南越深沉的午夜时分,
何博从番禺附近的河流里探出了头。
他挣扎着爬到一片宽大的植物叶子上,浑身湿漉漉的,背上还背着本体手作的陶罐。
“真是辛苦啊!”
小小的何博坐在大大的叶子上,随手摘下一片瓣给自己扇了扇,带来一阵清凉。
按照中原的历法测算,
此时已经是立秋时节了——
甘德石申这两个死鬼除了履行自己史官的职责外,还热衷于观察星象的转变。
通过多年的测算总结,最终定下了“二十四节气”。
不过,
这样的时节划分,是甘石二人根据黄河两岸的耕耘经验和星象转移提出的,挪到岭南这片地方,还显得有些无法适应。
毕竟入秋后的南越国,
还蒸腾着热气,雨水落下来都没办法去掉人身上的湿热之感,还会让天气显得更加沉闷。
好在夜晚的风总归比白天要清爽许多。
小人版的何博甩着瓣,将自己全身吹得干爽轻快后,然后就拍拍屁股,预备去搞点事情了。
“唉,果然只要一远离黄河,行动还是要受限。”
当何博顺着植物的茎干呲溜一声划下,招来一片落叶给自己做行舟的时候,他忍不住的感慨起来。
成为黄河水伯后,
何博有了“远程投掷”自己的能力,分身并不会因为距离一远离其控制的领域便消散了去。
他可以出海,
也可以跨过长江。
但是大海茫茫,大江荡荡,仍旧会阻隔分身和本体间的联系,
就像他当年跨过黄河,被奔流的黄河分隔了南北两岸的感知一样。
当刘贤的船只过了闽越之地,来到南越国时,何博就不能接收到来自本体的反馈了。
甚至因为远离,
他提前塞给分身的力量也犹如“无根之水”,无法自己恢复。
一旦跟装自己的罐子隔得远了,还会感觉到当地剧烈的排斥。
所以,
分身们只能在远离黄河的地方,过“省吃俭用”的日子。
为了节省法力,
何博把自己的身体缩的小小;
为了不被当地的斥力直接扔出去,
何博背上了自己的罐子。
如此,
正好应了本体的那句话:
“这个小盒才是你永远的家!”
……
“真悲伤啊!”
“为什么我要受这样的痛苦!”
又捡过来一根小树枝给自己当船桨的小小何博划动起了落叶舟,一边抱怨着,一边靠近了水岸。
当何博脚踏实地,想摆个“一手指天一手画地”的姿势,酷炫的宣布自己终于登陆诸夏极南之地时,一个巨大的黑影从他头上跃了过去。
他抬起头,惊讶的看着这一幕。
随即,“扑通”一声!
一只肥胖的蛤蟆就当着何博的面,跳到了水塘之中。
溅起的水又把何博淋了个透顶。
“啊啊啊!”
鬼神气的在原地跺脚。
然后,
他一怒之下怒了一下,转身就离开了这个令鬼神伤心的地方。
天可怜见!
番禺的蛤蟆都能欺负人了!
……
“咕咕!”
“呱!”
南越的秋日里,
各种虫鸣仍不停歇。
而且因为地理气候的关系,
即便居住在王城宫殿之中,赵佗也不能够隔绝这样的热闹。
好在这么多年过去,
八十八岁的赵佗已经习惯了。
他二十一岁受始皇帝之命,南征百越。
三十二岁趁着中原大乱,嬴秦社稷崩溃,割据岭南,自立为王。
至今,
已有一甲子之久。
漫长的时间驯化了这个来自黄河北岸,在喜爱慷慨悲歌的赵地,度过了自己孩童、少年时光的异乡人。
他接受了这个没有飞雪的地方,
接受了这个夏天会霸凌其他季节,赖在人间不肯离去的地方。
所以在这个湿热沉闷的秋日里,
赵佗很从容的脱下王服,打着赤膊,躺在竹席上呼呼大睡起来。
而他作为老年人和诸夏君子唯一的倔强,
就是没忘记扯过一层薄被,把自己的肚子盖住。
“身体真的很好啊!”
“不愧是著名耐活王!”
何博穿墙而来,想要拜会这位南越国的君主。
当他看到须发皆白的赵佗的睡姿时,就忍不住说了这么一句。
八十八岁,
刘煓在这样的年纪之时,已经染上畏寒和难以入睡的毛病了。
黄石公比刘煓的身体好,但也没办法像赵佗这样,
在深夜时光着膀子,只盖了肚子那一块地方,然后就能畅快的打起呼噜了。
何博走过去,爬上赵佗床边的桌案,又通过桌案跳到了他的床榻上。
然后,他的随身陶罐就闯了祸。
虽然其重量轻轻,但实在架不住何博一跳就跳到了赵佗脸上——
睡梦中惨遭脸部重击的南越王因此惊醒。
他一睁眼,
就看到有个背着罐子的小人,正在自己身上爬来爬去。
自认见过大风大浪,
就算面对番禺暴风也未曾改色的南越王一下子就被吓到了。
他下意识的叫唤道,“有鬼!”
若说是人,
天底下哪有这么小巧的?
赵佗估摸着,
对方也就自己掌心那么点大。
但凡水里游来一条大点的鱼,都能将之一口吞下。
所以它只能是鬼!
好在何博并不为此生气。
他只是从容的转过身来,对赵佗拱手解释道,“你好!”
“我不是什么鬼怪,而是这附近流溪水的水伯。”
“我刚刚过来这边,所以特意来跟本地的主人打声招呼。”
虽然何博还不知道,
自己这个分身能不能在岭南收纳山川,
但没有关系!
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
流溪水若不认同何博的说法,那就让它吱一声嘛!
若是不说话,
那自然是默认了的!
反正流溪水小小一条,也抗拒不了何博对它的占有。
赵佗听到他如此自称,也的确愣神了一会。
流溪水,
是穿过番禺的一条重要河水,
因为是山中众多溪流汇聚而成,所以有了这个名字。
只是赵佗没想到,
这条河也有水伯。
他以前可没有听说过呢!
不过既然鬼神当面,他不能不略表敬意。
于是,
赵佗起身穿好了衣服,同何博还礼,还为这个小小的鬼神准备了特别的席位——
为了更好的交流,
赵佗取来一块柔软的丝绸,将之折迭起来,放在了桌案上,请何博入座。
毕竟,
要是何博像常人那样跟自己跪坐相对,赵佗是没办法透过遮掩的桌案,见到这位鬼神的。
他实在是太小巧精致了。
何博并不客气,
他很是淡然的入列,坐上了丝绸位子。
赵佗见他的举动,便忍不住说,“您的举止很是得体,就像中原来的君子一样。”
何博坦荡的告诉他,“我的确是从中原而来,受河伯的命令,就任岭南的。”
听到这话,赵佗便更觉得惊讶了。
单说“河伯”的话,
其实很多时候,就只是指代大河之神。
而且按照赵佗的经验,
既能号令其他鬼神,行使像天子分封诸侯那样的职权,那除了大河之主,还能有谁呢?
他苍老的面孔因之动容道,“大河当真有灵?”
“是的!”
听到这话。
赵佗便发出了一声叹息。
他回想起了自己的故乡,
那是一个建立在大河附近的城邑。
虽然他出身赵国公族,并不需要往来于河岸和城邑之间取水生活,但少年多思多动的时候,
赵佗会站在城墙上,俯瞰那些打鱼汲水回来的民众。
他们会开心的交流着各自的收获,随后在宵禁之前走进城门,回到家里,点起炊烟。
十来岁的赵佗曾经认为,
这一幕永远会延续下去。
但当他长大之后,便知道世事总要不如人意的。
他经过父亲的指点,知道了天下的局势,
知道自己眼中安稳的故乡,存在于乱世之中。
而他的父亲在听闻秦国的军队灭韩,开启了统一战争后,便已经打算献出城池,以换取他们这一脉,在新朝廷中的高贵地位。
毕竟赵氏繁衍了这么久,公族人数也不知道有多少。
他们遍布于赵国大大小小的城邑之中,大宗享有国家的供奉,小宗则是堕落为平民,整日忙着自谋生路。
赵佗的家族,则是不好不坏的中间层。
他父亲认为,这是一件挺好的事。
因为没有足够好,
他们家就不会在亡国后,成为秦朝的重点打击对象。
因为没有足够坏,
他们家在亡国的过程中,还能凭借献城给自己谋利。
于是,
当秦军奔赴而来的时候,他父亲果然投降,也果然在“成为表率”后,得到了始皇帝的重用。
赵佗也因此,能在秦征百越的过程中,担任副将的职位。
他亲身经历了家族在亡国又复起这个过程中的所有事,
这为他选择在中原动乱中,割据岭南奠定了基础。
只是时至今日,
午夜梦回之时,
苍老的赵佗总忍不住想起自己少年时那无拘无束的模样。
他想起自己长大的故乡,想起那条流淌过故乡的大河。
但他终究回不去了。
他已经在岭南落地生根了,
哪里还有再抛弃一遍故乡,迁移到他处的道理呢?
于是赵佗跺了跺脚,发誓自己不能再瞎怀念了!
但当一个说话带着三晋口音,举止满是诸夏风度,又自称跟大河有渊源的鬼神出现在他面前时,
赵佗又难以控制的回想起许多过去的事。
何博见他神色有些暗淡,就对他问道,“见到鬼神的时候,你除了初时的惊讶,就没有太大的反应了。”
“怎么听到大河,反而伤感起来了呢?”
赵佗就告诉他,“我这样的年纪,见到鬼神是很正常的。”
楚地,
或者说大江以南的地方,许多方面的风气和习俗,比起中原还要蛮荒古老。
鬼神之说,
赵佗已经品鉴太多了。
他也不过多追求这样玄妙的事物,只当那些超然的景象,要等到人死之后才能见到。
当赵佗活到八十岁之后,
他随时都准备着去见鬼神。
“但是故乡啊,比起鬼神还要难见呢!”
“那为什么不回家呢?”
“大丈夫岂能因情任性呢?”
他一生的功业都在南方,
即使心里仍旧潜藏着对故乡的思念,现实里又怎么会抛弃这一切,回到中原做个仰赖汉家朝廷鼻息的老者?
何博理解他的选择,只是摸了摸头又问,“那还有不少跟你定居岭南的中原人呢?”
赵佗说,“他们自然也是思念故土的。”
“但是他们在这里拥有了土地和亲人后,也离不开了。”
何况,
就赵佗的年纪来看,
当年跟着他一块留在岭南,建立南越国的人,估计也死的差不多了。
现在活跃着的,基本是带有诸夏血统的二代。
他们从小就生长在这里,
对所谓“故土”的概念,只能通过父母的话语得知。
而当父母死去之后,
他们便更加不挂念什么“中原”了。
想来再过几十年,
岭南的土地会在诸夏的后代手中,得到充分的开发。
而迁移过来的诸夏君子们,也会被时光抹去他们那被北方大河灌溉出的影像,只留下一个被岭南太阳晒得汗水淋漓,被蒸腾水汽困扰得呲牙咧嘴的模样。
但这并不让人感到惋惜和悲哀。
因为早在几千年前,
诸夏的先人就是这样生活的。
他们不断的迁移,不断的开拓。
直到足迹遍布了大河,又容纳下大江。
甚至在遥远的域外,
新夏和嬴秦正在不断的跟蛮夷们争夺土地,为诸夏寻找更多的“自古以来”。
何博对此还真想知道,谁教化的速度会更快。
是新夏作为先行者一直遥遥领先?
还是南越、嬴秦后来居上?
不过到了最后,得利的肯定是诸夏君子们!
“……我对南越还不太熟悉,明天能不能请你带我去见识一下这里的风景呢?”
聊了一段时间后,何博对赵佗提出请求。
初初上任,
何博对这里不理解,也是很正常的嘛!
赵佗没有拒绝他。
于是何博就放心的跳下桌案,打算缩回流溪河里泡澡,等到天明再来骚扰赵佗了。
毕竟老头虽然觉少,可还是需要睡眠的。
而且何博还得尝试一下,
看自己的“强取豪夺”和“死皮赖脸”,能否打动流溪水的心,让它对自己敞开怀抱,接纳自己成为它的主人呢!
要是真的能成,
那何博未尝不能踩着流溪河更进一步,对着珠江伸出黑手!
要知道,
流溪水是珠江的支流,
而珠江,则是长江以南最大的河流。
因为岭南之地水汽充足,
所以它的流量在诸夏大地上,也是仅次于长江的存在,远超黄河!
如果小小何博真的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将珠江纳入怀中,
那到时候,
谁是本体谁是分身,都不一定呢!
“唉!”
“本体占据的大河,水量连淮河都比不上,更不用提珠江了!”
“属实费拉不堪!”
“看来还得靠我出手!”
装模作样的感叹一番后,
小小何博一想到这还没有确定,但极为愉悦的未来,
就忍不住抱着自己的罐头,发出了畅快的笑声。
“桀桀桀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