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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9b7小说网 > 穿越小说 > 张居正 > 第41章
    朝廷花大把银子养着你们,就指望这时候派上用场,你莫给我低眉落眼做脸色,反正今晚上要把游客清理干净。”

    姜风知道拗不过,便说:“李大人,这任务卑职接下,但我也得讨个章程。”

    “说吧。”

    “如果游客不肯走呢?”

    “撵!”

    “撵也撵不走呢?”

    “你这个把总执行公务,有随机处置之权,这样简单的事,还须问本官?”

    “按台大人,我当然得问。卑职手下兵士,个个手执兵器,如果和游客推搡扭打起来,说不定就会闹出人命。”

    “你想吓唬本官?”

    “卑职没有这个意思,按台大人不要误会。”姜风忙不迭声解释,“去年八月南岳香市,一天上山敬香的游客就有一万多人,卑职手下人维持秩序,就和一些愣头发生冲突,双方动起刀来,还真的闹出了人命。”

    “既是这样,碰到蛮不讲理的人,不等他动手,先拿枷把他锁了。”

    “这也是个话。”

    姜风本是领会的意思,但话说得不得体,李义河也就产生了“秀才遇到兵”的懊丧。姜风还欲问什么,庙里的知客僧走了进来,说是方丈请李义河过去。

    李义河随知客僧走过一个过堂,到了对面厢房,这里也是一排客房,方丈站在一间客房门口,朝迎面走来的李义河施了一礼,说道:“依李大人的意思,我们用碧纱笼把这首诗罩了,不知合不合意,还请李大人过目。”

    李义河跨进房间,这是寺中最好的客房之一,预备给章公公住的。只见雪白的墙壁上安置了一个制作精巧的碧纱笼。内中罩着的是书在白粉墙上的一首诗:

    一枕孤峰宿暝烟,不知身在翠微巅。

    寒生钟磬宵初彻,起结跏趺月正圆。

    尘梦幻随诸相灭,觉心光照一灯燃。

    明朝更觅朱陵路,踏遍紫云犹未旋。

    落款九个字:宿南台寺,张居正并书。

    李义河偏着脑袋盯着墙壁出神,方丈也不知他是在欣赏诗呢还是欣赏碧纱笼。站在一旁等了一会儿后,小声问道:“李大人,这碧纱笼你看做得如何?”

    “很好,很好!”李义河略一点头,扫向方丈的眼风,也就显得格外的兴奋,“十五年前,我与张居正结伴来游衡山,那时他从翰林院编修职位上退下来养病,我从户科给事中的位子上退下来养病。两个六品官,都三十啷当岁,养病在家。无官一身轻,游山玩水,真是不亦乐乎。我们游衡山的第一夜,住在福严寺,第四夜就住进南台寺。那时,你还不是这里的方丈。那夜里,我们两人在寺里就着斋菜喝了一点酒,趁着酒兴,张居正随口吟了一首诗,并让小沙弥拿来笔墨,把这首诗写到墙上。那时候,张居正满脑子装的都是一些出家人的思想。十五年了,我二度上山,见到这首诗如见故友。张居正已由六品编修跃升为一品内阁大臣,再也没得空闲做当年那种出家梦了。不过他的诗留在南台寺墙上,真的成了南台寺的珍宝。明日让章公公住进这间房,他一定也很高兴。”

    李义河提起的这段往事,现在的南台寺方丈虽不是当事人,但老早就听说了。他对张居正留在墙上的这首诗,还是精心保护,只是不曾想到应该弄个碧纱笼罩起来。

    “方丈师傅,这间房平时锁起来,只有像章公公这样的钦差或者封疆大吏来了,才打开让他们一住,你看如何?”

    一直点头应承却不说话的方丈,见李义河问上脸来,只得答道:“李大人提议极好,老衲照办。”

    一直跟来看热闹的姜风,这时冷不丁插上一句:“听说张居正要当首辅。”

    “你听谁说的?”李义河问。

    “祝融殿的老道人,十五年前,张阁老在那里抽了一支签,按台大人不是跟在一起么?”

    李义河听了这句话尽管心里头热乎,但表面上却不得不板起面孔训斥:

    “你大小也算是吃皇粮的人,怎好如此信口开河?啊,真是的,你为何不去执行公务,却跟来这里?”

    姜风又是抱拳一揖,说道:“回按台大人,卑职还有一事须得请示。”

    “请讲。”

    “清理山上游客,是不分青红皂白一律开赶呢,还是有所分别。”

    “一律开赶。”

    “如果游客中也有官身,怎么办?”

    “哦,这大约不会吧。”

    “眼下就有一个。”

    “谁?”

    “刚刚卸任的两广总督李延。”

    “李延?”李义河大吃一惊,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忙追问一句:“你说是从广西庆远卸任的那个李延?”

    “正是。”

    “他现在何处?”

    “福严寺。”

    姜风接着把他遭遇李延的事情讲述一遍,李义河感到事情真是太巧。大约两个月之前,他奉张居正之命秘密去了一趟庆远街,尽管殷正茂闪烁的态度令他不满,但他仍从别人口中探到李延贪墨的一些蛛丝马迹,如今在朝廷敬香队伍到来之际,李延又突然出现在衡山,这究竟是赶巧儿的事呢,还是李延要来这里同什么人接头?李义河顿时多了一份警惕。思忖一会儿,他突然一改对姜风的生硬态度,拍拍他的肩膀,亲热地说:“走,回到我房间去,就这件事情,我们再好好谈谈。”

    听着觉能老和尚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寺院后门吱响了一下,接着复归于静。“孤鹤”这才起身沿着台子周边的石栏杆走了一圈,然后拣了一个石凳,与李延隔着石桌相对而坐。觉能和尚走后,李延的心情忐忑不安,虽然他求访异人的心情迫切,但眼前这个人出现得过于突然,又叫他放心不下。趁着孤鹤散步之时,他偷偷打量,见他身穿一件三梭布道袍,月光下分不清道袍的颜色是青还是黑。头上戴了一顶很有仙家气韵的忠静冠,脚上穿着白布袜,蹬了一双麻耳草鞋。虽看不清他有多大年纪,但从下巴上那三绺长须来看,恐怕也是五十岁开外的人了。

    刚坐定,孤鹤先开口说话:“李大人,你从庆远一路走来,恐怕老是提心吊胆吧。”

    这第一句话就让李延心里发怵。但他毕竟是当过两广总督的人,稳稳神,便用半是不满半是试探的口吻说道:“先生怎好这样说话。”

    孤鹤一笑,讥刺道:“常言道,落毛的凤凰不如鸡,李大人现在也算是落难之人,怎么能够还像两个月前那样,对人颐指气使?”

    李延被噎了一下,抱拳又问:“请教先生尊姓大名,是何方高人?”

    “方才已经说过,相逢何必曾相识,你叫我孤鹤好了。”

    “孤鹤先生,你好像对我的情况很熟悉。”

    “是啊,”孤鹤目光闪烁,让人感到有一股逼人的寒气,“高拱是你座主,这是天底下人都知晓的事。如果不是有这层关系,两广总督这样的要职,怎么会轮到你?”

    这等于当面掴人的耳光,李延脸上挂不住,恼怒说道:“孤鹤先生,我与你素不相识,你怎好这样当面羞辱别人。”

    孤鹤答道:“忠言逆耳利于行,李大人,如果三年前你上任之初,身边有我这等人向你说真话,你就不会自恃有高拱这样的后台,而为所欲为不顾后果,以致落到今日的下场。”

    李延一怔,觉着这位高人说话虽然难听,但句句是实。不免长叹一声,接着问道:“依先生之见,往后我的祸福如何?”

    “大人自己怎样看呢?”

    “先生既然什么都知晓,我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李延回道,“我的前程祸福,都连在恩师座主身上。”

    孤鹤点点头:“此话不假。”

    “可是,我现在担心的是,座主首辅之位难保啊。”

    “大人为何会有这层忧虑?”

    “或许这里头有天意。”

    李延接着把在福严寺所见所闻说了一遍。孤鹤听得仔细,接下来说:“天意难违这话不假,张居正与高拱,一个是太师,建极殿大学士,一个是少师,文渊阁大学士。都是封侯拜相之人。一入内阁,就算是应了天意。至于他们两人往后谁为首辅,这要看当时的造化。”

    “依我之陋见,所谓造化,就是人事浮沉,听说明日要来一位章公公上山敬香,为皇上消灾祈福,说明皇上病情不轻……”

    李延说着把话头打住,他发现孤鹤把头扭向那块“极高明处”石碑,似乎在倾听什么。

    “孤鹤先生?”李延喊了一句。

    孤鹤“哦”了一声,把头掉回来,说道:“我听到石碑后边有的声音,似乎是只野兔子。请李大人继续说。”

    断了这一下,李延突然觉得方才说的都是闲话,于是言归正题,问道:“先生说过,今夜你要为我开释解脱法门。”

    “是的。”

    “何为解脱法门。”

    “就是一了百了,万事皆休。”

    “这种话我听过。”

    “啊?”

    “是庆远街西竺寺住持百净说的,话头不一样,但意思差不多。我离开庆远之前,曾向他请教吉凶,他让我读一首唐伯虎的诗。”

    “唐伯虎可是有名的风流才子,百净让你读他的哪一首诗?”

    “漫兴十首中的第三首。读是读了,但李某不才,一直没有解透诗中的玄机。”

    “还记得那首诗么?”

    “记得。”

    李延说着,便用手指叩着石桌,低声吟哦起来:

    伥伥暗数少时年,陈迹关心自可怜。

    杜曲梨花杯上雪,灞陵芳草梦中烟。

    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

    老后思量应不悔,衲衣乞食院门前。

    自那次去西竺寺拜会百净回来,李延从唐伯虎诗集中找到这首诗,闲来无事就吟哦几遍。因此这短短五十六个字早已烂熟于心。此时此地再次吟诵,竟止不住满腔酸楚。念罢诗句,已是喉头哽咽,不能自已。

    “唐伯虎这首诗,果真充满了伤感。”孤鹤抚着三绺长须,喟然叹道,“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