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阴冷厂督身边吃香喝辣》 第1章 [穿越重生] 《我在阴冷厂督身边吃香喝辣》作者:秀木成林【完结】 【文案】 在最开始,沈星做梦也没想到会和个阉党纠缠半辈子。 那天兵临城下,她问裴玄素:如果可以重来一回,你有什么心愿? 她说:再来一回的话,她不想当太后了,她原来只是永巷那个刀子匠的女儿,就好好当个宫女,苟到二十五岁出宫好了。 你呢? 许久,这个阴冷半生的男人惨笑一声:如果再有下辈子,你就让你那刀子匠亲爹手下留情罢了。 哦,原来是拯救他的某位置啊! …… 谁知一语成谶。 沈星回到她蹦蹦跳跳的十六岁,在那个昏暗潮湿的小房子里,鲜血淋漓全身被打得没一块好肉的被死死绑在长凳上的裴玄素。 鲜血顺着他的额头淌下去,外面她老爹磨刀的声音。 沈星摸摸下巴,她突然get到了个新方法,或许她可以尝试一下抱个大腿的? …… 1架空,糅杂明唐,偏正剧,吃香喝辣有的,但不是一开始就顺风车那种。 2这是一个互相救赎再续前缘的故事,女主上辈子是太后,男主上辈子有白月光,但这是一个误会,救命之恩其实是女主的,男主上辈子已经知道了,但女主不知道。 这辈子会解开误会,深入了解他的过去,明白一个阉人没有说出口过热烈又自卑的爱情。 3男主前生职业,看文名,阴冷厂督 4男主前世真太监,这辈子假太监 5刀子匠:专门给太监净身的职业 6非女强文,是抱大腿文,感情流+剧情流,请不要用没发生的臆想剧情点用作吐槽,谢谢啦~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爽文 逆袭 美强惨 暗恋 主角:沈星 裴玄素 配角:神熙女帝 徐妙仪 蒋无涯等 一句话简介:重生后我领悟了抱大腿的新姿势 立意:面对困难时,我们要勇于强大自身。 =================================== vip强推奖章:这是一个再续前缘的故事,前生真太监,这辈子假太监。沈星上辈子当过皇后当过太后,和阴冷权宦裴玄素纠缠半生,没想到最后兵临城下,他却命人把她送走去过安稳生活。沈星回到蹦蹦跳跳的十六岁,在那个昏暗潮湿的净身房,鲜血淋漓全身被打得没一块好肉的被死死绑在长凳上的裴玄素。外面刀子匠老爹磨刀的声音。 或许这辈子,她可以尝试一下光抱个大腿的? 本文行文流畅,人物刻画鲜明立体,弥补前生遗憾,深入了解他的过去,明白一个阉人没有说出口过热烈又自卑的爱情,跌宕起伏的剧情和触人心弦感情,尽在其中。 第1章 晚来风急,一夜大雨滂沱,天明滴答的雨线稀落打在檐下的水洼里。 今天是阴天,乌云在灰蒙天空盘旋弥散,高高的宫墙染上大片大片的潮润,秋风掠过,高冷,威肃,像一道道围城,朱红灰黑,不可逾越。 一大早,沈星就被小内宦拍门喊起来了,她匆匆梳洗,换上今年新发下来的秋装。 十六岁的沈星,像窗台拔起的新葱芽儿一般,面庞白皙婴儿肥,眉乌眼亮又清澈,屋角簇新方奁上那方半旧的小铜镜,倒映着一张蓬勃又稚嫩的小少女脸颊。 小内宦是含章殿的。 含章殿位于两仪宫中朝,是帝皇起居小议政务的宫殿,位于连绵巍峨宫城的最中轴。 沈星家则在永巷,距离光顺门和莲花海不远的地方,一间一间低矮的灰黑瓦房,住的都是中低层的宫籍寺人,邻居见到身穿鲜亮内侍服饰腰悬含章宫腰牌的宦官,噤若寒蝉,闭门或快步走了。 灰长的小巷清清静静。 小宦官和沈星并肩沿着小巷往东南方向去了,一开始,两人还寒暄说笑,等渐渐接近中朝,进了客省前的朱雀门之后,两人就不约而同噤声,一句都没说了。 宫墙朱红纁然,无半丝似永巷尽头偏隘宫籍下人居住地般的褪色半旧,大块大块的汉白玉堆砌的宫道阔大整洁,赤色的宫墙巍峨肃穆,一排排白底黑面铠甲的龙武卫,刀柄泛着冰冷的锐光。 再往里走,守卫御前的就是青绿锦绣飞鱼服手持绣春刀的神策卫禁军。 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高高的在上含章宫红墙金瓦,天家气象庄严雄浑,掌控着这天底下的所有生杀大权。 但皇帝今日召见沈星,是安抚施恩的。 小宦官往台基上通报,很快有一个身穿海蓝品阶宦官服饰的大太监下了台阶,引着沈星往上去。 沈星沿着含章殿宽达一丈的阔大檐廊,一脚踩在殿门前金砖上,便觉禁军冰冷审视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 眼前这偌大的宫殿,熟悉又陌生啊,沈星按规矩半垂首,抬脚朱红色的殿门,入目就是陌生大片大片绘着九龙戏珠的猩红长绒地毯,鎏金大香鼎青烟袅袅,馥郁醇厚的龙涎香息。 这种似曾相识的香味,让她一下子闪过某个人的脸。 沈星定了定神。 她眼珠子微动,见墙角宫侍伫立无声,顶端蟠龙藻井倒映朦胧的金光,中殿有些暗,两边配殿暖阁灯火通明,这辈子她很清楚自己正站在中殿的门槛后,甚至隐约听见西配殿的石青垂帘后的喁喁低语。 这是她上辈子惶仓未曾注意的,那时手心紧张尽是汗。 第2章 她侧耳,西配殿人挺多的,偶有一两道熟悉的声音,应当同心协力绊倒神熙女帝辅今上登基的心腹和宗室都在里面了。 皇帝召见沈星,他们便退到西配殿去,毕竟她家就剩几个人,没有这么多人给陪见的资格。 帘后那一倾暖光泻入沈星的眼睑,沈星也没望过去,蓝袍大太监无声拐弯东配殿,沈星就转身跟进去了。 转过石青色的垂帷,东配殿灯火通明,皇帝五旬左右,方面阔口,高壮微胖,身着朱红色的团龙龙袍,正侧身撑膝大刀阔马坐在窗畔的罗汉榻上,两鬓染霜,神情威肃。 他面前的左边下手站着一个着黑色劲装的少年郎,十六七岁的年纪,像夏柳一样抽条的身姿柔韧刚劲。 他一见沈星,那双眼睛就弯了弯。 黑衣少年再往下一些,站着一对青年夫妇,男的身着浅杏云海纹亲王袍,女的广袖披帛,两人身后站了个八九岁的男孩,正微笑看着她。 这是沈星的大姐、大姐夫。 黑衣少年则是沈星的大侄子。 都是亲的。 皇帝招手,让沈星上前,沈星像上辈子一样,垂着眼扣手上前跪见,被扶起,她屏住呼吸,感觉皇帝的目光细细端详她。 半晌,皇帝感叹道:“是个好孩子,好些年不见,都这么大了。” 皇帝目光随即在她身上移开,又看黑衣少年沈景昌,勉励了几句,让他好好干。 沈星安静听着,她有些恍惚盯着皇帝龙袍下摆的江崖海水纹,一道道,一圈圈,最后听见了和上辈子一模一样的那句:“徐家是开国功勋,你们放心,待到诸事平息,便是徐家复爵之日。” 沈星看见沈景昌和大姐徐妙仪一下子露出激动的喜色,连姐夫也面露笑意。 一家人急忙俯身,叩谢圣恩。 …… 秋雨微微,下午时已停了,西风一徐接着一徐,袭体轻凉。 回到永巷尽头的三禾巷的时候,沈爹已经背着工具箱从蚕室下工回来了。 沈爹本来也应该去的,但由于他一大早上工了,蚕室是个特殊的地方,历来不面圣的,于是就没去。 回到了家,沈景昌兴高采烈地告诉了他四爷爷这个消息,沈爹一下子笑得牙豁子都出来了。 回到西侧房间,沈景昌说是要收拾点东西,但其实是想和小姑姑说几句私房话,说是姑侄,但两人只相差一岁,从小一起长大的。 沈景昌紧紧抱了沈星一把,把脸埋进沈星的肩膀,男儿有泪不轻弹,把几点湿润埋进沈星的肩窝,少年小声说:“小姑姑,我真的好开心啊!” 沈星其实有很多话想问他,但暗阁仅听帝皇密谕,铁规只言星语也不能往外透的,沈景昌回来收拾点东西,也有同伴陪着一起回来。 一会功夫,同伴在外面敲了敲窗台:“阿景,点卯的时辰快赶不上。” 沈景昌赶紧抬头,抹了抹眼睛,他笑着:“小姑姑,下回我给你带外头的好玩的。” 孩子气挥挥手,沈景昌和徐妙仪楚淳风沈爹也说了声,匆匆就走了。 沈星急忙追到窗前,夏柳般抽条的矫健少年一跃上墙,两道黑色的身影便看不见了。 怔怔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听见徐妙仪柔声喊“三娘”,她才转过头来。 大姐夫楚淳风送妻子和沈星姑侄回来,夫妻刚才一直站在门槛外含笑看着。 这院子很小很小,房屋低矮,沈星回头看过来时,小少女青葱白皙,一双大眼睛像是被春水洗涤过的星星,润泽闪亮, 一身墨绿色的棉布宫女装,衣服臃肿,屋里也暗,但她站在里面,像三月草长莺飞,眼里有星光,乖巧又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徐妙仪又爱又怜,她进屋,搂着小妹妹回床沿坐下,摩挲她发顶半晌,柔声:“我们三娘真是个好孩子,以后复了爵,我们风风光光出嫁。” 她感受到,大姐疼惜地亲了她额头一下,就像小时候一样。 沈星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她抿唇半晌,“……以后的事,怎么样还两说。” 大姐夫楚淳风也跟着进了屋,他闻言笑了下,温声耐心安抚:“三娘只管放心,如今有姐夫在,只要姐夫活着一日,便会照拂你们一日。” 徐妙仪闻言,侧头看他,一双妙目和楚淳风对视,彼此对对方微笑了一下。 两人青梅竹马,感情深厚。 就连徐家夺爵抄家流放后又没入宫籍,楚淳风也没有休妻,顶住压力让徐氏继续在安陆世子妃的位置上。 楚淳风是皇帝养子,宗室子出身,花费多年力辅皇帝上位的心腹之一。皇帝登基后,送呈宗人府长达数年的承爵折子自然批复下来,楚淳风袭爵为安陆王,妻子徐氏受封安陆王妃。 楚淳风现今是朝中新贵,皇帝一方的股肱之一。 他这话,本应无任何可质疑之处的。 但沈星仰头,仰看徐妙仪细腻柔美的下颚和小半张天生苍白的面庞。 本来已经平复的心情,忽泛起一阵阵的难受来。 因为沈星知道得清清楚楚。 这些人今日的承诺,一个都没能兑现。 不管是皇帝,还是姐夫,抑或她那个就算徐家没入宫籍十三年都未曾悔婚的未婚夫蒋少将军。 今日有多少希冀,来日就有多少失望。 第3章 直接打进十八层地狱去。 …… 沈星原来姓徐,叫徐妙鸾,可惜三岁流放没入宫籍的时候,为了保护她们姐妹姑侄,沈爹跪地叩了三个响头,改姓了沈,沈星母亲姓沈,她小名星星,于是叫沈星。 她是开国大将徐达的后人,可惜太祖暮年欲废上皇的中宫后位——后者也即是太祖驾崩后废少帝临朝登基的神熙女帝,扶章贤太子上位。神仙打架,底下遭殃。众多开国功勋被牵连,徐国公府被夺爵抄家,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之后只剩下一大三小四个人,几番辗转,全部没入宫籍。 其实小时候,沈星已经没什么记忆了,她当年太小,昏昏沉沉大病了一场,睁开眼睛就是在永巷的家里,是个小宫女。 她对宫女身份适应良好。 但姐姐们和侄儿却在为复爵在努力,不是为了自己,就为了不负父祖荣光,更盼着沈星能够风风光光嫁入蒋家。 蒋家的未婚夫,虽徐家获罪,最艰难的时候连姓都改了,但却一直没有悔婚。 这些年没法接触内宫,却一直给沈家沈星送东西。 上辈子,沈星被家人保护着长到了十八岁,他们却全部死了。 徐妙仪脸色常年苍白,她生来有心疾,当年祖父伯父们连民间名医都寻了无数,俱断言她活不过十六岁。但因为徐家,徐妙仪撑过一年又一年,奇迹般还活得好好的。 大侄子沈景昌,小小的,十二三岁就自己找了门路,破格考进神策卫辖下的仪鸾司暗阁。 沈星这一大家子,虽落入微末,家里氛围却是极好极好的,彼此爱着对方。 也是这样的原生家庭,才能养出了一个未曾被风霜侵浊的沈星。 可正是被家人保护着,还有重重宫墙阻隔距离实在太遥远,这几年家人经历的具体事情沈星是不知道的。 她也是后来上位后,费了大力气,才查到了一些大的轮廓。 但更多的,就湮灭在种种的密令、人事消亡和暗阁除制裁撤,大多都不能知晓了。 她天真了十六年。 在家人保护中长到了十六岁。 两年之后,有朝一日,大姐吐血而亡,临死前面色青灰泛紫,死死抓着椅搭,血溅湿了几榻和半面粉白的墙壁,猩红触目惊心。 二姐二姐夫死在外面。 对,沈星还有个二姐。二姐四年前和司礼监秉笔、如今的第七团营掌司陈同鉴结成对食夫妻。陈秉笔是个太监,是现今的太上皇、也即是神熙女帝那边的人。去年还是神熙年间。 大姐和二姐激烈的书信争执,翻脸决绝,沈爹死活不同意,年小的沈星和沈景昌拽着二姐的袖口苦苦恳求声泪俱下,可二姐还是头也不回离开了。 沈星到了最后才知道,二姐也是为了这个家,为了给家里多找一条路。 她自己闷不吭声地走了。 可徐家这些人,在皇权倾轧之中又能算什么? 必要时,皇帝根本顾不上他们。 姐夫在面临更重要的东西,也不得不放弃了他们。 她苦苦哀求过很多人,也曾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已多年未曾谋面但方正守诺的未婚夫身上,但后者有他自己的坚持,放她离开是他能做到的最大尺度。 暗阁被推出来背负了所有恶名,包括沈景昌在内的十七名大小督司掌队被判凌迟,千刀万剐,死无全尸。 那年,她流着泪被大侄儿的心腹和二姐捂住嘴巴带离行刑的刑场人圈。 二姐在逃跑过程遇害。 大侄儿的好几个心腹也是。 她最后被安置在码头边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市井生活。 可三个月后,沈星却选择一头撞进齐国公府,去找那个当时已经如日中天煊煊赫赫的最年轻权宦裴玄素。 赤红的麒麟袍如火如荼,阴柔微带苍白的面庞,最艳丽瑰美的锐利丹凤目。 她跪在堂下,仰起头,选择和魔鬼做了交易。 …… 沈星侧头,偎依在大姐馨香温暖的颈窝,这是她童年最美好的记忆,她慢慢抬起眼,目光落在近在咫尺楚淳风的面庞上。 后者仪表堂堂,光洁眉目一片暖光,面带微笑,和煦眼底含情,与姐姐温馨对视。 这是她的姐夫。 姐夫是神熙女帝之后的第三任皇帝,她是他的皇后,无超越此刻关系的男情女爱,却有偎依之亲情。 最后却给了她一杯加了毒的酒。 所以她当机立断和裴玄素再次合作,把皇后变成太后了。 至于此刻正在庭院蹲着托腮和沈爹小声说话的乖巧外甥,小男孩亲近父亲,而非她这个小姨,实属正常。 很多很多纷杂的人事和恩怨。 让她知道,高处的人却未必是快乐的。 不过最后这一切,都借那个人的手,结束了。 第2章 夜阑风雨静,梦境如春江水潮,带着那人独有的张扬热烈色彩,红绸如风,翻转铺陈开了来。 那是她的生辰,他突然说要带她出宫走一走,她很久没有出宫了,就同意了。 结果才出宫,她就后悔了。 她的鞋尖没有踩到坊市青砖地面哪怕半寸,四匹马拉的华丽大马车上,那是她的车架,有她布置的美人觚和丹青瓶,清幽典雅,也有他浓烈张扬的用物摆置。 第4章 一尺宽的罗汉榻上,檀木榻几已经跌落在地板,青花茶盏在厚厚的香色喜鹊登枝猩猩绒地毯上濡湿一片,她被困锁在那方不大的罗汉榻和那人的怀中,他身上的馥郁的龙脑百合香在这个时候是最馥郁清晰的,侵入她的心肺笼罩整个人。 她生气拍打他,呜咽挣扎过,不肯在车上,可是他素来强硬,想就来得又急又猛。 自从两人在太初宫真正弄过一次之后。 那事儿就经常发生,他每次都这样,弄得她蜷缩承受不住。 华丽温暖如春的车厢,辘辘车轮滚动和马蹄踢踏的声音,他的手有一种异常韵律的美感,修长、苍白,骨节分明,又具有力量感,一下扯开她直领系带,柔软丝绸的两条长绦和金红色的妆花缎衣领顷刻无声滑落,露出大片大片润腻洁白的肌肤。 在那个不大檀木罗汉榻的缂丝幛褥上,她死死抓住他的肩,两人衣襟凌乱,他和她推扯过,最后探手取过皮裤玉.势,很快罗汉榻上所有东西都凌乱成一团。 她紧咬银牙,又蹙眉,被困锁在那昏暗马车上一方进退不能。 最后她没有去坊市,那辆低调华丽的马车转往太师府,他的府邸,大门门槛卸下,马车长.驱而入。 他用披风裹了她,连脸一起,只一头长如乌瀑的青丝泻下,露在外面。 所有人低头垂目,他横抱着她,直接下车登台阶进了正院大门。 …… 画面突地翻转,变成滚滚硝烟。 城下的大军在集结,雾濛濛的天,太阳变成了乌黄色,隐天蔽日,旌旗铺天盖地。 滚滚烟尘之中,不知是谁喊道:“裴玄素终于败了,大快人心!” 那是憋了三年的一口气,绷紧心弦噩梦一般的三年,最终熬了过来,他们终于展开最后胜利的攻城一战。 “对!没错,裴玄素权倾朝野,把控内外,弑帝操控皇位承继,秽.乱宫廷、媾.辱太后,辱先帝遗体,掘毁太祖山陵,着实罪无可恕!” “阉党!宦竖!不得好死——” 这声大喊,如同开闸一般,骂声如同洪水一般席卷群情汹涌。 裴玄素,西提辖司督主、司礼监掌印,受封太师、太保,授骠骑大将军衔,敕封超品齐国公。 一代权宦,权势熏天,赐半副天子銮驾,号九千岁。 种种行径,让人发指,最后的天下勤王之师,直指关中。经过三年的艰苦奋战,才终于获得胜利。 难怪群情汹涌。 几乎所有人都大松了一口气,继而激动亢奋之心情难以自抑。 “连懿太后也当一并拿下,论罪幽禁!” “没错,正该如此——” 纷纷如潮的声浪之中,站在滚滚硝烟最前方的,还有一个身穿衮衣的小少年和一个身着粉红色宫裙的女子。 大将军蒋无涯帅旗下,灰灰军马的阵前,这两人立在车驾的前方,仰头望着城头赤红大旗的方向,面色晦涩难辨。 …… 沈星伫立在高高城楼的箭塔上,她这个位置,能清晰望见围城敌军阵前的一点金黄色和粉色。 她沉默望着那点金黄色。 她自问费尽心力,保护她的外甥,为此不惜和裴玄素讲条件谈感情,竭力一再周旋。 可惜最后他背叛了她。 仓急的马蹄声,小少年一身黑色劲装,被人带着骑在快马之上,冲进滚滚的春水中。 小少年最后回头,嘶声大喊:“姨母!我父皇是被姓裴毒杀的!他虎视眈眈将我废黜,你助纣为虐——” 她那刻的愤怒,直冲天灵盖。 不过这些都是早前的事了,沈星静静看了一会,心里只觉惆怅。 她转身身来,看着前面一袭艳红衣衮猎猎的颀长背影。 裴玄素向来张扬,一身赤红的麒麟袍,身畔同色缂丝绣金薄斗篷。 风凛冽,他衣袂翻飞,猎猎而动。 裴玄素无声站了很久,他不过垂眸静静看了兵临城下的大军片刻,却抬目,那双艳丽的丹凤目远眺前方,久久不动。 他对死亡毫无动容,只是此时此刻,远眺面庞和眼底却有一种沈星看不懂的出神。 沈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裴玄素。 他这人,素来是凌厉的、残酷的,雷厉风行,让人闻风丧胆的。 自从两人行过那事之后,沈星就没有真正好声气和他说过话。 但此时此刻,她轻声说:“裴玄素,如果可以重来一次,你有什么心愿?” 她转过视线,再漫山遍野的硝烟中,望向天际尽头的平静,她有些哽咽:“如果再来一回的话,我不想当太后了。我原来只是永巷那个刀子匠的女儿,如果能好好当个宫女,二十五岁出宫,就好了。” “你呢?” 沈星原来以为裴玄素不会回答,因为他半晌没说话。 须臾,他冷哼一声。 转身,裴玄素敛目,他勾唇笑了下,他容貌艳美得摄人,但这一下扯唇毫无笑意,“如果再有下辈子,你就让你那刀子匠亲爹手下留情罢。” 声音有些哑,却依然华丽。 他淡淡话罢,倏地一敛唇角,蓦地转身,猎猎的罡风身后呼啸而至,涌动他大红色色泽的斗篷,簇拥他周身,他一把扯下头顶的金丝善翼冠,扔在地上,淡淡冷声:“取我战甲来!” 第5章 这个高傲的男人,即便如此境地,他都依然毫无惧意。 声音冷厉如昔,步履铿锵有力。 他话罢,目光转到沈星的脸上,在她那张云鬓花颜脸庞上定了片刻。 沈星知道要开战了,她呼吸急促起来,她刚想问:“那我呢?” 能给她找一副甲胄吗? 裴玄素已经收回视线,冷声吩咐:“冯维,带她去换衣服,城破之后,送她离开。” 这是两人说的最后一句话。 沈星没来得说一句话,他蓦地转身,凛风扬起他的绣金盘龙赤色斗篷,红影在风中猎猎翻飞。 箭楼上一下子空了一大半,那个艳红背影眨眼已经消失不见。 接下来,记忆就陷入一片匆急的混乱之中。 纷踏脚步,被连推带拉下了箭楼,来到民居,换上勤王军的军服。 这一场大战持续到了次日天明。 裴玄素麾下大军的凝心力远超蒋无涯的想像,一直鏖战到天明,城门才陆续告破,结束巷战。 胜利的欢呼已经如海潮般此起彼伏了,蒋无涯跨马在城门下,却并无笑意。 不过惨胜罢了,结果在裴玄素的手里的勤王大小名将,几乎数不过来。 蒋无涯把摘下手套扔在地上,皱眉盯着那群已经在讨论朝廷众多空缺该如何补上的人。 他硬声:“突围的败军还没剿完,还不立即安排人去!” …… 画面又一转。 蒋无涯倏地地转过头,纷乱进出的兵马中,他突然盯住不远处的一块。 番号、主将、编制都准备好了,真的没有破绽。 但千军万马中,蒋无涯倏地反手抽出一支羽箭,嗡一声拉弓,激射而出。 这支箭是射向沈星的,沈星的视线越过蒋无涯中军黑甲沓沓浴血的矛尖,可以望见城楼顶端箭楼的位置。 那里凌乱一片,已经平静下来了。 裴玄素想必已经不在了。 沈星大概知道,蒋无涯这是在试探,如果确定什么他就不是射箭了。 她心绪凌乱,遍地血腥冲鼻,她听见身边冯维粗重的呼吸声。 如果不是裴玄素最后的命令,冯维及他身后的一众好手卫兵,已经拔刀杀上去了。 与裴玄素一同赴死。 沈星脸涂得黑黑的,她清晰望见那支离弦的激射而来,她突然抽出一支羽箭,那是她这辈子射的第一支箭,用尽全身力气,射了回去。 …… 画面倏地旋转,她的箭被破开两半,蒋无涯百步穿杨,箭射来势不减,激射而至,被冯维倏地抽刀打落。 但那支箭一度逼到她的面前。 箭尖闪烁寒光,直射她的眼睛,下一瞬要穿颅而过。 沈星忽惊醒过来了。 滴滴答答的秋雨,打在瓦檐宫巷,黑夜里,凉风穿过窗牖,半旧床帐被吹得两边翻开飞起。 沈星捂住眼睛,一骨碌坐起来。 良久,她才反应过来。 又在做梦了。 小小的窗子被雨水打湿,顺着窗棂往里溅湿了靛蓝色的帐脚。 沈星披着被子起身,把窗子关上,雨水挡在外面。 屋里没有点灯,藉着门纱能隐约看见房间里的摆设,妆奁衣柜不大,但都是新的,皇帝登基之后,她这边条件委实变好了不小。 小小的三间房不大,沈星关窗后回到床上躺下,能听见隔壁老爹的呼噜声,她却再也睡不着了。 …… 沈星抱膝坐在床沿。 她望着妆奁上那面黄铜小镜。 昏黄,朦胧。 倒映出一个小小的她,一脸稚气。 沈星盯了自己许久,双手合十,上苍可怜她呢,家人那些惨局,她绝对不要再经历一次了。 其实天已经快亮了,不过下雨,沈星出神没多久,便听见老爹起身穿衣,坐在堂屋门口磨刀的霍霍声。 沈星抱膝坐了一会,也穿衣出去。 沈爹坐着小马扎上,就着台阶上的磨刀石,俯身一下下磨着半月形的小铲刀。 “锅里有早饭,是菜蘑包子。” 沈星应了一声,去拿了包子,她蹲在老爹身边好久,沈爹笑着说:“今儿怎么了,有什么要和爹说吗?” 沈爹一身灰色的半旧布衣,袖子卷到手肘处,一边把大小刀具磨了一遍,一边和她说话。 沈爹一点都不出色,但他一直以自己的能力照顾沈星姐妹姑侄几个。他根本不像个曾经的公子哥,这些年他一句没主动提及过去有多荣华、有多少恨仇。沈星就是因为她爹,沈星才能心理健康长大,安然当个小宫女,长到十六岁。 听说祖父还在的时候总骂她爹不长进败家子,但沈星觉得她爹就很好。 “爹,”沈星把包子给她爹咬一口,然后自己又吃:“你高兴不高兴啊?” 年初开始,大姐终于能够光明正大来看他们。 昨天,皇帝终于亲口承诺日后要给徐家复爵了。 “高兴。” 小小的刀刃,磨刀刷刷声,沈爹停了一下,笑了笑:“你祖父伯伯们在天有灵,肯定很开怀的。” 他低头继续磨刀,刷刷一下接一下,顿了顿,沈爹吁了口气,“但我总担心啊,富贵要险中求,其实我们家本是豚州市井人家出身,要是能出宫回老家生活,那也很好了。” 第6章 老爹声音不高,弯腰低头有些嗡声嗡气,沈星一听,眼眶一热差点落下泪来。 是啊,是啊,市井生活就很好了。 沈星曾经有过三个月的码头生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平淡安稳,如果一家人能好好在一起,市井生活就很好了。 可上辈子,她爹死在宫里,至死也没能出这道朱红宫门。 沈星坐在小马扎上,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呼了口气把泪意忍回去。 其实,她第一时间就想把她知道的事情告诉大姐他们的,但思来想去,最后没有。 没用。 甚至很可能引发崩塌效果。 她深刻知道,弱小的时候,是没有光明大道可走。 老皇帝召见,是因为徐家最后一点号召力,用来安抚朝中中立的勋贵和遗留的开国功臣们。代表他和女帝的不同。 价值说大不大。 她家的人,大姐、景昌、二姐二姐夫,除了她和老爹,已经深度捆绑上去了。 而她和老爹又和他们息息相关。 脱轨的话,深宫内、帝皇麾下,死太容易了。 最多事后不痛不痒来个死后哀荣,她见太多了,人命根本不值钱。 甚至连死后哀荣也不用,徐家又算什么。 那该怎么做? 刚发现自己重生的时候,沈星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 冷静下来后,却觉得沮丧。 她连发生过什么都不知道。 她身在宫中,重重宫墙和身份的阻隔,她也根本做不了什么。 自责难受不多提,思来想去,沈星最后不得不想起裴玄素。 想起昨夜那个梦,时间于她而言,并没有过去太久,那种触摸和强势,都依然有种有如实质的感觉。 想起那个人,她不由得抿了下唇。 对于裴玄素。 爱绝对谈不上。 但关系足够刻骨铭心。 他欠她的。 上辈子两人在太初宫最终在一起,是他半强迫她的。 怎么破这么困局,乃至救人,她也想好了。 上策最好是抱上裴玄素的大腿。 裴玄素不是个好人,但这人足够高傲,不会恩将仇报。 反正她现在只想到这个办法。 徐家身份他很在意的话,如果分道扬镳,那再想其他法子。 沈星吐了口气。 总觉得又撞回去他手里,心里不得劲。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最后为什么会脑子一热射出那支箭。 沈星抿唇想,反正这辈子她只想抱大腿,那种关系她是绝对不愿意在发生了! 第3章 雨已经停了,天渐渐放亮。 沈星不知坐了多久,蓦然听见外头远远一阵喧哗声:“大理寺的宫囚押过来了——” 纷纷杂杂,从西北边穿透而来。 沈星的心怦怦跳了起来。 她一下子站起来,推开半旧门扉,沿着狭窄的青砖小巷往外面狂奔而去。 左拐右折短短一段路,她跑得裙裾翻飞气喘吁吁,心跳快得快要从胸腔蹦出来似的。 裴玄素就是八月初四从大理寺押解到莲花海蚕房的。上月神熙女帝亦即是太上皇突然自昏迷中清醒,当月便宣布彻底痊愈重新临朝——否则皇帝也不会召见沈星,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 时至今日,沈星都依然还清清楚楚的记得,八月初四龙江之变的涉案官将终于宣判了,被判没入宫籍的罪囚全部拉到莲花海先行净身,那天早上许久未轮休的沈爹在家里,被匆匆叫背着工具箱就过去了。 沈星跑到光顺门的时候,那里已经人山人海。 底层宫人只是身份低,但好事是人的天性,下值没当班的,还有很多像沈星一样有些关系在宫里长大的小孩子。掌匙官打开宫门之后,落钥前不会再关闭,但门内门外守着羽林卫和神策卫禁军,谁也不能越雷池一步。 三禾巷毗邻的光顺门是偏隘之地,高墙外就是荒废宫苑莲花海,不过宫禁守卫还是一样森严的,大家距离宫门十数丈的巷子尽头挨挨挤挤抬头观望,不时小声议论。 沈星和她路上碰到的几个小邻居跑到末尾,推搡着花了半盏茶才挤到前头,她踮脚把脑袋挤出去往前望过去。 囚车辘辘,官差扬鞭,身着白底黑甲的神策军跨马在外围押运,囚车上一车又一车的妇孺孩童、青少年囚犯,很多浑身脏污,鞭痕烙铁遍布全身、鲜血淋漓。 很多人的状态已经濒临崩溃,尖声怒骂、撕心裂肺,疯了一样起舞挣扎,呵叱抽打,锁链碰撞的叮当哗哗声,刺耳无序。 从光明门往外,能望到只有一小块地方,莲花海的朱红宫门只能看见小半。 沈星捂住怦怦狂跳的心脏,这一刻她真的无比庆幸,她爹姓徐,沈景昌长大后就进了暗阁,虽是宫籍,但不至于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承受这斩断人生和尊严的一刀。 …… 永巷尽头的小巷偏僻幽深,日复一日仿佛一成不变,但宫中无人不知,头顶的天和外面正翻天覆地。 龙江之变,神熙女帝遇刺重伤,昏迷长达一月之后,宗室并部分文武重臣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主理为由,簇拥当今登上帝位,女帝被尊为太上皇。 神熙女帝,一个传奇式又让人许多人闻风丧胆的暗黑色人物,她和皇帝其实是叔嫂关系。 第7章 女帝出身平阳寇氏,是开国太祖的皇后,后来夫妻反目成仇。太祖驾崩之后,女帝自长门而出,废登基一月的章贤太子帝位,以母后、以孝为名,挟开国主母之功,登基临朝称帝。 开天辟地,第一个女皇帝。 其实皇帝是男是女,与沈星没有干系,只是后来的龙江之变,席卷了所有人,包括她。 据沈星后来知道的,龙江之变正是以皇帝为首的楚姓宗室酝酿已久的,背后甚至还有明太子和前朝门阀手笔。 女帝称帝临朝之后,大肆清洗太祖遗留的心腹文武和楚氏宗室巩固政权,之后长达十一年的时间里,对宗室的屠杀一直没有停止过。 并随着女帝皇位越趋稳定,挟天子之威,越演越烈。 于是去年发生了龙江惊变。 涉事的、稍所关联的龙江一带和其所属州府、卫所、责任相关的朝廷官员,并当时拱护御驾及随行的大批官员,全部被打入大理寺刑狱及神策卫诏狱。 虽然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但不管如何,皇家的事情,需要遮羞布。 恨仇茫茫,多少冤魂。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最后成就了一个裴玄素。 …… 裴玄素后来名动天下之后,他的出身几乎无人不知,沈星自然也知道。 他的出身很惨。 他的父亲裴文阮正是龙江府伊,接驾第一责任人,不管这事成不成,裴文阮都是必须遭殃的。 裴家出自宣平伯府,宣平伯府现任的家主正是裴文阮的父亲、裴玄素亲祖父。裴家是女帝的人,自开国时期就追随女帝,否则女帝不会前往龙江检阅水师。 但事发之前,裴家突然投向皇帝,于是裴玄素父子就彻底悲剧了。 被家族背弃,打落尘埃,净身,碾辗于宫廷尘埃。 谁也没想到裴玄素还能翻身再起。 自司礼监宦营而出,多少算计,多少皇权倾轧,最后权倾天下,扫清了所有仇人和政敌,包括皇帝,还不止一任。 权势熏天,手掌乾坤,要不是他后来剥了明太子的皮,又掘毁了太祖的山陵,以他的手腕,还真不会有天下兵马尽勤王的事发生。 裴玄素这个人,有人说他坏透芯,跌足唾骂者不计其数,他却确实冷酷无情,残忍凌厉,反正不是个啥好人。 好人爬不上这个位置的。 但不可否认,这个男人强大得让人心颤。 秋风劲吹,泛灰的天下起濛濛细雨,巷口这边的人越来越多,宫门的禁军开始上来呵斥驱逐了。 沈星没能望见裴玄素,她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某个囚车上,她手搭在眼眉挡住雨丝,又站了一会儿,直接掉头完往会跑了。 “星星!星星——” 那些熟悉又遥远的声音,是邻居小伙伴诧异喊她,但沈星已经听不见了。 她蹬蹬蹬跑回家,刚好宫正司的小太监过来传完话,“赵随堂让全部人马上过去。” 沈爹已经换好灰蓝色的工作衫,腰间系一条半旧的黑色围裙,几个徒弟也已经在了,正准备背上工具箱。 沈星心怦怦跳得很快,“爹!等等我,我也去!” 她飞快回房,换上蓝色小太监服,拉开柜门把伤药的包袱甩在背上,冲回出来,把油布包随手提上一个。 她至今也没想明白裴玄素为什么非掘太祖陵不可,不然以他的能耐,掌皇位更替,号令天下,没半点问题。 虽沈星和他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颇多不谐。 但沈星得承认,他真的很厉害。 哪怕后来天下勤王讨伐,裴玄素这人却展现出惊艳的军事指挥才能,足足三年,如果不是他那边也出了意料不到的背叛者,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裴玄素的存在感和他的人一样侵略强烈,沈星一想起他,心里就五味掺杂有点不适。 但她现在也没有其他办法想。 她没忘记裴玄素最后说的那句话,而他对最开始不离不弃心腹非常好。 微末的时候帮他这一把,或许,如果他不介意她姓徐,她再陪他走一段。 以后,他怎么也会拉她一把吧? 不期盼一直怎么样,但景昌受刑去世的时候,他已经起来了。 …… 细雨绵绵,沙沙打在盖小骡车顶的油纸布上,验明腰牌和手令,翻检过,骡车驶出光顺门,往十数丈外的莲花海宫门而去。 沈星跟过去并不难,她以前常和几个小师兄一起给沈爹打下手的,清洗那关键物事不用她,她就做些其他杂事。 至于背后那一大包袱药,宦官贱若尘埃,每年磨搓白死不知其数,但由于神熙女帝登位用人的特殊性,本朝亦是宦官拔到最高的时期,万里溺海一人上岸,但封爵任职朝廷内外者不在少数。除了档籍归属司礼监,最顶尖那一拨权宦,和外面的官员并没什么差别。甚至因为近身的原因,权柄更甚。 沈星很小的时候,很担心沈爹会被上位的大太监报复,她总是积极打下手,额外带伤药、内服药,有时候弄到还带些敷料绷带分发,不求记恩,只盼对方不要怀恨在心。 沈星这么做,宫正司这些大太监也是知道的,物伤其类,倒也没说什么。 今天,这是一场大活。 大理寺那边足足拉了七百多人过来。 司礼监、宫正司的大太监来了好多个,还有大理寺的官员。能来这里的,都是罪名不重,或者是被牵连的家眷。 第8章 很多身着蓝袍黑靴的大太监,红青官袍的官员,小太监和宫籍粗使,不停地拉着人,叮叮当当铁链撞击声,绳索捆绑声,骂声,哭声,有大理寺的卫军和宦军在,反抗的直接一鞭子抽过去。 其实沈星上辈子来过一次,她甚至知道裴玄素在哪里。 沈爹被引着进了西海宫房设的刑房,刑房按规矩是打扫清洁、烘干,并钉上窗户,不漏光、不漏风,不然宫刑之后,很难有人活下去的。 宫刑是宫刑,死亡率很高不错,但不是死刑。 一间一间的刑房,小师兄们一进门就开始熟练褪衣清洗抹干,而后盖上一块摆布。一排排通房,一张张摆放整齐的春凳和防止喊叫挣扎捆住的人。 这边一下子安静下来了,只听见痛吟和哼哼,房间里很黑,沈星把火盆升起来,一个个往各个屋子送。 她每次帮忙,都觉得压抑,但她现在顾不上这些了,火盆送到最后一个屋子的时候,她的心怦怦重跳,几乎要蹦出心口。 最后一个屋子尽头,是一条长廊,也是封了窗的,黑乎乎,尽头似乎有些天光,但不多。 这个长廊尽头,也是刑房,但那是特殊的刑房。 里面没有人随意走动的,那边是一个沈星叫陈叔叔的刀匠在忙活,等沈爹弄好这边,再一起过去做。 还时不时有人开那边排房的门,把一两个好货抬进去。 这都是备着送到太初宫伺候女帝的。 没错,就是那种伺候。 女帝雷厉风行,自不会墨守前规,脔宠侍君过江之鲗,近年渐老,她更喜欢去了势的宫侍伺候。如今司礼监提督梁默笙,据说就是女皇陛下的床侍出身。 裴玄素是十二宦营出身的,但沈星并不知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曲折过程。 反正裴玄素在分配差事之前,最初是躺在长廊尽头那排小屋子。 当初她根本不敢进去。 等后来结束,那些人被抬过去另一边专门养伤排房,沈星才过去送了一次药。 裴玄素今年十九,差一个月二十,如果超二十过了冠龄,他就不可能来莲花海了。 介乎少年与青年的年纪,出任沛州刺史,曾三元及第,人称智计无双,本有着光明的未来。 结果,那三尺春凳,成了一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刑台。 第4章 昏暗的排房一直忙碌着,一直到了下午。 沈星终于等到了裴玄素了。 一盏油灯,封闭如蜂巢一般旧宫人居住的排房,从喧闹的大厅被拖进蚕室,犹如进了十八层地狱。 生死之间两茫茫,血如泉涌伤惨痛,春凳拖动的闷响,戴了小半年的镣铐终被卸去,露出见骨的伤口,血痕斑斑的破囚衣被撕扯下,露出颀长结实又遍体鳞伤的躯体,盐水洗涮后粗暴套上一套干净粗布衫,接着被牢牢捆在春凳上。 昏暗的蚕房,一点幽幽孤灯,战栗昏沉,咫尺方寸,生死天地。 新伤旧伤,高热难忍,但意识却很清晰,模糊的视线看见一片油灯晕黄,一道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进了房门,经过晃动的灯光,最后落座在他的大腿侧畔,坐下。 裴玄素呼吸如火,他浑身战栗了起来。 陈刀匠熟练打开工具箱的盖子,抽出最里头的一把月牙状铲刀,“忍一下,很快的。” “没了这玩意也是人,看开点,是生是死就看你自己了。” 陈刀匠撤下裴玄素松松系住的宽大布裤,“啊”一声,却开口骂道:“一群光吃不饿的崽子,光耽误老子的事儿!” 灯光下,锋利的月牙铲刃长不过一寸半,是个中童用的,插错刀了。 小杌子推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陈刀匠骂骂咧咧地出去找到了。 …… 沈星的心跳快蹦出来了。 陈刀匠一出去,她立马撩帘冲进来,攥在手里快出汗的小刀一挥,绳断,裴玄素一挣,整个人滚了下来。 “怦”一声闷响,他手撑地,钻心的剧痛,喘息着抬头望过去。 模糊中,是个女孩,声音也是个很年轻的少女。 沈星该准备的都准备妥当了,她语速飞快小声:“裴玄素?有人托我拉你一把,让你……”她盯了他某位置一眼,“让你避过这一劫。” “你,需要吗?” 蚕房疏漏掉这一关,对于一个被判宫刑者而言,是在生命线上走钢丝。宫籍者男性除去刀匠和杂役,全都是去势者,倘若你不是……甚至不用等以后,很可能随后就面临逃刑被处死。 沈星总得先确认裴玄素的意愿。 裴玄素呼吸急促起来,“哧哧”,他声音充血哑得几乎听不清,“谁?”他略想,“是夏以崖吗?” 夏以崖? 这谁?她没听说过这人,她急忙说:“不,不是他,那人让我别提他的名字。”她胡乱推诿,“怎么样?如果你不愿意……我有药,可以保证你活下来的。” 裴玄素昔日也算交游广阔,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头,虚弱哑声:“……好!” 沈星松了一口气,她飞快把几截断绳收进怀里,然后掉头冲往她来的帘子后面的排房,“快!你能起来帮忙吗?” 替代的人沈星都准备好,早先指挥放到隔壁最边一个位置的漏网之鱼,昏迷的,但拖拽的话长凳会发出声音,她抬不动。 第9章 沈星计算好了,从这个房间走往走廊尽头清洁刀具的小房间大概一百三十步,来回的话,他们有个二百来息的时间。 裴玄素撑着站起身,他脚一触地钻心的痛,伤深可见骨,但他还是撑着遁沈星模糊的影子走过去,凭意志力,一口气把春凳抬了进来。 沈星只能救一个人,再多也无能为力了,她自己也举步维艰着,只能心里对那人道声抱歉,拉着裴玄素往回狂奔。 冲进连着的第三个排房。这地方她来过很多次,布置的杂役禁军肯定没她熟悉,她第一时间就去找那个窗框松脱能推起一角的位置,果然还在,没被木板钉死。 翻窗的时候,沈星一下就爬过去了,窗到胸口,她落地滚了一下,十分狼狈,她回头看,却发现裴玄素正在摸索着窗口,寻找放置双手的地方。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狼狈的裴玄素,刚才太焦急没顾得上看他,现在回头一望,他头发披散凌乱,皮肤洁白润腻的脸上脏污连片,双眼泛红,神态间却有一种日后没有的清俊。 裴玄素生得极艳丽俊美,那双往鬓角斜飞的丹凤目,高鼻梁,唇红脸色微微苍白,逼人的艳色又凌厉摄人。 慵懒时如豹优雅无匹又危险,无情冷漠时如刀锋一样残忍凌厉。 此时此刻,那些熟悉的姿态和神情大多不见了,也年轻多了。 沈星心情有些复杂,转瞬即逝,她震惊发现,裴玄素的眼睛好像看不见。 她顾不上多说,陈叔叔的脚步声隐约可以听见了,她赶紧将手放在裴玄素的背上,一把按住在合适的位置,用尽全力托着他的手肘帮忙往外拉。 裴玄素也翻出来了,沈星赶紧把破窗阖回去,她不敢说话,小声“这边!”顺着杂草丛生的花坛走了几步,一头钻了进去。 …… 带着水汽的风一下子迎面扑进来,湿润又沁人肺腑,裴玄素足足长达四个月陷于牢狱,被反覆提审刑讯,蚕食幽静微尘淡淡血腥的空气更让人窒息一般。 清新的空气刹那鼻息充斥肺腑,裴玄素胸膛剧烈起伏几下,闷咳吐出猩红血丝。 他的眼前依然模糊,但勉强可以辨认大致轮廓。 那个小女孩小心翼翼伸手往他眼前摇了摇,“你的眼睛受伤了?” 天啊,瞎了眼,那前期的裴玄素是怎么在宫廷活下来的? 裴玄素声音极暗哑,他勉力摇了摇头:“没,碰到头了,加上有些脏污。我还能勉强看到一些。” 沈星定睛一看,裴玄素双眼染血,干涸的血污连他的额面都泼了一层,但脸被杂役粗略抹过,残余一些细小的血痂在眼睫,丹凤目被喷溅上去的血污还在,他用力眨过,但看着效果不怎么样,很多褐红色。 至于碰到头,她看不出来碰哪里,可能左额角往上,那里血迹最多。 “姑娘,……” “我们穿过荷花地,往东边去。” 两人脚下一直没停,在趟出花坛前顿住,外头不远有禁军守着。 两人立即噤声。 沈星很熟悉这块地方,花植自由生长,她小时候有个小姐妹在三禾巷连接莲花海的宫墙根上掏了个狗洞,两人经常偷溜过来玩。可惜后来小姐妹想从这个狗洞逃宫,被逮住,狗洞堵上了,沈星再也没敢去。 因为裴玄素,前些日子沈星偷偷去看了那个狗洞,永巷和莲花海都是偏隘地方,非通往外面的宫墙,连红漆都泛旧,年久失修,那个狗洞的砖又露出来,沈星把它掏开了。 不过,想一次性直奔狗洞是不可能的,但好在,沈星已经再三思忖好了路线。 沈星带着裴玄素走的是个最偏僻的角落,后面禁军本来就少,人都是绑着进去的,一个个按名册勾对,完事再抬去疗伤屋子,怕是谁也没法爬起来了。 不过这次人多,禁军也颇警戒。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裴玄素高烧滚烫,伤口剧痛,全凭意志力往前走。他尽力不往沈星身上靠,沈星跄踉的时候还勉力提了她一把。 路很不好走,为了掩盖足迹,沈星选的是一块荷花地,夏天晒得颇干,入秋又下雨积了水,但瘦骨伶仃的荷花和狗尾巴草却长得颇高,如今枯败,正好凌乱浑浊,掩盖身形和足迹。 裴玄素跪在地上,捧着清些的水连喝几口,又洗眼睛,眼前总算清晰了一些。 他耳朵很灵敏,饶是这样的情况,他偏了偏头,第一个听到数十步外的脚步声。 有人! 沓沓沓沓,从莲花塘尽头往这边走过来,一边走一边聊天解裤腰带。 沈星两人大惊,裴玄素反应敏捷,一按,两人骨碌滚进茂密的残荷黄草中。 那两个人解开裤腰带,对着荷塘边的个花坛小解,滴滴答答的声音,刚解到一半,突然有个人说:“咦,那边好像有人?!” 风声呼呼,飒飒寒凉,沈星心脏漏跳了一拍,裴玄素那边传来一股大力,生死的一瞬,他爬起来拽着沈星就跑。 “往东,这边!” 沈星不敢说出声,往最中央的莲花宫用力指着。 裴玄素直接一把将她甩在背上。 惊人的意志迸发出非一般的速度。 裴玄素其实看不见,眼前发黑,他喘息着,往前飞奔而去。 终于两人跑到莲花宫的底墙,两人蹭掉泥泞,沈星把鞋子都脱了,裴玄素跑到墙边,用力往上一送。 第10章 ——在裴玄素还没彻底当上最后胜利者的时候,两人这么跑过不止一次。 沈星反应比脑子还快,下意识就一伸手,两手扣住墙头,借力上了去。 裴玄素试了两次,他眼前发黑,无力再上。 沈星俯身,死死扒住墙头,探手拉他的手。 裴玄素的手依然如往昔那么漂亮,苍白、修长、骨节分明,沾满干涸血迹和泥泞,他竭力拉住沈星的手,用了最后的力气,勉强翻了过去了。 “他们不会过来的。” 翻过来就好,翻过来就好!沈星极小极小声地说。莲花宫荒废多年,打理宫人甚少,宫室常年闭锁,宫墙也褪色露砖,他们刚才踩的是露砖多的地方,没有留下痕迹。 只要没痕迹,这种荒废冷衙门,宫女太监、甚至宫女宫女之间也常常结菜户对食,这几天进了一大群人,菜户在野外找地方相聚太正常了。 抓不到人,那两个禁军不会没事找事的。 果然有几次脚步声经过,接下来就静悄悄了。 靠墙一动不动,等了大概一盏茶,沈星就拉着裴玄素直接砸开一把锁,进了正殿的一个暖和。 蔽旧腐朽的地方,不见日后半点鲜亮,沈星在墙角找了一会儿,打开机关门。 两人慢慢下去,一条阴暗黝黑有微风的通道,哗哗急促的水流声,两人一路小跑,在莲花海边缘的破败凉亭出来。 紧接着,沈星扒开狗洞的砖,那藏在里头的包袱也扯出来,两人套在身上,钻过去,然后顺利到了沈星的家。 …… 裴玄素已经濒临虚溃的边缘,勉力跟着进了小厅,拐进一个很小的房间。 他以手撑墙,眼前发黑。 这是个很窄的闺房,有妆奁,有个衣箱,还有一张挂了靛青色棉布帐子的三尺余小床,俱半新不旧,有雨后的青砖潮气。 床前有个很小很小的掉漆脚踏,脚踏旁,有一双小巧的蓝布女式便鞋。 大小不过一掌,和沈星的脚一模一样,穿得半旧,左脚跟磨损多一点,和沈星脚上那双的磨损位置形状也一个模样。 这是沈星的闺房无疑。 裴玄素绷着的一颗心,这才陡然一松。 他靠着强撑一口气,挣扎地离开那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蚕室,甚至那一刻,什么都没去想。 没想到,这个女孩还真是来帮他的。 裴玄素已届强弩之末,在大理寺邢狱他就早该昏迷不醒甚至高烧死去,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抬出去,可他硬是凭着一口不忿的气坚持到现在。 蚕室走一转,他已徘徊边缘。 一口气陡然一泄,他眼前越来越黑,扶着墙的手慢慢下滑,整个人慢慢滑到下去。 耳旁女孩细细的喘气声,似乎喊:“裴玄素,裴玄素——” 他听不见了。 第5章 沈星也很累了,她扶着窗棂喘气,倒退两步滑坐在门槛上,见状急忙爬了起来。 她半扶半架,勉力把裴玄素撑起扶到床上。 在这个昏暗的斗室里,他呼吸急促,喷出来的气像火一样。 沈星蒙上窗牖,把油灯点起来。 柔和晕黄的灯光无声投在室内,沈星端着灯盏转过来,那灯光便落在裴玄素的身上。 沈星一刹看清了那熟悉的眉眼,她不禁怔忪一下。 剑眉长而黛,斜飞入鬓,一双丹凤目眼尾上挑,内眼角极锐利,高挺的鼻梁,鼻准丰隆,人中深而清晰,唇珠饱满,艳丽摄人的俊美,但一双英气至极的剑眉和面庞压着,不见一丝的女气。 上辈子有几分阴柔,现在完全没有了。 这张脸,沈星是如此的熟悉。 他强迫她描绘过他轮廓的每一处,手指、嘴唇、还有绘画。 工笔细描,水墨丹青,软磨硬泡,威逼利诱,气得她有时候直接把蘸了墨的画笔扔他脸上。 但只要画了,不管是不耐烦的还是有些认真的,都能绘出几分这人的摄人威势和魅力。 倒不是她有多喜欢他,而是沈星在这一道上很有天赋。 她其实对琴棋书画很有天赋,灵气逼人,所以姐姐大侄才一直想复爵,除了先人亡灵父祖荣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沈星是如此让疼她的人怜惜爱惋。 小小的她,本不应该是窄蔽破旧宫巷里当小宫女。 这是沈星后来才想明白的。 但想明白的时候,家人早已经不在她身边了。 她深吸一口气,甩甩头,将这些画面甩一边去,低头把灯盏放下,先把注意力全部放在床上的人身上。 沈星熟练打开放药的柜子,把剩下的那个包袱拉出来,就着冷水先把退热消炎的成药丸子化开给裴玄素灌下去。他求生的欲望和上辈子一样强,高热深度昏迷中感到药水,嘴巴微动张翕,让沈星没有很难就把药喂下去了。 接着,沈星把一包消炎的草药捡出来。沈爹是干这个,家里这类药物特别多,该备的沈星都备有了。 沈家在窄小的旧院子搭了个棚当厨房,她洗了把米熬上粥,另一个灶眼烧上水,把草药解开扔进去。 消炎的药水烧好,晾凉些,沈星便端了进去,坐在床边把裴玄素身上的伤口都反覆洗了几遍,最后用金创药撒上,蒙上敷料,用麻布绷带一一捆扎起来。 第11章 沈星手上的金创药不算上等,但是她能弄到的最好的了。 裴玄素身上的刑伤很多,尤其是手腕和脚腕上镣铐的位置,深可见骨。 她给他弄这几处伤口的时候,心情复杂。 上辈子,裴玄素身上的疤痕也很多,比现在的还多,但基本很浅淡几乎看不见了,他那个地位,要什么药膏神医没有。 不过,可见他很介意。 他竭力消除了那些曾经伤疤的痕迹。 沈星把他脚腕绷带上最后一个结系上,端起药碗,慢慢把汤药喂下去。 事情都做完了,沈星把染血的水泼出去。她在屋里站了一会,最后还是转过身来,看向床上的裴玄素。 那个人脸颊烧得滚烫通红,喃喃呓语,煎熬挣扎着,那张的极年轻的脸苍白有汗珠滚下,熟悉又陌生。 穿堂风从门缝穿过,粥锅翻滚隐约咕噜声,沈星恍惚了好一会,才想起自己也极疲惫。 昨晚翻来覆去睡不着,今天精神紧绷了一整天,又接近、又找人替换、又换刀,抬凳翻窗翻墙没命的跑了七八里地,回家后又一刻不停,穿堂风过,沈星才发现双腿像灌了铅一样一阵阵疲惫和沉重。 她扶着床柱,慢慢坐在脚踏上。 背靠着床沿,她双手环抱着膝盖。 一盏孤灯,一张小桌,一个脚踏。 身后鼻息咻咻,裴玄素蹙眉喃喃,“……爹,娘,……”剩下的听不清。 他在高烧得说胡话,沈星侧头,高热熬不过去会死人,但她能做的都做了。 不过沈星并没有很担心,裴玄素这人超级无敌坚韧的,好多次别人都以为他要死了,他偏偏绝地翻身,反过来把敌人摁死。 沈星静静盯了床上人一会。 她最后转过头,呼了一口,仰头盯着屋顶,但即使没有看着那人,她都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他。 她抱膝环住自己,慢慢把脑袋埋进去,裴玄素存在感太强了,留下铭记太深刻,在这个秋风灌凉的寂静傍晚,她守在他床前,很难很难,不去想两人过去的事。 两人第一次正经的、单独见面,是她毅然从码头跋涉回到神都,一头撞进齐国公府。 她跪在地上,阴柔艳丽的青年宦官高高在上,神情冷漠。 她哑着声音,全凭提着一口气,“徐家还有人!” “哦?” 她声嘶力竭,说了很多很多,把所能想到的全都说了,上首的人不置可否哦了一声。 沈星当时孤注一掷,所有希望唯系在上首这位新权宦身上,她甚至连早年的恩情都拿了出来说:“不知您还记得吗?在莲花海三进院,我给您送过药换过药,还和您说过几句话!那时候……” 她说很多很多细节,当时根本没在意过的东西,突然像阳光下的浮尘,在那绝境中前所未有清晰起来。 上辈子,裴玄素净身后,伤口很不好,很多人都愈合离开了,或者死了,独留下他在苦苦挣扎。 沈星是送惯药的,便提了几次药过去,有过几面之缘。她怜悯他,大家都是可怜人。 沈星当时不顾一切,她甚至碰了一下自己衣领,纤手捻紧:“求求您!什么都可以的,……” 沈星很美,她肖母,婴儿肥褪去之后,眉眼一段如诗如画,荆钗布裙难掩绝色,婉约大美人。 裴玄素闻言冷笑,他站起:“你觉得,我缺人吗?” 他艳丽凌厉的面庞,讥诮不屑一顾。 但实际上,裴玄素记忆力惊人,他其实第一眼就把沈星认出来了,当年绝境中,那个清凌的小女孩。 他慢慢走到沈星面前,俯身,龙脑百合香息馥郁一下子变得浓烈,他垂眸,淡淡冰冷,危险感由生:“那咱家就给你一次机会。” 不知是因为当年那点小恩情,还是因为徐家有些人和势力,裴玄素给了绝境中的沈星一次机会。 渡过那次危机后,两人开始了第一次合作。 之后,逶迤的命运跌宕起伏,风雨同舟过,分道扬镳过。她投向姐夫,他偏宫中药,两人联手改朝……至太初宫午后的蔷薇靡色突破关系。 再到后来,天下勤王,讨伐大战。 太多回忆,太多太多的纠缠。两人有过足够多的交集,太多的爱恨情仇。 女帝过后,朝廷很排斥忌惮,太后临朝变得不方便,他掌控欲又强,沈星不喜欢越来越像禁脔一样的感觉。 裴玄素有对她好的地方,他对别人可是很凶残的。她甩过他耳光,他生气却没还手。 除了不自由,和被钳制,其实如今回头再想想,有些地方也说不上他很不对。 她和他后期的重重矛盾,大多因为小皇帝而起。 可小皇帝后来都背叛她了。 他钳制提防,实在无可厚非。 但他也有不好的地方,他太强势,心思深沉,喜怒难料,过去两人有种种复杂分歧。 最后,便是那段以他半强行开启的、两人的私密关系。 沈星不喜欢、甚至一度哭泣排斥。 犹记得最开始,她甚至自荐枕席,只求他同意拉她一把。 到了那种孤注一掷的时候,身子贞.操又算什么东西? 可裴玄素根本不屑一顾,他冷笑否了。 再后来,皇宫夜宴那半晚上,两人都是被迫着发生了干系的。 第12章 明明到这里都好好的。 偏偏时过境迁,待一切平静过后,某一天,他却突然要讨过去的帐。 这都是几年前的事了,她自不肯。 裴玄素不是一贯很厌恶旁人碰触近身他的? 不知为什么,无故又变了。 两人吵,撕扯,所有宫人被撵了出去,可她又哪里比得上他的身手,两三下被钳住腕子,他拿过去的那段来说事,她气急语塞,说不过他,最后这样发生了。 很长时间她讨厌他,可他偏天天来。 那时两人关系最恶劣的时期。 后来她没法,加上小皇帝,他双管齐下,那样的关系就一直维持到最后了。 但若问沈星想不想,她是不想的。 不舒服,那种难以启齿的感觉,始终掺杂着一丝不适。 不管生理上,还是心理上,她都始终无法视之如寻常。 沈星起身,从脸盆架子抽下毛巾投进水里,秋水泛寒,她用水拍拍脸,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了。 沈星推门,天上有颗星星,小小一点微亮,在甫入夜的晚空微闪。 她扶着门扉,深深呼了一口气。 其实对于裴玄素,两人纠缠太久纠葛太深了,就算不是抱大腿,她也愿意帮他一把。 但其他,就算了。 不管他是不是阉宦,沈星都不要除合作者以外的关系了。 她宁愿给裴玄素当下属。 假如他不排斥她姓徐的话。 反正除了这两种关系以外,再多就免了。 沈星迈出门槛,把门掩上,她用木勺捣动陶锅里的粥,也下定了决心。如果裴玄素愿意,喝破徐家身份后还愿意,他就跟在她身边抱大腿;如果不愿意,就种这次善缘,一别两宽。 所有纠缠就停留在上辈子,这辈子断不要再延续了。 沈星想了很多,把灶火捂熄温着粥锅,她很快发现,愿望好像不难达成。 沈星自己喝了一碗粥,剩下的温着,她担心裴玄素那边会出状况,便回了房间。 她坐在脚踏上胡乱想了过去一些东西,但心情平复了,想着想着,她累便睡过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她模糊中突然听见身后有声音,裴玄素醒了。 沈星一惊,便醒了过来了。 …… 一盏孤灯,淡淡血腥和浓重的药味,靛青色的半旧布帐里,灰色粗布衣的年轻男人慢慢撑着身体坐起身。 沈星惊醒,跳起转过身来,见他脸色如纸嘴唇发白,一动黄豆般的汗珠自额面滚下来,他不自觉用上臂抵了一下左上腹的位置,眉心紧蹙了蹙。 裴玄素上辈子胃就不好,时不时爱犯疼。这人雷厉风行惯了,一人之下掌权控势,有时候会因不适大发雷霆,被拖下去太医不知凡几,后来才稍好些。 牢狱长达好几个月,能有什么好东西吃,可能就是这么时候落下的病根。 她抿抿唇,终究还是说:“你醒了,我给你端粥来。” 沈星站起身,就去端粥,她把粥锅整个端进来了。 “有劳。” 他哑声,热腾腾的粥熬得很绵稠,温热的,一碗下去,裴玄素绞痛灼烧般的胃袋终于缓过来了。 他撑着,慢慢放下碗在床侧小几,就这几个动作,他疼出满头大汗,裴玄素从靠坐的床头慢慢直起身,端正一抱拳,深深一揖。 这是一个正礼。 ——右手握拳在内,左手在外,以示真诚和尊敬,深深俯身稽首。 裴玄素不知这小姑娘是谁,来自哪儿,但对方确确实实真真切切,将他从那方地狱救了出来。 哪怕不这知后续如何,前路何方,裴玄素也情愿。 灯光晕黄柔和,投注到床上苍白青年身上,染上一层暖色,疼出豆大的汗珠滚下,但他勉力撑着,神情认真,谢礼很端正。 他虚弱至极,但坐姿习惯腰背仍挺得笔直,眼前人已入朝外放为官数年,年轻却气度自成,此刻笔挺的腰杆深深俯了下来,“谢姑娘襄救之恩。” 裴玄素头晕目眩心绪纷杂,但还是强打精神,对沈星表示了深切的谢意。 年轻的青年,五官靡丽,面如冠玉,却自有一襟虚怀若素胸襟和气度。 此情此景,称得上君子如玉,嘉言懿行。 沈星震惊了。 她睁大眼睛看着裴玄素,眼前人年轻但熟悉至极的五官,却仿佛判若两人。 和上辈子的裴玄素比,气质行为简直不是一个人。 一个暗黑强势系,一个光明伤病系。 ……但不管怎么样,这样不是更好吗? 沈星震惊恍惚了一瞬,裴玄素还俯身稽首着,他腹背都有不轻的刑伤,她有点不知所措,赶紧上前托着他的手臂,将他扶起。 裴玄素起身后,立即向后稍稍一退,没有碰触沈星的双手了,保持男女该有的适当礼节距离。 沈星五味陈杂。 她抿抿唇,轻声说:“你别担心,我都准备好了。” “我父亲是刀子匠,蚕室的人我都认识,做这个不难的。 “蚕房净身要勾名册,完事抬到三进院养伤,好了,就出来安排差事,不好……”不好就死了,但养伤是不点名的,也没人伺候,尤其这次人这么多,送饭的绝对认不过来。 “你就在这里好好养伤,我爹偶尔在家,但我大了,轻易不进我的房的。” 第13章 “我今晚就设法勾了名册,等你养好伤后,再原路返回,去三进院外让人带着去报到。” 沈星小声说:“我姓徐,不过现在叫沈星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姓徐,含糊带过,但不算隐瞒。 “我就住在三禾巷,我家在宫里很久了,如果以后有需要,你可以这边来找我。” 那帮助裴玄素到这里,应该差不多圆满成功了,沈星心里还挺高兴的。 小少女面露微笑,露出左腮边一个小小的梨涡,两边婴儿肥,清澈又漂亮。 最后沈星低声说:“你还有个哥哥对不对,我给你打听一下。如果可以,我就把他带过来。” 上辈子,听说过裴玄素有个兄长,不过据说早期在宫里就没了。 为人为到底,不差这一桩。 只是裴玄素都十九了,他的哥哥怎么也超龄了吧?不知为什么也没入宫籍。沈星没想明白,不过她看过二传单子,没找到第二个姓裴,裴玄素哥哥不是她爹和陈叔叔这边负责的,蚕室她就没办法了。 裴玄素一直安静听着,说完安排时,他深深又一礼,但总算平静。 但听到他哥哥的时候,裴玄素浑身一震。 他的情绪终于激烈起来了,那双漂亮至极的眼眸波涛猝涌,眼睫潋滟一动,刹那见了水光。 裴玄素竟扶着床柱翻扑下地,直接双膝着地。 平静面具骤碎,他嘶哑的声音更沙了几分,“沈姑娘大恩,裴某无以为报,结草衔环,铭记于心!” 潸然有泪,竟要给沈星叩首,沈星慌忙制止他,把他拉起来。 “你不要嫌弃我笨就好。” 清澈少女,有些手足无措,认真地说。 裴玄素:“我怎么会?” 沈星抿唇笑了下,小声说:“你别这样。我也没别的盼的,就是希望家里人平平安安,能出宫过寻常生活就好了。” 裴玄素默默无声,他不说大话,现在的他,已经打落尘埃,自己能否带着兄长挣扎生存下去犹未可知,又岂敢开口承诺些什么。 不过沈星也没指望他回答什么。 苍白伤病的年轻男子,不过扶着床柱勉力支撑着,冷汗潺潺,沈星偷瞄了他一眼,别住话头,赶紧让他回床上躺着。 “你好好养伤,我要上值了,可能得两三天后才回来。” 沈星算过时间的,她排了第一班休息的,现在已经下半夜,休班时间快过去了,下次排班起码得后天。 她还要找机会把名册给勾了。 起码两三天才能回来。 药她都放桌上了,家里也不缺柴米,外伤前两三天最难熬了,希望回来裴玄素能见起色。 裴玄素靠回床头,撑着勉强坐起,他虚弱点点头,又哑声感谢她。 晕黄暖光,和煦青年,有礼气度。 恍如隔世。 人坐在面前,沈星却发现很难将她和上辈子的裴玄素重叠在一起。 除了模样,没一点相似。 让沈星生出错乱感。 她有些手足无措,心情还震惊复杂,回了下点头,稍微收拾一下,看看时间差不多,就赶紧先回去上值了。 …… 时间届四更,正是熬夜人最困的时候,外头的狱军和羽林禁军还好,体质没赶上的不少太监哈欠一个接一个。 沈星回去没多久,就找了个机会,飞快找到裴玄素那一页,提起笔把名册给勾了。 之后继续忙碌,放下心开始打听裴玄素哥哥的消息。 然就在沈星勾名册之后,沈爹留意到她从外厅回来了。外厅和排房之间人进人出,沈爹盯着那边看了一会,他蹙了蹙眉。 差事连续干了两天一夜,第二天戌时上下,刀匠师傅的活陆续完工,沈星和其他人也收拾打扫,准备回去了。 沈星提着扫帚走了几圈,她想问问她爹交差后是在蚕室睡还是回家睡。 走了几圈,人来来去去不少,但就是没找到她爹。 沈星找了沈爹的大徒弟问,大师兄说,师傅说累,回家啦,呐,工具箱都没收拾估计累得慌,他正弄呢。 沈星心跳漏了一拍,“我找我爹说个事。” 沈星扫帚一扔,发足狂奔,抓起腰牌和临时签发的出入令就往莲花海和光顺门,往家里飞跑回去。 她和沈爹是前后脚进的门。 院子里静悄悄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沈爹没理会后面的闺女,加快脚步,三步并作两步就冲向沈星的房门,抄起门帘就进去了。 沈爹大急,压低声:“你怎么把这人带回家了?” 他一伸手扯下裤子。 沈爹太熟练了,而这裤子就是两片布。 裴玄素撑挡一半,脸色涨红。 沈星赶紧侧头避开,刚才她和裴玄素对视一眼,两人窘迫到极点。 “星星,你疯了吗?” 沈爹一扔布片,说:“不行,要补刀,得马上送回莲花海!” 他立即转身去屋里取备用工具了。。 沈星轰一声,急得一个飞扑抱住她爹的腿,她急得,“别,别,别爹——” 她被逼得:“爹我喜欢他!我喜欢他——” 一语落。 三人立刻僵住。 第6章 窄小的旧屋里,父女俩无声争执了一会儿。 沈星从地上爬起来,张开双臂把床挡在她身后。 第14章 夜色黯暗,风吹起门帘,光落在她的脸上,沈爹可以清晰看见她那双清澈闪亮的眼睛的紧张、坚持,她像老母鸡一样张着手臂和他对峙着,这是沈星从来未曾有过的坚决姿态。 她向来都是很乖巧的。 小小的斗室,床上床下,两个人一瞬不瞬紧张盯着自己。 沈爹突然就沉默了。 沈星收起双手,有点紧张走到她爹面前,她攒着衣角绞了几下,小声喊:“爹。” 父女俩站了一会儿,沈星正抱住沈爹的胳膊,忽听沈爹说:“我女儿长大了。” 声音里有怅然、不舍,和愧疚,并不高大的中年男人是个老父亲,最多的是自责。 黑暗里听起来,余韵涩长,沈星眼睛一下子红了。 父女俩沉默一会儿,出了房间,东边的灰云被风吹开了些,露出淡淡的星光,秋风微寒,小小的院子是一方逼狭的天地。 沈爹捅开灶眼,刷锅舀水,切菜咸肉,给父女俩做晚饭,裴玄素的米也下了。沈星掖掖碎发,帮忙烧火。 做好这些之后,父女俩挨着坐在灶前的小马扎上,沈爹摸了摸她发顶,“什么时候的事?” 他的大手很粗糙,有细细碎碎的皲裂和小刀疤,一点都不像个曾经贵公子的手。 细细抚摸沈星脑袋的动作,却如记忆中的一样慈爱柔和。 徐家当年,四房共聚天伦,伯父们子承父业惊艳将才,沈爹是最没出息那个。祖父打过骂过,蠢驴不成马,无奈下只能恩荫捐个虚衔,在家老实待着。 但就是这个最没用的老四,家变之后,他成了仅有的男丁撑着。他一生做过唯二两次最坚决的决定,第一个是流放时带着仅剩的孩子掉头往西去,最终和大姐派来人迎头遇上,第二个就是进宫后磕头给他们改了姓。 磕磕碰碰,寂寂无名,但最终顺利把孩子们都养大了。 大姐徐妙仪和二姐徐云卿是沈星二伯和三伯的女儿,沈景昌则是徐家大伯的唯一遗脉,这样的家庭,这样的处境,其实和亲生姐妹姑侄也没有任何差别。 只是究其根本,沈爹亲生的女儿就一个,沈星母亲去得早,他宫里带着一群孩子,日夜思虑小心翼翼,担心这担心那,到夜深人静安静下来,才有心思多看一下沉星小小的脸庞。 他总觉得愧对女儿。 沈星在粗糙掌心的抚摸里,感受到了这种无言的情感,她抱着父亲的胳膊,把脸贴在他的肩膀上。 “就是以前我在前朝上工的时候,我经常能看见他,和他说话。” 沈星挂名在司礼监名下,早几年的时候,被安排去前朝上工。 小宫女,干不了大活儿,就跑跑腿送东西提东西,那时候沈星很兴奋,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心。 裴玄素惊才绝艳,是大燕开国以来第一个三元及第状元郎,时年十五岁,在翰林行走两年,游历大半年后,就外放沛州了。 那时裴玄素挺出名的,但沈星并不认识他,她偷偷去找、见面的是蒋无涯。 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正好能搪塞过去就好。 沈星默默偎在父亲的肩侧,灶火辟啪,膛里红光闪烁跳动,膛外一半纁红一般暗黑,小小的院落似暗不明。 秋夜寒凉,父女俩这般守着灶膛烤火很多次,沈爹永远把靠近灶膛避风的这一侧给她坐。 咫尺天涯,茫茫人世,沈星小小声说:“我想找一个,像你和娘一样的。” 没提蒋无涯。 沈星的母亲,她年纪太小,病愈后就在永巷的家里,已经没有多少记忆了。 模糊中,只记得一个片段,她趴在潮热软软的背上,太阳像下火一样,赤土黄地漫天的蒸腾橘色,差役挥着鞭子的呼喝声和马蹄声,有人号枷锁链的沉重碰撞声,徐家的人没号枷,千里跋涉流放,那个柔软的妇人背着自己颠簸走着,爹和她一起,爹背上背着景昌,爹不断问她坚持不坚持住,要不让他来。 那个柔弱的妇人都坚定的摇头。 然后她活了,她死了,她大病一场被二姐三姐接力轮流背出漫漫戈壁,背进宫里,活下来了。 而那个柔弱的妇人和她的妯娌先后病死在流放的路上。 沈星和二姐景昌三个孩子,都是母亲们背着活下来的。 不过这些,沈爹都没给孩子们说过,记得的人长留思忆,孩子们背负已经太多,就不要再增加了。 没想到沈星居然还记得一点,沈爹一听,心口一酸,险些滚下泪来。 他强行忍住,赶紧深呼吸一口气,把翻涌的情绪给压下去。 之后,父女俩都没有再说话。 沈爹再三思忖,凭现今家里的环境,一个隐瞒宫刑的罪错,最坏打算,应当也不至于和以前一样。 父女俩吃过晚饭之后,沈爹端起锅里温着的菜饭,进东屋放在床头的小几上。 他站在床前,端详床上的青年男子半晌,“你要好好对我的女儿!” 两人对话几句,沈爹最后心事重重出来了。 最后他对沈星说:“他哥哥那事你别管了,交给爹。” 沈爹不好接受,但他不是强权父亲,沈星说,她想以后出宫生活,到时裴玄素报个病亡,回老家下江南都行。并央求先不要告诉大姐他们。 沈爹反覆想过,唉,也罢。 第15章 女儿从来没有这么自作主张和执拗过,说她和那人一点不相识,他也不信。 …… 沈星在沈爹的房间整理一下,眼睛有些红红,她用冷水敷了一阵才恢复,又对着小铜镜把有些蓬乱的头发重新梳了梳。 沈爹见了吐槽:“女大不中留,和你二姐一个样。” 沈星皱皱鼻子。 事实不是这样,但她也没法辩驳了。 沈爹絮叨几句,匆匆出门去了。 沈星收拾好,就去找裴玄素。 裴玄素用了饭食,留心过院门栓是关的,他慢慢起身端着碗筷去了灶棚洗了,收拾好水槽再回去。 经过窄小堂屋和东厢相夹的后窗的时候,他站住了,怔怔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家里的窗沈星原来都蒙住了,生怕漏了光被人发现。但父女俩今天都回来,并升灶造饭,继续黑灯瞎火反而奇怪。其他窗沈星都关住了,唯独后面这扇是一个两头封住仅一丈宽的死巷水沟,是个敞味的好地方,她就推开了。 入秋时分,水沟干爽很多,长年湿润死巷两壁长了不少蕨类植物。 裴玄素望过去时,正好见壁角有一株斜生的半枯卷蕨在秋风夜晚瑟瑟摇曳。 他正好望见那株卷蕨,一下子站住,怔怔出神。 沈星出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一幕,深宵风冷,席卷垂帘和他的衣角,他身形没以后彻底成熟的宽厚,单薄一些,但站姿和上辈子一模一样。 是那个人,恍惚又不是。 沈星怔了怔,她也是刚才和她爹说话,才想起裴玄素原来是三元及第状元郎。如果没有那些变故,他大约会走上文济天下或武定一方的光明道路吧? 她心情有些复杂,裴玄素却在她脚步一出现,就察觉了她的存在。 “沈姑娘。” 他转过身,两人都有点尴尬,裴玄素弯腰致谢:“谢沈姑娘。” 裴玄素懂,屋子很小,沈家父女声音再低,他听觉灵敏,也隐约听到一些,子虚乌有的旧情缘,懂的都懂。 “没事,”沈星顿了一下,“你眼睛好点了吗?” 她拿眼睛瞟了他一眼,却一下子撞进裴玄素那双线条精致的丹凤目当中,对方一瞬不瞬和她对视,喉结上下滚了滚,明显压制难忍的情绪。 沈星讪讪,她抿抿唇,最后敛了方才的表情,站直踌躇了一会,说:“我打听到你哥哥的消息了。” 她小声说:“还好,就是……已经净身了。” 这类消息没有比大理寺的官员和狱军更灵通的,不用很刻意打听,沈星就听到了,再细心留意了一下裴玄素兄长相关的。 裴玄素兄长叫裴明恭,今年二十二,是个痴儿,智力如七岁稚童,因此才破格超龄,没入宫籍。裴玄素的父亲判十极第三刑。 沈星的声音很小,但窄小的厅堂只有幽幽风声,还是清晰听得到。 裴玄素愣愣的,猝他低头,用手捂住脸,有泪珠在指缝滚下。 沈星从来没有见过裴玄素哭,两辈子第一次,那种低哑压抑的哭声,却听得沈星心头发涩,她一下子想起上辈子的家人,心里难受,也红了眼眶。 这一刻裴玄素痛苦极了,沈星没吭声,她太知道这种痛楚是没法用言语来安慰的,裴玄素还是被家人背叛的,想必他比前世的她更惨痛。 她抿唇深吸一口气,撩起门帘,把空间让给他。她去院子把衣服收了,再烧点水。裴玄素的伤势看着有好转,她把她爹的衣服煮过一身晾上,正好让他换了。 只是她才走到院子,小厅的灰蓝门帘慢慢挑起了,裴玄素站在门槛后,“沈姑娘,你能帮我打听一些事吗?” 沈星蓦回头,对上裴玄素那双伤恸泛红却依然黑亮有神眼眸。他是个聪明人,两人视线一对上,沈星明了,他知道了自己的有意回避。 裴玄素轻声说:“今天初几了?我爹判了什么刑?” 沈星无奈,半晌,只得硬着头皮说:“……罪十恶不赦,即刻处决,判的……判的是十极第三刑,剥皮楦草。” 她一下子住了嘴。 这是大燕太祖留下的刑罚。太祖痛恨贪官污吏,凌迟、剥皮楦草、点天灯等等,留下极多酷刑。其他罪行也有采用,总体来说,大燕的刑囚比前朝要严酷得多。 头脑“轰”一声,裴玄素猝不及防,气血上涌,一下子失了声音。 他早有心理准备,他知道父亲必定是死刑无疑,但万万没想到,竟然是如此残酷极刑! 裴玄素发出一种野兽悲鸣的低呜,他一下子跪倒在地,双手撑着上身,身体哽咽着,却始终无法呜泣出声,他痛苦趴伏地蜷缩起身体。 沈星心里多少不是滋味。 她是有先知的,就算没打听,她也知道裴玄素之父裴文阮作为裴家投向皇帝的投名状,被处以剥皮揎草极刑而死,据说足足行刑了一上午,沿街巡游,上震百官下慑百姓,神都百姓见之者众多,足半月才结束的。 但裴玄素果然是个很坚忍的人,他没多久就重新站起来了,眼眶通红如噙血,但神情已经平静了很多,最起码表面是这样的 。 他哑声说:“初几行刑?” 沈星小声:“初七。” 裴玄素高烧晕厥过,他不知有多长时间,沈家父女出门,好几天都没撕日历了。 第16章 今天回来才撕的,穿堂风过,门帘扬起,堂屋正墙左侧那个小小日历哗啦啦作响,最后如数落下。 最上面一页,是初六。 裴父明天一早行刑。 到了今时今日,劫法场什么的根本不可能发生,哪怕裴玄素潜逃在外也绝无可能,裴玄素更不可能让牵涉沈家父女。 哀恸动天,裴玄素抓住沈星的手,这是他第一次逾越男女之防,哑声:“……沈姑娘,莲花海那个,是地道对不对?它能通向宫外,能出去对不对?” 他的声音有一种似杜鹃夜啼,其声泣血:“我想看一眼,我就看一眼。” 眼下的裴玄素即便是嘉懿君子,依然敏锐。他眼睛不行,身体虚弱,都依然从进入地点以及环境轮廓,还有哗哗的水流声,他判断出那是一条隐秘地道,并应能够通往宫外。 沈星头皮一炸,“不行!” 沈星被他吓了一跳,前世的裴玄素一下子和眼前这个重叠了,她慌了一瞬,连忙摇头摆手,“不行,不行的。” 其实那条地道,上辈子还是裴玄素带她走的,第三次宫变的时候,他正是从这里带她离开。 要说这辈子确实必要了,偷偷用一次,也不是不行。 可现在真的必要吗? 沈星完全没有这么心理准备,而且最重要的是,裴玄素这身体怎么行? 两人是宫籍,偷偷出宫要是被逮住就完了,最难的这地道本身就是排水暗渠的一部分,连日大雨下水通道暴涨,必然会漫上地道的,他现在这身伤,被暗渠不知积了多久的旧水混合浸过,这不是找死吗?” “那里连着排水暗渠,水肯定漫过很多地方了。” 沈星急道:“你会死的!” “我不怕。” 裴玄素俊美面庞有一种毫不犹豫的坚决,声音充着血,对他来说现在已经是最必要的时候,他连久浸入骨的姿止都维持不下去了,声泪俱下,一瞬不瞬盯着沈星,面露哀求。 沈星心乱如麻,眼前人呈现的崭新面貌她还消化不良,纷纷乱乱一下子被打得更乱,偏她无言以对,她被裴玄素此刻的情绪触动了,她感同身受,她能深切理解他。 可这种计划外的东西,让她一下子慌了,万一裴玄素死在这里怎么办? 可正是她深切理解到裴玄素此刻的情绪,她更知道如果她拒绝,裴玄素会因这个拒绝会留下怎么样的一个饮恨终生的遗憾。 这都不是她所愿啊。 裴玄素的双目太过殷红了,沈星胡乱说:“别啊,你别!你别……”他是伤恸让人承受不住,一撩衣想跪下来,“我知道很为难,但求求你,求求你了,沈姑娘……” 沈星和他一起跪下去了,她避开他的视线,仰头急促呼气,天空灰云翻滚盘旋,他沙哑声音喋血,她支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好。” “我答应了你。” …… 夜色渐深了,宫门已经下钥了,光顺的夜戍的禁军列队来回巡睃。 万幸的是,永巷这个偏隘之地,本来就属于宫禁外围,要通往贵人涉足和起居之地或中朝,起码得再通过三重大宫门,巡逻没有前者密集,三禾巷小沟小巷又多。 沈星和裴玄素换了身衣服,最终冲来时的狗洞重新返回莲花海蔽亭,进入地道。 地道其实有多长多大,多少暗门,其实沈星也不知道。她只是上辈子跟着裴玄素走过两次,裴玄素知道多少,他不说,她也不再问。 沈星只认识自己走过的那一段路线,路很远,一直通往夹城的飞龙厩外。出去以后,小心一点通过一段存放青储的棚库,翻出去,就能直达民坊区了。 两人走过干水的一段,开启一道闸门,果然见水声哗哗,已经被排水漫上小半。 一路有深有浅,有干有湿,足足走了快两个时辰。在快接近飞龙厩出口了那小半里的路,水最深且浑,漫到胸口,脚下青苔遍布又滑。 沈星摔跤还是好的,她感觉过有条形滑溜的物体在腿边游过,头皮炸了,被裴玄素用绑着小刀的长棍一下挑走,他喘息越来越重,最后全凭毅力支撑。 他们终于涉水来到的通道出口。 哗哗的水流出口人不能走,两人贴着长满青苔的二级边阶挪到上方的人出口位置,他勉力撑着沈星,沈星使劲蹬了七八下,终于成功爬上去,按照上辈子的记忆按了一下机关把门打开。 此时已经下半夜了,风呼啸,不见星月,隐隐有雷鸣滚动声,黯淡的夜光从打开的通道口泻下来。 沈星这才发现,裴玄素的脸色已经发青了,他的手都在颤抖,人高的黑黝黝石壁,他攀了几次,攀不上来。 沈星伸手,全力拖拽他,湿漉漉的全身,两人披头散发,浑身瑟瑟发抖。 最后裴玄素咬紧牙关,勉强翻上去。 两人大喘气,趴着歇了好一阵,才从出头爬出来。 他们一露头,夜色的天光落在身上,黯黑的天际蕴着雨水,冷风卷起落叶,呼啸往不知名的方向。 第7章 沈星两辈子见过最狼狈的裴玄素。 黑夜无星月,两人连爬带滚从这个隐蔽的出口翻出,贴着厩河最底下窄小的凸出位置越过水声隆隆的外玉带河池,终于到了飞龙厩的青储场。 找到一个避风,适合休憩的隐蔽地方。 第17章 裴玄素的腰板已经直不起来了,他佝偻着身躯压抑而剧烈地咳嗽着,原来苍白的面庞和手足呈现一种淤紫与铁青混合的色泽,触手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沈星背了药水囊及两身干的衣服,勉强给他清洗重新包扎,两人各自把替换衣物换了。 他咳嗽得肺都出来一般,蜷缩在青储堆边缘凌乱草杆上,蜷缩打战,不可自抑。 “要不,休息一阵,等水退些,咱们回去吧?” 沈星抱膝坐在青储堆旁边,想了想,还是伸手把地上散乱的草杆拢厚一层,在裴玄素旁边,让他挪到那上面去。 她犹豫了好一会,小声提议。 主要是裴玄素这状态真让人担心,再有一个,这咳嗽声恐怕会很引人注意。 裴玄素勉力压下咽喉的痒意,喘着气:“我可以。” 声音喑得几乎听不见。 “我休息一下就好,”他哑声:“我就远远看一眼。” 沈星只好不说话。 她摸摸小水囊,还有一点温,带的东西多饮用水只有很小一个,她没有喝,连棉套子一起递回给他。 裴玄素哑声接过:“谢谢。” 感谢说太多好像已经无意义,但除了这句无力的感激也没其能表达的,沈星瘦小的身躯抱膝坐在挡风的位置,安安静静的,一个人三堵墙,勉强围出给他一处休憩地。 裴玄素只能把这些都记在心上。 他拔开木塞,小小喝了一口温水,微温的水流过咽喉,痒意终于被抚平了一些,他低咳着,深呼吸喘着气,闭上眼睛,竭力休整调息。 四周安静下来了,只听见冷风呼啸的声音。 到了快天亮的时候,下来一场小雨,沈星裴玄素不得不重新找了有遮挡的位置避雨。 但好在的是,裴玄素确实稍好了点。 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按原定计划翻越厩墙,进入民坊,然后沿着西市的兴化大街往午门方向去。 …… 疏错的滴答落檐声,秋风冷,湿漉漉的民房坊铺和大街小巷。 天色已经大亮了,裴玄素沈星两人终于汇入坊市的时候,人声已鼎沸,他们顺着人流走。 两人都是宫籍,大燕户籍管理非常严格,东都百姓离开居住坊市尚要携带户籍凭证,宫籍无命不允许逾越宫墙,违者可就地格杀。 沈星姓徐,假户籍这个道路她很难走得通,如今的境况更无法走,神策军和五城兵马司卧虎藏龙好手不缺,要是平时,她绝对不敢冒险穿越地道出宫的。 她刚出来的时候,还担心小幅度左顾右盼。 好在,今天人非常多,熙熙攘攘东都百姓讨论着,连走带跑,往午门方向涌去。 惩戒示警也好,看热闹也罢,人潮一拨接着一拨,涌向已经搭建好的刑台。 这注定是对裴玄素最残酷的一天。 秋风很冷,四面八方的人声,裴玄素眼睛不好,沈星牵着他的衣袖走着。 他不时压抑低咳,冰冷过后,手足一阵阵乍灼乍寒的热潮窜过,他的牙关不可自抑地战抖起来,头晕目眩,他竭力支撑,和沈星一起往前走去。 人山人海,午门前水泄不通,酒楼茶肆的二楼三楼满满当当都是人头攒动。 午门外一带的坊市酒肆茶楼见得太多早没了惧怕,抱着手仰着头,有的伙计擎着托盘和客人说:“哎要我说啊,今天这个可真冤,那宣平伯府啥事没有,就倒霉了这一房!” 客人立即回道:“谁说不是呢,……” 说是联合刺客刺杀圣驾大罪,但宗室联合反抗女帝炮制龙江事变,整个大江南北都沸沸扬扬了。 大燕勋贵多如牛毛,宣平伯府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人家,市井小民说了就说了。 这宣平伯府改投皇帝麾下,独隐瞒了大房并以裴文阮作龙江事变欺瞒女帝的关键节点,早就被好事者根据结果把过程和起因都反推出来了。 所以大家才说他冤。 高谈阔论,七嘴八舌。 人很多很多,前面已经水泄不通了,沈星和裴玄素拚命往前挤,终于挤到一处能望见午门刑台的位置。 高高耸立的朱红宫墙做背景,金瓦甲兵被乌云盘旋的雨后呈现一种冰冷无情.色泽,高高的刑台木料被雨水浸透,呈似血污的暗黑色,朔风掠过,沈星望一眼不敢看了,“已经开始行刑了。” …… 辰正过后,乌云变薄,隐约出现一圈日晕,呈现惨淡的无力之色。 裴玄素眼睛看不清,他拚命仰头睁大眼睛,只看到模模糊糊一个巨大的刑台轮廓,脑袋嗡嗡像要炸开一般。 人声鼎沸,天旋地转,四方八面覆压下来。 “好!好!好!” “哇——” “我的天,嘶,……” 种种声音,天上地下,铺天盖地,无缝不入,有兴奋的,有惊怵的,有百感交集的,兜头罩了下来,充斥了他的耳朵,充斥他的心脏。 裴玄素眼泪哗哗而下,哽咽,死死捏着拳头。 那双冰冷战抖紫青色的手,关节发白,青筋爆绽而出。 裴玄素想哀鸣,想嘶声裂肺喊,他想冲上去,杀掉所有人,救回他的父亲。 可是,可是他根本不能够。 他冲上去,死的不仅仅是他,还有身边的沈星以及他的哥哥。 第18章 重声,重影,炸开一般,他拚命捕捉声音。 不知过来多久,前方有个人喊:“剥下来了——” 撕拉一声轻响,行刑手最后一刀,惨白的日晕下,一张滴血人.皮被完整剥下,甩出一个血淋淋的弧度。 很多人一下噤声,下一瞬,爆发出更大的嗡鸣。 所谓剥皮楦草,即是把受刑者的皮完整剥脱下来,做成袋装,在里面填充上稻草,做成稻草人一样的样式,而后悬挂示众。 过了很短暂了一阵子,一声尖细的“起——” 一个木桁把人.皮稻草人举了起来,血色肤色,一个刑吏在南衙禁军和神策卫的护卫下将其举起沿着正中的木梯步下,登上一辆平板高车,禁军和神策卫随车前车后。 铜锣一响,游街示众,警示官贵平民,不得大逆不道罪犯不臣。 否则,当是如此! 东都百姓见多识广,早就不怕了,怕的也不来,人潮鼎沸,自发跟着刑车前行,喧声鼎沸。 身边的人流开始走动,裴玄素挣扎着往前走,他神晕目眩,心脑嗡嗡,一阵冷一阵热,额角磕到的地方和双眼一阵紧过一阵的刺痛,但他挣扎着往前走着。 人太多,两人被撞得东倒西歪,裴玄素紧紧蹙着眉,额角和双眼疼痛到了顶点,猝然一阵白光,他捂住双眼。 剧痛攀顶后,一松,裴玄素捂住眼睛的手一放,淤血渐散,他的眼睛终于恢复了视力。 在那个尚有些模糊又清晰的瞬间,他一抬头,猝然望见了即将转过街道的血红稻草人。 “轰”一声,裴玄素脑袋像炸开了一般,他痛哭失声,疯狂往前面追上去。 惨白的日晕不知何时不见了,秋风掠过,雨云重新堆叠在一起,几点小雨落下。 连绵的雨丝,洒落在偌大的午门大街和刑台上,氤氲了鲜红的血泊。 下雨了,一重秋雨一重寒,不少人惊叫一声,慌忙跑躲。 路畅通了一些,但裴玄素的身体根本支撑不下去,跑过了长街,还没有追上刑车,沈星拚命追他喊他,他双耳嗡嗡根本听不见。 终于青石板凸起的地方绊了他一下,裴玄素重重摔到在地。 沈星终于扣到他的肩膀的时候,她抓紧了,裴玄素支起双臂,坚硬的青石板边缘沾上猩红血色,裴玄素头磕破了,在发际线往上的位置,浓稠暗红的鲜血顺着他的鬓角和额头淌下来,一头一脸都是。 他无声痛哭着,身躯在颤抖。 沈星抿着唇,把他拉起来,两人搀扶着,跌跌撞撞冲进一条小巷,走到小巷深处才停下来。 不远处的喧闹奔走声依然在,小巷寂静无人,喧闹却充斥耳边。 裴玄素背靠着青砖石墙,他慢慢滑坐下来,双手抱着膝盖,痛哭失声。 沈星深呼了一口气,没什么好说的,她在对面的墙墩抱膝坐下,安静陪着。 许久的许久,裴玄素终于哭够了,他抹了抹眼睛抬起头,哑声说:“沈姑娘,我想去一趟西郊笃山的消巍坡。” 这时候,喧闹声早已远去,往明德门方向去了,听不见很久了。 外面恢复了市井喧嚣,拆卸刑台的车轮辘辘滚过,或许还添些事后的讨侃和议论。 裴玄素双目充血,眼眶红肿,看向沈星。 沈星一愣,西郊笃山的消巍坡,那不是乱葬岗吗?所谓消巍,原来是消鬼,那边乡民忌惮这地方可搬离祖地谈何容易,于是给那几里悬崖坡地取名消鬼坡,但官府制图不能这么标,于是官名就成了消巍坡。 她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裴玄素说:“我娘应该在那里。” 沈星有点为难,毕竟两人是宫籍,这么出宫已经很不容易了,出城的话,风险很大啊。 但今天日子特殊,游街示众会自东都城内一直到京畿辖下各个县,这种人流潮涌的特殊时刻,城门拒马栅栏全开,反而是最好的进城出城时候。 她真的没法拒绝眼前的裴玄素,沈星踌躇了几息,小声说:“那好吧,我们走吧。” “趁着那个……出明德门,我们正好一起跟出去。” 沈星小声:“但,你不能再……” 也是幸运,遇上突然下雨,不然就露馅了。 裴玄素点点头:“我知道。对不起,沈姑娘。” 他当时情志迷了心窍,连自己做了什么都不知道。 沈星摇头,“没事。” 她扯了下唇,但谁也没有笑意,这段裴玄素不为人知的过去,可能沈星是唯一最能理解他的心情的,因为,她曾经经历过。 沈星暗叹了一口气,“那我们快走吧。” …… 零零落落的雨丝,两人带着一顶肩宽的斗笠,跟着人潮出了明德门。 一辆小小的骡车,在乡间的黄土官道飞驰得要抛起来一般。 官道两侧是平民可以走的区域,填补不如中间的官驿专用道。出城之后,沈星的情绪平复不少,但明显裴玄素还没有。 骡车速度越来越快,裴玄素那双浓艳张扬的丹凤目肿胀,有一种化不开的殇色。 终于,两人抵达的消巍坡! 找个隐蔽的地方停下骡车,裴玄素一跳就下了骡车,此时他身体仿佛迸发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喘息着,疾冲而去。 沈星一把拉住他,他蓦地回头,沈星这才发现他身躯绷得极紧,未到泪已流。 第19章 沈星塞给他一颗药丸子,这是在城里的成药铺子买的瘴气药。 裴玄素把药丸塞进嘴里,掉头往山岗冲过去。 烟雨凄迷,乱松杂草丛生,雨水带来雾气,远些的地方没入一片氤氲的白色雾霭之中。 有一种熏鼻的臭味,越近越明显,地上一个个挖出来的小坑,有的填回去了,有的没填,新一点的,陈年老旧的,被雨水浇湿透的纸灰冲得到处都是。 官府和宫中处理尸身有固定的位置,那个口子是最新鲜,裴玄素很快就找到了那里。 他一具一具翻那些或新鲜或死去几日的尸体,翻找底下,看她们的脸。 沈星穿着雨鞋,咬着牙帮忙翻着。 她翻了十几丈,突然前面裴玄素动作停了。 他找到了。 沈星立即直起身体往那边望过去。 那是一张斜插的破草席,露出的部分已经被雨水打透,裴玄素用力把上面的尸体推开,把整张草席拉出来,草席失去压制斜斜打开,露出一条赤.条条.女尸。 凌乱乌黑的长发,有些肿胀,但依然能看出在生时姣好的容貌,一片片黑色的尸斑上,能清晰从她的皮肤辨认出她生前曾被异性惨无人道的侮辱过,浑身紫红淤青斑斑点点,特别是胸口和大腿内侧,嘴角破皮,脸颊和脖颈被人狠狠掐肿过。 烟雨迷离,洒在她僵硬睁开的一双漂亮眼睛上,她的眼睛斜飞翘起形状极美,丹凤眼,生得和裴玄素的眼睛一模一样。 沈星只看了一眼,就立即闭上了眼睛。 她的手忍不住颤栗了起来。 裴玄素能走上今后那条路,他必定有一段极其惨烈的过去,她对今日之行有心理准备。 但真没想到,裴玄素比她知道的还要惨烈太多了。 “这是我的母亲,”裴玄素的声音像是从九幽黄泉出来的,经过无数撕扯和磨砺,几乎辨不清他的话语,“我今年十九了,我九月生的,再过一个月,我就该和我爹一起上刑台了。” 裴玄素的母亲姓曹,自出生起,他母亲就厌恶他。因为她生他的时候他脚先出,稳婆怎么纠正胎位,肚里的孩子就是挣扎后又歪了,挣命一般母子往两个方向各自用尽全力。 曹夫人大出血,九死一生险险才活了下来。 曹夫人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她笃信孽因障恶。她坚信这个次子就是来克她的前世孽因,裴父和她吵了无数次都无法改变她的观念,最后只能物理隔离多派心腹和自己亲自照顾。 母子之间,种种冷漠和僵硬不再说,七岁那边,长兄落水高烧成稚儿又是一重罪。 重重间隙十九年,裴玄素曾经以为母子会带着隔阂一直到老死下黄泉。 “我在沛州被羁押入狱,入京,最后和我的母兄及少许族人关押在一起。” 他们都属于裴文阮的亲属。 “大狱里的人很多。” 涉及这一案的人数千不止,裴文阮及他们的罪名和刑罚宣判之后,还要等待转移校对。 大理寺官员管的主要是裴文阮,至于裴玄素刑讯后没审问出什么,就拉回辖下的大狱了。 可如今判词一般是这样,当事人何罪,如何处置,这有明写;然后接的就是子年愈二十者同罪同处,余者要么发配流刑,要么男的没入宫籍,女的没入教坊司之类的。 裴玄素今年十九,差一个多月就二十了,而这些不署名的亲属,俱按照出狱移交对名册那一刻的年龄为准。 一批一批来的,往往消化一批起码得十天半个月。 狱中等待,遥遥无期。 而观裴玄素的容色,可知其母年轻时如何美艳,曹氏养尊处优多年,年愈四旬,看着不满三十,蓬头垢面不掩绝色。 这些官门的夫人小姐,往往是诏狱和大理寺狱这些牢头番役平日可望而不可即的,垂涎欲滴,进了大狱的官眷遭遇往往难以描述。 附近三四行的番役和牢头来了多次,都被裴玄素打跑了,虎落平阳,为此他身上添了无数伤痕。 曹夫人一直木然侧身坐在木栅栏的另一边,母子两人一如往昔,没有就此说过一句话。曹夫人也未曾裴玄素的伤一眼。 明明视而不见,母子关系也难以弥补,曹夫人甚至曾经说过宁死也不用他养老,让他不必多费心。 偏偏到了最后一刻,上面下来的名单再一次没有裴家人,她突然站起来,用镣铐用力敲打栅栏门,亲戚惊慌拉住她,因为裴玄素伤重高烧,他们好不容易才帮着隐瞒过去。 养尊处优的曹氏竟甩开了亲戚们,很快引起那几个人注意,然后,就发生。 曹氏被拖出牢门,声嘶力竭,在被施暴的过程中,她抽出被解下的长刀一刀将其中一个捅成重伤。 这件事终于闹大了,曹氏也死了。 惊动了上面,最终的结果是迅速处理把事平了,裴家人当天临时加在上一批的名单上,一起送出来。 裴玄素差一个月及冠。 …… 裴玄素把曹氏抱出乱葬岗,找个位置,挖了个坑把她连草席一起粗粗掩埋。 那边又传来骡马辘辘和人声,沈星不敢出声,慌忙拉着裴玄素绕路离开。 辘辘的骡马,雨已经停了,天色已经黑下来,道旁升起星星点点的红黄灯火,在檐下骨碌碌转动。 第20章 夜冷,风也冷。 两人一直疾奔到近郊,进了一条巷子,才堪堪停下来。 这是一条很大的巷口,外面店铺灯光,巷子雨后清冷,一撩起车帘,沈星却望见墙边张贴着一张官府的皇榜告示。 写的内容,正是今日剥皮楦草警示官场百姓的内容。 裴玄素一动不动盯着那张黄色的榜纸。 轰隆隆闷雷滚过,一道闪电划破长空,裴玄素咽喉呜咽像一头野兽。 他跳下车,抽出匕首,狠狠划向那张黄榜!“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他拚命砍劈,痛哭失声。 他把一整张黄榜撕成粉碎,嘶声对沈星说:“我们像不像蝼蚁?” “轰隆——” 一声惊雷,白惨惨的闪电,看清了彼此眼中的伤恸恨意和难说怜色,裴玄素重重一拳打在砖墙上,皮肉绽裂,鲜血点点。 他厉声:“我早晚要让你们所有人,血债血偿——” 他浑身颤抖,重重抱住沈星,眼泪如雨落在她的肩膀脖颈。 这时候,什么男女大防,前情旧因,都被暂且抛到一边去了。 沈星也不禁落了泪,她胡乱一抹眼角,半晌,她终究轻轻拥了他一下,拍了拍,“是的,会的。” 除了这个,她也不知能说什么了。 第8章 良久,两人分开。 沈星急忙蹲下收拾地上被划得破碎凌乱的黄榜,把它们团成一团收进骡车车厢,等会找个地方再揉烂埋或扔了,贴黄榜的地方她也收拾一下,把划痕处理掉。 裴玄素倚靠在车辕蹙眉喘着气。 等沈星匆匆收拾妥当之后,他缓过眼前发黑,睁开眼睛,但喘息还很粗重,双目泛红,他看着沈星说:“我要去杀了那几个番役和牢头。” 他咽喉充血,像被最粗糙的砂石磨砺过声带。 狱中高烧模糊时,他似乎隐约听到一阵尖凄的嘶喊,如今忆起,却是母亲的悲鸣。 不复仇,枉为人子。 沈星一愣:“这……可你的身体撑得住吗!” 眼前的裴玄素单手撑着油布车厢倚在车辕,外面街上的灯光隐隐约约投进巷子,灰色的布衣,凌乱的乌黑发髻,憔悴悲殇到极致,如玉又绝色的面庞和身躯呈现一种惊人战损的美丽。 这雨,这暗巷,这人,触目惊心。 沈星却怔住了,裴玄素恐怕已经强弩之末了吧。他从地道淌水而过已开始见不好了,在飞龙厩休憩小半夜勉强爬起来,之后连续徒步一个多时辰,紧接着又在午门外遭遇一记天塌地陷般的噬心重创。 再然后赶着骡车一刻不歇赶赴西郊笃山消巍坡,身与心的巨恸,裴玄素抱着他母亲的开始腐烂的尸身在湿烂的泥地深一脚浅一脚走出来,跪在冰冷黄土新坟悲声大哭在,之后又一路颠簸赶回了城郊。 一路顶风冒雨,她都感觉吃很不消了,更何况一身伤病前几天还伤重濒死的他,从乱葬岗出来后换药时,她已经发现他体温开始上升。 “你现在应该休息养伤,等好了,回头再找这些人算账吧!” 晚风很冷,夜色昏暗,巷外屋檐下黄皮灯笼在风中剧烈左摇右晃,隐约的晕光就像陈旧生涩的机括,伴随着咯咯嘎嘎的声音,投映在这个潮湿冰冷的旧巷口中。 裴玄素低头,抬起手看了一眼,他的手仍很漂亮,苍白修长的指掌沾染点点褐红泥污,仍如松如竹。 偏他很清楚这厚厚纱布底下的伤口如何深可见骨,但他还是坚持出来了,淌着浊水而过,此刻发热的感觉他已经很明显。 “可我怕等不到以后了。” 裴玄素放下手,抬眼,那双惊艳的丹凤眼红肿一片瞳仁沉沉的黑色,“我可能明天就会死,若不能杀了他们,我死不瞑目!” 裴玄素深吸一口气,他身量颀长,但此刻突然矮了一截,他跪下了,端正给沈星磕了一个头,“沈姑娘襄助之恩,裴某人没齿难忘,无以为报,愧极至也!” 时至今时,短短数日,如渡半生,沈星一路帮助他到了这里,实难有丁点的浮浅薄弱,裴玄素实觉镂心刻骨。 只可惜,恩深义重,无以为报。 他看一眼眼前这个眉目尚带稚气的布衣女孩子,深深一叩首,他能做唯有这么一点。 而后起身。 裴玄素快速做完了这一切,快到沈星都没反应过来,他语速很快:“沈姑娘,请恕我不能送你至飞龙厩,”他目前仍有些驾车持刀的力,但他不知道会持续多久,他要争分夺秒,但好在沈星一路的表现,胆子不大但机灵,进城之后,她应能原路折返。 裴玄素说:“快则一日慢则两三日,沈姑娘,你先回去,”沈星已给他说过在另一边开门的机括了,“裴某侥幸不死,原路折返;要是我死了,就请沈先生和沈姑娘再多费些心思。” 他打算立即折返消巍坡扛一具最新鲜的男尸回来,就藏在飞龙厩的机关口里,每年死于阉割并发症者起码近半数,要是他回不来,沈星就带她爹把尸体拖回去用。 最后,裴玄素哑声:“若到那时,裴某厚颜,请沈姑娘稍稍关照我那兄长。” “他人蠢笨,但纯真,最记人好的。” 说着说着,他终究哽咽,用力眨眼,却倏落下两行泪,低头用力抹去,深吸一口气,已经看不见泪了,裴玄素转身就登上骡车。 第21章 狠狠一挥鞭,骡子吃痛,哒哒冲了出去。 裴玄素孤注一掷的背影没入夜色,沈星甚至刚才能感觉到他喷在她脸上的气息已经变滚灼,她捏着拳头:“嘿!你……” 她急得跺脚,一咬银牙,追上:“等等我!” 沈星急忙扯住缰绳,裴玄素即刻勒停骡车,他侧首,沉沉眉目露询问。沈星理智上知道自己不应该掺和,裴玄素这个人一贯遇强愈强,他那些年背水一战不知几次,才最终迎来说一不二的辉煌,眼前的人虽年轻,但应该也是这样的。 但心底另一个声音又在大声告诉自己,不,不是这样的,上辈子裴玄素根本就没法生这茬事,谁知道结果会如何呢? 裴玄素惨成这样,落魄伤病,他很可能一去不归,而作为人,她根本没法视而不见 纷纷乱乱,终究还是把心一横:“那我们一起去吧!” 多一人搭把手,好歹多一分力。 …… 一场伏杀在暗雨夜后的东都城发生。 沈星一爬上车,马上就拒绝了重返乱葬岗的行程,裴玄素呼吸如火,坐在他旁边都感觉他体温在急速飙升,沈星急忙掏出两丸消炎和退热的药丸子给他,然后把成药铺里大夫说能一起服用的那些清心的养元的成药丸子一股脑都倒一颗递过去。 “要是,你真没了,我自己去载就是,还新鲜!” 最后一个理由太实在强大,骡车最后调转车头,直奔东都西城门而去。 刑车敲响铜锣,点着篝火,还在继续,今夜会从开运门重新进城。 沈星撕下两条里衣的布条,揉成紧紧两团,塞进裴玄素的耳朵里。 裴玄素侧转头看沈星,眼眸里泪光微闪,轻声:“谢谢你沈姑娘。” 两人擎着骡车等了小半个时辰,等到了刑车穿过,跟着人潮一起进了城。 裴玄素少年游历北方,曾一人一计退金家堡八千狄军,自此人赠外号智计无双。 女帝闻讯销了他的假直接将他召回东都,成为御前行走,之后更委以重任外放沛州。 裴玄素心念一转,便有了计划。 他在狱中待了足足数月的时间,对这些番役和牢差的上值规律非常了解。 裴玄素带着沈星直奔东都大狱侧门的街市,蹲守了一夜,迅速摸清了他目标的那七个人的班次和下值时间。 天明,纷纷细雨又下来了,天地一片萧索,裴玄素不敢让自己停,他怕一停,他就再也没力气起来了。 当天清晨,裴玄素潜进一家书坊,从里头抽出了七张撒了香粉的簇新玫红梅花笺。 沈星帮他研磨了墨汁,他略略思索,提笔在白纸上写下一阙粉词。 “怅一水之潆洄,暮云春树;幸千潭之同映,秋水蒹葭。回思烛翦西窗,樽比北海。开奁梳洗,深浅顾君,下榻绸寥,温柔许我。值此间只情投,非寻常只可言喻。 ——寄鸿雁之书,特设因果缘会,八月之初九,相识已久,盼君此来相聚。” 裴玄素虽年轻,官场行走已数年,深知如今东都官吏名利场很多风气习性。 大燕繁庶,风气开放,文采风流者比比皆是受人崇尚。青楼妓.子有真才实学者不计其数,吟诗诵词、弹唱曲艺个个都有看家本事。 由此衍生出无数的园伶雅娼,住家居宅,单独开门做生意,稍微有点身份地位的人,没有一两个这样的雅妓相好,那是非常没有面子的。 裴玄素不好此道,他没有,但那以神策军百户赵谷昌为首的七名番役牢头,如此淫心好色者,那是必然有的。 裴玄素写罢草稿,迅速将此词分别抄在七张玫红梅花笺上,没有署名,只有一记香艳菊花殷印,邀请这七人去参加初九的秋菊因果缘园会。 沈星安静看着裴玄素提笔撰写,他稍一思索便成词,第一张字迹苍劲有力、圆融秀逸,流水行云,非常漂亮。字见其人,可见裴玄素原应有状元风姿,气度天成。 可惜后来他的笔锋改变太多,铁划银钩,冰冷锐利,他亦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展露过他曾经的文采,哪怕是同寝共枕的沈星、他心情很好的时候,那些过往仿佛随着惨烈的一切尽数埋葬。 沈星心情复杂,抬眼盯了那异常熟悉的五官半晌,裴玄素抬头,她才慌忙移开视线。 裴玄素很快就写好了,他收起七张粉笺,携沈星迅速翻墙离开了书坊。 而后他们找了几家雅妓的园子,最终翻到了一身青色比甲非常普遍又合身的雅园小丫鬟服饰。 裴玄素躲在街市民房的一处二层阁楼,他推开一扇窗缝,抬眸无声盯着。 沈星则换上衣物,脸上画上浓浓的妆,换上厚底鞋改变身高,她提着香盒到了大狱侧门,送上了这七封梅花笺和几钱银子,指明给七个人。 守门的狱卒接过一看,吹了一声口哨,和同伴对视一眼露出一个别有意味的会心微笑。 …… 今早没有下雨,天没有开,阴阴沉沉的。 沈星不紧不慢踩着薄底绣花鞋步进小巷,撒丫子飞奔起来,冲到街市尽头裴玄素藏身的地方。 裴玄素已经从阁楼下来。 沈星藉着他背身遮挡,迅速把外衣和鞋子都换了还回去,两人发足飞奔。 东都大狱南侧门,三三两两的卫军牢役陆续出来。 第22章 赵谷昌王为民等人出了大门,往街市方向走过去,七人有两人分开走了,另外五人关系一贯好,一起走着,一边粉笺拍着自己的掌心,“怎么样,换件衣服再过去?” 五人心情晴好持续多天,有人嘿嘿笑道:“还是官门美妇滋味好啊,可惜只玩了一回,不过雅姐儿也不错。” 几人发出心领神会的淫.笑。 装作在道旁小摊贩前挑选东西的沈星隐约听见,不禁攒紧了双拳。 裴玄素花了半刻钟时间就解决了那两个回来了,手里的已经换成制式绣春刀。 他把匕首递回沈星手里防身。 “快,他们进巷子了!” 沈星一直迂回跟着,那几个人已经走进街市前的热闹长街,转进一条内巷,沈星急得不行,正要咬牙再跟,裴玄素终于回来了。 裴玄素端详那条巷子一眼,今天上午两人已经把附近的街巷猜点得清清楚楚,“走!” 他一拽沈星的手,两人往另一侧绕冲了过去。 蹬蹬蹬蹬,急促的奔跑声,裴玄素呼吸如火头脑嗡鸣,他高热已经持续了一天一夜,勉强吃药稍稍压下一点,双耳嗡嗡眼眸胀痛,心脏沉重跳动仿佛下一刻就要停止一样。 他已届强弩之末,极限的最后一息,他狠狠咬了一下舌尖,满口铁锈猩红,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里倒下去。 裴玄素的手烫得让人心惊,沈星紧张得不行,但她什么废话都没有说,咬牙跟着冲上去。 雨后,阴沉沉的青砖小巷,猝然之间,一道黑色的身影自墙后闪电跃出,嬉笑的五人猝不及防,鲜血喷溅!仰头大笑的最前面三个被割断喉管,倒地毙命。 赵谷昌大惊失色,把手下一推,避过暴涨刀光,手下“啊”一声短促惨叫,他冲出一段,被裴玄素追上。 叮叮当当,赵谷昌好歹是神策卫百户,勉强抵挡了两招,外面好死不死传来兵马司巡街的呵斥声和马蹄声,赵谷昌当即厉声大喊:“有刺客——” 沈星一头冲出来,撞在他的后腰上,两人狠狠地扑倒在地。 裴玄素已经快拿不住刀了,他跄踉两步,双目染血赤红,咬紧牙关喉头“呃”一声,狠狠一刀,将刀插在一脚踹翻沈星要爬起身的赵谷昌心脏位置。 后者瞪大眼睛,那死不瞑目的双目,和当日牢中赤.身果体死去的曹氏一模一样。 裴玄素眼泪喷涌,他死死咬牙,迅速松开长刀,和已经死命爬起来的沈星手拉着手,两人掉头向曲折的小巷冲去。 他跄踉扑地,跑出前头的沈星慌忙回头拉他。 裴玄素捂住胸口仰头,黯淡夜光,沈星白净小小的脸满面焦急,那双手死死拽住他往前拖。 他心和眼一热,死命一撑,起身倒拉着她往前冲。 …… 随后赶到现场的兵马司大惊失色,迅速点燃讯号,一场大范围追捕很快就拉开帷幕。 如今正值女帝转醒,东都僵持不动又山雨欲来的高敏感时期,兵马司领队头皮发麻,直接连续放了三枚信号弹,系最高级别的不明情况。 领队厉喝一声:“追——” 焰火一起,整个兵马司和南北衙紧急遣人赶赴视察,猎猎的马蹄和军靴飞奔;现在距离暮鼓也只剩半个时辰,城门卫索性闭锁城门。 不过裴玄素沈星并没打算出城,后者和他俩干系并不大,唯一就是他们没预料到的是,那个领队放的焰火级别居然这么高。 这个胆小怕事的东西! 身后鼓点般急促的马蹄声和奔跑上,潮水般冲往四方八面的大小巷道。 裴玄素和沈星手拉着手,一路狂奔,沈星心脏怦怦狂跳仿佛要蹦出胸腔。 “去永南坊!那边好藏身。” 沈星压低声音急道,她突然想起二姐和景昌的手下带着她跑的时候,就是跑去永南坊落脚,二姐和手下曾说南城一带人口又多又复杂,最适宜藏身。 裴玄素略一思索,当即认可了这个意见。 两人往前飞奔,一路穿过大巷小巷无数杂物,推倒穿过,身后马蹄军靴穷追不舍。 两人一踩围栏,裴玄素把沈星一送,自己一跃上墙。 沈星也全力一蹬起跳,她没跳上,这不是以后,她累得不行,连续一天两夜的徒步奔波,脚嫩起血泡了。 她手一滑,直接已经上去的上半身坠落重重磕在墙头上,掉回去。 裴玄素毫不犹豫回头拉她。 秋夜傍晚的暗色中,小姑娘的双丫髻已经甩脱了一边,凌乱柔软的发丝乱蓬蓬黏在脸上,狼狈到了极点,脸上脂粉来不及洗,汗水一冲,一道道的像只花脸猫。 弱小,紧张,又惶然。 饶是裴玄素满腔忿恨情仇,这一刹也不禁愧疚动容,是他把这个善良的小女孩拖到这样的境地来了。 “上来!” 裴玄素一把将她提了上来,沈星脚一沾墙头,他立即转身伏低,让她趴上他的背。 沈星从来没有上裴玄素的背。 但此情此景,根本没有迟疑的空间。 她趴上去了。 裴玄素一抄她的腿弯,纵身跳了下去,连续过去七八道墙,一跃下地,连掠带奔,以最快速度冲了出去。 呼呼的风声,很冷,又很热,景物呼呼往后掠过,沈星忽有点眼眶发热。 她突然想起上辈子,孤身一人,没有一个支撑着她,只有一个冰冷审视的裴玄素。 第23章 好像梦一样。 第9章 仲秋的夜风很冷,夹着水汽凛冽刮面,黢黑中夺路狂奔,裴玄素没有想太多,只知道绝对不能连累沈星。 翻过墙头,狂奔过小巷,一路穿过半个东都,冲到银胭河边,沈星急指码头东边:“那边有空船——” 莺声嬉笑,灯红酒绿,两人冲过肩摩踵接的人潮,跳上一条画舫侧挂的备用小舟,一刀斩断缆绳。 裴玄素会撑舟,以最快速度抵达对岸后,重新抄起沈星腿弯上背,上岸冲进密集的民居之中。 裴玄素全凭这个念头支撑着,化悲愤为狂冲,爆发出前所未有生命力,透支一般,带着沈星疾掠如飞。 他靠着他对东都的熟悉,在上岸没多久,就甩掉所有追兵。 但裴玄素还不敢停下,一直横跨七八个大坊市,最终抵达了东都人口最稠密南城,进入永南坊。 他们翻进一处小富户的家中,整个三进院黑乎乎没有点灯,两人进去窥视,发现这一进都是堆放杂物或空置的,房间上锁,少有走动。 两人扯下锈蚀的锁头,推门跄踉进了一个屋里,沈星刚见到柴房,外面还有水井,她几分高兴:“我们运气真好,这里有柴有草有水,……” 她喘着粗气,转头,对上裴玄素的脸,裴玄素也看着她,她不禁露出一点笑:“我们成功了,把他们杀了,也跑出来了。” 苦了这么久之后,终于有一个好点的果实了,两人都没事,侮辱他母亲的坏人也死光了。 裴玄素用力点头,他深深吸着气,有泪上涌,杀了几个仇人了,但他父亲还在外面。 心中酸甜苦辣,难以言喻。 但他终归带着沈星藏到安全的地方了,没有连累她。 两人相对,涩笑中又有泪,酸楚难忍,渐渐的,裴玄素眼前发黑,他努力想睁开眼睛,但却撑不起来了。 沈星才高兴了一会,看裴玄素慢慢阖上眼睛,靠墙的身躯往下滑,她急了:“裴玄素?喂,裴玄素——” …… 秋季夜雨多,“轰隆”一声惊雷响,白惨惨的闪电照在陈旧的白窗纱上,裴玄素面色潮红,人中和嘴唇去透着青,豆大的汗水在他沾血的发际脸额滚下,不知道是热汗还是冷汗。 沈星赶紧扶住他,她托不住他沉重的身躯,他慢慢滑坐在地上,喃喃:“扶我到那边榻上去。包袱里有药,你别出去……” 药包是提前准备好,藏了几个,两人身上还各背一个。 沈星年纪小,没有外面生存的经验。 这样的境况,药店医堂必会被官府知照并重点关注。 白天备药的时候,裴玄素已再三嘱咐过,他始终惦记着这事,喃喃叮咛,晕厥了过去。 若真病逝,那是他的命。 只辛苦沈星风声过后,还得去乱葬岗一次,她一个小姑娘,盼着她别倔强,得回去叫上她爹一起去才好。 裴玄素唇翕动,沈星附耳过去,也顾不上他喷在她耳蜗的热气,努力只听得见模糊的“你爹……”两字。 裴玄素本来就是强弩之末,硬撑着熬了一天一夜,憋着的那口气一泄,伤病霎时就压不住了。 沈星庆幸自己小时候被二姐带着练过基本功和舞棍,不然可能她真的拖不动裴玄素。她弓步扎马使尽托着,好艰难才把裴玄素弄到榻边,扯下帐缦和外衣爬上去把铺满尘的罗汉榻使尽擦了一遍,赶紧把裴玄素推上去。 她赶紧给裴玄素换药喂药。 连热水都顾不上烧,打了井水化开成药丸子,掐住他的下巴连灌了六丸。裴玄素求生意志明显很强,即是在深度昏迷之中,他牙关也努力翕动吞咽。 沈星好容易喂完药水,打开他手腕脚腕的绷带一看,心登时一沉。 闷雷阵阵滚过,惨白的电光在闪动,夜雨将至,蹲跪在榻前的沈星藉着电光清晰地看见,裴玄素手腕上一圈深可见骨的刑伤伤口,一洼洼见白色。 他的伤口化脓了。 沈星心脏一缩,她惊慌失措,把裴玄素身上的伤口全部都打了开来。 只见闪烁的电光下,裴玄素身上明见化脓和已经有化脓趋势的伤口,几乎逾一半。 沈星愣了好一会儿,掉头冲出去灶房,蹬蹬蹬半旧的木质廊道,窄小的灶房和旧灶头,她搬来大陶锅和井水,刷干净赶紧生火烧水,把再宫里带出来方子磨成的药粉倒进去,烧成一锅黑褐色的消炎药水。 她烫了好几次,手指烫一个大泡,她顾不上,赶紧用水桶镇了一下锅,端进厢房里面,用煮过的布条给裴玄素反覆清洗伤口,足足洗了三次,把脓血都洗得干干净净,晾干小心把伤口敷药包扎起来。 她也很累,但她毫无睡意。 沈星焦急等着。 裴玄素情况却并不好,他晕厥过后,高烧立即飙至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温度。 触可烫手,浑身烧得滚炙,一滴汗都没出来,擦干净的如玉白皙的脸颊脖颈,赤红一片,呼吸像火一样。 猝然他又转冷,牙关咯咯战抖,把沈星好不容易翻到的几床棉被卷在一切,依然冷得如坠冰窖。 他服药过后,病势全无好转,来回踱步等了将近两个时辰的沈星终于知道,不行的,再这样下去,裴玄素可能真的会死! …… 秋夜暴雨,下了两个多时辰,隆隆的雨声,很冷,沈星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血液有种冻结的感觉。 第24章 怎么会这样?! 裴玄素一直都很强的,百折不挠一鸣惊人,他怎么能死在这里呢? 可裴玄素却徘徊在生死一线,那张陈旧的罗汉榻上,寒战过后再度烧得通红,他甚至发不出汗来,头发凌乱呓语,触目惊心。 那现在该怎么办? 沈星应该去请大夫,但她太清楚裴玄素昏迷前和她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了。 死的有一个神策卫百户,神策卫必定牵扯进来。五城兵马司、神策卫、南衙禁军、京兆府,他们能想到的躲避地点,对方必然也考虑过,如今神策卫是蒋无涯做指挥使,那是后期裴玄素的最强劲敌手,绝非浪得虚名之辈。 大小的药铺医馆和苍蝇跌打馆子,但凡和个医字挂钩的,在考虑到两人伏杀七人甚至包含一名神策卫百户的的情况下,对打间有可能会负伤,整个东都的医药大夫都在衙门登记在册,官府必然会全部知照并警告的。 外面的搜捕仍在持续中,两个时辰,足够蔓延到南城了。 最重要的是,裴玄素身上的伤是刑囚伤。 裴玄素担心的正是这些,所以他反覆叮嘱沈星不要出去。 可此刻沈星焦急在榻前来回踱步,她犹豫,她也害怕,她舍不得死,不敢死,她不是怕死,只是担心害怕自己再活一回未能偿愿,出师未捷身先死。 可沈星低头看着榻上煎熬在生死之间的年轻男子,熟悉眉眼又带着年轻的陌生,这些日子相处,简直颠覆了她对裴玄素的认知。 他拼尽一口气背负她也要逃脱身,明知自己不好了还在喃喃叮嘱她千万别出去。 他就像另一个人。 要是裴玄素没有叮咛,沈星可能还会迟疑多一点,但他昏迷前那几句话沉甸甸压在她的心口上,她牙关一咬,捡起了地上的匕首掉头冲了出去。 …… 重生以来,沈星很不愿再认识和靠近裴玄素这个人,她就算帮他,也抱着保持安全距离的想法,但命运偏偏将两人紧紧地牵扯在一起。 她飞奔出了厢房。 外面风雨哗啦摇曳杂乱的枯黄草木,沿着吱呀的廊道飞跑,她想,连这一点点困难都害怕,还谈什么以后、徐家的事? 徐家的事,只会难一百倍。 沈星打开一把伞,想了想,她直接把后门的门栓打开,返身把门虚掩上。 上辈子沈星在这一带生活了三个月时间,她对永南坊记忆很深刻很熟悉,她知道哪个大夫医馆不大但医术很好,开的医馆又不临大街。 她踏着雨,辨认方向,沿街巷飞奔,大半夜人不多,偶见宵夜档口和酒肆灯火点点,大笑小谈。 她跑到附近的时候,整理衣服头发,撑着伞,跑过去擂门大喊,医馆的门很快打开了,稍停一下,留着三绺黑须的四旬大夫背着药箱匆匆跟着她离开。 走到半路就露馅了。 今晚神策卫和五城兵马司飞马逐家医馆通知过,本来这半夜有个生脸的少女跑来求医,大夫心里就有点犯嘀咕。不过当时通知说是两个男的,一个高个一个矮个。沈星年纪小,气质纯净娇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夫嘀咕一下就过去。 但后门一开进去,蔽旧久未有人居住的痕迹尽显无遗,大夫心里一个咯登,一掉头就冲回出去。 沈星用尽全身力气拽住他,哗哗的夜雨,雨伞掉在青砖苔藓和落叶的黑黄地面上,一下子被雨水浇透,黑暗的雨夜里,身量尚未完全长开的小少女半身湿透,她抽出匕首,用尽全身力气抵住大夫的脖子:“要么救人,要么死!” 前世她见过好多次裴玄素刑讯和威胁别人,她学着他的语气:“我知道你的家人住在医馆后院,你还有老爹妈在惠民巷!暗号我已经留好了,我和哥哥这次只是暂时落单,我们阁里人还多得很呢——” 她把用剩下的一大包银子塞进大夫的手里,“全东都医馆药铺跌打馆子没有一千也八百,只要你不吭声,谁也不知道这事。” 黑暗雨夜里,面带稚气的少女孤注一掷,雨水溅湿的脸颊,蓬乱的发丝湮湿一片,那双杏眼久未睡眠激动之下满满都是红色的血丝,声音又沙又哑。 “彭”一声药箱落地,大夫举起双手。 沈星叱:“把药箱捡起来。” 后门无声掩上,沈星用匕首抵着大夫,用最快速度赶回厢房。 她快速把裴玄素的病况说了一遍,并说:“你必须救活他!不然我杀了你——” 威胁的话说完,大夫点头如捣蒜,急急背着药箱过去。 他诊脉后,神色凝重,立即取出三棱针给裴玄素天池、人中等穴位连续放血三次,紧接着又喂药。 匆匆打开裴玄素身上的绷带之后,大夫动作立即定住了,半晌回过头来,“姑娘,这人在这里没法治的,你杀了我也没用。” “得回医馆,或许还有几成生机。” 沈星唇抿住了,方才她还想着,大夫不能放走,天亮如果裴玄素烧退能走了,他们得马上转移才行。 ——去医馆,和现在完全不是一个危险等级。 大夫把带来的油灯点亮了,孤灯黄火,大夫紧张看着她,发咒赌誓没有撒谎。 沈星家用的是宫制等级的消炎药水,已经用过了,她清楚并没有用。 这一点大夫倒没骗她。 第25章 这个空旷凌乱的旧厢房里,沈星天人交战了几息,一咬牙:“那好,你赶紧把他背上!” …… 三人连夜转移到医馆。 一路只敢走偏僻小巷,大夫用钥匙打开后门,从后巷进的医馆。 医馆的内房连夜点灯,大夫用药水再度清洗过后,给裴玄素用的贴灼之法,要断裴玄素伤口腐脓的根。 大夫忙到天亮,最后擦着手说:“医药全尽人事,能不能活下去老夫也不敢说。” 沈星看完全程,她说:“你要没有告密,就算他死了,也不怪你。” 大夫松了一口气,他也不敢停歇,在沈星吩咐下,赶紧如常一般开店。 裴玄素已经搬到后院去了,沈星默默看着大夫去前面的背影。 裴玄素在挣命,不能移动。 她抱着双膝坐在床沿守着。 大夫没告诉家小两人的身份,老妻儿媳只道是留医的客人,送来粥饭。 沈星除了挟吓一下之外,医钱药费已经给足十倍有余,并没有亏着这大夫。 但粥她不敢吃,怕有药,只掏出水囊和冷馒头,小小啃了一点,勉强填了一下肚子。 馒头只有几个,她得省着吃。 裴玄素足足昏迷了两天两夜,高烧不断,但好在第二天深夜的时候,情况终于有所好转。 这两天里,沈星惊弓之鸟,她没合过眼,稍有动静,就冲到木窗偷看外面的后巷,还有围墙外的大巷口。 她又担心大夫会去偷偷告密,还担心裴玄素会熬不住没命,这两天他的病况动魄惊心,几度垂危。 但万幸,这样度日如年的时间终于熬过去了。 一灯如豆。 沈星蜷缩抱膝坐在脚踏上,她身上的衣服湿了干,没换过,她昨天可能也有点不舒服,但吃了几丸后感觉就好了。 沈星的眼皮子快撑不住了,一听到外面有人跑动的声音,她一惊跳起身,冲到窗边,紧张偷看了一会儿,看不见什么,但也没其他异常动静,她才回到脚踏坐下。 沈星脸发涩,她努力眨眼睛,她挪了挪视线看床上的裴玄素,却蓦地发现,他头动了两下,眼皮子在急促颤动。 两天,裴玄素在挣扎求生,暗沉血海,辗转浮沉,一忽儿是那个血淋淋的稻草人,一忽又是母亲那双瞪得大大看天的眼。 最终化作一副幸福美满的画卷,父亲杏衫襕袍,负手而立,两鬓微白儒雅微笑,母亲也终于给了他一个好脸色,大哥开心地站在母亲身边,父亲微笑冲他招手,让他过来,一家人在一起。 裴玄素落泪满襟,飞奔而去。 可惜怎么追也追不上,最终画卷化作齑粉,消失在血海之中。 裴玄素苦苦挣扎,他要活着,他得活下来! 他最终熬过去了。 睁开了眼睛。 裴玄素有意识的时候,还低烧着,他一惊醒过来,撑半坐起,对上沈星又惊又喜的脸。 “裴玄素,你醒啦!” 沈星很高兴,但她已经快顶不住了,她又困又累又饿,一阵晕眩,勉强撑着给裴玄素说了目前情况,她也顾不上同床共枕,这小厢房除了床没有第二个能躺的地方。 她爬上床,绕到里侧,“倘若要跑,你喊醒我……” 一头栽倒床上,话未说完,睡了过去。 第10章 昨夜一夜暴雨,庭院满地竹叶残枝,今晨却出了一点的日光,熹微的阳光照遍大街小巷屋檐瓦脊,银脂河水暴涨,携着鱼虾倒灌进民坊的大小沟渠里。 裴玄素满心感激,小心给沈星盖上棉被。 她太累了,趴在枕上闭眼,一会打起小小的呼噜,像曾经他母亲房里的老狸猫。 脸颊婴儿肥挤在一起,娇憨的可爱。 裴玄素深呼吸一口气,心道得罪了,小心用手隔着被子微微用力,把沈星肩膀搬了一下,斜仰着睡舒服。 如今再叫沈姑娘,太显生疏;沈爹喊的星星,又不适合他用,裴玄素把称呼略过去了。 裴玄素慢慢坐直,侧头望向小房间的内窗,他看见湿漉漉的庭院和竹叶残枝铺淡淡的微阳,耳边传来远处沟渠大小孩子捕捞鱼虾的大呼小叫欢声笑语。 日头出来了,仿佛一下扫去人们连日来阴雨带来的沉郁,大街小巷走动的人一下子多起来,大家脚步声和笑语招呼络绎不绝。 裴玄素慢慢抬起来手,手腕上绷带干燥洁净,他身上的伤口不是不疼,但疼起来的感觉,与东都大狱外那一天不一样了。 裴玄素将视线从手腕移开,看过半旧的床榻椅桁和脚踏前面那个小小炭盆,开了一条缝的黑漆房门。 狭窄的病房,陈旧却鲜活。 裴玄素把手放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呼出。 他竟真的活下来了。 …… 裴玄素这辈子第一次与女性同床共枕,毫无异念,只有满腔的慨恨和感激。 他很快的下床了,沈星已经做得很好了,剩下的交给他。 沈星一觉睡到第二天傍晚,睡得骨头都酥了,梦里光陆怪离,她似醒非醒忽忆起处境,一个骨碌爬了起来。 床头摆了一套干净的细布衣裳,脚踏前的炭盆大了很多,窗门房门都打开通风,门后的小桌放着藤编的暖套兜着的热水铜壶,还有一个竹篓子,里面传来粉蒸肉芋糕的隐约香味,还有一小瓦瓮肉粥,都放在放了厚棉絮的竹篓子里面保温着。 第26章 裴玄素一醒,啥事不用沈星烦心了,他处理事情效率一级棒,水可以喝了,饭也可以吃了,院子角落的盥洗间可以使用,不怕走不开,在院子里自由走动,甚至出门在巷口买一点摊贩的早点晚点小食也行。 裴玄素一见她醒,就给打开竹篓给她舀了一碗热粥。沈星头皮发痒身上黏腻,饿得前胸贴后背,她使劲抓了抓头皮,裴玄素连忙说别担心可以洗澡的。 她赶紧灌了一碗粥垫着,抱着床头的衣服去了院子的盥洗间,门外烧了一大锅的热水,裴玄素想来帮她,她赶紧推拒,他伤不用他,最后裴玄素把大夫的大孙子喊了进来,十二三岁的小子一口气给舀完并兑好了。 沈星痛痛快快把自己洗涮了一遍,感觉全身都轻快了几斤,把头发擦干松松束好之后回来,裴玄素在等她吃晚饭。 沈星方才已经看过了,小跨院没有旁人,一丛青竹婆娑簌簌,地面干透了,只盥洗房旁的小菜地的泥土还是湿的。 沈星往门窗外张望了一下,拿起粥匙,低头看了看桌上的早饭,小声问:“不怕吗? 两人在小圆桌旁落座,稀饭已经舀好了,裴玄素把蒸肉和芋糕碟子往她这边推了推,他说:“我少时游历,曾遇异人,学过一些。” 沈星最担心什么,就是食物里下药,人事不省就会被大夫直接送往官府。 她啃了两天冷馒头加凉水。 不过现在一听,沈星登时大放下心,裴玄素这人说学过一点,那肯定就不止一点,他看过并笃定让她放心吃的,那是绝对不会出问题的。 沈星放心,小口小口,大朵快颐放开肚皮吃。 裴玄素端碗慢慢喝粥,他伤势稍见起色,那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又重新回到他的身上,腰肢笔直,饮食无声。 他吃得不多,等沈星速度开始放缓后,裴玄素才继续说:“我观那大夫,应无碍。综合诸般情况,我觉得,我们留下来更好。” 现在穿地道回去,肯定是不行的。几天时间,大夫告密的可能性大大降低,经过裴玄素与大夫的交谈和判断,参考各方条件,客栈不能住,找个类似小富户后院一样的地方,生活养伤不方便不说,也并非没有被发现的风险。 综上判断,裴玄素认为将错就错,留下来更好。 他略思:“最多十天八天,这事就过去。别担心。”现在已经过去三天了。 女帝和皇帝,朝堂这等氛围之下,区区百户和几个牢头狱卫不过小事一桩,十天八天已是多估,裴玄素认为三五天就差不多该风平浪静了。 裴玄素虽年轻,却从小跟着父亲历练,早已独当一面,见多识广,处事很老练。 沈星闻言就不问了,她还恍惚两个不一样的裴玄素,茫然复杂,但她绝不怀疑裴玄素的能力。 她放下心,夹起芋头糕小口小口快吃,发现裴玄素看过来,她有点不好意思,赶紧用手遮住芋糕和嘴巴。 裴玄素笑了下。 他起身,站在窗边,以免沈星尴尬。 雨水渐歇,飒飒的秋风顺着窗送进来,灌满他的衣袖领襟。 裴玄素扯起的唇,却慢慢敛了起来。 秋风如旧,只是他身边的人,他的家,都已不在了。 秋风一阵阵吹,裴玄素眼睛发涩,但他不欲袒露情感更不愿影响沈星的心情,咬着牙关用力眨眼,无声深吸一口气,忍住这一波涌起的情绪。 风依旧,人不似,流水飘零残叶尽。 …… 夕阳微微,一下去后暮色很快就现了,秋风索索,庭院一丛黄竹在风中婆娑摇曳。 沈星吃完晚饭,起身收拾起碗筷,提着篮子到水井边蹲下,打水洗碗。 裴玄素欲帮忙,她掖了掖耳侧的碎发,摆手:“不用啦,你伤不能多蹲,到那边竹床躺着罢。” 风摇曳,微微暮光的庭院,她坐在小马扎上,回头笑着说话,腮边一个小梨涡,很甜很淳很漂亮。 这是个善良、不谙世事,偶见眉笼轻愁,但又很勇敢的小姑娘。 裴玄素只得作罢,慢慢走回廊下,站了一会,慢慢在竹床上半躺下。 屋檐下有几张竹床,应是平日大夫家人纳凉聊天之用。在屋里闷了多天,两人都不想进屋,沈星把东西都收拾好漱口之后,她想了想,捅开盥洗间前的土灶,烧了一锅热水给裴玄素洗头。 他让大夫家人给她准备好了换洗的东西,她没法对他的头发视而不见,他身上反覆擦洗过,但头发没有,这么多天下来,她最清楚头皮有多痒了。 裴玄素身体不方便,没法到盥洗间的,送佛送到西,沈星水烧好之后,端了木盆水桶到竹床一头,帮他洗了。 裴玄素头皮确实很痒,这个境况,推拒没有意义,他轻声道谢,合衣躺在竹床上。 暮色如水,温热水流在发间淌过,沈星不很熟练,但很认真地把他的头发洗干净,又用棉布包裹住给他擦一下,“好了。” 她有点吃力提着水,倒在盥洗间,把东西都一一归置回原来的位置。 这段时间,从不认识到认识,从陌生到熟悉,携手走过一路,在这个劫后余生的初.夜,两人一个洗头,一个归置东西,有一种难得的恬静在这个不大庭院里。 沈星过来的时候,裴玄素正怔怔盯着墙边那丛细竹,青翠的竹叶,细长黄色竹竿,满园萧瑟之际,它有添了少许黄叶,依旧葱葱葳蕤,在夜色的秋风中婆娑起舞。 第27章 沈星直到现在,才有心思细看一下庭院,老大夫家显然是颇有一些生活乐趣和品味的人家,整个小院子布置得实用又几分澹泊的意境。 裴玄素在出神,他甚至连沈星走过来都未曾留意,怔怔盯着那从竹子,直到她上了台阶,他才猛地回神,侧头,掩饰笑笑:“这竹子,有些像我小时候家里那丛。”他环视一圈,“这庭院也像。” 沈星有些诧异,大燕勋爵虽多如牛毛,但裴玄素好歹出身宣平伯府,怎会有这么小的院子? 这时天已黑透,不知哪里几声秋虫嘶鸣,星子和月亮不知何时挂在苍穹上,藏蓝无垠,温柔的星月光辉悄然洒落人间。 裴玄素很美,想来卫玠兰陵王再世也不外如是,他的俊美可以用瑰丽来形容,银色皎洁的月光下,他披散一头海藻般的乌发在身后,美得像海妖。 只是阴影明灭,他高挺的鼻梁和眉弓间,那双斜挑飒人的丹凤目噙着暗殇,虽扯了下唇,回眸风中却有一种孤孑破碎的美丽。 看得人心里怪难受的。 沈星忍不住,小小声问:“那你小时候是怎么样的?” “你怎么会住那么小的院子?” 裴玄素视线从沈星脸上移开,再度落在那从黄竹之上,他轻声说:“我小时候?” 回忆穿越时光,回到那些泛黄定格却从未褪色的美好过去之上,“那时候我父亲被贬光州了,”他想了想:“是在十四年前。” “太祖皇帝和寇皇后拉锯,当年四月我父亲被贬谪。” 裴玄素一说,沈星几乎秒懂那段背景,其实说来也简单的,太祖前朝落魄宗室子出身,天下烽烟四起,他以一己之力游说陇西豫南两地世家起兵,并迎娶陇西首贵寇氏嫡长女为妻,夫妻强强联手,平定天下。 后续也很老套,太祖开国之后,势力大成,要铲除已成障碍的另一利益集团,可惜寇皇后不是吃素的,情炽热留下无数脍炙人口的传说,该做的防备却也做好了,一朝夫妻翻脸斗起来。 寇皇后太祖育有三个嫡出皇子,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在夫妻大斗出手的时候被太祖弄死了,二儿子亲老子,就是章贤太子,太祖为了扶他上位,把皇后一党及大半开国功臣都摁死了。 沈星家也是那个时候被夺爵抄家入宫籍的。 谁知寇皇后是装死,最后太祖卒中驾崩,寇皇后自长门宫而出,章贤太子当了一个月的皇帝就被废了,寇皇后自己临朝称帝,即是如今的神熙女帝。 皇家斗争各麾下势力的斗争,能量太大了,扑簌簌一地的炮灰。 徐家是,裴玄素家也是。 只是裴玄素家更惨痛,绵绵起伏,到了今日,悲剧刻骨铭心殇动天地。 夜色星光下,沈星抱膝静静听着裴玄素说他过去的故事,她第一次,这么深入了解他的旧事。 “那时候,先乘船,再登车,岭南的路况不怎么好,一路上家下人又吐又病,倒下了十几个。” 裴玄素盯着那丛翠竹,哑声轻说。 其实他应算幸运的,虽从小母亲厌憎,但却有一个很好很好的父亲。 父亲简朴、严肃,却有极慈爱。 他苛责改变不了牛心左性的妻子,就亲自把小小的次子抱过来,自己亲自教养。 裴玄素从小就养在父亲身边,看父亲理政做事,模仿父亲的言行举止,小小的他,以长大后变成一个像父亲这样人为毕生目标。 裴玄素的父亲,出身不错,却体恤贫苦,竭尽己身之所能,去做好自己为官应有的职责。 他的理想的,是达者兼济天下,他一再教育裴玄素,出身于官宦之家,是幸运,也是责任。 但裴文阮也是个豁达安贫的人,虽一贬三千里当贫瘠县的县丞,却没有怨天尤人,摆烂不振。 他教育儿子们说:“朝中虽然纷扰甚多,但仍可做自己的事。” 一朝的事是事,一州的事是事,一县的事也是事。 裴玄素至今仍记得,那是个黄昏,他哥哥和父亲站在黄土墙的檐下,小小的他问为什么会纷扰,为什么斗呢?父亲轻叹,陛下有陛下的烦扰,宗室们大人们也有宗室大人的不得已。 人生在世,各有各的为难啊。 裴玄素的父亲是个宽和温厚的人,他嘱咐孩子们,裴家不算起眼,儿孙辈更排不上号,谨慎前行,做好自己的就行。 裴文阮温和宽厚的笑仿佛还在眼前,大掌食指笔茧摩挲过脑袋发丝的粗粝温暖感还在,谁曾想到,最后他会被卷进这场持续不断的拉扯间,粉身碎骨。 裴玄素眼眶有些发热,不知不觉,他的声音染上一丝哑色,他轻轻地说:“我父亲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母亲纵然不喜我,但我也不在意,但我哥哥也很好很好的。” 说不在意,那是假的。 他从小就是个执拗的人,渴望母爱,渴望得到母亲的认可,母亲疼爱哥哥,小小的他就会曲线求国,天天找哥哥一起玩一起读书,想母亲亲近他一点。 但两个小男孩,调皮去玩水,结果掉下荷塘,他慌乱爬上来,哥哥去未能,最后高烧变成稚儿。 母亲更痛恨他了。 小小的裴玄素,却一夜变了,不拗不拧巴。 那个仅比他大两岁,当年才七岁的哥哥,笨拙地伸出手,学着父亲一样摸他后脑勺,安慰他:“弟弟别怕,没事的,爹爹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很好的呢。” 第28章 是啊,他的哥哥真的很好很好。 他懂一点事了,别人用石头扔他,笑他傻子,他一点都没生弟弟的气,反而安慰大怒提剑去砍人的裴玄素。 裴玄素从小就有个美好的愿望,他要努力学习,文的武的,长大后要有大的出息,然后娶妻生子,他和哥哥不分开,哥哥永远跟着他住,他照应哥哥,给哥哥也找一个不嫌弃他的、和他好好过日子的妻子,生育儿女,他要当成亲的一样教养。 就像他的父亲对他一样。 裴玄素因为有很好的父亲和哥哥,他并没有移了性情,反而收敛,生出新的源动力和美好愿望。 到时候,父亲老了致仕,也跟着他;母亲厌憎他,但肯定舍不得哥哥,到时候也必会跟着他的,她不高兴,但还是一辈子得跟着他。 对于母亲,裴玄素不是没有怨过恨过,但他有父亲哥哥,他最终将这些收敛在心底,去学着当一个更好的自己,去争取一个美好的未来。 但谁曾想,一朝家破人亡,血腥满地。 那厌恶了他快二十年的母亲,最后竟不惜清白和生命,勉力为他挣出一条活路。 裴玄素说着说着,他竭力让自己平静,可最终泪水决堤。 他用手捂着脸,心脏肺腑的绞的疼痛,让他不禁伏身在竹床上,那披散如海藻的乌黑长发落在他的脸侧,他哽咽一阵,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谢谢你,谢谢你……不然,我可能活不下去了。” 那一寸半的冰冷刀锋,曾经紧紧贴着他的下.身。 裴玄素难以想像,挨了那一刀的自己,会怎么活下去? 残破不全,半人半鬼。 沈星伸出手拉他在这一把,为他留存仅有的一点尊严和信念。 死有时候不可怕,可怕的是活得连个人都不像,连自己都接受不了的残破不堪。 月光无声,眼前人半湿乌发如瀑如披,从过去到现在,从粉碎的美好希冀到现实,他难以遏止的悲伤和衷心谢意,真情流露。 成年男子,又美又悲,沈星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这样的裴玄素。 这段时间,她真的被刷新了无数次对裴玄素的认知。 她登时无措起来,“别,别,你别这样,……我其实也没做什么。” 她支起身,手忙脚乱去扶他,又不知从何下手。 晚色苍茫,两人相对而坐,细碎的声音,穿过寂夜。 沈星咬唇,最后轻轻叹口气,抱膝安静坐一边。 第11章 裴玄素今晚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先前那些落泪悲怆的噬心的,大多无声或隐忍,只有这次才是宣泄的,追忆过望、痛悲前事,声嘶力竭,要将心肝肺腑都倒出来一般的难以自抑。 裴玄素痛哭了很久,一直到听到前面脚步声,他才收敛住。 两人无意和大夫的家人交涉,裴玄素顷刻转身,沈星稍稍和对方寒暄两句也回病房了。 屋里,裴玄素表面已恢复平静,两人把门窗全阖上了,他们并不愿意大敞窗扇被旁人窥视。 外间打水盥洗进出房间走动说笑声,隔着半个小院似清似糊,屋里的炭盆被捅开,劣质木炭烧起来有烟,但屋里暖和起来。 裴玄素是个病人,两人遂打算早早熄灯睡觉。 裴玄素一身灰蓝细布直裰,外面罩了老大夫洗净的棉袍当罩衣,老大夫身量和他相去甚远,棉袍披着,并不能合衣躺下。 裴玄素等沈星转身的时候,他才扯开衣带,慢慢把罩衣脱下来,稍稍折叠放在小柜的顶上。 他身量颀长,腰肢笔挺,半披的长发用发带松松束在身后,未见记忆中那种冷艳摄人,反而俊逸萧疏的气质。 沈星半跪在床帐内,用柜子里的薄被给左右两边分出一条楚河汉界,这样两人都自在。 她放好薄被之后,微微侧身,小圆桌侧畔的那人身姿正好映入的眼帘。 他放好衣服后,沉默用铁钳子推着炭盆到床尾,更靠近沈星的位置。 沈星不禁咬了下唇。 ——沈星其实并不是个自私的人,她吃软不吃硬,否则上辈子她就不会明明可以选择遁走,从此隐于田园市井安然过一辈子,却最后射出了那一箭。 她有点受不得旁人对她的好。 眼前的裴玄素,没有上辈子的冷厉强势,他衷心感激,甚至跪下叩首。 这是上辈子的沈星绝不敢想像的,高傲如裴玄素,绝境可以杀了他,却绝不可能让他折腰,更甭提下跪了,他的膝盖比生命比颈项还要硬百倍。 沈星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裴玄素不是个腼腆少年,但他原来也不是一开始就冷厉刀枪不入的。 他是个会感恩,有情感,痛会流血,悲怆难抑痛哭失声的普通人,一个并不咄咄逼她、嘉言懿行的好男子。 他也有他如画美好充满希冀的过去。 和上辈子判若两人。 沈星觉得自己自私了,要知道裴玄素现在没有净身,和上辈子相比,危险系数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他没净身,如今去过消巍坡一趟又有了替尸的主意,他……是不是从此去做个正常人更合适? 这个想法一生,沈星有点坐立不安,裴玄素扣上仔细生铁罩子,确定不会溅出火星,撑着床尾慢慢直起身。 沈星松开咬住的下唇,她小声说:“要不,你走吧,远走高飞,好好活着。” 第29章 终于说出口了,她心口沉甸甸的东西蓦地一松,沈星不让自己去想其他,她认真说:“你重新回去,会很危险的。要是露馅,就是欺君秽乱宫廷的罪名,要被凌迟处死的!” 说起凌迟,蓦想起裴玄素父亲当日情景,她忍不住紧张捏了捏拳。 裴玄素有些惊讶,抬头望去,只见娇小的小少女半跪回头,蚊帐是半旧的靛灰色,暗黄的油灯,她小小声,半张漂亮有婴儿肥的小脸沐在橙黄色的灯光里,暗橙橙的斗室,她像个坠落凡尘的仙女一样。 她的品格和心性,美好得像个仙女。 就连裴玄素,童年的、过去的,也曾有过一些不好的想法。 但在这个小小的陋室里,裴玄素第一次见到,萍水相逢,美好如斯的品格。 沈星还在说:“你以前当过官儿,户籍应该能弄到没问题吧,到时候离开东都,远走高飞,”她拿眼睛看他,“以你的本事,肯定能过好。” 她还在为他盘算着,裴玄素百感交集,一时之间,说不出话。 半晌,沈星见他没反应,用手轻轻推他一下,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裴玄素侧头,对上沈星一双如水的杏眼,他心中感激,思绪也不禁顺着沈星方才所说触了一下,却是惨然。 他不想给沈星过多的负能量,半晌哑声:“在外头即便能活,也不过行尸走肉罢了。” 当生命压上了沉甸甸的东西,苟活毫无意义。 此时此刻的裴玄素,根本毫不在意自己是死是活,但他必须活着,因为他有比他的命还重要的东西要做。 不复仇,毋宁死。 轻飘飘一道金策命,轻飘飘一个处决和一把刑刀,他的人生从此鲜血淋漓破碎不堪。 满腔悲愤喷薄而出,他怎可善罢甘休?! 就算用他的命填上,他也必须做些什么!! 沈星一下子没了声音,和面露恨色怆痛的裴玄素对视,后者双眸仍通红,垂睑挡住闪动的泪光,她也低头挪开了视线,心里长长吁了口气。 她不再说话了,因为她懂裴玄素。 …… 接下来的半个月时间,裴玄素和沈星就在这医馆的小跨院住了下来。 日出行走,日落而息。 沈星留了信给她爹,她爹可能有点担心,但找大姐姐夫打听一下,问题也不大,她倒是放心的。 沈星倒是和裴玄素过上了一小段清净的日子。 沈星每天买菜做饭,烧水洗涮,收拾房间,做些日常的杂活计,不过不多。 她干活的时候,裴玄素会跟在身后给她帮忙。一开始她推拒,只做些轻的,后来他伤势渐渐好转,基本都被他包圆了。 其他时候,裴玄素多数静静坐着,垂眸思索。 那一刻的裴玄素,就很像上辈子的那个他,上辈子裴玄素沉思的时候,也是这个姿势神态的。 半个月时间,除了最开始流食那几天,沈星都变着花样给他做些清淡但滋补的,好补一补这几个月时间身体吃的亏。 裴玄素东西都吃干净,一点没浪费沈星的辛劳和心意,但人却瘦削了不少,有些什么蚕食他的血肉,一刀刀刻进他的骨髓。 …… 八月廿二,绵绵秋雨彻底过去了。 今天是个大风天,呼呼的秋风刮来浮云,积云挡住了太阳,天灰灰的,但风很大,天很高。 这天一大早,沈星算着时间差不多了,第一批净身后痊愈良好的新内侍们,该从二进院后围房里出来,去前面登记报到了。 他们也该回去了。 向大夫一家致谢,略略收拾少许东西,确定没有遗漏,打成一个小包袱,从后门离开了医馆。 外头果然如裴玄素所说,早就风平浪静了。 两人沿着最热闹人流最多的大街,一路兜兜转转,最终返回了飞龙厩。 从外玉带河池贴着石壁穿过,打开机括进入地道。这次的水退了很多,但最开始那段还有,苔藓也多,裴玄素伸出手带着沈星,一路过了这段最容易摔跤的地方,他才松开。 他手臂,和上辈子一样,非常有力结实。 等在地道转了好几个弯,抵达荒废井亭之下的时候,已是半下午。两人等了等,等到傍晚能见度降低和宫门禁军交班之际,两人才悄然上了井亭,从破洞钻回三禾巷,回到沈星家中。 沈爹已经下值了,让人惊喜的是,裴玄素的哥哥也在。 裴玄素的哥哥裴明恭,个子不高,脸圆圆的,有一双又大又圆讨喜的眼睛鼻子嘴巴,像个福童子一样,很白,瘦瘦小小的,像个大男孩。 但据裴玄素说,他哥哥以前胖乎乎的,现在瘦脱相了,白皙的皮肤变成黄黄的。 但一见裴玄素,他扔下扫把,笑得咧开了嘴,“弟弟!” 沈家父女相见如何开心批评且不说,裴玄素一进门,他惊喜站在原地,沈星赶紧掩上门。 裴玄素深吸一口气,按捺目中水光,裴明恭冲过来,兄弟俩一把拥抱,拉住彼此的手。 沈爹没好气一指头戳在沈星的脑门,父女俩小声说话,也不禁被裴家兄弟吸引住了目光。 沈爹叹了口气,“那倒也是个好孩子。” 裴明恭纯真,温良,充满希冀,性格也很好,净身很痛很痛,他也没说什么,见了沈爹,只小小声问弟弟,知道弟弟没事,他就抿唇笑,小小声呼痛,但他自己和自己说:“没事的,没事的,只是有一点痛。” 第30章 可以看得出来,他烧坏脑袋前,是个很好的孩子。这些年,家庭氛围也很好。 ——沈爹要找裴明恭比沈星容易太多了,他是大师傅,把一个智力有问题的鸡肋罪奴要来洒扫屋子伺候自己,也并不难。 裴玄素满腔悲恨从杀番役和痛哭宣泄过了一回,经过半个月的缓冲和沉淀,他已彻底冷静下来了。 但他伸手摸向兄长的下.身,那里空荡荡的,心里却止不住难过。 裴明恭抱着弟弟的胳膊,像小时候一样,喋喋不休说了好一会儿,惊喜开心,直到裴玄素轻声问他:“痛吗?” “不痛,”裴明恭对上弟弟温暖心疼又带着不认同的目光,他才小小声说:“有一点点痛,只有一点点。” 他用手比了一点点,顿了顿,又小小声说:“弟弟,爹和娘是不是不回来了?” 他问过沈爹,沈爹告诉他,他爹娘去神仙住的地方享福去了。裴明恭虽然只有七岁智力,但他隐隐约约知道些什么,他嘴里说:“这样啊,不回来了啊。” 但心脏的位置像突然被人大力攒住一样很痛很难受。 这几天,他时常发呆,只是等弟弟回来后,他却没有表现出来,只露出一点点的小心和希冀,好像不难过。 裴玄素点点头。 裴明恭“哦”了一声,他只露出一点点难过,“沈叔说爹娘去神仙住的地方享福了,真好,等以后我也去。” 他还抬头,冲弟弟笑了一下。 裴玄素低了一下头,再抬起,他摸摸哥哥的脑袋,好像从前每一次一样,“好,但你别着急,先陪我,等百年了再去。 “百年,那要很久啊……爹娘会不会忘记我了?” “不会的,爹娘怎么会忘记我们呢?” 裴玄素终究还是红了眼眶,无法自抑热意上冲,鼻端眼睛一阵酸楚,他一把将兄长抱住,侧脸在他的脑袋侧,裴玄素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好像平时一样,轻柔地说:“会好起来的。别怕,有我在。” 蔽旧逼狭的屋子,落魄相拥的兄弟,彼此都在对方看不到的时候,红了眼眶。 裴玄素紧紧捏着拳。 裴明恭空荡荡的裆间再度给予他沉重的一击。 他自己在蚕房的时候未曾哭泣,此时此刻,悲怆却一刹填满心肺。 他不能死,他得活着,然后让所有碰触过这件事的人,都不能活! 种种的恨意,让他扭曲,刹那冲锋到了顶点。 他要复仇! 早晚有一天,他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 永巷的房子都很窄小挨挨挤挤,隔墙有耳,所有人都没开口说什么。 沈爹捅开灶眼,把特地给闺女留的豆腐和肉都做了,裴玄素沉默来帮忙洗切,他从前没做过这些,但如今已渐见熟练。 四人围着个小桌子把饭吃了,沈爹明日还要上工,和沈星说差不多半个时辰话就去睡了,裴明恭和他一个屋,裴玄素把他们送回屋了。 厅里放了一块长木板和一摞砖头,裴玄素暂时睡这里,不过这几天他就该动身了。 “我问过我爹了,都给疏通好了,到时候你报到之后,就去司礼监的学堂当先生,……” 两人搭好临时床铺,把木屑等物扔到小院角落的箩筐里,沈星舀了一勺水洗手,用了半勺,剩下的正要递给裴玄素。 深秋的夜,晚风很大,吹落裴玄素几缕散发,垂在他的脸侧翻飞。他没有接水勺,正当沈星不解抬头的时候,她听见他说:“对不起沈姑娘,我只怕要辜负你的心意了。” 在这个深宵的冷夜,这个哪怕一身落拓,俊美艳丽依然难有人出其右的年轻男子,他说:“我想去太初宫。” 沈星吃了一惊,猝然回头,却撞上裴玄素一双暗黑的眼眸。 那双美丽的丹凤目线条依然精致,沉沉冷寂,没了和煦,却噙着一种砭骨的冷厉恨意。 “彭”一声水勺落地,沈星霍地转身。 水溅湿她的鞋面裤腿,心头却有个东西突然“匡当”一声,同时重重落在她的心坎上。 她吃惊望着裴玄素,裴玄素漂亮的薄唇抿得极紧,却坚定地点了点头:“我没有更好的机会了。” 裴玄素在莲花海时,被安置进的那些小房间,正是打算伤愈后挑选出最好品相的,去往太初宫“服伺”的。 他轻声说:“龙江之变,上皇中了皇帝和宗室的暗算,伤重昏迷,今年七月方醒。如今朝中僵持拉锯,一触即发,龙江一案的当地稽查却一直没有进展。” “我要说服女帝陛下,加入龙江一案的稽查。” 猝不及防,沈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上辈子,短短七年时间,发生了三次宫变。 而前世她和裴玄素去世的时间,她才二十五岁,裴玄素不满三十。 第一次宫变的起点再往前,裴玄素正是靠龙江之变大案晋身的,一跃惊艳出世,在女皇御驾前初拥一席之地。 要开始了吗? 兜兜转转,还是走上这个轨道了吗?会顺利吗? 沈星战栗起来。 一开始的时候,原来这是她预期中顺利成章会发生的事情,但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她很难再用顺利成章这个词。 蝴蝶的翅膀扇过,哪怕没扇过,只是时间和人稍有差异,想法和经历就会有所差别。 第31章 而裴玄素这条路,一旦差一点点,就是粉身碎骨。 她紧张起来了,忍不住抓住裴玄素的衣袖,“那万一,万一如果……” 如果裴玄素没净身被先发现了? 或许,净身没被发现,但差之毫厘,裴玄素没能说动女帝,那,那就是真要在太初宫当阉宠的了。 ——上辈子,就有人说裴玄素是太初宦宠出身。但沈星翻过档案,不是。裴玄素是净身后就被分到宦营去的。当时她觉得尚算合理,毕竟裴玄素年龄在这里,不可能分到内宫伺候娘娘们的。 但此时此刻,沈星有种强烈预感,第一个传说很可能是真的。 裴玄素确实从太初宫走出来的,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真的当过男宠? 呼呼的夜风,沈星心乱如麻,裴玄素低眼看了她紧张抓住自己衣袖的手,细长白生的十指乱扭,昭示主人焦急的心情,原该马上拉开她,收回衣袖的,但这一刻裴玄素感受到了沈星替他的担忧,他忍了忍,没有拉开。 他轻声说:“如果是那样,那是我的命。” 很轻很平静的一句话,没有剧烈的起伏,却昭示了裴玄素平静面对这一切,孤注一掷的决心。 沈星愣愣看着裴玄素的眼,她忽生出一种冲动来,“……你,你要去宦营吗?我能不能一起也去!” 第12章 隆隆秋雷滚过灰霾的夜空,时雨时晴不过小半月,东都再度被雷雨天气覆盖。 非常应景,雷声暴雨似乎昭示着什么,这个局势一触即发的国朝。 养伤那段时间,裴玄素经常会去茶馆酒肆,他打探到他想知道的消息。 龙江一案内情天下皆知,目前在僵持着,女帝要查出真相给予皇帝重创,以期给之冠上谋逆罪名,将对方从皇位上掀下来,并将其心腹党羽一网打尽。 而皇帝这边则反之。 裴玄素的父亲是龙江府伊,三任快满将近九年,裴玄素少年在这里生活长大。且裴家老家就在龙江不太远的岑县,而裴玄素所任的沛州刺史,沛州正在龙江上游,是龙江水运一线的重要枢纽。 可以说,没有人比裴玄素更熟悉更了解龙江这个地方。 在知悉龙江案情一直僵持着,不管哪一方都无法突破对方的强势捕获关键节点以突破案情的时候,裴玄素那一刹已经下定了决心。 在回到宫中的第一天,那个秋凉如水的夜晚,他静静告诉沈星他的决定。 接连两天都是雨天,在第三天的时候,沈爹从莲花海回来,告诉裴玄素,回去的时机到了。 沈爹第一次下地道,他和沈星去送的裴玄素,穿过宫墙跟下的砖洞,荒废井亭下去。 深秋漫地萧索残枝黄叶,仿佛一曲悲歌。 裴玄素离开沈家前最后回望一眼,裴明恭趴在门缝里头,只露出一双眼睛巴巴望着他,圆圆眼睛努力睁大,噙满了泪。 有可能今日一别,将会是永诀。 裴玄素抬头往望孤雁长空,那撼动他神魂的血悲两幕融进了他的脉管,和血液一般每时每刻在他身上流淌,时时闪现,他直到死也不会忘记半分。 他绝不甘苟活于世,他必须要让所有人都付出代价! 裴玄素挪开视线,决绝快步往前行去。 门后的裴明恭用力眨眼,眼泪唰流下来了,他胡乱抹着,用手指堵住嘴巴。 昨晚弟弟嘱咐他了,让他听沈爹的话,不要自己出门,乖乖的,不要哭。 他想他不哭出声,应该不算。 他只哭一会儿,等会就不哭了。 地道里黑黢黢,静悄悄,,一成不变,只有呼呼的风和远处若有似无的哗哗水流声。 沈爹抬头打量了这个灰尘漫布的地道几眼,之后一路三人行走,谁也没有说话。 一直走到莲花台中宫出口的底下,他把背着的包袱递给裴玄素,“从莲花台东墙翻出去,沿着曲项湖一路往东走,上次净身的都挪出来在这边养伤,也没什么守卫,你直接翻进去,绕出二进院,那里是领衣服换衣服的地方,你绕过去,直接去围房对面的养笙轩报到就好。” 这么冷的天,没人在外头吃风,这个时辰,报到的大头也过去了,正适合裴玄素这个生脸孔出去。 沈爹呼了口气:“你想去太初宫,你就报,是甲号围房出来的。” 裴玄素接过包袱,打开,藉着身边沈星点燃的一只烛,里面是一套簇新蓝布的太监服。 沈星把蜡烛放在地上,她背转身,一会儿,身后传来西西索索的换衣声。 裴玄素把这身蓝色的宦侍服饰穿了起来,昏暗的地道没有镜子,他慢慢低头,苍白修长的手从上而下慢慢抚平中线的皱褶。 他是神熙六年的新科状元,三元及第,惊才绝艳,允文允武。那时候的他有满腹才华骄傲和志向,要做父亲这样一个荣辱不惊,坐看春花冬雪,做好眼前事,恤民勤政的人。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他有朝一日,会在内宫穿上这一身的内监服。 这身蓝色内侍服,犹如一道天堑,重重的在他生命划下一道鸿沟,让裴玄素前所未有地清晰,他与过去一切的割裂,不可能再碰触到过去的那一面,那个骄懿春风文韬武略的人生。 有种窒息般的难受,后知后觉如潮汐般,一波一波袭上他的心。 第32章 沈爹给他整了整裆布:“下雨天好啊,下雨天可以用裆布。”露馅的风险,也就少了一大半了,但愿裴玄素能顺利过去。 裴玄素抬起头,沈爹已经帮他顺好皱褶和裆布痕迹,又顺手给他整了整衣领。 他放下手:“从今往后,你得把自己当阉人,你就是一个阉人!你得模仿他们,融入他们,不然,你会死得很快。” “不管你要做什么,这是前提。” 沈爹也不知闺女是不是真的喜欢眼前这年轻人,但送佛送到西。 十年宫廷磨碾,太监沈爹见得最多,生生死死,得意的有粉身碎骨有,更多的人无声无息湮灭。 昏沉的地道,一只孤烛摇曳,照亮咫尺,沈爹平凡的面容一半明亮,一半隐没在昏暗里,那双普通的眼眸有惆怅又怜悯,看透宫廷百态。 短短一席话,十数年生存的真知灼见。 裴玄素有些怔忪,他慢慢抚过自己身上的内监服,半晌,他掀起下摆,跪下给沈爹叩了一个头。 “感激之至,我记住了。” …… 冷风飒飒吹,一阵一阵刮过草丛树梢,枯黄的落叶和草屑漫天飞舞。 裴玄素从莲花台出来之后,一路沿着曲项湖往东,最终来到上一批净身罪侍养伤的大围房。 他穿着簇新的太监服和黑夹鞋,绕过二进院,和三两个人一起,往湖边的养笙轩行去。 裴玄素进门的时候,整个养笙轩正堂都静了一下。 年轻的青年,身高腿长,身姿笔挺,体态极美,最好的还是他的脸,凤目斜飞剑眉入鬓,高挺的鼻梁和微显苍白形状却极漂亮的薄唇,侵入感极强的逼人艳俊,偏气质如孤高如鹤,慢慢走进来,整个正堂都为之一亮。 今日主事的是内堂官陈仲翀,刚还在抱怨差事鸡肋,半天也选不到个好点的,一抬头,磕的瓜子都掉下来的。 ——给太初宫选宫侍是惯例。越是两宫争锋的时刻,底下的奴才越是把太初宫的排场做足了,哪怕女帝陛下如今未必有什么心情宠幸宫侍。 陈仲翀当即拍拍手:“内房去,验好了,正好这批交差,咱家也离了这个冷风冷雨的鬼地方!” 裴玄素一报是甲号房出来的,立即就别带进左侧的内房。换衣是在司礼监内宦的监视下进行的,也不怕藏了尖锐物品,裆布是天冷,净身的伤大寒,一般都会用厚厚的裆布包裹住,以免寒气入侵老年痛不欲生。在场的都是太监,也不会揭了裆布。 裴玄素慢慢脱了衣服,一件接一件,还有夹鞋裤子,除了裆布,全身一.丝.不挂。 黄铜大镜前,倒三角型颀长结实的年轻男性.身躯,宽肩窄腰,肌肉线条流畅极美,疤痕斑驳,却增添一种异样的战损美感。 陈仲翀尖细的声音啧啧称奇,那捻着兰花指的手指沿着裴玄素肩窝线条一路下滑。 裴玄素倏地闭眼,绷紧忍着。 “上上等啊,好货色。” 异常折磨人的体态检查持续的半盏茶,终于结束了,裴玄素咬紧牙关熬了过去。 他重新穿上衣物,他心里很明白,如果这一关闯不过去,日后这将是常态,还有更耻辱的。 裴玄素表现很恭顺,不用再教调,陈仲翀询问观察了一个上午,非常满意,当天就把选中的十数人全部带往太初宫。 …… 沿着宫道一路往北,越过永巷莲花海,既抵太初宫地界。 这是一个庞大威仪巨大宫殿建筑群,和如今皇帝所在的两仪宫南北相望。 神熙女帝登基称帝之后,对太祖开国后兴建大燕皇宫两仪宫毫无兴趣,她改造太液池御花园另一侧紧邻的前朝皇宫,转移政治中心,取名太初宫。 永巷和莲花海在两者中间,刚好在分界线御花园往西的边角位置。 一路徒步而行,越过破败荒凉的莲花海,穿过狭窄逼偏的永巷,一道道宫门,越来越巍峨宏伟。到最后,朱红的宫墙,金色的瓦顶,白底黑甲禁军收执的刀柄矛尖在朔风中闪烁着冰冷锐利的光芒。 护军林立,井然肃杀,太初宫两仪宫一南一北,天家气象庄严雄浑,高高在上,掌握这天底下所有生杀大权。 裴玄素沿着长长的汉白玉甬道穿过大广场,他甚至远远望见有身穿深绯绛紫色官服的官员在广场正中行走出入。 裴玄素的心不禁战栗起来了,曾几何时,他和他爹也是这里头的一员。 双眸骤然发热,但他硬生生地忍下去了。 现在,不是痛悲的时候。 不成功,便成仁! …… 太初宫以其主殿命名,中轴线上三座宏伟的宫殿,为太初宫、懿阳宫、重阳宫,分别是神熙女帝上朝、批折理政、后寝起居之宫殿。 懿阳宫。 陈仲翀正和太初宫御前大太监梁恩在茶房说话,这两名中年太监各抱着手,陈仲翀摇头叹道:“看来这批小的,又是填围房的命。” 陛下如今怕是并不会有挑宠内侍的心思。不过就算从前,陛下根本不会每批见,一年有心情见个一两次就不错了,更甭提宠幸,陛下政务繁忙。 梁恩眉毛一挑:“你甭管,只管挑来就是,后头围房大把的地方安置。” 从前也就罢了,如今这时候,涉及的其实是皇宫话语权的象征。 第33章 两个大太监说话的时候,懿阳宫内香息袅袅,女皇陛下伤病甫愈,地龙烧得旺旺的,偌大殿宇雅雀无声井然有序,宫人内侍垂首立在阶下墙角。 女帝陛下正斜倚在上首髹金九龙罗汉榻上假寐,大太监梁恩无声入殿,立在罗汉榻下侧。 良久,女帝无声张开眼眸:“什么事?” 女帝容长脸,两鬓银霜,身宝蓝色皇帝常服,脚踏行龙纹皂靴,年愈六旬,看眉目年轻不算大美人,皮肤白皙,大病一场脸颊很消瘦,但一双锐利的眼眸抬起,神光炯亮,冷电般凌厉直视人心。 久居上位,威势逼人。 陈仲翀正带着一行十数挑选出来的内侍,行至懿阳宫的殿门一侧廊下。 殿内殿外,护卫宫人,数百之众,除了呼呼掠瓦而过的风声,连一丝呼吸的杂音都没有。 裴玄素排在第一位,一步步走完了九十九级的汉白玉台阶,他无声抬眼,阔大宽宏的朱红宫廊之后,殿门垂下宝蓝色的厚锦门帘,隐隐约约,能嗅到龙涎香息的馥郁。 他的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这是情绪激动到巅峰的肌体战栗,他思绪却清醒到极致。 截然相反,冰火两重天的短短十数息。 殿内,女帝不耐烦:“滚!” 她一挥手,梁恩霎时躬身,保持姿势倒退出去。 殿外。 裴玄素只听见隐隐一点的声息,有人倒退着走到门帘方向,他猜到殿内发生的事,他即将被带离懿阳宫殿门前,将不会再有机会来到女帝的驾前。 裴玄素蓦地抬头,他深深喘息,一个箭步,人已闪身冲往门帘! 他身手甚佳,蓄谋已久,一刹突破两侧持刀金吾禁军的封锁,冲进门帘后,大殿之内,赶在暗卫出手格杀的安全距离之前,他“彭”一声双膝重重跪在厚厚的殷红猩猩绒地毯上。 “陛下!裴玄素见过陛下——” 臣他不再能说,奴才他说不出口,所有悲怆喷薄而出,化作这一句话。 裴玄素倏地抬头,女帝当然认得裴玄素,但一见裴玄素,她当即想起裴家裴文阮和龙江刺杀,脸当即阴沉下来了。 有人立即要将裴玄素押下,裴玄素死死扣着地毯跪着,他出去之前,必须把话说完!。 “陛下!”他沙哑道:“如今龙江一案陷入僵局,我自请为陛下驱使将功折罪,请陛下给我一次机会!!” “我年少长于龙江,老家距龙江不足二百里水路,朝发午至,沛州正正在龙江上游,水运一线连成一片!” “没有人比臣更熟悉龙江一带了,臣愿使尽浑身解数,竭尽一切所能尽之力,为陛下分忧!解决龙江一案——” 他声嘶力竭。 裴玄素在赌,他揣悉女帝的心理,龙江一案僵持不下,很有可能女帝和皇帝都开始将目光投向其他地方,譬如东都监狱和莲花海,巡睃这批羁押在狱的熟悉龙江的罪官。 对比起龙江一案的突破,宫中多个少个内监,根本毫无要紧。 皇帝处决了他的家人,他一家支离破碎凄惨至极;哪怕真是裴文阮所为,两仪宫亦是卸磨杀驴。 他恨皇帝,他也确实恨极了皇帝一方。 说不定,女帝也已经在大狱和宫籍名单上,留意到他。 裴玄素孤注一掷,用他的命,毛遂自荐! …… 裴玄素被梁恩甩手一记耳光,很快就被拖下去了,他被重责四十杖,之后被拖进玉带河外的围房里。 没有医,没有药,他趴在破席上痛得牙关紧咬。 周围的围房,都是如今像他一样身份的人。 不男不女,莺声哝语,讥讽新来的人,抱怨未曾得到女帝陛下的宠爱。 刚才被杖责的还有梁恩,后者一瘸一拐,啐冷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一旦落空,裴玄素将生不如死。 但他死死攒着双拳冷笑,他反覆思量过,他从前以心思慎密著称,他敢拚,是因为他有超过六成的把握。 他不怕当刀当一次性用品,他唯怕出不去! …… 晚间,懿阳宫。 鹤嘴香炉龙涎香息袅袅,太监小心添进一勺安神香,馥郁的香息混合一缕柑橘味道。 太监轻手轻脚退下去。 殿内灯火通明,多了几个人,两个身着绛紫色仙鹤文官公服,另外几个身着武官铠甲,其中髹金龙榻右侧最下手那个,着一品麒麟精甲,身披玄黑斗篷脚踏狮纹靴,正是高阶武官的服饰。 这人三旬出头,容长脸卧蚕眉,目光精湛,正是女帝的亲侄,如今的威武大将军兼五城兵马司提督、太子少师寇承嗣。 在场皆是女帝的心腹,其中寇承嗣是刚赶了半夜水路,从龙江赶回来的。 “……乌蒙山归夷众多,水西宣威使奢威被杀后,两夷暴怒群情汹涌,无法沟通。但我们也死死按住了那边的,暂时那两个刺客还在夷寨关着。” 寇承嗣低头,龙江形势本来就复杂,两夷叛乱,两仪宫和他们互相钳制彼此行动,这两月一直陷入僵局之中。 寇承嗣相貌堂堂,在外也是掌辖军权身居高位的大人物,但今日讷讷,全因这套禀告已经连续月余没有新变化。 殿内气压极低,女帝暴怒:“没用的东西!一个多月时间没一点进展!” 她一掌将桌上的景泰蓝手炉扫落在地,“彭”一声重响。 第34章 秋风吹起门帘,猎猎拂动,黝黑的苍穹中,远处两仪宫主殿在黑暗中岿然蛰伏。 如同卧榻之侧的巨兽。 女帝眉目冰冷起来,她盯着拂动门帘不断闪动的远宫暗影,神态凌厉。 女帝霍地转身,“下去!” 她快步折返绣金九龙榻,立在铺着明黄流苏褥垫龙位的高高脚踏前,隆隆一声滚雷,闪电划破长空,女帝蓦转身,坐在明黄褥垫上。 一阵冷风吹熄一排巨烛,宫人太监慌忙扑过去按帘点灯,女帝慢慢抬眼。 半明半昏,她冷冷道:“把裴玄素带上来。” “还有,让陈仲翀把他这段时间的记档呈上来。” 第13章 裴玄素很快就被带上来了,梁恩带着两名金吾禁军闯入后围房大院,钳着他两边肋下将他半拖半押迅速带到懿阳宫大殿殿门外的围廊扔下。 裴玄素扶着朱红厚重的菱花隔扇殿门,慢慢站了起身。 他判断正确。 他终于迎来了至关重要的一次机会。 独行悬崖,要么蹚过刀锋达到他的目的,要么顷刻粉身碎骨死! 没有第二种可能。 深秋雨夜的冷风呼啸掠过阔大的朱红宫廊,裴玄素半身脸颊湿透,一绺浸透的长发垂在他的脸畔,他慢慢伸手捋平、掖在耳后,斜飞丹凤目中的瞳色沉沉的黑。 他像从前每次面圣之前一样的规律,整理仪容,之后慢慢挑起宝蓝色的锦缎门帘,踏入大殿,厚重的猩猩绒红地毯吸附所有脚步声,裴玄素一步步行至香鼎往前,撩起下摆,双膝着地。 “臣,裴玄素,叩见陛下!” 这是裴玄素从来未曾在沈星面前展露过的一面。他在被杖责后发现自己没有被打断骨头,就知道皇帝最后很可能会召见自己。 裴玄素年纪轻轻,一州刺史,且沛州情况特殊,刺史兼辅鹰扬府督军之责。 他当然不仅仅只是个如懿君子。 没有手腕坐不稳。 裴玄素腰肢笔挺,想起沈爹的话,一刹他终究塌下腰,俯身叩首,以额贴地,久久不起,“……臣,已不配自称为臣,”他一咬牙关,“奴婢向陛下请罪!” 惨烈到了极点,心在碾磨,但他深深知道,沈爹是对的。一入宫籍深似海,自前朝起,当了太监的人是绝对不可能翻身重出的,此生此世皆不可,这是为防假太监暗度陈仓秽乱宫闱窃取外廷权柄的铁律,违者不管什么原因,铁律必杀无任何转圜。 “轰”一声重重一击,几乎将他的脊梁打断,他咬紧牙关,死死忍着。 “请罪?!” 上首一声冷嗤,大殿内凝肃的气氛刹那急坠压到了最谷底。 所有侍立太监宫人登时噤若寒蝉。 上首坐的这位女帝,与太祖联手开国,女将之身,南征北战,年岁上去之后,脊背不弯不塌。当年垂死之局翻身,诱发太祖卒中暴毙,自冷宫而出,以女子之身,强行登基并牢牢坐朝十三年。 要不是她这几年年迈旧病多次复发,龙江惊变,还真未必就能得手。 女帝眉目淬冰,冷冷盯着慢慢直起身的裴玄素,眼前这个极年轻的青年,孤高艳丽的俊美面庞,英姿勃发,她曾盛赞过,裴爱卿将来必是卫玠兰陵王般的风流人物。 曾经是她极欣赏,悉心栽培的好苗子之一。 不然裴玄素岂可能一外放就到沛州这般重要的地方。 只是当初有多么的欣赏多么的爱不释手,眼下就有多么的深恶痛绝。 一场大伤病,几乎掏空女帝的身体。 此时此刻,她端正坐着,但早年的多处旧伤都依然钻骨拉扯般的绵痛。 女帝抄起榻几上的错金黄铜手炉,掷向裴玄素的面门,她恨道:“一个叛臣细作子孙,也配?!” “还敢来求朕给你机会——” 她厉声! 错金黄铜手炉重重砸在裴玄素额角,炭芯暗扣被掷飞凸起,重重划在鬓角,登时血流如注,鲜红淌了裴玄素半边脸。 披发艳丽如妖,自持君子如熙如神明,此刻半脸鲜血半脸玉白,烛光如炬,狼狈岿然,犹如一只浸入阿鼻地狱的新鬼。 裴玄素没有躲闪,硬生生挨了香炉一击,他深深叩首,倏地起身,嘴角铁腥一片整个口腔,他斩钉截铁:“请陛下信裴家,卑下绝对未曾背叛陛下,哪怕一丝一毫,时至今日。” “年初时,正月封印,卑下乘舟顺水而下归家,还和父亲一同布置检阅和预备接驾事宜。” “二月中旬,于沛州接父亲来信,吾父战战兢兢,唯恐有所疏漏。” “那信沛州刺史府书房大案下第二抽屉中。” 裴玄素深深叩首,如孤兽悲鸣:“这一切,都是宣平伯府欺骗利用我的父亲,请陛下明察——” 嘶哑的暗声,从喉间而出,却有一种泣血般的呐喊感觉,裴玄素不知不觉,泪流满面,他死死咬着牙关:“请陛下相信,卑下对他们的痛恨,不亚于陛下!!” 这里的他们,接续宣平伯府而言,却何尝不是指整个两仪宫一派。 裴玄素僭越了,他吐出心声,豁出去一切,他的额头紧贴着地面:“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哪怕此次过后,弃如敝履!” 一语毕,再未听见言语。 女帝高居龙榻,垂眸冷冷盯视俯首不动的裴玄素。 第35章 这种低气压的死寂一直持续了小半个时辰。 直到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很轻的撩帘,脚步无声来到女帝榻前,陈仲翀将裴玄素的档案记录呈上。 翻阅纸张的声音,短短一个时辰不到,与裴玄素相关的所有事宜,从大理寺到神策卫诏狱、东都监狱,莲花海和养笙轩都详细写在上面。 上面赫然,竟还记录八月初九,神策卫百户及大理寺编下牢头等七人,于傍晚被伏杀于西门外街市巷道之中的悬案。 女帝不过翻了几下,很快就停了下来,细长凌厉长眉挑起:“八月初七,裴文阮午门处决;其妻曹氏,两日之前,于东都大狱被临时借调的神策卫百户赵谷昌及大狱牢头黄常等七人轮辱而毙,”看到这条,女帝皱了皱眉。 随即展开,她冷笑一声:“初九,这七人就被伏杀而死了,一个不漏。” 女帝双目如冷电,倏地抬起:“这七个人,是你杀的吧!” 她将册子“啪”一声扔在榻几上! “莲花海净身,负责你所在围房的,刀匠沈辉盛及陈柄!” “陈柄不可能拿到出宫腰牌,而你的胞兄裴明恭于事后被徐老四要到了家中洒扫!” “徐四当时一直在莲花海围房上值未曾离开过,反倒是他小女,经询问未觉踪迹。” 女帝目泛厉色,声如雷霆,在耳边炸响:“这个沈三娘,正是协助你离宫的人!你又回来了。” “好大的胆子啊,竟敢私出宫闱,并带着你这个阉人!” 女帝厉喝一声:“来人!去将这个沈三娘给朕立即押来!” 裴玄素一刹攥紧双拳。 他早知如此,但听到最后一句,心脏还是一阵紧缩! …… 雨哗哗地下着。 沈星一个人抱膝坐在门槛上,冷风带着水汽灌进来,她用力环住自己,无意识仰头张望。 沈爹去莲花海了,又一批新的罪奴没入宫廷,他有几天忙碌不能回家,把裴明恭也带去了,毕竟后者名义上是他的小工助手,偶尔也得露面见见人。 沈星找了个借口没去。 她心乱如麻,昨夜一宿没睡着,踱步很久,不知不觉坐在门槛上,雨水溅湿她的鞋面,她胡乱缩回来。 外面天色已经黑了,也不知裴玄素那边怎么样了。 她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这是宦官走出宫廷最好的巅峰时代。女帝的原因,权宦辈出前所未有,甚至封国公、大将军,东西提辖司、前备金吾卫、十二团营京军,都是宦官当督军当提司的。 裴玄素出现在宦官集团一度日落西山的末期,他却带领后者再度走向辉煌,最后尽收十二宦营,甚至比女帝年间要更加赫赫,抵达权势熏天的地步,所有人死心塌地地跟着他。 内阁、票拟、批红,甚至两度囚禁弑帝,把控皇位更替。 他这么厉害,一定会没事的吧? 但偏偏沈星却很清楚,这些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如今的裴玄素,只有一个人,他艰难地、只身去闯太初宫。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初冬和深秋雨坠下,有的是水,有的却成了雪。 辟里啪啦的雨点打下来,激起无数水花,雷声隆隆滚过,沈星太知道皇权是怎样的一个庞然大物,如同闪电滚雷,所到所触,摧枯拉朽。 不过顷刻之间。 外面闪电刹那照亮皇城东都,瓢泼一般的大雨,沈星突然好像听见沓沓的长靴落地的声音。 她心脏一紧,蓦一下站了起来! “彭”一声,小小的院落,半旧的木板门扉被猛地踹开,“辟啪”两声反弹回来。 门外站了一名身穿深红高阶宦官服的大太监,和七八个白底黑甲的金吾卫禁军,蓑衣雨披,哗啦啦的大雨沿着蓑披两边落下,沈星一刹认出来,这是神熙女帝身边的太初宫总管太监梁恩。 她的心脏战栗起来。 梁恩挑眉,暴雨中尖细的声音:“沈三娘?” 沈星深吸一口气,她咬着牙关点了点头。 “带走!” …… 夜雨滂沱,惊雷滚滚。 沈星被带到懿阳宫的时候,浑身湿透,被送进正殿之内。 一进热得烤人的大殿,沈星第一眼正是望见青黑巨鼎之前跪着的蓝袍男子。 有血染红他的腰股之间,但他一动不动跪在鼎前,肩宽腰窄脊柱笔挺,纹丝不动。 金红殿堂、猩赤地毯,一刹所有夺目的东西,都成了他的背景色。 沈星一瞬战栗了一下,她仿佛看见上辈子的裴玄素。 但她很快回过神来了,她被带到了裴玄素的身边,梁恩轻叱一声,她慌忙跪下。 神熙女帝高居御座,低眼打量眼前这个小少女,脸很小,双眉弯弯杏眼细嘴,眉目稚嫩,湿透的碎发贴在她的脸上,脸色冻得青白,双眼紧张带着惶然,但偏生硬撑起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敢。 很矛盾,很青稚。 女帝冷冷道:“谁给你的腰牌?” 这个事情,沈星已经和裴玄素商量过了,地道一般情况下绝对不可能泄露的。 裴玄素这件事,属于民不举官不究,不抓起来没人察觉,这也是沈星一开始的打算。只是一旦把诸多蛛丝马迹串联在一起,就很难说。 原来,裴玄素要处理好这些东西,把沈星模糊掉后,他才去太初宫的。 第36章 但那天他平静孤注一掷着实触动了沈星,沈星突然生出一股冲动来,她说她也想去宦营。 ——沈星重生之后,困于内宫,太多讯息的空白,她其实也不知具体要怎么做才好? 但当时看着裴玄素的眼,突然给她生出强烈冲动,对啊就是要拼,哪怕前路不清,先走着再说! 她想挤出去,先挤出内宫,不要再束手束脚! 她求裴玄素把她扯出来,她借口她有个侄子在暗阁有危险,她想出去。 要么裴玄素本来就没能过女帝一关,两人一起死;要么裴玄素过了,但女帝挥挥手,处死了她;要么牵藤挂瓜,两人一起过去。 沈星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是姐夫,大姐说过这些年我都没见过外头,姐夫就给了我两个腰牌,想让我偷偷见一下世面。” “令牌我藏在沟渠里,下大雨,我不知道……” 女帝怒极反笑:“好大的胆子啊!” 但沈星知道,女帝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对两仪宫发难;同样,她爹也不会有事,正如徐家人没入宫廷十数年,女帝不闻不问也没处死。 那是因为徐家声威犹存,军中朝中还有好些旧部,徐家这几个人不算什么,但也确实没有必要杀了。 人是太祖夺爵下狱的,她也不给平反。 沈星冒险,只冒险她自己一个。 女帝盯着这个浑身战栗的湿透小少女,将视线移到裴玄素,一触挪回,她冷哼:“那你为什么帮他?” 落汤鸡似的少女面上慢慢染上一层薄红,“我,我喜欢他……那时候他在外廷行走,我经常能看见他,和他说话,他还帮过我,……” 少女情怀总是诗,虽然这套说辞出来,不管沈星还是裴玄素都没有了尴尬,两人都很紧张,度秒如日! 沈星颠三倒四,絮絮叨叨说着她和裴玄素的“过往”,女帝面无表情,也不知有听无听。 沈星的声音渐渐停了,她锐利的目光落在沈星的脸上,沈星也不知是紧张还是冷,她的嘴唇不受控制轻颤着。 “你想嫁宦侍?” 女帝流露出一丝轻蔑和厌鄙,她冷冷道:“你辱没了你的伯祖!” 沈星脑子嗡一声,她其实不记得她的祖父伯伯们了,但这一刻,她心蓦地一紧,几乎是刹那,她知道她的机会来了。 沈星倏地站起,梁恩等太监一个箭步上前,她忽然大声说:“不,不是!我没有想嫁给他——” 她忽然泪流满面:“我想给陛下做女官!景昌在暗阁,可我总觉得不好,他们跟着两仪宫我心里不踏实,我总觉得有一天会不好!” “我想像二姐一样,给您效命。若是以后……求陛下给我们家的人一条生路!能回归市井就很好了——” 沈星之所以会赌一把,是因为有她二姐这一个先例。 徐家虽算站在皇帝那边,但她和二姐也姓徐,留着她总比杀了她有用。 沈星声嘶力竭,眼泪哗哗,说到皇帝那边的种种不好,她真情流露,她也不敢牵扯裴玄素,怕连累他,只拚命说自己这边的。 “就你这样的还当女官?” 久久,沈星终于停下来了,她双目红肿泪模糊,一瞬不瞬卑微祈求仰望神熙女帝。 女帝转动眼珠子,打量她,心里冷嗤一声,只不过话说回来,徐家的女儿既自己靠过来,留着也未尝不可,或许将来会有什么用途也不定。 良久,上首浑沉的女声终于响起,有如天籁。 “记住你说的话。”她终于对裴玄素道。 至于沈星,她哼笑一声,“如果你在龙江有功,那朕就让你当女官。” 安神香息袅袅,压抑的低气压始终贯穿全场,在女帝发话之前,谁也猜不到她的心思。 如同水中快要窒息,一刹提上露头,铺面的空气灌满了心肺。 裴玄素沈星狂喜。 两人伏跪应是,女帝厉叱:“滚下去,来人,着此二人发回莲花海!” 两人立即起身,倒退着往外走,即将退出门帘的时候,听见女帝吩咐左右:“明日下旨,将莲花海所有阉人,尽数充进十二团营作补充兵甲。” 剩下的,沈星听不到了,她被带进一个小偏房,脱下湿透的宫女服饰,换上一身蓝色小太监服。 她和裴玄素将被带回莲花海。 沈星心情还没恢复过,又添欢喜,两者混杂,悲喜交加,冲得眼泪都下来了——十二团营即是宦营,因为提督是宦官,大小掌军和兵甲阉人比比皆是。 沈星换了衣服,腰带还没扣好,她急忙打开房门,裴玄素在外面等她。 他一脸的干涸血迹,伤口一动还渗血,她赶紧递给他一方干净手帕捂住。 两人视线对上,谁也没有说话,情绪一时难以自抑。 他们赌赢了。 第14章 裴玄素和沈星即刻发回了莲花海,以低等内宦的身份。 滂沱大雨顺着蔽旧轩榭的檐瓦急速泼下,轩内黑黢黢的,被连夜发回没多久,有七八个披着蓑衣的太监和一个应是太医的人来了,利索将裴玄素抬上一块木板作的床,剪开他裤子裆布的后面,给他治疗。 这次马上有医有药,太医低头忙活着,五六个太监距木板床三四步远环成一圈,领头的梁恩一身蓑披底下还罩了黑斗篷,遮住宝蓝色绣银的四品宫制内监服,他居高临下看着裴玄素治伤,冷冷道:“明日到了十二团营之后,去找赵督主报到。” 第37章 雨声很大,听不见里面说什么。 沈星避开了,不应该听的她得主动避开,偷偷在轩榭侧边的槛窗破洞的窗纱瞄了一会,发现里面治疗是直接剪伤处裤子的,裴玄素趴着一动不动,这幅度一个人干活应发现不了秘密。 她无声松了口气,赶紧转头避让,她慢慢沿着湿漉漉的旧轩边缘走着,漫无目的,一路走到旧轩的正面。 夜雨中,光秃秃的树木张牙舞爪,地上落叶杂草丛生厚厚一层,在风雨中哗哗响动,她找了个干的地方,慢慢坐了下来,透过漫天的风雨和远方深黑色的旧宫亭台,抱膝往光顺门的方向望过去。 她的心也像油煎似的,这次是她自己拿主意,背着家里人做的。因为她知道,她问的话,他们铁定不会同意的,甚至会找个差事把她塞进去,把她看住和裴玄素彻底分隔开。 事儿做成了,姐夫大姐那边肯定有太初宫的消息来源,可能已经知道了,爹可能也收到消息了。 也不知他们怎么了?大约会很生气、后怕、又急得团团转吧? 沈星做的时候只一心想着怎么瞒住家人,事儿成了,心里却酸酸的,她想,如果大姐和爹要弄她回去,她肯定不答应的。 她这么想着,却远远望见,有一个人撑着伞上了台阶,远远沿着陈旧的廊榭和水塘般的甬道,深一脚浅一脚往这边来了。 莲花海除了主殿那边辟了一侧作大批没入宫籍的罪臣及家眷处理用的蚕室和养伤围房之外,其实还有很多人,都是阉人。 宫廷阉侍来源,除了罪奴以外,更多来自民间。很多贫苦人家已经活不下去的,听人说挨了一刀进宫就能过上有吃有喝好日子,此类许多的人,有男童有成年人,都会塞钱给外面的蚕房,或找煽禽畜的手艺人,反正自己处理了,谋求入宫的。 这大批人的滞留一直是个问题,宫廷也需要充掖宫侍,最后这些人被安置在莲花海东北角一隅,有多时数千,少也千八百。 年纪小的才有机会被挑进内廷,像超过十七八的被挑剩下,一般只能当苦役或等宦营出现大批减员或扩充的机会,全部没入十二团营充作兵甲。当然很多人等到死也等不到机会。 沈星现在就在莲花海这个位置,人很多,但梁恩等明显出自内宫的蓑衣人出现后,那些窥视的目光就缩回屋里不见了。 雨哗哗的下,这片黢黑的荒苑天地好像只剩沈星一个,蓦前方出现一个撑伞的人影,是个女子,很瘦,她张望寻找着,很快就往这边来了。 抱膝坐在台阶上的沈星,一下子就站起来了,那女子出现的第一眼,她就认出来了,那是她大姐! 沈星真不知怎么形容她此刻的心情,狂喜,飞奔,沿着旧廊和瓦檐一路跑到近前,却近乡情怯,她怯怯站住了。 黑漆漆的雨夜,姐妹俩好不容易再次见面了,徐妙仪一身轻便深兰襦裙,在这样的夜晚,衬得她格外的瘦削,她轻轻伸手,抚摸一下沉星的脸:“瘦了,瘦了好些呢。” 女声带着对她深深的心疼怜爱,沈星眼泪哗一下就下来了,前世今生,她突然生出无限委屈,孤零零一个人挨过前世后半辈子的踽踽独行,怀抱满腔的仇恨,被裴玄素这个坏人欺负,她委屈,但没有任何人可以诉说。 在大姐这一刻温柔的抚摸下,突然喷涌了出来,和眼泪一起。 徐妙仪一把抱住她,用自己的怀抱温暖着小妹妹,像小时候每一次她哭泣的时候那样轻抚她的背。 沈星哭了一会,渐渐止住,她想起自己做的事情,心里一慌,急忙偷眼看大姐姐。 徐妙仪找了个台阶,和小妹贴着相拥坐下,她白皙柔软的下颌一直贴着她的脸,察觉沈星的动静,她才慢慢和她分开。 徐妙仪声音有种难以言喻的沙哑,她细细端详沈星带着稚气的精致面庞,有些婴儿肥,但瓜子脸很明显,眉头眼额如一段逶迤的诗,琼鼻樱唇噙一方水露,长开以后,必定是个古仕女图走出来般的婉约大美人。 沈星惴惴,不禁低下头,只是下一刻,她听徐妙仪有些哽咽说:“我们小妹也长大了,长大了啊!” 向来温婉冷静的大家闺秀,霎时难以自抑,潸然泪下。 沈星震惊抬起头。 姐妹四目相对,沈星突然明悟,大姐知道了,大姐心里是明白她的! 她愣愣的,任由徐妙仪一把将她紧紧拥进怀里,徐妙仪轻声说:“大姐知道,你要像你二姐一样,飞到那边去了,是想给我们家多寻一条生路。” 她方才细细端详过小妹妹,恍然发觉,小妹面庞稚嫩依旧,但眼神却不再懵懂。 徐妙仪心里很难受。 她还清晰记得那个牙牙学语,软软扑倒她怀里的小豆丁,嫩声喊她大姐,像个糯米团子似的,她心都要化了。 沈星是徐家这一辈最小的女孩,徐家阳盛阴衰两辈二十几个男丁,统共四个女娃。 如珠如宝哄着护着,沈星是最小的一个,家变时死了母亲,她哭得嗓子脓血高烧不退,她才三岁多点,可爱一个人儿,病得麻杆似的,变成大头娃娃。 四叔背着她,奔波一百多里地,真的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救活下来的。 徐妙仪当年知道的时候,哭得心脏绞痛快喘不过气来。 难得小人儿病好之后没变,软软糯糯,瘦脱相却说她不饿不疼,她很好,把送药用指头大小的粗面糕往大人嘴里塞、大侄子嘴里塞,甜甜笑着,笑得人心都化了,眼泪下来了。 第38章 她偷偷进宫去看,蜡黄蜡黄的小人儿还认得她,扑进她怀里,抿唇笑,甜甜的,喊她大姐~ 所有人刹那泪崩。 在那个狭小潮暗的小屋里里,泣不成声。 这是上天赐给他们的宝贝啊。 她那么好。 真是绝境中的徐家人唯一的美好了。 他们这些年小心翼翼保护着,想的是,就算完再怎么样,至少保住她。 如此,即便死了,不算饮恨。 可没想到,小姑娘还是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长大了! 她意识到家里的处境,像她二姐一样,知道他们不会同意,先斩后奏自己想办法了。 沈星呆住了,她怔怔的,急忙握住徐妙仪的手:“大姐,你知道二姐!” 滂沱雨声中,徐妙仪轻声说:“对,我知道。” “你二姐也知道我知道。” 有一首逶迤悲凉的歌,唱着唱着,突然发现它转了个大弯。上辈子,沈星直到刑场底下的时候,才见的二姐一面,那一面也是最后一面。 她才知道,原来二姐的心一直和他们在一起的,没变过。 但她不知道,原来大姐也一直知道。 姐妹大吵一架,决绝离开,叛出家门,其实彼此心中都明白,只是为了给家里多寻一条路,自此如同陌路,不再相见。 沈星心脏一下子像被抓了一下似的,又酸又疼,悲伤开出一朵欢愉涩花,原来家里都明白、都知道,二姐没有被辜负误会。 徐妙仪轻抚她的脸,柔声问她:“你真的喜欢裴玄素吗?” 大姐温柔的目光洞悉一切。 “不,”沈星立即道:“不是,我没有喜欢他,我们只是朋友。” 她抿抿唇:“他还不知我是徐家人,要是知道了,他肯定要生气的。”甚至会翻脸的吧? 果然,和徐妙仪猜的一样,“我想应该就是这样的。” 她轻声道。 沈星偎依进大姐的怀抱,温暖馨香,一直暖进她的心,她发现大姐没有责备她,家里的人也没有生气,她心里骤然一松,甚至轻快了起来。 徐妙仪轻声:“傻瓜,你可能会死的。” 沈星却露出一个带泪释然的笑,她感觉回来后一直以来的的焦灼、踩不到实地的感觉,这一刻都尽去了。 她小声:“我不怕,如果真的最后要死,我希望一家人死在一起。” 这是沈星发自内心的想法,她再也不要孤零零一个人了。 沈星甚至露出一抹笑,一个俏皮的笑,鼻头红红的,抿唇笑,眼睛弯弯。 回来以后,她其实一直是压着的,说出这句话之后,她发现那些压的东西蓦地移开了。 她急不迫待说:“大姐,家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你快给我说说?” 徐妙仪心里酸楚不已,又欣慰,百感交集,一时之间也不知怎么说。她深呼吸一口气,好,一家人在一起也好,如果他们都没了,小妹也不会快乐活下去的。 她是个最好最值得人疼惜的好孩子呢。 徐妙仪重新搂过沈星,姐妹俩偎依在空旷的敞轩台阶上,冷风嗖嗖过,但姐妹俩的心是在一起的。 “当然要给你说的。” 这是徐妙仪今天来最重要目的之一,“我们家一直避,但最后我发现,怎么也避不开这些事情。” 因为他们姓徐。 徐家是开国第一功臣,声望至今犹有,这份声望、昔日祖父叔伯们和部下的香火情,既是徐妙仪他们的骄傲,亦成为深深束缚徐家的一捆绳索。 “早在家里出事之后,我就称病不出,”徐妙仪一开始悲愤过,但经过家里惨痛的减员,熬过开头那几年后,她渐渐剩下一个心愿,就是想把家剩下的人救出来,远离东都,安生过生活就好。 徐妙仪刻意淡化自己的存在,她素有心疾,冒着生命危险生子,过后身体支持不住,一点不稀奇。 “可最后我发现不行。” “景昌一被选进暗阁,我就知道糟了。” 其实沈景昌一直想考的是神策卫,是禁军,走正常的军途。那几年徐妙仪一直很矛盾,历尽繁华骤变时光向前,她其实更希望家人平平安安,在她去世前能把叔父妹妹大侄们弄出宫,安稳当个平头百姓就很好。 但沈景昌年少,总憋着一口气,他想考神策卫,脱了宫籍,再带了家人光明正大走出宫门来——最开始,其实家里没人盼头这么高,想复爵,都是不得不迫着走上来的。 但谁知考完之后,却被选进了暗阁。 景昌是徐家仅剩的唯一男丁,意义上截然不同。徐家的象征意义、徐家剩余的声望,几乎可以说都能捆绑在他一个人的身上。 徐妙仪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心下一沉,她意识避无可避,徐家还是被卷进争斗的漩涡当中。 迫不得已,徐妙仪近年把手上徐家剩余的人脉和资源,几乎尽数使出,还佯装快病死一装很多年。 也是景昌选进暗阁的次年,沈星的二姐沈云卿嫁给女帝一系的司礼监秉笔、如今的第七团营掌司陈同鉴,和家里一刀两断,从此不再联系,决绝而去了。 个中种种不易、种种摸索,就不必细说了。 姓徐,幸或不幸,当初流放,多少人全家死光,唯独徐家总有人行方便关照,最后能剩下来好几个人。没入宫籍,女帝置之不理,也没下令杀了。 第39章 萧萧的冷风雨,徐妙仪长吐一口气,忍不住皱眉:“可最近这一两年,我总是很不安心。” 明明应该形势大好了,可偏女帝突然醒来,龙江一案猝成漩涡。 “你二姐已经一年多没有给我传信了。我私下打听过,他们夫妻在第七团营自去年就不见踪影,挂名挂到现在,我有些担心。” 出暗中的任务有可能,但这会是什么任务呢?有没有危险?假如出任务,女帝那边又在暗中筹划些什么? 徐妙仪很担心,但又不敢深入探问。 “还有景昌,龙江之变的刺客,其实都是暗阁的人。”徐妙仪抿唇道。 但到了那个关口,她和楚淳风根本没法阻止,甚至不能开口异议。 “景昌掺和太深了!” 自龙江之变,暗阁一裂为二,后续双方的任务之一都是要解决对方。 另外,徐妙仪很怕,万不得已,皇帝要弃车保帅,而沈景昌的身份让他正好足以扛起这件事。 “我管不了别人,但无论如何,景昌绝不能填了炮灰。他才十七岁,他绝对不可能是担大旗那个!” 徐妙仪的父亲祖父们都不在了,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对朝廷的掌控和判断差之极远,就算到了今时今日,很多东西徐妙仪也触摸不到太深。 但她清晰意识到,徐家要滑进漩涡里,她现在在拚命使劲,要把景昌拉回来。 徐妙仪深深吸一口气,从情绪里抽身出来,她从腰间暗扣取出一枚墨玉牌,塞进沈星的手心。 她温柔抚摸她小妹的脸,情绪有些激动难言,终究是一家人,小妹的心和她们是一样的,“星星,这是咱家信物,现在给你,也没多少人了,剩下那几个原来正是留给你的。” 这个墨玉牌,是联络徐家旧人、从前家卫之类的剩余旧势力用的信物。 徐妙仪这些年能用的几乎都用尽了,唯独剩下几个昔年祖父和父亲的心腹好手,舍不得用。 就是想着将来留给沈星。 有个万一,带着她走,保护她一生平安的。 “原来大姐想着,怎么都要保住你。” 雨声滂沱,沈星听着得泪流满面,原来姐姐们都知道的,她一抹脸急忙道:“我不要!” “我知道,我知道。”大姐安慰:“这只是大姐从前的打算,现在不是了,咱们一家人一起使劲。” 沈星这才安静下来,徐妙仪搂着她,低声告诉沈星,让她接下来做什么:“大姐不知能不能去龙江,既然你去了,正好理这件事。” “景昌很危险,这些年你姐夫百般周旋,可这次他碰不了暗阁,只能在外围使劲。” “徐芳他们几个,就是大姐原来想剩给你的那几个人,”徐妙仪一直没怎么动过这几个人,他们也知道徐妙仪想把他们留给沈星,一直也有暗中关注沈星的,沈星或许不认识他们,但他们肯定认识沈星。 徐妙仪不得已,连这几个人都动用了,自成一队,目前正在龙江,和她和楚淳风另外派出的人紧紧围绕着暗阁的动静在查探。 “已经有些眉目啦。” 说到这里,徐妙仪终于高兴起来了,“具体的,等到了龙江,你召见徐芳他们几个后,再详细听他们说。” 徐妙仪左右看看,身边很宽敞,藏不了人,但她也不愿意在这种地方说至机密的事情。 反正待沈星到了龙江,也是要说的。 她摸摸沈星的脸:“你既然出来的,就是要有人的,徐芳他们以后,正好跟着你。” 长话短说,叮嘱许久,徐妙仪最后不得不分开,她微笑一下:“好了,大姐要回去了,”她浅浅的甜蜜,“不然,你姐夫那边的人就要进来寻了。” 调侃归调侃,但姐妹俩确实说了很久了。 这地方最好不要多进人,以防引人注目,徐妙仪换了衣服一个人悄悄过来的。 说到这里,她不禁轻叹:“这些年,幸好有你姐夫。” 不然,徐妙仪有心疾,这些年恐怕真有些力有不逮。 徐妙仪依依不舍搂了沈星好一会儿,直到等在旧廊尽头望风的护卫再一次回头张望招手,她终究还是起身了。 雨渐小了些,夜色中,徐妙仪面庞柔和又美丽,说起楚淳风,浅浅微笑幸福。 沈星默一下,其实姐夫也真帮过他们家很多,她忍不住胡思乱想,这辈子若是变化了,最终没有演变成那个局面,那会不会大姐和姐夫,就真的幸福相爱一辈子呢? 应该能的吧? 第15章 深秋的雨夜,沈星伫立在台阶上,望着徐妙仪撑伞的黢黑背影渐行渐远。 她也是很久很久后才知道,太祖前朝旁支宗室出身,联合陇鲁江左两地门阀平定天下,又受降和联合前朝多位大公卿,多股大势力拧成的大燕朝,这是开国遗留的问题。 太祖雄才大略,铲除门阀,甚至一部分的开国勋贵不能说不对;女帝的反抗更不能说不是了,谁也不可能坐以待毙。她登位后剪除宗室权贵,既是坐稳龙椅,也是加快前者的进程,作为一个帝皇,她错了吗? 后来的明太子,为父母囚禁多年,几近疯癫,谁又能说他不对? 只可惜夹裹在其中有无数炮灰。 死尽全家,惨绝人寰。 作为其中之一,谁又能等闲视之,心平气和? 第40章 裴玄素不能,沈星也不能。 哪怕是知悉上述原因并当了太后那时的她,也不能够。 切肤之痛,刀刀入肉,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明白那种彻骨的痛楚啊。 沈星在台阶站了一会儿,搓了搓手臂,转身回去。 沿着湿漉漉的檐下小心走回去,滂沱的雷雨依旧,梁恩一行已经离去了,破败八角轩亭静悄悄,带着水汽的冷风呼啸刮过。 裴玄素静静趴在那块木板床上,地上扔了一套干的湛蓝太监服,他一动不动盯着梁恩一行离去的方向。 沈星赶紧把门窗都掩上了,挡住了风,裴玄素回神,转头望过来,“回来了?” 黑暗里望不清他的脸,只看见眉峰,长眉入鬓,刀锋一般的锐度,在黑暗中尤为英俊。 “嗯,”沈星有点紧张瞄了他一眼,小声:“我大姐来了。她还给了我几个人,说在龙江,让我到了再召回他们。” 沈星说这话的时候有点惴惴,但裴玄素却并不觉得意外,他是个很敏锐的人,早在沈爹把他的事情扛下来时,他就知道沈家有些后台。 沈星说有人托她相救,其实这说辞不是没有漏洞,但裴玄素已经一概不问了。 他轻声问:“冷吗?” 沈星说话的时候,已经把鞋子脱了,垫在地上在窄床边挨着坐下。裴玄素有伤,正是争分夺秒休养的时候,总不能让他下来的,这床太窄,也躺不下两个人。 于是沈星就抱膝坐在避风的那边。 但轩亭三面设联排大窗,窗纱破破烂烂,仍有带水冷风呼呼灌进来,她只觉遍体生寒,从肩臂都脚趾头。 她蜷缩脚趾头,把自己抱紧一点,还未说话,裴玄素支起身,把刚才那行人留的、盖在他身上的厚棉衣披在她身上。 带着体温、皂荚味道和裴玄素身上特有的一股极浅淡的冷香的棉衣一下子罩住她的背部和双臂,人一下子暖和了。 裴玄素说:“我从小习武,我不用。” 他显然有心事,对沈星笑了下,趴回去了。 两人一会没说话,沈星挨在窄床边静静坐了一阵,她裹紧棉衣,冷是不冷了,只是却有些迷茫。 沈星出神盯着轩亭外哗哗的夜雨,今夜和大姐相见,她心潮起伏,前世种种一下子历历在目。 只是此刻她身侧的裴玄素,总给她一种另一个人的感觉。 可方才进亭裴玄素黑暗中的眉峰和轮廓,却一下子和上辈子那个他重合在一起。 上辈子她和裴玄素同床共枕,无数个夜里,在黑暗中望过他的轮廓。 沈星心骤紧了一下,但随后裴玄素的温声和披衣,却又很快让她的心松下来了。 她慢慢侧头,望向裴玄素,后者趴伏在床上,也在出神,不知道想什么,黑暗中瘦削了的下颌线条格外硌刻,有种砭骨的孤冷。 沈星清晰知道,裴玄素很快就会知道她是那个徐家的人。 她姐夫楚淳风是皇帝养子兼心腹,楚淳风包括徐妙仪都算两仪宫重要人物,徐家是为两仪宫效力的。而裴玄素家那么惨,始作俑者正是皇帝。 沈星裹了衣服一会儿,她觉得光自己暖和不对,抽出一半的棉衣,盖在裴玄素的上半身。 裴玄素回神,转头,沈星面庞对着夜光,微微的水色映着她的脸微晃,小少女的脸很小,一双杏眼大大的,黑亮柔辗,一种恬静的软和。 裴玄素轻声说:“你后悔吗?” 从上阳宫到莲花海,今后命运不知去往何方,可能明日就死了,但这是裴玄素自己选的路,他无悔。 眼前男人喉结上下动了片刻,他的嗓音一直没有恢复,此刻尤其沙哑,可见他的决心和情绪。 沈星立即摇头:“我不后悔!” 后悔是绝不可能后悔的。 就是不知道,他和她的关系,会走向何方? 这样雨夜偎依的时光,没丁点男女关系,他像另外一个人,沈星旧时从来未敢想像过。 她茫然,无声轻呼一口气,抱膝把自己蜷缩进棉衣里。 …… 两人思绪纷杂,一夜都没怎么睡,沈星迷迷糊糊到天蒙亮,被裴玄素推醒,“快醒醒,来人了!” 裴玄素一跃跳下地,他半夜换了衣裤,身上仅穿单裤,他快速把掉转敞穿晾伤口的外衣掉转过来,系上衣带,不消十数息打理停当。 他身上的伤肯定还没好,但站立行走,却看不出来了。 沈星一个骨碌爬起,裴玄素不要,她把棉衣裹在自己身上。 前方喧闹很快蔓延了整个莲花海东北隅,太初宫下旨,莲花海无籍阉人尽数充入十二团营。 十二宦营,也是十二团营,十数年来大量阉人填充,如今和正常军籍大概三七比,阉人三,军籍七,前者隶属司礼监名册上。每营满员五千,共六万,是禁军并京军编制之一,团营驻地分别在参赞坊及京郊容乡。 不多时,有人尖声大喊:“裴玄素!沈三——” 唱名很快就到他们了,一辆辆骡马板车拉到面前,这是之前充入宦营没有过的,之前都是徒步去的,一时嗡嗡讨论起来了。 裴玄素沈星只当没听见,快步上前,红衣宦官在那本隶属宦营的名册上两勾,两人从今即属宦营阉兵。 两人快步登车,骡车很快哒哒驰出莲花海,直奔参赞坊。 第41章 裴沈二人在这一刻踏上了那条未知的征途,即将登上了那艘驶往龙江的大船。 命运不知拐点,但在此之前,两人先见了两拨故人。 …… 裴玄素和沈星抵达京营的当天上午,就被带到了宦营提督赵关山的司房里。 司房分里外间,外间会客见人,里间则是私密些的书案理事之地,一排长长的博古架,一边是兵器摆设一边是文牍,棕褐色的长条大书案侧,则放着如意八宝盒等富贵人物摆放的装饰品。 装潢不多,但垂帷地毯寥寥几件装饰画龙点睛可见奢菲,主人身份很高。 赵关山,西提辖司督主、十二团营提督,受封超品代国公,是女帝驾前足可和寇家子相提并论的股肱心腹,一向东都官场闻风丧胆。 不过今天赵关山见裴玄素,却只一身石青色的斗牛服,打扮平常,内房也没其他外人,只有他和他的义子韩勃。 赵关山五旬许人,两鬓泛银,见裴玄素带着沈星被领进门帘,他长叹一声:“过来吧。” 韩勃束高髻插蓝宝银簪,手里拿着一条牛皮短鞭,正侧身坐在椅旁方几上,单脚踩在隔壁椅面,短鞭轻拍另一边手心,银蓝赐服,十八九岁,表情不羁的年轻人,一见裴玄素就撇撇嘴。 都是旧相识啊。 赵关山叹气:“上皇龙体远不如前,阉人都快没活路了,你还来做什么?” 阉宦,因女帝而异峰突起,飙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女帝上位后急需大量的人手,因而有了今日的宦营、东西提辖司等等炙手可热让人胆寒的衙门禁营,宦官为刺史为督军外放做官比比皆是。 但不管朝堂内外皆侧目,就连女帝亲侄们、龙江之变出事前封太子呼声很高的英国公寇承嗣兄弟,对宦官集团都甚排斥。 两仪宫那边更不必说了。 赵关山人在巅峰,却洞悉隐忧,女帝即将六旬了,这么重伤一场元气大损,寿元方面,宦营前景实在让人无法乐观。 他感叹阉人快没活路了,是大实话。 赵关山今日这么见裴玄素,并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可见关系非同一般了。 裴玄素薄唇抿得紧紧的,昔日那双似有星辰大海的丹凤眼,此刻黑沉冷寂一片。 他说:“我知道,我愿意来的。” 他哑声:“不复仇,毋宁死!” 赵关山摇了摇头,半晌,他说:“既然如此,你就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头,从今往后当我义子,我活着一日,便有你一日。” 赵关山和裴文阮是好友,裴文阮一家被押解归京后,赵关山不是没想发,但女帝刺杀重伤,罪魁裴文阮谁碰谁死,他只能想着,等事情过去后,再设法安置裴玄素俩兄弟。 未料,裴玄素却先选择了一条截然相反的不归路。 太初宫的旨意,赵关山昨夜就接到了,并且打听清楚了事情始末。 他只能无奈叹气。 事已至此,他能做的仅这些了。 裴玄素没有废话,他撩起下摆,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义父。” 一语出,毫不迟疑,听得赵关山心里叹息。 其实旧时,赵关山和裴玄素的关系并不怎么样,阉宦有权有位,但朝中却多数不屑与之深交,裴文阮算个例外。 少年裴玄素,幼不为母喜,倔强又自傲,容貌绝美惊才绝艳,三元及第才智双绝。 聪明的人多数都是骄傲的,少年意气更盛,裴玄素也不例外,那些年他并不喜欢父亲这个阉人好友,中式留京那年父亲让他代去拜访,他还挺不乐意的。 幼年起的见面拜访,裴玄素都这样,所以和韩勃关系尤为恶劣。 那是一个沈星未曾认识过的裴玄素,少年恣意,自信骄傲,绝艳俊美,一计恫退八千外狄骑兵,他腰悬酒、手提剑,曾向往肆意江湖游侠,又立志安邦定国平天下。 也就后来年岁渐长,他也历练出来了,刻意收敛不少,才有那个自持如玉的青年君子。 只是沈星初见裴玄素的时候,他的傲骨已经被打碎了,巨大的家变和母亲被凌.辱致死及伤病,几乎把他打得站不起来。 只剩破碎凌乱。 等他终于从漫长的伤病挣扎出来,孤注一掷,毅然往上阳宫往宦营往龙江而来。 变化之大,让韩勃都难得没有出言讽刺他。 “行了,好孩子,起来吧。” 赵关山亲自站起,俯身扶起裴玄素,他知道裴玄素和自己不算熟悉,心里估计也难受,他没有多说:“你先去休息休息,你有几个人在东都盲头乱撞,找到我门上,我替你归拢起来了。原想送进宫的,正好,等会就让他们来见你。我还得进宫面圣,估计马上就会启程下龙江。” 见裴玄素点头答应,赵关山想了一下,没有亲自送,叫过小太监进来,把裴玄素和沈星带过旁边一排营房休息。 等两人走了,韩勃忿忿不平:“爹你理他作甚?” 他伸手扒了下窗纱,望了眼沈星亦步亦趋跟着裴玄素两人的背影,又奇道:“他怎会和徐家的小丫头一起的?” 赵关山:“行了,别啰嗦。” 观沈星和裴玄素,不挨着却感觉关系很亲密,不是男女的亲密,但却极度信任彼此的感觉。 能让沈星到他面前来,想必徐家没什么大事让她搞,这么个小女孩,赵关山只当看不见。 第42章 韩勃撇撇嘴,要坐上赵关山书案,被赵关山一巴掌打下来。 走在外面的沈星却回头望了一眼。 门帘在晃动。 沈星知道赵关山,裴玄素上辈子的义父,唯一一个裴玄素年年派人祭奠的人。 葬在家乡,风水好向阳的坡地,说是坟地是裴玄素亲自选好安排迁葬的。 至于韩勃,是裴玄素的最强心腹,言听计从指哪打哪说一不二,连最后那场攻城战都不肯离开裴玄素半步。 沈星被裴玄素遣韩勃充当她的临时护卫很多次,牢头一样,韩勃对她冷嘲热讽无数,她牙痒痒恨不得锤爆他的狗头,还有裴玄素的。 没想到,最开始这几人的关系却是这样的。 …… 但这些事情,裴玄素是不知道的。 他膝盖犹有土尘,印在蓝色的棉布内监服上,他绷紧脊梁,一路沉默,直到被小太监带进了一间空营房。 他拉过来两把椅子,扶着椅背在窗前的小书桌上坐了一把,他慢慢开始学,刚才见过的小太监的言语神态,还有韩勃的。 有些微尖的嗓音,眼神锐利,神态微阴柔。 沈星一开始不知道他说什么,仔细听着明白,作为一个一路陪伴裴玄素走到现在的人,她不禁心尖拧了一下。 裴玄素见她发现,还解释:“我以后要这么走下去了。”如果有以后的话。 一路走过来,莲花海到太初宫,太初宫又回莲花海,之后到宦营,一路接触的见过的,都是大小太监。 这种经历,让裴玄素前所未有清晰地意识到,他从今之后,出头之前,他是需与宦官为伍的。 他就是一个阉宦。 他没有别的路可以走,没有别的地方去,唯有这一条路。 他说:“我必须有个出身。” “孤掌难鸣,我必须强大起来。”不然什么都只是空说。 听得沈星心里难受,她难以想像,前世裴玄素险些伤溃病死在蚕室,哥哥也死了,他带着一道刻骨铭心的疤痕,孤零零来到这里,是怎么样的一种处境和心情。 她第一次走进裴玄素的过去,接触他曾经的内心。 那个记忆中让她觉得咄咄逼人,有时候眉目可憎的权宦男人,有着这些可怜的过去。 沈星用力甩甩头,上辈子的他若知道,必然会嗤之以鼻,高傲如裴玄素,他不需别人的可怜。谁可怜他,他会让你全家都可怜。 沈星压下那些胡思乱想,她抿唇,小声对眼前这个裴玄素说:“等以后……”等把他想做的事情都结束,“你可以脱离这里,到别的地方去,过正常的日子。” 她还是忍不住安慰了他。 裴玄素有些怔忪,良久,他苦笑,轻声说:“但愿有这一天吧。” …… 只不过,终于还是有高兴的事情发生了! 裴玄素沈星进房没多久,外面一阵很快的脚步声,孙传廷,邓呈讳、冯维三个人。 这三个贴身心腹,侥幸未曾被波及,奔波好几百里路赶往东都。 裴玄素早已独当一面,他当然也有心腹,绝大部分树倒猢狲散,这三名心腹和护卫不离不弃,甚至已找上赵关山的门,想进宫追随裴玄素。 猝见心腹部下,刚才赵关山打底,裴玄素已经大概猜到有谁了,但真正见面,依然激动得难以自抑。 “主子!” “大人!” “大人,大人——” 两个中青汉子和年轻人,为首一个很年轻和裴玄素差不多,当场眼泪鼻涕都出来了,稀里哗啦,泣不成声。 裴玄素也眼眶发热,再见面,冯维等人风尘仆仆胡子头发都顾不上打理,裴玄素却不再是那个军政一把抓的自持若素气度胸襟的年轻刺史。 他瘦削很多,让他的丹凤眼显得凌厉不少,眉目面庞有种挥之不去的砭骨冷恨,整个人一下子沉寂下去了。 让人痛哭失声。 裴玄素仰头,忍住了泪意,他俯身一一把人扶起来,“好,很好,都起来,都起来!” 各中种种重逢让人心热的言语拥抱不说,沈星也很替裴玄素高兴,这些都是裴玄素最开始的班底,跟着他风腥血雨都不改的心腹。 她正抿唇笑,未料裴玄素先转过来,给大家介绍她之前,他先笑了下和她说:“加上赵叔安排的人,正好十个,剩下几个位置,给你的人留着。” 赵关山给他安排的位置是个什长,是目前能给裴玄素安排的差不多算极限。 满编十五人,他惦记沈星,特地说了这话。 裴玄素神态气质皆有大有改变,眼神沉沉砭骨,唯独转身望向身后那个小姑娘时,露出一丝缓和的暖色,连声音都刻意放轻几分。 大家都好奇望向沈星。 沈星心跳却漏了一拍,她忍不住捏了下拳,“……嗯,好。” 裴玄素是个很敏锐细致的,他察觉到了,不禁问:“怎么了……?” 好在这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韩勃一把掀起门帘,挥手喝:“快!陛下口谕,即刻登船赶赴龙江。” 众人一噤。 …… 当天中午之前,沈星并裴玄素一行随提督赵关山登上前往龙江的官船,以最快速度拔锚驶往龙江。 同时动身的,还有停靠在下关码头另一侧,隶属于左右龙武卫名下、听命两仪宫的官船。 第43章 登船纷踏的脚步声,沈星的心脏狂跳了起来。 第16章 舟行破水,涛声哗哗。 船上的人很多,英国公神武大将军寇承嗣、西提辖司兼宦营提督赵关山、襄城侯羽林卫指挥使窦世安、大理寺少卿虞荣和刑部左侍郎石涛——大理寺卿及刑部尚书早就在龙江了,一大批文官武将禁军指挥加赴龙江水域。 想必皇帝那边的三艘大官船亦是如此。 船上的氛围很紧张,不断有人行走,步履很急促,但暂和裴玄素沈星一行没有关系,除了赵关山嘱咐过几句,暂没人找他们。 龙江距东都四百里水路,顺平江而下,需时一天半,这一天半时间漫长又短暂。 他们被带到舱房后,高兴过后,不可避免说起那些充满恨仇和血腥的话题。 等到沈星去了放置马桶的隔间之后,裴玄素伸手摸了下冯维的裆部。 内里果然空空如也。 裴玄素不禁痛苦闭上双目,他一听冯维三人找上了赵关山门上,就立即猜到了。 冯维故作轻松说:“公子你别在意,我们本就打算进宫找您的。” 孙传廷邓呈讳也连忙点头称是,事实上,比起那些死了的同伴,他们侥幸保住了命还能再跟随主子,他们觉得自己很幸运了。 孙邓两人都是成家了的,安置好妻儿并诀别,义无反顾就来了。 至于冯维,他爹是裴家家臣,跟着裴家父子多年,他从小挑到裴玄素身边。熬刑让他爹招,他爹死不吐口大喊主君含冤,还要更早处决,冯维连尸都收不到。 这些冯维都没提,反正他是一辈子都跟着主子的,“这点伤早好了!” 裴玄素闭目好一会,强行将泪意逼回,他平静地点了点头:“好了就行。” 一会,冯维小声问:“大公子呢?” 裴玄素说:“在宫里。” 大家不禁一静,半晌,才若无其事继续说话。 谁也没有提那些禁忌话题,大家从一路风尘说起,但不可避免,说着说着就停了。 裴玄素抬眼看过他们,他展臂一拥三人,轻声说:“有我裴玄素一日,必不相负汝等。” 不管千难万难,还是将来得以侥幸重新站起! 裴玄素声音很轻,但一字一句,字字千钧。 一路走来都不觉得难,包括请人净身的时候,唯独冯维得知父亲去世的时候哭了一宿,但再多云淡风轻,此刻眼眶突然发热。 三人说不出话,用力点头,冯维点着点着哭了,浓眉大眼含泪:“那个该死的狗皇帝!” “还有哪些该死的宗室和走狗!!” 冯维泪洒当场,哽咽地道。 裴玄素双拳攒出了血,深呼吸,他早晚要那些人血债血偿!! 沈星在隔间没出去。 这是裴玄素和他生死相随的这一小撮心腹经历过惊风骤雨之后的重逢,他们才是主角。 方便说些私房话。 她抱膝靠坐在门边的小杌子,听到最后一句,不禁抱紧了膝盖。 …… 他们在这舱房里睡了一晚上,裴玄素和沈星位置不高,安排在四层船舱的最底层的大通铺,风浪颠簸,涛声不断,到了这份上守夜也没有意义了,大家都很累,很快熟睡过去,鼾声此起彼伏。 唯独裴玄素毫无睡意。 在这个紧绷又安寂的晚上,他强迫自己阖目许久,才渐渐迷糊过去,只是却进入了梦魇,在那个模糊又触目惊心梦中,他回到童年见到他的父亲,小小男孩和青年男人在书房练字,在花园石子道牵手走路,有时候是他和父亲,有时候多了另一个小男孩。 午后斜阳,疏竹丛前,父亲放下把着他小手拿浇勺的手,父子相视一笑。 还有暖阁杏绯垂帷后,碧色坐褥上,窗前的罗汉榻,母亲冷冷拒他千里的目光。 他倔强站在门扉前,好久,一转身拔腿跑了。 但一眨眼,所有一切画面全部粉碎,变得血淋淋的,他父亲只剩下一层皮,被塞满了稻草,扁平的七窍变形的面庞,布满血红色的手指印,和原来没有一分相像,但偏偏裴玄素第一眼就认出他来了。 他早就长大了,独当一面,开衙任官,是个成年男人,可那一刻,他疯狂跑着,追着,失去一切思考能力,像个无助的小孩。 母亲淤黑斑斑的铁青面庞,她无声躺在泥地的破席里,无论他怎么替她阖眼,都无法把她的眼睛闭上。 她瞪着一双大大美丽又恐怖的眼睛,被他埋在湿透的黄土坑里,他指甲翻了,血淋淋的,一点都不觉得痛。 裴玄素无声流泪,他终究惊醒了,一翻身坐起来,无声深喘,冷风一吹,他才发现自己牙关咬得死紧,他强自松开,咯咯不可自抑。 这时候,已经下半夜了,大官船昼夜不停,已经自平江驶龙江涵江的交界。 窗外这片水域,是那样的熟悉,他每次从沛州归家,都要经过这里。 黑夜里,一片寂静,远方灯光点点,码头昼夜不歇,但俱往北边的涵江去了,龙江中游封禁至今。 大官船冲开风浪,往龙江方向而行。 一切景色,是那么地熟悉,只可惜,早已经物事全非。 裴玄素抽出匕首,雪白的匕刃在幽幽的月色下一片冷银,他有无数次,想狠狠在身上留下一道伤口,以此铭刻深入骨髓的恨意。 第44章 但最终理智克制了疯狂叫嚣的情绪。 裴玄素不知站了多久,他静静看着秋江潮生,越来越多熟悉的景象,风吹遍体生凉,直到听到身后悉索起床的声音。 是沈星醒了。 其实醒的不仅沈星一个,通房里的鼾声不知何时停了,冯维三人身手也不差,裴玄素一动,他们就醒了。 但都没动,好像继续熟睡,彼此明白裴玄素此刻并不需要旁人。 裴玄素大概也知道,但他并未理会这个,安静的房间继续沉眠。 “吵醒你了?” 秋风染上寒凉,他转过身来,银色的月光照在他的头顶背后,他遒劲的五官披上一层霜色,美丽又带孤孑。 裴玄素五官艳丽俊美,但从来不会让人感到半分女气,上辈子有阴柔,让人胆颤;现今去了那几分砭骨阴柔,有一种遒劲的男儿气概。 沈星忍不住说:“现在还好,但你以后不能这样,你要这样……,这样……” 去了势,对一个人举止形貌影响还是有的。 “如果以后有了条件,你要添一点妆粉。” 她很小声,示范了几个上辈子他的标志性眼神和举止,还指着脸眉,给他说了几个描绘的位置和要诀。 裴玄素一一记下了,“好,”他轻声说:“你以后提醒我一下就是了。” 沈星此刻,有一种努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尽数倾倒而出的隐约感,仿佛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了似的。 裴玄素关心问她:“你怎么了?不舒服?” 沈星眉眼三月草长莺飞,星光坠落江河,只是那张青春标致的面庞上,总笼一抹轻愁。年纪小小,心事重重,最近两天还经常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沈星一下子噤声:“没,没什么呀。” 她笑了笑,这么说的。 难道她还能告诉裴玄素,她担心她是那个徐家的事实很快会暴露吗? 越接近龙江,她心潮起伏之余,还很忐忑,她知道,两人很快就要面对现实。 他们会分道扬镳吗? …… 船行破水,第二天申时,终于抵达龙江府城七十里外的川沙镇江域。 气氛凝沉到了极致,所有的一切霎时密锣紧鼓起来。 离得远远,便见旌旗招展,舟师林立兵甲严阵以待。两艘红漆大官船几乎同时靠岸,码头等待迎接的人极多,乌泱泱文官武将甲兵车马,不少人望见这两艘分属两宫的大船,不禁暗暗呼了口气,打起十二分精神。 岸上码头统共分三拨人,一拨太初宫女帝麾下,另一拨不用说就是皇帝的,至于最后一拨则是剿叛军将领。 因为龙江惊变,女帝遇刺当日,两夷水西家的首领宣慰使奢威也被杀身亡了,两夷哗聚,最后起了叛乱。 两宫人马泾渭分明、分站一边,呈对峙剑拔弩张的态势,为首者不时冷冷扫向对方阵营。中间站的则是中立派的平叛水陆二师指挥使及将领,为首将领不禁互相对视一眼,都没吭声,迎了上去。 沈星站在甲板一侧中部的位置,大船拐近码头的时候,她望着凛风中乌泱泱的人面,这时候大船上所有人基本都出来了,以英国公寇承嗣为首,站在船头方向,与案上相对。 船上船下,锐利的目光一触,那种紧绷到极致的氛围几乎一触即发。 沈星捏着拳头,她看见了很多熟悉或陌生的脸,曾听说过大名此刻对上号的。 这次龙江现场,可谓群英荟萃,女帝这边为首者,是差一点封了太子的女帝亲侄英国公寇承嗣,稍后一些的还有西提辖司兼宦营提督赵关山和闫江侯羽林卫指挥使窦世安等人,至于岸上还有寇承嗣的亲弟弟、今年二十一岁的闫江侯寇承婴。 皇帝那边,淮安侯郑御、新吏部尚书高子文等人,包括沈星的姐夫楚淳风,还有当今嫡长子大皇子秦王楚治。朝廷新贵,有文有武,个个精英。 非常值得一说的是,这次女帝这边带来了裴玄素,而皇帝那边则带来了昔日龙江府伊裴文阮手下的司马王钦。王司马是府伊副官,裴文阮昔年的心腹。 后者一见静静立在另一艘船头的裴玄素,立即低下头。 楚治等人快速将王钦带下了船。 这里很多人都是数次折返龙江的,匆匆返回东都不过为了面禀,此刻一见那边动静,心当即一紧,寇承嗣喝道:“带上裴玄素,快走!” …… 龙江浔江一线往南,地形复杂多变,往东水网密布湖泽,又山多林密,尤其龙江往西,号称十万大山,连绵不绝,各族夷民众多。 本朝在龙江浔江一线布置的水师陆军,是内陆非常重要的战略部署之一。水师既负责镇守,又负责巡护漕运和航线。其中又以几大节点为重中之重,这其中就有龙江。 本朝帝皇,每隔几年就会到龙江或浔江检阅一次水师,正是这个原因。 龙江西去的重山中,有多个夷民聚居州县,其中两个大的宣慰州毗邻龙江。昔日裴文阮这个龙江府伊和位于川沙叽的龙江水师指挥使,两人其中一项重要职责是和两大夷族经济交流维持友好的同时,保持监察。 但现在已经物是人非了。 皇帝麾下心腹及宗室精心布置,等待长达八年,那日黑衣刺客自水面一跃冲天,一船舟师突然倒戈,女帝遇刺,伤重垂危,整个龙江翻天覆地,不管是龙江府内还是水师中的大小文官武将,全部打入大狱。 第45章 大约是采取了欺瞒的方式,两夷之一的水西首领宣慰使奢威也牵涉其中了,事发当天还被一刀毙命,整个水西族哗然大乱,少族长奢蔼勃然大怒又骇然之下,自行继位,举族叛了。 目前两夷正和朝廷的平判军呈对峙之势,江面封禁已久,剑拔弩张。 平叛的水师是浔江卫调来的,但女帝遇刺原因,京师也派了护国大将军之子、现任神策卫指挥使蒋无涯前来。 两艘大船的人纷踏匆匆,青年挺拔戴甲的蒋无涯和陈臣江指挥使对视一眼,两人都没说话。 平叛不难,一切早就绪了,不过是两个宣慰府而已,雷霆声势快则数日可平。 之所以没动,全因为龙江惊案还没出结果。 陈臣江说:“咱们还是等吧。”不过估计不用等多久了,刚他望见裴玄素王钦两张熟面孔,想来很快就能破冰。 陈臣江不免想起昔日龙江府和水师都尉府的熟人,他不由地长长叹了口气。 蒋无涯俊目修眉,军姿笔挺,他微点了点头。 他没有就两党之争发表任何意见,但目光睃往左边大船时,剑眉不禁微蹙,他刚才……好像望见了一个熟悉的娇小身影。 对方侧头避着,但他一眼就注意到了。 “怎么会?”她怎么会在龙江? …… 龙江的钦差行辕就设在川沙叽,众所周知的原因,分成了两个。 裴玄素在船上也望见王钦了,后者不敢和他对视。 王钦是父亲心腹副手,昔年称之叔伯的人物,为了活命,如今已臣于两仪宫。 但不妨碍裴玄素双目淬冰。 他甚至惊鸿一瞥见到了他的祖父堂兄弟们,宣平侯府裴家的人一直在龙江,一刹有热血上冲脑门,整个脑子嗡嗡的。 裴玄素倏地攥拳,他费尽全身力气,强自按捺住自己。 熟悉的地方,熟悉的码头,他轻车简从无数次,唯独这一次,是戴罪而至的。 裴玄素在钦差队伍的地位并不好,他更像一个工具人。寇承嗣带着人快步下船,迎面一个身着深紫华丽圆斗牛服的白面青年,曳撒在秋阳下粼粼急闪,声若奔雷,步履迅捷,他生得眉清目秀肖似女帝,但眉目中一抹倨傲破坏了他面相的隽秀,居高临下,看着非常不好相与。 这人正是寇承婴。 寇承婴一到,立即下令将裴玄素擒住,赵关山伸手一挡:“闫江侯这是做什么?” 韩勃虽不大喜欢裴玄素,但裴玄素现在是宦营的人,唰一声拔出雪亮长刀。 寇承婴那双厉目淬毒一般,龙江惊变之前,女帝驾前也有分阵营的,寇承婴素来厌憎这些窃外权柄的内阉,且裴文阮是女帝遇刺的罪魁祸首背刺者,裴玄素两条都占了,他阴翳目光看裴玄素仿是一个死人。 赵关山沉声:“陛下口谕,龙江之行若有功,一切既往不咎,连擢三级以上,不论任何人。裴玄素已论罪行刑,他现今是宦营的人!” “好了!” 一切发生只在瞬间,寇承嗣喝了一声:“别废话,走!” 僵持已经持续几个月,女帝一醒,情况猝变,双方立马掉头回东都去找先前龙江府的人,女帝这边用了裴玄素,皇帝那边也翻出一个王钦。 千钧一发,就在最后一息。 大家都知轻重,所有情绪一收,顷刻上马疾奔回辕。 一进正厅,一个大沙盘,上面是整个龙江南岸整个两夷山区的沙盘图,右下角一个红圈,红黄青各色小旗插了无数,其中一支黑色小旗最显眼。 “还是没动静?”一进来,寇承嗣就问。 寇承婴摇头。 到了这里,赵关山就没法再出声了,因为女帝昏迷期间他拱卫太初宫,这是第一次来。 韩勃寇承婴倒是一直在,寇承嗣两头奔波,女帝清醒之后,重点放在龙江,这边是他主持的。 “好了,废话不说了,裴玄素,沙盘在这里,你有什么擒人想法!快说。” 连一身银蓝飞鱼服的韩勃都面露凝重之色。 所有人一瞬不瞬盯着裴玄素。 所谓擒人,正是两名被夷族擒获的龙江刺客。 别看寇承婴桀骜傲慢,他傲慢的资本除了出身之外,还有能力。事发之后,女帝倒地重伤,所有人惊骇交加,寇承婴逆流而上,成功将欲将兵器沉江销毁证据的刺客团截住,并当机立断将暗中带着随行一部分暗阁成员家眷扔过去(这最开始是一个互算局,皇帝一方最终技高一筹,因为裴文阮)。 刹那打乱刺客团的自戕计划,一部分刺客不顾一切跳下水救家人,不管后方领队如何厉喝阻截,顷刻不想死了。 最终有一小队逃进南岸深山,和奢威不知发生了什么争执,奢威被杀,有两个刺客被灭口失败,被水西夷族拿在手里,如今囚禁在两夷旧寨,但不知具体在哪里。 明确的情报到这里就结束了。 多废些时日,寇承嗣等不是搞不定,但现在双方争分夺秒,多一刻也不能等。 于是,才有裴玄素拚命争取到的这次机会。 毕竟整个龙江地区,熟悉两夷的人已经全部被清洗干净了。 裴玄素浑身泛冷又灼热,一阵阵往上窜,这是情绪刹那攀升极致后身体本能反应,他知道这是自己此生唯一一次机会,绝不会再有下一次,他几经艰难迈出的很小一步。 第46章 他迅速看过沙盘图,几乎是马上就说:“奢威手下,有个叫畲厚的宣慰都事,受龙江贿赂多年,传递不少消息。可以此人乱两夷叛军。” 两夷和朝廷实力悬殊,前者绷如一弦,一旦有个疑似叛徒,整个夷寨顷刻就能大乱。 “并且我去过水西旧寨,他们有个水牢在这里!” 裴玄素一指一个崖下! 所有人蓦地站起,寇承嗣:“王钦都知道吗?” 裴玄素:“知道。” 寇承嗣立即吩咐:“即刻探西辕动静,马上报我!” “仲垣,你马上去准备船只,尽可能不要让那边察觉!” “韩勃!你去点人,快!” 寇承婴韩勃等人顾不上半句废话,匆匆冲了出去。 寇承嗣一口气吩咐完,转身看裴玄素:“你不许离开中军。” “出去!” …… 整个行辕暗流奔涌,急促动作了起来。 而沈星却在奔跑。 她和冯维等人都没资格进行辕,远远在最外围的守卫之外等着。 沈星坐立不安,她今天见到太多太多熟悉的面孔了,姐夫和她远远点下头,彼此不敢接触,她也看见裴家人了,她还第一眼就望见了蒋无涯。 下船弦梯只有两个,她侧头躲在裴玄素身后,但蒋无涯似乎往这边望了一眼。 沈星捏着拳不停睃视着,果然没多久,一乘飞骑快马而来,青年戴玄黑重甲,腰佩长剑,他显然不愿意惊动行辕,远远停下马,往这边巡睃行来。 裴玄素出来的时候,沈星不在。 冯维说:“小沈说她去茅房了。” 裴玄素面色阴沉,放开攒紧的双拳,修长白皙薄茧掌心各四个清晰的月牙印。 他情绪很不好,但他仍担心沈星人生路不熟会出事,强打精神,“下次陪她去。” 裴玄素开口,声音很沙,他的嗓音其实很好听,但这几个月从来未曾有过原声。 裴玄素快步往冯维指的方向去了,冯维他们赶紧跟上。 …… 沈星快步跑着,她上辈子也待过军营,知道一些规律。 她躲在一个营帐后面,捂着心口紧张站着。 不远处军靴铿锵,挺拔黑甲青年少将军轻声喊:“星星?三娘?” 沈星突然感觉有人站在身边,她一惊回头,吓得心脏都滞了一下。 不知裴玄素何时来的,他甚至已经发现她在躲人,冯维等被叫停,他自己悄悄过来的。 裴玄素惊讶:“蒋无涯?” 沈星怎么会认识蒋无涯的? 有什么一刹在脑海闪过,他迅速回身,对上沈星来不及掩住心慌的那双杏仁大眼。 “我,我……” 祸不单行,沈星脚印特别小,蒋无涯很敏锐,中军栅栏外行人突兀停了一下,他立即抬头望去,很快就发现这里了。 沈星见蒋无涯身影从那边帐篷绕过来。 她一下子咬住了嘴唇。 该来的还是要来了。 不过,裴玄素突然不动了,因为他这个角度正好对着中军栅栏,栅栏外有一行人走过,那些人脸色沉沉,边走边低声说什么。 一张张异常熟悉的面容和步伐,正是裴玄素的叔父和堂兄弟们。 裴玄素脸色当场就变了。 第17章 “戗”一声锐刃出鞘,裴玄素拔剑又急又快,暴风般冲了出去 沈星急忙转头,却被蒋无涯拉住了手臂,他说:“别担心,出不了事,马上会有人制止。” 如今朝中错综复杂,他担心别人看见自己和沈星一起,给他和星星添不必要麻烦,连心腹近卫都没带,骚动一起,拉着沈星闪进一个帐篷后面。 九月的天,龙江地属偏南,秋水潮涨山岭尚青,有和煦的阳光照在眼前这个眉目英朗的青年将军身上。 蒋无涯多年从戎军人气质很盛,神情稳重峻肃,对着小姑娘的时候,他刻意放缓了神色和声音。 蒋无涯皱眉:“你怎么会在龙江?” 他以为看错了,没想到竟真是沈星。 对于沈星,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她,后来他在宫里当值的时候,有一天忽有个扎着两个小环髻的小宫女儿跑来宫门后,趴在门后好奇偷看他。 那时候,原来这个就是徐三娘,那个叫小星星的女孩子。 粉面大眼,纯真稚嫩,腮胖胖的,有点开心眼睛一下就弯弯的婴儿肥。 母亲对没入宫籍的徐家意见很多,但父亲的坚持下,这门婚约还是续下来了,他性子随父亲,对此并无异议,但此前两人素未谋面。 直到六年前值守前朝的时候,他惊了一下福至心灵,赶紧拉她避到太平缸后面,才第一次见到她。 沈星清澈、纯真,但又有点小憨勇,小小一个,敢好奇来偷瞧他,两人聊下来,他也觉得小姑娘很好,比他想像中好多了。 那两年他值守前朝,两人经常私下见面,可能有二三十次,他从宫外带些小玩意给她当礼物,她就自己绣一点香囊和做点小点心给他当回礼。 但随着他调离前朝,两人就没法再见了,不过蒋无涯自此从父亲手上接过了往宫里送东西的事。 蒋无涯略急:“这里颇多危险,你别掺和这些,我让人送你回去?” 他蹙眉,思考沈星这边什么情况,他得怎么替她摆脱了,再安排谁送她回京。 第47章 “不!” 沈星立即摇头了,她抿唇:“你知道的,景昌在暗阁,……”有些事也不适合细说,说了蒋无涯也不可以做什么,蒋家中立,他父亲是护国大将军,兵权很重,目前一直保持沉默。蒋家一旦有任何偏向哪一边的轻微迹象,带来的绝对飓风地震一般的后果。 “我过来,大姐是同意的。我大了,我也想给家里做些什么。” 沈星抬头,望着眼前这个英挺戴甲青年,阳光下,他面庞坚毅,身姿是那样笔直,一如他的人才品格。 有些熟悉,又很陌生。 她有些恍惚,她很久很久都没见蒋无涯了,经历的太多,回到最开始的当初,让人心头发涩。 蒋无涯代表她最美好的少女时代,是她那些让人无数怅然追忆的组成之一,曾经两人都以为最后会成婚,虽陌生,但带着好感,用心经营感情的开端。 阳光有些晃眼,沈星觉得眼睛有些发涩。 蒋无涯是个好人。 一开始给她家和她送东西的是他爹,后来他长大后,还肯继续送。 皇帝登基后,也送了一次。 太初宫两仪宫剑拔弩张,朝局紧绷到了极点,蒋家得中立,他费了很多心思,隐蔽把东西送进来了。 确实很有心,也把她放在心上。 很难得的人。 只可惜啊,两人注定有缘无分。 从景昌进入暗阁,徐家被卷进这个漩涡那一刻,就再也没有可能了。 蒋无涯中正坚守,为了他守护的理念甚至最后和他的父亲反目扬镳。 过去种种,眼前飞掠,蒋无涯是景昌的监刑者,但却放了她走。之后错综复杂的交涉,到最后他统帅勤王兵马烟尘滚滚。 回到最初的最初,他仍认真想着迎娶她的当初,沈星心里说不感慨不难受是假的。 明明近在迟尺,距离其实犹如天涯。 沈星一刹那想了很多,有回忆,有现实,她甚至在想,把婚约说清楚算了。 但转念一想,眼下地点说这个不合适的,容不下长时间的交谈。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和蒋无涯这个婚约其实是不合法的,不算真婚约。 但凡夺爵抄家,被涉及自身的,明律前情关系一切就此勾销,本意是不牵扯出嫁女和婚约对象,但却将徐家蒋家的婚约中断。 只是之后蒋家和徐家私下还认同罢了。 但随着后事发展,自然而言也就无疾而终了。 这么一想,沈星默下来了,最后她小声说:“你快回去吧,两宫势如水火,蒋家不能牵涉进去的。” 蒋无涯一听,沈星知道这个,便知她不再是那个天真小女孩;徐家的事情,他知道得不少,也暗自担忧,沈星要为家里出力,他没立场干涉,徐妙仪都同意了,他更不能说什么了。 他想了想,抽出靴筒一柄乌黑短匕,匕鞘有些旧,光滑没有一丝花俏,却擦得非常整洁珵亮。这是蒋无涯贴身多年自用的,师傅出师所赠,其貌不扬吹毛断发,用来防身最合适不过。 “一切小心。” 他不是个啰嗦的人,深深看了沈星一眼,转身快步离去了。 阳光下,那玄黑铠甲身影在帐影中轻转,沈星目送他,半晌,深呼吸转眼。 她不想想这些了,自己家里的事还千头万绪。 想起家里,这辈子沈星尽全力走上一条不一样的路,就是不知道,最后的结果会不会不尽相同。 沈星深吸两口气,赶紧转过头去。 她想起裴玄素刚才的眼神,不禁捏紧拳。 …… 栅栏外的打斗已经停下来了。 裴玄素一剑又快又狠,挟千钧之恨,直取距他最近的那堂弟裴鸿渐的咽喉。 那边大惊失色,对上形神俱大改变的裴玄素的一双凌厉丹凤目,仓皇拔剑,“铛”勉力挡了一下。 幸好他们非常熟悉裴玄素的剑法,饶是如此,也两下就见了血。 他叔父裴文茂及堂兄裴砚颖脸色惨白,一行人连连格挡后退,没有回招,很快被裴玄素杀得七零八落。 裴玄素最恨的,宣平伯府裴家人必占魁首!他恨不能把裴家一把火烧成白地,所有人一口口吃尽他们的血肉! 这些都是他的亲人啊,他的亲祖父,他的叔父们,他同在一家的亲堂兄弟们。 转眼之间,躺在他家的血肉之上谋求新主,背刺他的父亲,大房从上而下,几乎全部死绝。 甚至包括幕僚护卫仆婢,冯维的一家也全部遭殃。 裴玄素浑身血脉上冲,几乎要冲破脑海,双耳嗡嗡作响,那天父亲的惨状在眼前过,还有消巍坡曹夫人,他胞兄等人空荡荡的裆部。 生与死煎熬的邢狱和蚕室。 所有的声音都在叫嚣将这些人千刀万剐,冯维等人也红眼拔刀加入。 可惜马上就被人制止了。 行辕有人一声口哨,守门郎将一把拉住裴玄素,旋即下令立即关闭侧门将双方分开。 郎将肃容:“不要搞事。” 行辕闻声冲来的是羽林卫指挥使窦世安,厉声:“马上停下,回去。” 女帝皇帝你死我活,如今龙江案正值紧要关头,不管裴家私下如何,绝不许横生枝节。 “你有能耐,回头把他们全杀光了,是你的事。” 窦世安冷冷瞥了栅栏外的裴家人一眼,后者迅速站起,避开视线,裴文茂及裴砚颖望一眼裴玄素,后者一身宦营灰蓝布甲,落拓、冷恨如百丈玄冰。 第48章 裴文茂重喘,蓦挪开视线:“走!” 裴砚颖等人低头,匆匆跟着裴文茂走了,消失在营帐边上。 窦世安收回视线,转身往行辕方向回去。 裴玄素站在原地,他的手仍因暴戾的情绪微微颤抖着,许久许久,“戗”一声还剑入鞘。 冯维等人站在他的身侧,半晌,也陆续把剑收起来。 一行人脸色都难看到了极点。 许久,裴玄素看着终于平复了些许,他一直知道沈星站在帐篷侧。 他终于,慢慢转过身来。 …… 有些微妙的氛围,一个眼神,便能察觉改变。 裴玄素往前走着,沈星有些惴惴,她顿了一下,跟在他身后。 两人走了大约十来步,前面的裴玄素蓦地停住脚步,沈星差点一头撞上他的后背。 裴玄素倏地转过身来。 秋阳干燥,午后有风,裴玄素忍了又忍,他不想质问沈星,他想装不知道,可偏偏敏锐如他,只是一个动静,他几乎已经洞悉了所有。 他垂目,沈星惴惴仰头,两人对视一会儿,裴玄素忽问:“你姓徐,是哪个徐。” 她设想过很多次,徐家的事情会是什么情况下爆出来,但没想到这么快这么突然。 她没有回避,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敕造魏国公府,徐氏。” 裴玄素哈一声。 风中,他突然笑了,哈哈冷笑。 不知笑自己,还是笑别人。 巨大的愤怒突然将他笼罩! 徐家啊,原来竟是那个徐家! 徐家正在为皇帝效力啊,徐家大小姐的夫婿正是皇帝养子及股肱安陆王楚淳风,膝下仅一子,正是徐家大小姐生的。沈星说的大姐,竟是徐妙仪! 徐家是皇帝的人! 处决裴文阮等人旨意正是两仪宫下的!而龙江之变也是皇帝及其麾下的心腹宗室暗中筹划的,裴家数十口每一滴血,都有两仪宫的功劳。 他们一高一低对视着,裴玄素和沈星都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她眼睛大而澄澈,眼尾有一点勾,她动情起来,纯美而媚。 上辈子的裴玄素就爱极了她情迷意乱时的眼睛,没有恼怒,真实又美丽。 但裴玄素并不是上辈子的他,裴玄素只从沈星的眼睛里,看见惊慌失措,这么近距离俯视,他才发现,她的眼睛不是典型杏眼,微翘,有很少的一点狐狸眼形廓。 清澈的瞳仁下,原来他从未看清过。 裴玄素有多保护沈星? 沈星是他最困苦绝望的时候向他伸手的人,上天入地,悲怆无望,她冲他伸出她的手,拼着命和他一起复仇杀狱役,保住了他的命。 一寸半冰冷刀锋贴近下身,带来的是全身战栗,甚至这个秘密裴玄素连冯维他们都没说,就是为了保护沈星。 这个背刺来得又急又猛,猝不及防,无一丝准备。 裴玄素没有掀嘴说过,但他有多恨皇帝那边?吃肉寝皮,暴虐的恨意叫嚣着要喷涌冲出。 沈星急忙解释:“我可以发誓!我绝对没有任何对你不好的心思,也绝对没有做过任何对你有碍的事情,哪怕一句话!真的,你相信我,我没骗你的!” 她不能说徐家和自己没关系,也不愿意这么说。 但重生以来,她真的没有对裴玄素有过一丝不好的想法,相反,她怜悯他,恻然他,甚至有过心疼的情绪,哪怕无关情爱,但她真的盼着他好,甚至没有了一开始抱大腿的那种情绪了。 但裴玄素一句话让她语塞了。 “那个人是谁?” 裴玄素伫立在阳光的阴影下,风吹,他未来得及梳理过的鬓发甚至有点凌乱,他能看见这么落拓的自己,他一针见血:“托你来救我那人是谁?” 沈星一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她当初不敢骗裴玄素,毕竟没有理由的陌生人谁会冒着砍头的危险来做这件事,她也实在伪装不来裴玄素的爱慕者。 她没法说出那个秘密,惊慌摇头,拚命摆手:“我不能告诉你!但我可以发誓!我绝对没有……” 她翻来覆去说的那段话,语无伦次,猝然,裴玄素一把钳住她的手腕。 沈星发现裴玄素眼神变了,应是说,他整个人气质都变了,那种温煦的感彻底消失,一刹那,他竟和上辈子那个裴玄素重合在一起。 沈星汗毛竖起来了,就像小兽一般,突然嗅到气息,察觉天敌。 她应激反应一样,战栗起来,尖叫:“你走开!你别过来,别碰我——” 她拚命甩手。 她一直觉得裴玄素和上辈子是两个人,突然之间,她清晰意识到,不!他们就是一个人!! …… 沈星的反应太突然了,裴玄素一怔,迅速松开手。 她才平静下来。 就这么一下,她满脸是泪,仰头看着裴玄素。 裴玄素没有再动她。 他静静站在她面前,唇动了几次,最终什么都没说。 一刹间,他感到苍凉。 与此同时,他听到有迅捷的脚步声在迅速接近,有四名身穿军服的汉子闻声很快找到这里。 他们一见满脸泪痕的沈星,一惊,迅速拉起她,另外两个唰地拔刀。 沈星握着手腕,她回神了,慌忙说:“没事!快放下刀——” 第49章 裴玄素慢慢转动眼珠,看向这四名汉子,太阳穴微鼓,眼神沉沉坚毅,一个身上还穿着有五品游击将军的铠甲,另外三名普通甲兵装束,后者大概和冯维他们一样是临时进来的。 这样好手,绝对不是普通人家能拥有的,果然不愧是那个徐家啊。 裴玄素就这么静静站在沈星面前,君子落拓,身姿如珪,但这一刻,他突然褪尽了那层皮。 裴玄素是君子吗? 他是,他也不全是。 真正温润小孩是不会倔强执拗去索求母爱,他小小年纪就会曲线救国利用哥哥想接近母亲,他多少次的午后,抿紧唇昂着脑袋站在母亲的庭前台阶下。 日后那个裴玄素不会无缘无故出现,他小时候的性格其实霸道又倔强。 只是父亲的引导和哥哥出事改变了他,将他引往另一个方向。 可是父母如此惨死!他还怎么可能还维持君子之风?! 拔刀割黄榜那一刻,暴恨虐戾几乎冲破他的心脏喷涌出来。 为什么沈星还感觉他像一个君子? 一是绝境珍贵,他认为沈星值得;另一个,何尝不是裴玄素想拚命留住一点过去。 过去的那个他,过去的一点点美好。 仿佛他的家仍在,父亲会严肃温和指导他赞赏他,哥哥还好好的,母亲虽讨厌他但人在。 他和她纠缠一辈子,她终归还是在他身畔的。 可是今天一切突然支离破碎! 他发现他努力想要留住的一点东西,全部粉碎。 过去就是过去了,没了就已经没了。 他留不住了。 裴玄素悲极,他哈哈大笑,仰头笑着笑着,眼泪决堤而下。 第18章 九月秋凉,江风飒飒刮过。 裴玄素大笑声一收,霍地侧身。 本以为自己是风雪夜归人,寒夜雪中好歹还有一丝慰藉,谁料真相竟是如此! 他本想厉声质问沈星你们究竟想干什么,有什么图谋?被沈星反常的尖叫挣扎生生逼了回去。 裴玄素冷冷盯视她,过去种种在眼前翻闪,成了似是阴谋的迹象,这个清纯的女孩,也变得疑似居心叵测。 他被亲祖父亲叔父家族背刺,被以皇帝为首的宗室们遥控死绝全家,长达几个月时间死去活来的刑囚挣扎,父母死绝胞兄阉割,身边的人没有一个落得好下场的。 他心里有一根长长的刺,深深地扎进他的心脏深处,突然一下子被狠狠捣动了,痛彻心扉,他一下子竖起了浑身的尖刺。 沈星被他的眼神,仿佛钉住的青蛙,她不禁后退一步,重重撞在帐篷壁上,“我没有,真的,你相信我,……” 她这惶恐惊惧的表情,到底遏制了裴玄素,让他一下子清醒了些。 他已经身在谷底,还有什么让她图的? 那个雨夜,沈星不顾他叮咛,顶着大雨冒险去找大夫,背着他去了医馆,像小鸡啄米两天不睡抱膝守在他的床边。 又让裴玄素说不出半句狠戾的话来。 他有种错觉,覆水难收,狠话说出来会真正伤害到她。 裴玄素重重喘息,两种绷紧到极致的情绪缠绞一起,他恨极了她是徐家的人,但最终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他最终转身,一句话没说,风吹,他散碎的鬓发凌乱迎风拂动,他一转抽身离去。 迎着猎猎江风,悲懑冲破脉管一般! 这满腔情绪憋得太久,因为沈星的慰藉,他忍着,今天几要破体而出! 他跑了起来,越跑越快,苍劲的风和他脉管中的愤慨呼啸狂涌。 他甚至没有其他发泄方式,仅这隐忍的一个。 …… 裴玄素一行一句话不留就离开了。 偏西的日后有点刺眼,沈星喘息着,被风一吹,她才慢慢恢复下来。 眼睛有些涩,眼泪下来了,她胡乱用袖口抹了抹,努力忍住。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唯独方才裴玄素那个眼神和给她的熟悉天敌感太过强烈,让她战栗从心脏直走全身。 营帐中间的空隙狭窄又空荡,她身边陪伴多时裴玄素不在了,却有了徐芳徐喜等人。 “芳叔?喜叔,守大哥,容大哥。” 到他们肩膀的小少女细声叫人,脸庞还有挂着泪,上辈子徐芳四个人跟着她从刑场到码头,码头到齐国公府,一路风里雨里,最后到太初宫。 哪怕当初被裴玄素半强迫发生了关系,她怕他们愤怒冲动,还强颜欢笑暗示说自己愿意的,饶是如此,徐芳他们也很伤心难过,怪自己没用。 七年时间相依为命,重逢沈星期待了很久,本以为是很高兴很高兴的情形。 没想到是这光景。 沈星笑了不是很笑得出来。 徐芳他们小心翼翼,用袖子替沈星抹了泪,“小小姐别哭,我们徐家很好的。” 沈星用力点头,是的,此生不悔徐家人。 这么一想,心里没那么难过了。 徐芳他们以为她是因和恋人劳燕分飞难过,沈星也没有解释,她此刻的情绪、和裴玄素的关系比这复杂太多了。 他们不是恋人,却做尽了比恋人还要深入的那种事。 他们既是伙伴,又分分合合,骂名是他的,也有她的,认同的被迫的她不愿意被押着的,缠杂在一起已经分不清了。 第50章 沈星努力撑起一抹笑。 徐芳望一眼不远处来修栅栏门的人,护着沈星往里走一些,又望了望裴玄素一行离去的方向。 “小小姐,属下们这就放消息了,咱们回去?” 所谓回去和放消息,就是给己方那边亦即是皇帝阵营楚淳风那边放消息,回归徐家那边。 一直站在这里也不是事,等沈星收拾整理,徐芳等人就和沈星商量,接下来该往哪边去? 今天中午,他们就接到徐妙仪口讯,让他们赶紧来和沈星汇合的,以后就跟着沈星。另外徐妙仪还顺带给了徐芳他们几个任务,一是最好能扎根女帝那边,目的给徐家做个两手准备。 万一将来有个什么,至少也能保住一边。 日后若必要,和楚淳风徐妙仪他们不谐,甚至针锋相对,也是可以的。这是达到上述目的手段。 二,就是打探沈云卿夫妻的下落了。 沈云卿,沈星二姐,原来叫徐妙卿,二姐母亲云氏,已经不在了,沈爹给她改名字的时候考虑这一点,叫沈云卿。 沈云卿四年前嫁给司礼监秉笔、第七团营掌军太监陈同鉴,不知是出了任务还是什么的,夫妻俩不见踪影一年多,徐妙仪和二妹私下没联系上了有段时间了,她有些担心。沈星过来女帝这边也有好处,打探沈云卿夫妻消息容易多了。 要不然徐妙仪没这么容易就同意的,小妹妹是妹妹,二妹妹也是妹妹。 但大小姐吩咐归吩咐,情况有变化了,那徐芳他们还是先紧着眼前看得见的,护好小小姐再说。 徐芳说:“回去以后,一样能当女官。” 从永巷出来难,但出了就好办了。 但沈星想了一下,她立马想到神熙女帝,摇了摇头:“不行的,最起码不是现在。” 她心里不愿意回归皇帝那边,更重要的是,刚从神熙女帝手里出来,中途突然掉头回去,这不是摆明欺君吗? 小人物来去不难,侧身不显眼就过去了,一般不值盛怒撞枪口,不会特地去处理你。 但绝对不是眼下。 …… 沈星最后还是回去裴玄素那边了。 裴玄素有被安排个营帐休息等待,如果不是沈星等裴玄素,裴玄素又担心去寻沈星,两人就已经在那地儿歇息商量说话了。 可惜没有如果。 来时还好好的,沈星的小包袱甚至放在裴玄素休息的床榻上,但再去的时候,已经被扔到另一边了。 小小的帐篷,泾渭分明,沈星和裴玄素认识的时间不长,但关系却远超他过去所有亲朋好友,这种绝境偎依的情谊是很难有与之相比拟的。 然也是情谊多深厚,忿懑就有多深,多不能谅解,沈星很明显一开始就明白的,但她隐瞒了没有告诉他。 他甚至仍有审视的疑虑。 裴玄素端坐如钟,在床榻上歇息,他身姿如松,眉目冷冽,远远听见细碎熟悉的脚步声,他薄唇一抿,冷冷闭上眼睛。 沈星进来,裴玄素一动不动,冯维几人回头看一眼,见沈星身后跟着徐芳等精健汉子,冯维他们也没吭声,转过头去。 徐芳把另一边椅子上小包袱捡到方几上,沈星坐下,五人或坐或站,两边默默无声。 其实也没有坐很久,因为这短短一段时间里,两边阵营皆是密锣紧鼓的。 很快,裴玄素说的话就被确定了! 沓沓沓急促的马蹄声,有人翻身而下,冲进中帐行辕,紧接着有人奔出来冲这边,一把撩起帘帐。 来人冷冷道:“少师大人有令!裴玄素立即前往中帐动身!” 那人居高临下,甩下话一拂手,帐帘落下,蹬蹬蹬快步返回中帐。 要动身了! 裴玄素霍地睁眼,站起。 他没有看沈星半眼,快步往帐外行去。 冯维等人紧随其后。 沈星也站起来,她紧紧捏着拳,半晌,还是飞奔跑过去,拦了裴玄素一下。 裴玄素的眼神变化非常大,一丝散发拂过他的那双线条美丽又极锐利的丹凤目,眼睑微微一动,漆黑眼珠倏地扫过来。 他眼尾斜飞扬起,内眼锐角稍稍向下,那双丹凤眼和剑眉线条清晰且浓秾,那种缓和暖色如冰雪消褪不见踪影后,眼神异常锋锐又犀利。 相隔多时,她终于又再品尝了一次冷冰冰的视线,沈星下意识紧了紧肋下。 但她还是看着他,小声说:“你要小心寇承婴。” 因为上辈子到了日后不需要顾忌的时候,世人方知,裴玄素在龙江杀了寇承婴。 寇承婴是谁? 龙江惊变之前,英国公寇承嗣封太子的呼声非常高,女帝也确实曾流露过这样的意思。 那寇承婴可就算二号继承人了。 他是神熙女帝的亲侄子。 此刻此刻,和裴玄素之间的身份差距,不亚千里,对方高高在上。 什么情况下裴玄素才不得不杀了寇承婴? 那必然是非常凶险非杀不可的情况下了。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她担心裴玄素状态和思维和前世有所差异,出现什么不好的影响。 她忍不住提醒他。 裴玄素冷冷道:“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 一听徐家,还有那暗阁侄子,裴玄素就明白沈星大概什么状态。 第51章 他倏收回视线,冷脸越过她快步出帐。 沈星这才从他那个眼神下脱离,她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抿唇一会儿,也跟着出去了。 …… 附近所有人都迅速集结于行辕中帐内外。 最后的时刻要到来了。 气氛很紧绷。 很快就往码头方向快马而去。 上马之前,沈星从怀里掏出两个药瓶,塞到冯维手里,这是裴玄素之前吃的,她顺手收到自己兜里了。 冯维见裴玄素吃过,一愣,急忙收起。 两人没说话,急促的马蹄卷起尘土,很快就按照刚刚吩咐下来的路径,弃马私下赶到东营外的一个野岸,刚刚临时清出一个临水土丘,当做小码头,水面十数艘船身漆黑的快艇。 每艘大概能坐十来二十人,纷纷而上,已经差不多坐满,只剩下中间寇承婴坐的主舟上和隔壁一条船,有十来个空位。 韩勃带人上去,裴玄素带着冯维几人也上去了。 船满了,其他随人,包括沈星徐芳他们都被拦下来了。 不少人穿着水靠,也滑下来水。 但沈星他们没有被安排这个,到此止步了。 沈星站在岸边,默默看着,裴玄素动作利索,看不出身上有伤,他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江边风很大,猎猎吹着,刷刷的穿水靠和低声下令回去的声音,沈星退后几步,无声看了一会,最后还是将视线定在那个熟悉宽肩窄腰的背影上。 她和他这段时间的两个人的新感觉全部消失殆尽了,过去那种熟悉的感觉席卷而来,沈星清晰意识到,他终究会成为那个他,他就是他! 她站在这水岸边,仿佛置身长长的前生时光,过去和现实交错,感觉难以言喻。 她想,这样也好,两人上辈子纠缠得就够久了。 像这样各自踏上各自的征程,也好的。 其实和她最开始预想的事情两种走向之一,不就是这样吗? 但不知为什么,有些眼眶发热。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眨眨眼睛,转过身,混着众多的随人往回走。 她对徐芳他们说:“那我们先离开营地吧?” 沈星没忘记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上辈子,也就龙江案过后的一段时间,她和景昌再次见面的时候,她发现他的左手手腕以下没有了,变成一只精钢铁手。 那时候她惊慌哭,追问,但那时她太单纯,最后被哄过去了。 那只左手很可能就是龙江案没的! 沈星心心念念,要来龙江,也是这个原因! 她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呢。 她不够裴玄素聪明,但她也竭尽全力的。 “好!” 徐芳徐喜等人应了一声,徐芳附耳:“大小姐来了,今天应该能到。” 沈星情绪一下子从裴玄素抽离了,“大姐!”她惊了,“大姐怎么来的?” 大姐身体能受得住吗?她有点急。 徐芳忙告诉她是坐船,大小姐肯定保重自己的。 一行人边说,边快步离去。 …… 平叛水陆二师的中军大帐,距离东西行辕大概三里地,现在已经黑压压都是人。 太初宫的钦差,两仪宫的钦差,还有平叛大军的高层将领们齐聚一堂。 刚刚分别接到两边行辕的消息,可以准备开战了。 因为要平叛,加上双方最终也没瞒过对方,最后在蒋无涯的主动询问之下,两边行辕通知了平叛中帐可以准备开战的消息。 褐黄的牛皮大帐,如椽大烛全部点燃,帘帐撩起,江风呼呼灌进来。 沓沓沓沓,牛皮黑色军靴落地脚步声铿锵有力,蒋无涯一身玄黑铠甲,挺拔身姿绕着大沙盘地域图走了一圈,该说的他和陈臣江已经演说清楚了。 最后蒋无涯来到大沙盘最前端,在我方阵营最前面二十一个红点的位置一指。 “神武大炮,二十一门,一盏茶合共能打三百二十六击!” 每一门对准的位置,将可能会因战事产生什么战略调整,刚才都已经仔仔细细说清楚了。 渡江之后,两边要怎么办,什么时候想往什么地方去,请自行决定,概不负责。 蒋无涯对两边首座寇承嗣及大皇子秦王楚治等人说,一左一右,有坐有立,泾渭分明。 站在沙盘另一边的陈臣江指挥使暗暗呼了口气,哪边他也不敢得罪啊。幸好有蒋无涯在,蒋无涯后台够硬,直接就把话说了个清楚明白。 寇承嗣和秦王楚治冷冷对视一眼,迅速撇开。 双方都没有异议。 蒋无涯道:“天明之后,明日辰正,正式开战!” 入夜风起。 中帐军议结束,该知道的都知道,两边的人马潮水般疾速而出。 第19章 飞速折返行辕之后,寇承嗣和楚治各自写下一封手书,以最快速度往前方送去。 时间回溯到寇承嗣赵关山等人前往平叛主帐之前。 夕阳照在褐黄色的牛皮大帐之外,大帐内水泄不通,鸦雀无声。 寇承嗣站在上首正中,赵关山窦世安分列一侧,刑部工部等核心人物肃容无声。 寇承嗣问:“这次深入龙江重山,非常凶险,在神武大炮之下还很可能丢命,但必须把刺客给活着带出来!” 第52章 沉江的行刺兵刃已被打捞上来,物证有了,就差人证,一旁银蓝蟒服的赵关山太监特有的尖柔的嗓音阴恻恻:“只要还有一口气,咱家保管必开口。” 西提辖司的暗刑闻风丧胆,没人怀疑他的话。 话音刚落,寇承婴一步出列,一抬手锵声:“少师大人,我去!” 这种场合,连大哥都不适称,寇承婴这人虽傲慢,但有勇有谋敢杀敢拚在第一线,他在朝中傲慢的资本还有年纪轻轻相得益彰功勋。 韩勃紧随其后,跪地肃容:“韩勃愿往!” 辟里啪啦跪了一地的人,纷纷请命。 现场一片肃容的凛杀。 “好!” 对岸的事情寇承婴和韩勃从头跟到尾的,准备工作也全程参与,寇承嗣不在废话:“好!寇承婴为队正,韩勃为队副,接讯之后,立即出发!” …… 天色已经暗下来,夜色和雾霭笼罩江面,一接到行辕讯报,飞速传阅,多处快舟无声驶出了各自的临时码头。 黑夜中,只听见水声,龙江案寇承嗣寇承婴韩勃在这边的工作做得比想像中还要多太多了,一得到暗讯,潜伏的暗哨无声把沿途河道制高点的夷族哨岗放倒,一声鸟鸣,传递到河面的快舟。 快舟飞速越过,进入群山,奔夷族旧寨方向而去。 夷族旧寨位于崇山深处的险峻之地,依山筑建,进可攻退可守。 溪流岔道九曲十八弯,不断把前方哨岗放下,一直到了下半夜丑时上下,方抵达了目标位置。 七八丈宽河道,两边都是山峦,黑黢黢的两岸,不多时,终于钻出一条人影来。 裴玄素坐在中舟的船头,一直盯着前方,那气急败坏的人影一出现:“没错就是他。” 夷民装束,左衽包头,鲜艳的羽毛装饰取下,正是前宣慰都事、水西夷族的五长老畲厚。汉廷官服已脱下了,穿回本族服饰,恼怒又恨,这人贪婪过去收了龙江府无数贿金,给龙江府透露不少夷族的内部现况,过去干系不大,现在却成了致命把柄。 裴玄素静静坐着,一说完这句话,他果然毫无意外被往舟后一扒,推到后面去。 寇承婴亲自带人跳上岸,一刀把这人结果了,直接把衣服扒了,尖刀一挑下颌,脸皮直接血淋淋撕下。 韩勃率人也跳上岸,冲进黑黢黢的林间,很快追上畲厚带的心腹并把人拿下了。 岸上忙碌着,剩裴玄素几个人孤零零坐在船上。 裴玄素面无表情看着寇承婴撕面皮,有易容师傅跟船来,就着河水清洗,然后寇承婴指了一个身高体型差不多的心腹,用黏土修垫,面皮覆上去,夜色遮掩,能勉强用上一小段时间。 一切都是那么有条不紊,看到撕面皮那一刻,裴玄素不禁捏紧了拳,关节泛白,他毫无疑问想起了他的父亲。 “押上他,去水牢,带路!” 寇承婴冷冷一指裴玄素,冲上来两个人,一左一右押住裴玄素。 裴玄素不是犯人! 冯维等人大怒,正要站起,被裴玄素一只素白修长冰凉的手无声按住。 冯维等只得咬着牙关忍下。 寇承婴抬头望了望两边山峦和河谷,只有他们一伙人,皇帝那边不见影踪,他哼了一声。 裴玄素也留意到了,他眼睫也没有动一下,被押着起身,上了岸。 他少时在龙江给父亲做佐官的时候,来过一次夷族,但也仅仅一次,并且是去的是宣慰城,而非旧寨。 但他并没有说什么,抬睑慢慢打量山势,按照他判断的路径方向,往夷族旧寨的水牢方向行去。 一路迂回向上,密林穿梭,居然没有人看出来他也是第一次来的。 冯维他们知道,捏着一把汗。 一路穿山越岭,在天濛濛亮的时候,终于抵达了夷寨另一侧的山峦之上。远远能望见对面山肩的木质寨墙建筑,一条条木楼吊脚插在峰刃之上,而在山峰最底部的小河边,极目望去,隐约有一点人工修筑和木质牢门的样子。 寇承婴视线锋锐,扫一眼就盯住了,边上的裴玄素说:“到了。” 和寇承婴的情报一样。 寇承婴勾唇笑了一下,他转过身,有件事情裴玄素是不知道的——应该说,裴玄素绝大部分的事情都没资格知道。 水牢,寇承婴知道在哪,他们所需裴玄素提供的唯一情报,是畲厚。 他走这一趟,不过为了验证裴玄素有没有说谎罢了。 准确来到水牢上方,寇承婴挥了挥手,身侧手下领命无声而去,立即给蒙皮长老那边传讯,让他们“返回”夷寨,制造骚乱。 他们的目的是,开战之前,把水牢中的目标抢出来,并成功脱身! 至于裴玄素,已没有用途了。 寇承婴伸手拍了拍裴玄素的脸,他露出一抹讽笑,“你也有今天!” 手下一左一右钳制裴玄素的两肋软处,让其无法发力,寇承婴手一推,将裴玄素掼倒在泥地上,寇承婴伸出靴底,踩上裴玄素的那张艳美无极的面庞,他恨道:“就你,还想立功?”翻身? 做梦! “一辈子当太监臭死去吧!” 说实话,寇承婴厌恶裴玄素,可不仅仅因为阉人和背叛者之子。 他厌憎裴玄素很多年。 寇承婴俊俏高贵,让人仰视,偏偏有个俊美程度和他根本不是一个维度的裴玄素在东都。 第53章 后者惊才绝艳,又有智计无敌的美名,寇承婴心高气傲,却永远万年老二,连姑母当年对裴玄素都赞不绝口。 他是谁?他哥哥封太子的呼声极高,如果不是该死的两仪宫杀出来,说不定已经封了,毕竟女帝当年也曾流露这个想法。 一旦寇家承嗣,那他将来必封王。 裴玄素一个伯府孙辈,父亲甚至还没承爵,竟处处抢他的风头,实在可恶至极。 哪怕对方不是刻意,甚至处处着意收敛,这更可恨。 裴玄素这张脸,真的给他太多的优势! “干什么呢?” 韩勃负责探察,刚回来,一见长刀出鞘,一下格挡住寇承婴的靴底,没踩中裴玄素,他一推,将寇承婴推出去。 韩勃皱眉,一路上寇承婴要押着裴玄素,他没吭声,毕竟龙江案要紧。 裴玄素既然来,他就该有心理准备的。 但踩脸就过了,不行。 寇承婴冷哼一声,起身,不悦瞥韩勃一眼,黑衣迎风凌然,他转身直奔山下。 韩勃呼了口气,回身看垂眸侧躺地上的裴玄素,半晌,“回去吧,过江找义父去。” 韩勃心情复杂,他和裴玄素自小互相看不顺眼,打架互坑无数次,但两人算互相讨厌的发小。 见裴玄素这样,他多少不是滋味。 “今日之辱,以后讨回来就是。” 韩勃最后还是说了一句,寇承婴一行已经下去了,他匆匆说罢,也转身带队迅速跳下去了。 山风江风呼呼而过,长草矮树嗦嗦作响,裴玄素慢慢用手拂去靴底凌空落在他脖颈的泥土,浑身肌肉紧绷,一直没有松下来过。 他冷冷盯着寇承婴的远去的方向,一撑起身。 这样的侮辱,他在牢狱之中受过更多,若有朝一日他势起,自当全部十倍百倍讨回来。 要是今日死在龙江群山,那就不必再说! 裴玄素费尽心机来到这里,又岂是为了三言两语就遣返了? 所有的侮辱,在他父亲剥皮楦草和母亲被侮辱致死的青蓝尸身面前,都不值一提。 山风猎猎,裴玄素艳丽眉目凌然,他终于摆脱所有人的钳制监视,并来到他熟悉的主场。 不成功,便成仁! 要么他死!要么他起! …… 裴玄素迅速起身,脚一点地,往西边陡坡飞跃而下。 不时他抬头望向极远的雪山冰顶,判断走位方向。 冯维等九人忙紧随其后。 沿着延绵十数里的夷族旧寨,且找且寻,他深入到山坳之中,一路前行七八里地,树木愈发郁葱,水清而冷冽,体感温度悄然下降。 裴玄素知道自己找对地方了。 一路几多热汗,几多疼痛,裴玄素身上还有伤,骨头没伤,但皮肉的痛楚每时每刻都剧烈,痛得久了,钝钝又尖锐,磨搓他的神经。 他这颗心脏压着沉重的东西,辗转一路,在这一刻终于获得回报。 蹚水而过,越来越冷,前面终于出现一片冰川。 冰舌从雪山一路在洼谷无声延伸,黝黑苍色夹着雪白,尽头是黑面泛着蓝的冰。 他找到夷族抛尸地。 裴玄素脊背如松,大开大合,衣襟沾泥微乱未拂,但浸入骨子的行止习惯,让他有一种战损的美丽,极致凌厉,混合一种韵律的雅致。 眉目如刀锋,衣袂猎猎翻飞。 他带着人很快赶到了冰川的边缘,只见冰川刨出一个大坑,横七竖八的尸首扔在里面,有商人、别族夷人、其他,各种服饰都有,其中最顶上是十三具身材普遍劲瘦的黑衣人尸身。 冰川冻住他们的肌肉脸颊,发青,但伸手一摸可以清晰摸到他们生前流畅紧实的肌肉,手心有厚厚的剑茧,太阳穴是鼓的,生前必是个顶尖高手。 冯维等人马上上手,把人都搬上来,裴玄素一一翻看,很快有了重大收获! “这是常山王之子。” 他精神一振,搜索片刻,很快摘下第七尸的腰带扣,其上祥云纹,裴玄素垂眸试了一会儿,“啪嗒”一声,寸厚玉牌裂开,露出几个小小的蜡丸和纸包,看了一下,分别是保命的药物和剧毒药散。 另还有十数张分别由户部和各地府衙秘密签发的绝密通关文书,可以临时叫开城门,并得到地方一定资源援助和帮助藏匿。 常人绝对不可能得到,足可以证明这些人暗阁成员身份无疑。 并且分别从常山王之子及旁边两人的腰扣,各发现一点不一样的东西,裴玄素一见神色大动,折叠得很小薄如蝉翼的空白纸笺,底下一枚鲜红王印。 这是一枚先盖了王印以待书写的空白纸张,而王印,赫然是皇帝登基之前绥成王的王印。 准备得真周全啊。 仅仅这些尸首,就有三名宗室子。 由王印可见,最起码常山王之子这部分的刺杀女帝成员,是不准备自杀的。 “寇承婴说,他截住沉江的是一队刺客,遁进深山有若干,但夷寨只生擒囚住两个。” “并且,登岸时,寇承婴没见两仪宫的人出现,他并不意外。”反而冷哼一声。 若干对两个,显然是还有剩余的一部分刺客要么逃脱了,要么直接被夷族杀死了,更有可能是两者兼有。 综合寇承婴方才上水的反应和这些尸体及王印拓片,裴玄素直接判断为最后者。 第54章 这队刺客被夷族杀了一部分过后抛尸,一部分逃脱,生擒两个。 寇承婴没见过王印拓片,不知道宗室子秘密,但他亲身经历必然知悉部分暗阁刺客于夷寨逃脱了,暗阁身手非常厉害的,后者很大可能正隐匿山间的,并早重新联系上自己人了。皇帝那边的人不来,显然是打算截胡。 毕竟皇帝那边的人目的其实没这么复杂,把这两个刺客灭口了就行。 裴玄素心思慎密,在北岸大营的时候,就已经反覆分析过龙江案情。 从很多蛛丝马迹,便洞悉了寇承婴等人没有告知他的详情——譬如有些脱逃在外的刺客。 并且,他还有一些私下分析并没有吐露给钦差团知晓——譬如冰川、抛尸地。 常山王封地毗邻沛州,裴玄素去参加过常山王的寿宴,他过目不忘,一眼就把眼前这个面容有五成神似常山王妃的年轻人认出来了。 电光石火,他脑海串联所有,几乎把所有隐情推测水落石出,包括皇帝那边的有关宗室子刺客的绝密,连女帝这边都还没人知情的。 “刺杀女帝的刺客之中,必有不少重要宗室成员!” 譬如这常山王之子。 并且不止一个。 皇帝利用太祖遗产,渗透暗阁,把暗阁暗中分走一半。世间顶尖的高手,能用于刺杀御驾的,舍暗阁其谁? 但单有暗阁成员太不保险,要鼓舞人心,最重要还要带领掌控这支暗杀队伍和刺杀节奏。 以常山王之子为首的若干宗室重要成员从年少起就苦练多年,正是为了确保刺杀行动万无一失。 但皇帝不能寒了他们的心自断臂膀,所以宗室子肯定是不会灭口的。计划刺杀得手后,其他暗阁刺客自杀,如果有意外情况,就由宗室子补刀,而后迅速遁离。 可惜由于寇承婴的介入,补刀失败。 “被夷族逮住的两名刺客,应不是宗室子,宗室子必然已经脱身并领着人和两仪宫的钦差接头了。” 冯维飞速取出匆忙描绘的地图,他们很熟悉龙江至沛州一线,图随描绘凌乱,但该有的都有。 裴玄素双目如电,很快锁定各自位置,“这里,这里,这里,……”他食指连点,“必然是太初宫在山中布置的防线和岗控点。” “至于这里、这里、这里……”相对的另一条线上的点,就是两仪宫控制的了。 整个地图犬牙交错,人员密集,难怪蒋无涯说,开炮之后,概不负责。 跟着裴玄素的有十个人,除去冯维三个,还有六个是赵关山安排过来的。 他们目瞪口呆,因为点线这些,他们知道部分的,竟和裴玄素判断的一摸一样。 裴玄素最后在水牢和夷寨所在的核心位置审视片刻,最后于地图的某面悬崖的制高点连点三下,“如无意外,逃脱的这部分刺客,必然在此等待寇承婴一行!里面应当还有类似常山王之子身份的人。” 裴玄素不禁冷笑一声,如此,也确实没他什么事了。 毕竟他就算没负伤,他再能打,冯维几个再是一流高手,这次可谓群英荟萃,根本就不缺高手。 “这怎么行?” 裴玄素声音嘶哑。 他直奔冰川寻找抛尸地,就是为了入局啊! 冯维声音不禁发紧:“主子,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裴玄素毫不迟疑:“马上去夷寨,拜访少族长奢蔼!” 冯维他们根本不问为什么,只是有些急,“可是到处都是制高点,咱们怎么过去?” 裴玄素路线已经看好了,他倏地转身,远方冰川万年寒意,风猎猎而至,他已彻底褪去了君子风度,站姿抬首风华无人能及,只凛冽冷风吹拂,那双艳丽丹凤目的眼神摄人到了极致。 这才是本来的裴玄素,君子如熙只是他父亲的喜爱,只是他的习惯,他行走官场的保护色。 他优雅,他和煦,他进退有度,只是他没有遇上大事的时候。 “我们只有一条路,攀悬崖而上,直抵夷寨后背!” 裴玄素声音嘶哑了很久,终于渐渐痊愈,他声音微醇,音域很广,声线华丽悦耳。 只是此时此刻,却淬了冰。 冯维他们一回头,望向那面高耸入云千刃无植的峭壁,四人都握紧了拳头。 这时候,有人小声:“……裴公子是怎么知道这里有冰川,又怎么判断还有刺客脱身在外,还有一些死了抛尸这里的?去夷寨,干什么呀?” 那六个人,一时之间,竟不敢直呼裴玄素的名字。 眼前人一身落拓,却崭露出他的风采。 裴玄素转身,勾了下唇,但笑意不达眼底,他满心绷紧和沉甸,笑不出来,只淡淡道:“那边的雪山叫云海雪山,万年不化之冰川,”不在沛州和龙江地界,但他涉猎过冰川,“山岳冰川必有冰舌,延沟壑而泻,秋冬比春夏要长,龙江一带重山皱褶深重,非常利于冰舌延伸。” “观山势走向与季节,冰舌极大可能延伸至夷寨山脚下沟壑。” 裴玄素淡淡说:“龙江一带岩土泛白,其质疏脆,随意抛尸,极容易污染水源。” 对于常年在山中居住的山民来说,传染病不是开玩笑。 但挖土深埋,族人倒是有这个待遇,敌人、被抢劫者、叛徒之流的尸体,谁愿意替他们刨坑。 第55章 在冰川挖个坑,长久利用,万年不化,一劳永逸,省心省力,冬天喂喂野兽顺带清理一下,才是最合情合理的行为。 如今正好夏秋,林中不管食肉食草动物的食物最丰沛的季节,没猛兽来啃冰尸,所以正常情况下,这十几具尸体是能保存下来的。 最后,裴玄素抬眼:“去夷寨,当然是去谈判。” 他淡声道:“如无意外,此刻奢蔼大概在安排族人遁撤。” 他帮奢蔼遁撤族人,奢蔼给他把头开了,两相得宜,不是吗? “这……撤退?两夷不是准备和平叛军誓死大战吗?”等了一会儿,裴玄素显然不打算继续说下去了,有人憋了一会儿,小小声说。 六个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裴玄素一番短短的话,天文地质山势走向冰川时季水情,样样涉及,深入浅出,但少点造诣恐怕都没法很难这么轻易做出正确判断吧。 实话说,裴玄素的旧日名声他们也听过,出身遭遇当然也是知道的,只是能被督主赵关山记住并挑过来给裴玄素用的人,哪个没有点悲惨过去和本事?都是从底层小太监苦苦挣扎上来的。 裴玄素还早着呢。 但一下子,这种不以为然消失了,六人一下子就将自己放低下来。 看裴玄素不禁带上上官的视角。 但裴玄素分秒必争,言简意赅说罢,还是看赵关山和人手需要的份上,话罢,他扫视悬崖方向两眼,人已跳下冰川,疾奔而出。 冯维三人紧随其后。 六人对视,有人问:“要回去禀告督主吗?” 裴玄素显然要搞大事,原来他们该立马上禀的,但距离太远,条件有些不具备。 东都分派过来之前,赵关山吩咐他们但听裴玄素之命。 六人原有些不忿的,现在没了。 他们站在原地,对视一会,最后一咬牙跟了上去。 第20章 “那几个人跟上来了!” 冯维往后睃视,立即回禀。 裴玄素点了点头。 一行人疾速往前方飞掠狂奔,索索草动,冯维看一眼身前裴玄素胯股间隐隐渗透的湮红,他很担心:“主子,你还好吗?” 裴玄素喘息很重,实际上,他的状态并没有很好,四十廷杖虽没伤及骨头,但皮肉几乎打烂一层,他行走坐卧看不出丝毫端倪,但每一下动作皆伴随剧痛。 他意志力惊人,但身体状态并非意志力可以改变的。 渡江之后,他开始发热,手足却冰冷,身体状态的强度亦开始急速往下飞坠。 一行人已望见崖底,一泓清冽河水蜿蜒绕过,裴玄素瞥一眼河面水位,视线顿了顿,足下一息不停,水花飞溅,他们越河登上杂草矮树丛生的石岸抵达崖壁。 裴玄素半身湿透,目光凌然,脸色透出一种冰冷的惨白色。 冯维急忙掏出怀里的俩药瓶递给裴玄素。 ——这俩药瓶沈星收着的,上马前硬塞给冯维。 裴玄素面无表情,打开一瓶塞,把里面的药丸倒出数颗塞进嘴里咽下去。 冯维忍不住说了句:“沈姑娘,会不会是喜欢你?” 裴玄素和沈星两人爆发的争吵,冯维四个全程看在眼内。那个体贴恬静又勇敢的小姑娘,他们很有好感,裴玄素从小爱慕者如过江之鲗,他们忍不住这么揣测了一下。 裴玄素脸色一冷,他本欲呵斥:胡说八道!但抬首,话到嘴边,最后没出口。 眼前三个青壮心腹,已经去了势。 其实他不认为自己是多好多坦荡的人。 小小年纪,他就会有意识物色心腹御下。 没人教他,他自己会的。 冯维是他自己挑的。 孙传廷和邓呈讳是他救的,一个父母受辱入狱,一个卖身葬祖。 他看孙传廷精健少年,身高手长;邓呈讳单臂能举大石,两人有些脑子,看资质更是习武的好人才。 裴玄素为他们解决全部后顾之忧后,收归囊下。 那年他八岁。 却没想到,树倒猢狲散后,他们几个人千里迢迢几番辗转,甚至主动去了势,也要听命他身后。 裴玄素深深吸离开一口气,展臂大力拥抱三人,他没再说什么,但心里狠狠地想,只要他不死,他们全部不会白吃亏!好处只管有! 冯维他们一愣,立即大力回抱! “别乱说。” 几人一拥即分,裴玄素拔开第二个瓶塞,一看,却终究还是,“沈星!” 只见另一个药瓶,竟是一截独参! 外皮褐黄色泽老虬,皱褶如铁线匝扎又多又密,瓶塞一开,浓涩的老参味道弥溢,这是一截百岁往上的老人参,看年份,恐怕连她姐夫弄给她家以备万一压家底那截都弄出来了。 这年份的老参,极其珍贵,连他家以前都没有。 濒死人都能提一口气,交代遗言,正是备着裴玄素这个时候用的。 关键时刻,强提一口气,硬挺过去。 两人吵翻了,她还是把人参塞了过来。 百般滋味翻涌在心头,心潮起伏,又恨又哽,他咬紧牙关,终究恨声:“你为什么要姓徐!!” 这真是个造化弄人的事实,没有人能回答他。 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有口气往上冲,一刹那冲得眼眶有一种难以忍受的灼热。 第56章 他恨恨取下那一截老参,丢进嘴里,狠狠嚼,苦浓到极点的参味直冲灵台,咽下去。 …… 裴玄素一行人,开始往悬崖上攀。 那是千刃峭壁,如天刀一切,又高有直,岩石尖锐,草木不生,猿猴都不能在此攀登,所以才没有人制高,也没有人驻防。 这是个漏洞,但也不是。 裴玄素生生要化不可能为可能,撕衣下摆缠绕掌心一圈,开始往上攀。 那六个人狠狠心,也跟着上去了。 一下接着一下,三两互相捆着腰带连带着,裴玄素手掌不断往上用力,掌心很快被尖锐的岩石边缘割出了血,每一下,系全身重量,反覆钻心痛楚。 最可怕的是,峭壁的裂岩非常大片光滑,鱼鳞似的,边缘又尖又窄,几乎没有能放下全脚的地方。 攀爬到正中的时候,一滑,“啊——”急速坠落,连续掉下了几个人,冯维死死拉着安全绳,裴玄素眼疾手快一个俯身,抄住了掉下去的人。 六人掉下去了一个,三个被裴玄素捞住了,两个自己稳住,呼啸罡风绝壁悬崖,裴玄素单手勾住窄利的岩片,啪啪啪连续下了几级,才捞住了这三个人的命。 凌空之中,裴玄素乌黑长发纷飞,目光凌然,五指骨节分明青筋暴现,单手将他们硬生生提回去。 犹如凌空神祇,绝境中那双丹凤目中孤注一掷的凌然直搠人心,让人凭生一种一往无前的孤勇。 五人一咬牙关,来都来了,他们跟着裴玄素拼了! 最近那人冲裴玄素点点头,裴玄素放开他,抬首,“继续上。” 他吩咐上方的冯维,继续往上攀登。 裴玄素终于在大半个时辰之后,登上了悬崖顶端,抵达夷族旧寨。 这时候,天已濛濛亮了。 …… 夷族旧寨连续多日处于急匆备战和奔走收包袱的两极状态之中,但后者大寨外一点都看不出来。 裴玄素判断得一点都不错,两夷族长奢威先被坑,后又被杀,夷族惊恨交加,哗然叛反是必然的事。他们毕竟是降族异族。但孤注一掷的防御和备战同时,少族长奢蔼却下令收拾所有轻便细软和兵刃,准备让一半族人设法遁撤,保存火种。 紧张的备战和收拾包袱,一边决绝,一边凄慌,从夷寨正厅的主位望出去,奔走收拾和刀箭搬动大石油锅备战的族人很多都含泪,苍莽大山之上的天空乌云弥漫,遮蔽了金色的太阳。 两名被囚刺客一旦想活,投诚得很快,指导夷族神武大炮打击的发数和距离,该怎么躲避,怎么才能更好偷渡族人,知无不言。 少族长奢蔼反覆问讯后,让人将其押回水牢,大厅众长老沉坐在主位两边下手。 神武大炮的威力骇然,如何偷渡族人?即便顺利让一半族人逃生了,那天下之大,族人又该去向何方?何处安身,才能躲过大燕的剿杀苟活下来。 奢蔼恨声道:“阿爹你糊涂啊!” 这位夷族少族长并不是个蠢人。 可惜他老子太贪婪,被诓骗和几个客商打扮的刺客称兄道弟,让夷族成了龙江事发前刺客团藏匿的大本营,人被事后折返的刺客团灭口不说,还累及一族。 若先前当家的是奢蔼而非他的父亲,夷族就没有这场祸事。 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意义了,两夷大祸临头,除去负责巡防备战的长老,其余和奢蔼连续多日都在大厅讨论,个个目泛血丝,却始终没能给遁撤的一半族人讨论出一个好去处来。 正当这个时候,有急促奔跑的声音:“族长!有人从后崖爬上来了,他说要和我们做个交易,可以给两夷遁撤的族人一个好去处!” 所有人大震失色,奢蔼厉声:“谁!” “那人说,他叫裴玄素!还说少族长认识他,……” “裴玄素?!” 奢蔼是个三旬上下粗矮精明的壮年夷汉,腰缠五彩蓝布腰带,熬夜他双目血丝满满,骇怒之下,形相有些吓人,一听浓眉一皱。 他当然认识裴玄素,过去两夷宣慰府和龙江府关系友好,裴玄素少年时还代表龙江府来夷族做客,不过当时去的是宣慰城,现在宣慰城已经弃了。 一别之后,各自命运急转直下。 奢蔼憎恨朝廷,但裴玄素一家不是遭殃了吗?转念昨日南下的大官船,想了想,就明白了。 奢蔼慢慢坐回大椅上,耳边嗡嗡,有人惊呼必须杀了那人不能走漏风声,他抬了抬手,安静下来。 奢蔼盯着大敞的厅门和灰莽天际,他思索片刻,“带他过来。” 大厅很快清场,人臂粗的油锅灯绳全部点燃,滋滋燃烧青烟和气味,粗矿而肃杀。 一个身穿蓝袍,长发半披的青年男子迅步往这边行来。 他乌发散乱半湿,身上穿的是最普通的蓝布袍衫,身姿如松如鹤,衣袂当风,猎猎而动,却有一种如珪如璋的风华和岿然。 裴玄素步入大厅,两人时间都很紧凑,谁也没有废话,奢蔼没有请裴玄素坐,裴玄素更没坐。 奢蔼厉声:“你为神熙女帝效命,你说的话最好一如既往有用,否则,你今天就把命留在这里!” 裴玄素抬眼,丹凤目目光极其锐利,奢蔼亦然,双方目光一触,大厅剑拔弩张。 裴玄素沙哑:“女帝陛下是女帝陛下,我是我。” 第57章 他必须起来! 否则,太初宫哪怕压倒性胜利,于他又有何相干? 裴玄素神情冷漠,“我们做个交易吧奢蔼。” “什么交易?” “我于岭南越族族长第三子冼运甑有救命之恩,对方曾言但有所命,必竭尽其所能报也!” 裴玄素少年游历大江南北,交游广阔,可惜都已经远去,被龙江之变将他的人生生生斩成两截,命运如洪流,鲜血淋漓,不敢触碰,触目惊心。 岭南群山重嶂,大燕掌控能力大大减低,土族主宰那一大片重山大岭和冲积平原。 需知各地的山民夷族土族,盘桓千百年,各有各的地盘,很多地方山好水好,但原地盘的主人是绝对不允许让外来土族入侵的。 如同丧家之犬的两夷,带着大批老弱妇孺,要靠战斗侵夺地盘落脚何其艰难。 “冼运甑正好缺人,你们趁机进了岭南,日后哪怕待不住,也可以遁进深山落地生根。” 太阳底下没新鲜事,冼氏三个儿子,三个生母,出自当地三个大附族,争继承争得死去活来。 裴玄素当年在百越时,越族族长已老迈,俱他所观,并不算老当益壮。 估计争位的重要关头就在这几年。 夷族过去投奔时间点刚刚好。 有得一两年,哪怕尘埃落定后冼运甑要卸磨杀驴,两夷也已经成功进入百越并熟悉地形了,找条退路,物色处深山,盘踞撤进去,有攻有守,就能扎根下去。 “我给你一封手书。” 裴玄素双目如电:“你立即派人下水牢把那两个刺客抢回来,重新抛出去!” “最好能多抛几组。” 奢蔼必然是以这两个刺客当筹码,意图引开大燕朝廷平叛军的注意力,好让他偷渡族人;或者,奢蔼打算将这两人带上,拿来必要时当筹码。 不过以山芋的烫手程度,想必前者居多。 “马上去!”不然可就来不及了。 “你必须告诉我哪一组才是真的!” 两人一上一下,双目迸射凌厉之色,边缘冯维等九人刷刷刷抽出长刀,与大厅持刀的夷族战士紧张对峙着。 奢蔼吭哧吭哧,他呼吸沉重得厉害,霍地站起来:“你骗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他厉声。 裴玄素心下不禁冷笑,做人都没用?还谈做鬼?! 思及自身,他有一种彻骨的恨意。 当然,他并没有骗奢蔼。 奢蔼暴喝:“来人,奢平,马上带人从梯道下水牢!!” 不久之后。 奢蔼对裴玄素道:“一共五组人,走西北落雁坡那组是真的,已经放出去了。” …… 裴玄素奔出夷寨大厅,山风凛冽呼啸,衣袂鬓发猎猎而飞。 广袤的视野,苍茫的群山,风捣动云,盘旋。 裴玄素伫立在高高的寨墙后等待篮梯的时候,他俯瞰整个山花流水。 漫山遍野映山红,如火如血,可惜他就像那地狱回来的恶鬼。 他这一生,算计开始,却总是遇上好的人,全心全意对待他。 可惜,被一个个生生痛苦剥离了去。 他觉得珍贵的。 除了身后几个心腹,身畔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穷途末路,不外如此。 他不免想起沈星。 没有那截老参,他未必能爬得那高崖,此刻体内暖热冲劲,他体魄精力在药力之下重返巅峰。 真的很难说她居心叵测。 但为什么偏偏她是徐家的人? 她是安陆王楚淳风的姨妹,是安陆王妃徐氏的亲妹妹,徐家一家都全力于两仪宫皇帝麾下效命。 很难说徐家在龙江惊案的幕后策划参与了多少。 寒夜偎依,他以为沈星是他仅有慰藉的安慰奖。 冷透心的寒夜给他一点点温暖,一点点慰藉。 没想到结果竟是如此! 这段日子,几乎一闭眼,父亲那血淋淋的人皮在眼前晃动,母亲凄厉的挣扎惨叫、死不瞑目,还有哥哥暖暖说没事,裆.部空荡荡。 他就恨不得一剑杀尽所有人,包括徐家人。 ——他如果和沈星若无其事的话,岂对得住在天之灵的父母血亲!! 裴玄素长长出了一口气,沈星给他心上留下的烙印真的很深,心肝仿佛绞着的疼,情潮交杂难以言语。 但他想,不管怎么都好,就此别过。 他也不想再去想了。 他自身难保,他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就算舍出这身骨血,也要竭力完成。 是否阴谋,喜欢与否,不想追究。 注定是一个过客。 或许若干年后,他还活着的话,发现她真的没有坏心。 再回首,一声叹息。 他想,也许他真就是天煞孤星的命,一个亲人朋友都留不住在身边! ——这是那年他哥哥落水高烧后变痴儿,母亲说的。 兄弟俩落水,他特地带哥哥偷溜出去玩的,他挣扎游上岸,又下水几次,却再也找不到哥哥。 母亲搂着哥哥指着他的鼻子,厉声大骂,痛彻心扉。 他慌,他急,他不肯承认自己是孽根祸胎,母子从此如同陌路仇人。 只是那些点点滴滴,随着母亲为他死的那一刻,成为另一种痛彻心扉。 第58章 沈星或许是好的,但他这辈子都不可能一如既往,否则他绝对无法原谅自己! 对不起父亲剥皮之痛,对不起母亲大睁的双眼,轮.暴惨绝人寰之痛啊。 思绪翻滚交错,热血上冲,裴玄素握紧双拳,直到前面声音打断。 “好了,篮梯来了。从孔洞下到底,潜泅半里出暗河,就是西侧山脚外!” 裴玄素收敛心神,一行自暗河而出,上水直奔西北方向,越过落雁坡数里,他终于望见了两个一身狼狈的黑衣人。 黑衣人已经甩脱了铁枷,全速往深山方向遁去! 一见这两个人的步伐和身法,裴玄素就知道奢蔼没说谎。 “信号箭!” 裴玄素倏地刹住,手一伸,他留下那五个人的最重要原因,正是这个。 五人一愣,他们也确实备了消息联络的响箭。 裴玄素亲自燃起响箭,一拉扣环,滋滋的火星沿着引线急速向上。 他神色凌厉,手一放。 一支响箭“咻”直射长空,爆出赤红的巨大焰火,同时震动了大江两岸和莽莽群山。 …… 楚淳风的船上。 皇帝这边,除去大皇子楚治之外,淮安侯郑御、安陆王楚淳风等人俱悉数亲自下场。 楚淳风已经换了劲装,他对身边徐妙仪又气又恼:“你说你来干什么?” 徐妙仪服了护心丹,脸色已经好转多了,她说:“景昌和星星都在,我不来放心不下。” 由于徐家女婿的原因,其实这次涉及景昌的相关事宜楚淳风都是不得知情的。但他使出水磨功夫,最终成功在郑御那边得到线索——这次龙江,己方运来了大批的火药。 ——沈景昌等暗阁成员在这次的重要任务之一,确实是趁机消灭另外一半仍听命于女帝的昔日同僚。其中最重要部署和手段,就是火药。 另外,假如灭口被两夷囚禁的俩刺客失败,龙江一事暴露,确实很有可能会有暗阁掌队出来扛锅的。 楚淳风夫妻顾不上别人,但无论如何这人不能是景昌。 楚淳风一脸疲惫,他连日查探,最后逮住一个参与运送火药的,“埋火药和设伏的地点,就在滂江一带。” 滂江是龙江支流,就是两夷旧寨那一带。 他这次连他养了多年的信鸽都取出来了,先刺穿耳膜,又带来龙江一带练了很久,终于适用于炮声下传信了。 人跑是来不及的,他们更不能明目张胆阻止景昌执行任务,只能伪装后私下去拦截去阻挡,夫妻分了十七队人,包括星星那队,他说:“你放心,我找到机会就脱身过去。” 信鸽一笼笼送出去,这些信鸽楚淳风废了很多心思养了多年,徐妙仪知道,本来他有其他重要用途的,但俱紧着自己了。 徐妙仪心里动容,但恩爱夫妻,不必说其他,她说:“你小心,”她顿了顿,“能顾着星星,你尽多顾点儿。” “嗯,我知道。” 楚淳风匆匆出了甲板,率人跳下岸边,和郑御等一行如潮水涌入密林中。 徐妙仪深深呼了口气,目送久久,才收回视线。 再三忍耐,徐妙仪还是决定让沈星去。 要么完全保护,要么就让她成长。 拖泥带水,只会害了她。 总归徐妙仪下了命令,徐芳等人第一要务是保护沈星的。 徐妙仪慢慢回到舱房内,扶着坐下。 夜色将明为明的天,山峦黑黢黢一片墨色,她扶着椅背举目眺望现今沈星应在的方向。 沈星和裴玄素分开,徐妙仪也知道了。 她觉得,分开好。 虽沈星说不喜欢他,但裴玄素那过分夺目摄人的艳丽皮相,总让她生出担心。 ——现在远在龙江还好,一旦返回东都,徐妙仪不敢联系沈星的,更甭提插手她的事情了,发生什么,鞭长莫及。 她本就想把徐芳他们留给沈星,从前就做过很多铺垫,这次顺利成章,但其他的人不敢的。各家各选立场不鲜见,但绝不可以愚弄皇权,明目张胆骑牛找马。 哪怕是,也得逼真得不是,就像沈星二姐。 沈星是个很容易心软的人,有一颗真挚的心。 裴玄素这人居然这么快就从牢狱到龙江来,论心眼,沈星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阉人,心思深沉。 徐妙仪没和裴玄素交谈过,但远远望第一眼,她就看出了大致。 这原不稀奇,所谓君子,有多少真正君子无垢,彻头彻尾光风霁月之辈? 谁能父母死绝惨绝人寰还能不崩溃性情大变的? 徐妙仪经历过,她理解,她太知道这种心情了。 只是,作为一个姐姐,她并不希望星星待在这么一个复杂的人身边,尤其对方还是阉人。 分开好。 徐妙仪希望,能尽早找到二娘的消息,沈星跟在她二姐二姐夫身边,她才是真放心。 第21章 沈星听到响箭爆开之前。 她已经偷偷离开行辕大营,乘舟渡江,和徐芳一行二十多人徒步进了山了。 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喊累,会娇气,事实上她没有,这个看着娇弱的小少女一直表现得很坚韧。 后半夜的时候,他们抵达第一个藏身地,数人值守,其余人合衣休寐。 第59章 山林并不平静,高低起伏的虫鸣,西索鸟兽走动,远处狼嚎猛兽咆哮,秋风过林刷刷响动。 把沈星带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她梦见大姐、二姐、景昌,爹爹,前世种种,又再度翻涌。 裴玄素那张艳丽凌厉又带几分阴柔苍白的面庞,这个人又强势入侵她的梦境。 那人快步走进太初宫,如入无人之境,一室金黄石青的垂帷摆设,一刹成了这抹殷红颀长身姿的背景。 他轻描淡写,告诉她朝堂的决定。 不容反驳,大权在握。 沈星认为不合适的,据理力争,面红耳赤,但这人不动如风,绝大部分时候,还是得按他的想法来。 他稍退的时候,只是因为他愿意。 他不愿意的时候,谁也奈何不了他。 那时候,沈星仰仗他很多,气得她大吵特吵,在朝中私下动作,甚至把以前种种事情和救过他大事小事都拿出来吵了。 两人很熟,但也没那么熟,再加上她的太后身份,吵得最厉害的时候,他气得把她的桌上摆设全部摔碎。 但有一天,那是个午后,金色的阳光越过大开的槛窗落在室内大片的荼薇花上,他突然来了。 并且在那一天,他突然开口,要求她兑现过去的承诺。 他简直疯了! 挣扎,扭打,从小圆桌到窗畔铺就锦褥的美人榻,香炉杯盏摆设扫落,一地凌乱,大片大片的荼薇被压得七零八落,淡淡的花香那一刻簇拥着她变得异常的浓郁。 满目都是那艳红绣金的衣襟和铺开的曳撒。 那东西像个凿子,一下下捣在她身体最柔软的深处,难受极了,从第.一次到最后一次,不适感如影随形。 她有忍耐不过,让他换个小一些的,但顷刻触及他最敏感的地方,他勃然色变,最终以两人不愉快分开告终。 他最后还是得手了。 此后,两人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关系,一直到大决战伊始前的那几天。 ——昨天裴玄素扣她的手腕,对她阴影很大,几乎是一刹那,前世那个他和眼前人立马就重合一起。 不怪沈星大反应,因为每一次他想强迫她就范,掐的就是她手腕。 不管是不是榻上的事情。 一扭一带,她无论如何也摆脱不得。 他的手和铁钳子似的。 她没受伤,但那种心理上禁脔和愤怒让人难以忍受。 要说唯一一次淤青,大概就是太初宫首次发生.关系那次吧。 沈星直至今日,他也没想清楚他为什么要强迫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其实对于沈星来说,时间过去不过短短两个月。 决战前几天,两人才亲热过。 他像是要将一辈子的力气都使在她身上,让她难受不适了一夜。 天明披衣离开,他最后回头看她一眼,昏暗的晨光,他蟒袍金丝微闪,阴影里那双锐利丹凤目的眼神,有一种她看不懂的沉光。 但他很快转身了,快到她来不及问问他。 他害怕吗? 肯定不会。 但究竟是什么,这辈子已经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一辈子,不爱也不算恨,但纠缠实在太过深刻,深刻到沈星始终无法释怀。 风吹过林,刷刷作响。 快天亮的时候,她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紧紧攒着拳,慢慢摊开双手,整齐各四个月牙印子。 风一吹,眼角濡湿,竟是在梦中哭了。 她心里难受。 她承认,其实她是很害怕裴玄素的,他昨日一拧她的腕子,记忆回笼半宿长梦,醒来历历在目。 重生后地道找大夫那段短暂时光,仿佛一下子就离去,距她很遥远。 梦境倾辄动魄惊心,她好半晌才慢慢回过神来,面前小草叶脉沾着露珠,滚下来,她伸手触碰,冷冰冰的。 她不禁抱紧自己。 这样挺好的。 回忆裴玄素含恨的眼神,她咬了一下唇,仰起脸,林木索索晨风冷,深深呼吸了一下。 两人怒骂,算计,对打。 他会冰冷,钳制,胁迫她就范。 软的,硬的,肢体,局势,外甥,她恼过怒过,斗不过他。 他安静下来,站在那处,阴沉的眼神,就让人心头发怵。 上辈子,裴玄素阴柔霸道又喜怒无常,谁也不知道他想什么,让无数人闻风丧胆。 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不高兴?但他一旦不悦,很多时候就会见血。 静静抱膝,被未明穿林的深秋冷风吹了一会儿,沈星彻底回归现实了。 见识过他的过去,她感觉找到了他往后喜怒无常残酷阴冷的根,这怪他吗?很难去怪他。 她心头多少释然了些。 但若是最终他还是变成那样,沈星是绝对不愿意重蹈覆辙的。 她真的不想、不要、不愿意和他在一起了,更甭提发生那种让人难以启齿的关系,让她战栗不适难受了小半辈子。 上辈子沈星活得短,没的时候还是花样年华,小半辈子也就短短几年罢了。 但她觉得自己经历得够多了。 平静下来,她觉得这样就很好。 就此别过,成了曾有点交情的途人。 自己的路终归要自己走的。 如果将来真有所求,他愿意帮她一把,那很好;不愿也算了,就当偿他城破当日送她走的情吧。 第60章 自此山高水长,他自踩着刀刃去走他的独木桥;她则在另一个不知名地方,努力去走她的路。 走通了,就活;走不通,也无憾。 毕竟她毕生所求,也不过风浪平息后,和家人回归市井罢了。 惊涛骇浪不适合她。 沈星这么一想,心胸通畅了很多,她用力甩甩头,将裴玄素这个人甩出她的脑海。 她站起来,用力往前迈出一步,抿唇笑了下,林间清晨空气,她深深吸一口气,清新侵肺。 就觉得真的过去了。 这时候,西北方向的崇山之间,“彭”一朵赤红焰火陡然炸开! 所有人一跃翻身而起。 飞鸽扑簌簌直扑而下。 沈星神经马上绷紧了。 “快走!马上动身,卯正必须到位——” …… 这支队伍带队的是徐妙仪的心腹徐延和徐芳,以及一个第一次来的沈星。 一行人迅速沿着路线往规划好的指定地点赶去,沿途不断有飞鸽落下,林中地形复杂,手绘地图打开,一边端详一边飞速一动。 他们的目的是拦截沈景昌小队,拖慢后者的速度,要不着痕迹,但尽可能地减轻他在这些涉及非常多皇家秘辛的事的参与度。 最后,就是滂江侧的火药埋伏。沈景昌小队不能不到,但最好赶在最后一刻过了才到。暗阁倾巢而出,往往代表不惜一切代价,这种熟知彼此的血拼中,很容易一起被炸飞的。 徐延一来就见过小小姐了,大家都知道沈星,但让徐延徐芳等人惊讶,沈星还会看舆图。 “小小姐真不愧是主公血脉。”晨光梳漏,徐延惊喜地说。 其实,这还是上辈子跟在裴玄素身边时学会的,后来大战三年,她连军事舆图都会看了。 沈星抿唇笑了一下。 须臾敛了。 她用力甩甩头,说好不再想起那人的。 今天之前,龙江南岸山区被朝廷平叛军及两宫钦差严密监视,他们都没能实地考察,这是第一次进来就要动真格,大家且行且对,但好在在场大多都是昔年徐家卫出身,舆图辨认滚瓜烂熟,非常正确沿着原定线路疾速前行。 很快,他们在进山三十余里之后,就迎面和沈景昌小队的暗阁成员碰上。 两边黑衣蒙脸,谁也看不出谁,沈景昌那边初时以为是女帝方的人,但一交手之后,沈景昌立即就把徐延等认出来了。 他目光微闪,不动声色,继续交锋。 暗阁成员非常厉害,但幸好徐延他们也有几个高手,并且准备充分,金丝渔网截勾等利器先后使出,战了足有一刻钟左右。 沈星隐伏在林间的灌木丛里,紧张举着袖箭,对准暗阁那边的人。 她准头很好,眼睛特别好使,二姐从小就让她练袖箭和短镖。 二姐一定要她学,她天赋一般,就每个路数重点学一两个招式。攀、爬、捅、劈、捶、避,另外重点就是袖箭和短镖,二姐千辛万苦偷渡东西进来督促她练,一遍一遍重复,学不好打屁股。二姐家变时十一岁,英姿飒爽,一杆红缨枪舞得虎虎生风。 这些东西,想起来让人心口发胀眼眶发热,沈星深吸一口气,眼睛不敢眨盯住前面。 “咻”她发出一支袖箭,和徐芳的凌厉长剑配合,正中一位暗阁成员的肩胛。 很快就见血了,暗阁小队人虽少,但每一个都是当世顶尖的高手,沈星紧张得不行,她没见过当年暗阁的风采,但这样的身手绝对可以裴玄素身边的韩勃邓呈讳相媲美。 破开金丝渔网之后,暗阁很快就占据上风了,已经拖了一刻钟有多,徐延徐芳等二十多人大半见血之后,迅速后撤了。 暗阁无心恋战。 沈景昌深深看了他们一眼,下令:“别追了,赶紧走!” 沈星一行人在树林里上药包扎之后,迅速找到背来的包袱,换了一身样式略有差别的黑色劲装,这次分成两队,徐延说:“下一个,目标地点下游二十里,滂水东岸,走!” 舆图一点,大家都看明白了,立即就动身。 徐芳低声问:“小小姐,我背你。” 沈星坚定摇头:“不用,我能走,遇上不好走的地方,芳叔你们拽我一下就行。” 她是略感吃力,但她还行的,她是来一起行动的,她不是来当小姐的。 一行人砍杂木扎筏,以最快速度渡河,往目标地赶了过去。 …… 再说裴玄素那边,一支响箭升空,不管原来计划部署如何,寇承婴和两仪宫那边又是谁占据上风。 他强势入局,硬把节奏生生控住了。 黑黝黝的水牢之中,蹚渡腥臭陈腐的黑水而过,寇承婴杀掉最后一个夷兵,劈开牢门,一把将那两名刺客擒在掌中,单手持剑,拖着往外走。 至天光初露的地方,扒开刺客衣裳,他锐利目光一审视,顷刻发现:“这俩是假的!” 手腕镣铐下大大小小刑伤竟是新的! ——夷人前仆后继,惊怒、拦截、转移、毒箭,身后整个水牢血腥一片,寇承婴几乎杀尽了水牢内夷兵,方才抵达水牢深处把两名刺客夺到手中。 奢蔼为了族计生存,拼尽一切,逼真到了极点。 一时之间,无论是寇承婴韩勃一行,还是隐伏在水牢外的两仪宫哨探——后者严密监视水牢动静,伏击杀人灭口一条龙首尾呼应严谨至极,已经到位多时。 第61章 突然就落空了。 寇承婴大怒,把手中那名黑衣人往地上一掼,明暗双方错愕到了极点! 这时候,天空突然爆开一朵赤红的焰花! 这是西提辖司的紧急联络信号,至高级别,十万火急,立即来援!! 现在这个关口,除了那两个刺客,还有什么称得上十万火急的? 几乎一瞬间,不管水牢门外的,还是丛林草石隐伏的,两宫人马抬头,应声而起,以最快速度往焰火发出的方向狂奔而去。 刷刷草丛,横生枝丫疾刀劈断,露水浸湿腰部以下没人在意,踩踏蛇虫而过,寇承婴韩勃一行全速而过,冲出了茂密树林,一跃上了山头。 只见前方有个衣襟凌乱长发半披的蓝布身影,正带着几个人往前穷追不舍,同时他们也看见了在前方一晃入林那两道黑衣狼狈身影,那身法与速度,毫不怀疑,这就是那两名真龙江刺客! 短短一盏茶的时间,心情大起大落。 裴玄素闻声倏地刹住,回头,他喘息着:“快!那两名刺客就在前面——” 秋风猎猎,他凌散长发和脏污蓝衣在风中翻飞,裴玄素瘦削了很多,在凛冽的风中呈一种羸弱但勉力支撑之态。 韩勃不由大喝一声:“做得好!” 从发现不对到重新锁定刺客行踪,时间不过短短两刻,但熬人焦急到了极点,在发现刺客和功臣裴玄素一刻,所有人大喜过望,纷纷出口:“是裴玄素!” “是裴玄素!” 不是回去了吗? 但裴玄素的境况他们都知道,人家不情愿挣扎想加入,非常能理解。 一刹大家对裴玄素好感大增啊! 这回真幸好有他啊。 寇承婴一发现是裴玄素,那唇就抿成线,但他没说什么,身畔一瞬惊喜夸赞如潮,他厉声冷喝:“追!兵分三路,快——” 狂冲中大队伍迅速分成三路,往前急冲而去,转瞬冲入密林,很快响起叮叮当当的厮杀声中。 裴玄素顺利成章,终于汇入了追击队伍。 他们和两仪宫的人马很快就短兵相接了,刺客被潮水的两边骇得大惊失色,伤势不轻的两人很快被追上了,拚命一般的抵挡,两仪宫和太初宫厮杀也白热化到了极点。 两仪宫一方为首有十三名黑衣人,看身手和训练有素的队伍明显就是暗阁逃脱的成员,是这次灭口被囚俩刺客行动的核心主力之一,而寇承婴苦练多年,身手了得也不逊那对方为首的那名黑衣人。 两人厮杀短促,黑衣人抢先扣住刺客的手腕,往己方一拖!寇承婴厉喝一声,手中湛卢剑一震,配合着韩勃裴玄素等身边的一众好手,他暴起,“刷刷刷”连续三剑,挑断了扣人刺客的右手手筋,长剑落地,那敌方只觉环跳、三阴、合谷等穴道一麻,全身失力,扣着的人就掉在地上,有同伴拼着鲜血喷溅,扑上去抢过。 但太初宫这边实在太掣肘了,他们要抢人,并且保证活口,对方不惜一切代价只需要杀人灭口,咻咻的毒箭毒镖在不断往核心圈激射而来,无差别攻击。 逼得寇承婴暴喝:“放——” 早在混战一开始,两仪宫这边就有人去抢占了上风位,得令迅速解开包袱,把里面的大量粉末一扬,腥甜刺鼻的黄色粉末立时覆盖全场,几乎在场每一个人都被迫吸了进去很多,霎时开始头晕、手足发软。 太初宫这边真的拼了命,要是哪一方来了援兵,恐怕立马就能所有人都杀光了。 太初宫这边很多人都中了毒镖,包括寇承婴裴玄素韩勃,但他们毫不犹豫,回剑就往伤口狠狠一剜,血流如注,深深一个坑挖出来。 两仪宫那边死死扣着刺客,后者拚命挣扎反抗,太初宫穷追不舍,叮叮当当,手足发软还在竭力而战,两仪宫这边一时无法腾出手把刺客杀死,只得拖着不断往前走。 裴玄素喘息着,“往东,滂江三十余里,有个石林!” 寇承婴韩勃一听秒懂,这时候也顾不上其他,寇承婴立即下令,必须把人驱逐着往石林去。 对方也不是省油的人,双方很快逼近石林,先后冲了进去,交错凌乱的大大小小石林石柱,很快就将大队人马分割开了,交战声混乱零星,远远又近。 龙江一带的石林位于宣慰城和旧寨之间,地形复杂,曾是龙江府重点关注对象,裴玄素当年看过详细地图,他不断指挥大家,迅速挪移。 “往东,往西,这边——” 这真是一场拼体力拚命硬的血战,两者缺一不可,裴玄素浑身浴血,他一度扑倒一名被囚刺客,韩勃厉喝一声,竭尽全力撞飞抢攻过来的敌人,一名太监军扑在韩勃身上,替他挡了一刀。 裴玄素韩勃和该刺客翻滚在地,裴玄素心中终于大喜,只是翻过手里那刺客一看,只见那人面巾垂落,紧闭双目,面色泛青,喉骨已经被掐得凹进去了。 这人还有一点气,但绝对撑不到回东都的。 裴玄素和韩勃对视一眼,两人心一沉,几乎马上翻身而起,直扑战圈核心最后一名被囚刺客。 寇承婴等人见状心一坠。 韩勃将所有希望放在最后一名被囚刺客身上,祈祷这人千万别这样,所有人拚命急攻,鲜血爆溅。 激战之中,裴玄素的目光,却放在敌方其中几名暗阁成员身上。 第62章 在场黑衣人很多,包括刚才被他们错开的楚淳风一列人,也是身着黑蓝劲装的。 但暗阁成员身手之高绝,并不难分辨,裴玄素有心留意之下,已经发现其中有几人一直若有似无被同伴拱护着。 寇承嗣等人以为这是头领,这么以为也没错,他们确实是头领,只不过…… 混战之中,裴玄素厉喝一声,他一震长剑,杀了上去,肉搏之中,他最终伸手撕开其中一个目标暗阁头领的衣襟,暗袋中有一枚玉牌飞出,裴玄素一个翻滚压住,伸手一按,药物毒丸通关文书及王印拓片洒了一地。 那张折叠得极小极薄的纸片在当中,就是最贴近玉牌内壁位置的那张,殷红的印鉴自纸背清晰透出。 裴玄素一把捻起那张,抖开,几乎是同时,他厉喝:“这几个人,必是宗室子!” “锦江王之子?东极王之子?坪山王之子?……” 裴玄素将宗室中仍然□□的、目前簇拥皇帝身边重要的宗室王们一个个尽数数出,手一举,那一张制作极其精良又极薄的空白纸笺扬开,左下角鲜红的绥成王王印醒目至极。 几乎是马上,全场面色大变!为首那暗阁成员还真是就坪山王之子,他身后有一个是他的庶弟,有一个东江王之子,还有一个是越王之子。 这四个人和可那俩被囚刺客不一样,他们出身宗室,父王是宗室王重要组成成员,实封实权,他们参与了龙江刺杀,并自夷寨脱身,但却绝对不能像俩刺客一样被灭口杀死的。 连在场的皇帝的股肱淮安侯郑御都脸色大变。 至此,事态又再度翻转。 坪山王之子几人面色丕变,几乎是马上,他们掉头疾速遁离,连手上的刺客都往地上一掼不管了。 寇承婴长剑一挥,抢先拉过刺客,一看,也是仅剩一口气,他把人往身后一甩,厉喝:“快追!” 一前一后,先冲出石林,又冲进宣慰城,自城中而出,又进入莽莽山林,龙江江水奔腾不息,两边的人减员都非常厉害,药物作用渐渐消褪了,但高强度战斗追击让所有人的喘着粗气。 积年的腐叶一脚深陷脚踝,拨开横生的枝丫不断往前走,人不少,但除去身侧的甚至不知道不远处那一拨究竟是敌是友。 唯一全神贯注着追逐前方那鲜血晕染的坪山王之子几人。 ——既然裴玄素什么都不知道,那他就直接推翻原来的一切,让大家从头来过。 用他掌握的信息,竭力去掌控这件事情的节奏。 他咬紧牙关,一直提着剑奔走在最前一线。 冯维四人侥幸都没大事,几人紧紧跟在裴玄素身后,为他捏一把汗。 裴玄素少年游历南北,事也遇过不少,但最凶险这次,一无所有,背水一战,败,就死,甚至比死更凄惨。 但所有人都拼出去了,悲愤憋着成一口气,死就死吧,他们不怕死! 他们跟着裴玄素一步一步前行,横生枝杈刮过脸颊伤口,一阵一阵刺痛。 冯维他们还很担心主子的身体撑不住,只能祈求,那截老参能支持得久一点。 血色湮红,蓝衣深浅一片渲染,裴玄素持剑一步步前行,就像悬崖的孤身。 …… 命运和情感,终究还是把沈星和裴玄素牵连在一起。 两宫人马的人不择路狂奔追逐,坪山王之子几人几度要脱身,都被死死咬住。 裴玄素他们途径滂水一侧,甚至见到顺流而下的木筏,只见断口簇新,显然刚扎的,于是他们勾住木筏,跳上去直冲对岸,扑通扑通下饺子其余人全部一头扎下水。 河上河下,又是一场撕扯混战。 裴玄素留意到木筏边缘一侧有一处簇新的袖箭刮痕,他当即就想到了沈星,沈星就是用袖箭的,她每天都会紧张又认真地检查两手的袖箭和包袱的短镖,他见过好几次。 上岸后,越过一处高坡时,裴玄素鼻子抽了抽,他忽嗅到一股很淡的硫磺和硝石的味道。 沛州辖地的山中有硫铁矿,因而还有个火药厂。火药厂朝廷直辖,但他对这种味道非常熟悉。 他眼利,立即就瞥到坡底大石边有一道处理后残留的脚印,非常深,似是力工背着沉重的背篓走过的,并且看清晰程度,过去也有很久了。 他大约明白这是什么了。 但裴玄素扫一眼即掠过,他深深喘息着,顾不上其他,只全速往前急掠。 双方的人完全不顾自身伤势,疾速遁离和追击,前方人越来越少,仅剩坪山王之子几人带着七八个人全速急奔。 裴玄素瞥一眼溪流水位,一跃而过——从悬崖底下他就注意到水位,过了滂水之后,水位偏低越来越明显。 他浑身热血上涌,一阵冷一阵炙流窜而过,他要功,就必得首功! 坪山王之子几人必须到手至少一个! 背水一战,他亦不知前方生死,但他竭尽所能。 最终,在他全力的暗中控导之下,兜兜转转,坪山王之子一行此刻终于还是来到了夷山水坝不远的位置。 夷山水坝是前朝为了恩抚两夷建造的,泽及几个宣慰府数十万的夷民汉民。 不过现在汉民早就跑光了,两夷也退进旧寨,陈旧的大水坝孤零零留在原来的堰塞区之上。 孙传廷无声重新汇回追击小队,他冲裴玄素无声点头,裴玄素判断得一点都没错,奢蔼确实拦截了大坝水流,原来估计是要给朝廷进山的平叛军重重一击,宁可两败俱伤的。 第63章 但现在奢蔼改变主意了,和裴玄素交易后,三分之二的族人准备撤离,包括他自己,只留下三分之一精勇夷兵和平叛军决一死战,为族人争取时间和空间。 孙传廷刚才去看了,奢蔼已亲自带人抵达水坝,待神武大炮一响,他将立即会点燃大坝上的火药引线。 但孙传廷迟疑了一下,“但数量有点不对。” 孙传廷也在沛州很长时间,裴玄素熟悉硫磺硝石的味道,他跟随左右自然也熟悉。 但一路绕路过去,他感觉曾经在这一带运输而过的火药有很多,远超奢蔼所拥有并布置在水坝的。 这时候,前后几拨人已经距离水坝很近,不足两里地。裴玄素刚才抢先说话,引导小队绕另一边追击,把另一条近路有意无意让给楚淳风郑御等几拨人。 后者立即抄近路,冲上去,此刻正立在东边的高坡上,一旦水坝爆破,重水一泄千里,将会顷刻将他们那边的人全部拦截在另一边。 届时西边这一片,只会剩下坪山王之子这十数个人,以及寇承婴韩勃裴玄素这一队的数十人。 前者伤痕累累,裴玄素能设法将其擒获的可能性也将大大增加。 他殚精竭虑,甚至有可能被大水一并冲走。 所有人都喘息着,绷到了极致。 也包括了他。 辰时终于到了。 “轰——” 神武大炮第一声轰鸣,平叛之战打响,连续轰鸣的炮声霎时响彻了整个龙江区域。 轰隆轰隆炮弹落在山巅和地丘,震耳欲聋,脚下的地面在颤动着。 就在这个时候,“轰——”一声巨响。 两宫追逐双方突然闻听前方一声爆破的巨大声动!紧接着,一道巨大的银白水流如银河倾斜,汹涌澎湃,摧枯拉朽,席卷而至! 郑御楚淳风他们非常幸运,高坡正好在水龙边缘,一行人大惊失色,疾冲退后,赶紧冲上后方的参天古树。 裴玄素这边在平地,水流狂涌卷过大腿,所有人面色大变,被冲着往下游峡谷夹裹一段,一瞬间迅速和郑御那头拉开距离。并且如裴玄素所预料的,水龙在十数里外因为高山阻挡,水流顷刻变缓。 坪山王之子七八人先被冲下的,他们在这里先后上岸。 太初宫这边一见,立即挣扎往那边泅过去。 裴玄素面色却变了,因为方才大水一刹,他清晰望见,高坡上的楚淳风面色大变。 ——楚淳风原来一直想脱身去顾沈景昌那边的事的,奈何这边变化翻天覆地,他根本走不脱。 一见大水,他面露惊惧,刹那之间,连遮掩都顾不上,厉声喊心腹赶紧放信鸽。 一个立即撤的牌子挂上信鸽脚踝,信鸽冲天飞起,往下游疾速飞去。 楚淳风的蒙面巾早掉了,裴玄素认得他,沈星的姐夫。 裴玄素本人也是一个上位者,他太清楚若是寻常手下人遇险,楚淳风不至于这样喜怒大形于色的。 只有一个可能,沈星正在水龙下游。 “扑簌簌”白鸽振翅,落在距离裴玄素上水的黑森林再一里多的下游,银色水龙咆哮,霎时往那头席卷而下。 裴玄素脸色变了,孙传廷也发现了,他急道:“沈姑娘会不会在那边?” 那么急的水,若冲个正着,人没的几率很大的。 裴玄素全身湿透,殷红渲染蓝衣,血液在脉管冲涌,他的情绪也一个样。 他最终咬紧牙关:“先下去看看!!” 命运奔流,如浪冲涌,他终究是不能看着沈星有生命危险和死去。 裴玄素上水后,一口气顾不上歇,带着冯维几个往下游疾速而去! 第22章 大水咆哮如银龙,在所有人猝不及防之际席卷而下。 “什么声音?” 最耳聪目明的徐延徐芳几人在平叛军隆隆的炮声中忽竖起耳朵,徐延身侧有一一棵大树,他一跃纵身而上,至顶端树梢,一看,霎时色变。 “撤!撤!快撤啊——” 他怒吼着,拚命挥手,直接从树梢一冲而下。 但人快不过奔腾的流水,一行二十多人闻声赶紧往东没命狂奔,那银龙呼啸而至,在他们即将冲上高坡的时候一个浪头扑过来,将所有人卷冲了出去。 所有人成了一个黑点点,在水中拚命挣扎,万幸他们已经奔出了水流正中,但一浪接着一浪从高泻下的高速水流依然十分厉害,他们竭力往岸上游,但效果根本不大。 “小小姐,小小姐——” 徐芳徐喜几个拚命大声喊道,但下一瞬被一个浪头打断声音,徐延喝道:“别慌,别挣扎,往左边去——”他也急忙举目寻找沈星,但骤见被水流夹裹的一同伴撞向一颗大树,他赶紧一扑过去,竭力拉住。 沈星在最上游的地方,一开始还能踩到地,但下一瞬一个浪头扑下来,人就不知到哪里去了。 奔腾的流水在一个转弯的凹位形成一条湍急的河流,她在水里载沉载浮,竭力仰头蹬水,被浑浊流水夹裹。 她一瞬被浪头拍得晕眩,眼睛都有些睁不开,只是她来不及做些什么,有几条人影自上游黑森林方向追至,沈星有些错愕,因为她见到裴玄素! 下一瞬,裴玄素自上方一跃扑下,“噗通”一声纵身湍急流水,很快游过来,一把就拽住她的衣领。 第64章 他的力气比她大太多了,一手拨开水流夹裹迎面冲来的一截浮木,没多久就拽住一根老藤,拖着她往高坡岸上走。 沈星一开始灌了好几口水,憋着一口气终于上岸,蹚过哗哗的水流,她趴在坡上拚命咳嗽,急忙抬头看身边的人。 平叛军隆隆的炮声已经停了,水师开始登岸,隐隐的沉沉战声和肃杀风声,晴朗的天气随着战事已经消失无踪,阴云覆顶,和神武大炮的硝烟混合,流动盘旋。 深秋的风呼呼刮过,侵体生寒。 裴玄素也喘着气,但他很快停下来了,蓝色布袍被鲜血渲,水流冲洗,变成一种铁锈褐红。 沈星仰着头,天光下她双环髻湿透刘海凌乱,贴在白皙的额头上,她那双有一点点狐狸翘的杏仁圆眼大睁,愣愣看着他。 “你为什么回来?你不忙吗?” 她嗓音天生有种软乎,细细的,咳嗽后微哑,心有余悸,神情惊愕复杂。 裴玄素垂眸看她,风猎猎而过,眼前人全须全尾,他撇开视线,看着已变得奔腾广阔的水流。 他想,就当还恩好了。 风猎猎而过,他的声音比先前好了很多,有几分日后的低醇华丽,淡淡的沙哑,风带来那个人声音,他说:“从今往后,不拖不欠了。” 裴玄素低头看了她一眼,移开视线,他哑声说:“如果你觉得还欠,再来找我。只要我未死,一概奉还。” 到底撇不下绝境中的那份情,种种复杂的情感难以言喻,裴玄素喉结滚动几下,他蓦地转身离去。 “裴玄素!” 沈星忍不住喊了一声,她爬起来,“你……你的事情还顺利吗?” 她的心和外表一样乱,突然被大水冲了惊魂未定,已经决定和裴玄素分道扬镳或许此生不再相见,突然他又出现。 裴玄素于她太熟悉了,多年纠缠,数年耳鬓厮磨,这个人侵略性和他的存在感都非常强烈,她此刻的眼睛一下又被他占据,她没办法忽略他。 他抛下了两句话转身就走了,她心里一下子复杂难言,她其实也没觉得自己做了多要紧的事情,当然这对裴玄素来说很重要。 她纷纷乱乱,默了一会,仰看他背影离去,猎猎的罡风拂动他的衣摆扬起,冯维几个顺手拖了两个人上来,跑向这边,裴玄素疾速下坡,汇合后,匆匆往来的方向而去。 他快要抵达坡底之际,沈星忍不住爬起追了几步,问了一句。 一个人在坡顶,一个人在坡底,裴玄素侧身瞥了她一眼,他转目望向黑森林的方向,而黑森林再远些的前方,就是夷族旧寨和炮区。 “如果我是坪山王之子,我会去炮区。” 活命和脱身的几率大多了,就算不幸一炮轰死了,也能拖着身后一大群追兵去死。 那才是划算。 这一去,谁也不知他能否得手,是死是活,裴玄素是去拚命,他可不敢保证。 沈星这个问题,真的难让人回答。 他勾唇自嘲一笑:“倘若我死了,你若觉得还欠,那也没有办法了。” 一切只发生在短暂的时间,从裴玄素出现到现下,不过短短数十息,他话罢转身,一行人迅速离开,猎猎背景很快变小,消失不见。 …… 沈星站在高岗上,愣愣看了好一会,直至再也看不见人影,她才慢慢回过神来。 大家都是身手矫健的汉子,陆续上水,有被大树拦腰撞到或被水流卷去的,附近的人急忙挣游过去救助。 徐芳四人最先上岸的,匆匆来到沈星身边,五人急忙去拉同伴上水。 一共二十二人,先后上水了,最严重撞折腿的,其他基本没大事。 徐延考虑了一下,让人把腿折的同伴背起来,“你找个安全的地方,再把大黑放下。” 他举目眺望,一场突如起来的大水扰乱了他们的计划:“不过小公子他们的路也被截断了,他们绕路去标点的话,起码得多费一个多时辰。” 沈景昌他们也可能有援助岐山王之子的任务,但这些不归沈星他们小队管,他们的任务是滂水边的火药堆。 沈景昌的去路也被截断后,徐延他们的时间变得宽裕很多,徐延说:“我们往上游去,绕过上面的水坝过去。” 一行人且停且行,先给大黑固定了腿骨伤口,背着他往上游去,沿途经过黑森林,因裴玄素的出现和视线,他们特地避开了。 沈星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远远的,经年生长的参天古树已呈墨绿色,隐天蔽日,看着黑乎乎的。深秋未见变色,冷风呼呼地吹,天空阴云越压越低,秋雨迟来终至。 今天天黑得很早,申时刚至,天已经泛暗,徐延徐芳沈星一行摘下大叶编织了临时蓑衣,徐芳给牢牢编了好几层,再把雨披和草帽戴在沈星的头顶。 细细的雨丝飘下来的时候,突然一声炮响! “轰——” 突然远远传来一声炮轰。 众人不禁奇怪,毕竟平叛军炮轰持续了三轮后,已经停下来有大半个时辰了,现在估计步兵正在登岸徒步往夷族旧寨开拔,不会再开炮的。 所以这突如其来的炮响突兀且孤零零,“轰,轰轰”一连三下后,就停了,并且不是打在夷寨附近的,而是在炮区较外围的方向。 ——“如果我是坪山王之子,我会去炮区。” 第65章 突如起来的炮声惊动了所有人,徐延望一眼炮弹打出来的方位,道:“这是太初宫大船打出来的炮弹,估计寇承嗣得手放信号箭了,英国公给他放炮解围断尾。” 一路飞鸽扑簌簌不断,队长徐延对明面上的情况了如指掌。 沈星惊惶站起来! 那裴玄素呢? 什么,寇承婴得手,那裴玄素呢?! 她清清楚楚记得,上辈子龙江案里面,寇承婴是被裴玄素杀死的。 冰封三尺绝非一点冬寒,什么环境下他才被迫非得去杀寇承婴这个女帝亲侄? 可现在寇承婴没事,那裴玄素呢?! 有种恐惧搠获她的心脏,她惊惶跑到徐延身边:“延叔,你能不能放信鸽问问,黑森林怎么了?裴玄素怎么样了?” 徐延上水后,第一时间就把看见裴玄素和黑森林的消息发回去了,姐夫肯定派人赶去了的。 现在怎么样了? 知道吗?有消息吗?怎么会这样?裴玄素不会出事了吧? …… 时间回溯。 裴玄素瘦削的身影重新出现在黑森林,带着冯维几个,很快找到了大部队。 寇承婴韩勃一行已经基本上水了,正第一时间侦查岐山王之子等人的踪迹。 大家都很狼狈,但没人顾得上。 寇承婴单手持剑,审视目光巡睃黑乎乎的参天老林,一转眼,就望见裴玄素几个。 他冷冷盯着裴玄素:“去哪了?” 裴玄素垂眸:“被大水冲开了,刚上水。” 一个玄黑劲装、玄金冠束发,宝剑黑沉锋利,居高临下冷冷审视;另一个最普通的内监蓝袍,发乌的血色浸染墨蓝色的细棉布,手持最普通的宦营制式剑。 裴玄素垂下眼睫,遮住眸中所有神色,看起来沉默恭谦。 良久,寇承婴冷哼一声:“还不滚去侦查!” 裴玄素带着人去了。 边上正忙着包扎伤员的武官问:“裴玄素,你伤包扎了吗?” 说着抛过来一瓶金创药和两丸内服丹。 “我给你包吧。” 另一个统领忙好手上那个,索性站起身,带着几个人跑过去,和裴玄素他们一起往那边侦查去了。 索索的步声,很快没入森林中。 寇承婴冷眼看着,暗哼了一声,他对手下心腹说:“明明看着快死的样子,”说的是登岸找水牢的时候,那是裴玄素的状态明明很糟糕,“一回头又挺起来了,他哪来的灵丹妙药?” 西提辖司的伤药这么好使吗? 手下心腹说:“这不挺好的吗?” 裴玄素的本事大家看在眼里,不愧是智计无双,他劝寇承婴:“主子,如今朝中这局势,陛下多一个有真才能的人效力不是更好?” 寇承婴不悦,他的手下居然替裴玄素说起情,这人真真了不起啊。 区区一天的时间,折服多少人心? 他冷笑:“这姓裴的脑后有反骨,他爹妈死得这么惨,我敢断言,他绝对不会死心塌地地安分给陛下效力的!” 哼。 寇承婴斩钉截铁,他心里不悦达到顶峰,冷冷盯着裴玄素过去的方向,他眯眼。 这一路上裴玄素光彩夺目,迅速打入大部队,如今怕是没有人能够湮灭他的功劳了。 寇承婴心里总是不忿,并且,他始终存着猜疑。 刚裴玄素去下游的时候,带的是冯维和邓呈讳,孙传廷则找回赵关山派来那五人,在黑森林等裴玄素。 裴玄素回来后,后者忙赶着跟上去。 但被寇承婴使人拉住一个,寇承婴上前,眯眼问:“裴玄素是怎么发现那两名被囚夷族的刺客的?你们那一段时间,还去哪了?” 那人已经被孙传廷反覆叮嘱过,不过不用叮嘱,能派过来的都是赵关山心腹一拨,并且他们心理上已趋向裴玄素:“就在山里找,我们也不知裴公子怎么判断的,就跟着一路疾行,走走停停,就找到了。” 来来去去,都是这套说辞。 寇承婴眯眼打量半晌,阴着脸挥手让放了。 很快有人找到了岐山王之子几人上岸的踪迹了,信号一发,所有人立即抬头,往那边急追而去。 裴玄素照旧发挥举足轻重的作用。 黑森林横跨数十里地,内外各有山川河流,水文地理非常复杂,他们和岐山王之子等人都是夺路狂奔,往往一个抄近路或熟悉水文情况,对重新找回后者踪迹和缩短距离非常重要。 精绘的羊皮地图摊开,裴玄素不断睃巡附近的地势和河流情况,言简意赅,异常精准到位,昔日理政手腕可窥一斑。 追击之中,大家喘息越来越重,不少人已经出现力竭趋势,失血不少加上失温疲惫,不管是逃的还是追的,速度都开始放缓。 裴玄素感觉一阵冷一阵热,晕眩、乏力,他勉力撑着速度,脚下越发感觉沉重,长长一截老参的功效,由巅峰开始回落了。 然而祸不单行。 岐山王之子几人咬牙撑着,冲出黑森林越过河流,终于抵达了炮区边缘。 入目一片凌乱,溪水倒流瀑布坍塌,龙江山区石质泛白疏脆,重袍轰击之下,山崖坍塌倒蔽,地面歪斜,树木连根倒下,连很多夷族建在底下建筑都露出来了。 仓、牢、溶洞、地道,现场石头、木栅栏,折断败落深坑飞起,七零八落。 第66章 在经过一处改道溪流时,寇承婴无意瞥见水位线,只见新、旧水线交错,苔藓湿痕,他心念如电,一下子刹住了目光。 这人也是相当敏锐的,龙江惊变,女帝遇刺当时,唯独他追截到刺客,打断沉江,成功打捞到兵刃为物证。 寇承婴虽极年轻,出身高贵,未曾外放为官实务过,但他非常聪明。 本身能和裴玄素蜚声并驾齐驱,他本人也相当有天赋。 盯着那水位线一瞬,他很快吩咐,把手下曾经外放过、熟悉水文情况的人叫了一个过来了。 他问平原山中,河水枯涨情况。 那人一愣,忙说:“汛期枯水期,河床溪流水位当然区别很大的。像龙江这样的山,水源头丰沛,夏汛又长,入冬之前,水位都会很高。” 那人回忆一下:“宣慰大坝观其坝崩水势,必然已经拦水多时,所以先前水位会明显比正常年份低。” 得到肯定的答案,寇承婴冷冷笑了起来了,“果然啊,”他冷笑一收:“咱们怕是被设计当那姓裴的陪衬了!” 想得真美! 想得真好啊! 寇承婴呵呵冷笑。 左近心腹闻言惊疑不定,回禀那人对裴玄素很折服,说:“说不定是没留意,我也没留意。” 寇承婴笑了笑,“不,他肯定留意了。” 他笑容一收,挥手让这人闭嘴退下去。 这时候,已经追抵炮区了。 这时候,万炮轰鸣的声动早已停下来了多时,水陆二师挺进山林。而夷远处指挥战船上,副总指挥陈臣江举着千里镜巡睃夷族旧寨这一带,一旦发现树摇索动,判断有一定规模敌人快速穿梭的迹象,他会立即下令补点炮轰。 而经过一连串的追逐交锋后,岐山王之子身边只剩下两人,连他自己三个,三人不同程度负伤,强弩之末,毫不停歇冲进了炮区,在树梢顶部大力穿行。 寇承婴一行人数十个,刚抵达边缘,前方“轰——”一枚炮弹落地,整个地皮震颤,硝烟尘石飞溅喷扬。 所有人不由刹了一下脚步。 “接下来怎么办?” 分队,化整为零,还是派敢死队负责开路? 寇承婴挥手让那人闭嘴下去后,他勾唇冷笑起来了,几个箭步上前。 所有人看向他,他是总指挥。 寇承婴一把抓住裴玄素衣领,冷笑道:“让他去!押着他去!” 他厉喝:“是你对不对?” 电光石火,两双漂亮又凌厉的眼眸对视,其中一双火花迸溅冷笑讥诮,洞悉对方的阴谋;裴玄素心一沉,丹凤目沉沉暗黑,沉着看不出任何情绪。 “侯爷,您这是做什么?”裴玄素沉声问。 韩勃破口大骂:“寇承婴,你这是什么意思?胡说八道些什么?!” 寇承婴上来之前,韩勃正在和裴玄素说话,疾速追踪之间,他瞥一眼裴玄素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皱了下眉,“坚持住。” 千万别最后掉队。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脸色不怎么好看,但还是扔给裴玄素。 两人关系也就那样,昔年互嘲打架无数次,韩勃还被裴玄素写诗嘲讽,被气得死去活来。 韩勃撇撇嘴,还是把剩下的药抛给裴玄素。 裴玄素自己知自己的事,强行提精固神的药,主要无非人参帝皇苁蓉之类的药物,但他自己先前已直接一大截老参嚼服下去了。 他把药瓶的药丸全部倒出吞下,果然效果不大。 这时炮轰截停,寇承婴就上来了。 韩勃勃然大怒,他是队副,他和寇承婴一个桀骜一个倨傲,本也不和,不过大事当前,韩勃没出过声,前后奔波,绝对服从,同心协力。 这还是第一次呛声。 “你他娘的没事找事是吧?!” 韩勃伸出刀鞘格开寇承婴的手,却被寇承婴另一手一扬挡住。 寇承婴冷冷瞥了韩勃一眼,转头盯着裴玄素的眼睛,他一手拽紧裴玄素的衣领,“得人心是吧?没人能抹掉你的功劳是吧?前提是你那点蝇营狗苟没暴露!” 他凑得很近,压低声音,冷笑,满满讥讽。 寇承婴挥手,吩咐组建敢死队,后方顷刻动了起来,他讥笑:“你不是很能吗?那就上啊!” 他不会让裴玄素活着回去的。 寇承婴挑眉端详,两人距离只有一拳,裴玄素线条浓深又瑰丽的五官线条,尤其是眉梢眼角,斜飞入鬓丹凤目逼人瑰丽,俊美得惊心动魄,即使那张洁白润腻的面庞皮肤擦伤污渍处处,长发半披凌乱,都依然不改其夺目的容貌。 裴玄素眉目沉沉,依然没有露出半点破绽。 只是寇承婴冷笑挑眉:“可惜了,我不需要证据的。” 韩勃沉下脸,劈手过来,寇承婴却取出一枚金色令牌,怼到韩勃面前,后者陡然刹住。 寇承婴冷冷侧头,淬冰般的目光扫过韩勃及其身后一众刚剑拔弩张的太监军。 这些令人厌恶的阉宦。 寇承婴举着的是一枚金牌,龙纹环铸,上书赫然四个纂体,“如朕亲临”! ——这是女帝给的钦差令牌,必要时可便宜行事先斩后奏,原在寇承嗣手里的,出发前,寇承嗣给了弟弟。 霎时所有人停住,雅雀无声。 很快,敢死队就组建好了。 第67章 寇承嗣一挥手,让人钳制裴玄素走在最前面,他刚才已经嗅到裴玄素嘴里味道,“药效快过了吧。” 他用金牌拍拍裴玄素的脸,“居然还能找到几百年的老参,真了不起。” 但是,没用。 …… 深秋冷风劲吹,硝烟捣动阴云,一层层压下,如同傍晚,即将暴雨倾盆。 裴玄素喘息着,他头一阵阵晕眩,老参药效下降得很快,他已经有支撑不住之感了。 他头脑飞速转动着,可惜运气非常不好,被押着走了不足一里地,岐山王之子被发现了行踪。 这是一次真正的短兵相接,复杂的地理条件拖住岐山王之子三人遁逃的脚步,包围圈终于形成,激烈的厮杀之后,最终一死二重伤,生擒岐山王之子和东江王世子。 雨云翻滚盘旋,冷冽的秋风劲吹,寇承婴哈哈大笑! 笑声过后,他陡然一收,一挥手直接带着他自己的心腹冲出血腥一地的战圈。 “放金色信号箭!” 寇承婴回头望了一眼,裴玄素可能真的支撑不住了,他倒在十数丈外的大石边,捂着胸口抬头往向这边。 寇承婴口型:来生再见。 手下一惊:“现在就放?” 寇承婴眉目一厉:“对就在这里放!” ——这金色信号箭同样是寇承嗣给胞弟和几个领队的,人手各一支,一旦刺客成功得手而两仪宫那边穷追不舍,情况极危殆的时候,就放出这支信号箭就表示需要炮轰来断尾支援。 寇承婴的人是都带出来了,但太监军那边还没有,手下迟疑了一下,寇承婴瞄一眼韩勃身处的位置,后者大概没事,他果断:“放!” 韩勃没事就行,那些阉奴,死了就死了。 “咻——” 一支金色的令箭陡然升空! 钦差大船一支严密关注着两夷深山的上空,多艘大船已经沿着各个支流深入了。 主船上,寇承嗣赵关山一直用千里眼关注着莽莽丛林和半空,讯兵来往断断续续登船下船,气氛非常紧绷。 金色焰火在半空一爆开,寇承嗣心一紧,一指,暴喝:“那边!赶紧开炮!!” 船头火速移动,炮管对准焰火起的位置,炮兵伸出拇指估算一下,果断点火! “嘶嘶——” “轰隆,轰隆,轰隆——” 连续三发重炮轰击,彭彭彭落地轰炸开,裴玄素一见寇承婴的眼神,他心知不好,立即撑着站起。 然而,炮弹落地。 轰隆轰炸天翻地覆,巨大的冲击波直冲裴玄素背心,脚下陡然一空,他坠落四尺高一个孔洞,兜头铺天盖地的石块树木横飞倒插,他“噗”一口鲜血喷出。 眼前一黑,人事不省。 …… 沈星心脏突突狂跳,她不断回头望向那黑色硝烟云升起的地方。 飞鸽传书消息来得很快——楚淳风得讯后,命人冒险渡过水龙过对岸,有一人成功上岸。 这人追了一路,刚刚赶到,也不敢上前。 炮弹在不远处先后落地,震得他心脏颤动趴在地上。 他只有一个人,谨慎悄悄上前观察,只见轰炸过后,残肢断臂一地,满目疮痍,有人痛呼有人爬起。 那人观察了一会儿,没见裴玄素,最终用炭笔写下讯报,“裴玄素正在炮轰范围内,生死不知。” 白鸽展翅扑簌簌,在濛濛冷雨中盘旋两圈,振翅落下。 蜡丸捏碎,沈星拿着那张字迹凌乱的纸,心头“轰”一声,一阵天旋地转。 炭笔粗描的字迹很快模糊在雨中,她拿着那张纸,追上徐延。 “延叔!延叔!” 徐延刹停脚步,沈星抓着他的手臂:“我想去找裴玄素,我要去找裴玄素——” 第23章 横风携纷飞细雨,在这个阴云滚滚的长空山林中,铺天盖地覆盖。 带着草帽叶衣的少女浇湿半张脸,冷得发青,暮色中,风中雨中,她急声说道。 徐延却是眉头一拧:“不行,我们还得赶去滂水东岸!” 那一刻,他愤怒油然而生,厉喝:“是小公子重要,还是那个姓裴的重要!” 这对于在场曾经所有的徐家卫而言,答案不言自喻,就连徐芳徐喜徐守徐容四人,脸上都带上了不赞同。 “可是,可是不是多了一个多时辰吗?我会赶回来的!” 沈星跑上来的时候,已经想过了。她紧紧捏着拳,一来一回,她只要快一点,她赶得及的! 乱哄哄震颤又焦急的心情,此一刻难以言喻,徐延是她祖父的亲卫副统领,徐妙仪特地安排徐延带她的,她理解徐延等人焦灼的心情,她也很焦急景昌的,但是,裴玄素…… 不知不觉,两行眼泪哽咽而下,她说:“我们速度放缓了这么多,回去大概要半个时辰,我就看看……再折回来,能赶得上的!” 她说着说着眼泪哗哗下来,徐延是个真正严肃又忠耿的徐家老人,年纪比她爹还大,上辈子她没有机会和他多接触,他就死了,为徐家而死,死得惨烈。 对于这个为徐家殚精竭虑卖心卖命一辈子的严肃男人,沈星又敬又服又怕,她真的没想到,第一次见面就要和他发生争执。 但她执拗看着他,那张稚嫩小小的脸庞含着泪,却咬牙坚定。 第68章 她说:“我自己去。” 她咬唇,转头看徐芳:“芳叔,你们要去吗?”她哽咽:“你们不去,我自己去,二姐都教过我了,我会小心的。” 冷雨中,她挥泪,等了一会,等不到徐延的回答,她握着拳,自个低头一转身就走了。 褐色厚底短靴踩在水洼里,溅起一朵泥和水的花,轰隆隆的雷声,一道闪电劈过长空,一刹照亮山林,照亮那个娇小又决然的身影。 徐延恨恨一拍树干,气死他了!他瞥徐芳四个,徐芳几个已经转身了,“延哥,我们去一趟!” 他们赶紧掉头,跟着沈星飞奔出去了。 …… 雨越下越大,浇得整个山林泥泞一片。 沈星上辈子跟着行军的时候也走过山路,但那时是裴玄素命人背着她的。 她第一次在雨中山岭飞奔,却没想到能跑这么快。她有摔倒过,但她马上就爬起来了,枝杈长草刮走了她的草帽,勾破烂雨披,她浑身被雨水浇透,她索性把最后一点雨披也扯下来扔了。 眼前又清又模糊,不知道是雨还是泪。 噩耗陡然而至到现在,她才清晰地知道——她并不想裴玄素死! 纵然,他有很多坏的地方,他欺负她,他强迫她,两人各想各的分道扬镳过,交易过合作过,他冷厉强势说一不二越来越咄咄逼人,她真的太不喜面对这男人恼怒又有心无力感觉,和越来越似禁脔一般的关系。 命运奔流,两人纠缠太多,她真的不想再延续了。 只是,她却从未想过要他死。 再多的不好,他也保护了她,她在他的羽翼下,一起后,他没让别人动她一根手指头。 直到上辈子他死了。 恼过恨过,斗不过他,可这人最后又让人送她走,让她遁离战场,从此去过隐性埋名的平静日子。 他坏吗?他坏;可他也曾有过好的地方。 在今生他可能会死的这一刹,过望种种飞逝掠过:午后静谧,他斜靠在美人榻上,在宫室内看窗畔的她作画一下午;两人有时候也没做,在床帐内她微恼,两人近乎嬉闹一般的撕打,他乌发长披,慵懒的姿态,虽然很少;等她真的愤怒失控甩了他一记耳光,他脸色一刹骇人得可怕,已经权倾朝野,,她那时真的害怕了,色厉内荏,但他最终拂袖而去,没有打回来。 裴玄素应当也忍让过她的。 好的,坏的,命运如洪洪流水,他坏比好多,但两人纠缠实在太深了,深到沈星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在她生命中留下太多浓墨重彩的笔画。 不管如何,她没想过他死。 她的心是肉,不是铁。 沈星一路跌跌撞撞飞奔,以她最快的速度,冲回水位大降的水坝。半滑半冲下去,找到他们刚来是筏子,原路折返,越过黑森林,终于来到了炮轰的地方。 雨淅沥地下,天已经黑透了,只见满目疮痍,树木碎折东倒西歪,地面一个个大坑,焦黑的泥土炮灰遍地,露出很多夷民挖掘的地仓地槽,木料已经炸飞坍塌,龙江一点岩土疏脆,轰炸后坍塌非常之多,瀑布已经改道哗哗往西边的坑淌。 空气中血腥和硝烟的味道非常浓郁,雨水都浇不熄。 在即将抵达炮轰区的时候,丛林有几个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往他们这边放了几箭,徐芳等人拔刀打落,很快短促战了起来。 沈星滚地避过,她爬起,独自往炮区跑去,深一脚浅一脚,连爬带跑。 她听见一两声隐约痛吟,似乎有人拚命翻找同伴,她往那边跑过去,只见三五个伤员躺在平整的草丛,她小心窥视,有两张熟面孔,她冲了出去,“裴玄素呢?你们见过裴玄素吗?他有没有事?” 雨夜,落汤鸡一样的少女,鬓发湿透散乱,眼睛哭得通红,有人认得她,他也哭着的,往东边一指沙声:“不知道,当时他是东边那块大石头附近。” 沈星赶紧往那边一看,可哪有什么大石头?只有深深一刻炮弹炸开的大坑,淅沥沥的冷雨,正打在坑里往黑黢黢的坑底汇去。 沈星脑海轰一声,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过去了,跌了好几跤,她见有一个人也在坑里在找人,两人连爬带滚,一点点捡起带着残肢血肉的布片,去辨认衣物。 要是平时,沈星该呕吐难受的,但她现在已经全忘了,急忙一点点从左到右去分辨。 裴玄素外袍是内监服,但里衣是沈爹的,沈爹的衣服大多都是沈星亲手做的,料子是大姐姐夫捎进来,柞棉不名贵不起眼但吸汗舒适很实用,这是宫里官服都不用的。 她瞪大眼睛,一点点碎片分辨,没有发现裴玄素的。 只是这个坑没有,不代表裴玄素没事。 沈星爬上坑边,站在大坑最便见,只见四周碎石残树黑土,一整大片茫茫起伏,残肢碎衣若隐若显。 她跑起来了,双手附嘴喊:“裴玄素!裴玄素!你听见我喊你吗?你在哪里啊!你听见你就应我一声!” 她跑过凹凸不平的地面,被绊摔倒过,浑身脏污泥泞,她赶紧爬起来,大声喊,胡乱翻找。 她几乎把这个坑附近一带都跑了一遍,终于跑到西边的时候,她大声:“裴玄素!裴玄素你应我一声!你是不是说不了话,你动动,你动一下给点声——” 她话音刚落,西边石砾的位置,似乎有人奋力推了一下,发出“嘎嗒”一声。 第69章 她一惊,急忙往那个位置跑过去! 那是一个被炸飞树木残枝纷纷覆盖的地方,土石已经重重压陷下去了,几乎不可能活人,所以沈星一开始并没往那边去。 但她跑到有声的地方,扒开繁茂的纸条往缝隙里一看,却发现里面有个四五尺高的孔窟,已坍塌了一半,剩下一半被夷民建地仓的残存木料顶住了。 她看了一眼,登时欣喜若狂,里面那个人,真的化了灰她都认识啊。 “裴玄素,裴玄素!” 她拚命扒着,碎石木砾哗哗往外扒,她大声喊:“你快醒醒,你快醒醒!你怎么了?” 黑黢黢,只隐约看见裴玄素栽坐在坑底,模糊间有一抹浓稠的鲜红覆盖他的额面,他那双丹凤眼阖上的,紧紧蹙着双眉,神色痛苦,似乎还没意识,只一只手在无力胡乱抓着。 “裴玄素——” …… 似有暮鼓晨钟,黢黑中“嗡”一声撞响了,黑白的画面,与那勾魂丧钟重叠了,轰然大作,无声浮游,听不到天地间其余声息。 裴玄素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从此魂归地府,孤身走过黄泉路奈何桥。 爆破一刹的冲击波,他背部陡然重击,胸口一甜,“噗”重重一口血喷了出来。 他耳朵很长时间都听不见东西,不知失去意识有多久。 模糊中,胸口剧痛,仿佛溺在痛的苦海,他挣扎着,四肢百骸到头发丝,贯穿他整个人的痛楚。 他的头重重磕在坑底,他挣扎着,根本爬不起来,死死用手指抓着泥土。 他不知什么时候,隐约有了一丝意识,费力睁了睁眼皮子,一丝天光和夜雨漏下,滴落在他的脸上。 裴玄素喉头一片腥甜干涸,他从来没有感觉死亡和自己这么接近过,他的脚被死死卡在碎木和石块缝隙,耳朵流血,雨声人声遥远隐约,他费力想动,可身体一动不动。 他头顶的石块横木,岌岌可危随时掉下来将他掩埋,可他根本一动都不能动。 痛苦,哀恸,身体的疼痛,意志的消弭,在这个很可能生命的最后一刻,模糊中记忆翻滚,父亲、母亲、兄长,仇人,他恨的所有一切,在眼前翻涌而过,他痛苦极了, 如洪钟巨柱,在他的意识心脏碾过,轰隆隆,他死去活来。 他是至死都无法复仇吗? 他要死了。 迷糊又轰隆的意识海,他不甘,他在拚命挣扎,就在他要溺毙绝望之际,遥远的意识海边,传来一声带着哭音的呼唤,“裴玄素——” “裴玄素!”“裴玄素!”“裴玄素——” 一声又一声,悲伤又遥远,锲而不舍,执拗地喊着他。 他突然就挣扎起来了,从那片要将他溺毙的深海中,拚命挣动了起来。 他突然想起来,他不能死! 他的父亲死了,他的母亲死了,他哥哥还在宫里等着他! 他不能死的。 他要起来! 他无论如何,也必须要重新站起来!! 心里凭生一股恶狠狠的劲,他挣扎着,睁开了眼睛,雨水淅沥沥从越扒越大一些的空隙漏下来,裴玄素用力一抽他的腿,从卡死中抽出,火辣辣的疼痛。 但他已经不觉痛。 他身上的伤很多,但随着他的清醒,他慢慢感受到似乎没有致命的重伤,他扶着湿漉漉的土壁,瘸拐地站了起来,他仰头,混乱黑暗的土窟之上,他看见一张通红狼狈的女孩小脸。 黑黢黢,冷雨湿透,她双眼哭得红肿,那张光洁的小脸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满脸的泥污血污,脸上两道带血的擦痕,她无知无觉,她又哭又笑,拚命挖着,那双细瘦洁白的纤手,挖得鲜血淋漓,他清晰地看到,甚至有一个指甲整块掀了起来,血红肉糊糊脏兮兮一块。 有股气陡然直冲心口,他大声喊:“沈星!” “你回来干什么?!” 话是厉声喝的,但一刹双眼灼热上冲,泪水充盈眼眶。 她挖出了一个小小的孔洞,这个不大的窟窿里,雨水和夜光落在裴玄素的脸上,他还是那么艳丽凌厉,有一种战损的美丽,又凌厉骇人得可怖。 从这个小小的洞窟里,沈星趴着,她慢慢把手伸下去,碰触了一下他那张凌然绝艳的面庞。 “我不想你死。” 她喃喃的,倏地大滴泪水掉了下来。 一刹那,她分不清今夕何夕,前世今生重叠,她恍惚回到上辈子,那个硝烟滚滚的城头。 他去世的时候,是怎么样的? 乱刀分尸?利箭穿心?有大片大片血泊和尸体,他艳红的披风会被血浸满吗?他那张阴柔凌厉的面庞,会失血变得死白吗? 沈星失声痛哭,他有很多很多的坏,但他也有他的好,她至今都依然无法释怀他强迫她,和他其种种胁迫和不好不谐的地方,但太多太多的纠缠,她也不想他死! 真的真的没想过。 她不承认有,那也不是爱,但感情真切有存在。 她是人,她的心是肉做的,不是铁石。 沈星泪水滚滚而下,掉落在裴玄素的脸上。 她的悲,她的喜,她的难受和此刻的翻涌的情感,他感受到了。 在这个炮轰抛弃后的残痍之地,难以形容裴玄素心中此刻的动容,像有什么紧紧包裹着他的心,裴玄素也哽咽落泪了。 第70章 穷途末路,在所有人以为他死了,他一无所有只剩一条残尸,还有人雨中奔波抛下一切,来挖他,说不想他死。 “我没死。”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说:“我想要死的人还没死,我不会死的!” 一上一下,两人红着眼对视。 “嗯,嗯。” 沈星回神了,她赶紧抽出手,抹了脸上眼泪,“怎么样?你有没有受伤?这里有条横木堵死了,我扒不开!” 残破的木栅栏堵死了窟窿,保护了裴玄素,但此刻也成了障碍。 “我去那边抽一下试试!” 裴玄素试了两下,栅栏卡得死死的,从底下无法推开,沈星左右看看,说了一声就跑开了。 “星星!小心一点,这里坍陷很多!” 裴玄素心里焦急,大声喊她,沈姑娘这种陌生距离的称呼再也不适合了,星星破口而出。 “嗯!……这里可以抽动一点,你等我一下。” 她使劲了吃奶的力气,用脚抵住地面,坐在凹陷的位置,拚命拉。 她喊了芳叔喜叔,但徐芳那边遇到点麻烦,没有声息回应她,她拚命自己拉。 十指死死扒着,指甲扣着滑几次,很疼很疼的,但沈星根本感觉不到痛,整个窟窿上方的土石哗隆坍了一次,吓得她心惊胆战,拚命喊裴玄素。 裴玄素大声回应她:“没事,你别怕!用力一点,往外抽!” 他在下面使劲。 沈星感到窟窿那头一阵大力,她用尽全力一拔,那根粗实的旧木柱终于松脱,被一下拉了出去。 “哗啦拉”土木碎石往下急涌,裴玄素一掌全力一推,把剩下那根木栅和枝杈推翻,手一扣坑沿,赶在被掩埋之前,翻了出来。 两人一身狼狈,雨水淅沥沥,劫后余生一刹那,两人大力拥抱。 ——这一刻,无关男女,无关情爱,只为此刻激动和动容。 一个雨中飞奔跌撞一路,真好,他没死,这一瞬仿佛前世的遗憾和难过被填补住了,她哭得稀里哗啦。 她也不会形容,难受又汹涌哽咽,泪如泉涌。 一个伸手抓住她的两只手,看着雨水中纤细脏兮兮又血肉模糊的十根手指头,他喉头急速滚动,哽咽,大力拥抱她,汲取力量和世界上的温暖。 非这个用尽一切力量的动作,不足以宣泄此刻的情感。 人声雨声,在一刹都成了背景色。 …… 很久很久,直到沈星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她渐渐止住声,用手抹红肿得痛的眼睛,才发现裴玄素已经平复下来了。 但他松松环着她,没有惊动她。 垂眸看着她,他脸抹干净了,缓和的神色重新回到他的脸上。 他独立于风中,目中睃视过附近,寻找冯维他们的踪迹,脸色泛青并不好看,浑身湿透,鲜血又染红了肩膀和左足。 他见沈星回神,慢一些松开手,确定她站稳。 “你要怎么办?” 她想起他现况,心里难过,“人是不是被寇承婴夺走了。” 冷雨夜中,裴玄素单手持剑,闻言,不禁冷笑了一声:“他做梦!” 第24章 裴玄素转身,带着沈星从边缘回到中央。 霏霏夜雨,黢黑夜色,满目疮痍树倒地陷被浇透,硝烟和血腥的味道充斥浓郁。 还活着被震晕的人陆续转醒,痛吟此起彼伏,但更多已经成为残肢狼藉。 裴玄素很快找到冯维几人,幸运的炮弹落下的位置稍偏了点,他们急跑很快,九个人负伤不轻,但都活着。冯维昏迷着,邓呈讳左脚鲜血淋漓不大能走,裴玄素遂吩咐邓呈讳和五人中叫房伍的伤势最轻的留下来寻找并照顾伤员,他只带走孙传廷。 这一切只在很短暂的时间结束,裴玄素站在炮坑的边缘,他转身,很准确面向方才已瞄见的韩勃。 韩勃一身狼狈,浑身湿透黑灰,他倒是毫发无损,带着身边几个心腹在疯狂刨人,那边地上已经躺了一排的尸首,很多残缺的。 裴玄素望向他的时候,这个十七八岁的宦官少年赐服脏污不堪,跪在地上疯狂刨着,那细眉细眼几分桀骜的面庞呈一片通红悲癫。 裴玄素站在韩勃七八丈远的地方,他说:“韩勃,我俩去杀了寇承婴如何?” 平平道来,杀意森然。 韩勃霍地停住了,他一下子站起了身,雨丝落在他的脸上,黯黑的夜色中,他凌乱的鬓发下眉眼一片凌厉,两人一瞬不瞬对视。 韩勃重呼吸,一字一句:“你敢杀,义父就能斡旋!!” 恨声迸发。 寇承婴居高临下冷冷俯视这些阉人,除了韩勃顾忌赵关山,其余不过视之为猪狗,轰了就轰了,他出身高贵,没有兜不住的。 可韩勃九岁没为阉奴,和这些大小太监同病相怜,感情特殊和外人不一样。 这些人未必都是心腹,但全都在西提辖司及宦营跟随他多年。 “好,”裴玄素勾了下唇,“你带你的人,必须是心腹!” 韩勃双目通红,立即掉头去了。 裴玄素也迅速转身,寻到沈星。 沈星已经准备离去了,徐芳他们遇到点小麻烦,已经解决,提着染血的剑飞奔回来,和沈星在炮坑边缘汇合。 “我要走了,我还要赶去滂水边。”她焦急,又担心,生怕来不及。 第71章 裴玄素一下拉住沈星的手,“我和你一起去。你身上还有老参吗?” 炮轰重震了一下,感觉激发他身体的机能,他状态反而比之前有了明显的提升,但他还感觉还是有点不够。 他不放心沈星自己去,他已经猜到暗阁那边怎么回事了。 沈星:“你……这个不能多吃的!” 裴玄素说:“我有分寸,”他顿了顿,“我还有很多事没做,我会保重我自己的。” 黢黑雨中,他乌发濡湿,脸额脏污,那双丹凤目长翘乌亮的眼睫挡住细密雨丝,满是濛濛水珠。 他把手递过来,沈星就掏出来塞给他了,裴玄素一看,一条老参分开两截,全都给他了。 他嚼服,拉住沈星快步往炮区边缘行去,“那边有条小岔河,可以直通滂水。” 他非常熟悉这一带的地形情况,抄近路可以节省大半的时间。 沈星被他拽着,走得有些跄踉,她急忙小跑跟上,“你……不赶紧去那边吗?” 她的心忽乱哄哄的,裴玄素那边是他的生死大劫至关重要的事啊。 裴玄素说:“早去不了。” 途径韩勃,他站定:“从这边东去三里左右,有条小河,延下游一直走,大约十里左右往南,走七八里地穿过一条山涧,是一个大盆地。你先过去,我去去就回来。” 老参苦涩味道弥漫口腔,覆盖喉头的血腥味,裴玄素尽可能嚼细再咽下去,他叮嘱韩勃:“过了山涧之后,一定要注意前方动静,千万不能随意靠近,等听到连续竹哨声,你再过去。” 到那个时候,他大概也到了。 他心算,这个罅隙勉强够他和沈星走一趟。 她年纪小,经验缺乏,自己去,他根本不放心。 她雨夜狂奔,投桃报李,他岂能放任她一个人可能一去不归。 时间很紧凑,说着说着跑起来了,孙传廷徐芳等闻言已经先行冲向小河方向,寻找适合的木材扎筏了。 韩勃骂了一句,吩咐手下改变发型装束,蒙上脸,已经掉头去了。 炮区适合扎筏的残木非常多,搬运木料的过程中,沈星抱着老藤深一脚浅一脚跟着裴玄素走,前方这个男人,太阳穴往上额顶还往下淌着血,浑身湿透脏污顾不上擦一把,她踩空一脚他一把拽住他,回头,那斜飞剑眉丹凤目不见旧日熟悉的凌然冷厉,透着关心。 “小心。” 他甚至比先前东都的时候还有更暖更缓和一些。 她蓦眼眶发热,有泪上涌,努力睁大眼睛忍住,用力点头。 两人负责搬运合适木料竹柈,很快就将两个厚厚的筏子扎起来了,一行人迅速跳上去,秋涨大水一冲,竹篙撑着,很快顺水而下,抵达滂水目标位置一带。 …… 一场酝酿已久的高手大混战已经在滂水之侧展开多时,厮杀之中,终究抵达了那目标位置。 沈景昌上辈子在龙江大爆炸断了一只手,伤好回来,沈星见到换成了一只精钢铁手。 他还孩子气显摆,笑着哄她说,很好用很神气。 那个午后,窄小的屋子里,窗畔两小个,大侄子已比她高一头但犹带稚气的少年面庞。 经年后多少次回忆起,沈星心脏疼得难以忍受。 她急得不行,裴玄素直接把她甩上背背着一路疾掠,她想起他的伤,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 那双手,抓紧了他肩膀上的衣裳。 裴玄素徐芳一行速度提升到了巅峰,一路狂赶急掠,来得不迟也不早,刚刚好。 血腥遍地,零星尸首倒伏,远远嗅到顺风来的硫磺硝石味道,裴玄素鼻子特别灵敏,他就知道到地方了。 他们刚从黢黑的丛林中冲出,听见小山岗顶端一声暴喝:“夜枭!灵鹰!即刻上绺子——” 叮叮当当急促的兵刃交击,混战白热化,竭尽全力,勉强归拢到可以收网的位置。 上绺子,是暗号,即“点引线”。 灵鹰是沈景昌的暗阁代号。 徐延等人一再拦截了沈景昌小队,后者最终来迟,正在坡底激战,但上方掌阁目如鹰隼看得清底下有谁,一声疾令,暴喝而下。 底下不止沈景昌一个人,沈景昌和夜枭避无可避,只得一咬牙抽出火折飞跃而上。 就在这个至关重要的关头,一支袖箭在丛林中激射而出!沈景昌人在半空,一个扭身硬生生避过,但已经慢了半拍,夜枭上去了。 “嗤嗤……” 引线点燃了,所有知情者和已察觉不妙归属太初宫那边的暗阁成员,在疾速往外急纵飞掠而下。 “轰隆——” 一声惊天大爆炸,整个小山岗被炸成粉碎,火光黑烟土石冲天而起。 沈景昌看见一张熟悉得不行的小脸,他急得往那方向一扑,沈星也冲向去,姑侄两人抱住对方全力往荆棘树后扑过去重重翻滚。 落地一刻,沈星抓住沈景昌的左手,完好无损,她喜极而泣。 沈景昌搂着她,拍拍安慰。 现场却是不适宜交谈久留的,沈景昌立即撕下一截衣摆蒙住沈星的脸,现场尘土非常硝烟滚滚,荆棘树丛后只有沈景昌的几个心腹和不远处裴玄素一行。 沈景昌起身,看向已赶到沈星身后的裴玄素徐芳,他看着裴玄素。 眼前这个年轻男子,形相艳丽绝美,乌发几绺散碎下,眉目冰冷,如初冬的河水一样凉无温度。 第72章 沈景昌原不喜他阉人,但转念一想二姑和二姑父,遂放下了这点。 他端详半晌,“好好照顾她。” 他捏了沈星的手一把,匆匆就要和她们分开。 沈星心里着急,一把拉住沈景昌,她目不转睛仰头看他,面露急色,一时间却不知要说什么。 沈景昌和往日完全不一样,没有孩子气,眉梢眼额神情间,甚至和裴玄素有些相似。 她突然落泪了,原来他早就被磨砺成熟了,却小心保护着她的纯真。 她突然不后悔,一点都不后悔上辈子任何决定,哪怕和裴玄素纠缠半生进退两难,被他脱了.衣裳在榻上百般玩.弄。 都是值得的。 沈景昌当然不想托裴玄素照顾沈星。 但他身边太危险了。 也不能有外人。 他说了个府邸:“那是我明面的身份,有事你来找我。但不到万不得已,最好先悄悄传信大姑。” 沈星急忙说:“有什么,你一定要叫我做,我现在在外面了!” 沈景昌笑着点头。 “大姐也叫!” “嗯!” 沈景昌带着几个心腹快步离去了,漫天的粉尘烟火里,他转过荆棘丛后,脸上笑意便敛下来了。 他握了握拳,这双手沾满血腥,他干过太多见不得人的事情,他连碰触都不敢多碰触他的亲人,尤其局外的沈星和沈爹。 烟尘滚滚,那个夏柳般长挑劲瘦的黑色身影渐行渐不见,沈星看得心里难受,沈景昌出身和天赋,年纪轻轻身手佼佼,他本应做过傲战长关的少将军。 同理,还有她身边的裴玄素,裴玄素文韬武略,他原应该随父亲,走文治晋身的路子。 惊才绝艳,晋身朝堂,文定天下,哪怕由文转武控兵部,他亦毫不逊色。 只可惜啊。 裴玄素沉沉看着沈景昌的背景,他心中所想,何尝不与沈星几分异曲同工。 “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裴玄素心情很复杂,眼前这个是徐家人,为了沈星和后事,他勉强按捺住了自己,他神色冰冷,眸光幽暗,说:“唯有崛起。” 不管哪一条路,多荆棘多坎坷,他也非憋着一口气走到最后不可! 停下,唯有他死。 …… 仰天长呼,烟尘阴云盘旋,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裴玄素一刻不停,“走!” 他要背沈星,沈星思及他的伤,没有同意,让徐芳背着了。 徐芳四人伤了两个,但伤势不重,叮嘱两句徐芳徐容跟着沈星走,徐喜两人先找地方包扎伤口。 徐芳最后回头,沈景昌背影已经看不见了,他毅然转身背着沈星往裴玄素方向疾奔赶去。 裴玄素时间算计精准,他们赶到大盆地的时候,奢蔼带着他手下的驭蛇夷民刚刚结束行动。 韩勃带人到得略早一些,一进大盘地里的深山老林,嘶嘶毒蛇爬行的声音,让所有人鸡皮疙瘩都出来了,登时刹住脚步,直到听见竹哨的连续婉转吹鸣,他们才谨慎里行去。 毒蛇窟的毒蛇全部带了出来,已经完工一条条游回肚大脖子小的老竹篓里,交缠成一团满篓嘶嘶游动,被一群驭蛇者各自背起在背上。 暗黑的老林中,毒蛇爬行过的痕迹成千上万,幽幽泛着一种隐有黏液冷光,温度都仿佛往下坠了几个幽冷点。 奢蔼换了一身普通夷民装束,一见人来,问:“裴玄素呢?” 另一边的山林进口,传来分枝拂叶的西索微动,几条黑黢黢的身影出现在那边。 为首一个高大颀长,阴影下,侧脸鼻梁如刀刻挺直,下颚轮廓清晰骨相完美。 奢蔼一见转过身来,“人基本都在这里了,那个领头的很厉害,带着几个人,和他们挟持的那两个刺客,跑了。” 奢蔼以逸待劳,炸开水坝立即赶往这边来了,毒蛇阵几乎一网打尽。 唯独寇承婴相当厉害,在心腹手下的人盾阻挡和襄助之后,硬生生和几个心腹带着坪山王之子和东江王世子逃了出去。 刚刚遁出去的。 奢蔼说:“不过他瞎了。” 被毒蛇昂头喷溅的毒液迸射双目,那蛇毒液奢蔼清楚,肯定是瞎了。 至于有没有被咬到,奢蔼不清楚。 那两个被钳制的刺客奢蔼倒是按和裴玄素协议的,不能损伤。 “我已经尽力了。” 奢蔼说:“你该兑现你的承诺了。” 他随即命手下奉上纸笔,身侧夷民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一个扁长匣子,打开后,又揭开油纸,才取出那纸裴玄素先前写的荐书。 跑过去到裴玄素面前。 裴玄素没有废话,顷刻提笔,在后半截加了两句,“奢蔼一族夷民与我有大恩,兄若尝报,可忖度而待之。” 他私印不在了,直接捺上自己的指印。 “龙江东郊佛印寺,我父亲常赁的禅房抽屉,还有个鱼钩形信物,你想要可以去瞧瞧还在不在。” 裴玄素人称智计无双,他怎么可能没有料到寇承婴过桥抽板? 只是没料到这么狠绝,众目睽睽,直接开炮轰炸。 只不过,寇承婴开完炮之后,与裴玄素达成协议的奢蔼已经带着驭蛇夷民,在最好走的必经之道上等着了。 寇承婴果然走了那条路。 第73章 他短促冷笑,扫视湿漉的幽黑丛林,“往哪边跑的?” 裴玄素韩勃拔剑出鞘,这寇承婴果然是个狠角色,这都能带着人遁逃出去。 “往这边,除刺客合共七个。” 奢蔼小心接过信笺,再三看过,仔细折叠收回匣内妥善放进怀里,往一个方向一指,带着背着蛇篓的夷民快速转身离去。 交易至此两清,各自奔上不知前情的去路。 奢蔼走得迅速,夷民黑暗越林如履平地,裴玄素一行也不慢,顷刻掉头往黑黢黢的杂树草丛冲了进去。 老林隐天蔽日,湿漉漉的深一脚浅一脚,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但寇承婴及他那六名心腹必须死! 岐山王之子和东江王之子也必须活着夺回来。 夷民把那些中毒落网的人牢牢捆着扔在一边,韩勃留下一个人处理掉,他和裴玄素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沈星和徐芳徐容紧随其后。 大量毒蛇游过的土面草树让人心理不适,但此时此刻已经没有人在意这个了。 双方人数,区别其实不是很大。 走到这一步,哪怕是韩勃,寇承婴不死就是他们死。 黑黢黢的丛林的,寇承婴目眦尽裂,恨意盈天,他眼睛一点看不见,手掌死死钳捂着岐山王之子的脖颈和嘴巴,后者已经被卸下臂关节并灌了足量软筋散,一动不动被押在杂乱黑潮的草丛里,只死死睁大两只眼睛。 黑暗,雨夜,参天老树茂密丛林,无边无际,这样找其实不亚于大海捞针,只要寇承婴一行隐伏不动逃过第一波搜寻,就有很大几率遁逃成功了。 他瞎了,但他的手下还没有。 一步一步在湿漉黑暗的老林行走,韩勃心内焦急,寇承婴必定就在附近,可寸寸巡睃,只听见己方的轻微的脚步声和积雨滴落的声音。 “那个奢蔼,肯定是故意的!”韩勃低骂,防备裴玄素不兑现承诺,拿了手书才说出最后的方向。 裴玄素眉峰不动,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他身边一丛疏竹,伸手摘下一片竹叶,以竹叶就唇,斜斜向下,一缕散发垂下,艳美眼睫微微下拢,轻轻吹了几下。 嘶嘶索索,沙沙作响,如群蛇在草丛中悄然游动。 沈星紧张举着袖箭,不断左右移动,一下子想起方才所见,打了一个寒颤。 几乎是竹哨声响起的刹那,左斜前方大约一百来步的一个灌木丛“唰”地大动了一下。 韩勃“哈”一声,与裴玄素已经一马当先,飞掠杀了过去。 裴玄素与韩勃的速度比没有稍慢半分,韩勃几年后成长起来,可是当世最顶尖的高手,裴玄素手下的心腹大杀器。沈星记得韩勃曾有一次无意说起,如果不是……裴玄素的天赋不下于他。 沈星不知道裴玄素身上发生过什么,也顾不上去想,所有人以最快的速度往那边冲! 快到的时候,沈星刹停,举起袖箭对准敌人,瞅准机会再射击过去。 但她几乎没什么机会下手,这是一场高手之间的巅峰混战,人人从开始撑到现在,人人歇斯底里拼尽一切,暗黑的灌木丛中人影刀光剑影急促掠动,骤分骤合,拼了一切厮杀! 这场大战从老林一路杀到河边,淙淙的水流声,那是沈星他们上岸的地方,韩勃和裴玄素一个一边,各自对上擒着东江王之子的寇承婴几个及擒住岐山王之子其心腹高手。 沈星负责补刀,总之谁也不能趁机遁走脱身。 混战了大约小半个时辰的时间,开始出现负伤,寇承婴那边倒地两个,开始陷入下风。 但寇承婴此人,确实是非常强悍的。 作为他手下最器重的那些个心腹亦随其主。 他们一直往河边退,厮杀两败俱伤,裴玄素这边当然看出他们的意图,立即遏制敌方退河的速度。 寇承婴双目发黑,口腔溢血,目中有种疯狂不顾一切的凌厉杀意,疯狂得连围攻他的裴玄素和孙传廷徐喜都不得不避他们几个的锋芒。 最后避无可避,那边与韩勃血战的心腹陡然厉喝一声,一剑捅进岐山王之子的心窝,再一跃而起,提起后者狠狠一掼,横扫一切枝杈草木,直掼裴玄素方向而来! 他和那边的几个人,顺势狠狠向韩勃几个扑上去,不顾性命抱着韩勃等人骨碌碌滚下山坡。 声势雷霆,所有人喘息沉重,裴玄素立即侧身一步,避过重重撞过来的人形暗器。 岐山王之子摔在地上,沈星赶紧扑上去一看,死了。 她赶紧抬头,然而让所有人震愕的事情发生了! 寇承婴死死扣着东江王之子的咽喉,用来挡刀,裴玄素侧身一步刹那,本有徐容孙传廷两人牢牢卡住下水的位置的,谁料寇承婴这人是真的狠,他竟反手一抠,抠出自己两只血淋淋的眼珠子,往孙传廷方向狠狠一掷! ——谁也没料到寇承婴这人竟狠成这样,就算眼睛中毒,像寇承婴这样身份的人,肯定会想着回去解毒的。 现在的孙传廷,还不是日后见识无数黑暗和大风大浪的那个他,初初从光明处走下来,两只血淋淋的眼珠往脸上一甩,他瞪大眼睛,不可遏制顿了一下。 寇承婴往后重重一仰,带着东江王之子“彭”一声坠入滚滚的河水之中。 裴玄素当即暴怒,反手一掷长剑,直掷寇承婴面门,寇承婴听见风声,敏捷把头一歪,长剑在鬓边擦过,发丝飞坠纷散,他半脸鲜血,如同恶鬼,一沉瞬间顺着河水被带走了。 第74章 裴玄素疾冲而出,一跃跳了下去。 “彭”一声,水花飞溅! 他的兵器没在手,寇承婴绝境之下战力飙升到顶点,他行事紧急之下就这么追下去了。 “裴玄素!” 沈星赶紧抓起一柄剑,她跑到河边,递给他第一次没成功,余光望见他们上岸的木筏,她一扑扑上木筏,木筏冲了出去,直冲河中心,第二次递终于递成功了。 木筏,四个人,在黑暗中很快被河流冲了下去了。 第25章 韩勃一剑封喉解决了那几个人,带着心腹一跃冲回上坡,狂奔到河边。 黢黑的夜里,冷风扑面,黄浊破坝大水汇入各个山溪支流后,河水暴涨汹涌,携带无数枯枝杂物卷着激浪往前急速奔涌而去,就这一会功夫,竹筏和四个人只能看见一点起伏黑影,一转弯彻底不见了。 韩勃心里焦急,寇承婴这人特别狠,裴玄素浑身是伤一路没喘过气,不过用药强提精力神,拼起命来,难说。 “快追!快追——” 徐芳徐容已经拔腿追上去了,韩勃急忙俯身检查确保每一个人都死透,翻到岐山王之子的时候,他心还是不可自抑沉了沉。 妈的! 韩勃匆匆追了上去,一行人沿着河岸急追了几里地,遇上山峦阻挡已经没路了,黢黑波涛,茫茫空山,不管是韩勃还是徐芳徐容,在岸上河面都没见到任何踪迹。 他们急得破口大骂,攀山太慢了,一行人几乎没有停顿,扑通扑通一扑跳进水中,顺流而下追去。 …… 事实上,裴玄素和沈星并不知自己冲出多远,也根本没有人在意这个。 湍急奔涌的水流,沈星把剑递给裴玄素之后,裴玄素一手接剑一手紧勾住木筏,沈星急忙想去拉他,但还没用力,竹筏另一头骤然一沉,寇承婴攀住了木筏那边。 这个木筏用的都是炸崩的大木料,浮力足够,时间仓促扎得不大,激流奔涌之下一倾斜,沈星险些被倒了下去,她不得不放开裴玄素的手赶紧趴下稳住自己。 寇承婴一手扣住木筏,东江王之子被他接回一条手臂,后者虽服软筋散,但竭力搂住木筏横木。 木筏载沉载浮,险象横生,窄小的木筏之下河中两人却在血拼,寇承婴听声辨位,一手勾住木筏狠狠一剑,裴玄素侧身避过,反手刺了回去。 寇承婴狠狠一压木筏,这时候木筏已经到了最湍急的拐弯位,哗哗水声大作,木筏急速旋转着,狠狠往河岸一侧的山壁撞过去! 裴玄素运气不好,转到山壁那一边,寇承婴狠狠发力往前重推!裴玄素竭力一避,但湍急水流起伏之中,他重重撞在山壁之上,背后山壁,面前木筏,他全力一推,才尽可能卸下前胸的部分巨力。 “彭——” 饶是如此,裴玄素重重撞上那一刻,前胸后背钝痛整个五脏六腑都炸开一般,剧痛。 他先前刚被炮弹炸开的冲击波轰过,一时之间,疼得眼前发黑,连木筏都险些脱手松开。 木筏一触山壁,旋即急速往下游涌去,裴玄素紧紧蹙眉一时连动作都停了,寇承婴想提剑攀过来,裴玄素勉力一腾臂往后一退。 沈星不知哪来的勇气,冲上去就蹬了寇承婴一脚,寇承婴眼睛看不见,险些脱手松开了木筏。 她惊慌退后,一个趔趄倒在木筏上,她连爬带滚,横着滚过去死死拽住裴玄素的手。 裴玄素终于缓过了一些,这时候河床到了一处倾斜度颇大暗礁起伏很多的地方,木筏急速颠簸着,裴玄素反手扣住沈星的手腕,大喝:“星星,趴稳!” 沈星险些被颠得飞了出去,在这里飞出去就完蛋了,不管是谁,都顷刻停下动作,死死扣住木筏。 沈星累得都快脱力了,这一日两夜跑来,其实早就超越了她体能上限,只是心中有股执念顶着,让她穿越了这个极点坚持下来。 此时此刻,惊急、惧怕,四肢一阵阵麻痒乏力,她用尽全力死死扣住木筏,她的脸和裴玄素的脸靠得非常近,急促涌起的河水一浪紧过一浪拍在他们的脸上头顶,发丝湿透黏在彼此的脸上。 沈星用力仰起头避水,裴玄素低声说:“星星抓稳,一定要坚持住。” 他持剑的手往前伸,扣住她左手手腕,紧紧攒住。 剑柄硌得她生疼,他的手心剑茧因为过分用力,触感异常的清晰。 在这个奔涌起伏的激流中,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一起,起伏间,他的唇不时碰触到她的脸额眼睛。 他牙齿磕得她眼睛疼,一刹间她眼眶有些热。 裴玄素死死抓着她,好几次沈星险些被甩脱手,都被他扯回来。 终于,渡过这处险滩之后,他们搁浅了。 茂盛黝黑的树林,有野兽跑跳的声音,哗啦啦湍急的水流,木筏被重重冲撞一处浅浅河沙的浅滩。 几乎是一触到地,木筏两头的人都知道决一生死的时刻到了。 寇承婴恨到了极点,如果河流重出龙江,他的生还胜利的几率就要大出很多。 裴玄素怎么可能允许? 一见到浅滩,他几乎用尽全力狠狠一蹬身侧的礁石,将木筏往那个方向推过去。 木筏急速颠簸,最终被水流冲向了浅滩。 所有人上水了。 寇承婴急速喘息着,单手扣回东江王之子的咽喉,死死锁着,单手持剑,听风辩位,尖锐宝剑刃尖对准裴玄素的方向。 第75章 裴玄素喘息也很重,他立即淌水上岸了。 寇承婴身手可不逊韩勃裴玄素,甚至因为年龄,还要稍胜二人一筹,这里所有人之中,他体力保存得最好,外伤致使的失血也几乎没有,除了眼睛看不见。 寇承婴眼皮耷拉下,往外渗血的双目可怖,披头散发,眉目狰狞的狠绝。 他说:“徐家的小丫头,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可以答应你,只要有我一日,我保徐家完好无事。” 寇承婴倏地一剑,闪电一般,直奔裴玄素面门咽喉心脏三路。 裴玄素厉喝:“星星,别信他!” 沈星从地上爬起来了,紧张举着袖箭盯着那边,细细急促喘着,现在两边分开距离,她就好放箭多了。 沈星赶紧一扳机括,“咻咻咻”三连发袖箭直奔寇承婴的心口。 她大声:“你骗我的!我不信你,我信他——” 说着说着,眼泪喷涌而出,是的没错,到了此情此景,她相信裴玄素,却不信别人。 裴玄素有再多的不好,就是没骗过她。 裴玄素一个闪身,避过寇承婴剑锋,铛铛叮叮,急促尖锐的剑鸣,两人刹那之间已经交手几个回合。 寇承婴倏地往后,被沈星的袖箭擦伤手臂,因为沈星射出袖箭之前还说了句“我射他左边。”但其实是右边。 寇承婴没信,他往左偏身了,干脆利落避开,之所以被擦伤,是因为与裴玄素的交锋限制。 急速的短暂交锋之后,两人又再度分开,寇承婴一直用东江王之子挡着,裴玄素投鼠忌器,他们喘息声越来越重。 皮肉撕开的痛楚在这一刻异常的清晰,寇承婴冷笑对裴玄素道:“你这姘头和你一样会骗人啊。” 从裴玄素声名蜚起之初,他就看这个假惺惺的君子不顺眼。 他阴恻恻地说:“徐辉盛的女儿是吧?我早晚将你们父女的皮剥下来,骨头一根根敲碎!” 寇承婴外层的深黑色劲装已经卸开,露出银海蓝的御赐蟒袍,银丝湛亮异常的华丽,沾满血迹,有敌人的有心腹的,还有他两只眼睛淌下来的。 他那双凹陷下去的眼窝持续往外渗血,两行殷红血流至下颌,惨白的皮肤,阴恻恻语调,沈星牙关咯咯作响,是冷,又怵寒,那声音如附骨之疽从她的皮肤蜿蜒攀上,她一刹不禁联想到他说那个恐惧情景。 裴玄素喝了一声:“别怕,星星!” “他要死了。” 裴玄素冷冷盯着寇承婴,他必须死,绝对不可能活着离开。 寇承婴呵呵冷笑起来。 他神色陡然一厉,好!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死,他倒要看看,裴玄素究竟还能撑多久?! …… “唰”一声,长剑一振,双方血战在一起。 东江王之子一直睁着眼睛,被推拉着急速前挪后移,趁着两人血战又分开的短暂一瞬,他挣扎着从腰带扣上抠下一颗蓝色的饰珠——他所有东西都被搜走了,唯独剩下这三颗珠子。 他不想死。 几番辗转颠簸之后,求生之意前所未有的强烈迸发,“放了我,我可以当你的眼睛。” 寇承婴冷笑不语。 东江王之子只得退而求其次,裴玄素和寇承婴之间,显然一个瞎子事后脱身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 他果断将蓝珠递给寇承婴,“这颗珠子捏碎,粉末扔中他眼睛,他同样会瞎。” 东江王之子勉强恢复了一丝的力气,挣扎着软软站住,抠下剩下两颗珠子,一颗给寇承婴服下,另外一颗捻在手里。 “往左!” “退剑!犀牛望月刺他面门——” “下三路!!” 东江王之子是当世一等一的顶尖高手,他和寇承婴二合一,局势陡然一变,顷刻占据了上风。 寇承婴又时不时用前者挡剑,裴玄素投鼠忌器,很快双方都见伤了,裴玄素伤得更多。 鲜血滴滴答答,裴玄素牙关紧咬。 现场就剩下他和沈星两人,沈星不断放袖箭,咬着唇游走在沙滩边,袖箭用完她掏短镖,甚至掷石块,裴玄素几次险险擦过指向要害杀着。 双方混战之激烈,河滩之上,如狂风过境,一度突然卷向沈星所在的方向,沈星被撞倒在地,她连爬带滚,勉强避过锋锐的剑锋,滚进一丛荆棘之后。 杂草丛中,生死血战,裴玄素一剑斜刺,绝地之中,终于迎来的转机。 “嘶啦”一声,他剑刃撕开东江王之子的衣襟,原意不中寇承嗣,他反手一削,意欲削掉东江王捏着那颗珠子的两根手指。 不知这个是什么有害东西。 东江王之子一缩手,寇承婴把他一带,剑刃挑破他前襟,露出大半精壮的胸膛,左腹部位置,有一个巴掌大褐色胎记,胎记侧边还有一颗红豆大小的褐痣。 这么有鲜明个人特色的胎记一露出来——东江王只有一子,是世子,非常有名的风流倜傥眠花宿柳,青楼红粉知己无数,连沛州的裴玄素都有所耳闻。 电光石火,就在这一刹那! ——这东江王之子不用活的了! 裴玄素心中闪电一般刹时转变策略,几乎是这一瞬间,他不退反进,不再忌讳,反手一剑,重重捅进东江王之子的心脏! 这一刹变化,简直骤不及防,寇承婴一怔,霎时露出破绽。 第76章 裴玄素头耳嗡嗡作响,已届强弩之末,一刹心神大振,欺身横剑重扫。 登时鲜血喷溅,寇承婴蹬蹬连退七八步,胸口打横被割开一个深深的口子,鲜血喷涌。 他刚好就站在沈星荆棘丛的旁边,沈星短镖袋子也摸空了,她不得不两手矮身掏出靴筒的乌鞘匕,紧紧握着。 寇承婴和裴玄素浑身浴血,两人一左一右站着,裴玄素震剑冲上来,他的状态其实没有比寇承婴好上太多,但这是沈星瞅准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一声冲了出去,一头撞在寇承婴的腰部! 轰隆一声雷响,闪电划过长空。 她披散着长发,衣衫靴子七零八落,惊魂未定,不顾一切撞出来,将寇承婴重重撞翻在地。 ——寇承婴不死,就是她和裴玄素死,甚至姐姐爹爹他们都得死。 裴玄素目光冷电,这一剑雷霆万钧,一剑割断寇承婴的咽喉。 后者血花喷溅,睁大那双空洞洞的血窟窿,呵呵死死瞪着裴玄素的方向。 他捂着咽喉,一手指着裴玄素,直到死,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裴玄素会杀了东江王之子。 这人是不想翻身了吗? 但这个答案已经没人回答他了。 寇承婴呵呵良久,那只手,终究无力垂下。 他死了。 沈星也摔倒在地上,她一刻不停爬起来,举着那把乌鞘匕,拚命地往寇承婴胸膛扎。 ——她这把乌匕,正是蒋无涯所赠那把,吹毛断发,异常锋利。 插了没多久,寇承婴彻底没动静了。 可她还不知道,害怕、惊惧,你死我活的混战,她好不容易才刺中,拚命扎着,脸上身上溅满了血,那双十根指头都包扎的双手,也已经被血肉染得殷红模糊。 “星星,星星。” 裴玄素扔下剑,他也几乎脱力,半跪在寇承婴的尸身侧边,他两掌握住沈星的双手,“他死了,星星,他已经死了。” 奔腾的流水,滚滚的雷声,黑黢黢的深夜,山林浅滩,沈星猝然一战栗,这才停了下来。 两人深深喘息着,心里一松懈,脱力一般,沈星匕首落地,人往前栽,裴玄素顷刻上前,将她接抱住。 过了好一会儿,两人才慢慢站起身,淌过及踝河水的草滩,深一脚浅一脚上到沙滩,倚着崖壁跄踉坐下来。 两人手一直拉着,沈星的手在抖,不知是脱力还是过分激动或冷,她浑身都在抖。 裴玄素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别怕,别怕,他已经死了,我会处理好的,他什么也说不出去。” 强弩之末,血战之后,他也是力竭,是说给沈星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沈星一双手,血淋淋的,有别人的,也有自己的。小姑娘拼尽一切,扑下木筏随他一起下来,要不是有她,鹿死谁手尚有变数。 这个寒夜里,他也战栗,终于达成了他竭尽一切想要完成的目标,很冷,又浑身血液沸腾,冷热交加上涌的情绪,他守着寇承婴的尸身,有一瞬暴虐想剥了对方的皮。 但因为沈星,这股暴虐的情绪最终被他压下去了。 他抚着她的背,一下接着一下,过去种种一帧帧在眼前翻涌,他也想落泪。 他竭力忍着。 沈星在流泪,她哭了起来,战栗之中,裴玄素将她拥进怀里带着站起来,那熟悉的带了微微冷香的胸膛,异常熟悉的体温的怀抱,这样熟悉的姿势,让她一下子眼泪决堤。 她抬头仰望这个人,披发潮湿,美、妖冶,凌厉,他垂眸看她,那双丹凤目压抑着翻滚的情绪,流露一丝关切和温柔。 “有没有受伤?”他轻身问。 嗓音沙哑,但他喉咙已经好了差不多,沙哑得中透着低醇的华丽。 这个熟悉凌厉神色,这个熟悉华丽嗓音,沈星战栗着,她一时之间,过去与现在交错,让她情绪翻涌难以言喻。 她恍惚想起,其实两人也有过同舟共济的时光,只是后来随着因为小皇帝产生种种矛盾,过往种种无声湮灭,不和谐冲突变得鲜明尖锐。 裴玄素握住她受伤十指的那双手,修长、苍白、骨节分明,美感和力量感一如记忆。 这双手曾经紧紧钳制着她,在榻上百般玩.弄她,在她身上发生无数难以启齿的事情。 她不知道别人做是怎么样的,大约他没了那物,玩弄得特别久特别狠,战栗又难受,无数次她难受得落泪,生理上,心理上的。 正是这种入骨髓的难受和各种矛盾,以至于她都快忘记了两人之间曾有过的同舟共济。 那时候年轻的他嘲讽冷厉,她总是好脾气笑笑不介意,他受伤她编藤架子拖过他、背过他,他也背过她,两人牵着手从陵墓深山一路走出来,直到找到各自的手下。 她仰脸,慢慢摇了摇头,“没伤。” 她说:“我真的没有骗你,也没有害你的心,对不起,你能不能原谅我?” 她说着说着,眼泪下来了,“要是徐家没有做很过分的事情,你能不能原谅我们?” 太多太多的复杂,太多太多的纠缠,时至今日,已经辨不清了。眼前这个男人给她生命留下一个太深的烙印,恨恨不起来,爱也不是,但终究人非草木,是有感情的,她不想他死,更无法看着他死。 第77章 她想,留在他身边吧,她到底经历过一遍,虽前期知道不多,但到底有蛛丝马迹。 是帮他,也是帮自己。 她可能很笨,但应该多少能帮上一些忙吧? 余生,希望两人都能好好的。 “嗯,”裴玄素点点头,他相信沈星,至于后一句,他沉默半晌:“让我想想,再回答你好吗?” “好!” 沈星眼泪一下子下来了,他说愿意想想,通常代表他愿意退一步。 她有点晕眩,被裴玄素带着,她也没有挣扎靠在他肩膀,她偎依在这个异常熟悉的怀抱,哽咽难言。 她喃喃说:“那我们以后,就当真正的义兄妹好不好?” 上辈子,她和裴玄素就是义兄妹。 只是这个义兄妹,不过遮羞布,遮不住,变了味,也成了别人私下耻笑的欲盖弥彰。 寇承婴“姘头”两字,和过去一样,深深伤害了她。 外甥心知隐晦的眼神,天下蜚声,她成为裴玄素声名的附庸。 她并不愿意出宫,因为总会不经意听见市井的桃色绯闻。 这天底下最堵不住的,不是洪水,而是天底下人的嘴。 各种隐晦的嘿笑臆想,明面上谁也不敢,但私底下几乎没有人不知道,裴玄素越权势熏天,就越让人八卦。 跟个太监得怎么做?嘿嘿你怕是没上过秦楼楚馆见识过,多的能玩的,哇,只要权势够大,哪怕是个阉人,皇后太后都能睡啊。 种种生理上心理上的难受,让她暗自落泪,第一次听见,她难以承受,病了一场。 裴玄素知晓后勃然大怒,杀了一批,可这哪里是能杀清的? 她不愿意牵涉无辜,自病榻爬起急忙制止了他。 她只能说,她不在乎。 但其实她很在乎,父母,若在天有灵看她,该有多难堪;她他日若与父母亲人黄泉相见,她又该有多难堪。 个中种种,在心内翻涌,沈星哭得稀里哗啦,她贴着裴玄素的锁骨,眼泪几乎要把他那一块皮肤烫化,他急道:“好,好。” 你说的都好,别哭了。 沈星伤心得让他手忙脚乱,不知所措,连心头那些悲愤冷热交加的情绪都不觉淡了几分。 他从来未敢想过,这般落魄生死如草芥的境地,还有人愿意和他在一起,愿意不顾一切拯救他。 裴玄素学艺精湛,曾经多少次一蹴而就提笔成词成诗,偏偏这一刻无法用言语形容心中的感激和动容。 连徐家他都愿意退一步考虑,足可见之。 “如果你不嫌疑,我护你一辈子。”他认真说,他有能力的话。 到了今时今日,他终于有了一点底气说这句话。 裴玄素直起身给她擦眼泪,一动垂眸,这才发现沈星腿侧细沙染红了一片,荆棘丛之前,她连撞带刺寇承婴几次,这是某一次留下的。 情绪太激动,她自己都没感觉到痛,血汩汩沿着大腿淌了一地。 裴玄素当即骂了一句,赶紧撕下内衣衣摆,给她止血包扎伤口。 他情急之下是双膝着地跪在沙地上的,沈星看着俯身就着她大腿伤口忙碌的裴玄素,她盯着他的发顶,半晌,仰头望天,乌云盘旋,她掩面眼泪哗哗。 好的吧,这辈子,但愿两人有一个新的开始,一个好的结束。 …… 【明天更新延迟至,晚上22点】 第26章 沈星低头看着裴玄素跑去寇承婴的尸体那边,搜了半晌摸出七八个药瓶和油纸包,又三步并作两步,给她裹伤包扎。 她仰头看天,泪如泉涌。 沈星狠狠哭了一场,把前世今生所有因他而受过的委屈、好的、坏的,都哭了出来。 哭过之后,她终于释然了,虽仍没想明白当年的裴玄素为什么一反常态那样对她,但她已经决定将那些恩怨纠缠放下。 “这辈子你不要欺负我好不好?”她带着哭腔说。 裴玄素没听懂,但他立即说:“好。” “我不会欺负你的,只要我活着,我有能力,我也绝不允许别人欺负你。” 他这般应诺。 裴玄素抬头,无论她说什么,他都说好。 沈星又哭又笑,她用手胡乱抹着眼泪,用力点头,嗯,她听见了。 就让他们这辈子当一对真正的义兄妹,陪他走过风霜雨雪,经历太多,她也没什么再嫁人的心思。 他不嫌弃她,愿意疼她,那就让他们一起在这个残酷的世道抱团活下去吧。 忘掉前尘往事,好好待她的裴玄素,也挺好的。 裴玄素不解抬头望她,她抹掉眼泪后,那双大眼睛澄澈如雨后初晴一碧如洗,她冲他露出一个笑脸。 又哭又笑,伤心是真伤心,笑也是真开心,真是个没经历世事的小女孩。 但他的心很难不柔软。 裴玄素仔细给她包扎好伤口之后,收拾一下,站了起身,她低头打量了一下伤口。 能抿唇狂奔,敢扑上木筏,安静坐下来,小小一团,安宁恬静。 她抱膝坐着,鸦黑湿漉的鬓发,好像回到最初相识时,她抱膝守在他病榻边的那个样子。 裴玄素赞她:“你准头真好,林里竹筏上做得一点没错,真勇敢,真厉害。” 紧张但一点都没出错。 第78章 沈星看了一眼伤口,包扎得很细密很好,她也扶着山壁站起身了,闻言抿唇笑,有些不好意思。 和他比差得远了。 被一个很厉害的人夸厉害,她都有些窘迫。 其实不是的,她哪能第一次就做到这样,上辈子跌跌撞撞学出来的,她懵懂了好久,撞得头破血流。 说起来,还是他,最开始虽冷厉钳制讥诮打击,却教会了她很多东西,同样刻骨铭心的一段经历。 她真不该忘记它。 沈星说:“你脱了衣服,我给看看伤口。” 地上还有用剩下的伤药和绷带,两人分辨着服下几颗药丸子,沈星感觉舒服了一点,她便对他说。 裴玄素负的伤比她多很多,蓝衣濡红半身,已经看不出还有没有在淌血了。 他说:“没事,都是皮肉伤。” 黢黑的山壁旁,他脱去上衣,露出精健的身躯。 从前襕袍缓行君子之姿,他很高,穿衣显瘦,但其实不是,他一卸了衣,呈倒三角型精健男性躯体,宽肩窄腰,紧实流畅,没有一丝赘肉。 这具身躯,沈星无比熟悉,又有些不同,但这是同一个人的。 她第一次,没有厌烦,没有恼怒,认真端详,仔细给他包扎。 药和绷带都不多,但万幸的是裴玄素的伤确实没有要害伤,最深的肩胛一处,重重一刺裴玄素及时后撤,寇承婴剑锋一扫,留下一个掌长最深处寸许的伤口。 沈星把绷带都用到较深的伤口,其余的撒上伤药就罢,很快就收拾好了。 裴玄素说:“我们走。” 裴玄素抬头望了望天很阴,沙滩的痕迹一场暴雨就没了,他迅速清理了荆棘草丛和血迹,把木筏拖回来,然后把两具尸体都扛上去。 此地不宜久留,他们还得赶紧去寻韩勃汇合,处理后续事宜。 河流有岔道,这边这条支流横向湍急如果不是打斗不会岔进来的,韩勃等人大概率追往另一条岔流去了。 裴玄素略略思索地形,迅速决定顺游而下寻韩勃等人。 沈星有些脱力,干不了太多重活,裴玄素也不用她,自己一个人就弄好了。 他还要背她,想到他身体,沈星死活不愿意。 最后两人把木筏推出沙滩,雨已经下来了,不过两人把寇承婴包绷带的油布撕了,绑在有包扎的伤口上面,一时倒没什么妨碍。 雨下来最好不过,可以解决很多痕迹问题。 一撑木篙,木筏汇入湍急的水流中,两人一起划船。 木筏随着波涛起伏,两人一个在筏头,一个在筏尾,裴玄素回首看沈星,女孩正一边帮着左右划船,一边顾着船上两具尸身怕栽下河麻烦就大了,手忙脚乱。 裴玄素不禁笑了一下。 浅浅的笑,但心内柔软一片。 苦海渡舟,有人愿意陪伴他。 他仰头望天,又回头大力掌着木篙,尽力稳住木筏,从入狱到父母去逝至今,长达将近半年的时间,这还是他第一次露出真正的笑容。 裴玄素也没想过会这么快。 但此刻浪头颠簸,雨水打面,心内却有种紧绷极致后难得的宁静,心潮起伏,又有种逶迤如一江春水的柔软,难以言喻。 他终究微笑了一下。 仰头,长长吐了一口气。 …… 沈星忙忙碌碌,雨水打在有些热胀不适的眼眶上,一片冰凉舒服,她一下子就振奋起来了。 手撑着捡的木柴作桨,她奋力左挥右挥,抬头望着前头那个仰头望天的人,她忽有种冲动,喊了一声:“裴玄素——” 裴玄素“哎”应了一声,霍地回首望她,身姿颀长如珪,粗衣不掩其风华,如荼艳丽的面庞一片沉着,撑篙在起伏筏头,稳稳而立,面露询问。 沈星摇了摇头,她问:“还有多久能赶上韩勃芳叔他们吗?” “应该很快。” 裴玄素说:“韩勃追一段没追上,他会兵分两路掉头的。到时候,你好好歇一歇。” 沈星胡乱问的,不想他只让自己歇,她急忙说:“那你呢?” 说到这里,裴玄素垂眸瞥了木筏上两具仰面向天的尸首,他说:“我还有点事要做。” 九十九步他已经走了,现在就差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这时候,木筏颠簸又厉害起来了,他一返身用木篙抵住礁石,一撑,木筏一跃往下冲。两人没顾得上继续说,沈星也就不问了,裴玄素显然对后续的事情已经有了腹稿,她笃信他处事能力。 两人操纵木筏,穿过两段暗礁极多的激流,很快在下游和韩勃一行人成功汇合了。 一行人迅速把两具尸体拖上岸。 韩勃还在沉吟,裴玄素一上岸就道:“我去去就来,大约两三天。” 韩勃转念一想,就明白过来了,撇撇嘴:“你去吧。” 他知道裴玄素是去坐实功劳了。 “两天,回来之后,你直接回龙江南岸的钦差大船。” 收拾后续的首尾,伪造痕迹,他最多帮他拖两天,没法更多了。 韩勃知道裴玄素处境,两人虽不怎么和谐,但也没打算和对方争这个。 他一掀东江王之子衣襟见到胎记,就知道裴玄素想去做什么。 裴玄素立即转身,简单收拾一些必要东西马上动身。 第79章 沈星急忙帮忙打包,她小声说:“韩勃人挺好的。” 裴玄素撇撇嘴。 沈星:“……” 最后也不知咋好上的这两人,现在就是前世冤家。 不过想起前世冤家这词,她憋了下嘴巴,说来前世冤家,她才是那个前世冤家。 沈星想坐实名分,她就喊了声:“哥哥,你小心。” 裴玄素“嗯”了声,他已经匆匆把路引身份证明西提辖司铜牌等各备一份,连银票也揣了,以防路上若用不得驿马时,他悉数准备好了,快步上木筏,“你喊我二哥。” 他神色沉着,步伐很快矫健,边跳上木筏,回头说。 沈星开心笑了起来了。 她忍不住偷偷想,如果那个上辈子总在榻上欺负她的裴玄素知道了,不知是何感想。 不过她很快想,不能这么想了,要认认真真当兄妹的! 很有些不适应,但她会努力。 裴玄素也不知她开心什么,但这种拥有小秘密的她,很可爱,他心内软和,也露出一抹笑。 转头看奔腾流水,他深深吸了口气,转头快速叮嘱沈星几句让她跟着韩勃,又扬声和韩勃说了一声,韩勃没好气:“赶紧滚吧。” 裴玄素懒理韩勃,和徐芳徐容点了点头,一撑木篙,木筏顺着湍急的水流,一冲出去,很快就消失在黑夜之中了。 …… 裴玄素本应很疲惫的,但此刻从心底深处迸发出一股劲,让他疲惫过后,精神奕奕。 他撑着木筏顺水而下,在山中拐了七八个大弯,最后在上游远离战场的水域汇入龙江。 此处已经距离封禁江段的边缘很近了,一筏木舟无声无息渡过雾霭弥漫的大江,在来时遇见过的涵州码头弃筏上水,之后直奔驿站,用西提辖司铜牌征了快马,替换衣物后,取到往西,直奔东江州。 抵达东江州进城,他稍稍打听,直奔花街柳巷。东江王世子相好无数,几乎每个花楼画舫都有,并且不止一个,西提辖司的铜牌一出,妓子吓得瘫软在地,“是啊,是啊,世子却是有褐色蝴蝶状胎记和红痣,怎么了?” 裴玄素淡淡一笑,笑意不达眼底:“没什么,东江王世子乃龙江刺驾案中的首犯,已在两夷山中当场擒获,特来确认一下罢了。”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有人惊叫:“你谁啊?!” 站在阁楼花魁闺房外长廊的颀长青衣男子缓缓侧头,靡靡红纱垂下,他一张苍白而勾魂夺魄般俊美的面庞在轻纱后现出,他道:“前龙江府伊之子、沛州刺史,裴玄素。” 裴玄素也相当有名,尤其风流学林之中,三元及第、本朝第一人,可惜龙江一案被褫革功名官职打入大狱判处宫刑,一时沸沸扬扬,还未平息。 当然同样出名的,还有这位状元郎的俊美姿容和君子之风。 甚至有人说,这裴二郎君怕是卫玠潘安再世。 裴玄素这张脸就是标识,哪怕不认识他的,也下意识信了五分。 眼前这个落拓苍白的瑰丽年轻男子,直接喝了一声,将那花魁征作证人,言道前往龙江后再发回。 他擒着那花魁,快步出了花楼,一连去了七八处,攒了一车。 裴玄素人离开东江州,这件事情却就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播开去了。 两天后,裴玄素返回龙江府北岸,带着几名花女登上大船。 很快,就辨认出了东江王世子的尸首。 裴玄素慢慢的,把属于东江王世子的那块腰牌放下来,放在其尸首身上。 其余的腰牌,他忖度了一下,并没当众交出。 东江王世子等人刻意之下,这些年一直在藩地,东都见过的人基本没有,能做的文章多,矢口否认。 可是这胎记红痣,隐蔽特有,翻云.覆雨耳边厮磨,见过的妓子不在少数,根本没法掩嘴,一下子砸实他的身份。 有时候,死了的人比活着的还好用,还省了刑讯审问和对方咬死不认的变数。 裴玄素是沛州刺史,沛州毗邻岐山,距东江州也比东都近些,他早年听说过这位东江王世子的风流盛名。 几乎是望见胎记和红痣那刹那,裴玄素闪电般有了后续的新计划了。 相信等回到东都的时候,这大江南北,他裴玄素宦营而出,惊艳立下龙江首功一事,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 猎猎的江风,两边大船,泾渭分明。 两仪宫那边,沉沉紧绷,气急败坏,已经有飞马赶赴东都了。 太初宫这边,也不是全是好的,一边不少人面露松懈交头接耳,另一边巨量的冰块半船缟素,寇承婴的尸身已经找出来了,表面是死于夷族截击的蛇毒的。 平叛军水师船哪边也没理,蒋无涯陈臣江正忙着入山战事收尾。 奢蔼有没有顺利带着一半族人遁离,裴玄素已经无心理会。 他抬了抬眼睑,和韩勃对视一眼。 裴玄素两宿两日没阖眼,一路奔波不歇,他斟酌着太初宫目前处境,只取出了一枚腰牌,剩下的都在怀里揣着。 撑着完成了种种事宜,包括问讯山中情况,重点是放炮之后的,还有妓子们的安置,飞马东都报讯及紧急遣人往东江州等等。 又撑了一个上午,中午时分,才从搁置了满满冰块阴冷的舱厅出来。 第80章 雨已经停了,深秋呼呼的江风猎猎拂动衣袂。 裴玄素跟着赵关山一起出来的,他从怀中取出先前隐下的其余腰牌,要上呈赵关山。 赵关山一把按住他的手,“你先拿着,到时,你亲自上呈给陛下。” 他叹了口气,看着单膝下跪一脸疲倦憔悴的裴玄素,他拍了拍这孩子的肩:“你放心,该是你的功劳,谁也夺不走。” 裴玄素刹那抬头,眼前朱红飞鱼赐服身罩黑披风,宦官独有的黑纱描金善冠两条朱绳垂在他耳边,赵关山那比旧时苍老了不少面庞。 其实两人从前不算熟悉,他年少时也多有失礼之处,可眼前老人眼神始终带着温和怜悯,拍在他肩膀的手力道也很轻缓。 裴玄素心里霎时涌起一些不知名的情绪,翻涌,酸涩,不知所措。 末了,他点了点头,“谢义父。” 赵关山也点了点头,裴玄素这么大人了,都及冠成年了,独当一面,不是小孩子,他也不多说什么了。 他拍拍裴玄素的肩,将裴玄素拉起来,呼呼的江风掩盖了两人的声音,赵关山压低声:“寇承婴之死,陛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会有很多心力处理这件事。” “只要证据全部消灭,会很快过去的。” 裴玄素:“我知道。” 他身在国朝多年,很清楚现今的局势。 赵关山点点头,他拍拍裴玄素的肩,“好了,赶紧去歇歇,把药上了,我们应该今天就会回东都。” 他也很忙,吩咐小太监先把裴玄素送回房间,匆匆就走了 …… 忙碌了这么久,终于有一刻空间可以歇息上药。 裴玄素把斗笠摘下,先去看了冯维等人,还有徐芳及韩勃负伤的手下等。 最后才是上药。 赵关山已经把他们的房间提上第二第三层舱,有单独的房间。 最后走到裴玄素的舱房时,就剩下沉星和他,两人一路说过来都挺好的。 就是到了最后上药的时候,很有些尴尬。 冯维邓呈讳刚从山里出来,冯维大约有些脑震荡,就那么一会儿躺床抱着痰盂呕了几次,但好在没有其他伤势,太医说歇几天就能好;邓呈讳腿崴了,孙传廷身上也有伤。裴玄素遂吩咐他们好生休养。 他们都以为裴玄素会有小太监帮忙上药。 但裴玄素哪里能让小太监帮忙? 这个秘密哪怕是冯维几个要透露,他也得和沈星商量过后再找个机会再说。 徐芳等人也在养伤,没养伤的偷偷溜出去传信了。 屋里就剩裴玄素和沈星。 这上药的人没有别的合适人选了。 进了房门之后,掩上,方桌上就放着伤药包袱,两人对视了一眼,赶紧撇开视线。 沈星站了一会儿,“呃,这……”她赶紧去把门窗都拴紧并仔细检查了一次。 屏风后,裴玄素慢慢倒了点温水兑在床边的铜盆里,他洗了手脸,换了一盆,站了一会儿,涨红脸,脱下了裤子。 整理了一下下.身,他抱着被子,趴躺在床上。 “好了吗?” 屏风后西西索索的声音停了,上榻的声音,等一会,沈星问,里头闷在被子里瓮声瓮气,裴玄素低声说:“嗯,好了。” 沈星一直挪开视线,直到他说好了。 她拿着包袱饶进屏风后,两条笔直遒劲的长腿,上半截深红一片。 她匆匆望一眼轮廓,哪怕前生,裴玄素都很少去下衣,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不过她很快眼观鼻鼻观心专注起伤口来了。 望见皮肤,她忍不住小声说:“回到东都之后,像须根仪容这些,你要注意起来了。” “嗯,我知道,到时你教我。” 冰冰凉凉的伤药覆在他的臀后大腿,一直到根部,他忍不住绷紧了。 裴玄素握紧拳,不行了,他说:“星星,要不咱们尽快把蚕房的事情告诉冯维他们吧?” 不能再等了! 沈星本也有些尴尬的,但她对裴玄素的身体很熟悉,尴尬也不会太多,专心涂药去了。 她忍不住笑起来了,咭咭轻笑女孩笑弯了眼睛,裴玄素霍回过头来,他胀红脸连眼皮子额头脖子都是红了,对上了沈星的笑脸,窘迫得霍转过头回去。 他还不敢动,生怕一动,就把某些整理好勉强遮掩住的地方露出来。 他白,连后脖子根那很快红了。 沈星惊奇地看着这个羞窘的裴玄素,他以前竟然是这样的吗?她回来后第一次这么大笑,笑得肩膀耸动不可自抑。 沈星匆匆把大块薄纱布盖在他的臀后,药瓶扔给他,哈哈笑这跑出去了,“我给打饭。” 门“咿呀”一声,又在外面细细勾栓上,她笑着跑了。 裴玄素:“……” 他这么大了,都成年大男人了,一时之间,一拳锤在被子上,两只手捂住自己的脸。 尴尬了很久,松开手,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了。 这么一闹,他心舒服了很多很多。 长久的郁恨的胸臆,难得舒展开来。 “娘的!” 他赶紧一跃跳起,把裤子套回来。 第27章 裴玄素今年才刚二十,还很年轻。 沈星轻笑跑出长廊,在尽头停下来,放缓脚步往底舱的厨房行去。 第81章 色色番役差官服饰的人在船上匆匆而过,天光洒在甲板上,她握着手沿着木梯走下来时候,清晰意识到这一点,她颇有些感慨。 感慨过后,她又开始担心,觉得自己刚才表现是不是太不矜持了。 主要她从小在蚕房帮忙,涉及关键部位不给她碰,但大环境影响还是有的。最重要一个,她上辈子对裴玄素的赤身过分熟悉。 她熟,但他不熟啊。 会不会觉得她太豪放?不像未婚少女? 沈星带着这点担心,去厨房提了食篮子回二楼,勾开门栓进房的时候,发现裴玄素已经把下衣穿好了,原样趴在榻上。 厨房有专门的伤号饭,饭团、肉菜蛋饺之类,趴着正好一口一个,她用布巾垫了,把碗碟放在枕头上,自己也一份在床头小几吃。 她偷眼瞧他,裴玄素面色平常用筷子夹菜饺送进嘴里,没什么异常,她悄悄松了一口气。 她松快了,专心吃饭,吃完饭和裴玄素说两句,提着篮子放在门外,她也回去房间休息了。 实在是累,脚疼,躺进柔软的被窝才感觉四肢百骸一阵阵乏软,船上床就在窗户侧没有帐子,有些刺眼,本来她以为自己得蒙着被子好一会儿才睡着的。 但事实上,她几乎是一躺下去,就阖眼睡着了。 裴玄素侧耳倾听,隔壁房间细碎的脚步声停在床边,清浅的呼吸声很快变绵长,他才轻轻吐了口气。 沈星偷看他,他当然察觉了,但他只能装不知道了。 脸皮残存的热意褪却了,他趴在枕头上,盯着隔壁房间的舱板,轻轻叹了口气。 可惜啊,他从前意气风发的时候,没能遇上她。 不过话又说回来,从前认识更不好,会将她拖进这样的地狱。 想起他的母亲,同时还有父亲,心口一拧,一阵难以抑止的绞痛,难受得他一瞬间喘不过气来。 …… 裴玄素带着人证物证返回的当天,果然如赵关山所言,不管什么都得后退一射之地,午后刚过,大船拔锚启航,返回东都。 同样是一天半的时间,抵达东都三十里外的容川道大码头,换舟登车,车轮快速滚过黄土驰道的中央,往西城门飞驰而去。 裴玄素沈星坐在赵关山之后的一辆马车上,韩勃也在,后者胳膊负了伤,银蓝赐服剪裁贴身,他就没穿,但远远望见东都城廓之后,他和裴玄素都开始穿戴整理好衣饰。 长长的车队在羽林卫宦营及西提辖司番役的拱卫之下,一路疾驰往城门方向而去,等裴玄素韩勃穿戴妥当之后,已经抵达了东都西城门下了。 裴玄素挑起车帘,他和沈星抬头,巍峨古朴又威肃的城墙下三个朱红大字,“永兴门”。 两人对视了一眼,裴玄素眸光已经暗沉下来了。 所有人神情都变得严肃。 沈星也很紧张。 车队沿着中央大街一路飞驰直奔皇城,在朱雀门下马下车,护军撤下,以寇承嗣赵关山等人为首的一众大小将军及有功番吏抵达懿阳宫高高的汉白玉须弥座台基下,九十九级天阶上的朱红色巍峨宫殿,映着日光抬头往让人眼晕又胆战。 很快就被宣上去了。 寇承嗣和赵关山等领头人从正面台阶被引上去,其余的人则分别被内侍带领着从几条适合各人身份的阶道登上懿阳宫的台基。 韩勃也和他们分开了,临分开的时候,韩勃和裴玄素互相对视了一眼。 一级一级登上须弥座,抵达懿阳宫的朱红色大殿门,宝蓝色的秋门帘已被高高打起,众人鱼贯而入。 在这里,已经可以望见殷红绘彩的地毯和鎏金方正的大鼎,龙涎香馥郁无声。 裴玄素沈星对视一眼,两人都深深吸了一口气。 跟着众人而入。 两人身份不高,走在后面,但很快被引到最前排赵关山身后跪见,裴玄素还要更前一点,比韩勃还略前,只比赵关山稍后半个身位的位置。 龙江案勘察的核心人员都在前面那一撮了。 沈星则在后一点的位置,她抬头小心往上头望了一眼,神熙女帝脸色比先前好了一些,神情也称得上愉悦,御座两侧分别站了几名身穿金黄、玉白颜色的持刀佩剑女将女官,她们拱护在御座两侧共七八个人。 都是监察司的女官,矫健长挑,赐服合身,英姿飒爽。 沈星不禁羡慕地望了她们一眼。 监察司原来是司礼监下辖的,宦官走上前台之后,女帝遂用女官替代之,如今监察司是女官机构,监察各司,直达天听,人数不多,但却是个重要部门。 沈星从小就很艳羡这些英姿飒爽行走如风的品阶女官姐姐。 也不知她今日有没有机会能当上? 答案是能的。 虽然沈星的年龄和外表非常不让人满意,但衔这回加上去了。 懿阳宫,御案后。 女帝一身明黄团龙常服龙袍,御案上放着寇承嗣赵关山等刚刚呈上的龙江案陈条,具体的关键信报早已在这几天飞马送返,女帝知情,但她还是把整个案件的总结看了一遍。 大殿内人多,也肃穆,但那种柳暗花明艰苦卓绝后终于成功的激奋氛围掩不住。 女帝向来严肃,这次也赞了一声:“好,做得很好!” 这个结果女帝陛下非常满意。 第82章 她把陈条搁在一边,当殿就道:“按陈条拟的,有功者全部原位上擢三级!” 几乎这一刹,大家按捺不住大喜,再度伏跪:“叩谢陛下圣恩!我等原为陛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很好,都起来罢!” 女帝最后将目光移到沈星身上,沈星原本没有品阶身份,连擢三级说不上。赵关山特地把她写上陈条,就是看在裴玄素的份上想给她一个出身,可以名正言顺待在外头,但由于没品阶,单独列出来了。 沈星也确实算有些功劳的。 女帝看向沈星,沈星紧张:“陛下……我想当女官可不可以?” 之前她已经说过了。 女帝虽不大认为沈星有多少功劳,青稚娇弱一脸紧张的小姑娘,但赵关山的面子她给了,她也得找个位置把沈星安置下来。 “那行,你日后就在赵青册下吧。” 赵青负责西提辖司和十二宦营,日常长驻监察。 女帝知道赵关山的意思,都是这次大功臣,小事一桩就遂遂愿。 女帝瞥了眼左手边倒数第二个着玉白色圆领赐服的配刀长挑女官,后者二十出头年纪,立即出列,拱手:“赵青领命。” 女帝点点头。 女官赵青回列,和身边同伴对视,瞄了眼跪在红地毯上一脸雀跃兴奋的小女孩儿,无语,这么个女孩儿怎么派活?行吧,陛下也不是让来她干活的。 沈星也知道自己有点被人嫌弃了,但当女官,她两辈子的心愿,她就很高兴。 她眼睛弯弯的,抿唇笑:“谢陛下隆恩。” 女帝颔首,“好了,除寇承嗣赵关山裴玄素等人,都退下罢。” 随去龙江案的核心人员,余者都跪退,有序鱼贯朝殿门外退了出去。 沈星刚高兴了一会,心立马提起来了。 她跟着大家站起,低头往殿外退出去,即将过大铜鼎的时候,她忍不住望了裴玄素一眼。 裴玄素还静静跪在御案前的第一排左后位。 很明显,接下来才是动真格的。 寇承婴的死没有提及,裴玄素怀里的腰牌也没有取出来,众人一动身退出,神色晦暗一直沉默不语立在女帝右下手的寇承嗣倏地抬眼,狠盯向赵关山身后的韩勃和裴玄素。 ——寇承嗣走中央台阶,比沈星裴玄素进大殿更早一些,他臂上缠的白纱不能戴进宫已经解了,但泣血的状告肯定也先一步说了。 另外他肯定先传信回东都了。 四天时间,女帝知悉寇承婴死信至少三天。这一天多的船程了,船上风起云涌多少复杂,裴玄素被叫去顶层问讯了好几次。 还有,裴玄素最终能不能得偿所愿? 沈星这两天其实挺高兴的,裴玄素回来之后,紧张的情绪去了,她想起景昌成功被保住的左手,她就很开心,为自己真的成功了改变这一件事而雀跃,证明徐家未来并非不可改变的,现在一小步,但一小步一小步总会努力凑成一大步。 刚才又算正式做了女官。 她都很高兴。 替裴玄素高兴,替自己高兴。 但这种高兴,随着女帝的吩咐,一下子变得惴惴。 她偷偷回头看了好几次,裴玄素一动不动在御案前,韩勃陪跪;女帝方才那种龙颜大悦的神色收敛了,变得沉肃;寇承嗣双目凌厉得像淬了毒一般。 她的心一下紧了,哪怕前世裴玄素也杀了寇承婴后成功晋身,但经历了这么多,她亲临其境,就没法不惴惴不安,一点点不同就能改变所有了。 沈星跟着大家一起退出殿门,但殿下宫廊是不允许他们停留的,只能跟着引路的内侍一路往外走,一直下了汉白玉台基,在台基外的长廊上,她才能站一下等。 沈星焦急探头,但什么也看不见,深秋的艳阳映着金瓦红墙明晃晃的,刺得人眼晕。 …… 激动满怀的大小官将差吏都下去了,这些都是为女帝抛头颅洒热血立功的亲近官营部属的人员,女帝自不吝亲自召见并展颜夸赞和奖赏,以资鼓励。 但随着绝大部分人的退去,女帝神色一敛,偌大的殿宇内,气氛登时变得沉肃。 裴玄素从怀里取出用匣子装好的七八个腰牌,还有他自己写的陈条,“此乃自岐山王之子等暗阁刺客身上摘下的腰牌,另还有两个,是普通腰牌。” 梁恩下来,用托盘将匣子接过,问明打开方法,检查一番,呈上御览,无声退回一边。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寇承嗣一个箭步站出来,“啪”一声跪倒在御案:“陛下!承婴死得很可疑啊,他很可能是被人暗杀的!” 这也是个三十多岁的高健武将勋贵,高居庙堂一人之下已多年,积威日久,但此刻思及胞弟,双目倏地通红泛泪,哽咽出声,死死跪趴在地仰头望着姑母,形象全然不顾,“我和承婴约定,得手之后若被追截,放信号箭以炮支援!人肯定已经在他手里了,怎会遇夷民?最后这人怎么又会在裴玄素的手中!” 他痛哭流涕:“陛下!承婴是您的亲侄儿啊,您要为他做主啊——”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胞弟冤死白死,看这些人踩着他弟弟的尸骨立功上位! 寇承婴是女帝的亲侄,从小女帝看着长大的,骄傲不是毛病,寇承婴有骄傲的资本。而这孩子非常能干,又聪敏,女帝多年斟酌帝位继承人时候,甚至也曾过考虑过他。 第83章 女帝惊愕心痛吗,当然,不亚于为这次紧绷如弦终于破局的振奋添上不和谐的锥骨一箭。 种种情绪,旁人难以揣测,女帝倏地抬眼,冷电般的目光射向裴玄素:“这是真的吗?” 赵关山早一个箭步抢上前,急得嗓音又尖又锐,他急促道:“陛下!陛下!您明察啊,闫江侯这是遇上驭蛇夷民了,身边的人中毒而亡啊,若不是裴玄素和韩勃撑着赶上去,人和证物就要被夺走了!他们绝对没有杀死闫江侯夺功啊——” “朕没问你,让他们说。” 赵关山只得闭嘴退下,焦急等着。 女帝先问的韩勃,韩勃为她效忠多年了,正如寇承婴不会杀韩勃,韩勃也不会对寇承婴动手。 韩勃早就和裴玄素商量过口供了,他避重就轻,把炮弹专门打裴玄素隐去不说,其他都处理好确保万无一失了,“……下臣被震晕一段时间,醒来后,追击的敌人大多都被轰死了,当然我们的人也伤亡很多,下臣醒了之后,匆忙归拢醒了的人,赶紧去追闫江侯汇合,后来这裴玄素也醒过来赶上了。” “……不料,追过山涧之后,闻得群蛇嘶嘶的声音,我们不敢上前,等毒蛇退去之后,一地尸首,闫江侯等七人已经不见了。” “我们先追夷民,恶斗一番,没见闫江侯等,当机立断掉头,陆续发现了恶斗痕迹及闫江侯一行的尸首,我们追上去,岐山王之子已然被杀死了,东江王之子亦然,好在晃眼卑下发现东极王之子的胎记,河涌恶斗抢回尸首,这才力挽狂澜成功!” “请陛下明察!!” “闫江侯累于蛇毒,死于敌人之手,与卑下绝无干系!” “请陛下明察之!” 韩勃裴玄素轮流说,又叫了几个手下进来补充说明,大家急得不行,把详情都反覆说清楚了。 实在是裴玄素脸色失血白得纸一样,连颜面也擦伤多处,伤痕累累,韩勃也伤口不少,包括他们的手下人,很明显个个都是拼了命的。 女帝看不出喜怒,淡淡问另一侧的司礼监提督梁默笙、襄城侯羽林卫指挥使窦世安,这两人一个没去,一个有去,“你们怎么看?” 两人对视一眼,问了几个问题,又斟酌了一下,最终两人道:“夷民是真的,蛇毒也是真的,已然地毯搜索过了,痕迹不作伪。臣以为,闫江侯大约是为朝捐躯了。” 两人低身安慰寇承嗣,“国公,我知道你为闫江侯神伤痛悲,但……总不能寒了功臣的心啊!凡事得有理有据。” “咱家也说是啊,……” 主要,没人知道寇承婴开炮要轰的是裴玄素,连寇承嗣也渐渐沉默起来了。 女帝静静听着,一直没有言语,她审视盯了裴玄素片刻,垂眸慢慢翻阅匣子内的腰牌。 渐渐,就没人说话了。 大殿落针可闻,只有腰牌碰撞的零星响声。 裴玄素猜得一点都不错,哪怕是去年,寇承婴之死都必是一件震动东都的大事,但现在,它真不是。 女帝这里,可有着比前者重要太多的事情了。 她是一个帝皇。 女帝慢慢翻着玉牌,抬眼盯住裴玄素,锐利双目神光湛然,“裴玄素,抬起头来。” 裴玄素抬起头,露出他那张擦伤累累的瑰俊白皙的年轻面庞。 女帝眯眼打量他。 裴玄素聪明敏锐,可以说是女帝肚子里的蛔虫,不管是传言沸沸扬扬自东江州流往大江南北,将两仪宫皇帝的遮羞布直接给揭下,为女帝一举正名,更为女帝下一动作铺垫上完美步阶。 都是那么地恰到好处。 甚至乎,他没有把所有腰牌拿出去,而是只给了一个。船上的那个腰牌已经跟着大理寺少卿虞荣和刑部左侍郎石涛,直奔三司去了。 其余腰牌放在匣子里,私下呈于女帝。 因为裴玄素太清楚国朝的局势,更清楚目前太初宫在其中处以一个怎么样的微妙高度,洞悉女帝处境,做得刚刚好,一点不多,一点不少。 可以说非常精准切中女帝的内心。 帝皇之心不可揣测,裴玄素这么做,必然会让女帝审视和忌惮。 但他要么不做,要做就做一把最锋利的刀,让主人最趁手最好用。 才能上位上得最高,才能让女帝忽略寇承婴那点怀疑,权衡后把他这把刀拿起来,磨尖利! 女帝其人,敢于废子登基,君临天下,这些年的手腕和施政一直大胆而敢作敢为,爱憎分明。 裴玄素微垂眼睑,他盯着御案上一截明黄的衣摆,团龙云海张牙舞爪分毫毕现,他清晰地感到女帝审视的目光落在他头顶上。 但有点出乎意料的是,女帝蓦地站起来了,裴玄素眼睫一动,女帝负手站在龙椅之前,冷电般的目光静静盯着他,有种晦涩的审视,似直透他的骨髓。 他心里不由生了点异样。 不过这点异样转瞬即逝,女帝久久审视,最终发话:“都下去,等候谕旨。” 大家都是久经宦场御前行走多时的人,不管是裴玄素还是韩勃赵关山,心里登时一松。 “是!” 遂起身,鱼贯退出。 …… 等诸人退下之后,唯独剩司礼监提督梁默笙、羽林卫指挥使窦世安,寇承嗣也留下来了,还有原来就在殿内的梁恩赵青等。 第84章 女帝把匣子扔给梁恩,“先收起来。” 她呵呵冷笑两声,敛住:“这个裴玄素。” 她没有再说。 神熙女帝把大部分证据都压下了,因为两宫对峙的局面,不是凭证据可解决的。 不以实力将两仪宫击倒,把所有证据扔出去反而不上不下。 权力游戏从来都不讲道理。 若把所有证据都扔出去,太初宫神熙女帝反而折了面子,朝里那些老东西也被迫得没了权衡的余地了。 几具宗室子刺客的尸体,一个腰牌,已经恰到好处。 梁恩捧着匣子,面露不解,又不敢问。 神熙女帝余光瞥见,她盯着大敞的朱红槛窗,整个皇城及大片东都民居的瓦顶尽收眼底。 皇宫中轴宫殿修筑极高,一伸手便可触碰湛蓝的天幕的凛然豪迈油然而生。 神熙女帝冷冷盯着这一整个东都城,“因为这是楚家天下啊。” 冷冷的,从齿缝而出。 无疑,她手腕过人雷厉风行,这些年帝位稳固九五之尊。如果她醒着,绝无皇帝登基的可能。 偏偏她重伤昏迷垂危,然后皇帝就登基了。 神熙女帝及太.祖虽你死我活,但这对夫妻这些年都有在做同一件事,就是或软或硬,各种借口和手段,不断削弱和铲除前朝归降的大门阀及其党羽势力,巩固皇权。 神熙女帝登基后,还添了一个宗室及前太.祖遗留的臣将势力。 削削了很多,但还有不少坚.挺着。 加上太.祖朝留下的那些老功臣,文臣的,武将的,那些也是昔年神熙女帝麾下的功臣,夫妻俩很多互相交集的地方。 杀是不可能杀完的,总种种原因和斡旋,剩下不少老东西作中流砥柱。 这些人也是臣于神熙女帝的。 只是,始终在他们心目中,这是楚家天下啊! 皇帝为什么能上位? 除了宗室等明暗力量,还有前者。 国不可一日无君,可她还没死啊,换了别的楚姓皇帝,他们会吗?中立派最终会默认吗? 神熙女帝一醒过来,这些人又默然下去,是两边都没偏帮,但神熙女帝一想到这些人心理上的根本原因,她就怒不可遏。 不过,神熙女帝是帝皇。 她怒归怒,头脑却非常的冷静清醒。 走一步,已经看三步。 龙江案一旦有了重大突破,刺客尸体全部拉进大理寺,她面色一沉:“传旨给虞荣和石涛,三司会审即刻进行,两天之内必须出结果。” 两天之后,正是初九。 逢九大朝。 神熙女帝道:“传旨下去,初九大朝,就在朝天门。” 已经很久没有大朝常朝了。 自神熙女帝清醒过来之后,上朝就变得很尴尬,大家不知前往太初宫还是两仪宫。 神熙女帝和皇帝也没发声,一直就这么僵持着。 现在,局势将马上随龙江结案出现变化。 朝天门位于两仪宫与太初宫之间,算得上一个折中的地点。 二圣并立。 行。 那就二圣临朝。 神熙女帝神色如冰,既然尊她为太上皇,那皇帝就老实待在她阶下去。 “另外,传口谕,擢裴玄素为西提辖司副提督,兼第三团营掌军督司,即刻上任!赐青织金妆花麒麟过肩罗、赐宅,财帛什物拟赐,钦此。” 神熙女帝思绪转了片刻,最终冷哼一声下令。 好一个裴玄素,希望你真的锐利无匹大放异彩,不要让朕失望。 否则,朕能让你上天堂,也能让你下地狱! “去。” …… 裴玄素被带到等候谕旨的偏殿,坐了约莫一刻钟,他双手放在膝上脊梁挺直,盯着猎猎秋风和艳阳下的太初宫大广场。 终于,皂靴落地的纷踏声而至。 旨意宣过之后,裴玄素俯首谢恩,接了口谕和那本红绫暗花的任命告身。 他霍地站了起来。 一步踏出朱红逼狭的殿室,猎猎的风迎面扑过来。 他双拳捏得死紧,仰头,被夺目的秋阳刺得闭上双目,也掩去一刹心血上涌至双目鼻端的热潮。 底下被赵关山叮嘱过一直在等着他的韩勃登上台阶,“好了,快走吧,先出宫安置去。” 裴玄素睁开眼睛。 他先去和沈星汇合,沈星还不知道他已经出了懿阳宫去前面的侯旨偏殿,一直抻着脑袋等着,踱来踱去。 裴玄素一把攥住她的手,把红绫告身递给她,“我们走,先出宫。” 沈星惊喜:“真的?” 她手忙脚乱看告身,仰头望他。 裴玄素重重地点下头。 是真的。 他终于熬过来了,熬过这段最痛苦最艰难的时光了。 第28章 深秋的艳阳自天际倾泻而下,整个山川城廓皇城笼罩在一片灿金之下,如今总算有一抹属于他们。 裴玄素先跟着韩勃去西提辖司和第三宦营处理了一些必要琐事,之后和沈星打马沿着城坊大街,往西城的德毓坊行去。 一路高大门户和大大小小的府邸,德毓坊一带毗邻皇城,是权宦聚居之地,沿途看门守户的家丁渐渐变成一个个大小太监,偶有宫婢出没,赭黑府门高高的青砖院墙,门前骨碌碌迎风而动的司礼监和宦营规制的褐黄色大灯笼。 第85章 这边是朝廷官员勋贵一贯少来往的地方,年轻一辈更避之如蛇蝎,裴玄素曾经亦然,但他今日打马沿着长街缓行一路,慨然,复杂,说不清心里究竟什么感觉。 短短半天的时间,府邸、仆侍,一切俱已停当。裴玄素和沈星才刚刚下马,一个微胖的身影就越过前庭等候的一众家人内侍,冲出了府门,秋阳金灿灿的,裴明恭咧嘴露出大大的笑脸,大声喊:“弟弟!” 裴玄素得到明旨告身之后,赵关山第一时间命人去司礼监签发的手令,把裴明恭要出来了。 难以形容此刻裴玄素的心情,他一个箭步冲过门槛,兄弟俩重重抱在一起。 他终于露出了一个喜极的笑,那双艳丽的丹凤目弯着,眼角沁出泪光。 哪怕为了哥哥,一切都是值得的! 门槛后,一身蓝衣的颀长身影站着,揽着裴明恭,裴明恭又蹦又跳,高兴得不得了,搂着裴玄素的胳膊。 沈爹把他养得很好,蜡黄褪去了,皮包骨也没有了,两腮鼓回一些,微胖微胖的。 赐服的太监已到了有一会了,天子仪仗,身后分列四内侍各捧着一托盘,上面是赤红鲜艳的缂丝麒麟赐服和犀带绣金纱冠皂履披风等物。 裴玄素捏了捏裴明恭的手,深吸一口气,心甘情愿俯身下跪,领受了赐服。 赐服的太监热情恭贺后,便离开了。 裴玄素站在前厅的台阶上,众人俯身跪见,很多人都很激动,因为是裴玄素写了名单,才刚把人从牢狱和宫籍提出来的,有的已经流放,房伍带着孙传廷已经去追了。 这些都是裴家大房的人,有昔年跟着他父亲的,有跟着他的,主薄文书仆役厨娘府卫等等。 没了好些,走了好些,剩下的基本都在这里了,或判监禁或没入宫籍,裴玄素一朝势起,便将他们全部都提回来了。 剩下的一半,除了西提辖司和宦营的番役和宦兵,还有司礼监按例拨过来伺候的内侍宫人。前者是跟着他一同自西提辖司和第三宦营打马过街随扈而回的,已第一时间往府邸两侧沿着走一圈,各就各位戍守当值了。 后者则和裴家旧家人一起在前庭迎候。 裴玄素站在庭前的台阶上,他环视一张张他未必叫得上名字却脸熟的面孔,深吸一口气,点点头,“都起来,辛苦你们了,日后断不会再让你们担惊受怕。” 安抚一番,还喊了几个认得的说了几句,不少人哭了起来。 前庭有点乱哄哄的,裴玄素视线越过宽敞的青石板庭院,沈星带着徐芳几个站在那边门房内侧,正笑着看着这边。 阳光下,个子小小,乖乖巧巧,眉眼弯弯,笑得特别开心。 替裴玄素高兴,自己也开心。 裴玄素去报到的时候,她替他去光顺门接的裴明恭,沈爹送裴明恭出来的。现在这个形势父女俩现在也不敢交谈亲近,但眼睛不眨瞅着对方,沈爹趁送裴明恭出宫门的时候给沈星塞了一张小纸条。 沈星离开光顺门后偷偷打开来看,小小的纸条,慈爱开怀的口吻,“星星,要好好过。” 沈星有女官衔了,沈爹应当知道消息,他知道小姑娘从小的艳羡憧憬的女官姐姐们,裴玄素熬出头了,她也跟着水涨船高。 他该很高兴,怀揣着挂念闺女的心情、希冀,写下这张小纸条藏在手心里。 沈星有点泪目,又笑,她把纸条捂在心口,“嗯嗯”,用力应了两声。 阳光下,视线穿过有点吵杂的前庭,对上小姑娘的笑靥,裴玄素赶紧冲她招招手。 她就一溜烟跑过来了。 …… 华灯初上,一家人一起吃了晚饭之后,沈星裴明恭一人一个托盘,捧着赐服进了裴玄素沐浴的房间。 裴明恭见到这么漂亮鲜艳的缂丝赐服,好奇想伸手去摸,沈星赶紧拍拍他的手,“不能玩的。” 头一天就抓坏麻烦就大了。 裴明恭忙“哦”一声,乖乖捧金蛋似的,和沈星把赐服送进房里。 裴玄素在隔间澡房里听见两人吱吱喳喳,跑来跑去,把四个托盘都捧了进来,他不由露出一点温柔的微笑。 裴玄素很快就洗好了,把里衣里裤穿好,头发擦干梳好,整理妥善之后,这才抽开隔间的门栓和挪开无声拦在门后的条案。 他走出来,开始试穿这身赐服。 妆花云锦,雪白纱绢中衣,大红织金底色圆领外袍,青蓝栩栩如生的虬螭绣纹,云中穿梭,张牙舞爪,麒麟鳞纹自玉带之下一路精绣至曳撒底端。 烛光下,金光粼粼,殷红如火,极具侵略性的服饰,裴玄素一件件披上,最后系上玉带套上玄黑皂靴,整个人都明显凌厉摄人了好几分。 裴明恭不会形容,瞪大眼捧着脸哇哇。 沈星坐在墩子上,安静托腮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实话说,他浓艳锋锐的五官非常适合这种瑰靡的色彩,如火如荼,浓烈侵略。 四色赐服,上辈子他全部穿过,赤红麒麟、黄金斗牛、苍蓝香红飞鱼服、朱红玉白赤金蟒袍。 越高等级,服色越多越隆重夺目,他从最开始的赤红麒麟服,最后又穿回了大红绣金的四爪蟒袍。 裴玄素则心情复杂,站在铜镜前,静静打量这么有些陌生的自己。 他说:“我早该换身衣服了。” 第86章 他说的,大约是换下从前顾盼神飞的那身刺史官服和君子襕袍。 代表与过去割裂。 听得沈星心里有点闷,她急忙小声说:“咱们不是说过吗,以后还出去。”那天在莲花海说的,等事情都结束后,就不再当宦官了。 裴玄素笑了下,没再说什么,他并不想影响她和裴明恭的情绪,于是点点头,微笑转过身。 沈星已经将脂粉准备好了,三人把门窗都关锁上,裴玄素拿起东西瞧了瞧,一窍不通,“星星,你教教我。” 最多迟一个月,裴玄素就得把脸面收拾起来了。 “须根必须遮住了,不能见青的,一点都不行,这是带了妆粉的脂膏,这个色差不多了,均匀抹上去。回头再添一点点杜仲胶,遇水不搓也不易掉。……” 沈星拿起最细号的狼毫,开笔后,在小碟子添上一点碾碎的眉黛和淡红胭脂,调好,分别在他眼尾稍稍向上描两笔。 还有其他脂粉的用法,沈星一一仔细讲解,很多很细,这个没有,还能换一种调配补上,裴玄素一一认真记下,并自己试了几下,他疑惑:“星星,你怎么这么会?” 永巷有这个条件吗? 沈星赶紧说:“永巷哪里有?我大姐送进来的。” 也确实有,甚至蒋无涯都送过一次。 不过说很会,还是上辈子当皇后时期的事儿。 裴玄素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那你继续说。” 沈星一边画一边说,裴玄素学得很认真,等画好之后,他盯了镜中那个自己一会,“这就真的像个阉人了,”他心情复杂,不过没表现出来,“不过就是一开始太浓了,不合适,得慢慢来。” “嗯。” 沈星笑了一下,她退后一步,真的一摸一样,仿佛上辈子那个人就站在她面前。 她心脏拧了一下,须臾才慢慢放松下来,长长呼了一口气,抿唇露出一个笑脸。 裴玄素打量镜中半晌,天衣无缝,他有些稀奇:“你这妆配得真好。” 沈星早就想好了,眨眨眼睛:“我看多了嘛。” 她从小在永巷长大,见太监比见普通男人多得太多了,这么说也正常。 裴玄素自己洗了一遍脸,学了一遍,端详良久又擦了,末了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目前除了须根遮掩暂时不用其他东西。 两人收拾东西,裴明恭也跑来跑去帮忙,裴玄素把脸洗了,赐服脱下,随手将赤红明艳的赐服挂在木桁上,他突然想起一事,侧耳倾听片刻 ,想了想,对沈星低声说:“白日在懿阳宫,我总觉得有点儿异样。” 他披上青竹色的广袖外袍,沈星不解:“什么意思?” 裴玄素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他这人六感向来敏锐,他总觉,今日在懿阳宫女帝的居高临下审视过于长久,尤其是最后晦涩的感觉有点异样,他猜不透。 裴玄素微微皱眉,低声说了一遍,但沈星一听立时紧张起来了,她原来还想着该怎么和裴玄素提一下呢? 龙江案之后的下一次大转折,就是第一次宫变了。 那时候她还在内宫永巷,太多事情不知道。 但宫变不是说变就变的,必然有什么早早已在悄然酝酿,风起青萍之末,不知丝丝在何方? 甚至有可能眼下,就已经有什么悄然而起,而他们并不能知悉。 她赶紧问裴玄素:“你说,最后会宫变吗?” 裴玄素思索片刻:“目前来看应当不会,两宫都是名正言顺登位的,应当会从明面削弱对方势力继而击垮,”提及两仪宫皇帝,他脸色就阴了阴,他继续说,“宫变,乃非常手段,非一般情况可以用合适用的。” 沈星问:“那你说,龙江案会不会还有其他内情?” 案情内情应该是没有了吧,但其他皇家秘辛呢?女帝的眼神会不会因为这个原因。 她小小声问:“二哥,你认识明太子吗?” 明太子,最后被裴玄素在死后剥皮鞭尸,后者最后连太祖陵都掘毁焚烧了,沈星永远忘不了他当天那个泛赤可怖的眼神,剥皮和鞭尸,都是他亲自动手的。 什么仇什么怨,会到这个地步? 里头肯定有很多内情。 但问题是现在裴玄素完全没有这么趋向啊,是龙江案还有什么内情吗?也许没有,也许是后来才结的梁子。 这个沈星不得而知了,她已经经历过一次,着急也不会很着急,更多是不解疑惑,想他更好,所以无论如何她得先紧着提醒一下裴玄素,好让他留神。 一盏三烛灯,烛火微烁,映着裴玄素瑰丽俊美的侧颜上,他肤白如玉,染上一层晕黄暖光。 淡化了他眉眼的锐利,他此刻的神色也极温缓。 沈星想,就这样吧,这样也挺好的,如果他不嫌弃她的话,她把他当一辈子的亲哥哥。 反正她也没了嫁人的想法了,将来回归市井也好,他不嫌弃继续在他府邸待着也罢,都好,都行。 反正该说的也说开了。 她除了徐家的事,也没什么瞒着他的了。 她又喊了一声:“二哥。” 裴玄素“嗯”了一声,他正思索沈星说的,摇了摇头:“我不认识。” “明太子是太.祖皇帝与女帝陛下的嫡幼子,二次废立前幽居宫殿叫明居,故人称明太子。太初宫登基之初为了稳定朝局封他为太子,后来黜了,被幽禁在宾州秦岭行宫,距东都七百多里路,已经十几年了,从未得出,我怎么认识的他?” 第87章 “这样啊?”沈星想想也是。 裴玄素说:“不管这些了,走着再说罢。” 多想无益。 他垂了垂眸,复又抬起,反正强大自身必不可少,他会竭尽全力,不懈怠哪怕半分! 还在他身边的人,他必须保住了。 他要复的仇,不强大起来一个都难复! 裴玄素抬眼看着好奇趴在桌上倾听他俩说话的裴明恭,一脸我知道了在说小秘密悄悄话的表情包,他敲了一下他脑袋,“不许给别人说,半句都不行,知道不?” 还有偎依在桌旁,坐他身旁的沈星,明眸酷齿,一脸青稚,小少女一脸思索。 “我当然知道!”裴明恭捂着脑门,一绷三尺高,“你是弟弟,你怎么能打我。” 裴玄素倒放心,他哥哥虽长不大,但嘴巴很密的。 “好了,你俩该回屋休息了。” 赐服和妆粉用具都收好了,后者打了小包袱先放沈星的屋里,清理好并摸索清楚这宅子前,裴玄素不会往自己房间放这些东西。 他起身,催促两人去睡觉,裴明恭一开门哒哒跑出去了,裴玄素扶着门扉,回头等沈星跨出门槛。 裴明恭又跑回来了,他也扶着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骨碌碌瞅瞅这个看看那个,突然哈哈笑了两声,神秘兮兮说:“我知道了,你喜欢阿玄对不对?” 他冲新小伙伴沈星挤眉弄眼。 这个妹妹又是喜欢阿玄的,他知道了! 不过这一次,阿玄没有皱眉烦哦,是不是这回阿玄也喜欢这个妹妹呢? 沈星:“……” 她惊愕得睁大眼睛。 裴玄素:“……” 裴玄素眼疾手快,一手把他哥拉开,他赶紧对沈星说:“他胡说八道的,别理他,他很八卦的!” 裴玄素小孩子得意洋洋狡黠,裴玄素骂道:“别乱说!再瞎说我揍你屁股!” 裴明恭反射性捂住屁股,风一样赶紧跑路,“我是哥哥,你是弟弟,你不能打我!” 裴玄素没好气,一把将他拽回来,耳提面命,“这是妹妹,喊你大哥,喊我二哥的。” “以后不许再乱说,听见没?” 裴明恭疑惑:“可爹娘没生妹妹啊?” “义妹!也一样。” “真不是阿玄媳妇?” “不是!!!”裴玄素瞪他。 裴明恭大失所望:“那好吧。” 他拉着新妹妹的手:“妹妹,那我们一起玩把!” 裴玄素瞪眉怒目,沈星看得噗嗤一笑,兄弟俩真有爱,她上辈子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裴玄素呢。 裴玄素还想和沈星说话,但裴明恭已经拉着她的手跑了,她甜美纯真的笑靥,回头冲他挥手。 裴玄素也不禁露出一抹笑。 裴明恭和沈星手拉手跑了。 …… 迎着夜风在大宅子里跑了两圈,心情感觉飞起来一般,笑着将气喘吁吁的裴明恭送回裴玄素住的三进院里,她开开心心,回了一墙之隔的隔壁院子。 沐浴盥洗,她一身家居服趴在柔软的被褥上,火盆已经升起来了,屋里暖烘烘的,炭火的红光和明黄的烛光映着她弯弯柔美的眉眼。 这样真的挺好的,她今晚很开心。 她想了想赶紧爬起来,趴在小书桌上研墨铺纸,她要自己知道的东西掐头去尾记下来,以免忘记或漏了。 前期不多,宗室案期间,就二姐的娘家人被牵涉其中遭殃哦了,她要想办法把这件事阻止下来。 说起二姐,她打算托赵关山打听,可比她和徐芳他们摸索直接有效多了。 沈星虽然打定主意抱大腿了。 能赶上的。 徐家和裴玄素势起的时间。 但经过今天,她也跃跃欲试很想做些什么。 也不知她女官能不能做好? 她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缺字少句方式把自己知道都写纸上了,最后咬着笔头,心里满腔雀跃情感。 她突然想起,她还没去看喜叔容哥哥他们安置得怎么样呢? 秋风飒飒,自窗棂缝隙灌进来,沈星抿唇笑,“啊”一声,把纸张折叠一下塞进怀里,她一阵风开门跑出去,“芳叔,我还没看你们安置得如何呢?” 夜风里,徐芳的声音远远传来,“不用看,都好着呢,天冷,您快快睡觉呐,……” 夜风随人动,渐行渐听不见,没在九月的霜色里 …… 裴玄素目送裴明恭沈星跑出院门,两人手拉手转过甬道旁的荆花丛 一直到咚咚咚的脚步声听不见了。 秋宵风起,掠过他的衣襟,他才敛了脸上的微笑。 裴玄素转身,进了正院的大书房。 既然出来了,很多事情就该提上日程。 裴玄素一封封写信,联系,旧年他父亲恩恤帮助过很多人,官员皂吏,从政从商,漕帮绿林,他从小跟着,这些年独当一面,也有心培养了不少人脉。 裴家遭遇巨变,他沦落成阉宦,深涉两宫斗争,不知那些人会如何,但能联络的他要全都重联上。 写着写着,他顿了顿,不禁讽刺一笑,他真的年纪不大,做的东西不少。 心机深沉之辈。 裴玄素垂眸继续写信,一直奋笔疾书到深夜,才大致把今晚想写的写得差不多。 第88章 他把信一推,吩咐冯维,“收拾好,找个合适时间寄出去。” 期间冯维也递上了一大摞书信,是他方才出门特地去他们原来租赁的那屋子取回来了。 裴玄素并非无人惦记,他想写信的一批人,有将近一半写信送到镖局问他。裴玄素查阅过后,给这些人一一写了回信。 另外,冯维和躺在床上的邓呈讳也抓耳挠腮,把自己认识的兄弟们都给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 有枣没枣,打三竿子。 冯维有点不好意思把小摞信呈上,先把事禀了裴玄素,挠头,“都是些小人物。” 裴玄素不禁笑了一下,心中感慨万千。 “小人物有小人物的用处。” 信还没上封,裴玄素抽出一张看了两眼,“写得很好,蜡封罢。” 冯维挠头笑了一下,忙给信封都用蜡用印。 这时候,隔扇门“咯哒”响了一下,裴明恭伸出半张脸,他在隔壁房间玩到现在还没睡,准备睡了,听见裴玄素那边起身对话的声音,他披着被子跑过来,伸头:“阿玄?” “真不是小媳妇?” “不是!” 裴玄素作势打他,裴明恭一溜烟跑了。 “辟啪”两声隔壁关上房门,小孩子般哒哒跑到床边,甩到鞋子,卷着被子,没一会就传来微微鼾声,睡着了,七岁顽童般无忧无虑。 裴玄素和冯维一起,把信封蜡封用印,之后冯维抱着一大包袱的信出去了,出门下意识上下瞄瞄,这才出去了,也没去别的地方,邓呈讳躺着养脚伤,他把信都给邓呈讳十二个时辰有人看着。 冯维脚步声渐行渐远,裴玄素没让其他人进大书房和他寝卧的进院,门外没有人声,只有秋风吹开没拴住的槛窗,一阵阵夜风灌进来。 院外隐约人声脚步声,银白霜月落满地,吹熄了一只烛,半映在窗台和地板上。 裴玄素独自一人坐在阔大的书案上,笔架砚台,棉纸书册,残墨点点,他独自坐在那张太师椅上。 曾经无数次熟悉的场景,他就这么坐在大书案之后,物是人非。 裴玄素提笔蘸墨,静静在棉纸上绘了两张小像。 一个中正儒贤,圆领襕袍,捋须而立;另一个吊梢眉,丹凤眼,美艳凌厉不拘言笑。 裴玄素工笔造诣很高,没一会,惟妙惟肖。 他静静看着纸上的两个人,他的父亲和母亲,许久,喉结动了动,靠在椅背哽忿倏闭上双目。 ——他的父亲母亲,他目前甚至连给双亲收尸都做不到! 热闹过后,高兴过后,安置好沈星和胞兄,忙碌过去,他独自一人,舔舐此刻,一遍遍回味人皮稻草人和消巍坡草席卷的尸身。 他呼吸很重,搁置在桌面的那只手,苍白、修长、骨节分明,紧紧握住,青筋暴突。 许久,裴玄素不禁又想起沈星,和隔壁有节奏打着小呼噜的兄长。 和护卫和线人是不一样的。 他无法想像,如果连他俩都没有,自己孤身一人,是要如何从蚕房死去活来熬到这里来的。 如果他能活着到这里的话! 大约半人半鬼,如同地狱鬼魂吧。 …… 裴玄素起身,先去隔壁房间,开了房门,无声看了看裴明恭,又给他盖好被子,才掩上房门出去。 之后又去了隔壁远,和准备去角房睡下的徐芳问了一下,得知沈星今天很高兴。 他笑了一下。 “辛苦你们几个了。” 徐芳不同意:“我们应该做的。” 裴玄素没有争辩这个,笑了笑,侧耳聆听屋里清浅绵长的呼吸声半晌,他转身回了隔壁。 坐回那张太师椅之后,他不免想着裴明恭晚上偷偷溜过来又问一遍的话。 裴玄素不禁双手捂住脸搓了搓。 沈星啊。 不管是冯维几个还是裴明恭,已经说过好几次,沈星喜欢他了。 其实沈星的言行有一些矛盾的。 滂水支流,杀寇承婴之后,倚在崖壁,她当时的神情,破碎神殇,盈盈泪目,仿佛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偎依在裴玄素怀里动作仿佛千百遍,贴在他锁骨淌下的眼泪,似要将他那一块皮肤都烫化了。 但说想做义兄妹,神情也很认真。 不知为什么会有矛盾,但她这样,要说她才第一次知道他,裴玄素是不信的。 冯维说得多了,裴玄素虽喝止了,但他其实也忘这方面想过。 毕竟陌生男女,无缘无故。 裴玄素文韬武略才貌惊艳无人能出其右,自小无数暗恋爱慕者,他不胜其烦。 裴玄素最初谨慎绝不与女子有任何肢体皮肤甚至发丝衣角的接触,不是因为君子之风,而至源自于此 但这样的人存在,他也习惯了。 裴玄素也心里也是认为沈星是喜欢他的。 那他对沈星呢? 这样的绝境拉手、雨夜偎依,一个青稚漂亮的小少女给了他一段这么刻骨动容的经历,她的笑靥让他心内柔软,她的眼泪在那个雨夜让他动魄惊心。 要说裴玄素一点涟漪都没有,那绝对是不可能的。 但,裴玄素长长吐了口气。 他根本没有谈情爱的资格,也不敢承担这种真情,他怕辜负她,怕他死去戛然而止,伤心死去活来,怕把她拖进深渊。 第89章 裴玄素眼光很高,二十年来从未喜欢过人。 一朝真遇上一个他有感觉的。 可时过境迁。 裴玄素垂眸,盯着自己那双新疤斑驳的手,手是那双手,但也不是了。 他没有资格。 …… 一刻钟之后,冯维回来了。 长靴落地的脚步声,裴玄素打开房门,吩咐冯维过去裴明恭的房间睡,睡榻睡床都行,别睡脚踏地板。 他进了里间,脱了外衣,将两张小像收进窗前柜屉里,平躺在床上睡下。 可能睡前想得太多了。 当夜,他做了一梦。 漆黑的夜里,无边无际,浓稠犹有实感,他仿佛成了另一个人,“他”满心焚毁一切的孤恨,摸索着爬着走过来。 他隐约望见莲花海,隐约望见懿阳宫,隐约在龙江南岸经过,厮杀血色,腥甜黏在脸上化不开。 梦里的那个“他”,殇十倍百倍,残缺似鬼,悲恸孤绝,满心满眼只剩下仇恨。 “他”也躺在这张床上,但他整夜整夜睡不着,梦魇似生与死碾压在胸臆间,有只手如影随影抓住他的心脏,死去活来,生不如死。 那种可怖的窒息感,通了他七窍般的残缺悲恸孤绝,在心头翻滚,裴玄素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甚至抓住胸口的衣襟,挣扎想将那窒息般抓他的心脏的手撕出来。 “彭彭彭——” 连冯维都惊动了,跑过来用力拍门,僭越一脚踹开外间,冲进来。 裴玄素惊醒了,满头满脸的大汗,他紧紧蹙眉躬身压住胸口,“……没事,冯维,魇住了。” “回去吧。” 他喘息着,如溺水的鱼,勉力和冯维说了几句,冯维退下之后,他一扑踉跄下床,打开窗边抽屉,取出那两张小像,压在胸口,滑坐下来。 这个梦境沉浸度太深了,梦中那种感觉依然搠住他的心脏感官,难受得他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 裴玄素几乎本能一般,扑过去取出那两张小像,竭尽全力压在胸口上。 …… 但今夜,似乎注定是个被奇怪梦境所占据的晚上。 裴玄素缓了好一会,才感觉好受了一些,他喘着气拉开门栓出了外间,倒了一盏冷茶灌下去。 深秋水寒,咽喉到肚肠,这才舒服了许多。 他坐了小半刻,这才回里间,重新检查过门窗,重新如睡。 快天亮时,他又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他”拿着一根碧绿硬实的东西,伸出前臂,殷红精绣的缂丝纹路,五指苍白、修长、骨节分明、又具有力量感,旋转插入一处嫣粉色的所在。 视野迅速上移,这竟是一个光.身的年轻女子,一大片纤细光洁的粉嫩肌理,乌发长长如瀑,自美人榻头垂泻而下。她闷哼一声骤后仰,“他”欺身而上,视野看见一截小巧精致的下颚。 裴玄素直接惊醒了! 他大喘气。 这回没有汗,他翻身踩在地上,天已经快亮了,窗纱透出濛濛鱼肚白的光线。 墙角脸盆架子有冷水毛巾,他直接俯身连浇了七八下,才把惊愕之下上冲的血液浇回冷却。 他站在喘气,不可置信,什么乱七八糟的! 年轻男性,晨有苏发,他一时之间,大为光火,父母尸骨未寒,自己竟然做这些乱七八糟的梦! 他气得,直接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第29章 裴玄素的整理时间是一天,连上旨下的当天,勉强算两天。 两天时间一晃而过,到了第三天的清晨,裴明恭还在呼呼大睡,裴玄素和沈星已经起身穿戴齐整,今天要前往西提辖司正式上值。 裴玄素一身赤红妆花云锦麒麟赐服,披了黑披风,站在正院大门前的台阶上,沈星小跑着往这边走过来。 夜色犹在,两边院门的褐黄色大灯笼照亮了荆花树旁的石子甬道,她头戴小巧的黑色三山帽,身穿玉白色的鱼龙补子监察司女官服,脚踏簇新小皂靴子,黑色腰带在盈盈一握的腰间一束,愈发显得尺寸小。 沈星跑到他面前,抬头往了眼红衣黑披的人,响亮叫了声:“二哥!” “嗯。” 沈星年纪小,身材也娇小,个头仅到他肩膀往上一点,一脸稚气穿上崭新的官服,越发衬得年少,但她明显很高兴,眉眼弯弯,黑白分明的大眼瞳仁珵亮,在灯下黄光闪闪发光似的。 “好了,先吃早饭,用过早饭就出门。” 沈星跟着裴玄素进了正院,饭已经摆好了,两人用不慢的速度解决了早饭,接着登车前往位于紧邻皇城的赞善坊的飞鱼巷西提辖司衙门。 以往裴玄素出门多骑马,他年轻,春风得意马蹄疾,不管风霜雨雪,君子人如玉,纵马踱步而过永远比闷在车轿里敞亮。 但从今之后,他就坐车了。 宦官出门,除非紧急任务,否则基本都是坐车,华丽大车。 一辆青帷黄金螭虎纹双驾大马车停在大敞的府门之外,提着灯笼的番役很多,雅雀无声,大马车轮辕很高,崭新的朱红车漆,绣纹精致华丽非常,两匹白马英姿神俊,轻轻踱着四蹄。 ——西提辖司作为东都乃至整个大燕的阉宦特权暴力执法部分,出行一向都是这么与众不同及高调的。 裴玄素在台阶上停了一下,他静静盯了那辆华丽大车半晌,深呼吸一口气,率先登上大车,“我们走吧。” 第90章 冯维也跳上车辕,驾车宦役一扬鞭,马车在一众翻身上马的番役宦卫拱护之下,往赞善坊飞速而去。 一路上裴玄素都没怎么说过话,他撩起一点车帘,看着番役车旁策马随扈,灯笼黄光飞速挪移,街上门户店铺街景不断往后掠去。 出了德毓坊,走在外头正常的长街上,裴玄素又看了一会儿,他长长呼了口气,放下车帘,回头对沈星说:“能这样已经不错了。” 他笑了下,“不是吗?” 沈星“嗯”点了一下头,两人对视一眼 ,对彼此笑了下。 心情复杂肯定有的,但裴玄素很快打起精神了,德毓坊和赞善坊距离并不遥远,车马行进很快,一刻钟多一些,便到了。 沈星跟着裴玄素下了车,登上台阶,进了西提辖司两扇朱红大门。 赵关山昨儿熬了个大夜,本应在值房补一下眠的,不过他没有,用过早饭就在前衙正堂等着了。 韩勃也在,低声嘟囔,让赵关山去休息,他等不就行了。 被赵关山敲了一下脑袋,消停了。 赵关山亲自迎出来,身后银蓝金黄玉白华丽赐服合共八、九个人,是西提辖司的头号官、掌班、领班、司房、把总等人。西提辖司副提督共四位,韩勃亦是副提督,另外两人一个陈英顺一个梁彻。 都是赵关山的积年心腹老人了。 西提辖司的头层人物都在这里了,两拨人在前庭汇合,赵关山亲自一一给裴玄素引见介绍。赵关山用心良苦裴玄素自是知晓,他谦逊低头,不管官职是否在他之下,俱先拜见。赵关山义子,就是自己人,大家也很热情,一时气氛融洽。 裴玄素顺利在西提辖司扎下根。 之后赵关山亲自交了一个樟木大匣给他,这里头有第三团营掌军的令牌、印鉴;西提辖司的铜印、金令、大小私印及凭纸等都在里面了。 再之后领着裴玄素去了司内小校场,内里乌泱泱都是人头,列队整肃,都是如今属于裴玄素的人,他们在领头掌队的带领下齐刷刷下跪,“见过督主!” 起身,重新朝裴玄素下跪,“见过副提督大人!” 清晨将明未明的天,其声震天。 赵关山把属于第三团营和副提督的官印等物和人马都亲自交给裴玄素。 “来了,就安心待下,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别急,别乱。” 赵关山让梁彻等人各自忙去,他就带着韩勃,小校场几个掌队则起身跟裴玄素,一行人缓缓往里走,赵关山给介绍各人值房的位置,最后来到裴玄素值房,里面已修葺洒扫一新,赵关山带着裴玄素跨入门槛,语重心长。 他拍了拍裴玄素的肩膀。 裴玄素点了点头,他抬头看赵关山,轻声:“请义父就坐。” 他并非不知好歹的人。 请赵关山在明堂上首坐下之后,他略略整理衣襟,提起下摆,双膝着地,轻声说:“玄素在下,谢义父照应。” 他端正磕了三个头,之后直起身,转头看沈星,“她是我义妹,腆颜也劳义父照应了。” 沈星今后也在西提辖司衙门上值了,虽然他心知赵青估计就把她搁着当个吉祥物。 大家看过来时,沈星心一动,也撩起玉色官袍跪在地上,和裴玄素并排一起,她俏生生又认真磕头下去,喊了一声,“义父。” 这她也算拜赵关山当义父了吧?不正好砸实和裴玄素的新关系和情分? 以免他将来还要欺负她不管她。 她上辈子对裴玄素喜怒无常和无征兆翻脸可太深有体会了。 虽然他现在完全没看出有这个毛病,可能并不会了,但沈星还是悄悄想,我要防范于未然。 沈星这一拜,她自己觉得没什么,可把赵关山惊得,他慌忙起身,急忙去扶,“使不得,使不得!徐大元帅的孙女,岂能拜阉人为父?不敢当,不敢当啊。” “丫头你快快起来,快快起来!” 大家反应都很大的,沈星不由有点伤感,她低头说:“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她抿唇笑了下,看裴玄素,“要是他以后欺负我,义父替我做主!” 这辈子,肯定不能再给他越界欺负她的! 裴玄素不知她想啥,闻言不禁笑了一下,“我什么时候欺负的你?” 上辈子! 沈星坚持,第二次喊的义父,也没肯起来,赵关山扶了几次扶不起来,最后只得应了,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好!” 他义子连徒孙不少,但俏生生的女儿还是破天荒头一个,他赶紧摘下腰间压袍的金坠子,“改天再给个好的。”他指着韩勃裴玄素两个虚点了点,“这两小子谁敢欺负你,只管告诉咱家给你做主!” 手下人机灵,已经冲出门口叫人端茶来,一共两盏,递给韩勃。韩勃只好当了那捧盘童子,裴玄素端了一盏,补全最开始仓促的礼仪,沈星也端了一盏。 赵关山笑着接过茶,都喝了大半杯。 乐呵呵把两人都叫起来。 赵关山笑着问沈星:“女儿,你和义父一起住,还是继续和他?” 大家分座坐下,赵关山含笑瞄了眼裴玄素。 沈星也看了裴玄素一眼,小声:“……义父,还是和他吧,我住挺好的,还有明哥也在。” 除去众多客观原因,裴玄素能给她安全感,待在他身边她确实会安心。 第91章 赵关山看了这对年轻男女一眼,哈哈大笑:“好,好。” 大家不约而同,露出心知肚明的嘿笑声。 弄得沈星有点紧张,怕裴玄素误会,赶紧看了他一眼。 小姑娘坐在窗畔的靠背椅上,阳光落她半身,她小脸白皙涨红,很紧张瞅过来。 裴玄素心里不是滋味,刹那不知为何又闪过前天那个梦,他一眨眼赶紧甩出,狠狠暗骂自己一句,连忙凝神,拒绝胡乱联想。 他场面功夫早练出来了,面上并不看出端倪,平心静气,给了沈星一个温柔不失关怀的点头微笑。 他好像平时一样的语气说:“你爱住多久就住多久。” 沈星心下一松,笑脸一下子灿烂起来,“嗯!好。” …… 沈星今天还有一件事要做,就是去找上司赵青报到。 监察司监察各部,像西提辖司和十二宦营这样的特殊禁卫军和执法衙门,日常遣人长驻,由都察使赵青负责,监察司在西提辖司有一个小院当日常值房的。 气氛很好大家说了一阵子,就各忙各的去了,龙江案的后续四大王府,明天大朝还有一场硬仗要打,赵关山事情不少,还得抓紧补眠;韩勃也跟着走了;裴玄素则要以最快速度熟悉手上权限和麾下人马的初步磨合,收拢人心,都很忙。 最闲就是沈星了,裴玄素率几个掌队往小校场去了,之后又飞马去了宦营,她自己一个人在他值房待着,等到差不多时间,整理一下,往监察司小院行去。 结果一点没出裴玄素预料。 就挺让人失望的。 一身黄金色鱼龙补子圆领袍的赵青坐在值房的书案后,面前一排人,男女都有,她肃声吩咐一番,后者纷纷领命迅速出房而去。 沈星进房报到。 她这个上司背景可不简单,应该说被委以监察西提辖司和十二宦营的重任没点背景可不行,赵青是常青侯嫡长女,母亲楚氏,没错就是皇家宗室那个楚,女帝和太.祖生有嫡出的三子一女,女儿封长安公主,可惜二十来岁就去世了。 赵青是神熙女帝的外孙女,端靖郡主。 她揭开案上厚厚的卷宗,抬头瞄了沈星一眼,后者紧张又雀跃,盯着自己,“赵监使,我要做什么?有什么任务分配给我的吗?” 赵青叹了口气,西提辖司十数年间数次扩张,人多地狭,甚至已经在十二团营设了分部才安置得下了。监察司这个小院也一样拥挤,正常上值的人和案牍室都快放不下了,哪怕有闲地方给沈星浪费。 这个年纪很小的小少女,肤白鸦发,双眼澄澈明亮,一副涉世未深的样子。 不过女帝给沈星一个女官衔的原因她也是知道的。 赵青拿起笔,蘸了点墨,奋笔疾书:“行了,你就负责监察新上任的副提督裴玄素吧,每隔十天汇报一次,你在那边上值即可。” “行了,去吧,有什么缺的直接去文备房领。” 沈星:“……” …… 沈星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前两天的跃跃欲试被这兜头冷水一浇,一下子掉了一大半。中午去饭堂吃饭的时候,年纪大的主厨宦官大叔和各个大小宦卫番役都让着小姑娘,主厨宦官大叔还满疼爱的给她浇上一大勺肥羊肉,说她太瘦了,吃点好的多补补。 沈星只好打起精神:“潘叔我不用的,大哥叔叔们辛苦,你多给他们吧。” “没事没事,他们也有。” “妹子你吃,来来这边坐。” 大家都很热情,她在饭堂当了一把团宠小妹妹,更丧,她舍不得浪费吃得都有点撑了,在外面走了好久才消了食,往裴玄素值房行去。 裴玄素外头的事情处理好,已经回来了,只见值房正一大堆文牍横七竖八,冯维三人已经入藉西提辖司和宦营,先前一起在龙江回来五人除了房伍都在,正辅助裴玄素翻寻文书,以便他快速了解西提辖司及龙江案四大王府的更详细前情。 裴玄素说一个,后者快速巡寻找到呈上,裴玄素迅速翻阅,之后说个分类,递给冯维。 他看起来很忙,但沈星一回来,他还是立即察觉到她脸色不对了,吩咐几句让冯维他们匆匆下去。 他问她:“怎么了?” 裴玄素微笑,内间大书案的太师椅上,他把东西都阖上,还给沈星倒了一盏茶顺气。 沈星拉个小墩子过来,趴在书桌上,“你都猜到了?” 裴玄素有什么猜不到的,赵青肯定把沈星当白吃俸禄的关系户了。 裴玄素把茶递给她,坐回太师椅上,他说:“你先想想,你出来的目的是什么?” 沈星一下子想起,她的目的是和家人一起回归田园市井啊,做不好女官也没什么的! 她一下开心起来,“对啊,能挂个衔过个瘾就挺好的了!” 不过说是这么说,她还是感觉很遗憾,就有种失落的感觉。毕竟她从小艳羡行走如风的女官们,早两天她还跃跃欲试呢,现在发现偶像只是把她当吉祥物搁着,落差就挺大的。 沈星支吾一下,她一时也组织不好语言形容她的感受,裴玄素鼓励看着她,她想了一下,慢慢说:“可是,我不想这么一天天闲着。” 回归田园,抱大腿应该可以达成。她大腿已经抱上了,也和裴玄素有了一个崭新的开始和关系,她是挺高兴的,但她为什么还会失落呢? 第92章 “你们都很惊险,很忙,我会很着急,我也很想做些什么?” 上辈子沈星其实有遗憾的,那是一种成长的遗憾,连她也不会说,只是一种朦胧的感觉。 ——上辈子的她,犹如羊入虎群,来不及寻找方向,就被迫成长,被夹裹着不辨东南西北拚命往前赶,怎么也够不着。幸运遇上一个裴玄素,这人坏,但也足够如狼似虎的合作者,不然结局还真很难说。 “那你擅长什么?” 裴玄素放轻声音,很温柔地和她说。 她趴在书桌上,下巴枕在两只叠起的隔壁上,小姑娘白皙漂亮瞳仁点漆澄澈,似在苦思些什么。 屋外皂靴落地声不绝于耳,西提辖司今天其实很忙氛围很紧张,但裴玄素还是给予了最大的耐心,圈起一小截午后静谧,来了解她,引导她。 沈星眼睫颤了颤,像被戳了一下小鹿,戳正了某个位置,一下子跳了起来,她一下子直起身,侧头仰脸看裴玄素:“我啊,我擅长看文牍,”她本想说邸报的,但她这会不可能看到邸报,于是用文牍代替。 “我很会看账册、文牍、图纸之类的,核算推演,分析记档。什么图纸都会,我制兵图纸都会看,我甚至自己想了一种新的淬钢法!比现在王恭厂用的还好!但我没有试验过,……但我演算过,真的会更好的!” 其实这些都是前世后面几年时光里,她最爱做的事情。裴玄素很多事情不告诉她,朝堂也隔了一层,徐芳几个也忙得不可开交,她就学会了看邸报分析局势,都挺对的。很多裴玄素没和她说的东西,她自己分析出来了,并教会了小皇帝。 账册也是。 至于图纸,是她的个人兴趣,裴玄素给她找了琴棋书画的名师,她不爱学,反而自己摸索自学些杂七杂八的,小到银匠做的玲珑球,大到王恭厂淬钢法各式船舶结构图。 前世于沈星,简直是揠苗助长,她其实很聪明,但她根本来不及思考什么,也来不及去学些什么和有个擅长的本事以作安身立命之本。她一直拚命往前赶,身边一众如狼似虎的猛人,让她自嫌形怯,非常不自信。 偏偏她聪明,其实上辈子的后期,虽没思考为什么,但她下意识就拒绝了四艺老师,却摸索去学自己感兴趣又擅长的东西,是她不爱琴棋书画阳春白雪吗?不是,只是源于她一路的欠缺和不自信。 她自己都没懂,但裴玄素看懂了,所以他直接把四艺老师给撤了,并令人和亲自在藏书库挑选了很多有趣并有技的书籍给她,并让王恭厂工作匠户部等大作大匠经常进宫请安。 两辈子的同一个人,一沉默,一温柔,都在无声引导着沈星,填补她的遗憾。 沈星说着急了起来,都顾不上锻钢法是她上辈子想的,拉过宣纸和笔,就要写给他看。 裴玄素给自己也倒了一盏茶,单手端起灌了半杯,随手用丝帕擦手,他的手即便有新疤,都依然极漂亮,修长、苍白,骨节分明,起动有一种韵律的美,又极具有力量感。 他立即放下茶盏,垫着丝帕,按住她急匆的手——裴玄素不爱与女子碰触其实源于美貌和麻烦,但沈星例外,他拿丝帕垫着,主要因为他心中那点心思。 “我知道,我信你,你别着急。”真是个傻丫头啊。 沈星扬起头,他微笑冲她点头,“二哥还能不信你吗?”她也就觉得自己挺傻的,也不好意思笑起来了。 裴玄素笑着说:“那边用不上你有什么关系?来帮二哥的忙,二哥这边事儿多着呢。” 这里什么时候都有沈星的位置。 他说:“二哥从前的主薄和文书要么养伤要么走了,现在一个没在,如今司里和宦营虽有,但总归有些不一样。”初来乍到,磨合观察和信任都需要一段时间。 裴玄素和他父亲家里官衙的人回来了好些,但各种原因离弃的,已经没了的,更多。 “你正好帮二哥干这个?好不好?” 沈星一下子高兴起来了,真正喜上眉梢,脆生生应道:“好!” …… 两人在值房说得开心,沈星这就加入了整阅文书的行列,她果然很会,一开始不熟练,但到傍晚的时候,就快了很多了,自己能专门管一块地方。 韩勃推门进来,把一摞用牛皮封装着的密资扔到裴玄素的大案桌面,“啪”一声。 他也看到蹲在书案一侧,守着一大排文牍,碎发都掖都耳后的沈星。 韩勃今早就想说了,他嫌弃:“你带这丫头来干嘛?” 沈星十分生气,“我怎么你了?”她瞪了他一眼,“女帝陛下都用女官了,你还敢嫌弃女的不成?!” 韩勃冷不丁被扣上一顶大帽子,他当然不敢说是,噎了半晌,吐槽:“乱七八糟,胸无大志!” 他指指点点,哼哼:“这些都是我的文书先生干的,少干一点,饭都不给他吃!” 沈星运气:“你又知道我胸无大志了!”又不吃你老韩家的饭!急啥,她也哼了一声。 宦官扎堆的地方,其实很荤,没了把儿不代表不说女人,韩勃突然想到了那个“胸无大痣”,平时耍嘴皮子他也很行的,史无前例有个俏生生的小姑娘怒目圆瞪站在他面前,他一下子涨红脸,赶紧同手同脚走了。 沈星:“……” 第93章 莫名其妙。 裴玄素坐在大书案后的太师椅上,双手撑桌,他当然知道这个梗,心里咒骂韩勃这混球一声,微笑:“没什么,他肚子疼。” 不过不一会儿,赵关山提着韩勃的耳朵进来了,“好了,收拾一下,全部休息,寅时进宫。” 沈星眨眨眼睛,稀奇:“咦,你不是肚子疼吗?” 韩勃:“……” 他望裴玄素,两人对视一眼。 韩勃心里咒骂,只好糊弄过去,“……现在不疼了。” 沈星:“???” 这人多少有点毛病吧?难怪和裴玄素合不来。 她现在渐渐适应,脑海里逐步能把前世今生分开,下意识觉得裴玄素是个好的,把他和韩勃从前不和的原因,归咎到韩勃身上。 她摇头晃脑,不管韩勃了,俯身把散开的卷宗文牍归置一下,喊徐容进来帮她装箱。 气氛很好。 赵关山看精神很多似斗鸡吃瘪的韩勃,又看沉默坐在书案后的裴玄素,还有认真澄澈的少女。 他笑了下,笑罢,心里又默默长吁了一口气,但愿经年常乐,想复仇、有愿望的人也能得偿所愿。 以后还高高兴兴坐一块。 …… 赵关山催促大家赶紧去用膳休息,一起吃饭的时候,难以避免说起明早大朝正事的话题,沈星现听不算很懂,但她安静侧耳旁听,不懂先记下,打算回头再问裴玄素。 不然问韩勃也行。 用不慢的速度吃罢晚膳,坐着继续谈了一会,把明日朝天门大朝的安排都说了个清楚明白。 这时候赵关山的神色已经很严肃了。 同桌的裴玄素几个与其他桌的副提督大小掌班司房等亦然。 今晚谁也没有回家,都在司里值房歇下。沈星睡在裴玄素值房斜对面的小房间,他去看过她之后,回了自己的值房里间的长榻躺下。 今夜晴夜天清,九月的清冷月光无声滤过窗纱落在榻上和他的身上。 裴玄素静静望着那片冷白色的窗棂,许久,闭上了眼睛。 发冠解了下来,乌长如绸的发丝拢在眉额脸畔,那双剑眉和斜飞的丹凤目被衬得更艳美和凌厉几分。 寅时初刻。 整个西提辖司都清醒过来,包括裴玄素沈星在内的所有人以最快速度梳洗整理完毕。 硬底皂靴落地的沓沓声,随赵关山沿着长长的甬道自中堂奔出,飞鱼巷快马大车已经全部就位。 猎猎的风,黑披飞扬,裴玄素奔出正堂之际,他在纷踏的脚步声中翻飞的披风中蓦抬头望了一下天。 孤月无声,藏蓝苍穹,在黑夜中幽冷洒着光辉,落地只寒凉孤冷,不觉半点温度。 他们现在要赶赴的正是朝天门,天要变了,不知变往何方。 裴玄素停顿了很小一下,他蓦地收回视线,毫不犹豫往前奔了出去。 第30章 泠月寒星,遥遥照着前方青石板大道的路。 沈星也在抬头仰望,朱门大户和各司衙署的高墙翘檐交错间,远处宏伟的宫城在黢黑中成了一个个巍峨暗影,熟悉又陌生,两仪宫和太初宫的宫殿群遥遥相对一东一西。 她遥望两宫的方向,也不知大姐姐夫、景昌和爹爹怎么样了? 她整理一下午的文牍,连赵关山都赞她做得好,遥望宫城除了慨然,还有那种连她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满溢,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很想立即分享给她最亲近的亲人知道。 “星星。” 裴玄素喊了她一声。 车轮滚滚,马上就要转弯,裴玄素喊了她一声,沈星连忙低下头,专门控缰。 今晚很多人都没有乘车,前面的赵关山、韩勃,裴玄素沈星也是。 车队呼哨转过一个九十度的大弯,冲出坊门,沿着两坊交夹的长街往西一路疾驰而去。 这三天时间里,赵关山忙是真忙,连裴玄素迁居都没空过来,只因目前涉案的四大王府已被围封住了,不许进不许出,西城几近半壁戒严。 两宫轮番召见心腹重臣,通宵达旦,除此之外还在争取中立派的老臣重臣,后者只得称病避召,等待三日后的朝天门大朝方出。 朝堂上下皆清楚,整个东都和朝堂紧绷氛围僵持了大半年时间后,终于要在马上到来的九月大朝迎来重大转折了。 西提辖司夤夜而出,裴玄素等人抵达宫城之际,日华门外已经挨挨挤挤都是身穿朝服的大小官员在等候入朝了。 逢九大朝,东都六品以上的文武官员除戍守城禁宫禁的当值将领,余者俱需赴大朝。 原来是四品的,但女帝登基后第三年就改成六品,有资格具奏上折上达天听的内外官员也由三品改为五品,硬性规定每月至少一次,并且得言之有物。 客观来说,女帝有雷霆血腥手段,但确实非常勤政。 日华门外,有人低头思索,有人忧心忡忡,有人交头接耳,但很快被一轮奔雷般的跑马声打断了,众官员引首望去。 只见漆黑夜色中,春运坊与赞善坊交界的都水监大街中奔出汹汹一队奔马大车,矫健的奔马,华丽的赐服和大车,一色数百深蓝色朱黑西提辖司及宦营的番役宦卫拱卫。 日华门一侧的西侧门承运门打开,隆隆奔马车架直驱而入,不少人或忿忿或撇嘴,甚至呸了一声。 第94章 一群以佞伺主的鹰犬走狗阉宦。 寅时正。 大朝钟声沉沉敲响,日华门缓缓被拉开,一众文武朝臣按照各自等级,列队进入朱红色的大宫门,往朝天门和其后的朝天大殿而去。 今日朝天门外的守卫非常复杂,有正常当值的禁军,亦有两仪宫掌控的左右武卫及金吾左卫的精英,还有就是太初宫这边羽林卫骁果卫的健儿。 最后,就是让整个东都都闻风丧胆的西提辖司赵关山韩勃裴玄素这一群人了。 黑斗篷已经卸了,赵关山裴玄素等正侍立在朝天大殿殿门外的朱红宫廊下,殿内济济一堂文武重臣,超过二品就站不下了,从殿门的围廊一路站下台阶,满满当当站满了朝天门内外大广场。 晨曦初露,静鞭响,东西两边銮驾几乎同时而至,最终皇帝稍停一步,按礼制让太上女帝的御驾先行一步。 九层玉阶之上,髹金九龙大椅皇座在上,再往左下手稍下两阶的位置,设置另一张相同规格的九龙宝座。 这是昨日太初宫过来布置的,两仪宫的人也在,但名分在此,最终也无法争执。 銮驾一到,众臣各卫齐刷刷伏跪,山呼万岁,威严整肃,皇家气象毕露。 不论如何,天家威严和掌管天下生杀仍高高在上,丝毫不更改。 不管是太初宫一派还是两仪宫一派抑或中立派,皆悉数伏跪叩见两副銮驾。 静鞭声越来越近,明黄色玉辂御驾于御道登上台阶直抵朝天殿大殿殿门之外,“咯”“咯”两声轻微降下,精绣九龙腾云纹的帘子一层层掀开,沈星跪的地方距离大殿殿门近,她偷偷抬眼,先后见到两拨滚边明黄行龙纹黑底帝皇大朝服的下摆在内侍宫人御前禁军的簇拥下进入大殿。 皇帝心情并不怎么美好,但面上看不出来,微微拱手,“皇嫂。” 神熙女帝目光如冷电,心中冷哼,这叔嫂二人视线触了一下,女帝假笑点头,信步登上玉阶。 皇帝亦然。 山呼万岁,众卿请起之后。 今天大朝也没有废话,一上来就是高潮真章! 女帝示意大理寺卿徐闻舟及监察御史卢凯之,后两者顷刻出列,将持续近一年时间的龙江刺驾案及这三天的审讯结果当朝呈上,朗声上禀二圣。 “岐山王、东江王、常山王及越王世子及王子刺杀帝皇御驾证据确凿!四王府其心可诛!尚存隐患!请陛下即刻降下圣旨,彻查到底,从严处置,以儆效尤——” “请二圣降旨,羁押四王,严查此案!” 徐闻舟战力过人,卢凯之老头也不遑多让,太初宫一派纷纷出列,辟啪跪了一地。 当即满朝哗然,知道是一回事,确切于大朝亲见又是一回事! 被点名的四王面沉如水,赶紧转头往玉阶上望。 女帝倏地抬眼,望向左下首:“皇帝以为如何?” 皇帝脸色沉沉,并未说话。 女帝一拍髹金龙椅扶手,厉喝:“准奏!来人,立即将此四贼羁押入诏狱,严加审讯!” 整个大朝的大高潮来了,真正内情究竟是什么,大殿内的高阶官员没有不知道的。 于殿外等候已久的西提辖司诸人顷刻转身跨进殿门,夺目华丽的赐服,赵关山为首,韩勃裴玄素紧随其后,御赐雁翎刀疾冲而入,虎狼汹汹之势,殿内哗然,裴玄素反手一扣,就掐住了其中之一的越王脖颈,将其一翻踩压在地上。 他心中恨极,差点把越王踩吐血。 “不可,不可啊!” 中立派终于还是动了,现在这样的局面,这些老臣功勋们并没有偏倚哪一边,但一旦四王落入诏狱和阉宦之手,不但是实情,恐怕女帝想要什么都得屈打成招! 两宫斗争无法避免,但绝对不能这样的。 两仪宫一方的武将和彪悍的文官已经冲上来和西提辖司抢人,甚至发生肢体冲突。 梁彻韩勃毫不留情,一脚将几个人踹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住手!” 首辅文仲寅暴怒,喝了一声西提辖司的人,“这里是朝堂!!” 一时群情汹涌,“你们这些阉狗,不但登堂入朝,还敢打人!!” 唾骂者不计其数,甚至吐唾沫的。 不管哪一党哪一派偏哪边的,这些年西提辖司和宦营行雷霆血腥手段罗织罪名之事太多,恶名昭著,人人对阉狗那是唾骂憎恨排斥。 平时最多私下唾弃,但这一下爆发冲突,很多人直接破口大骂:“你们这些罗织罪名的西司走狗!” 韩勃大怒:“谁是走狗!老东西你骂谁?!” 赵关山神色一厉,狠狠剐了他一眼,韩勃偷眼望一下上首无声俯视的女帝,这才闭上嘴巴。 朝堂大人们吵架,是常有的事,激动起来打架也不罕见,但西提辖司不能,没有资格。 裴玄素第一次以宦官鹰犬进入朝堂,一步迈进,感受只有他自己知道。 本以为官场纵横半生,宰辅入阁,结果却‘去势’进了西提辖司和宦营, 穿上这一身赐服,一下子官居二品。 但他必定高兴不起来。 过去,要么显贵老功臣要么阉宦走狗头目,才有资格穿上赐服,前者少,后者如过江之鲗,清流官场皆鄙夷之。 他的出现,他的老师、他的师兄弟,大殿内外昔日相交熟人无数,很多隐晦复杂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有不少已变成怒其不争陌生鄙视痛恨的。 第95章 大约他们认为,君子毋宁死,要头一颗要命一条,岂可成阉宦走狗。 裴玄素的手掐得很紧,他甚至不用演,一张苍白没有血色的过分艳美摄人的面庞,本身成年阉割对身形外貌影响不会太大,加上凌厉的神色,就非常像阉宦。 他的老师是内阁次辅宋濂,才华横溢纵横官场半生的耿固老头,曾经裴玄素是他最得意的门生。 一朝骤然再见,他恨道:“裴玄素,你给我放手!” 裴玄素没有动,他没有侧身,也没有放手。 宋濂又喝了几声,裴玄素漂亮丹凤目眼睫微垂,抿着唇塑像般一动不动 。 宋濂痛恨至极:“收你做弟子,是老夫此生最后悔的事!” 沈星忍不住往殿内走了半步,她在殿门边缘,她穿的是监察司女官服,众目睽睽不能一起上前的。 裴玄素微微冲她摇了摇头。 今日进宫,该面对的他早已想过。 他不想死,不甘心死,鄙骂唾弃所有的一切,他都有心理准备! 裴玄素喉结上下滚动两下,他依然咬着牙关没有出声,除了女帝的令和赵关山的动作,他也不会松手。 这一场争执很快就平息下来了,左平章政事张守仁叹了口气,拱手上禀:“陛下,臣以为四王下诏狱不妥。” “一为宗室,尚未定罪,不得折辱;二则诏狱恶名昭著,唯恐案平不能服众,有损二圣圣名。不如先选个人,负责看管四王,让其不能外联沟通,以待结案?” 意思就是,找个大家都心服口服的人,负责把四王看管起来。 其他的,等结案再说吧。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刺杀皇帝肯定要撤查到底没说的,至于后续两宫交锋如何,当臣下的也管不着控制不住了。 这样折中的办法,两党都能接受,静了一下,互相对视一眼,众臣要么附议,要么默认。 最后大家讨论了一下,建议由护国大将军蒋绍池负责在彻查期间看管四王。 女帝脸色沉沉,皇帝亦然。 女帝淡淡:“皇帝以为如何?” “可。” 皇帝垂了垂眸复抬起,和他预料的结果差不多。 龙江案前情一失,朝天门大朝会发生什么大家心中有数,皇帝面沉如水。 “好!” 女帝霍地站起:“由蒋绍池负责看管四贼!朕谕旨,即日起,西提辖司彻底四大王府刺驾一案,务必查清前情内因,不得有误!” 赵关山裴玄素等人放开越王等,“啪”一声下跪领旨! 女帝冷冷:“退朝。赵关山等人往太初宫一趟。” 女帝拂袖而去。 皇帝面色阴沉,也随即起驾离去。 …… 赵关山带着裴玄素韩勃梁彻二十余人出了朝天殿,沿着宫廊下了汉白玉台基,往太初宫方向奔去。 秋日的朝阳已经出来了,不晒,但朝天殿内剑拔弩张走一遭,人人都见了薄汗。 一出来,韩勃忿忿:“说得好像我愿意罗织罪名似的,你死不死和我有什么关系?” 过去和寇承婴两看生厌,他也没想弄死对方。 赵关山喝道:“好了,别说了!” 他瞪了韩勃一眼,“在宫里也敢胡说八道?” 韩勃只好忿忿闭嘴。 赵关山深吸一口气:“这是天恩,陛下给阉人的活路。” “你想想,没有陛下和提辖司,你现在该在哪里?刷马桶还是当脚凳?” 韩勃这回彻底没话说了。 沈星有点担心,忍不住拉了一下裴玄素的衣袖。 她知道刚才骂他的是他老师,刚才朝会大约有好些他的师兄弟同僚和故交。 朝阳金红,她仰着头,小脸有点担忧。 裴玄素赤红麒麟袍的领口背心也被湿了一片,他微微冲沈星摇了摇头。 他看着还好,沈星就放下心,这时赵关山和韩勃的对话也结束了,沈星的注意力回到这里,其实她也有点忿忿不平,也不用很多,深入接触一两天后,她和西提辖司的宦官叔伯大哥们都处得挺好的。 他们并不像外面传言的那样眉目狰狞如同修罗,也不像上辈子奉命于裴玄素那样冷硬严肃,深入内部,站在他们的立场,她深切体会到宦营的不易。 她忍不住小小声:“你们也不想的。” 韩勃之前拜义父的时候,还给沈星撇嘴,这下子对小姑娘好感大增。 他偷眼望一下义父,小声附和:“就是。” 裴玄素瞥了韩勃一眼,后者撇撇嘴,不再说话。 裴玄素低声:“以后不许再说了,尤其和你那上峰。”他叮嘱沈星。 沈星“哦”了一声,皱皱鼻子,“我知道。” 当然知道啦,又不是傻子。 她和韩勃偷偷对视一眼,一高一矮两少年男女,露出一个差不多的撇嘴表情。 奔跑在阳光下,驱走了朝天殿高大阔旷久不启用的阴冷,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气氛又很快恢复过来了。 不过快要接近太初宫的时候,大家都闭上嘴巴,神色严肃起来了。 女帝很快把他们召进去。 女帝已经把大朝服换下来了,穿一身天青色团龙常服,她站在槛窗内侧,看着梁恩带着宫人内侍撤去十二扇金丝楠大屏风,小心挂起收拾木桁上的冕冠和一件件制式繁复的帝皇朝服。 第96章 良久,女帝方转身,仰望窗外金红朝阳及高远的天空。 她这仗打了二十多年,倾尽寇氏一切,才助太.祖平定天下,凭什么被人铲除和接收一切呢? 忆起昔日良婿枕边人,她眼中闪过一抹痛恨到极点之色。 女帝冷哼一声。 她必须赢! 也好,危也机也,大家都是疾风高浪走过来的,她正好藉此把这些宗室势力一网打尽! 赵关山带着裴玄素韩勃梁彻等人进殿跪见的时候,女帝仍站在窗侧,缓了些时日她身体舒坦了不少,长挑健美的身形仍可见昔日开国女将风姿。 身后站着刚刚召来的司礼监提督梁默笙,梁默笙见了赵关山,默默转到赵关山身侧,和赵关山同排跪下以待谕训。 女帝朝天殿那愤怒神色已经尽褪了,神情威肃冷然,她转身叫起。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朕与两仪宫只能存一。” 女帝在窗畔的短榻坐下,她道:“这次是很好的机会,你们断不可让朕失望。” “是!” 女帝道:“你们有你们存在的道理,他们有他们的定位,不必理会,不必介怀。” 女帝垂眸看着跪在最前方的梁默笙赵关山梁彻及陈英顺,韩勃跪在赵关山稍后,女帝抬眼:“裴玄素也上来。” 裴玄素应“是”,起身跪到最前排。 “梁默笙带着你的人,负责岐山王府;赵关山负责东江王府;梁彻及陈英顺负责越王府,至于裴玄素韩勃则负责常山王府。” 谁负责哪个王府,女帝已经细细斟酌过,裴玄素曾任沛州刺史,沛州距常山州非常近——所以裴玄素最开始在冰川下把直接就常山王世子认出来了,他和韩勃被分到常山王府。 “全力以赴,这次必须要有确切的真凭实据!” 西提辖司有时会罗织编造罪名,这个女帝心知肚明,但她的目的是稳固皇权和铲除威胁她帝位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这次不行,这次每一环都必须要有过硬的铁证。 “内阁和刑部会遣人和你们一起前去。”作为监督。 “要注意关联曹州疟疾,与两仪宫必有关联。”这个是皇帝登基的原因。 女帝霍地站起,环视她面前的二十多人,这些都是她一手提拔和发掘出来的权阉,西提辖司的顶阶力量,她厉声:“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听见了没?!” “他日论功行赏,封爵封侯,擢升加官,乃至出朝为官,都不在话下!” “奴婢/卑下/臣领旨!” 梁默笙赵关山裴玄素等人厉声应是。 沈星得承认,女帝确实和以后的裴玄素一样,有一种让人心脏为之战栗的触觉,眼前恩威并施,让人浑身血液都上涌一般。 女帝瞥一眼沈星,自称臣的就她一个,她跪在后面,女帝也没管她,踱了两步,来到裴玄素的面前。 一双簇新的明黄黑底缎面行龙纹的硬底靴停在裴玄素面前的地毯上,女帝的声音低醇微苍极具威严,居高临下,道:“好好干,不要让朕失望。” “只要你做好了,你父母脱罪,兄弟脱宫籍也不是不可以。” 所有的一切加官进爵、出朝外放,都及不上这一句。 先前在朝天殿,裴玄素不是没有难受,但这些难受一下子被这句话抚平,一下子变得无足轻重。 裴玄素忍不住捏拳,他额头贴在地面,“是!” 从咽喉里挤出这一个字。 “好了,汝等立即动身。” “是!” 众人一俯身,立即就起,走了几步,往殿门方向疾冲而出。 一路快步冲过大广场,在承运门外,西提辖司和宦营人马齐备等待已久,很快就分成四队。 裴玄素已经披上披风,猎猎狂风落过承运门内玉露殿高高的台基上,黑色披风在翻飞狂舞。 他仰头望天,日光大胜刺目,他终于要开始复仇了! 坚持了这么久,这一日终于要开始了。 他血液在脉管中奔涌,甚至想大喝呐喊出声。 久久才勉强平息下来。 裴玄素转头,看向一直安静站在他后方,正转头张望的沈星。 “星星。” 他和韩勃并肩走了两步,他突然停下来,沈星差点没刹住,撞到他后背去了。 “你和徐家不一样。” 龙江之后,他早就将两者分开看了,他今天将一个决定告诉她。 裴玄素顿了半晌,轻声:“只要徐家没有深入参与我爹的事,我愿意原谅徐家。” 沈星一下子站住了,她脚下石板有点裂硌,她本来低头看了一下的,猛地抬起头。 炙炽的艳阳下,背着光,他的那双丹凤眼有暗涌隐忍,他一动不动站着。 她眼眶忽有些热,“好!” “谢谢你。” 只有亲身陪伴他经历过一切,见识过他以后的疯狂,才深切地知晓这件事对他的伤害有多大。 沈星那一天情绪激动之下那么恳求了,过后却没有再提起问过,她会感觉自己过分了。 他说想,就真在想,不知想了几个夜晚,才终于给了她这个答案。 “我是不是很过分?” 沈星这人最受不得别人对她好,手足无措,突然泪目,她急忙说:“姐夫人很好的,他就曾惋惜过你爹爹,他和我姐还捞了好些被无辜牵连的人!……” 第97章 裴玄素点头,他仰头一下,轻声说:“我能抱你一下吗?” 不知他出于什么目的。 此刻沈星也不会去思考了,她连连点头,泪珠子都甩出来了,赶紧伸手抹了,又努力笑,她忙上前一步。 裴玄素展臂,轻轻地拥抱了她一下。 温暖,有些瘦了,触碰到她那一刻,他的心脏都不禁战栗起来了。 他不禁,深深地吸吐了一口气。 第31章 朝阳喷薄,宫城金红一片,裴玄素只是轻轻拥了一下就松开了,两人转身慢韩勃一拍快步往台基下走。 “裴玄素,你真好。” 沈星侧头望了他两次,忍不住小声说。 她见识过前情和他日后的疯狂,最知道他这个决定下得有多么艰难多么不容易。 沈星一时,真的动容了。 她望着这个侧颜苍白凌厉,年轻很多,眉梢眼角下颌线弧度却仍隐能看出几分从前的君子清俊的面庞。 这辈子的裴玄素,仍有柔软的裴玄素,真好啊。 她感动,就突然很想守护这份好和此刻仍有柔软的他。 沈星回转头,又侧头看他,撑起一个大大的笑脸。 还偷偷摸了一下眼角。 两人已经在下阶梯了,裴玄素没偏头,但他看见了。 他轻轻呼了一口气,心底不是没有一点涩楚的,但又觉着这个决定很值得。 最终后者将前者覆盖了。 他也侧头,冲她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 “快走吧。” 韩勃已经到底下了,正回头催促他们。 “哦哦。” 沈星忙点头应了,三步并作两步,也尾随裴玄素跑到韩勃身边。 梁默笙和赵关山随后也下来了,两个当前宦官的领头人物边在边走边说,长话短说,举着旌旗牌子牵着马匹的大队伍很快分成四拨,梁默笙赵关山旋即住嘴。 各人领着各人的队伍,拨转马头这就出发了。 临行前,赵关山看一眼裴玄素韩勃这边的队伍,又从自己队伍指了几个人拨过来。 赵关山一拍裴玄素的肩膀,低声道:“注意安全,保重自身,别急了,就算这次不行还有下次。” 现在谁也不知道四大王府什么情况,能查到什么程度,他担心裴玄素过分执着反被坑。 裴玄素点头:“我知道的,义父请放心。” 渐渐的,他这声义父也叫得情真意切。 赵关山听得出,他笑了下,想起裴玄素的父亲,心里感慨想说两句的,但又不欲影响裴玄素心情,话到嘴边咽了下来。 他没说什么,拍了拍裴玄素的肩膀,回头望一眼正认真在整理马鞍的沈星,笑道:“也护好你这小丫头。” 赵关山本想说两句什么,但想想为时尚早,一笑也就没说了。 裴玄素脸一热,他有种被人看透的尴尬窘迫,“不,义父……” 不过不等他说完,赵关山捏了下他手臂,转身:“好了,赶紧动身吧!” “是!” 裴玄素神色一肃,两人迅速分开,他和韩勃沈星及身后的头号官掌班司房等及普通番役宦卫纷纷上马,裴玄素韩勃一扯马缰,率先掉头,往位于东都的常山王府快马而出。 秋风飒飒,披风马蹄卷起浮尘,直冲出了宫门。 …… 相较于太初宫的有条不紊势在必得,两仪宫这边的氛围可就要差太多了。 应该说自从龙江一案失手之后,这边的氛围就没好过。 沈景昌作为当值暗卫,正和两个手下贴着粱枋无声蹲在偏殿的房梁顶上。 正殿传来“辟啪”一声瓷器砸碎的声音,沈景昌和两个同伴对视一眼,大家都没敢吭声。 粱枋总比不上底下洁净,秋阳透过气窗投射在面前朱粱上,浮尘在光柱静静起舞纷扬,沈景昌侧耳倾听一会儿,回神,他无声盯着浮尘,不禁深深吸吐了一口气。 暗阁清理行动其实算成功,可惜牺牲极多的同伴,他非常幸运避过去了,除了一点擦伤,并无大碍。 只是同行数年,一朝血肉模糊,还是死在旧日自己人之手,他很难没感触不动魄惊心啊。 黯静独坐,沈景昌不禁有些茫然,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他真的能熬到徐家顺利复爵离开暗阁吗? …… 偏殿的人心情迷茫,正殿内可不。 “皇伯父!您说如今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皇帝率一众人刚刚自朝天殿折返,端起茶盏没喝上一口,直接气得掼在地上了。 地上碎瓷犹在,说话的是常山王次子,一时也顾不上僭越,急忙就围着皇帝等人追问。 他的几个兄弟、东江王两个儿子、越王世子带着知情弟弟,另还有乐运王楚褚旭平阴王楚杨岳等十几名宗室王侯,后者并未抢着前者的位置,但也紧随其后眉心紧蹙。 基本上,皇帝把宗室可团结的所有力量都团结了,楚氏宗室拚死一搏,宗室是皇帝势力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不管象征还是实际意义,绝对不能轻忽。 乐运王他们当然紧张,东江王四人牵连过广,必会拉出他们,并且最重要宗室同仇敌忾唇亡齿寒。 乐运王面色阴沉,恨道:“那个贱妇!” “好了,别废话了。”皇帝打断道:“就按先前议定的做,淳风郑御照堪你们几个,立即跟着范先生出宫和姚先生汇合,并把消息带过去。” 第98章 皇帝麾下的首席幕僚是个满头白发的范亚夫,皇帝登基后安排他入了阁,老头很快站稳脚跟,已经成为两仪宫的文官魁首了。 范亚夫虽满头白发,却非常厉害,龙江之变的计策,正是他提议并负责安排布置的,算无遗策,一举成功。 另外皇帝策划上位的曹州疟疾一事也是他亲赴曹州煽动的,非常牛批。 连楚淳风郑御等青年一辈在范亚夫面前都是听命的份。 范亚夫已经请了病假,另外请病假的还有皇帝手下另一个重要幕僚姚文信,目前出任吏部侍郎。 郑御楚淳风等人立即跪地领旨,范亚夫也站起俯身,不过被皇帝扶起了。 范亚夫没有废话,直接转向常山王次子等人,鹰目鹞鼻的他看起来十分严厉,沉声道:“在此之前,你们需想清楚了,你们王府的事情都说明白了吗?没有遗漏的?” 消息一传回京,东江王等人立马被请进了大理寺,沟通不方便了,王府详情信息是和王子们了解。 不正面了解四王府私底下有什么,还干过什么,说什么都白搭。 几个王子世子对视一眼,他们也知道厉害,朝天殿大朝后心里最后一点侥幸去了,常山王次子立马变得支支吾吾起来了。 皇帝厉喝:“赶紧说啊!” 他和范亚夫对视一眼,之所以再问一次,是知道他们先前必然多少有所隐瞒的。 范亚夫沉声:“你们父王这次怕是难了,刺驾脱不掉,但!王府还在,保住王府,就是保住你们,继承王位之后损失就能减到最低。不然,哼……” 他们的目标,是把事情圈在四王自个身上。宗室和其他不一样,只要两仪宫实力没有大损伤,斡旋保留王爵继承还是没问题的。 哪怕降爵一等,以后找机会升回来就是。 女帝比皇帝大八岁,垂暮之年又重伤鬼门关走一遭,哪怕一直平手,看谁熬过谁,毕竟皇帝已经登基名分大位已定了。 道理已经反覆掰碎揉烂说过,东江王等王子们支吾一下,很快就竹筒倒豆子般说了。 皇帝和范亚夫等人皱眉听着,其实诸王府私下有他们不知道的布置和经营,这实在太正常了,毕竟大家都是宗室王侯,最后决定推举簇拥皇帝,是因为皇帝乃太祖亲弟,血缘最近,呼声最高,实力也最强。 皇帝也有宗室们不知道的势力和经营,甚至楚淳风也有,谁也不可能把老底都坦荡出来的。 楚淳风虽年轻,但现在也算宗室王。 不过和他相比,东江王等开国就封王的宗室王们,经营可比他复杂深厚太多了。 先前已经说了大半了,如今支支吾吾,把剩下的老底也交代了,其他人倒还好,就是轮到常山王次子的时候,他和几个兄弟吞吞吐吐一番,最后范亚夫不悦:“到现在这个时候了,还不赶紧说了!” 常山王次子这才吐口:“……我们藩地有金矿,在北陵群山之中,已,已开采是二十余年,冶淬、炼厂全都有,就在金矿隔壁,……” 这一语出,满座皆惊。 连皇帝,所有人都霍地站起来了,连其他王子都惊了,整个正殿雅雀无声。 范亚夫屏息:“那,金矿炼出来后,黄金几何?流往何方?” 常山王次子吭哧:“具体几何我不知道,但挺多的,”连在皇帝面前都说多,那想来是很多很多了,他小声,“有些用于封地和附近州府流官府尹的交往,有些汇通经商,”洗白一部分的黄金。 他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小心觊着皇帝范亚夫的脸色:“……还有,北陵群山里有些私兵;还有部分,流入了鹰扬府和军中了。” 后面这个军,就是正经大燕军队了。 私兵和官方军队中的私下经营,自女帝对宗室举起屠刀之后,常山王就对金矿加大开采,日夜淬炼,养了足足两万的私兵,还有军队经营,正是想着万一将来被迫得无路可走,他就举兵奋起一搏! 也不能说常山王想得不对,谁也不想死。 “匡当”一声,把在场的人砸得眼前发黑,胆子小如其他王子,心脏已经咄咄狂跳起来了。 常山王次子很小声补充:“父王和其他三位皇叔,也有些相关联系,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牵扯黄金。” 皇帝气得反手一个耳光,咬牙切齿,“你糊涂啊,你怎么不早说!!” 皇帝顷刻转向范亚夫,计划立马就改变了,“范先生,辛苦你了!你立即带着这几个小子,马上持常山王令,即刻下北陵群山,把这私兵处理掉!金矿痕迹尽量抹清——” 范亚夫一句废话都顾不上说,立即点了郑御几人一起动身,常山王次子捂着脸不敢吭声,赶紧带着弟弟们也追上去了。 皇帝喷了一口气,叮嘱楚淳风,“你去,和姚先生汇合,把这里的事情告知他,一定要尽力拖延,最好把黄金的事捂在东都,不要让西提辖司的人这么快南下常山。” 楚淳风眉心也皱得很紧,他赶紧起身带人去了。 连连下令,两仪宫正殿很快清空了,外殿的宫人近卫虽不知内情,但凭着先后多拨人急匆的步伐就能感觉到事态的严峻。 氛围一下子更加紧绷,整个两仪宫内,除了正殿,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东极王等三府王子瑟瑟站在阶下,神色惊惶,皇帝见他们就气得不打一处来。 第99章 最终重重把御案的东西都扫了落地。 皇帝面沉如水,勉强换了一身玄黑的燕居窄袍,这人也是个能耐人,这么多年作为女帝的铲除重点他一直坚.挺着,最后还暗度陈仓完成了龙江惊变的策划。 他亲自经手的大事小事,几乎没有失败的,但这次作为一个皇帝,他不能亲自去了。 皇帝没有考虑太久,招来心腹近卫:“传令下去,范亚夫姚文信及我们所有的暗桩,这次不论东都还是常山等地,便宜行事,必要时可调用一切的人手和暗桩。” “若有万一,”他神色一厉,“必须把事情按死在四大王府之上。” …… 裴玄素韩勃并沈星率一众西提辖司宦营的番子宦卫已疾驰在去往常山王府所在的长兴坊。 马蹄沓沓急促如鼓点,黑披迎风猎猎而飞,位于队伍之中,确实非常让人心血鼓噪的。 沈星心脏怦怦快跳,驰过长兴坊石牌坊门的时候,她忍不住抬头望了一下“长兴坊”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传说这是太.祖亲笔的。 她又低回头望着前方裴玄素的背影,他与韩勃并驾齐驱策马飞驰,身量要比韩勃颀长一些,殷红夺目的麒麟袍,深黑披风压不下那如火如荼的色彩。 他肃容快马的身姿,摄人美丽得动魄惊心。 坊市两边茶楼酒肆二楼已经有很多人望过来了,特别是女子,又怕又望,捧着心口探身趴出来。 她这人有个好处,就是心真挚,既决定和裴玄素好好相处了,她也有真在努力把他当兄长,现在还很好的裴玄素,她心里不由有点农妇家的大白菜式的那种小骄傲。 当然,更多的是澎湃。 她很有些激动,上辈子由于她出来太晚,很多前事都不可靠考了。但升官封爵却还是会留档的。她翻阅过神熙十三年及太康年间仅只有一年的记档,裴玄素在这一年封了伯,再封侯,神熙女帝重启东提辖司,他出任第一任提督。 他从常山王府一路查到常山州藩地,查到北陵群山,最后一把扯出十六鹰扬府,把太.祖留下来最大的一个军底子掀了个底朝天。 不管是能力昭著,还是恶名远扬,反正惊艳的手腕和手段,让他扬名天下。 宗室案是裴玄素储力起势的重要阶段,承前启后,没有之一。 臣服麾下人心,他起家的根本。 沈星昔日看这段简单的数十字记档的时候,可以想像到当时的惊心动魄波澜起伏,她没告诉过别人,但她心底其实有过羡慕的,他能做这么多东西。 有这个时间,和恰逢其会的空间,去做这么多东西。 沈星知道自己是比不得裴玄素惊才绝艳叱吒风云的能力,但她连机会都没有,就这么急匆匆跑过来了,连四周,都无暇多顾,更甭提什么沿途风景了。 现在重来一回,她发现自己居然能加入这段过去,你说她能不激动吗? 快马御风而驰,很快就绕过长街,抵达了东都常山王府。 十丈高低的青砖高墙,朱红大门金漆门钉,七层阶梯方上到高阔的王府门房,重檐飞脊,庄严威肃,上书“敕造常山王府”。 太.祖昔年对这些宗室兄弟确实相当好,东都最好的府邸有他们的一份,三四十年间频频修葺细整,一砖一瓦皆见皇家宗室恢宏气象。 只不过,如今这座占地广阔气势恢宏的常山王府,已经被宦营及神策卫禁军团团围住了。 后者和护国大将军蒋绍池负责看管四王一样意义,不过现在神策军可以撤了,剩下神策卫做代表的指挥都事傅骁作代表,带着几个手下和刑部大理寺等在朝天殿奉旨作监察的官员,一起跟着进去,无声站在一边旁观。 不管裴玄素还是韩勃,都没有管他们,持刀率众疾步而入。 正厅前的大前庭,乌泱泱人挤人头,以常山王妃及一众侧妃姬妾和少年幼年王子为首的王眷带着满府的属官下人已经全部都在这里了。 很多人惶惶不安,抽泣不断。 两张太师椅搬到正门后的阶梯上首,裴玄素和韩勃挑了十来个属官和王府大管事开始审问。 审了小半个时辰,没人吐口。 裴玄素又随手指了几个中低等的仆役,结果和前者一样。 他毫不留情手一划,“拉下去,打!” 严刑拷打,西提辖司常用的手段,韩勃等人见怪不怪,面色如常,立即有番役宦卫应声,裴玄素手一划就是数百人中的一半,全部拖出去重刑,惊恐哭声马上就起了。 裴玄素心中却升起一股暴虐的快意。 曾经他时刻提醒自己做好公正贤明着四个字,因为他很小的时候,他父亲就教导过去滴水覆蚁的道理,为任一方父母官,一个小得不行决策,很可能会影响一个老百姓全家的命运。 现在他转身成为不分青红皂白的施暴者。 但裴玄素不为所动。 他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眼前这座朱墙碧瓦王府的辉煌,是坐落在包括他家的无数骨血上的。 这里每一个人,都是受益者。 裴玄素不会有半点怜悯,站在这块土地上,他心中升起无数暴虐。 他伸手,阳光落在他雪白的手心,修长,漂亮,却新疤斑驳,小人物只能被主宰命运,他不想被人主宰唯有强大起来主宰别人! 第100章 裴玄素突然前所未有地清晰这一点。 “呐!” 韩勃突然扔过来一个扳指,他瞄到裴玄素站在台阶边缘伸手低头,另一手正摩挲着自己大拇指一圈丑陋疤痕,看那疤的颜色和微凹凸程度,可见曾经是多么深可见骨。 他这大拇指没废还真侥幸。 韩勃撇撇嘴,谁身上还没点疤痕了? 不过嫌弃归嫌弃的,裴玄素弄成这样他看着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在自己手上摸了两把,摘下拇指上套的墨玉扳指扔过去,“给你吧。” 裴玄素随手接住抛开的扳指,侧头瞄韩勃,后者瞪了他一眼,他也嫌弃撇撇嘴。 但拿着那个扳指半晌,他本来不想要的,但韩勃心里正后悔别扭,见状瞪眼:“你敢丢了试试?” 裴玄素嫌弃一阵,但最终勉强往拇指上一套,十分膈应瞄了眼。 韩勃见裴玄素戴了,他也不大高兴,哼了一声,半晌疾步追上来,低声道:“刚刚的消息,姓范那老头带着一群小的出两仪宫之后没多久,跟丢了;至于郑御楚淳风那些人,去安陆王府不知从哪里地道跑了。” 西提辖司的眼线一直盯着两仪宫。范亚夫带人出来后,在自己府邸、后门、酒楼、食肆等地方转一圈,探子突然察觉不对,追上去正面一看,人已经换了。 西提辖司和昔日绥成王府这范老头打交道也好些年了,“这老头最是狡猾。” 至于楚淳风等宗室王,大多没有具体职务,有御旨在前人家东都内外来往自由,明知安陆王府大约有地道啥的,上门也没啥意义。 “所以我们一定要快。” 裴玄素眯眼,他认识常山王,对方是个有些城府的人,他一点都不认为对方没点什么秘密。 只有挖掘出来,才有做文章的空间。 “提审王妃卢氏罢。” 裴玄素扫一一圈,目光很快落在王妃卢氏的身上,下巴一台,冯维和房伍等人一得令,立即冲向面露惊恐的王府妃妾,尖叫声皱起,几个人一把拖出面色平静没有吭声的卢王妃,一直拖到大房间里。 这种审问,要么从前面的幕僚大管事先下手,要么常山王的重要妃妾开始。 裴玄素在太师椅上坐起,他黑披没有解,光滑丝绸垂下,露出大片鲜红的麒麟艳色。 裴玄素现在学着韩勃,已经学得很像,脸苍白,眉目凌厉摄人,有一丝淡淡的阴柔影子,但不多。 他也没废话,王妃卢氏面色平静,垂眸跪着,常山王既然能把她带上东都并放在王府后院里,就能保证她不会胡乱说话的,卢王妃娘家必然和常山王府深度捆绑在一起。 裴玄素俯身,微凉华丽的嗓音很低声,“你若招供,我便将常山王世子的尸身还给你。” 卢王妃几乎是蓦地抬起头,一直平静无波死水一潭的眼睛波澜骤兴,呼吸瞬间就粗重起来了。 裴玄素微笑淡然,他的母亲是不爱他,但爱哥哥,他从小看着,他太知道一个母亲能有多么疼爱她的骨肉。 常山王府王子嫡庶十几个,但卢氏所生的只有一个,就是死在龙江的常山王世子楚祥。 他靠回太师椅,不紧不慢道:“只要你说了,我可以将你娘家剔出来,甚至可以帮你剪除有可能潜在的钳制,让你们回归市井,如何?” 卢王妃一下子扑上来,枯木逢春一般眼泪哗哗,“我没有娘家,你不用管他们!只要你愿意把祥儿还我,我什么都能答应你!” 卢王妃娘家普通,世子就是为了给她挣地位,才毫不迟疑豁出去练武当刺客的。 卢王妃什么都不求,只要能把儿子尸身还给她入土为安,她就算马上死,她也愿意。 “说!” 卢王妃使劲抹了泪,“我知道的其实不多,我娘家普通,他什么都不告诉我的。” 但到底掌管王府后宅这么多年,王妃吐露出一个重要线索:“就在你们动身前往龙江前的那几天,九月初一晚,戌时上下,府里从侧门抬进来二十几个沉重的红漆大箱。” 很重很重,“得七八个人一箱,用滑轮拉进来的。但至于拉去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前些年我不知道,但这五六年间,不管以前在常山王府,还是今年在东都,经常有这样的重箱出入,有时候一年得有十几二十次。” 楚祥习武天赋展露,被选中为刺客领队备用之一,卢王妃在后院才渐渐有了体面,紧握中馈,但她知道的就这五六年,多的就不知道了。 其余其他的,什么人员进出,都没有这条线索有价值,裴玄素和韩勃对视一眼,裴玄素吩咐冯维和房伍记录卢王妃的口供和处理后续,他立即起身,率先往隔壁大院行过去了。 隔壁大院满满对着账册文书,常山王府内所有账目都在这里了。 沈星也在里面。 她正坐在书案后在认真翻看账目,一本账册看到尾巴,她皱眉在思索什么,一见裴玄素,连忙站起身迎上来,“二哥。” “嗯。” 一听见她的声音,裴玄素心情总会好转,屋里一大堆账房算工,埋头辟里啪啦,徐芳他们在检查巡视,别看徐芳几个五大三粗汉子,实际心思细腻,算账也会。 徐喜也回来了,伤势不重,他自己在家闲不住,还带来家里的消息。 “明哥好着呢,能吃能睡,就是抱怨无聊想出门玩耍,李管事不给他出去。” 第101章 她跑过来,用很轻快雀跃的声音说着。 方才染过的鲜血和心中阴霾仿佛被一下子拂拭去了。 裴玄素不禁笑了一下。 一个她,一个裴明恭,他心中仅有柔软的地方。 从她嘴里说起裴明恭,他不禁微笑了起来。 “他是这样的,见天儿淘气。” 裴玄素问她:“今早可有什么收获吗?” 他在屋里走了一下,在放置画像图册的大缸站定。 沈星亦步亦趋,她很努力很有干劲的,也觉得发现了一个问题,裴玄素微笑看她,鼓励道:“你说,说错了二哥也不会取笑你的。” 于是沈星就说了:“唔,”她环视了这屋里一圈,“我觉得,这些账目应该没用的,大概已经被常山王清理过的。” 前头宦卫们的前期工作做得很好,屋里账目分门别类,一堆一堆按种类时间日期拜访整整齐齐,前院后院,采买、人情来往,公帐私账。 沈星大致看了一下,她发现私账很少,基本没什么有用的东西;她又抽了几本其他公帐,自己打算盘算了一下,发现这账目是正常的,原始本,陈旧涂改都有,有些管事的贪墨痕迹在,汇算完全没有问题,不是藏头账目那种。 她有点忐忑看裴玄素,所以她判断,常山王真正的私账不在这里的,这屋子是没有用的东西。 裴玄素在屋里走了一圈,翻捡了私账和几本公帐,他抬头,夸赞笑道:“星星说得不错。” 沈星握着手在紧张等着,一得到裴玄素赞同,她高兴得不得了,连脸都胀红了。 “真的吗二哥,真的吗?” “真的。” 实话说,裴玄素有点惊讶的,沈星在文牍和账册方面确实很熟稔很敏感很有天赋。 “你怎么会的?你看过很多账册吗?”他好奇问,顺手抽出自己刚选出的一卷墨绿色卷轴,这是王府建筑布局图。 每个王府都有,工部绘图监建或修葺,完工以后,一份交予王府,另一份留在工部存档。 刚才韩勃已经让人飞马去取工部那份了。 沈星抿唇笑:“我不告诉你。” 小姑娘腮边一点小梨涡,笑起来娇憨又可爱,她瞄了裴玄素一眼,有点得意闭上嘴巴。 裴玄素轻轻笑了两声。 这么长的时间,工部那副图已经取回来了,是韩勃接过亲自飞跑过来的。 也抽出来打开。 裴玄素一目十行,扫视过后,两份对比,没有差异,他立即道:“马上让人丈量王府实际建筑数据,尤其是主殿正院等常山王日常出入的重点地方。” 得了卢王妃的线索之后,裴玄素韩勃几乎马上就能判断,这常山王府有暗库。 至于为什么不是明库?因为常山王府的明库已经全部打开检视过了,没什么大问题。 这图是常山王府应有的建筑规制,要知道皇宫王府这类的地方,屋顶该怎么建?庭院该有多大?乃至每一个宫殿有多大每一堵墙有多厚都是有建制的。 找出有私下改建的地方,暗库就离他们不远了。 “你来,你看你能不能看懂?” 裴玄素展开两幅舆图,招手让沈星蹬蹬跑过来,对于沈星,虽时间有限,但他展现出极大的耐心来教导她。 “我能!” 沈星举手,她还真会啊,上辈子的常山等王府烧成白地之后,她经常取这些舆图出来怀缅,看得简直滚瓜烂熟。 中轴线宫殿的实地勘察数据回来之后,她甚至和裴玄素同时看出有异的地方。 “是这里!” 两人异口同声,手指同时点在银鞍殿后殿的一个暖阁和角房交夹的墙上。 一个身量颀长,直接一点,另一个得踮脚努力够。 裴玄素惊喜看她,“这座王府,是我外祖父监制的,我少时曾在外祖家住了大半年,当时建的正好是这常山王府。” 沈星真的惊讶了,“难道……你外祖父是曹副监司?我外祖也是!” 裴玄素这人太聪明,福至心灵,“你,外祖是闵监司?” 沈老爹文不成武不就当年,徐祖父也没有给他讨高门贵女,他自己对闵氏一见钟情。 闵家匠藉出身,凭手艺和人情世故去到五品,已经职涯尽头了。 工部老匠家飞出金凤凰,嫁进国公府高门。 闵监司曹副监司当年正是一对搭档,两人一起监造的常山王府。 两人都又惊又喜,看着对方,没想到彼此之间,还有这样的渊源。 “既然找到了,那还等什么?” 韩勃拿着舆图左看右看,他看不懂,不过知道结论就好。 韩勃抄起图,一行人往银鞍殿疾奔而去。 头号管掌班领队等人闻讯也呼啦啦带着人来了。 机括裴玄素会一点,他也不用叫人,自己端详一番试了几次,很快就把机关门打开了。 这时候擅长勘探的宦卫已经到位了,抽出长刀,沿着阶梯慢慢往下,韩勃也拔出雁翎刀下去了。 裴玄素:“小心点,别急。” 因为沈星,裴玄素等了等,等过半的人下阶梯后都没事了,他才带着沈星往下走去。 经过这一番本事,把沈星当小妹妹人少了,没人抢先,护着她和裴玄素下去了。 后面走得快些,举着火把幽幽黄光,长长的一条地道,小小步跑着,沈星是兴奋的。 第102章 她抬头看着火把左侧的裴玄素,闪烁火光卫他的侧颜勾勒出一个瑰俊的轮廓,她心潮起伏,上辈子她为什么得看图怀缅,正是因为裴玄素这家伙一把火将这些王府都烧成白地了。 那时候她思念爹爹姐姐景昌,还有只有模糊记忆的母亲,情寄相思,寻找外祖的痕迹是她寄托母亲思念的方式。 裴玄素把它们尽数焚毁了,她崩溃了,她破口大骂,两人大吵一架。 但今天她才知道,裴玄素不会无缘无故做这些事,大约这些个王府和他的过往有什么关联了。 她瘪嘴,他为什么啥都不告诉她?! 如果上辈子的她知道了,大约就不会生气了,她也是讲道理的。 思及此,她突然说:“二哥,以后要是有什么,你一定要告诉我原因,咱们不要吵架。” 幽暗长长的地道里,有回声,她突然小小声说,裴玄素回头,见晕黄火光下,小姑娘抿着唇,有点点委屈。 他不解,但仍立即温声答应:“嗯,我知了,不吵架。” 她一下子就笑起来了,露出两个小虎牙和小梨涡,笑容甜甜的。 沈星跟着他跑,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忙小声问:“二哥,你说我要不要上禀赵监使啊?” 她差点忘了还有个正经上司呢。 裴玄素不禁笑了,终于想起来啦,他挑眉,“你说呢?” 火光下,她咬着唇,一脸纠结,却不自禁信赖看着自己,这个神态和她此刻的眼神,裴玄素心里有根弦被扯了一下,心跳声忽就重起来,怦怦怦又急又快。 沈星想了想:“要!” 她见裴玄素没反对,忙叫了徐喜过来,小声吩咐两句,徐喜掉头去了,她又转头讨奖励般看过来,抿唇笑,有一种得意和小矜傲,亭亭玉立。 是啊,她长大了,十六岁了,都可以嫁人了。 裴玄素伸手摸了摸胸口,他瞄她一眼也笑,一刹那目不转睛,半晌怕人发现,才强自转开视线,须臾又回头看她一眼。 他想,这就是心动的感觉吧。 眼光孤高,单了二十年,过去总想寻一满意绝色,才配得上自己。 但在这个狭长的地道,他突然有感,什么绝色不绝色都是不相干的,怦然心动才是最重要的。 他心越跳越快,偏偏沈星还拽他披风,他忍了好一会,拉了拉披风的系绳,“别扯这么紧,想勒死二哥啊?” 沈星“哦哦”手忙脚乱放开。 他唇角却是翘起来了。 …… 很快奔到地道尽头,但他们却发现,他们绕了一圈从另一个出口出来了。 这是王府花园。 废了这么大周章建这么一条长长一条地道,就是为了必要时跑路去花园? 那还不如冒险建到府外呢。 无疑这是障眼法了。 他们仔细勘探花园附近和重新折返地道勘探,很快就发现端倪了。 在地道中部拐弯,最宽敞的一处地方,发现了大量使用滚木挪移重物后留下的擦痕。 擦痕颇新,应就是这一两年的。 这是一堵后山墙,裴玄素定睛一看,就皱起好看的剑眉,韩勃看不明白,“怎么了?” “这是后山墙,大型机括的一种,一旦拆毁不对,整个地道都会坍塌,甚至内里空间的底下可能还建有空仓,开启不对,不但地道会坍塌,里面也会,直接陷到地底下去。” “多深?” “不知道,东西有多重要,大约就有多深。” 现在整个常山王府被他们掌控,出去等坍塌再来挖不是不行,但谁知道得挖多久呢? 重砖重石窄井很难挖的,万一挖了五六天。 慢一天先机就失一分啊。 黄花菜都凉了。 想起匆匆出宫不见影踪的范亚夫一行,裴玄素韩勃对视一眼,都不用商量,肯定不能硬锤强开。 “那怎么办?正常开怎么开?” 裴玄素细细看了一圈,没发现机关,他道:“需用墨斗墨线,用堪舆的方式量算经纬,交点就是承重点,这堵墙最薄弱的地方。用少量火药,引线牵出去再引燃。” 裴玄素道:“最稳妥,最万无一失之法。” 韩勃听得一脸懵逼,但他知道有方法就行了。 两人本来打算立即飞马去工部叫人的,但裴玄素说话间,余光见到他一口就说出这面后山墙的破开关键的时候,角落有一个赭衣皂靴黑披宦卫眸光动了动,这人站在最后,他趁着黑暗,不着痕迹往后退。 “站住!” 裴玄素厉喝一声,一掷长刀,直接将这已经悄悄后退了一半的人打倒在地。 大家回头一看,韩勃等人出奇愤怒了,西提辖司、甚至是他们的直属的麾下,竟然出现的叛徒暗作?! 站得最近的掌班朱郢暴喝一声,尖利的嗓音到了刺耳的地步,他拔刀冲上去,“你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贱人,你想死!!!” 裴玄素立即回头,看来里面的东西非常重要啊! 但他们一时打消了去工部摇人的念头,裴玄素问:“我们司里有会堪舆的吗?” 堪舆太偏了,他学的东西太多,涉猎一点,但远远不够。 韩勃正要摇头,边上一个女声:“……我会。” 沈星又惊又喜,她急忙举手,大家齐刷刷看着她,“我会一点,不,我会很多!” 第103章 小姑娘也顾不上谦逊了,她确实会的。 居然也有她独当一面的用武之地吗? 沈星简直激动到不知如何是好。 裴玄素信她,他知道沈星不是很有把握,小姑娘不会说她很会的。 “马上准备墨斗墨笔和罗盘板笔。”他立马让出位置,“星星你来。” 接下来就很顺利了。 工具以最快速度取了回来,沈星指挥人帮她丈量长高,裴玄素韩勃还亲自出手。 她蹲在草纸上演算良久,一脸严肃,最后用金盘走了两圈,趴在地上,找准距地面一尺五寸的位置,开始悬墨线。 她半跪在地上吭哧吭哧,差点和裴玄素脑门撞上,她说:“……你凑那么近干嘛?” 裴玄素会一些的,但关注着关注着,他不禁看上她侧脸,她严肃的小脸漂亮极了,说是男人认真工作最英俊,其实女性亦然。 这是一种不一样的魅力。 放在沈星身上,就添了青稚可爱。 她的脸颊白皙嫩润可以看见细小的绒毛,额头有薄汗,眼睛很大很漂亮,眼睫乌黑一根根上翘,有汗她眨眨眼睛,蝴蝶般展翅一下,美丽到极点。 裴玄素原来渐渐冷静下来,独自品尝怦然心动之后,却又闷闷懊恼,他明知不应该的,心里的情感却好像迈进了另一个阶梯,情不自禁目光追逐她。 看她爬上蹲下脸上蹭了不少灰黑尘土,看她汗津津,看她认真演算抬头顾盼,差不多大功告成的鼓噪欢喜又保持认真,看她近距离的侧颜。 渐渐看得入迷,他微微垂眸,那光洁白皙的下颌轻隽的弧度,精绣如意纹的艳红衣领衬得他侧颜脖颈有一种禁欲的美丽。 然后看着看着,两人的脑袋就小磕了一下。 裴玄素赶紧站起来,“没什么,怕你弄错了。” 认真的工作的人最讨厌别人否定了,裴玄素也不行,聚精会神干了半个时辰,沈星听了就郁闷了,她不高兴说:“可你刚才不是盯着吗,我都算七八遍了,咋上墙还会错呢?” 脾气她还是有的。 裴玄素有点急慌,他刚想道歉,边上一直抱臂亦步亦趋的韩勃却也嘀咕蹲下瞅过来,左瞄右瞄,“嗨嗨,小丫头,态度要认真……这真没错?” 他还扯了一下她的帽子。 沈星一下子被韩勃吸引了注意力,她生气了,一把推他的脑袋,“你才弄错!边儿去,别挡我光了!” 她使劲还手,把韩勃脑袋推到一边去。 对比起来,还是裴玄素好点啊。 沈星想着,侧头冲他露出一个笑脸。 裴玄素不由也笑起来了。 韩勃:“你们笑够没有?引线放这里对吧?老子要点火了。” 本来沈星眉眼弯弯抿唇笑的,被韩勃一喊赶紧跑了,“你点了赶紧跑出来啊!” 韩勃:“老子当然知道!”你个小丫头片子以为老子傻么? 沈星惦记着和韩勃斗嘴,斗着斗着露出一个比刚才还灿烂的笑脸,都没惦记看他一眼。 裴玄素面无表情从蹲的地上站起来,走的时候还不小心踢了韩勃一脚。 这个姓韩的,从小碍眼八字不合。 韩勃怒骂:“你瞎啊,走路不带眼睛啊!” 韩勃骂骂咧咧,小心把火药包安上去,把引线拉长到两丈远的地方,再回望一眼,迅速点燃引线,丢下线香,一点脚尖,飞掠到外面去。 韩勃刚刚落地,“轰隆”一声巨响。 地道没塌,他们等了一会,立即率人重返地道。 刚刚冲进去的第一眼。 沈星“哇”一声。 她捂住脸。 好多黄金啊! 地道内漫天尘土,只见火把闪烁的黄光照射之下,后山墙之后整整一大排金砖崭露真容,后山墙有多长,它就有多长,足足十几丈,墙高。 全部都是黄金啊。 映着火光,黄澄澄快闪瞎人眼了。 沈星身后有个番役,喃喃:“我的老天爷啊!” 几乎所有人,全部目瞪口呆。 …… 裴玄素问人都不用,电光石火,他眉目陡然锐利:“硫矿极易生金,常山州有金矿!” 之前说过,沛州有硫矿和火药厂,沛州常州毗邻,两者是同一片区域的山。 一语出,满座皆惊。 韩勃:“真的?!” 裴玄素转身快步往外走:“十有八九。”但他语气笃定,几乎百分之百的判断。 他从前给治下断案,到了这一阶段几乎水落石出,直觉和判断之精准,从未纰漏过一次。 一行人迅速出了漫天尘土的地道,半壁明月高悬天际,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入夜了。 沈星像个花面猫似的,白皙小脸一道道没顾得上擦,又扑了一头一身的灰尘,她正一边用手揉眼睛,一边目不转睛听着他和韩勃的对话。 裴玄素站住脚,他没忘侧头夸她:“做得很好,真厉害,后山墙开得刚刚好,里面的东西一点没损,地基也没动。” 他就那么一眼,就看出来了,可以直接让人进去勘察和搬运。 沈星擦眼睛的手一顿,她一时激动得脸颊泛红:“真的吗?” 裴玄素笑道:“真的。” 他用很肯定的口吻说。 沈星的眼睛一下弯了起来了,啊啊她突然很开心很开心了。 第104章 第32章 为防万无一失,还是先使人下去勘探一下。 但这个勘探过程非常快,尘土稍稍消褪之后,韩勃亲自带人提着灯进去了。 暗库并没有其他,但那一面黄金墙的价值已经重大得远超所有的了。 不用废话,裴玄素韩勃当即决定南下常山。 裴玄素在外面已经调配好人手,一个掌队叫史鸣的带着二十来人留下,其余已经全部汇合于大门上马完毕。 韩勃率人快步冲出,一翻身上马:“除了黄金没其他东西看,走!” 有两乘快马和大队伍分开,飞驰上禀女帝和赵关山,疾疾马蹄滚滚黄尘,裴玄素韩勃率众西提辖司及宦营数百人已经连夜叫开东都外城门,直奔常山方向了。 消息传至两宫。 女帝正伏案批阅奏章,她一掷笔,抬首:“做得好!加紧追查。” 而两仪宫的反应要大多了。 皇帝脸色顷刻就变了,竟然这么快?! …… 那些纷纷扰扰明里暗里的事,裴玄素韩勃一行已离开东都疾驰在前往常山的路上,大部分都不得而知。 氛围当然有紧张,膘马被鞭策提速到最高,但也没有那么如悬一线,毕竟内里很多事情他们现在还不知道,出来被寒浸浸的夜风一吹,鼓噪的心情和脉管里奔涌的血液缓下来不少,头脑也冷静了。 大家开始商量,要怎么轮班休息?毕竟西去常山州四百余里路,快马也得一天多,不过到底比坐船快点。 后续大部队坐船,他们先头的快马。 韩勃骂道:“歇什么歇?皮痒是吧?刚出来就想歇,老子抽死你们信不信?到了常山再歇!” 围着的头号官掌队和一圈宦卫边策马边大笑。 裴玄素没和他们起哄,他提缰靠近疾驰中的第一辆马车,沈星正趴在车窗边,起哄声叱骂声不绝于耳,她抿唇笑着看。 这次西去常州,除了骑马的番役宦卫,他们还带着可能用得上的工具及账房文书等人,拉了十几辆大车。 裴玄素就腾出半辆,好让沈星能在里头睡觉休息。 她安安静静趴在车窗上看着,很高兴又有点腼腆,双眼亮晶晶的。 裴玄素早几天就发现了,沈星似乎总是很不自信。 他驱马走过来,柔声说:“尘很大,不把帘子放下来吗?” 沈星见他过来就坐直了,闻言忙拉下一半的车帘,扯到在下巴处蒙住,露出一个脑袋,唇角弯弯瞅着他。 裴玄素也不禁笑了一下。 他有点着迷,现在怎么看,他就怎么觉得她迷人和娇俏。 长大了的小少女,小荷初绽,会渐渐成熟,但此刻仍是青稚。 夜色中疾驰的飞马和快车,他声调和缓,华丽低醇的声线犹如午夜轻轻拉响的马头琴,他夸她:“这次你做得真好,大概你那上司都得刮目相看了。” 第二次被夸了,沈星还是一下子就激动起来,她脸红扑扑的,咬唇开心笑了一下。 她说:“真有这么好吗?你们去工部找人也能开的呀。” “如今可是瞬息必争,再说了,工部的人怎么能一样?” 跑去找人,下值了还得逐个拍门,去拍门前还是先找工部的自己人了解谁技术过硬,谁能放心用,这得多长时间过去了? 大概得至少下半夜至天明才能出结果,而且未必能做得这么好。 最重要的是,这又飞马又找人,暴露他们勘查进度的可能性非常大的。 对宗室案的后续影响未可知,就说当前的,万一那后山墙底下还有什么古怪,他们还有可能折损人。 裴玄素放柔声问她:“你怎么就老是觉得自己做得不好不够呢?” 他给沈星信心,马鞭一指身后的冯维,笑道:“你怕是不知道,他第一次出门办事,不但中了别人圈套,还掉进粪坑里了!” 那时候冯维还年少,初出茅庐,让人无语。 提起以前的糗事,冯维嘿嘿笑了起来了,边上的孙传廷和邓呈讳哈哈大笑。 冯维笑骂:“你俩不过占了年纪大的便宜,还敢笑我!” 他挥马鞭,三人抽打哄笑成一团。 “真的呀?” 冯维快活地笑,“当然啦,我那时和星姑娘差不多大吧,你强多了!” 年纪小的时候,谁没出糗磕巴过,都是历练出来的。 裴玄素敲敲车窗:“别多想,快睡吧,抓紧时间歇息一下,到了常州还有得忙。” 沈星应了,唰一声拉上帘子,又唰拉开,她问:“那你呢,你要休息吗?” 她望了眼他腰臀位置,他身上还有伤的。 裴玄素摇头:“不用,好得差不多了。”经历过都知道,外伤最难熬是头那六七天,没重到卧床不起的,熬过头这六七天就大见起色,他臀腿的伤已经见粉肉了,“冯维几个都没劝我坐车,你就知道了。” 沈星一想也是,冯维几个比她还担心裴玄素呢。 于是她高高兴兴拉上车窗帘子,坐了一会儿,一头扑在窄榻上,拥着棉被打了个滚儿。 盯着黑暗里颠簸的车厢顶壁,她真开心得无以复加,从前真的没想过,自己除了一些先知先见,还能在搭乘裴玄素事业这辆滚滚向前的大车同时,以其他方式给增砖添瓦,出自己一份力。 第105章 其实沈星对于蹭光这种事,一直不是那么心安理得的,所以她总是努力对裴玄素好,去填补她潜意识那点不心安和自惭自疚。 但这回,她终于确信,她不光是来抱大腿的,她以自己的本事给予帮助。 这剂自信心上的强心针,一下子将沈星前世的遗憾和欠缺填补起来了,她突然红了眼眶,不知怎么地忽想起上辈子匆急奔命和自嫌形怯的时光。 以前怎么忙乱或尊荣处优,心里都总有一个角落空落落,现在突然被填补起来了。 胀胀的。 她胡乱抹了一下眼睛,又开心地笑,马车抛起了一下,她滚到一边,一撑又滚了回来。 她开心拉上被子,蒙上半个脑袋,闭上眼睛,睡觉。 …… 事业上的成长,带给人的变化是巨大的,车马一刹停在常山州刺史衙门前,众人纷纷下马的时候,沈星也一撑跳下了车。 她抬头挺胸,昂首顾盼,天刚刚亮不久,番役宦卫大哥们伸展腰腿手臂左右顾盼,晨曦落在府衙前的青石板大街上,她立在己方队伍中,望了望府衙,望了望远处交头接耳的百姓摊贩,总有种不一样了的感觉。 她还对常山王案多一种主人翁感觉,对提辖司多了一种自己人的感觉。 裴玄素凌厉丹凤目一抬,冷电般的目光扫过府衙匾额以及出迎的常山州刺史府衙一众人员,刺史袁国增、及其身后所率丞薄曹椽捕头衙役等大小几十人。 韩勃出示西提辖司铜牌及调查宗室案的朝天殿圣旨,两宫玉玺加盖鲜红大印,明晃晃的明黄飞龙,袁国增迎上来慌忙跪下迎接两宫圣旨,并给各位特使见礼。 “少废话,把你们衙役都叫上来,要土著,要熟悉常山州,并了解一带的山势情况的。” 韩勃鞭子拍在掌心“啪啪”响,他落地第一时间先叫来心腹,领着这些衙役,又遣人去最近的卫所鹰扬府去借调兵士,另外还命去找山中村镇的土著,以最快速度先去了解常山州的附近的山川情况,寻找金矿所在位置。 常山王敢私采金矿,简直胆大包天,可以想像由金矿会牵扯出多少藤瓜网蔓。 韩勃犹如一条嗅到浓郁血腥味的大白鲨,十七八岁少年一身银蓝遒劲赐服,冷笑嗜血而志在必得。 等衙役跟着掌队和宦卫离去之后,裴玄素瞥一眼刺史袁国增,下令:“来人,去将常山州附近的七州二十八县的州刺史、县令,及其所辖的县丞、椽吏、捕头等一应官吏,包括衙役,除去必要留守衙门者,全部逮捕至常山州刺史衙门羁押受审!” 常山州刺史袁国增大惊失色之下口不择言:“裴刺史,你……” 裴玄素不为所动,艳美摄人的眉目淡淡扑描过,让他此刻面相看起来凌厉中添了一分阴柔。 他抬手,身后房伍朱郢等掌班番头当即应了一声,掉头点人翻身上马分别疾冲而出。 常山州地名带山,山可是很多,半包围式环拥,一面临水开阔,交通不缺便利,但山也确实连绵不绝。 也是,若是小山包,可出了不了金矿,更不可能被常山王隐匿多年还藏了两万私兵都无人发现。 这种情况下,若要靠土著和衙役带路去找到这个金矿,不知得猴年马月去。 最快最便捷的方式,还是审讯。 裴玄素虽没有听到常山王次子的招认,但他直接就能判断,常山州环绕一带州县官吏,肯定绝大部分被常山王喂饱了。 能喂的喂,不能喂的譬如从前的裴玄素那样的,就保持交好或谨慎的态度。 附近一带的官吏、常山王府的属官和管事宫人太监、这个常山刺史府的上上下下,第一梯队,重审。 韩勃等十几队人快马飞驰离去之后,他对裴玄素说:“你先去歇,醒了换我。” 剩下的番役和宦卫训练有素,迅速涌进刺史衙门,将惊慌的袁国增等人羁押之后,又分成两批,一批迅速布置公堂、值守巡防,另一批把马都拉到一个院子放好豆草,然后抓紧时间休息回血。 裴玄素点点头,还未说话,沈星快步走过来:“我认识安丰州刺史云吕儒,他是我二姐的亲舅舅,要不我去安丰州一趟吧!” 上辈子,前事知道不多,但家人的亲眷她肯定有特地去了解过的。 沈星二姐沈云卿的外祖家姓云,鄣州不大不小的一个士绅家族,可惜二姐的亲舅云吕儒当年宗室案中的常山王府案被牵扯进去了,罪名是收受逆王贿金并纵容手下一并收取,被判斩刑,全家及冠男丁同罪同处,余者流放西北边陲。 但云家几个孩子年纪不大,不等判罪,已经没了,云舅母直接病死大狱,姐夫楚淳风和大姐想办法给她找了大夫入狱治疗,但治不了心病,没多久也一命呜呼。 这是沈星先前掐头去尾写在小本本上的,她这个阶段要拯救的亲眷。 但现在她把两件事都结合在一起了。 不分裴玄素的事、宗室案,也不单独把自己的事分开了。 不管云吕儒是被冤枉也好,是真的贪婪收了黄金贿赂也好,反正既然有这样的判决,他肯定多少知道一些线索的! 韩勃不由打量了她一眼:“你行不行?” 韩勃这人,两辈子说话都特别欠揍,这种十分嫌弃的质疑语气听得人想锤他几拳。 第106章 沈星杏眼一瞪:“少废话,派不派人跟我去,不派我自个带芳叔他们去。” 她气得举举拳头。 韩勃切了一声,这个小粉拳,还想打他?不过他还是撇撇嘴,转头点了一个掌队叫韩含及几个心腹宦卫来,让跟沈星去安丰州。 “盯着点儿,别让着小丫头把油皮蹭破了,回头给我爹告状说我欺负了她。” 那凉凉的语气,韩含几个窃笑,气得沈星又想打他。 裴玄素微笑不语,等韩勃消停了,他才叮嘱两句:“小心点儿,安全最重要。” 沈星回头笑,还是裴玄素说话中听,她握拳举了举手臂,表示她会努力的。 裴玄素含笑点头,点了邓呈讳和最开始赵关山给他五人之一的叫贾平的给她。 邓呈讳是他身边身手最好的,可以和他本人及韩勃相媲美,贾平也是近段时间他观察,五人中综合能力最强的。 韩勃也知道,不禁撇撇嘴,用不用这么大阵仗啊。 沈星也不管,人多人少对她来说差别也没多大,说好之后,她牵着马往外走出大门,冲裴玄素韩勃挥挥手,又冲韩勃皱皱鼻子哼了一声,抓住马鞍一翻身上马,扬鞭走了。 气得韩勃想冲出去抓她回来揍一顿。 …… 沈星可没想他了,安丰州距常山州七十里地左右,毗邻常山东边的山峦,如果后者从东边山路出去,必定要经过安丰州的。 那会不会金矿在东边的山? 这就不知道了,而且东边的山那么多,就算是,谁知在哪里。 沈星甩甩头,把这个猜测甩出脑海,开始专心琢磨该怎么样才最快让云舅舅开口呢? 万一对方是个很坏的大贪官,她又该怎么办呢? 好在事情并没这么糟。 沈星带着徐芳他们一行快二十人,当天半上午就赶到的安丰州,前头掌队带着宦卫早他们一步刚刚处理完毕,刺史府乱哄哄的,掌队征用了在册民夫,正要理顺捕头衙役之后押解上车。 刺史云吕儒是个四旬上下的中年人,宦海浮沉辗转也有二十多年,此刻沉默就地枯坐在公堂正中央的地上,身边是州丞曹椽等人,夫人曾氏牵着几个孩子哭着跑到前衙,被看守的宦卫喝截止。 现场哭声一片,和外面混乱交杂在一起,人心惶惶,几个州丞曹椽也哭了,宗室案啊,两宫交锋的刀尖,他们完蛋了! 云吕儒眼泪也下来了。 就在这时,外面一阵快马勒停的嘶鸣,紧接着有纷杂急促的脚步声,那阉人掌队的惊奇声:“星姑娘?” 不知交谈什么,一会儿,似乎有个女声。 很快脚步声就进来了,为首是一个身穿玉白鱼龙补服头戴三山帽的小姑娘,对方一进来就喊了声:“云舅舅。” 云吕儒惊讶了,喊他舅舅? 他不禁探起身,连曾氏的哭声也停了,云吕儒惊讶问:“你是……” 沈星说:“云舅舅,我是徐妙鸾。” “我现在出宫了,在西提辖司的监察司当差,上司是端靖郡主赵青。” 沈星心知自己年级小,很难快速让人笃信,来的路上都忖度好了,一来就先把还在常山州的上司赵青抛出来。 她小心端详云吕儒,发现对方黑发黑须,容貌儒雅端正,眼神也不是贪婪猥琐那种。 她不由松了口气,忽然想起她应该对她的祖父眼光有信心,如果云家是那种为祸一方的家族、云家父子是那些愚蠢贪婪的人,徐家肯定不会和云家结亲的。 三婶嫁国公府也是上嫁,如果云家没有让祖父可取的欣赏之处,祖父应断不会随意结亲的。 她一下子就高兴起来了,不用纠结云舅舅若是大贪官坏官她又该怎么办这个让人为难的问题了。 她赶紧伸手去扶云吕儒,云吕儒也连忙站起来,门外的曾夫人和几个孩子也是。 沈星打了个招呼,把云吕儒一家带到隔壁偏房,徐容和韩含带人把在门外。 沈星忙压低声:“云舅舅,你赶紧告诉我,常山王金矿怎么回事?你收守贿金又是怎么回事?” 她说:“我义父是西提辖司提督赵关山,我两个义兄是副提督裴玄素和韩勃。” “你赶紧说,你知道的,戴罪立功,运作得好最多贬官或者罚俸平调。” 朝中有人,到底还是会好办事的。 云吕儒当然知道沈星的存在,事实上,他去年和之前还一直和外甥女徐妙卿私下有联系。 云吕儒也当然知晓赵关山是何许人物,西提辖司,闻风丧胆,赵关山韩勃一干阉宦更是唾弃惧怕到闻风色变的地步。 千百个问题疑惑,听到中间那句,云吕儒一急:“三娘你怎么会和提辖司的人扯上关系?!那些人……” 曾氏和几个孩子一时紧紧看着沈星,一时又赶紧侧头看云吕儒,曾氏赶紧掐了丈夫一下:“你这个人!你先说正事啊!” 她急得: “闲聊啥时候不行啊,这个回头再说好不好?” 曾氏是个炮仗性子,一把掐腰云吕儒险些惨叫一声,不过看夫妻两人直接上手的动作,和几个孩子紧紧偎依着曾氏显然都是嫡出,一家就一夫一妻,没有侍妾之类的。 沈星就觉得挺好的,她不禁弯了弯眉,会心一笑。 沈星忙说:“云舅舅你别担心,义父和哥哥都对我很好的。” 第107章 她赶紧接话:“对,你赶紧说。” 说到这个,云吕儒惊了:“金矿,什么金矿?!” “我确实收了常山王府的礼金了,”说到这里,云吕儒羞惭,他连忙又说,“但我不知道什么金矿?” 云吕儒已经大概想明白西提辖司来查什么,又为什么会拷问附近州县了。 “这里七州二十八县,前前后后这么多年,基本没有不收常山王府的礼。” 偶尔有不收,但少,像前沛州刺史裴玄素这样的。沛州距常山州较远,沛州刺史的主责除去本州之外还有镇水路枢纽和监备曲州鹰扬府。行政区划和这边是分开的,监视常山州藩王府主责是常山州刺史府,安丰州等六州辅之。 且这裴玄素出身不错,声名更盛,为陛下所看重并大力栽培,亲自放安排外放到沛州来,在御前挂了名的人。 常山王府倒是不敢去碰触。 其他的官员,不管哪一朝哪一代,官场行走总有官场的一套规则,很多人也不是贪,但也总需和光同尘,象征性收一些冰敬炭敬,才能走下去。 云吕儒有家底,不缺钱,一向也是这么做。 但来到常州之后,却撞铁板了。 常山王在这边经营多年,流官最多一个个来换的,新来的,先观察,再试探,被拒绝之后还可以设套。 然后云吕儒就被套进去了。 本来有侥幸之心,又以为这只是藩王为了自身安稳安全,不教附近州县写折上东都于皇帝面前弹劾他,引起女帝屠刀的注意。 ——常山王府主要私下有经商,看进出规模生意可不小,藩王经商外地可是不被朝廷允许的,尤其女帝这些年对宗室王及其严苛,动辄夺爵抄家赐自尽。 常山王这样做,也属正常。 谁料现在竟然出了个金矿?! 云吕儒心惊胆战,弄不好全家完蛋甚至累及姻亲和鄣州云氏一族。 说到重点了,沈星赶紧催促:“云舅舅你快想想,常山王在封地的山中有一个大金矿,产量应该惊人的,你赶紧想想有什么蛛丝马迹线索没有?” “蛛丝马迹,线索?” 云吕儒凝神细思,他久经宦场也是个能吏,很快就想到一条线索了,“金矿采出来要炼,要么运出去炼;要么在附近搭建炼金厂,练好成金再往外运。” 金矿石和炼好的金锭金条相比,前者可要重太多,露馅风险大增,况且哪里建炼金厂能有常山王本人封地地盘安全啊! “但炼金需要佐以芒硝和硼砂,并需要大量的石炭!”所谓石炭,就是煤炭。 云吕儒突然说:“从雁江往东,常山王的船队每年至少会拉好几次吃水很深的货物!” 说是铜啊锡啊,冬炭,原木啊之类的生意。 云吕儒被迫收取贿赂之后,其实也很关注过常山王府那一边的,但查过没发现什么金矿相关端倪,只有经商。 云吕儒立即站起来:“报关!常山王府这些重船走的是雁水!必定会在平阴钞关停船开检,平阴府刺史虞世安必定常山王勾连很深,他很可能是常山王的心腹!” 顺利得到准确线索了! 沈星露出笑脸,她也一下子站起来,“好!” “云舅舅,你整理一下,赶紧跟我们回常山!” …… 常山州繁庶,往东河流网密布,单单钞关就有三座,并且不在常山州这一圈的七州二八县范围内。 要查三大钞关,还得等宦营大部队到了才能有人手,所以裴玄素韩勃不是没想过煤炭问题,只是局限于客观条件,把三大钞关的往后排了。 沈星当天午后就带回了准确的线索。 韩勃刚从审讯出来,一身血腥味,闻言抬头惊讶:“你这小丫头还真有两把刷子!” 沈星得意洋洋给他一个眼神。 她让徐芳跟着云吕儒,去给韩勃交代前后,又让亲自带着曾氏娘几个去安置,之后还徐容给帮一下忙。 她自己和曾氏娘几个告别之后,问一下裴玄素休息的房间,匆匆就往那里跑去了。 她越走越快,最后兴奋的跑起来了。 沈星向韩勃炫耀完毕,可没忘记裴玄素,说来这些可都是裴玄素教她的。 前世今生,她突然发现,自己也可以成为一个很有用的人。 不用别人拉她,大家一起同心协力一起往前跑。 她力气是不够别人大,更比不上裴玄素能耐,他将来会的手掌乾坤叱吒风云。 可她总是有的,甚至以后会眼下更厉害些。 那种兴奋劲儿,那种曾经她和裴玄素有过的前情纠葛和今生的新关系,让她下意识就想第一个告诉他。 她跑到裴玄素的门前,有宦卫和番子在院落守卫,但她向来进出自如的。 门窗紧闭,这是裴玄素现在的习惯,冯维持刀亲自在房门外守卫,邓呈讳刚也回来了一同守在门口。 不过两人拦谁也不会拦她。 深秋里,她香汗淋漓,刚快马跑了一百多里的路,脸红扑扑的,一推开门进去。 她听到裴玄素起床的声音,“裴玄素我回来了!”于是放心绕过屏风进了内间。 谁料一露脸,却看见仅穿一条绸裤正在擦拭赤的上身的裴玄素。 倒三角型颀长结实的年轻男性.身躯,宽肩窄腰,肌肉线条流畅,疤痕斑驳,有一种异样遒劲男性美感。 第108章 当然,最显眼并不是他的上半身,因为种种原因,沈星也对他上半身见怪不怪了。 裴玄素一听见她脚步声就把毛巾甩了,七手八脚套外穿的黑色夹绒裤,套是套上去了,他甚至赶紧侧过身,但就这么惊鸿一瞥,沈星看清了夹裤那一块,她这人从小眼神特好,就是看见了。 沈星:“……” 热血往脸上冲,“轰”一声能煎鸡蛋了,她慌忙往后退,“对不起”。 慌乱中绊了一下屏风,整面六扇曲屏风被她绊倒了,她也趔趄了一下,屏风往她身上倒,裴玄素眼疾手快,赶紧一个箭步,一脚踹开屏风,另一只手抱住她。 两人一上一下,脸色爆红,对视那一刻,裴玄素白皙脸面上红潮飞速蔓延至脖颈耳后根,耳珠红得快滴血了。 天啊,这叫什么事儿? 第33章 裴玄素平时也不这样的,毕竟都大中午了。 但他早上合衣假寐的时候,又做那个该死的梦了。 梦里那个满腔懑悲阴暗的男性在黢黑中独身行走,暗影幢幢光怪陆离,厮杀呐喊奔走在身旁而过,整体都环境是黑的、模糊的,黏稠压抑如影随形。 第一个梦境很短,没多久终于出现亮光,画面陡然一变,又进入第二个梦境。在一个美丽的花园里,和煦阳光苒苒,“他”又在和那个年轻女子在欢和好。书房的大案上,一桌卷宗被拂落,香风拂动;长廊里,朱柱侧;傍晚荷塘的小舟上;更多是在床榻上。 室内的、室外的,百般的狎缠,温热肌肤摩挲,那女子的闷哼和轻呻如影随影,有时是短促尖叫和哭泣,受不了时,水光自紧蹙眉头下那双闭阖的漂亮眼睫溢了出来。 这个梦境时清时糊,但比第一个好多了,他仿佛是一个局外人在围观,但仿佛又不是,五感六识牵连仿佛人真在梦中。 裴玄素睡这一觉,其实也就三个时辰上下,但他仿佛经历了长长的时光,忽意识自己得摆脱梦境之后,挣扎了几下,他就醒了。 中午的秋阳落在紧闭窗牖的厚纱上,屋里似昏似明,他拥被独卧,那梦代入感太强烈,而他终究是个正值盛龄的年轻男性,神魂还残留的那两个浓烈梦境的痕迹,黑暗辗轧惊心动魄,春.潮起伏血脉贲.张,他一下子醒了,惊悸,入魂,又懊恼,还一身狼狈。 感觉下衣黏稠湿滑,他懊恼,生气咒骂那个该死的垃圾梦,这都第二次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这种梦,并且代入感异常强烈,有一段时间他辨不清自己在做梦,他仿佛就是那个人似的。 但这些侵入感极强的情绪,在发现裤的问题之后,他立马就回神,沉浸的情绪马上抽离回归现实,他赶紧一掀被翻身坐起,脱下外裤检查一下,发现没沾湿也没味道,这才大松一口气。 裴玄素不想要水以防走漏风声,这可是一个致命秘密,匆匆掀起地毯抽出火折就地烧掉旧裤,把灰塞进一个角落的抽屉里,开衣柜找了条新的打底裤套上,内间麝香味浓郁,他打算就着冷水擦擦之后,再开一点窗缝通风。 裴玄素原本速度很快的,绸裤处理好之后,他的心也定下来了,正顺手拧着棉巾抹抹上身的汗渍,谁料这个时候沈星就回来了。 大中午的,他也很尴尬。 裴玄素单手抄着她后背,两人是一俯一仰的姿势,沈星被一扶就站稳了,然后她也嗅到味道了。 她没闻过,但上辈子猪跑也见识一半,她愣了半晌就明了。 她控制不住,下意识瞄了裴玄素下三路一眼,又赶紧环视室内,她也嗅到烧灰微焦味道了。 裴玄素万分尴尬,赶紧松手,自己往后一退侧身。 可不等两人说话,院门外的甬道再度传来急促的奔跑声,裴玄素一惊,顾不上废话,赶紧套上上衣系上系带,赐服一披,俯身连抄几下冷水扑在自己脸上褪去潮红,一冲出了里间往大门走去,赶在冯维孙传廷拦截之前,“匡当”一声拉开房门。 来人是韩勃,已经整装待发,他说:“我这就带人去平阴钞关,你盯紧这边。” 裴玄素整理赐服盘扣,面色如常,言简意赅:“你去吧。” 韩勃匆匆就去了,点齐刚刚休息好的一半人手,当天午后就快马出了常山州,直扑平阴钞关而去。 临时安置的院子里,沈星屏息,听韩勃脚步声掉头远去了,她这才踮脚小心把后窗也推开一点缝,好散掉屋里的味道。 她走出来,“你去吧,我在屋里待着就行。”事急从权,她留下来,等味道散完再走。 裴玄素回身,虚阖上门,两人对视,尴尬还是有的,但沈星更多的是担心。 她很小声说:“这样也不是办法?” 裴玄素年轻气盛,中午睡个觉都成这样,长久下去怎么办?露馅的风险有些大啊。 裴玄素当然知道,这确实是个大问题,说到这里他连尴尬都顾不上,好看剑眉一下紧蹙:“我知道。” 可正常身体问题谁也没办法,他总不能把自己切了。 沈星想了一会儿:“我给你做个小裤子吧?” 这会谁也顾不上难为情,她估摸了一下,沈星会针线的,这种东西本来不应该她做,但现在顾不上了,只能她做了,“很快就能好。” “小裤子?” “就是亵裤,做小一点,做厚一点,前面垫上夹棉的厚垫,就算……”沈星有些尴尬,但她还是比划,“再遇上今天,有人突然要进来,也不怕了。” 第109章 总会遇上冯维他们也不好阻挡乃至无法阻拦的人。 厚棉垫子是个很好的东西,能锁味,以防万一再放点冰片樟丸皂角碾成的粉末,就应能万无一失了。 就算裴玄素得立即起身出门,最多就触感难受点,不会再露馅的风险如影随形。 裴玄素也随着她说想像思索,发现这种事还真得会针线的女孩来设计,还真实用,可以,问题应能迎刃而解了。 裴玄素也没废话,他偷眼瞄了她一下,舔了下唇,低声说:“辛苦你了。” 脸皮还是有些微热,和她讨论这个不自在肯定有的,但小少女思考起来一脸认认真真,时不时动手比划,他赶紧把那些杂念甩走,让自己认真起来。 午后秋阳和煦,落在窗纱上,映得沈星的脸膛亮亮的,她立在门前,小声说:“不辛苦的,”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你们才辛苦。” 她不由有些感慨,两辈子都是这样,很多相对的安逸都是有他们在外面打拼掌控。 沈星不禁轻轻吐了口气,哪怕想起了上辈子的裴玄素,她也不禁生出很多复杂难言的情绪。 她甩甩头,冲裴玄素露笑了下。 沈星安静的时候,总有一种恬静的感觉,有时还有点腼腆,抿唇笑的时候,让裴玄素心头温暖。 他也不禁回了一个笑,“那我去了?” 不管裴玄素心里尴尬局促还是柔情渐生,怎么一个起伏上下百转千回,这人历练得多养气功夫过关,面上都看不出来的,赤红麒麟服已经收拾齐整,黑披系上,颀长身姿如松,一派从容凌然行止若定。 看着很像一回事。 任谁也看不出来他刚做过一轮尴尬又懊恼的颜色梦。 沈星摆手:“你去吧,就几针很快的,今晚就能好。” 裴玄素嗯了一声,赶紧转身就去了。 裴玄素呼啦啦带走一大批人,正好给沈星腾了空间,她借口收拾房间,房伍贾平几个和裴沈二人最熟络的掌队,不禁露出心知肚明的嘿笑对视一眼。 裴玄素懒得理他们,他御下很有手段,深知张弛有道,这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利于收心和拉进他们的关系,因此也并不制止。 人都走光了,沈星皱皱鼻子,把窗户推开多一点,多推几个好散味,她自己则打开原主人的橱子和衣箱,翻找了一下,找到一张九成新的冬缎夹棉褥子。 捏捏缎面,很厚,杏色遇水没深色显眼,与时下人普遍用的淡色亵衣裤颜色也一样,这个就很合适了。 上辈子让她给他做这个,那是做梦,只是这辈子关系变得不一样了,要命的时候,小嘀咕就不重要。 沈星在院子的下房找了找,很快找到针线篓子,其实做起来真的很容易,裴玄素赐服下来第二天有修改调整过,当时她和裴明恭都在,她听到裴玄素的尺寸,稍稍缩一点,裆和部整体平面略放,加了一整层的暗袋。 然后裁剪垫子,拉松棉絮一层层铺厚,上下垫布,缝巴缝巴,就几针的功夫,连上小裤子,很快就好了。 前后也就大半个时辰,她做了四条和四个垫子,把裁过的布头全部剪碎烂,连褥子一起塞回下房,沈星用包袱皮把几条小裤子打成一个很小的包。 她跑到正厅院外,冲冯维招手,冯维很低调跑过来,沈星把包袱塞进给,“给二哥试穿一下。” 应该差不多的。 冯维得裴玄素叮嘱过,他知道,心领神会收起,找个地方把里面的东西展平,塞进怀里贴身藏着,不然不能放心。 但等晚上裴玄素试穿的时候,问题就来了。 想是想的挺好的,设计也对,虽当时脸皮有些热,但还是赶紧解决这个迫在眉睫的问题重要。 可等冯维鬼鬼祟祟趁他下半夜假寐一下塞过来,外面孙传廷邓呈讳守着门户,裴玄素立马取出细看。 很贴身剪裁的一条亵裤,虽走针匆忙,但来回几层很结实,只是他在灯火下举起一看,裆和部类似现代三角裤一样的走线设计,他不免立即就联想起,她的纤纤十指捻着布,拿着针,在这里一点点缝过。 这条小裤子,没有一处她没摸过的。 当即,某个地方就不受控制弹跳了一下。 他僵着手看着一会儿,厕间外冯维一直小声问行不行,他勉强定了定神,去了下衣套上试穿。 很合适,很紧,布料厚,加上棉垫,即便在外面真有什么,也绝对箍着看不出来了。 只是这种紧紧相拥桎梏,绵软布料贴身几乎无处不在,他一下子绷住了,勉强穿戴妥当出去走了一圈,但那种随着步履摩挲,他浑身血液往一处涌,上厅下牢血腥遍地,铁枝一样没疲软下来过。 裴玄素受不了了,他找个借口,直接快步从地牢下冲上来。 深夜的冷风一吹,他这才喘了口气,赶紧往方才试穿的偏房厕间行去,照例命孙邓二人守着,他领着冯维快步掩门进去。 冯维小声:“怎么了主子,不合适吗?”勒着疼? 裴玄素两三下把裤子脱下来,套回绸裤夹裤,他把小裤子往冯维那边一丢,冯维赶紧接住。 他说:“没有,很合适,你照着这个样子,原样做几条。” 至于原来这几条,他顿了下,狠狠心,“把原来的烧了,记得弄干净点。” 冯维:“???” 第110章 他捧着刚接到的裤子,一脸懵逼,主子啊,我不会啊。 但裴玄素已经龙卷风般卷出去了,他赶紧把裤子揣怀里,追了出去。 …… 算算时间,韩勃拿人该回来了,地牢审问零碎得到不少消息,但那些刺史县令并没有云吕儒般心细又心理负担大,会花了很长时间去观察查访,得出的线索都远不如云吕儒。 至于常山王府的属官管事,龙江案之前已经被常山王犁过一遍,杂七八杂欺男霸女的腌臜事审出来不少,但金矿消息基本没有。 不过常山王府是常山王的大本营,彻底撇清不可能,裴玄素心知只要花点时间扩大审讯范围,他早晚能找到合用线索的。 但如今时间比黄金还贵重,裴玄素并不欲多等一息,审问半夜他得出这个结论之后,直接披风一甩,上马直奔城外迎韩勃去了。 马蹄猎猎,疾奔出常山王府大门,迎面深夜的冷风一吹,裴玄素心里那点情感上的旖恋尽数被冷风吹走,夜幕黑蓝无边,枯黄落叶在风中盘旋剧转,他重重扬鞭一抽马鞧,有种嗜血的凌厉之意几乎喷涌而出。 ——常山王府,这个倾覆他一家害他父母死绝哥哥净身他落到如此境地的罪魁祸首之一,一进这个常山王多年久居之地,他情绪就变得阴鸷起来。 策马狂奔,出城二十余里后,很快和韩勃一行迎面遇上。 宦营的大部队得了出京谕旨,也乘船抵达常山码头了,足五千宦兵。 连夜刑讯平阴刺史虞世安及钞关一众大小监督吏军,很快得到重大突破!这个虞世安及钞关监督果然知道煤炭和金矿的消息。 裴玄素韩勃提着这批人,一刻不歇直奔雁水以东的巢河,很快在虞世安的指路之下,抵达了煤炭上水和金矿出货的隐蔽码头。 这个堤岸不规则的原石和黄土夯筑,长满茂盛的芦苇杂草乱树,唯独码头因着要承重太大,用巨大的青条石筑建的,码头一侧的河床挖得很深,秋冬芦苇长草枯黄衰败,码头左侧河水墨绿一片犹如一片深潭。 虞世安血葫芦似的,西提辖司的大刑他熬了十七道,终究熬不住了,吐口一溃如山倒,他被韩勃仍在地上,痛哭流涕:“我知道的都说了,我最多只来到这里,再里面的就不知道了呜呜呜……” 裴玄素命人携皮尺下水,没多久便测出河床潜挖的深度,他在踱步打量码头,还有码头外一道一道新旧又重又深的车辙和脚印。 他心算不过片刻:“没错,这个码头能承受千石黄金和石炭的上落卸转!” 所有人精神大振,当下裴玄素韩勃毫不迟疑,前者作先头部队立即领着人开始深入查勘,韩勃则提着那个虞世安作中路尾随其后。 大部队宦兵一船一船抵达,分成三部分,一部分急追他们的新掌军裴玄素而去,中路则跟着韩勃稳妥为主,剩下一千宦兵负责布防码头和撒开警戒。 已时至中午,今天天有点阴,山风沁寒上数分,凛冽呼啸迎面刮来。 裴玄素血脉贲张的戾意在这一刻推到顶点,犹如一支利箭,速度极快往前推了进去! …… 西提辖司快舟及宦营红漆大船的先后抵达,几乎是出现在河口那一刻,就惊动深山中兵营。 范亚夫连续这两三天都在处理常山王藏匿那两万私兵的事,常山王摊子铺开得的大,私兵营方方面面都有千丝万缕的勾连,让一行人甚至连金矿都顾不上了。 范亚夫第一眼看见这个兵营,眼前差点一黑,再破开常山王主营里的密室看第二眼,这个鹤发童颜的老头再也忍不住,反手一个耳光甩在常山王次子的脸上! 他怒吼:“怎么不早点说!怎么不早点说!!” 范亚夫怒发冲冠,郑御楚淳风等人也是心沉沉下坠,他们甚至竟发现了常山王与鹰扬府的勾连和经营,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大冷天的,个个一头一后脊急出来的冷汗。 范亚夫二话不说,立即吩咐郑御等人,马上带着常山王次子去解散外面的私兵,尽一切的可能全部打散让所有私兵离开常山区域。 不管什么办法,化整为零好给银解散好,反正必须马上让这支兵员愈两万的私兵原地消失! 范亚夫快速翻看常山王的最机密文牍,老头必须了解常山王干了什么,后续发生什么事,他才能去应对。 一群人简直焦头烂额,最终也没能全部看完,没那么重要的琐碎的,直接不看了。 范亚夫刚下令将密室内所有文牍全部焚毁,火才刚烧起来,急促的脚步声和飞掠声,众人倏地回头望去! 那是特地放在河口和码头望风的人,来人人未到,已经疾声:“不好了!西提辖司已经抵达巢水码头,宦营的船也来了!正直奔金矿——” 范亚夫熬了两夜,双眼满满血丝,面色丕变:“你说什么?!” 竟然来得这么快?! 所有人都脸色大变,现在金矿已经暴露并且他们也顾不上了,范亚夫:“私兵走到哪里了?!” 郑御面沉如水:“化整为零,各自散去,衣裳已经换了,但至少一天才能出山!” 那就至少两天时间,才能勉强汇入各城镇码头,囫囵消匿成民了! 有常山王的心腹私军将领,正站在常山王次子身后。这几个人还是原鹰扬府的将领出身,被常山王花费重金接触下来才辞职出来为常山王效命的,他们的旧档甚至鹰扬府还有留存,祖宗三辈族戚都记得清楚明白,一旦被人发现,一旦被揭露就是一死全部亲眷的重罪。 第111章 现在私兵没出山不说,身后这一大片明显经营多年的私兵营房校场等怎么办? 有人急切道:“放一把火烧了!” 郑御楚淳风面色一变:“不行!秋干物燥,山火就完了!” 这秋高山燥,放火绝对控制不住的,北陵的山,山连山一直连接关州凤州等地愈千里,一旦发生超级大山火那可就成了超级大灾难。 另外的闻人举苏玉等人皇帝旧日幕僚现任六部朝官也断言拒绝!他们是争权夺利,参与党争,逐波冒险,但他们绝对没有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 而且一把大火放下去,众矢之的,滚滚浓烟,这不是吸引着西提辖司的人直奔这边来吗?是不是傻? 范亚夫脸色阴沉,放火确实不行,他厉叱:“必须把这批人杀了!” “是谁?!” 手下忙禀:“是裴玄素!属下离开码头之前,这人已经识破了常山王布置的障眼法,从西路直奔金矿,预计入夜之前就能到!” “裴玄素!又是这个裴玄素!!” 范亚夫勃然大怒,没有这么裴玄素,龙江的事怎么样还两说呢! 他立即转身:“仇掌阁,你亲自去!必须杀了他——” 范亚夫眉目阴沉,恨不能生撕了这个姓裴的。 这次去往常山州,皇帝把新任暗阁督司仇焰和几名没怎么见过的暗卫都给了范亚夫。仇焰是皇帝还是藩王的时候的暗卫统领,后面几个一直负责贴身保护皇帝本人的人身安全的,绝对可信任的,都给拨了过来了。 仇焰面沉如水,拱手应了一声,立即就要转身离去。 这时常山王次子急忙说:“炼金厂有消息室!可以用消息室!” 所谓消息室,即是控制机括的总枢纽室。常山王在炼金厂暗设有机械的金属机括,就是为了这么用的,以防有意外闯入需要灭口。 他描述一下,果然设计精良,并且融合进了炼金厂日常设备之中,非常防不胜防。 范亚夫恼:“那你父王可真能干!” 是能干啊,不能干他现在也不用这么烦恼。 “去,把这小子带上一起去!” 范亚夫给了仇焰一个凌厉眼色,必要时所有人都可以死!但必须杀死裴玄素一行,把西提辖司的步伐拖慢至少一日! “快去!” …… 裴玄素于申时抵达金矿和炼金厂! 绕过一重重的木制大门,眼前豁然开朗,一个露天开采的超级大金矿。 裴玄素捡起一块金矿石,掌中金矿石纯度非常高,微微露头的夕阳下,肉眼都可见隐隐的金沙色泽。 又转过一个弯,大金矿另一个庞大的炼金厂建筑群尽收眼底。 有人忍不住发出惊呼声。 这个大金矿和炼金厂都不知存在了多长时间,金矿挖成一个超级大锅状,长宽起码长达数里;炼金厂同样也是,大青石和不规则状巨石混合夯土堆砌的墙壁非常高,起码三层楼高,一间间巨大的厂房互相连接,形成了一个规模十分宏大的厂区,烟囱、煤棚、推车、履带,裴玄素甚至还见到各可容纳数百人的食堂区和养殖区。 简直比沛州那国有的硫矿和火药厂还要大。 房伍和邓呈讳分别率人前往厂区勘察,裴玄素已经沿着金矿快速走了一圈,空空如也,没人,但勘采痕迹很新,显然是今日才调走了矿工离开的。 房伍邓呈讳飞速折返:“主子/大人,厂房也没人,一个都没有,但几天前应该还有的。” 裴玄素看过金矿,立即掉头前往厂区。 整个炼金厂都静悄悄的,他站在门外抬头打量一会,慢慢伸手推门。 裴玄素的手苍白、修长、骨节分明又漂亮,有疤,他做这种动作,总有一种异常韵律的美感。 门很大,他一伸手,房伍贾平等人立即上来推开。 “格嘎嘎”大铁门推开的声音,裴玄素挑眉望去,只见这是一个偌大的、一间间全部打穿墙壁互相连接,形成一个长达一里多地、高大十数丈的巨大厂房空间。 如今的炼金厂提炼金矿,主要分四个步骤:第一筛选含金量高的金矿石,这个在金矿就进行了;第二不则是用榫将金矿石砸成指头大小的碎块,用木榫铁榫都行;到了第三步,即是用石磨将碎块磨成面,再利用一个类似履带织布机一样的机械辅以流水,沙尘随水流冲走,留下的就是金砂。 然后最后一步,就是金砂用坩埚烧红成液体,加入硼砂和芒硝除杂,倒模成型,就成了金砖或金锭。 这个静悄悄的炼金厂,经过足足二三十年的扩建和发展,不但占地极大,并且内里已经全部摆脱的木质原始设备,石磨是超级大石磨,从暗河引水水力带动,非常有力且快,连人力畜力都不需要。其他很多需要动力的位置,都是巨大的水力代替的。 设备全部都是黝黑钢铁的,一条条履带传输,一条条飞索横竖有序密密麻麻在头顶,还有一个个黑铁吊臂和悬钩,在两头和底下可以操控。 甚至连坩埚都用吊索的,一个个巨大炉膛还有残红火星,显然顾不上其他,紧急撤退。 非常大的坩埚和炼金炉,残热连刚进门口不远的裴玄素一行都感觉得到,旁边还有巨大的冷却池,里面也是引来的暗河水。 汩汩的水流声,沿途经过的水池都能听得见,这些都是活水。 第112章 冯维等人持刀警戒,不断勘察,又目瞪口呆。 裴玄素淡淡说:“这个常山王,当藩王浪费人才了,他该去王恭厂。” 他环视这个庞大的炼金厂:“这么多金矿石和成金,你说,常山王哪来那么多人力。” 他淡淡垂眸,在水池的活水扫了眼,还有这个非常先进几乎可以建在暗河水上的炼金厂,绝非一日之功数十人之力啊。 ——裴玄素还不知道私兵,但他已经非常敏锐地嗅到关键了。 裴玄素率人一步步往前走,不断睃视检察,终于一行人来到吊臂悬索最密集的坩炉区域前。 他一步踏进去。 消息室内。 仇焰等人屏息,常山王次子将声音压至最低,“那个就是裴玄素!只要他们再往前十来步,必中!” 一步,两步,三步,……十步,十一步,十二步,…… 越来越屏息,仇焰的手一直放在最中央的铁杆子上,还差几步,他就用力一扳! 其余人已经握紧兵刃,预备随时一跃而出,补刀收割。 可就在这最后! 炼金厂后面进来的大门方向,突然传来奔跑飞掠的破空声,韩勃和沈星的声音疾呼:“有机关——” “这顶上有金属机括的!小心——” 裴玄素一行倏地刹住脚步,有人立即回头,只见尽头敞开的大门,三三两两一大队人飞速自金矿方向飞奔而来。 最前方,远远将众人抛在身后是韩勃背着沈星,沈星手中举着一张青面白里的丝帛舆图,拚命高喊摇晃! …… 时间回溯到午前。 裴玄素韩勃率大队人马离开之后,沈星也没闲着,她先和账房文书们算了小半个时辰账目和看文书,没多久发现和东都常山王府一样的情况,遂丢开手。 她带着人找了一段时间,还是没找到常山州王府的建筑图,但测绘的数据已经陆续汇集了。 原来西提辖司还有几个会绘图的老文书,但大家很快发现沈星更快,于是都交给她,变成老文书帮着打下手。 整个临时大书房忙忙碌碌,以沈星为核心,徐芳徐喜几个奔跑帮忙之余,不禁对视一眼,露出欣然笑容。 ——他们徐家的小小姐,果然是随父辈和祖父,就算不擅武,也有其他出类拔萃的天赋。 沈星认真记录、演算,从建筑合理性来推敲,最终在午后的时候发现王府建筑的一处问题! 她带着人一起试探,最终打开了常山王的暗书房,发现了金矿账册和炼金厂布局设计图。 “咦?” 这是什么。 沈星敲墙,又发现一个暗格,废了点力气研究打开之后,发现内里放着一个个卷轴,有新有旧。 她一卷卷打开来看,很快发现这应当炼金厂的布局设计图。 观图,这炼金厂就在金矿隔壁。 从小到大,就老到新,一次次扩建翻新,最后成了一卷六尺长一尺宽的超级大型厂房舆图,雪白的丝绢上工笔细描,横竖圆弧极工整精密。 还有几个大箭头,是厂区通往山外的,她看不懂。 但沈星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这上面! 她先是好奇看了看大箭头,又专心细看厂内的设计,看了没多久,突然发现了坩炉区域上空有一个明显加上了阴影的机括部分,连接这斜上方一个小房子。 她见了账册和图,先是大喜过望,而后疑惑,紧接着大惊失色! 这机关图的部分她看得懂,明显就是用来灭口的杀着。 裴玄素韩勃几次说过,他们分秒必争,他们在明,而范亚夫等人必在暗。 她心咄咄狂跳,抓住地图发飞奔冲出,“守大哥你赶紧帮我去报赵监察使!” “芳叔喜叔容大哥!快,我们得赶紧去找裴玄素和韩勃啊!” 徐守匆匆一听,飞奔冲进前厅找监察司的人,他找到赵青,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匆匆掉头飞奔追上去了。 赵青也熬得两眼通红,她一拍大案:“快!赶紧召集所有人,一起进山!” 监察司的人一半随裴玄素韩勃进山,一边留在常山州,赵青熬了几个大夜没去,刚睡了一会匆匆爬起,“快快快!” 她飞速抄起长剑,徐守的身影已经冲出院门了,赵青望了一眼,“没想到啊,这徐家的小姑娘居然不是一无是处!” “快快,马上走——” 赵青等人感到码头的时候,沈星一行的船已经走了。 从码头上水,一路徐芳背着沈星全速疾行,等追上了提着虞世安的韩勃,韩勃一把将虞世安扔了,“不会吧!” 他赶紧接过沈星手里的丝帛图看,他不大会看这种复杂的建筑大图,横看竖看,但上面阴影加深的大规模机械臂和吊索还是能辨认出来的。 况且沈星害谁,也不会害了裴玄素。 此刻沈星一脸的焦急,“快点快点快点!” 韩勃把虞世安交给韩含保管,“全部人!随我,全速前进!快——” 韩勃蹲下身:“快上来!” 韩勃轻身功夫比徐芳他们还要优秀,沈星赶紧抓回丝帛图,一跳跳上韩勃的背。 韩勃背着她,一个纵掠全速前进。 山风呼呼吹得,他说:“星星,你也挺厉害的嘛,回头让裴玄素和我爹多给你挑点儿人在身边使。” 第113章 裴玄素也厉害,才来多长时间,手下的人很快归心。 当然,后面这一点韩勃是不会说出口的,他看见裴玄素就嫌弃。 沈星一下笑了,哪怕心里很焦急,也不禁露出一个笑,前世她和韩勃就是冤家对头,互相不喜看不顺眼。 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有这样的关系,他还夸了她。 她小小“嗯”了一声,“还行啦。” 她笑起来小梨涡,特别甜,韩勃看不见,他说:“真不害臊。” “你才不害臊!” 沈星也小声夸他:“三哥,其实你也真厉害,这么年轻,身手……” “那是……喂喂喂,我怎么就三哥了!” “你别这样,明哥也很好的。” “再好!我也不能给个傻子当弟弟!!” “你再说,我就把你丢下去!” “喂,喂喂,哼……快点!” “很快了,再快你来吧!” …… 两人说了几句,到底还是心急,一路狂奔风声呼呼,终于望见炼金厂大门。 人未进去,高呼出声。 裴玄素心口一突,几乎是闪电一般往后急掠,“退!!” “呼啦”“咯嘎嘎”令人牙酸的突兀响动,头顶的悬索和大小机械臂好像活了一样,横勾竖切,兜头左右覆盖而至。 裴玄素厉喝一声,陡然一翻飞跃振臂,“沙啦”刺耳的长剑与金属悬索相刮的声音,火星四溅。 番子和宦卫立即倒下七八个人,有被悬索勾起掉上半空扔往坩炉,精铁的吊臂一下子把人直接打吐血,混乱一片。 韩勃速度极快,已经掠到中路,沈星大声喊:“吊臂曲臂最多只能七分,要注意它们甩头前会停顿,往后甩的幅度越大,停顿得越猛!” “悬索的基点也可以旋转移动的,但旋转之前,只能一直左右摇晃!” “消息室在那边!坩炉区尽头的斜上角——” 基本上大家都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机械陷阱,几乎不知道怎么去躲避,沈星这么一喊,勉强找到章法。 裴玄素倏地抬头,扫视斜前方,他目光一定,在最黑的地方找到了一个三尺大小不反光的水晶镜。 消息室。 “头儿!解决那个女的!!” 有人眼尖,已经望见沈星怀里的丝帛图了,仇焰已经掉头去拉后面的扳杆!试了几个,成功找到! 数条铁臂突然大动,横向斜竖携千钧之时直扫韩勃而来! 韩勃躲了几下,也顾不上里面,先掉头飞奔去门口放下沉星,刚掠出十数丈,一条重臂重重砸下!他迫不得已抛起沈星,一个旋身擦着腹部避开,正要伸手接回沈星,斜楞里突然伸出一条悬索,刷地勾住沈星的后衣领! 一下子将沈星勾上半空。 沈星害怕吗?她没顾得上,前面见血很多人倒地不知死活,她在韩勃的背上急着翻看丝帛图,对上实物后,她很快大声:“这些机械臂,原来是用来生产用的,底下各自的操作台应该能强行关掉的!……” 人忽然悬空,她“啊”惊呼一声。 消息室和沈星,哪怕是这里所有人和沈星比,整个金矿和沈星相比,都及不上沈星要紧! 几乎是发现中部吊臂悬索也突兀动起来之后,裴玄素倏地就回头望去。 沈星被悬索勾起,他咒骂韩勃这个没用的家伙一声,人一跃而起!他突破重重封锁,竟一跃掠上了机括层再往上的真空顶层,强行一俯身,生生抄住了沈星,把她被勾住的后背的衣服都撕开一大片,把人强行拉回来。 他人在半空,全凭一条悬索做力,两人飞起,一直飞到最高的,底下就是巨大的冷却池。 沈星正面重重撞进裴玄素的胸腹,脸狠狠砸在他的心口,这还好,但心口位置也重重砸在他的胯.骨位置上。 这么一砸,沈星还好,她害怕,她就觉得很痛,而电光火石的紧张关头,裴玄素感觉那一处稚鸟般柔软之地,俩团儿,重重砸在他身上。 秋季衣物不算厚实,他甚至清晰感觉它们的距离和位置。 当场脑海“轰”一声,险些把沈星脱手而出。 沈星尖叫:“裴玄素啊——” 你干嘛松手啊! 连平时努力适应的二哥都丢在脑后了。 裴玄素赶紧一抄,重新把着她后领提在手上,但沈星后领子早被勾没了,他抓了一手润腻,但这回说什么也不敢松开,紧紧钳住她的后脖子。 悬索抛到最高点,裴玄素的手也已经硬生生滑拉到悬索的最末端,火辣辣的掌心,他也顾不上了,一松手,“彭”一声水花飞溅,两人避过坩炉,坠落在巨大黑乎乎的冷却池中去了。 第34章 这些冷却池很大很深,需容下左右两边各一排直径逾一丈高四尺多的超大重铁模具板能同时浸入去冷却,黑黢黢的池壁和底部是天然石凿出的,这是暗河汇聚而出的最末端,水量也是最丰沛最急的。 裴玄素沈星往这巨大的冷却池重重一坠,激起惊天浪花,冰凉的地下暗河水冷让人体一个激灵,毛孔顷刻收缩,两个人疾速直插池底。 裴玄素在上,沈星在下,眼见沈星的后脑勺直磕池壁参差黝黑石面,裴玄素想也不想,把两只手交叠垫在她的后脑勺底下。 他双腿曲起重重一蹬池壁,重震双腿发麻,两人反弹,她磕得不重应没什么大事,但突如起来的反震让沈星仓促憋住的那口气一岔,她抑制不住咳了一声,水呛进去,咕噜咕噜大小水泡汩汩,她咳呛厉害肚里那口气憋不住快窒息了。 第114章 暗河水流湍急,一下子夹裹着两人冲进了黑暗,后方冷却池残存的天光,沈星三山帽被冲走了,乌黑亮泽的长发在黢在水流中纷飞涌动,被这些长长秀发环绕包裹的白皙小脸,有了几丝平日并没有的妩媚,晃眼成熟了不少。 但沈星痛苦得不行,呛得难受,肺里快炸了,她连手脚都挣扎起来了。 裴玄素屏息顿了一下,他没有多犹豫,俯脸凑上了她的唇,赶紧渡了一口气给她。 双唇接触的时候,冰冰凉凉的水,柔软温润的唇辨,裴玄素脑海里“轰”了一下,心脏狂跳得快要鼓出胸腔。 而沈星快要眼冒金星了,快窒息中察觉空气,她惊慌混乱中最自然的反应,下意识反凑回去,吮了两下。 裴玄素四肢百骸一阵酥软战栗,他简直冰火两重天,一方面全神贯注留神这湍急暗河,思绪冷静到极点,暗无天日的前方让他死死压着焦灼;另一边传感神经带来的大脑至心脏的战栗直贯全身,四肢百骸,紧紧揽着她的那只手的皮肤存在感无限清晰。 好在,这样一半天堂一半地狱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不然两人就得抱着一起死了。裴玄素很快就发现,暗河头顶的石壁出现缝隙,有大有小,有点还有光。 裴玄素奋力仰脸露出水面,在水面和顶壁的缝隙勉强换了一次气,又给沈星渡了几口气,前方终于出现一处一丈左右的间隙,有光,他立即伸手扣住边缘,一撑一跃,两人成功上水离开暗河。 前后其实不久,也就三四分钟的事情,但在鬼门关走一圈的的人感觉却异常漫长。 这是一个普通的溶洞,很高,有七八丈高,十来丈的纵深。里面还长了不少植物,有的苍绿有的入秋枯黄,大大小小的缝隙洞口漏进天光,最大的得有三丈高一丈宽,能直接望见外头溪流山坡和天空,直接出去就行了。 但裴玄素却顾不上这些,第一口震呛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沈星一直努力控制,可很难控制得住,她断断续续的呛咳喝水,上水的时候,已经昏迷过去了。 “星星,星星!”裴玄素一上水将她放下,赶紧俯身捧她的脸,轻拍,“你怎么样?快醒醒!” 沈星毫无反应,紧闭双目躺在不平的灰黑岩砾地面上,脸色苍白,湿透的长发海藻一半散在尽是沙土杂蕨的地上。 裴玄素急得不行,见沈星腹部微鼓,他也知道她喝了很多水,赶紧先按压她的腹部。 按了一轮,又把她倒转腹部枕着他的大腿拍背,沈星吐出不少水,但依然昏迷不醒。 裴玄素涉猎很广,他知道溺水之人有可能会出现喉头痉挛导致心脉骤停的,他情急之下,顾不上忌讳,直接俯身侧耳虚贴着她的心脏位置细听。 她心跳细弱,很紊乱的感觉,但不至于没有。 裴玄素直起身,他天人交战了两秒,到底是担忧沈星的心急占据上风,他顿了一下,最后果断伸手按压她的心脏位置。 触手柔软一团,裴玄素竭力忽略,他双手交叠开始重重往下按压。 这个方法果然非常有用,按到七八下的时候,沈星闷哼一声,突然就醒了,他也一下子感觉她的呼吸和心跳突然有力了起来。 就是很尴尬,沈星忽然一醒,睁开眼睛,对上的就是裴玄素湿漉漉放大的脸,他整个人倾身在她之上,两手交叠压着她的心脏位置。 两人对视了一眼,裴玄素立即松手的同时,两人热血上涌颜面爆红,沈星赶紧一撑坐了起来了,往后挪了一点,手足无措捂了一下心口。 沈星杏眼瞪得溜圆看他,赶紧挪开视线,上辈子裴玄素摸过无数遍,但这辈子没有过。眼前人也不知道,半新的人,带来异样的触感,他突然这样,她心跳快蹦出来,心慌意乱,夹杂羞涩。她还记得渡气,但跟按心一比都不是事了! 裴玄素也羞臊,焦急一松,掌心那柔软的感觉仍清晰得不行,感官无限放大,他忍不住握了一下手。 他轻咳一声,转过头,一脸严肃:“你刚才呛水昏迷,心跳和呼吸都很弱,溺水有可能引发心经骤止而毙命的。” “我很担心,情急之下冒犯了。” 裴玄素这人久经宦场,仪态又到位,他认真解释起来,很能唬人给人信心的。 最起码沈星的心一下松了很多,她回神,在想自己是不是太大惊小怪了。 从前她天天在蚕房做小工,跟那些男人物件就一条薄布相隔,观念和外面女孩有差异,有必要的情况下容易接受多了。 这么一想,她肩膀一垮,人也露笑脸了,她忙说:“谢谢你了。” 她想起炼金厂的惊险,一时心有余悸,幸好裴玄素及时赶到。 裴玄素不禁一笑,他温声说:“你喊我二哥,谢什么?” 太见外了。 这句话说得真心,他神色温和,薄唇微勾,丹凤目和那剑眉都露出淡淡和熙的笑。 一下子软化了这几天砭骨的凌厉。 沈星心一下软和下来了,她看了他的脸一下,小声问:“你有带妆粉吗?” 裴玄素让冯维几个给家里采购药物及日常的同时夹带了杜仲胶,沈星帮他把妆粉之类都调过,入水微妆没掉,但有条件还是把脸抹干重新描一下。 裴玄素点头,他随身携带的,掏出一荷包,内里七八个很小的瓷瓶、短笔和小块铜镜和棉巾。 第115章 两人怕前面有人找过来撞见,赶紧起身避到洞窟角落的一棵矮树后面,裴玄素把脸抹干净了,沈星拿硬毛短笔,沾了一点胭红和粉白,在掌心划两下微调,小心给他眼尾描去。 裴玄素的丹凤目特别漂亮,线条极精致,风韵之余又凌厉摄人,浸水后近距离去逼近看,冲击感非常强烈。 沈星心理上的不自在虽去了大半,但到底还有些的,前世她被这人抚触狎弄无数次,但这辈子毫无心理准备下还是第一次,并且和从前的都不一样。 她不自在,也还有些羞慌,他那双漂亮又有力的掌心带来触感仍在,那片皮肤还怪怪的。 她描绘的时候,偷眼看他,裴玄素一脸正经,面上仍有几分歉意,察觉她瞄他,他还带歉微微点头,向她抱歉。 于是沈星心里最后那点不自在也丢去了,那块皮肤感觉似乎也好了些,她就想,好了不要别扭了。 她一下子高兴起来,心里忽然有种感觉,裴玄素真不一样了,是他,也不是他。 她突然觉得,真好。 “好了,换那边了,你把脸侧过来,……下巴的遮瑕膏子你自己抹吧,算了,镜子这么小,我帮你吧!” 裴玄素装得似模似样,一本正经,看沈星一下子放松,开心起来,像只小蜜蜂般忙碌着,他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微微低头,摩挲了一下掌心,那种清晰的柔软触感是渐渐没了,但却印进他的心。 他心跳还没缓回来,他微闭着眼睛,却敏感又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存在, 沈星手指灵巧描画着,最后指尖挑了一点白色膏子,细细在他下巴唇上抹开,裴玄素险些呻.吟出声,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战栗堵在胸腔间的心脏。 指尖柔软,骚动连城,裴玄素得刻意并且尽全力去想金矿和常山王这群仇人的种种事迹,才能遏止住一阵阵潮红蔓延上脸颈的皮肤。 简直就是这人世间最折磨人的刑罚,在炼金厂还不是冰火两重天,现在才是。 好不容易沈星收手,“好了。” 她低头收拾瓷瓶和短笔,裴玄素如释重负站起来,偷眼看她,心头像孙悟空翻筋斗云,一下子轻松了,但又有种莫名的强烈失落感。 还想她继续抚触。 他忍不住在她没注意的时候,佯装不经意抬手,轻轻碰触了一下下巴,她摸过的地方。 这短短一刻钟,简直像踩在云里,明知发生了但偏又好像没发生,腾云驾雾心如擂鼓。 唯一可惜的就是,这段意外时光实在太过短暂了。 沈星才刚跑到暗河边把短笔洗干净,裴玄素担心有什么不知名东西连忙跟上去,笔才刚刚放进水里,裴玄素耳尖,就听见有人大喊:“大人!裴大人!副督主——” ——紧随韩勃沈星之后赶到的第一批人不太多,但正好全程目睹飞索和两人坠落冷却池。 韩勃和底下的人眼见裴玄素沈星好一会没从冷却池上水,心知不好,赶紧大喝让沿着那水去看。 第一批人慌忙分成两拨,一拨赶紧冲进去支援,另一拨绕过厂房外墙一路跑到尽头,见厂房尽头贴着山,他们又绕着山寻找大声呼喊。 很快找到这一片来了。 沈星赶紧使劲搓了几下笔毛,在身上擦了几擦,递给裴玄素,裴玄素迅速扯紧小荷包的系带,往怀里暗袋一揣扣上纽扣。 两人立即站起。 裴玄素思绪一清,神色已经肃容和恢复先前的凌厉,他低声说:“好了,我们走吧!” 沈星连忙应了一声,裴玄素略等她,遂转身,她紧随裴玄素之后,跑出溶洞,和他们的人汇合。 …… 其他纷杂的念头,出来之后皆悉数暂时搁到一边去了。 裴玄素迅速带人折返炼金厂。 沈星最后的判断和提示非常有用,韩勃带着没有倒地的人迅速设法靠近操作台,没多久就成功强行关停了第一个铁臂。 裴玄素赶回去的时候,刚刚好赶上一场血战! 他回头厉叱沈星:“别进去!退后最好藏进山里,等结束了再出来!” 他抬头望徐芳四个:“护好她。” 徐芳四人无声一抱拳。 沈星被带着出了厂区,钻进炼金厂外空地边缘的矮树杂林里。 这时候暗红余晖占据西边小半边天,天色已经开始发暗了,徐芳徐喜他们找了一个安全隐蔽的地方给沈星蹲着,沈星焦急探头,四人又和沈星稍稍商量,最后决定徐喜徐守留着保护小主子,徐芳带着徐容去炼金厂。 徐芳四人因为沈星,如今阴差阳错也算和西提辖司编外人员,徐芳是有正经军职的,现在也因为行动方便,被裴玄素通过赵关山借调挂在宦营了。 四人经过这段时间的私下观察和考量,最近也在积极融入这个集体。 “嗯,芳叔容大哥,你们也要小心!” 徐芳徐容迅速越过高墙,重新折返炼金厂。 炼金厂内正发生了一场血战,持续了大约有大半个时辰,里面的吊臂和悬索断断续续被强行关停,到了关停有十七八处的时候,裴玄素韩勃这边终于不再处于被动的场面了,两人厉叱一声,震剑往斜上方那个水晶镜方向直奔而去。 韩勃路上被沈星举着图叮嘱过,知道消息室的门在哪里,他早就告诉裴玄素了,两人疾如闪电,配合默契,一冲而入,后面韩含冯维邓呈讳徐芳等人紧随其后,消息室的操控很快被打断了,进入一场血战。 第116章 杀死裴玄素并拖慢西提辖司行动的计划到这里其实已经失败了。拖延的时间并不长,只不足两个时辰。最后眼见西提辖司及宦营后续大部队抵达的越来越多,弓箭手都到位了,仇焰为首的暗阁顶尖成员且战且退到山峦边缘,同伴的尸身也顾不上了,仇焰浑身浴血,一把提起常山王次子的衣领,和剩下的几个暗卫成员一跃掉头入林遁去。 他连连轻踩急纵,在树梢枝杈一扭身轻灵而过,轻身功夫如夜林穿燕,优美轻盈而迅捷到极致,动着杀着如雷霆万钧,遁撤如飞鸟过林,仇焰这几人三十来岁正值成熟的巅峰期,与这几个人相比较,天纵之才如裴玄素韩勃,身手都稍嫌稚嫩了些。 不过裴玄素的脑子可并不稚嫩,他年纪虽轻,对诱谋的局势判断却精准老练得可怕。 一行人西提辖司的高手打热血腾腾,下意识要追,被裴玄素一举手就拦住了,他喝:“停!都不许追。” 裴玄素冷笑一声,他心中已经意识到什么了。 仇焰这些黑衣人是诱他们追啊,他对那边黢黑的山林毫无兴趣,瞥了一眼,旋即转身迅速环视。 一轮冷月自东山升起,晚空下深山鸟兽奔名若远若近,崇山峻岭在夜色中无声环抱着这处幽深的金矿和炼金厂。 裴玄素厉喝一声:“快!马上搜山!!五十人一组,互相联系,分发信号箭,一旦发现不妥,马上放出信号!” 裴玄素招手:“舆图!” 背着舆图的宦卫立即冲上前,单膝下跪,旋即抽出青色布袋,拉开一卷长长的七州联合常山州的地域图。 沈星忙碌勘察密室,老文书们也没闲着,已经把七州的山势舆图都补全并拼合在一起。 这里稍值得一说是云吕儒,他是个很有官场嗅觉的人,要么不做要么就全力做了,马失前蹄就一次,他到了常山州之后积极将功补过,这图还是他积极参与后才能这么快拼好的,并且他知道的一些本地常用多用的水路二道,山中通往什么方向,什么地方有悬崖拦着山民基本不能通行,悉数备注在大图底下,一目了然。 裴玄素一扫舆图,心里立时大致有数,他沉声下令:“雁水往西有大小三个岔水道,每个分五十人,乘快舟而上,马上出发!巢水支流有两处,同样各分五十人;另外,遣二百人跟着一起去,环整个北陵山群给我巡一边!” 究竟是什么,要仇焰此等身手的人亲身赶赴消息室,亲自以身冒险诱遁,来拖延时间呢? 很多人已经因为裴玄素的喝停,渐渐想明白过来了,沉肃紧绷的氛围中,隐隐压着一丝兴奋。 最后,一直举着那张丝帛图的沈星终于等到裴玄素发号司令完毕了,她赶紧挤上前去,对他和韩勃说:“二哥、三哥,你们看这里!” 她指着丝帛图最上方,也就是炼金厂北边山林的方向——她昨天就看到的,但没看懂,也顾不上,那几个厂区通往另一边深山的几个黑色大箭头。 裴玄素一看,挑眉:“剩下的所有人,整队,跟我走!” 他直觉,他想要的东西,恐怕就在这方向前去不远了。 …… 这一刻的裴玄素,整个人气势的都变了,他勾唇露出一抹冷笑,笑意完全不达眼底,那双艳美的丹凤目酝着暗黑潮潮,泛着一种砭骨的凌厉。 九月深秋的山林很冷,他却给人一种毛骨悚然之意。 沈星站在他身侧,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垂在身边的手紧紧握着拳头,望了他一会,也赶紧抬头往那个方向望过去。 ——这时候溶洞里的小意外,全都被她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队伍很快集结完毕,只留下几十人看守和监视这个金矿和炼金厂,裴玄素韩勃连夜带着大部队沿着几个黑箭头所指的方位行去。 在选择具体方位的时候,裴玄素顿了一下,精准无误往最西边那条走过去。 韩勃单手持剑,走在最前面与裴玄素并肩而行。 那山路走了没太久,很快就现出端倪了,每年都会派人栽种撒种的山林草丛渐渐消退,现出一条长期有人车行走的山间土道。 大队伍行进的速度迅速提升,在下半夜的时候,抵达的常山王藏匿在深山多年,已经砍伐整平建设起密密麻麻营房的庞大私兵营。 天上的星光月光幽幽洒在这处大山坳,静悄悄的,兵营人去楼空。 踹开闭锁的辕门,裴玄素第一时间转向左路的伙房和五谷轮回的大片旱厕方向。 一脚踹开其中一件伙房的大门,整整齐齐的一大排灶锅,凳翻锅掉异常匆忙,他俯身一看灶膛之内,草木灰细腻蓬松,明显这两日才刚刚用过。 他连续深扒,中部的灶灰同样如是,裴玄素霍地站起身:“立即放响箭,放信鸽!这批私兵刚刚离开不足两日,马上追——” 韩勃“彭”一声踹开灶间大门:“裴玄素!主营烧了一间屋子,必是密室,里面焚毁了很多纸灰!” “先不管它!” 裴玄素快步往门外走,一把勾住韩勃的肩膀,走着走着跑了起来,“快追!这些私兵至少逾两万,即便化整为零徒步而出,这会儿也还没全部出山!我们必须追上去——” 该烧的早烧完了,追上私兵可重要太多了! 一声尖锐呼哨,信鸽振翅,信号箭飞上半空“彭彭彭”橙红焰火连续炸开! 第117章 裴玄素甚至没有再攀山,他直接掉头,沿着来路直奔雁水码头,登上快舟直冲安丰州一带的外围群山而去。 …… 范亚夫等人就在兵营不远处的山林里。 那焰火映红半边天,黢黑山林中的一行人脸色比锅底还黑。 仇焰低头:“范先生,是我无能……” 范亚夫抬手止住,鹤发童颜眉心深深攒成一个川字,现在情况要糟了,就是不知道会糟到什么程度? “我们要做的是,竭力不能让事态失控。” 范亚夫盯着山下火把潮水般涌回的方向,他沉声:“跟上去。” 转身之际,望见身侧瑟瑟发抖的常山王次子几兄弟,范亚夫恨得简直不打一处来,狠狠踹一脚:“该死的东西!”拂袖而去。 郑御楚淳风等人沉着脸立即跟上,仇焰和几个手下捏着鼻子把着该死的常山王次子兄弟提上了,迅速遁火龙方向而去。 …… 裴玄素是次日天明后抵达安丰州外围的群山的。 路上他甚至已经接到前头派出队伍放的信号箭。 把这些临时被下令原地解散迅速离山混入地方城镇的私兵吓了一个心胆俱裂。 这些私兵征集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他们也知道自己藏在山里当的私兵,抓到要杀头的。 惊慌奔走,但如撒豆子般一片一片,撒开搂都搂到了很多。 整个西提辖司和五千宦营兵抓得那是一个畅快淋漓,两万私兵啊,这次怎么也立大功了吧。 不断有人冲上来,给裴玄素和韩勃大声禀告,哪里哪里又抓到多少。 裴玄素韩勃俱一一颔首嘉奖。 但事实上,两人率人亲自追上第一波零散私兵之后,没多久,就有一封加急上表和密折快马送往六百多里外的东都了。 一群私兵被打得七滚八爬,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再不敢跑,全部都是平民便装装束了。 裴玄素盯了那些私兵良久,踱步上前,半晌,他突然俯身从一个私兵的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 他拿着那把匕首,举着面前细细端详。 然就在裴玄素俯身抽匕首的那一刻,举着千里眼望着这边的范亚夫,心中一突,忽然生出了一种很不祥的预感。 …… 裴玄素看了那柄匕首一会,突然下令要找这些私兵的铠甲和他们的兵刃。 韩勃皱眉了:“找这些东西干什么?派人慢慢巡睃,早晚会找到的。” 这眼下多少超级大东西啊?金矿、炼金厂、足足两万私兵,其中种种无限多的上下勾连,整个西提辖司大小人马犹如掉进瓜田的猹,个个都兴奋得不行。 什么不能查?哪样不比这个重要?!偏裴玄素要废大力气去大海捞针找什么铠甲和兵刃——私兵已经说了,统一缴上去后不知道了,找个人审都审不了。 韩勃想不明白。 裴玄素瞥了韩勃叉腰不耐烦的动作一眼,“你错了,这里头,恰恰是这条小线索最重要的,比两万私兵和四大王府的覆灭都还要重要!” 呵?! 裴玄素垂眸抛了抛手上的匕首:“常山王封地只有炼金厂没有铸铁厂,况且,打造兵刃和铠甲,非极优工匠不能造也。” 韩勃政治敏感度比裴玄素差了一些。 也很少人的政治敏感度能及得上裴玄素,几乎一刹那,他已经想到了后续的种种可能和变化,思绪敏锐直指十六鹰扬府。 如今手艺人都是一代传一代,父传子,精湛出众一些的技术往往是一代一代人传承给儿孙辈吃饭的本领。大燕的平民户籍,甚至有分匠藉的,这是官府都承认并允许藏私传承。 而造铠甲和打造能上战场的大量兵刃,一得好铁,二得有好工匠,但最顶尖的工匠全都在兵部工部名下挂着,一代一代人住在兵营或兵部下辖的王恭厂附近聚集成镇甸,不往外流的。 沈星也气喘吁吁跑过来了,安静仰头听着。 裴玄素抛了抛手上的兵刃,“常山王有了金矿,他还能有个铁矿?我不信;要么其他王府有铁矿,并且分享给彼此。但就可能性我认为不大。” 每个王府都有这么多私兵,还用搞一个龙江刺杀吗?而且一个常山王还能说瞻前顾后胆子不够大,这么多王府如果都有养私兵的人,他们还都会臣服于皇帝吗? 而且裴玄素相信,以女帝的情报系统以及这么多年对诸藩王府的虎视眈眈,如果真是这样,不可能这么多年一点风声都不透的。 出一个常山王就不容易了。 “兵刃,铠甲,常山王往哪里打?还有大大小小的将领,总要有几个真正知兵的,谁替他训兵?!” 后者先不说,前者这个匕首,最有可能的是往真正的军队伸手,或贿赂或安插,像安丰州云吕儒这样的盯准了之后使出百般计策诱住套住。 韩勃也很聪明,他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裴玄素道:“这些私兵的兵刃和铠甲,很可能是真正的王恭厂出品。” 王恭厂,是朝廷官方的兵工厂的统称。 朝阳喷薄,一缕缕晨曦越过原野山川,透露在山脚之下,雾霭、晨露,有种幽幽的沁寒,和金色晨曦在这一刻交集。 裴玄素清冷华丽的嗓音如同着山野的寒露,“韩勃,你要明白,陛下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第118章 金矿吗? 私兵罪名? 掀翻案中的四大王府? 全都不是! 神熙女帝想要的,当然是铲除所谓的保皇党和这些太.祖一朝留下因种种原因仍然存在的人和势力! 她命西提辖司查龙江案、查宗室案,透过表象看本质,这也才是终极目的。 太.祖留下来的这些或保皇或中立的军政中坚力量,才是神熙女帝的真正心腹大患之一。 只要尽数削除打垮,两仪宫和二圣问题也就自然迎刃而解了。 如今的大燕,两种兵制并行,一种正是以十六鹰扬府为首的授田府兵制度;另一种是先.帝后期才开始试行,后来直接在神熙女帝手中发扬光大,几乎已占据过半兵制的民役募兵制。 这十六鹰扬府最开始是昔年追随太.祖南征备战的亲领大军组成的,后来开国就组建成十六鹰扬府,绝大部分分布在大江以北各州,首尾呼应,共计四十万的兵力。 当然,这是朝廷的兵力,太.祖已经驾崩很久了。 神熙女帝想对十六鹰扬府动手很久了,改制、汰换将领,各种各种的手段,但始终都没能真正大动。 裴玄素将匕首抛给韩勃,后者立即接过。 裴玄素眉目凌厉,脑子快速转动,常山附近的鹰扬府有曲州蕖州瀛洲三个,只要利用宗室案成功咬住鹰扬府,他百分百可以肯定,自身位置会有质的飞跃! 他一时热血翻滚,忆起当初父亲剥皮楦草和母亲死不瞑目的惨状,恨意几乎喷涌而出。 他甚至一瞬间,已经联想起本是鹰扬府将领出身的、从前者晋身到东都兵部和吏部去的宣平伯府裴家人! “那还等人什么?!” 韩勃二话不说,把匕首一收,“我们这就分配人手!” 两人快步转身。 猎猎寒风刮起裴玄素的玄黑披风,翻飞舞动,露出殷红夺目的绣金麒麟服,龙首鱼身张牙舞爪,江崖海水纹的曳撒在朝阳下粼粼刺目。 他低声叮嘱沈星两句,沈星连忙点头,他大步去了。 花了十一天的时间,最终由裴玄素所率的大队伍自雁江码头以北七十余里的位置,成功打捞了沉江的大批兵刃和新旧军铠。 在捞上第一批兵刃上水一刻,裴玄素俯身捡起一个普通兵刃使用的矛头,长矛的杆子已经卸下了,他翻了一下,锐利目光落在矛头与木杆镶嵌的底座位置,只见半旧的红缨之上,有一小块铲去划花很多年的刮痕,裴玄素非常熟悉鹰扬府,鹰扬府王恭厂的名字也很长“敕造十六鹰扬府 某州鹰扬卫下辖 第几王恭厂 第几铸造局”。 独一无一,全大燕就鹰扬府的王恭厂铸名这么长的。 裴玄素数了一下,长度和空格,不多不少,那划痕刚好和上述那行字的长度对上。 “辟啪”一声,矛头扔回船上,裴玄素目光凌然:“好了,可以具折上奏了!请示陛下下旨查察三大鹰扬府了!” 语气森然,轻飘飘一句话,连一直在旁监察见过无数大世面的监察使端靖郡主赵青都不禁心血上涌,胸腔那颗心,鼓噪彭彭彭重跳,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 这封明折以及密报,韩勃都没和裴玄素争着写。 这宦官少年虽脾气不咋地,日常不喜裴玄素,但这事功劳裴玄素比他大多了,他是不会去抢的。 他只以自己的所见,平铺直叙,把这次裴玄素的判断和大家的寻找,按自己的身份所需写了一封汇报折子,一起送往东都去。 整个朝堂内外,关注宗室案进展的人非常多,从上而下,牵动无数人的心神。 裴玄素韩勃在常山州王府内外的所作所为,几乎是实时在东都转播。 弹劾的折子雪花一般转往内阁,甚至连好几个阁臣都亲自写了,认为裴玄素韩勃羁拿七州二十八县刺史县衙上下的行为简直太过了,搞到民心惊疑议论纷纷。 两仪宫正被架着,很多事情没法发难,就这件事在小朝上冷脸说过几句,俱被神熙女帝不咸不淡打回来了。 朝堂东都的暗流涌动,最终被西提辖司一封私兵回禀及要追索兵刃的上表彻底捣乱了。 裴玄素放弃所有人,只抓着这一条隐晦牵涉鹰扬府且表面不怎么样的线穷追猛打!最终避过种种陷阱,成功在九月二十七打捞到常山王私兵所使的兵刃。 前后三天打捞,已经捞上来超过一万件。 而早在第一天,上呈朝廷和太初宫的明暗折子已经飞马直奔东都了。 长达十一天,很多人提起心等着,匡当一声,砸得人头晕目眩! …… 两仪宫一派心如何坠入谷底,脸色如何阴沉如雨这都不必提。 单单说朝堂和内阁。 那封已经开启了火漆的折子,一式两封,就这么摆放在黑漆楠木大方案之上。 梁恩连日来已经在此等候了多时,太初宫一派的中坚之一、阁臣宋显祖立即拿起其中一封,道:“梁内相,请随老夫来,我等一起前往太初宫觐见女帝陛下!” 外面一大群人等着,宋显祖带着两个人和梁恩出门,呼啦啦往太初宫方向去了。 范亚夫请病假不在,吏部侍郎陈瑞恩沉默拱手,也取了另一封奏折,急匆匆往两仪宫方向去了。 两边脚步声渐渐远去,偌大的政事堂沉寂一片,只听见呼呼风声。 第119章 有不少人都生了不祥预感,竟事涉十六鹰扬府了,女帝对鹰扬府虎视眈眈多少年。 保皇党恨极:“这些个阉贼!这个姓裴的阉狗,他这是是要毁了太.祖根基!毁楚氏皇朝国本的!!” 消息插了翅膀般飞速传出,甚至有太.祖朝留下的激进老臣当场失态,“牝鸡司晨,寇氏窃国,呜呼哀哉!呜呼哀哉啊——” 泪洒衣襟。 学生同僚赶紧捂住他的嘴巴,把他拖走了。 …… 太初宫的女帝得讯,简直勃然大怒。 “哗啦”一声,整个御案所有东西全部被暴怒的她全部扫落在地!辟里啪啊碎了一地,所有太监宫人噤若寒蝉,股肱臣属都不由低下头去。 大家都知道,这几句话真的戳了神熙女帝的心窝子了。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神熙女帝一身明黄团龙龙袍,下摆被墨汁泼洒,但此刻没有人去理会它。 神熙女帝怒得脸色都变了。 她这一生,纵横过战场,当过皇后,夫妻翻过脸,被丈夫背刺过,入过冷宫,最终他死了,她的敌人都死了。 她登上这九五之尊! 她并非非得传位给姓寇的。 只是她姓寇,国姓就是寇! 她活着一日,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这万里江山就是她的! “来人,着人去西提辖司,立即将胆敢犯上的这老贼拿了,夺官去爵,五马分尸!全家打入大狱待罪!去,马上去——” 神熙女帝出奇愤怒,她已经登基十三年,勤政不怠,肯真正臣服于她的她亦不吝提拔奖赏,帝皇心术手段和仁政也不缺。 为什么就有这么所谓老臣或文人固执地认为,这是楚氏皇朝?! 这些所谓的保皇党和昔年也共同跟过她和太.祖的中立派,依然都这么冥顽不灵? 神熙女帝愤怒到了极点,她这一生,生平最大的耻辱,当年她和太.祖真心相爱,并且她信了,她曾一心辅助他打江山,想和他携手天下,当他的皇后。 怒极之下,神熙女帝反迸发出无穷斗志。 “好,很好!” 来战! 神熙女帝依然是当年那个不甘不驯战意无穷的她,她很快就冷静下来了。 “传旨,封裴玄素为永城伯,赐府赐帛赐帑金,赏黄金妆花斗牛通袖罗;重启东提辖司,裴玄素任提督,带着他的人都过去,韩勃梁彻一并跟过去,平调为副提督。” 东提辖司,和西提辖司一般编制高度和权柄,不过早年间因朝臣激烈抗议和上折,加上提督赵明诚罪犯欺君入罪判斩,最终被暂关停裁撤。 神熙女帝直接将东提辖司重启,并将裴玄素委任为新的第一任提督。 一下子将裴玄素提上一个新的高度。 “梁恩,你亲自去宣旨,告诉裴玄素,只要他给到朕满意的结果,朕封他永城侯。”比宣平伯府裴家的爵位还高了。 “他的父母脱罪,他的兄弟脱宫籍。” 神熙女帝坐回龙椅,明黄玄黑御案之后,她神色凌厉,“他想要的,朕都可以给他。” 当年丰州的稳婆找到了,内卫查过,神熙女帝也看过裴玄素之母曹氏的画像,与裴玄素本人非常的神似,基本可以确定,裴玄素就是曹氏亲生的。 既然如此,神熙女帝毫不迟疑,裴玄素能干、好用,她不吝封赏,把人尽数给用起来。 重赏重赐之下必有勇夫,神熙女帝非常清楚裴玄素想要什么。 她全部给他! 包括此次前方常山州的人、裴玄素麾下的人,尽数大肆封赏,一个不漏。 “事成之后,还有重赏,都给朕竭尽全力!” 神熙女帝侧头望向西边的半敞的槛窗,两仪宫的金色琉璃瓦庑殿顶在夕阳之下非常清晰,她一瞬想起那个曾经两仪宫的旧主人,切齿痛恨之色一闪而逝,她冷冷哼一声。 神熙女帝目视前方,俯瞰整个前朝和远方的黑瓦民居,倏地收回视线,“梁彻把手头的事立即交给赵关山陈英顺,这就动身,一并前往常山州。” 神熙女帝本想让赵关山陈英顺一并西去的,但想想三大王府未必没有其他,于是打住。 “去,立即就是!” “奴婢领旨!” 第35章 裴玄素的官阶及权力迎来了一次质的大跃升,前任提督大太监赵明诚被入罪判刑之后,神熙女帝当时也觉得两司联合搅动权力之炽有些过了,另安抚朝臣,东提辖司被暂裁撤关停有七年之久。 这七年来多少人觊觎过这一前权宦机构,连司礼监提督梁默笙也曾为他的义子谋求过,但神熙女帝最后都没有同意。 时也运也,挟两宫剑拔弩张越演越烈,正中女帝深切所需一把扯出十六鹰扬府,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之后,东提辖司应声重启,这个司主提督之位最终花落最近声势夺人的裴玄素的手上。 封爵、赐宅、赐帛赐金、赐第三品妆花斗牛通袖罗,即黄金斗牛服,裴玄素一跃成为与赵关山梁默笙平起平坐三大宦官头目。 爵位稍逊,品阶与赵关山齐,比梁默笙稍逊一级。 旨下当时,赵关山紧急叮嘱了梁彻,又让他给裴玄素韩勃带了好些嘱咐的话,梁彻当天就匆匆点齐麾下人马及划拨到裴玄素手下的人马,紧赶慢赶跟着宣旨队伍一并快马出东都西下了。 第120章 走的是六百里加急的军驿通道,次日下午就抵达了安丰州了。 当时裴玄素沈星韩勃三人正在雁水堤岸。 青绿江水如镜流动,两岸芦花零星飞絮,红叶黄杏染秋的霜色,三人且说且徐行。韩勃手多,用马鞭抽打高壮的芦杆,芦花飞了沈星一脸,她说了两次他还不改,她生气了,两人又吵吵斗了一轮嘴,裴玄素肯定帮沈星的,把韩勃气得要命。 不等韩勃撸起袖子来大干三百回合,这人和沈星沾边总变得格外幼稚,仿佛一下找回童心,吵吵嚷嚷,有点空又凑过去撩拨她,又吵又闹还笑,彻查和一大批人加官进爵调任等及不同程度的赏赐的圣旨到了。 先宣旨。 之后,寒暄裴玄素当然不在话下,言简意赅说完,梁彻带着人上前重新拜见,有能者居之,裴玄素还是赵关山义子,梁彻咋舌但也服气,这人也光棍,笑着带人上前利落一个单膝下跪见礼了。 裴玄素亲自扶起,一轮拜见鼓舞士气收拢人心就不具体说了,裴玄素让梁彻带人去融合大部队稍事休息去了。 韩勃拿着调任文书看了好大一会,撇嘴,他不可置信,居然要跟裴玄素混。 但圣谕无质询余地,他垂头丧气又很不高兴地走了。 裴玄素没搭理他,好像他很愿意似的。 秋风飒飒,即将入冬了,好在今天出了太阳,河面粼粼倒映着波光,裴玄素垂眸翻了两下手上的新告身,拿着负手而立。 权力位置鸟枪换炮,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当这个新告身拿到手里的时候,代表着他离复仇又近了一步。 裴玄素情绪起伏大吗?那是必然的。 他无声盯着碧色粼粼的河水,沈星安静站在边上,时不时望他一眼,秋风中裴玄素鼻梁笔挺轮廓深邃,沉默无声,少了几分瑰艳俊美,平添冷寂凄恨,几番轮变。 沈星看不到他的眸色,但能感觉到他的情绪。 她觉得,现在并不适宜开口说话,于是就安静站在他身边陪伴他,也转眼去望那纷飞的芦花和绿水堤岸,心里也想了自己的家人。 裴玄素已经传令整队了,后方人奔马鸣夹杂吆喝,东西提辖司精锐缇骑番役宦卫正迅速集结,牵马翻身而上,他站了大概有一刻钟,直到后方整队声音渐少,已经差不多完成了。 裴玄素蓦转过头来,他对沈星说:“很快,我马上就能能让第一批人付出代价了!” 他说话的时候,喉结上下滚动良久,声音低哑,压抑的隐忍,神色凌厉,眸中有隐泪。 呼呼河风掠过,让这句话变得凛冽起来。 …… 这件事换了别人,只怕还真很难办。 但裴玄素不一样,昔日他出任沛州刺史,主责就是监察曲州鹰扬府。他和常山王不熟,也不敢熟,仅仅一次被邀请随大流去王府参加常山王的寿宴,这一带的州刺史都邀请了不请裴玄素不合适,也此地无银,裴玄素亦是随大流赴宴。 常山王全程憨憨地笑,裴玄素踩开席线来结束线走,没滋没味吃一顿,走了大家都松口气。 藩王府不是他适合关注的,他卸任之前都得避嫌连打听讨论都不应当,但距沛州八十余里的曲州鹰扬府却是他必须监备的。 曲州鹰扬府太近,常山王不敢伸手,但裴玄素却对鹰扬府的一切编制留档甚至操演时辰兵卒伙食等等都非常非常谙熟。 大燕军规很严,十六鹰扬府辖下各卫的规章流程都是一个样的。 这个任务简直为裴玄素量身定做一般,东西提辖司绝对不会有人比他做得更好更出类拔萃。 几乎是发现裴玄素垂眸用大拇指摩挲矛头上那一个小小长条划痕的刹那,范亚夫目眦尽裂,放下千里眼,再无一丝侥幸之心,老头倏地回头,双眼迸射狠色。 范亚夫当即下令,当场斩杀常山王的所有私兵将领,不拘大小。 并且,出身自鹰扬府辞退下来被常山王暗度陈仓的共有十一人!范亚夫下令立即仇焰,立即分队率人直奔他们的家乡,必须赶在裴玄素之前将他们鹰扬府军册上留档的三代亲眷全部斩杀。 一个都不能留。 为今之计,只能竭尽一切之力,死无对证了。 …… 要杀人,得先查看军部存档。 不管裴玄素还是范亚夫,两边都在第一时间核查军部存档,并以最快速度召集麾下人马分成小队。 “快!快快——” 红日沉沦山巅,暮色四合,风一下子就大起来了,韩勃/梁彻各自厉喝,率自己麾下的人往曲州/蕖州鹰扬卫方向全速狂奔,一路上跑死了多匹马,扑进驿站怼出令牌扯了存马就飞上走,全程没停下过哪怕一秒,水都没顾上喝一口水。 而裴玄素则亲自率人赶赴瀛洲鹰扬卫。 过江涉水,沿着官道狂奔,早先奉裴玄素之命已提前奔往三个方向的宦卫接到飞鸽传书之后,在各官道驿站严格卡着不明身份策马狂奔的人,尤其是中青男性身手矫健者。 恨得仇焰等直咬牙,但没办法只能绕小道远道或者走一段避一段,被严重拖慢了速度。 裴玄素韩勃梁彻先后抵达目标的曲州/蕖州/瀛洲,一句废话都不说了,直接取出圣旨和金令,冲进辕门,直奔留档室的方向。 军营存档室非常重要,全石堆砌的单独院落,非看管和直系上官不得入内,内里分隔很多小间,以防失火,而裴玄素已经提前飞鸽传书给该卫主将说清楚这事了,后者不管是否心中有鬼或不想鹰扬府牵扯进宗室案之中,在接续接了多封飞鸽传书之后,这个责任也归他了。 第121章 不得不全神贯注去处理。 先后逮住了若干放火的人,蕖州鹰扬卫被从气窗射进了火箭,还烧了小个书柜的文档,好在扑救得及时,没受太大影响。 裴玄素一身金黄斗牛赐服,华丽的妆花云锦与他夺目容貌相得益彰,冰冷神色愈发凌厉,他快步往里走,沉声:“把放火的人核交动提辖司!贾平裴裕孙传廷你们亲自去办,还有七日之内来过存档室的人,不拘是谁,全部先行拿下严密看押。 瀛洲鹰扬卫都指挥使赵兴宗面露愠色,这些阉宦鹰犬来势汹汹如入无人之境盛气凌人,着实过分,但有圣旨在,谁也没法发发声,只得点点头让副官去办。 裴玄素并不理会这些鹰扬卫将领有什么感想,他长驱直入,立即喝令:“立即把这二十年间伤病各种事辞退的大小将领士官的存档取出!” 他凌厉丹凤目一扫,森然至极,管理存档室的兵士吓得屁滚尿流,连爬带滚跑去取了。因为早有耳闻人早就查清了名册也备好了,很快就取了出来摞在门口的方桌上。 沈星并两个文书马背狂奔一路,沈星年轻也练过还好点,两个中年文书简直颠断气连路走不了,被宦卫背着跑进来的,进来后也不敢耽误,赶紧一瘸一拐跑进去。 和沈星合共三人,一个翻阅察看名册,另外两者对著名册在跑进里面的书架寻找对照,察看存放是否摆放整齐顺序确保无误,还有方桌上刚摞好的存档,扯开封线抽出纸笺,仔细眼看这些纸张和墨迹是否符合它的年龄,有无伪造。 匆匆忙忙大约半盏茶,所有人名册和纸张都字迹都一一验看过了,最后沈星做代表,她细细喘着气对望过来的裴玄素点头,“应该无假无错。” “很好!” 裴玄素已经接在三人后面翻阅过纸张,并迅速按册上人数分了队伍,他亲自抄起一摞,“按照原定计划,先飞鸽传书各地州县主官,立即赶赴当地将这些人的家眷邻里全部带回来!” 这一趟,仇焰那边的难度可比裴玄素这边的大太多了,常山王父子留下来的摊子太烂,毕竟不仅仅是亲眷,就算左右熟络的邻里,能证明该将领辞退的这些年间并未回乡或和亲眷一起生活即可。 一个是偶然,但若同时有多个这样的将领存在,那亦足可以间接说明问题。 那查核十六鹰扬卫的圣旨就可以下了。 一共有十九人,曲州没有,蕖州鹰扬卫二十年间有七个,瀛洲鹰扬卫有十二个。 初冬悄然而至,凛冽的北风呼啸猎猎,十九名中低将领的至亲家眷南北都有,最远的去到一千多里外的西北牧城和东北旻州里县。 一路疾驰急赶,大家大腿内侧被马鞍磨得通红破皮,裴玄素也不例外,他从小会骑马,短途飞马不在话下,但这样的长途鏖驰还是生平第一次。 没人吭一声,哪怕疼得龇牙咧嘴,水尽量少喝,干粮都在马背上解决的,裴玄素神色冷冽连连扬鞭,骏马飞驰额而过,一行人提辖司宦营好手狂奔紧随其后,终于在第三天傍晚赶到了目的地。 这是一个黄土坡坳下的小村庄,夕阳残红,哭声喊声呼救声,但此地人烟甚疏,被淹没在呼啸的北风中。 裴玄素一行猎猎的马蹄声,赶到之际,四五名黑衣蒙脸的男人正提着长刀收割性命,二十来户的小村庄大半门户洞开,惊慌奔走的乡民,有人直接被砍翻倒在井床上,颈血淌了一地。 裴玄素眉目一厉:“上——” 一行数十人当即弃马,疾冲而上,那黑衣人为首者身手很高,裴玄素一跃迎上,现场很快叮叮当当厮杀成一片,现场的乡民也不知道什么阉宦不阉宦提辖司不提辖司,狂奔着往明显是官府打扮方向那边连爬带滚冲去。 裴玄素十二人中随意挑的一个,他对上的不是仇焰本人,那名暗阁成员没多久就处于下风。这时候村民已经全部逃到另一边了,那几人要追杀过去,被拦截下来。 很快本地官府也带着衙役赶过来了,空下来的宦卫退后一半,迅速取下悬挂在马鞍上的弓.弩,扣上精铁短箭。 裴玄素一剑横扫,倏地一点地:“退!放——” 一弩三发,上百支激射的精铁短箭激射而出,那几个人不得不回剑格挡躲避。 一轮抢攻一轮短箭,训练有素的攻击和武器精良的优势顷刻体现,这几个人很快见红了,不得不喝了一声“撤”,背着受伤的同伴遁撤。 裴玄素没怎么追,他的目的并不是杀这几个奉命行事的杀手,须臾折返,立即下令核对村民身份点过人数,询问两句得到满意答案,已经没了的命本地官府原地安葬。 至于被他们及时救下的这批,裴玄素淡淡:“这是洪大巍给你们惹的祸事。” 他压着嗓子,声音阴柔而微带一分尖,那双绘了一点红眼线的丹凤目瑰丽摄人,风尘仆仆而阴柔凌然至极。 “你们不走的话,后续还有杀手来。全部人随我南下,如实作证之后,本督安排人给你们重新择地落藉。” 另外他随手点了几个当地官府的差役,一同南下出公差做人证。 现场哭声震天,乡民忙不迭答应。但没多久安排的马车陆续赶到,迅速分配登车,乡民背着小包袱随着一众衣裳华丽浓深的提辖司缇骑宦卫以最快速度南下。 陆陆续续,抵达瀛洲。 第122章 十月十六,连最远奔赴西北牧城韩勃也赶回来了,风沙满身,连银蓝赐服都覆盖上一层灰黄色,他特地撸了几把头发,好让自己形象不比裴玄素差太远。 裴玄素率人快步迎出,在大门前相遇,韩勃翻身下马,一甩金银丝错织的马鞭,身后十七八辆尘土扑扑的大车,他下巴往后面傲然一抬:“喏,刘陵的族人和邻居,都在这里了。” “很好。” 确实很好,非常好。 二十年间各种事宜辞退的高中低层非老迈将领合共十九人,其中八人回乡或其余经营没有问题的,十一个人家眷乡族遭遇屠戮。 裴玄素韩勃等人的千里奔援下,挽救了六处,并都有数量不下三人的活口家眷邻人。 另外五个,梁彻韩含等人没有就此离去,而是在当地寻查走访,又找到了其中两人的远方亲戚或相熟不在册但能证实此人没有回乡或干脆“还在从军”的。 另外三队,非常不幸运正面遇上仇焰等为首者,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不敢奢求其他。 裴玄素安抚了他们,肯定了他们功劳,并且表示会同等记功录册上表,牺牲的手下加倍待遇并照拂家人。 大家又激动又痛,嗷嗷叫,裴玄素叮嘱大夫不吝好药,这才离去。 至此,可以具折上表了。 很多地方都已经下雪了,瀛洲也是。 连夜朔风呼啸,天地一片苍茫,零星的细雪于今晨飘飘当当而下。 裴玄素伫立在龙江南岸,行辕地势很高,他可以俯瞰浩浩汤汤江水,大半个瀛洲城,以及瀛洲鹰扬卫,远方黛色茫茫群山,往东望,他甚至能够望见通往龙江府的方向。 他亲笔所书、那封沉若千钧又沉淀着隐忍肃杀的折子,刚刚已经走六百里加急通道送呈东都了。 快马就不久前在他眼皮子底下经过的。 裴玄素胸臆间奔涌情绪难以言喻,他望着这浩渺烟波和远山黑水。 十六鹰扬卫已经被牵咬进来了! 岐山王府、东江王府、越王府、常山王府已经彻底完蛋了。 第一笔血债讨回来了。 唯一的可惜的是,他不能亲自手刃仇人。 第36章 裴玄素这人相当有领导魅力,算无遗策的畅快淋漓,领导太强,底下人那就只剩仰望;他带领队伍得到的利益强而直接,再加上这过程中他的种种姿态和精准号令、合适的态度体恤下情,人心归附的速度空前。 大家都很振奋,很服气。 他自江边高坡走回来,大门、回廊、伤员养伤的东路诸院,又登上西路的西侧的三层阁楼,一路行来所过之处,不管头号官掌队领班抑或普通的番子宦卫,人人大声见礼俯身。 裴玄素颔首叫起,言简意赅,沉肃而微带温缓,得他夸奖的大家都很兴奋。 之后裴玄素去看了新的最后这批伤员,处理好其余的公事,在等待东都圣旨的空隙里,他终于难得有了一些空闲休憩的私人时间。 命冯维去准备一坛酒,几盘祭肉果品,装在篮子里,他独自提上西楼,寂静的顶层,他挑了一个向东能望见龙江的房间,拉过一张黑漆长条案在窗畔,他揭开篮子,把几碟祭肉果品放在长条案上,黑釉酒坛就放在长案边上。 还有几个黑釉瓦底的碗,他把三个碗并排放在祭肉果品内侧,最后一个放在酒坛边,他提起酒坛先给头三个碗添上酒,最后是边上那个碗也倒上。 酒坛放回去,他望着简单的长案和外面无垠滔滔的长天江河远山,轻声说:“爹,娘,儿子来祭奠你们了。还有各位族人属亲。” “四大王府这些该死的人,儿子让他们下地狱了。还有宣平伯府,……”两仪宫那皇帝在唇齿过,他没有说出声,“还有许多许多人,淮安侯郑御、吏部尚书高子文,秦王楚治等等,这些这些,很多,儿子也早晚让他们下去的。” 他轻轻端起长案前的黑釉碗,将碗里的酒水洒在地上一半,一个接着一个撒完,他最后端起酒坛旁边的那只碗,举了举,慢慢喝了下去。 很久没有尝酒,烈酒穿喉而过,火辣辣的感觉从口腔直入腹中,裴玄素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畅快宁静。 他抱膝坐在方案一侧陪伴父母良久,一直大概有小半个时辰,他才站起身,把祭肉果品酒坛都收回篮子里,条案拉回去,窗户阖上。 裴玄素出了门,把篮子递给冯维:“星星呢?” 冯维忙道:“先头备东西的时候见星姑娘往那边藏书楼去了。” 裴玄素顺着所指抬头望去,不远处还有一座高楼,翘檐飞脊,是这府邸的藏书楼。 冯维说:“星姑娘好像有点心事,看徐芳徐喜嘀嘀咕咕和她在抱厦前说了一阵,星姑娘好像答应了,徐芳两个就匆匆去了,但沈姑娘有点闷闷的样子。” 这样吗? 冯维催促:“主子,你赶紧去瞧瞧呗!” 裴玄素睨了冯维一眼,冯维嘿嘿笑,但裴玄素也确实记挂沈星得很,一听说一颗心就恨不能飞过去了,立马就转身,步履匆匆下楼往藏书楼方向去了。 冯维邓呈讳对视一眼,嘿嘿笑了两声,邓呈讳赶紧跟上去了,冯维则留下来,看房间里面需不需扫尾和处理好篮子里的东西。 冯维进了房间,掩上房门,他忍不住冲酒水撒过的窗牖方向合十,认真拜了几拜。 第123章 “二公子从前眼角高,不曾喜欢过哪个姑娘,如今遭逢大难,难得有个这么好的他倾心。” “大老爷,大夫人,您两位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他顺顺遂遂,情路上好歹勿要再坎坷了。” 冯维鞠躬到平腰,好认真祈祷完毕,多拜了好几拜,这才直起身看看有没有需要清理的痕迹。 …… 裴玄素抬头眺望,在楼下就发现了沈星了。 小少女穿着玉白色的鱼龙补服,三山帽没戴,露出鸦青鬓发,正坐在三楼栏凳的边角,围栏竖杆子镂空的样式,她就把两只脚丫伸出来,脸冲外趴在栏杆顶上坐着,望着远方的雾霭笼罩的江水远山和府外檐瓦。 风吹起玉白补服的下摆,她两只穿着小巧黑靴的脚丫荡阿荡的,是有点闷闷不乐的样子。 裴玄素不禁一笑,他快步登上三楼,放缓,出了三层书阁的外门,走到露台外。 “二哥。” 小少女听见脚步声,回头喊了他一声。 “嗯。” 裴玄素走她的身边,提下摆挨着她,和她一起坐着,两手也搁在栏杆上,他侧头,柔声问她:“咱们星星怎么了?有心事了?和二哥说说。” 沈星确实有心事,她支吾了一下,还是趴回栏杆上,侧头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说了,“呃,是芳叔和我说,让我写信,然后让守大哥亲自送到常山州给云舅舅。” 写什么呢,无非就是常山王一案的进展,要给云吕儒非常关心他的感觉,体恤,安抚。并且徐芳让沈星再向裴玄素韩勃打听打听为云吕儒斡旋的进展,后续再给云吕儒一封信,有序地展现她的关切,有目的性的笼络云吕儒的心,将后者进一步拉近。 鄣州云氏虽不算大族,但书香官宦多代,也有很多族人在各地为官;而云吕儒本人长袖善舞,同年同僚上峰旧下属这么多年下来经营人脉势力也很不差的。 单看云吕儒当年被亲家魏国公府徐氏牵连,这十来年这么快就又起来做回州刺史的位置,他能力就可窥一般。 最妙的还是云吕儒人品过关,不是那等知恩不报不心存感激的人。 而云吕儒这边,本来就是一支徐家的旧势力。 沈星的成长,徐芳徐喜几个看在眼里,惊喜又欣慰,他们非常赞同沈星在西提辖司的发展,还有她在文牍绘图等方面的继续成长。 只是他们同样认为,依附裴玄素赵关山等人的同时,也必须做好两手准备。 自己的势力也要私下发展起来了。 ——其实,这也隐晦地流露出一个意思,那就是要防着裴玄素这边。 绝不能全身心信任。 徐芳徐喜是心腹是自己人,沈星是不愿意说他们不好的地方的。但她和裴玄素多年打交道的前世经验告诉她,裴玄素这个人太敏锐了,最好不要去尝试欺瞒他。 有些小问题一开始袒露出来,就是小事,但若留到了最后,很容易攒成大疙瘩的。 为了徐芳徐喜他们和自己好,其实她也有点过不了自己那关,在裴玄素温和鼓励的目光中,她支吾了一阵,终于还是说了。 “芳叔他们还让我向你和韩勃打听,必须要尽全力保住云舅舅,说这是咱自己的人,这是个大好机会,……” 沈星说得脸皮发燥,有点抬不起头了。 她相信,她的意思,裴玄素肯定是听懂了。 但这辈子到目前来说,裴玄素真的对她很好,虽然她还总想起前世的他,但在对方尽心尽意为自己打算的情况下,让她背后做动作去防范他,沈星心里本就有点过不去。 别人对沈星好,沈星只会对别人更好,她是个心软真挚的女孩。 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找到合适发展方向和定位了,连日都很高兴,偏偏徐芳他们说不够。 这也是沈星闷闷不乐的原因。 但她说不过徐芳他们,已经写了信,徐芳让徐守去送了。 并且徐芳还叮嘱她向裴玄素韩勃打听,旁敲侧击,央求,让两人帮着斡旋尽力,让云吕儒最好只是罚俸平调。 沈星心里就更别扭了,毕竟裴玄素韩勃对她都很好啊,后者可以说得上小心机和利用了。 上辈子她对裴玄素有过小心机,但都是被迫的,她本以为这辈子是个崭新的开始,一切都稳中向好,她不用再被胁迫着耍各种小心机和手段了,那样的生活其实她是不喜欢的,她最后都活成了自己很不喜欢的样子了。 原先沈星只是别扭的,但说着说着她想起了上辈子的那个自己,上辈子都没觉委屈,但有着这辈子的被人疼爱、连裴玄素都这样的纵容她关爱她,她忆起上辈子,却突然生出一种极多的委屈来,说着说着,她居然哭了,眼泪突然溢出来。 她赶紧伸手抹掉,努力忍住,怎么突然这样?她抹掉了又有。 “是我同意的,信是我写的,……”她睁大眼睛,黑白分明的漂亮杏眼有红血丝,泪花没抹干净储满,鼻头一下子就红了。 裴玄素啼笑皆非,赶紧伸手给她抹眼泪,昔日斯文白净柔软的指腹如今已微见粗糙,他抹了两下,赶紧掏出丝帕给她。 沈星赶紧接过丝帕,捂着脸呜呜哭着一阵,心里那股突如其来的委屈好歹消散了,她很不好意思用丝帕蒙住脸,拿两只眼睛不好意思瞅裴玄素。 第124章 明明是来坦白的,怎么无端端变成这样? 裴玄素一点都没生气的样子,含笑看着自己,靡荼艳美的丹凤目和惊瑰轮廓褪去平日的摄人凌厉之色,只剩一片如轻风拂过花瓣的柔和。 他听完了,没生气,还笑,沈星心里就一松,手上的丝帕都不禁往下挪了一点。 裴玄素轻笑起来,他的嗓音低醇华丽,犹如马头胡琴轻轻拉弦,钻进人的耳朵,钻进人的心,难怪过去他有那么多的年轻姑娘当爱慕者迷恋他。 实在他并非刻意,但天生的外形和后天种种姿仪,确实异常地触动人春心。 沈星上辈子已经尝够他了,对裴玄素这人可以说自认免疫了,但这一刻被年轻恣意的他这么一个轻笑,都不禁有些脸红心跳。 她不高兴了,瞪了他一眼,嗔道:“你到底说不说话嘛!” “我休息的时间快过了,我要走了。”她说起就要起身。 裴玄素赶紧伸手把她拉住,隔着她玉白补服的厚缎束袖,拉住她的腕子,把这个有点恼羞成怒的小姑娘拉回来。 “来,过来坐好,二哥和你说。” 裴玄素轻咳两声,调转身来,和沈星背对着外面,并肩靠坐在栏凳上。 说到正经的,他神色也认真起来了,“你芳叔说得对,做的也对!” 他看沈星一下子瞪大的眼睛,刚哭过的漂亮眼眸如天青烟雨一碧如洗,澄澈又美丽,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漂亮,他有点着迷看着她,这个美好得让人心醉的姑娘诶。 裴玄素认真地说:“你怎么能完全信任一个人呢,我这么复杂,韩勃也是,我们才认识了这么短的时间。” 她还内疚呢。 说到这里,他严厉起来,“这次就算了,以后再认识的人,可不能这样!” “徐芳这么教你是对的,你大姐给你选的这几个人很好。”有勇有谋,能力又强,裴玄素这段时间也在观察徐芳等人,心腹不得力很容易会拖累她出大事的,观察结果,非常不错,他很满意。 沈星被他一喝,不禁直起腰板,大力应了一声。 不过她马上露出笑脸了,“二哥,你也觉得芳叔他们是对的吗?” 她眉眼弯弯,又惊又喜,心理压力一下子没了。 “那当然,既然出来了,就要自己能立起来,二哥会护着你,但万一有力有不逮的时候呢。” 裴玄素现在连自己将来会怎么样都不敢保证,他固然想竭尽全力护沈星一辈子,但不确定的担忧肯定一直存在。 徐芳等人靠谱,是个意外惊喜,说真的,让他一下子放心了很多。 他耐心教导她:“譬如像这次,你二姐的娘母家,已经放在明面上并最重要你碰触过了。” “伸手拉这一把,就是香火情,加上云吕儒本身就是徐氏旧势力的一支,日后,他基本就是你的人了。” “你让我和韩勃出手,甚至还能写信给义父,大胆些,大家都这样,没人会笑话你嫌你。这次你不是要写上表文书的?” 沈星在这次常山王金矿案一直都牵扯出鹰扬府,都有重要且不可抹去的作用功勋,沈星是要写总结陈词的,写两份,一分给监察司的上司赵青,另一份写给裴玄素。 因为她已经为东西提辖司这边出了力,做了提辖司这边的活了,所以多加一份。 “写文书的时候,到云吕儒或以后你想要拉拢脱罪的人时,先将这人将功赎罪的功劳记在最前头,而后再写前情其他。一般你立了功,上峰都会抬手,事就成了。” 这是最稳妥最自然成事的,其他复杂的裴玄素暂时不教,这些官场的套路和收拢人心的手段,没人教怕得摸索个十年八载才自己领悟到。 “如此,云吕儒,还连带一系列涉此案的被你拉回来的认,最重要的是以及云吕儒这边徐氏一派的旧人,就顺利成章都以云吕儒为纽带,拉过来成了你的人了。” “最后者,有名有姓的,你可以事后写信询问云吕儒,让他写信作引,一起去信给他们。” 沈星是名正言顺的徐家小小姐,身份本身就是一个标杆,只要那些人心存旧主,就会顺利成章归拢,并且可信度和人心归附要比外人高很多。 裴玄素教沈星该怎么写信,该用什么措辞,怎么样点到即止,对方的回信该怎么解读。还有她平时说话的语气,神态,怎么当好一个上位者。 这些都是没人教过沈星的,上辈子她自己摸索,有对了,有不对,但她上辈子更多其实是靠感情和父祖派系遗泽。 要靠利益拉拢的那些,芳叔喜叔他们帮她做了很多,忙起来经常不见人影。 教是有教过,但一来疲于奔命没空,二来徐芳等人位置不对,用的手段也不一样,教起来始终是不一样的。 譬如神态举止这些,徐芳他们就根本教不了的。 第一次有人站在上位者的身份,仔细给她剖析各种方式手段仪容行至表面的做法、背后的深意。 她渐渐听得入迷,不时还有疑问,裴玄素俱一一详细为她解答,分析得透彻又彻底。 裴玄素还再三夸她,说她做得很好,很厉害,给足她鼓舞和动力。 “真的吗?” 她一高兴,露出小梨涡,上辈子裴玄素太强大了,她在他面前不自禁就把自己当小,没有心里压力,露怯出丑都不怕,甜甜的,显得几分憨稚,三月草长莺飞的灿烂青春飞扬。 第125章 “真的。” 裴玄素倚在靠凳栏杆,侧头微笑看着她。 沈星就很开心,她忍不住生出一点希冀,这辈子自己真的能站起来吗?成为一个像大姐这样的人吗。 她笑着笑着,忽然看到更漏,惊呼:“哎呀不好了,我的休息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了!” 文书还有工作,一班一班轮换休息的,她没回去,怕别人不好走了。 裴玄素既然一点都不在意,还非常肯定教导她,沈星心病全去,一下子恢复正常,她惊呼着跳起来,急急忙忙抓回凳子上的三山帽戴回头上,往外跑两步,回头冲裴玄素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二哥,我走啦!” 她蹬蹬蹬跑下去了。 裴玄素笑:“慢点走,今晚早点回来吃饭。” 他含笑的声音,登登登楼梯声,沈星没一会儿就下楼跑远了。 …… 今天真是一个愉快的午后。 说着说着,不经不觉快一个时辰过去了,午后露出一点冬阳,雪后初霁,灰黑苍色的江水远山和热闹的重檐民居染上一层薄薄黄晕。 没什么比太阳光更容易让人心情开朗。 当然对于裴玄素而言,那要添上一个,那就是沈星。 初冬午后微阳,露台背风,寂静中有一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惬意感觉。 裴玄素心情难得的好。 一来第一批仇人解决了,他刚祭告了父母;二来,和沈星一起不管做什么,这样在背着人的阁楼露台和她独处,那种满溢的愉悦难以言喻。 他探头,目送沈星蹬蹬蹬跑远,一直跑向文书聚集工作的大前院偏厅方向,娇小的身影消失在回廊上,半晌,他才依依不舍收回视线。 裴玄素忍不住用手轻触他身侧的黑漆凳面,噙着柔和的浅笑,从凳面一直到沈星刚才靠的栏凳角柱,还有着她的暖热的体温呢。 他忍不住做了一个动作,轻轻蹭过去,坐在她的位置上,用脸轻轻贴住她方才倚靠过那柱子的位置。 这在从前不可思议的动作,此刻偷偷做来,却有一种异样的甜蜜。 她的体温从微糙柱子透出来,贴入他的脸颊上。 裴玄素忍不住闭上眼眸,那张瑰丽俊美得动魄惊心的年轻面庞,露出一抹令人心折的浅笑。 他微微张开眼睫,伸出右手,白皙修长有疤的掌心,他忆起当初龙江船上她给他臀涂药的窘迫,还有那天按压过她胸脯的就是这只手,红晕很快爬上他白皙如玉的脸颊和脖颈上,连耳根都红透了。 他细细回味一会儿,丹凤眼露出一抹星辰般闪淬的笑意,赶紧收回手,不敢再想了。 好一会儿,感觉脸上的潮热渐渐褪了,裴玄素深深吐了一口气,伸开双臂放在栏杆上,仰头往后靠,仰出栏杆,可以望见头顶阁楼翘起的檐角挂的铜铃折射出闪耀的日光。 他用手遮住眼睛,唇角却往上翘,细细想着沈星的一颦一笑。 沈星温柔恬静又勇敢,还很可爱娇俏,害羞但不扭捏,这样的下午,这样两人独处恬静聊天,她就像长在他心上的一块肉,无处不熨帖不喜爱。 在这个午后,裴玄素忍不住想……如果事情都结束了之后,他是不是可以离开,和星星开始呢? 谈恋爱,成亲,市井田园,远离东都,不拘哪里,他经商,偏远些的乡镇庄园定居,他绝对不会让她吃苦的。 他带着哥哥,徐家人当邻居,她随时回娘家,有两个家,她肯定很高兴。 裴玄素不禁笑了起来。 ——他从来没有遇上过这样的一个姑娘,为他挖得双手血淋淋。 刚才他暗自留意过,她翻掉的手指甲伤口已经好了,但只是指甲还不知会不会再长出来,只剩下一团粉嫩的圆肉,还有疤,她的手漂亮,不细看不留意的,但那个秃秃的手指头仿佛戳在他心口一样。 裴玄素想着想着,眼睛有些发热。 他父母其实是一对怨偶,因为他的存在,但偏偏他遇上了这样好的一个沈星。 裴玄素鼻端酸胀,他忍不住吸了一下鼻子。 美人哽咽,同样美丽。 但裴玄素心中情感无人能知,当初父母的死实在太动魄惊心,悲怆绝望难以用言语来表述,沈星于他,他当时不是没有动容,只是前面的情感已经占据全部心神,他无心无暇品尝其他。 经过这么长的时间,他终于缓过来一些,慢慢回忆她的一举一止风雨同舟,寸寸入心。 如今他回忆那段经历,悲恸恨绝仍在,亦难过伤心,但这种情感当中,却夹杂有一丝甜,慢慢沁润他的心肺,和他整个人在一起,和他的怦然心动结合在一起,成为一种难以言喻的爱意和情感。 在这个私聊后的午后,他忍不住去想去期待,两人的未来。 只是很可惜,这种期待很快就被韩勃打破了。 …… 韩勃一直在园子尽头的廊道倚柱站着,他经过,无意中一抬头,发现了坐在远处藏书阁三楼露台的裴玄素和沈星。 他一下子站住了。 韩勃甚至打消了原来的打算,把身边的人都挥退了,自己一个人倚在廊柱等着。 裴玄素和沈星聊了多久,韩勃就站了多久。 一直都沈星跑下楼笑着走了,他才举步往藏书楼行去。 藏书楼不大不小,黑漆的楼梯及书架慢慢当当都是新旧书籍,这征用的是一处外地为官的世代书香官宦的别院,藏书楼幽静干燥,藏书很多,有种浓郁的书香和墨香。 第126章 韩勃不大喜欢这种味道,他从小就不大爱读书,但赵关山总说读会了书是出路,后来他进了宦藉又成了读书才会谋略,不管做什么,这是以后安身立命的根本,催着他甚至打他命他读书。 这样吵吵闹闹读到十三岁,总算将赵关山说必读的那十来部书读完,勉强过关,进西提辖司当差去了。 这地方不是他喜欢的,裴玄素这人他也还多少嫌弃,换一趟他绝对不会上半步的。 但为了那个人喊他三哥的丫头,韩勃还是来了,并且很认真很严肃,一步步登上三楼的露台,找到了裴玄素。 裴玄素的已经坐正,他面上的表情已经看不出什么了,瞥了韩勃一眼,他早有瞄见韩勃在回廊那里站着了,一点不意外。 “什么事?” 韩勃提了提下摆,大刀阔马在栏凳坐下,靠在身后的黑漆靠背上,他刚才已经命人守着藏书楼了,这里高,因此也不怕外人听见。 韩勃说:“你不会真那么喜欢星星,想和她在一起吧?” 他离得远,有些模糊,但裴玄素当时微微垂首,一笑一挑眉间的互动神态,那种隐隐的情感流泻他在那边看得真真的。 他不悦:“你别害了她!” 别看韩勃天天和沈星吵嘴,但两人又笑又闹,沈星喊他三哥,也拜了赵关山当义父,韩勃从前没有妹妹,他喜欢这个妹妹,也认了这个妹妹。 他就不能允许裴玄素害她! “你一个阉人,你配吗?”他忍不住嘲讽。 裴玄素脸色自然是变了,他相当不悦,他是不是阉人,用不着韩勃质询,反正他绝对能给星星兴福。 裴玄素冷哼一声:“用不着你管,你还是管好你自己罢。” 他蓦地起身要走。 韩勃一出现,霎时这阁楼上的所有温馨愉悦消失无踪,风也变得冷硬冷硬的,韩勃说这些害不害配不配的,真有些触到他逆鳞了。 韩勃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刚才没忍住嘲讽一句,他认真起来,“你回来,我说真的,不是和你开玩笑。” 裴玄素蹙眉回头。 “坐。” 裴玄素站了片刻,最终坐了回来,冷冷道:“最多给你半盏茶。” 但他的心中忽有中不祥预感,犹如阴霾笼罩晴空,方才旖旎和缱绻期盼顷刻不见了,阴沉沉的。 他感觉,接下来的东西肯定不是他愿意听的。 但裴玄素再不愿意听,韩勃也要说。 “你知道,咱义父年轻时,曾有个喜欢的人吗?”韩勃淡淡道。 声音不高,却似一箭,重重戳在在裴玄素心中那抹不祥的预感上! 他霍地侧头,死死盯着韩勃。 韩勃淡淡道:“后来她死了。” 短短五个字,平平淡淡道来,犹如洪钟,裴玄素脑海骤然轰一声! 心脏忽咄咄狂跳,他沉默半晌,不禁压着嗓子追问:“怎么死的?为什么就死了。” 和他有什么关系?! 韩勃扯了下唇,他想笑下表示轻松,但最后笑不出来,因为那个女人是他的生母。 “武德二十八年,那是太.祖驾崩的前两年,”那时候,太.祖和神熙女帝之间的帝后相斗简直是你死我活,而这批阉人,一直都是神熙女帝启用,效忠于神熙女帝的。 韩勃轻声说:“被太祖赐死的。” 那时候两宫斗得如火如荼,仪鸾司——也就是东西提辖司的前身,在与太.祖斗争和女复出夺位中扮演者重要的角色,“甚至少帝都是仪鸾阁负责押送到青阳宫幽禁的,明太子昔年东宫时,也是仪鸾阁缇骑负责看守宫禁的。” 总而言之,宦官就是身处各种宫变和帝后相争中第一线。 赵关山有个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女孩比他小六岁,从小寄居在他家,却喜欢上他,并且勇敢表白。 只可惜后来赵家家变,赵关山沦为阉宦,最后挣出头效忠于神熙女帝。 他的小青梅被家人嫁了三次,此志未改,之后夫家和她龃龉要休弃她,她索性收拾了包袱带着嫁妆,打听着进京去寻他,嫁给他。 三十妇人,解散了发髻,犹如当年少女披散,向他哭着飞奔而来。 张氏是韩勃的母亲,韩勃是他生父的遗腹子,不过一出生后不久就跟着他母亲一起嫁入赵家。 “她和你母亲曹夫人是表姐。” 裴玄素不禁皱眉,韩勃不由笑了一下,淡淡自嘲:“没听说过是吧,因为她早就被族中除名了。” 没有一个人支持她,甚至大家都骂她是不是疯了,毕竟当时宦官的处境比现在还不如太多,没封爵,没外官,就是一群没根的走狗,人人不齿,曹夫人早就和张氏断绝关系,裴玄素当然没听说过。后来张氏已去世,裴文阮怕惹赵关山和韩勃伤心,也没有提。 说来裴文阮和赵关山最初的友情,就是裴文阮怜悯张氏,不同意曹夫人这么做,张氏走投无路向裴文阮求助,裴文阮赁了院子遣了心腹下人照顾她到生产,问明她的心意和坚决,最后遣人雇船护送她帮助她上京的。 不然张氏带着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孩,不知道赵关山更具体信息,怕是很难平安抵达东都与赵关山团聚。 裴玄素有点震撼了,他半晌无言,竟有这样的一段过去,“……那后来呢?” 六亲不认,义无反顾,为什么就死了? 第127章 裴玄素很聪明,其实他已经猜到了,他甚至猜到韩勃为什么来找他说这些,为什么说让他不要害了沈星。 韩勃用力眨了眨眼睛,把泪意忍回去,“还能有什么后来,阉人有妻室有挚爱,那就是要害,是靶子!” 太.祖直接把张氏赐死了,赵关山骤闻噩耗情绪一度失控,险些坏了女帝的大事。 造成的影响之大,险些让神熙女帝和后来的帝位失之交臂,女帝当时暴怒。 赵关山一生谨慎,明里暗里走过来多少风风雨雨,那是他唯一的一次失误。 “你来得晚,时候也不长,最近事太多了,有个规矩没告诉你。” 韩勃终于说到今日的重点了,“这是东西提辖司的铁规。”包括宦营的掌军中,是阉宦的。 因为他们由此到终,东西提辖司及宦营,尤其前者,是女帝建立起来的一把尖刀,是不允许有要害的。 “她被赐死后不久,陛下亲自下了口谕,如今铁牌还在西提辖司的第一存档房里,就立在门口,人人上藉入职第一眼就能看到它!” 裴玄素是个例外,特殊情况,没有亲自去入藉,故而没有看见。 “西提辖司不允许成婚,不允许置有室外宅,”所谓有室,即成家立室的室,召妓、玩乐、暧昧,短暂放松没人管你,但绝对不能真走心,实际就是不允许有爱人有心上人,不能有软肋! “你发现了没有,东西提辖司内,掌队以上的,除了你以外,基本连亲眷都没有。” 就算有,也不敢联系,保持闹僵老死不相外来天各一方的状态。 也就裴玄素来的原因特殊,沈星懵懂,又姓除,才得以糊里糊涂以这个原因出来了。 “十六鹰扬府当前,你还有用,可这案子以后呢?” 入冬,初雪之后,风带来一种浸骨的寒意,微阳的温度一点都感受不到了,心仿佛被按进了冰水之中,一寸寸变凉,连骨子血肉都冷了起来。 韩勃侧头看裴玄素,后者一动不动,犹如蒙上一层冰沙,“实话说,我从前很不喜欢你,拽得不可一世,让人讨厌。”他抿了抿唇,“但你家遭了大难,我也没高兴。” “你所求,不仅于此吧?东西提辖司一进来就出不去的,随着你步步高升,惊艳势起,沈星就该危险了。” 要么,裴玄素被神熙女帝弃用。 那他肯定不能甘心情愿的。 但没有其他可能了。 要么,他就能力强悍到神熙女帝都不愿释手。 那沈星就该步张氏的后尘了。 毕竟神熙女帝的谕旨铸成铁牌,一直摆放在东西提辖司的中心,明知故犯,这不是找死吗? 午后,风冷,遍体生寒。 韩勃说:“你们没有未来的。” “她已经很难了,徐家这个情况。”韩勃裴玄素有件事还没告诉沈星的,赵关山已经打听了她二姐沈云卿的消息,出的是秘密任务,不好深入询问,但沈云卿夫妻大概率可能死了。 徐家的难处不易,韩勃和沈星好上之后,闲暇也有思量过,想必裴玄素只有比他更清楚。 韩勃说:“放手吧,趁着她不知道。” 他旁观着,沈星应该没这个意思,裴玄素剃头担子一头热,还没挑明。 韩勃最后说了一句:“她也没喜欢你,人家有未婚夫的。” “匡当”一声,最后这一句,犹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重重一击,裴玄素心彻底沉了下去,沉坠坠的,坠入深不见底的谷底深渊。 第37章 阁楼上的风特别大,呼呼在身畔不远的栏凳外掠过。 韩勃的声音近在迟尺,又好像远在天边,两人一站一坐,韩勃最后说:“你之前,四个副提督还有一个叫邓全锳,在西提辖司十二年的老人了,去年调到内宫惜薪司了,和你犯一个毛病,到底露了苗头。” 惜薪司,管皇城炭火,倒也当个司主,但这有什么用,这辈子都不可能出来了。 “你已经有一个裴明恭了。”很幸运了,特殊情况破了一例,绝无第二次的可能。 “我想你也不想进内廷伺候人吧?” 韩勃长长呼了一口气,说完这最后一句,起身走了。 蹬蹬蹬的楼梯声一下接一下,和来时一样并不快,只是却多了沉甸甸的感觉。 脚步声渐渐也听不见了,这座高高藏书楼的三层露台仿佛与世隔绝,一点杂音都没有,只有呼呼朔风过,四角铜铃被吹得不停摇晃,叮叮不断。 一刻钟前温馨旖旎消褪得无影无踪,裴玄素只觉一阵冷一阵热在他的身体流窜,心脏像被一只手攒得死紧,他用尽了所有力气抵抗这一刻的窒息的感觉,才没有难受得躬下身体。 裴玄素不知道自己一个人站了多久,久到冯维都回来了,孙传廷找过来和邓呈讳换了班,冯维觉得有点不对劲,轻轻脚步声上来探头望了一眼:“主子?” 见裴玄素侧身站在阁楼看着外面,没事,他才松了一口气。 裴玄素转身,快步下了木楼梯,蹬蹬蹬的楼梯声仿佛魔音贯耳,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走回来的。 沿途依稀青松花木回廊砖壁,不断有站岗和巡值的宦卫番役响亮见礼,他勉强撑着,颔首叫起。 一路走回裴玄素下榻的正院第二进,他临时休憩起居的内房,番役宦卫无召不入内,身后只跟着冯维孙传廷两人。 第128章 冯维的声音带着轻松和欢快,他是差不多和裴玄素一起长大的伴读伴武,私下说话不需顾忌,一进了二进院踏上台阶,他就急不迫待八卦:“主子主子,你和星姑娘说什么呢?说这么久呀。” 沈星和韩勃都与裴玄素在藏书楼露台单独相处说过话,但冯维显然更关注沈星。 沈星和他们一起,一家住在一起之后,冯维他们的称呼也从沈姑娘变成了亲近极多的星姑娘。 裴玄素其实早就该定婚了,但由于家中的原因,到了婚龄裴明恭成了裴母曹氏的一块大心病,过往对次子的怨愤愈炽,硬说长幼有序,非得先给裴明恭定婚以后,才轮到裴玄素。裴文阮和她吵了多少次,可这样的情况下定婚人姑娘进门怕是要吃大亏,于是不得不僵持耽搁了。 而裴玄素眼角高,非得要寻一绝色佳丽,方方面面配得上自己,自己又看得上的,才肯婚配。 并且他也愿意让哥哥先定亲,并也非常愿意更多时间曹氏能给哥哥挑个门第过得去,并且不嫌弃他哥哥,愿意和他哥哥夫妻扶持疼哥哥好好和哥哥过日子的。 他甚至自己也私下探听过曹氏留意的对象,一个接一个,不厌其烦。 吵吵闹闹,纷扰耽搁,裴玄素的婚事便一直这么搁置下来了。 种种前情,再加上龙江变故,冯维仨比他本人还着急,老是旁敲侧击煽风点火和卖力给裴玄素沈星两人制造机会。 这不,冯维和邓呈讳对视一眼,两人眉开眼笑一番,冯维又巴巴凑上来了。 ——先前在阁楼韩勃还没来的时候,裴玄素想起冯维两个反应。 有这么明显吗? 他还轻笑。 但彼时有多么闲适惬意,此刻就有多么的难受的。 裴玄素在房门前刹停,穿堂冷风呼呼吹着,屋里炭火一直没有停过,暖烘烘的,门里门外,冰火两重天。 他的手像冻僵了一样,伸手推了两次门,没有推得开,他注定停留在冰冷的这一边。 “以后不要再说这些话了。” 裴玄素站了片刻,喉结剧烈滚动,他最终回头:“东西提辖司有块明旨铁牌,掌队以上不得成婚,不得置有室外宅,可玩,可亵,但绝不得有牵动心神之人。” 最后一句,他给补全了。 他终于说了一句很长的话,人后,他终究绷不住了,沙哑到哽咽又竭力遏制的话,喑得几乎在颤抖。 微晴又阴,乌云刹那将这个本来初霁万里的阔大院落笼罩住,突然死寂。 冯维邓呈讳眉开眼笑的面庞刹那失色:“……怎么会这样?!” …… 是啊,怎么会这样? 裴玄素一句话罢,“匡当”一声推开房门,他太过用力,两扇厚纱黑漆隔扇门重重撞在墙壁上,又大力甩了回来。 这个陌生的房间很空旷,被主人家临时洒扫悬挂上簇新青帷蓝帐子,大红地毯铺地,鎏金香炉黄铜炭盆,布置得格调又华贵。 裴玄素第一脚踏回这个不过睡了几晚的房间,香息袅袅,暖烘烘的,石青蓝绿大红地毯,他进房第一眼望的,却是身侧黄杨木衣橱侧的那个超大的落地黄铜镜。 他望着铜镜里面那个自己,轮廓深邃五官靡艳,那双摄人的丹凤目眼尾添了一笔浅浅的晕红,下巴一点须根都看不见,面庞皮肤得有点病态苍白,凌厉中又几分瘦削阴柔,波光流转,沉沉阴翳。 他身上金黄色的妆花云锦斗牛赐服华丽夺目,不过初冬,肩上已披上与他身份相配的黑狐轻裘,名贵的薄裘黑色毛绒衬得他的面庞更加白皙阴柔。 裴玄素学阉人,眼神动作容貌,惟妙惟肖。 这是他的救命稻草,同时也是他的枷锁。 他没有别的路走了,仅仅这一条拚命挣扎才闯出来的路。 胸臆间的情绪在翻滚,有什么奔涌着往上冲,裴玄素哽咽得难受,他重重一拳,狠狠地砸在铜镜之上! “彭”了一声,指关节拳面剧痛,但再如何的疼痛,也不及此刻他心中的巨痛。 旧日家中因他婚事产生矛盾的琐碎画面在眼前过,还有沈星微笑娇俏的面庞,到了今时今日,裴玄素才前所未有那样深切意识到。 ——龙江惊变的那场大变故,带走的不仅是他的家,和那个意气风发二十年的自己,甚至还隔绝了他仅剩的温柔和眷恋的获得可能。 他连情爱都不配有啊! 他恨老天爷!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他恨宣平伯府,恨两仪宫,恨那所有害他和他家变成这样的人! 前所未有。 比先前还有更加更加恨得痛彻心扉! 心口像被抓着一样,难受得不得了,裴玄素狠狠地砸镜子,两拳手上就见了血,冯维孙传廷闻声冲进来惊慌拉他,裴玄素慢慢栽坐在铜镜旁,他抱住头,哑声:“出去。” “我不会再打,你们出去,出去,让我安静一下。” 屋里纷杂了一会儿,冯维孙传廷迟疑片刻,声音和脚步声最终出去了,把房门虚掩上。 裴玄素一个人抱头坐着,双拳死死攒着,那双修长漂亮的手关节用力得发白,青筋暴现。 在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用力到最后,他难受,最终还是哽咽落泪了。 …… 一个人独坐了不知多久,时间好像停滞了一样,直到夜幕笼罩大地,大院一进的侧门方向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沈星探头细声问:“邓大哥,饭好了没有呀?” 第129章 歇晌过后来换冯维班的邓呈讳刚从饭厅经过,“还没好呢,食篮子都还没提过来。” “那我先回去一下再来。”她和徐芳几人的小声说话声,小皂靴落地的轻快步履声掉头往隔壁院子,沈星先去洗洗换个衣服再吃饭。 冯维不得不轻轻敲了几下门扉,小声:“主子,主子,星姑娘要过来了。” “我听到了。” 裴玄素被惊动了,他迅速一抹眼尾站起身,他声音有些暗哑,他快步走到小圆桌前倒了杯冷茶,喝下去一片冰凉,再开口感觉好多了。 他回到铜镜前,投冷水拧棉巾敷了敷眼睛,抹干净脸,重新取出小荷包描了描脸,赐服也换了另外一身新的。 “做蟹粉豆腐,豆腐稍稍多煎一会;蒸粉丸也上一个,清淡些,放笋干冬菇剁碎多放些,白鱼也要,一斤左右就够了,其他的看着上。” 沈星在永巷长大,她喜欢些家常的菜,不用很多花样的做法,豆腐她喜欢多煎久一下的,肉丸子喜欢有冬菇笋干碎末的。 她没特地说过,但平时裴玄素看她吃饭,早就留意到了。 冯维听得心里难受极了,但裴玄素声音淡淡貌似平静了,他也竭力装作平常的样子,应了一声,掉头退出去了。 出到去,和守门的孙传廷对视一眼,冯维眼睛红了,孙传廷看着也难受,两人悄悄侧头抹一下眼睛,不敢对话,冯维低头匆匆去了。 裴玄素深吸一口气,细细端详铜镜里的自己,没有破绽了,他扯唇露出一抹笑,看起来似乎和平常一样了,才整整领子快步转身。 裴玄素回到一进的书房,继续看东提辖司新建的黄册名单,思索人员的调整调配。 枝形连盏烛台全部点亮,灯火通明,好像他本来就在这里一下午一样。 小皂靴落地的轻快奔跑声,没一会儿,沈星推开一点门缝偷瞄了一下,发现就裴玄素一个,她抿唇笑起来,“二哥,我饿啦。” “饿就吃饭,就等你了。” 裴玄素笑了一下,把根本没写什么东西的笔搁回笔山上,阖上名册站起身。 两人沿着回廊走到东厢的饭厅,里面暖光融融,炭笼子也正旺,饭菜篮子也已经提上来了,一见沈星裴玄素,宦卫忙解开罩住竹篮的棉套子,把热气腾腾的饭菜端出来摆好。 裴玄素压着情绪,强颜欢笑,和沈星在圆桌前坐下,他把豆腐肉丸子和鱼都挪近她一点,把两双筷子分开,递一双给她。 沈星接过筷子,抿唇冲他一笑:“谢谢二哥。” 她闲时恬静,笑起来眉眼弯弯,还有一个小梨涡,不是浓烈那种,但用心感受静静相处,却沁人的甜,她很甜很甜。 笑容甜,人也窝心贴肝般的甜。 裴玄素心口拧了一下,难受得差点露馅,他的第一次恋爱,她偷偷喜欢他,他也暗暗恋慕她,悄然无息,待他发现时却有一种入肉如骨的感觉。 只可惜。 不过,可能心境不一样了,今天的饭桌,他突然发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多吃点儿。” 裴玄素不管想什么,他养气功夫过硬,他要装,表面是看不出端倪的。 他照例给沈星夹菜,把她平时喜欢吃的,夹了好几筷子放进她面前的小碟子里。 “嗯,二哥也吃。” 礼尚往来,沈星也给他夹,除了他爱吃的时蔬等,还夹了些补血营养的牛肉、大肉炖淮山、蹄筋肉蛋等。 ——他上辈子身体吃过亏,后面花了大心思去调整,但还是多少留下点老毛病。 沈星是知道的,她给他多夹补血补营养的,他还年轻,血气足营养够百病消,现在补上了,可比日后拖时间长旧患出来了才去治好多了。 她虽不打算再有上辈子这样的关系,但她也希望裴玄素能更好。 况且,他这辈子对她那么好。 她更真心实意。 沈星抬头望了裴玄素一眼,他现在的妆后的样子,真的已经有了后世的雏形,不过性格好了很多的样子。 也不知是不是有了哥哥,或者多了她的陪伴——后面一个,她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脸皮太厚了。 不过她抿唇笑,轻声叮嘱:“二哥有空找个大夫呗,给你看一看旧伤,看能不能……” 裴玄素却出神盯着她手上的筷子,他今天突然发现,有公筷的时候,她总会换上公筷才给他夹菜的! ——一家人或许亲近程度高的人,通常都不会这样的,像裴玄素不管给裴明恭还是沈星,他都是直接用自己的筷子就给她夹菜的。 但这几天终于有了条件,沈星会认认真真放下自筷,拿起公筷才给他夹菜。 不,从龙江回来刚刚入驻新家那两天在家吃,她也是这样的! 裴玄素记忆力惊人,霎时他就想起来了。 他一怔,然后他发现,两人虽是挨着一起坐的,但落座的时候,沈星似乎看了看凳子,调整了一下,她似乎总是自然而然流露亲近熟悉之余,总会和他保持一点点的距离。 这个发现突如起来,裴玄素脑海里“轰”一声,犹如冷水浇头! 她真的喜欢自己吗? 韩勃那句“她也没有喜欢你”,霎时填充脑海,他愕然的,一时竟有些发晕。 …… 乱哄哄的一顿饭吃完,裴玄素甚至顾不上陪伴沈星,他找了个借口,匆匆就让她先回自己院子了。 第130章 裴玄素也没有出去,他在庭院站着吹了好一会儿冷风,匆匆回房,掩上房门,胡乱洗漱了一下,他在屏风旁站了一会儿,忽然把灯吹了,一扯赐服,钻进被窝里。 本来他满腔的慨愤和不甘的,今晚的发现就像被十二月的井水兜头泼了一下,又惊又凉,整个人都醒过来了。 沈星喜欢他吗? 裴玄素一直以为是的。 毕竟若无恋慕之情,她怎么可能这么不顾一切寻他救他? 但今天突然发现,沈星似乎有在认真和他保持一点点的距离。 也不对,这可能是女孩子的矜持? 星星并不是那等不知廉耻觊觎他色相就拚命想揩油想往他身上钻的轻浮女子。 她矜持是对的,也很正常。 但星星有流露过倾慕他,想和他在一起的念头吗? 也没有。 可她都做到这份上了呀。 那她是不是害羞,在等他的告白? 裴玄素想过很多很多,甚至连过往杀了寇承婴后的那个沙滩雨夜,她哀哀落泪、真情流露,破碎神殇得仿佛深陷其中不能自拔,那个偎依的动作犹如曾千百遍过,和实际他和沈星初识才不久真正关系的其实很矛盾的这个点他都回忆到了。 想了很多很多,不知不觉更深露重,清冷的月光滤过窗纱落在绸帐上,落在他的身上手上,淡淡幽银一片。 他却突然寂下来了。 裴玄素静静躺下在床上,一动不动,昏暗幽光里,他忽然苦笑了一声。 奔腾喷涌的情绪大半天,他不是个轻易甘心的,愤慨恨意几乎破体而出。 但被晚饭的冷水一浇。 那些愤慨的情绪一滞,在这个月光幽幽的寒夜,他一遍遍想着沈星,思绪百般疑惑急挖不解过后,突然就真正平静下来了。 他掀被起身,慢慢来到那面凹进去一点的铜镜前,里面那个年轻男子连晚上睡觉,妆容都不敢卸全。 须根还是一点都看不见,皮肤带着一点苍白,眼尾微微挑出一点红晕,阴柔。 他呵呵,低哑地苦笑起来了。 ——其实韩勃说得对。 幸好有韩勃。 不然他怕是真的要控制不住脱轨了。 他眷恋得那一点温柔,他人生仅有的一点点光亮,他舍不得,他追逐,他倾心恋慕。 那种甘甜的味道,竟让他忘记了他最开始的初衷。 ——裴玄素一开始就知道,他不配! 或许沈星是喜欢他的,可是他配吗? 谁知道他最后会去向何方?他原来盼着,结束以后归隐田园;或者尝试努力离开提辖司,到朝上去——入朝外放的宦官正常娶妻过继子嗣的。 但他真的能做到吗? 他在刀尖仞海中颠簸,随时粉身碎骨。他不是早就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谈情说爱的资格,他怎么承担一份真情?不怕辜负她?不怕他死去戛然而止,爱人伤心得死去活来?不怕把她拖进深渊万劫不复? 愤慨悲恨过,刀绞油煎般的难受,其实此刻也是,但一片凄凉,裴玄素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了。 他闭眼,掩面,根本就不行的。 而且,他想起韩勃那句,“人家是有未婚夫的”。 他呵呵苦笑,他都差点忘了,沈星是有一个很优秀很优秀,正途年轻有为,并且难得的有情有义,更重要的是和他走的这条路是两个极端的未婚夫。 人家是护国大将军之子,开国勋贵高门,将来还会承爵。 沈星,本来会有光明的未来。 徐家也会因他更好。 自己真的要为了一己之私拖她下水到这条黑色深渊里去吗? 裴玄素呵呵笑了两声,他静静在镜前站了良久,无声回到床边,盯了那片暗沉的幽银,他慢慢躺了回去。 …… 裴玄素下半夜有没有睡着不知道。 但次日起来,冯维他们几个知道内情的,总觉得自家主子瘦削了一些错觉。 裴玄素依旧挺拔凌厉,几分摄人阴柔,他就好像平时一样,思索人员调配,安排考核和对打,观察他手下的人,还从宦营调了几个人进东提辖司。 在等待东都的圣谕和朝廷的明令的这段时间里,他迅速将整个东提辖司和宦营调整完毕,人心归附,拥戴服从他这个新督主,秩序井然,情绪高涨。 裴玄素确实是个超级能人。 到了十月二十,停驻在瀛洲西郊与瀛洲鹰扬卫遥遥相对的东提辖司及第三第九宦营,迎来一乘飞骑。 裴玄素收到女帝一封密谕。 …… 朝廷这两天沸反盈天,鹰扬府被东西提辖司拿正了证据,神熙女帝雷霆大怒,捉住这个千载难逢的天赐良机表示要将此案一查到底。 谁都知道,到了这个境地,神熙女帝已经剑指十六鹰扬府了! 恨鹰扬府内部问题的有,但不管怎么样,现在当务之急并不是这个。 两仪宫皇帝脸色一片铁青颜色。 而大半个朝堂都坐不住了,折子纷纷如雨,连续多名高官老臣,甚至好几个太.祖朝的告老不出的老将勋贵都出来去太初宫求见了,昨日十九大朝,整个朝天殿内外一直吵到下午唾沫横飞。 神熙女帝要查鹰扬府,没人能够阻止了,但除去太初宫一派,其余即便是中立派,也不能同意只让东西提辖司和宦营去查。 第131章 整个朝堂最后汇聚成一个声音,那就查的话,必须要朝廷派出钦差团队去一起查,进行监察。 毕竟东西提辖司罗织罪名是很有名的。 绝对不能这样。 朝廷要遣派的这个钦差阵容非常强大,包含内阁、大理寺、六部、宗室、开国勋贵代表,文官代表,武将代表,两仪宫的,太初宫的,中立派的。 朝堂和各部就这些人选又进行了一番激烈的辩论,不过在神熙女帝的强势之下,并没能旷日持久,很快就讨论出大致轮廓出来了。 神熙女帝的这封密谕,写的正是钦差监察团人选的事。 ——时至今日,女帝的密谕,裴玄素有资格接了。 他上迁掌权的速度,惊艳得连司礼监提辖司宦营这些历来非常规的地方,都让人叹为观止。 虽然,他本人的情绪沉沉的。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正厅前庭之中,裴玄素直接在院中就垂眸察看的火漆外封,确定真伪完好,将其打开。 女帝口谕言简意赅,十排人名,每排两至三个,最多四个的候选人。 神熙女帝早就料想这样的结果,就连最后会吵出什么大致哪一小撮人选,她也早有预料。 来来去去,能让各方都心服口服并信其公正及能力的,人选其实也并不多。 这次天赐良机,神熙女帝务必要将十六鹰扬府拆分或改制,至少来一次大换血,让这个始终代表着太.祖遗留的一大军事势力名成实亡。 这才是对两仪宫皇帝最沉重的打击啊! 后续操作得好,顺势一举除去两仪宫几率也不小。 所以太初宫在大朝之后立即往瀛洲发了密谕,让裴玄素去圈人,他认为哪一些人选会更适合更方便他操作的,就先圈出来。 十排,各部都有,内阁,大理寺,裴玄素略略斟酌,很快在每一排圈了一个人名。 最后他的视线划过最后一排,这里头都是中立武将,有中年,有青年,都是能得到中立派和开国勋贵们信任的中正人选。 韩勃和梁彻一左一右就在他身边,新自掌队和头号官由裴玄素亲自方提拔上来的新副提督何舟和顾敏衡,两人见前者在,裴玄素也并未示意退走,于是也靠拢过来了。 两人站得外一点,刚好望见下半截的名单,只见雪白玉泉宫笺上,最后一排,有四个小楷写的职位和人名。 “中军左都督范怀化;左军都督佥事陈旁;神策卫指挥使蒋无涯;左骁卫指挥使余守仁。” 裴玄素的笔尖顿了一阵,他静静盯着那四个人名,时间略久,何舟和顾敏衡都不禁抬头望他。 裴玄素微微垂眸,长翘浓密的乌黑眼睫遮住了他的眸光,良久,他最终抬笔圈了第三个。 “蒋无涯吧。” 韩勃不禁抬头看他,裴玄素淡淡道来,他那双瞳仁黝黑如有星辰大海的漂亮又凌厉丹凤眼,暗沉沉的,好像一下子沉下去了。 ——裴玄素从前的这双眼,盛满天地毓秀光华神采,即便他再怎么成长沉着,学会内敛,韩勃都总能从他眼中看到一种讨人厌的飞扬神采和自矜自傲。 这大约就是天敌的眼神。 家变之后,裴玄素的眼眸依然黑亮美丽有神,但韩勃却察觉他眼中那种飞扬神采一下子消失了大半。 整个人都沉下去了。 但仍剩一些,尤其近来,他转目看向沈星的时候,有时会闪烁出一种温柔的亮光,把他那双眼睛点回亮一些。 韩勃太熟悉他了,所以他才能在徐芳他们都不确定的情况下,一下子就察觉到裴玄素的暗藏情感。 也不长的时间,就一夜吧,裴玄素的眸光彻底暗沉下去,似彻底坠进深渊,飞扬一丝都不见了。 韩勃心里不是滋味。 但,这不是更好吗? 让她跟着没有未来的阉人,他将来必会后悔的。 就好像他爹。 赵关山从来没说过,甚至养他很多时候都乐呵的,但做儿子的知道,他肯定后悔。 入骨悔恨。 悔不当初。 第38章 诸事整备完成,谕使亦走了,偷得浮生半日闲。 晚膳后,夕阳映红了半边天,裴玄素和沈星沿着河堤消食,且行且停,在一处石渚上坐下来。 这地方有石级通往江边,一大片天然黄褐泛白的天然细沙滩,这是大江拐弯的缓和处。远处江水平缓滩涂长长,长满芦苇水声植物枯黄,沙滩上大人小孩垂钓嬉戏,石渚这边人少,长满了一丛丛紫色还茂盛的不知名多肉植物,闹中有静,夕阳余晖,江风一徐一徐吹拂。 冬阳照了一天,也不很冷。 两人坐在石渚看了一会,沈星想起一事,忙掏出怀里写好的信,“二哥,你瞧瞧我这么写对不对?” 得裴玄素指导之后,恰好云吕儒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后者直接被征召到瀛洲来了,一来就郑重拜谢,这些不多说,沈星直接和云吕儒私谈的,后者打听二姐消息,算死心塌地跟着沈星这头了。 沈星有上辈子经验,裴玄素说的她很容易就听懂了,自己揣摩调整,也表现得很不错,最起码徐芳四个私下是连连夸赞的。 沈星和云吕儒沟通之后,由后者深入介绍了十几个昔年徐家一派的旧人,如今混得还行、也惦记旧主、一直和云吕儒都有沟通并大多算以他为首的,联系紧密的。 第132章 云吕儒已经和她详说过每一个人的情况,但书信这个还是得沈星自己的写,她回去后认认真真斟酌了两天,把自己想像成大姐,利用晚上和午休的时间把信都给写好了。 但这是第一次,她信写完了有点不自信,就揣着路上就说要给裴玄素帮她看看了。 两人找了个干净避风的地方,沙滩不远孩童嬉戏的笑闹声,钓鱼佬的欢呼声,余晖映着两人脸膛身上的都红红的,裴玄素低头抽出那叠信,都一一认真看过了。 “写得不错。” 看一封,折叠回装信封,再看下一封,最后一封看完了,把封口折好,一摞信还回给沈星。 她竖膝安静坐在身畔,期待看着这边,一听见他这么说,立即抿唇露出一个笑脸。 她笑起来特别甜,眉眼弯弯,小梨涡,恬静又开心,夕阳下粲然,让人有种望之解忧的感觉。 不管经历多少事情,她总还是那般美好,也把别人的好放在心上,恬静斯文的外表下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难怪徐家的人都那般疼爱她,只希望能呵护住她纯真甜美的笑靥。 倘若他也有这么一个妹妹,想必他亦然。 暮色四合,夕阳余晖笼映,一徐一徐的江风拂动她半披的长发,沈星今天洗了头,没戴三山帽,穿着便服头发松松一束半披着出来的,袄裙上的丝绦和她乌黑柔软的几绺长发翻飞纠缠在一起,挡着她的脸上,她用手拨开了,低头小心把信都装回绒布囊里。 裴玄素静静看着她,一瞬不瞬,自然而然倾泻的温柔喜爱如诗,夹杂一种难以言喻的伤感。 经过两天的时间缓和,裴玄素此刻比获讯和决定的那天要更冷静了,他真正平静去内化和思考。 为了她,也是为了自己啊。 自己还有这么多事情要做,谈什么感情? 快别耽误人家了。 裴玄素怔怔看了一阵,无言苦笑,他侧转头,抱膝,长长吁了一口气。 穿赐服出来会瞩目惊吓旁人,裴玄素也换了一身青色襕衫,帕头的襕巾和宽大袖口迎风翻飞,裴玄素虽伤感难受,但此刻伴着江风和她,他想他的心是平静的,延续日前的决定他想也是自然而然的。 “那你呢?” 沈星整理好信,小心收回怀里揣着,她边塞边抬头望裴玄素,夕阳笼照裴玄素的侧脸面庞,他微微垂着眼睫,有一种她看不懂的伤感情绪。 她不由得出声喊他。 裴玄素呢? 裴玄素也联络了他的旧部下了吗 ? 沈星知道也不很多,但上辈子到底一起那么多年,她隐约知道裴玄素少年时已经很厉害,交游广阔,精力旺盛折腾的花样又多,军中有朋友有施恩,朝中外地也有,甚至他还搞过几个商队镖局。 反正天生魅力又美丽的人,他所过之处,都有一番的折腾,从上层到底层从官场到商民都有涉猎和交往。 这些人遇事失联割袍断义的人应很多,但仍然经得住考验的也有不少,在裴玄素后来操纵下为他一路血腥上位可发挥不小的作用 “我?” 裴玄素回神,他笑了一下,更是感慨万千,“信当然写了。” 早就写了,甚至回信都收了不少封了。 “但这些不过基础的罢了。” 他抿唇,有些东西他不会和任何外人透露,唯独沈星和裴明恭除外,但裴明恭听不懂,于是仅剩下一个沈星,“我肯定不愿意一直当一把刀。” 被人御下,牢牢抓握着,刀钝了会被刀,就算没钝,时过境迁用途不合适也会被弃。 裴玄素哪怕仅本能,就没甘愿过一直当一把刀。 “所以我不能只用这些循规蹈矩的方式。” 至于具体他会怎么做,他亦不能知道,等机会来临才能设法去抓。 看着滔滔江水粼粼夕阳,裴玄素也不知道自己最终会走向何方。 所以,何必去拖她下水呢? 万一万劫不复,那她怎么办?和他一起死无葬身之地吗? 裴玄素肯定不愿的。 所以,他圈了蒋无涯。 还是蒋无涯好啊,有着可以立足光明的身份,和他身边截然相反。裴玄素很不愿意但也得承认,蒋无涯无论个人能力还是出身,都是遍数东都内外都能数得上的青年才俊。 年轻有为,已独掌一军,并且可不仅仅带的和平军,人家上过多次战场的,可圈可点惊才绝艳,最近的,龙江两夷平叛就是他率军打的。神策军指挥使这位置蒋无涯是凭军功上去的,而非家世。 当年他虽不熟蒋无涯,但科考文路有他,武则是蒋无涯,两个同辈佼佼者可谓各领风骚。 他心里苦涩,但面上平静,晚风徐徐夕阳映照,他侧头轻声和她说:“我接了密谕,这次鹰扬府的事,蒋无涯大概也会来,你们正好见见面。” 发展一下感情。 沈星一愣,她平时也没有刻意隐瞒些什么,提到永巷妆粉那些,她也提过蒋无涯,还有其他平时聊天也侧面提及过,所以这段婚约,裴玄素知晓也正常。 只是突然听他正面说起,并且让她和蒋无涯见见面发展感情,她心里难免有种荒谬的感觉。 不过裴玄素一脸平和,她一下就回神了,对啊,她说了要和裴玄素做义兄妹的,所以现在他是把自己当义妹,关心她的婚嫁也很正常。 第133章 她心里十分别扭,毕竟前世她和裴玄素的那种关系在前,和眼前人讨论她和蒋无涯太奇怪了,攒了一下手,但沈星还是认认真真和他说:“我没想这么多。你不嫌弃我,我就在你身边待着,一直到家里人都出来都没事了,就回归市井也好田园也罢,当个普通老百姓就很好了。” 她侧头看裴玄素,心里自觉过桥抽板很不好,他现在对她很好的,于是小声补充:“我不打算住很远,有时候就住二哥家,或者接明哥过来玩儿。” 最后她沉默半晌,“我不想成婚了,嫁人也没什么好的。” 经历太多了,童年少年憧憬就会变淡,妙龄少女对姻缘的期待感她也没有了。 就像历尽千帆后的人会觉得平平淡淡的生活才是真的好。 沈星虽不至于历尽千帆,但她现在真的没有想其他,她希望徐家顺顺利利,自己好,裴玄素也好,大家都好好的。 “我就想待在家里。”能一辈子待在疼爱自己的家人亲人身边,那才是真的好。 沈星抱膝说。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裴玄素一下子惊讶了,他霍地侧身,有些震惊地看着她。 一个女孩儿,小小年纪,怎么会有这样的思想?他立即道:“这不行,我不同意,你家里人也不会同意的。” 裴玄素的思想和今人一样,一个女孩不嫁人孤独终老,那是条件很差或者命运很坎坷的苦命人才会有的。男的娶妻生子,女孩嫁幸良人,夫妻举案齐眉儿孙满堂,经历生老病死,始终有血亲关怀照顾,去后归宿祖陵,那才是五福俱全的人生。 他有点严肃,小姑娘蓦地直起身,有点紧张看着他,裴玄素转念一想,有些心疼。 星星从小家遇变故,贬入宫籍在永巷这种地方长大,见太监宫女不见正常家庭,再加上徐家如今仍在泥沼,她会生怯,会想着不成婚是正常的。 这般一想,他不生气了,语气立即软和,“你还小,见的正常家庭少,或许我爹娘的事情你听了,也记住了。” “其实不是这样的,这世上确实有些固执耿介的人,有怨偶,但大多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平凡的富贵的,互相扶持互相照顾。” “你看这些高门官宦,纳妾姬女的很多,但洁身自好只有一妻的也不少。” “只要选中好的人,成家立室,养儿育女,这是一个崭新的、好的人生阶段和体验。” “你会喜欢的。” 裴玄素少时拜读过不少大儒的诗书杂文,琴瑟和鸣鸳鸯眷侣的也有不少,一诗半句,杂文抱怨或浅描,那种隐约的逶迤幸福感自文字间铺面至至。 他父母是一对怨偶,因为他。所以少年的裴玄素,眼光很高,却极期待自己将来的另一半。 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思了。 裴玄素压下心中酸涩苦意,浅浅道来,循循善诱开解,他自己不好了,但他真的衷心盼着沈星能好,这一刻忽有种热意上涌眼眶鼻端,但他竭力忍住了,保持和刚才一样平缓的语气,直至热意被压了下去。 夕阳下,他轻声给沈星说:“蒋无涯就不错,他母亲去世了,即便家中有父妾,也奈何不得你,你嫁入蒋家轻松自在。” “蒋家多年坚守婚诺,可见家风不错,而蒋无涯青年俊杰,长大后没有抗拒这个婚约还亲自送物入宫照应你家,人品过关,待你也好,你和他在一起,肯定能过得好的。” “你祖父眼光不错,儿孙亲家选的都是好人家。” “蒋无涯正好要来,他大约会像上回一样来找你,你们正好处一处。” 他甚至侧头,冲她笑了笑。 夕阳慢慢沉没,已经接近地平线了,天边火红火红的,山黑远暗江面沙滩纁红,跳动的孩子欢呼指着那轮红日,他那张瑰丽俊艳的面庞一片膛红红亮,褪去了平日那种摄人和凌厉,眉目一片柔和。 他像个大哥哥似的,温馨关怀,眼神到神态语言。 沈星有些怔忪,从他劝说她说蒋无涯的好处开始,她就愣愣看着他。 ——她真的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裴玄素会劝她接受蒋无涯,循循善诱她嫁给蒋无涯。 这一刻她甚至有点分不清前世今生,今夕何夕,荒谬的感觉充斥心头脑海。 慢慢转为动容。 裴玄素说完之后,侧头盯向她的眼睛,那一瞬她甚至是慌乱的,立马佯装掖发侧转身看向前方。 她抱膝,抬睑往了那天空,但身侧的人存在感是那样的强烈。 沈星终于又有一种感觉,经历不同,没有去势,哥哥也还在,他……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他”上辈子念念不忘,兵临城下最后一刻和她说的,可见脐下三寸,确实真的对他很重要很重要。 裴玄素有了它,有了兄长,或许再添一点她,他真的变得很不一样了。 不过自己代入一下,沈星也不是没有经历的,她稍稍代入一下,也确实是的。 裴玄素还是裴玄素。 但有所差异的生命轨迹,渐渐走出了两条线。 不是两个人,却又真正成了一个新的他。 前世种种翻涌,那人的阴翳冷戾、喜怒无常,他的性情总是阴晴不定行事作风总是冷戾心狠手辣,连沈星都经常受不了他。 现在这样,沈星该大松一口气的,毕竟一定程度上,他上辈子最后那句对话,确实算如愿了。 第134章 而她也会轻松快乐很多。 不用再对着那个喜怒无常阴晴难辨的他。 但不知为什么心里又突然很难过。 有点想哭。 ——可能是正如龙江时意识到的,太过浓墨重彩,不管恨不恨,有没有爱,到底相处太久了,占据了她后半辈子整个人生,到底是有感情的。 这么一个猎猎侵占强势过人浓墨重彩的男人,突然意识那个他成为了过去式,他重重击过她的心头,往后却只永远停留在她那褪色的旧记忆里。 突然鼻酸眼热,一刹泪如泉涌的冲动。 沈星都不敢坐,她赶紧站起来,趁着声音还没变,“我们下去走走吧。” …… 不过,这样该是很好的。 肯定不能像上辈子那样蹚过最阴暗才是好的,如果裴玄素能选,傻子也选这辈子。 崭新的人生,希望大家都有一个如愿而更好的未来吧。 忍过最开始那股飙泪的冲动,沈星被拧紧的心脏就松回来了。 酸紧的感觉仍在,但她深深呼吸几口气,渐渐释然了,心胸变得舒畅。 她迎着风,藉着起身时拨发,抹掉眼泪,一路奔着长长的沙滩跑出去,经过嬉闹打跳的小孩,经过滩涂上挖泥鱼沙蚬的人。 她最后想了一下上辈子那人清晰的面庞。 她也要开始新生活了,告别前生。 嗯,要加油,要好好的。 回来后到现在,不就是很好吗?她有人,也找到新定位了。 她用力甩甩头,给自己鼓劲。 “我们去那边瞧瞧!” 她一路小跑,乌黑柔软的长发迎风轻飞,夕阳下沙滩和她一身纁红,她回头笑了下,风中传回她三月草长莺飞般轻细的大声。 沈星跑起来,江风拂面,水波粼粼,看别人钓鱼,钓上大鱼欢喊,她也停下惊呼;又跑开,跑到小码头看江水,一只只乌篷渔船停泊在码头两边,渔民在夕阳下挑着半满的鱼篓下船,活蹦乱跳的鱼,岸上鱼市等着的人,远方尽头一排排渔民居住的吊脚楼。 沈星是个很能感恩生活感知美好的人,她不由想,自己从小吃喝无忧,已经很幸运啦。 一路跑过来,又感受了市井的美好,她就觉得自己已经平复了。 “好了,该回去了,起风了。” 夕阳沉下大半,天一下子暗了很多,余晖残红,风一下子大了也冷了,沙滩上的人开始回去,裴玄素也垫着束袖拉她的手腕,不让她继续往前去,解下外袍,披在她的肩上,他说。 沈星本想说不要,但都披上了,只有拢了拢,两人并肩往回走。 沿着河堤,鱼市人声喧嚣仍在,沙滩芦苇堤岸半暗半纁红,她轻声说:“我想想。” 有点没头没脑,但两人都知道,是回答蒋无涯那个话题的。 裴玄素还想说些什么,但沈星侧头露出一个笑脸,顷刻敛了,她忍不住说:“接下来,你一定要小心。” 裴玄素成了一个崭新的裴玄素,但他的路还没变,从龙江案到宗室案,到鹰扬府,到第一次宫变,往后种种。 前情沈星知道得不是很清楚,更不知属于裴玄素核心的绝密事情,但他经历一次比一次凶险,每一次都是蹚过刀山血海,却不详问也知道的真真的,几年内权倾朝野,哪有那么容易? “嗯,我知道。” 裴玄素点点头。 他也没说什么别担心,那都是废话,“我会的。” 裴玄素当然知道,到了鹰扬府,接下来可就不仅仅是小小的宗室案了。 风起云涌,两宫剧烈碰撞,神熙女帝蓄势十三年对太.祖朝遗留势力的剪除。 这次有了两仪宫做魁首,双方将会是短促时间内厮杀到顶点。 目前谁也不敢说最后结果会如何。 但无数人粉身碎骨那是必然的。 到底有些觉冷,沈星拢了拢外袍,她说:“我还要和你们一起的。” “那当然。” 裴玄素说:“赵青又训斥你了?” 沈星瘪了下嘴:“嗯,等会还得再过去一趟呢。” 沈星自从表现出一些本事,并且确实立了功之后,赵青反而抓耳挠腮起来,总体就是无奈,发现沈星意外能干活,但偏又不是监察司的活。 赵青惜才,不知不觉心里把沈星纳进来,想用,偏又没法用,而监察的话,沈星肯定不会给她告裴玄素和东西提辖司的密。 赵青先前想过给她两个人手,来替代沈星的近距离监察,但沈星一听明白毫不犹豫拒绝了。 赵青撇撇嘴,不过没有强硬坚持。 反正目前就是这么个状态,赵青很想把沈星安排起来,但又无从下手的样子。 于是天天把她叫过去,如此这般问一番,又教导一番。 走着走着就到别院侧门了,当值的守门宦卫立即俯身无声见礼,裴玄素颔首,沈星则忙侧身避了避,而后笑着和他们互相打招呼。 进门以后,沈星瘪嘴,把外套还给裴玄素,裴玄素说:“你别管她。” 是不管的,但该被念叨还是得被念叨,“好了,我该走了。” 她叹了口气,又去报道了。 沈星跺跺脚,把鞋底的泥擦了,见时候不早了,赶紧往东院轻跑出去。 她沿着青石板路,一路跑到回廊,上了台阶,一路跑到尽头的假山旁。 第135章 夕阳已经彻底沉下去了,暮色四合,朔风呼呼一下大起来,沈星突然心有所感,回头往了一眼。 昏暗暮色,远处人影成了黢黑一团,裴玄素站在原地,往这边一直目送她。 他见她回头,点了点头,转身往另一边行去。 沈星也忙举手挥了挥,她见他转身走了,于是转回头继续往前去。 她转回头后,裴玄素才猛地刹住脚步,佯装出的寻常目送的姿态消失。 他就那么一瞬不瞬站在昏暗的墙边,遥望望着她的背影,一直到她彻底走远不见了。 穿堂风呼啸冰冷,他伫立在原地很久很久,才慢慢转过身,离开。 …… 入冬了。 相交起瀛洲冬日平静,东都的第一场大雪已经下来了。 无论是天时还是人心朝堂,以此为中心,都在急促动荡剧烈变化。 各方风气云动。 偌大的皇城和太初宫。 大朝会终于把前往瀛洲的庞大钦差团名单定下来了,圣旨下,马上就出发。 名单结果神熙女帝勉强满意。 她把梁默笙赵关山召了过来,令二人抛下手头上的一切事情,立即率麾下的人和钦差团一并赶赴瀛洲,增援裴玄素。 懿阳宫。 馥郁的龙涎香和厚厚的大红猩猩毯一如既往,梁默笙赵关山伏跪在地上,肃容聆听。 神熙女帝下朝之后,连十二章玄赤冕冠衮衣大朝服都没有换下来,微微俯身端坐于髹金九龙大椅之上。 所有人都屏退了,除了寇承嗣侍立在龙椅左侧之外。 ——寇承嗣是女帝继承人选之一,将来继承她基业的可能性不小,摧毁鹰扬府的这种事情,他是绝不能沾手的,所以他没有被安排去。 神熙女帝侧头,寇承嗣把一个匣子亲自递给赵关山梁默笙二人,上面还有女帝亲自撰写的匣中内容总结下谕。 旁人来写,她都担心写不准确。 “十三年了,朕也等够了。” 神熙女帝眯眼,神色凌厉如冰,她不止一次想对十六鹰扬府动手,再三饮恨并未成功。 太.祖的旧势力有部分始终如磐石老树,难以挪削;还是各个前朝归降延续下来继续盘踞新朝的大门阀们。 后者暂且不说。 几次尝试对鹰扬府动手都失败了之后,神熙女帝没有再有动静。 ——递到赵梁二人手上的这个匣内,除了一份名单,还有多年来与鹰扬府相关的密折,包括这些年在鹰扬府蚕食的人员将领,被拿住的大小把柄,女帝一直拿在手里隐而未发的。 等的就是今日。 神熙女帝示意匣子交到两人手里,赵关山梁默笙立即双手小心接过,牢牢握在掌中。 神熙女帝端坐上首,垂眸俯视面前的两人。 她淡淡道:“赵关山,这些年你要养着韩勃,韩牍案后他净身没入宫籍,你又要亲自带着护着他进西提辖司手把手教他养他,朕也随着你了。还有那裴玄素。” “还有梁默笙,你的爹你的叔叔侄儿们,你偷偷安置他们,在容县买地置宅蓄田,朕也不是不知道。” 梁默笙冷汗一下子下来了,慌忙叩首:“陛下恕罪!陛下……” 赵关山也默默低下头。 “停!” 女帝抬起手,止住梁默笙的话,她淡淡道:“朕和你们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追究你们。” “你二人为朕效命多年,这些小事,朕也不是不能宽恕一二。” “但前提是,你们得为朕尽心尽力办事。” 神熙女帝面色陡然一变,霍地站起,十二章帝冕冠的五色帝珠在剧烈晃动,她神色凌然,厉声:“这次事关重大!东西给你二人,无论如何,这一次,一定要把十六鹰扬府拿下来!可听清楚了?!” 雷霆霹雳,帝皇之谕降下。 赵关山梁默笙心弦一绷,刹那两人齐声:“奴婢领旨!请陛下放心!!倘若不能,提头来见——” 轻飘飘的匣子重若千钧,赵关山梁默笙几乎牙根咬出了血。 神熙女帝一拂袖,坐回髹金九龙大椅上。 “去罢!” “是!!” …… 西皇城,两仪宫。 纷飞的大雪连续下了数天停了,厚厚积雪覆盖红墙金瓦。 两仪宫内的人不少,只是相较起太初宫雷霆凌厉,两仪宫的氛围却沉甸甸的。 在座的人很多,包括御案后的皇帝,个个都有不同程度担心,实在局势对己方是不利的,。 长话短说,钦差团马上就要在外朝集合出发了,在场有明里是钦差团成员的,有暗地里马上就会飞马西下,还有正准备传讯给已经在瀛洲的范亚夫等人。 皇帝最后道:“不惜一切代价,务必要遏制事态,保住十六鹰扬府!” 该暴怒骂常山王的,早就已经骂过了,再骂也没什么意思。皇帝语气沉沉神色凌厉,心里却止不住的涩,此前一十三年,女帝是光明正大的帝皇,他在女帝高压之下暗中发展可相当不容易啊。 如今一旦女帝身体状态好转,重新稳住节奏,她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了。 但无论如何,眼前这些人上来了就和两仪宫共存亡,皇帝能成功上位也不是省油的灯。 皇帝霍地站起:“好了,去罢,传信范亚夫,可动用一切资源,不影响大局的情况下使用一切手段皆可!把暗阁也带着去。” 第136章 “好了,去罢!” 以大皇子楚治为首的一众皇室宗室勋贵朝臣文武,一俯身铿声跪下,咬着后槽牙:“儿/臣领旨!!” 所有人立即起身,除了几个不去的,侍立于皇帝身后,余者立即倒退几步,飞奔而出。 沓沓沓的厚靴落地的脚步声渐渐去远,雪色折射日光金瓦红墙,刺目得厉害。 皇帝眉目凌厉。 他既然上来了,就绝对不能败! …… 东都的纷杂大动,可以想像得到。 即便想像不到的细节,飞鸽传书今天也到了。 瀛洲东郊的一处温泉庄园内。这庄园很小,但胜在有温泉,是楚淳风得知徐妙仪南下的讯息之后,紧急好不容易才寻到的。 小小的屋子,一盏暖灯。 带着雪气的北风也渐渐到了瀛洲了,但这处小小的庄园主屋暖融融的,夫妻俩一坐一立,一拨灯一伏案写东西,宁静而温馨。 孩子知道父母有正事,母亲旅途后也要休息,懂事早早就回房了。 屋里就夫妻两人,各自的护卫守在屋外院墙外,偶尔听见清微踩石板的巡逻声,风刮落叶微动。 徐妙仪正在给沈星写信,在东都她都不敢写,只敢外围打听,出了来加有正事,她才给小妹写上一封短信。 开头问了起居身体,简短两句,语气随即郑重起来了,她叮嘱沈星不要担心皇帝这边的处境,也就是他们一家和景昌的处境,要冷静,只管放手全力,毕竟两仪宫和太初宫早晚有一边都是会垮的。 沈星可千万别瞻前顾后,否则只会让自己处境变糟糕。 徐妙仪协助楚淳风的这些年,可从来没有因为二妹徐妙卿夫妻而对女帝那边留手过,反之徐妙卿亦然。 姐妹俩不用沟通,相当有默契的。 除非事涉亲人安危,否则绝对不能搞小动作或手软。 一不小心又写长了,徐妙仪只好又裁重新写过,尽量简单把上面的意思表达明白。 最后她还给了沈星一份名单,是鹰扬府的徐氏旧人,有些把握的,让沈星能捞则捞,捞到就放自己手下,不能捞千万勿要勉强。 如此这般,写了老长两张纸,徐妙仪无奈,但也没法缩了,裁下来折小压薄,装进一个小匕首的空心匕柄里,小心封了,叫徐延进来,叮嘱他小心传过去给沈星。 徐延领命去了。 “你说这次鹰扬府能稳住吗?” 徐妙仪目送徐延出了小院,掩上窗缝,回头对楚淳风说。 楚淳风也飞快写了几封信,开门交给陈平让传出去,他叹了口气,“谁知道呢。” 正事做完了,方才徐妙仪写信他不敢打断,怕损耗她的心血,只在旁边守着挑灯。 她终于写完了,楚淳风恨恨道:“让你别来,你非要来,你就不能为我和儿子想想!” 他心里酸涩,妻子为了徐家,他知道,徐家这个境况他也不好多说多阻拦。但他总是希望,她能多陪伴父子二人更多的时光。 楚淳风都不敢想像她去世的情景。 他上前拥住妻子,还不敢太用力,伸脚把火盆勾过来一点,让她更暖和些。 徐妙仪脸色苍白,她一到冬天,脸上就毫无血色可言,嘴唇也微微泛紫,不过涂了一点口脂,看不出来,楚淳风气得用帕子把她的口脂抹了。 但嘴上说得狠,手上同样不敢大力,“这没用的东西大夫不是让你少搽吗?” 主要唇色能一定程度观察到她的病情变化。 “就今天搽了一点,不是想着见你么?” 徐妙仪忙说:“我感觉没事,才来的,”她低头,“天天待在屋里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带着儿子出来走走。” 其实真相是,待在屋里病也未必就好了。 不如带着儿子西下,还能多陪陪他,一家团聚,她和他多见面。 楚淳风心口一涩,酸楚难忍,用力抱住她,在她看不见的位置眨去泪光。 “你会长命百岁的。” 长命百岁不可能,徐妙仪心里清楚。 她只盼着多陪伴陪伴他,和去世前保住徐家,那她就无憾了。 但她嘴里,“嗯”,侧脸贴着他肩膀,闭目,说着大家都知道是谎言的话。 ……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所有人不知道,也绝意料不到的地方。 东都西去七百余里,宾州,秦岭行宫。 白墙黑瓦芭蕉树,积雪轻轻覆盖一层,这处行宫一角十分清幽雅致。 有个白衣青色外袍的瘦削男子慢慢扶着檐柱,自轮椅上站了起来,走了几步,缓慢渐稳,他淡淡一笑:“我们也该动身了。” 声音如珠玉落盘,偏偏又一丝微微暗哑尾音,让这名男子的嗓音听起来非常特别。 如同春发芭蕉,清朗而润泽,最后发现根部曾被火撩过,留下一些痕迹。 他带着几个人,无声离开行宫。 半个时辰后,一排渔筏自山间河流而下,披着蓑衣斗笠的几个人,如寻常渔家一般,无声离开苍茫黑白的山麓。 …… 钦差团当天就在东都三十里外的容川道大码头登船,声势浩大,如滚滚春流,昼夜不停,于两天之后抵达瀛洲。 不管是裴玄素所率的东西提辖司和宦营,抑或强颜欢笑也笑不起来的瀛洲鹰扬府的一众高阶将领,还是事不关己尽量缩小自己存在感的瀛洲刺史府的人,都齐聚码头相迎。 第137章 这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暮色笼罩大地,昨日一场大雪,整个瀛洲和龙江两岸都一边黑山白水黑檐白瓦。 灯笼和火把把整个瀛洲大码头照得明黄通亮。 岸上岸下,两边都声势浩大。 这次特地从水师调拨,一共借调了七十多艘楼船,除了宦营和西提辖司梁默笙麾下七千多人之外,还来了隶属于各个钦差团武将原麾下、现在暂时冠上钦差护军之名供钦差团调遣的一万三千禁军和京营精兵。 浩浩荡荡,几乎望不见尽头。 非常的声势惊人。 沿河不少民居酒店瓦肆都有人在窗口围观,见状喧哗交谈声已经全部为之一噤了。 后面的大船还没拐过河道大弯,但前头第一艘大船上的钦差团主成员已经下船了。 双方见面,赵关山梁默笙和这边和钦差团不是一路的,锦披猎猎已经带着麾下的司房副提督掌队头号官等人旋身掉头来到裴玄素这头一边了。 双方一个照面,不少中立的重臣武将都对东西提辖司和司礼监眉目冰充满敌意。 ——毕竟这些人基本都是开国或太.祖过来的,也认女帝当人主,但这回提辖司和司礼监御马监要动的十六鹰扬府,这可是太.祖留下的势力根基之一,他们苦心孤诣明里暗里和女帝斡旋多年才得以好好保下来的,怒目而至深恶痛绝那是必然的。 裴玄素昔日恩师内阁次辅宋濂,裴玄素这人不管站那都是人群瞩目焦点,那金黄赐服艳丽摄人的容颜,一眼就望见了他,宋濂痛恨到极点:“果然子类其父!老夫……” 连裴玄素去世的父亲的骂了,简直悖逆了高士名流西提辖司修养,愤怒得脸红脖子粗,可见真的气狠了。 裴玄素一下子攒紧了拳。 他慢慢抬起眼睑。 沈星听着心里就生气,刚想出来说什么。 但被蒋无涯先一步,蒋无涯正紧随宋濂等人在西边舷梯下来的正站在码头,闻言不禁眉头一皱,他上前制止道:“好了,宋阁老,事已至此,请不要多说了。” 他以不适合挑起双方混战为由,唇枪舌战还是真的全武行都都不行。 而第一天要没控住,后面就麻烦了。 以目前的火药味还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蒋无涯言简意赅:“前龙江府尹已经伏法处刑,这件事情和本案无关,就别提了。” 也就蒋无涯和他在东都的亲爹护国大将军蒋绍池面子够大,不然旁人还能未必能够让宋濂闭嘴,后者冷冷哼了一声。 阁臣范亚夫、安陆王楚淳风、平章政事淮安侯郑御、新吏部尚书高子文等等人,先前称病告假暗中西下的他们这次也以明面身份出现了,与大皇子秦王楚治一行自另一艘大船下来。 太初宫这边的,大理寺卿徐闻舟瞥了这边一眼,嗤笑一声道:“哟,范阁老你们都病好了呀,真是可喜可贺啊!” “小病罢了,已经痊愈。” 范亚夫没有开口,高子文掸了掸衣袖,不咸不淡回道。 不断有人下船,中间剑拔弩张有,阴阳怪气有,各种各样,很是吵杂。 不参与这些唇枪舌剑的人当然更多,沈星就没出声过了,她安静站在裴玄素和赵青身后的这边。 这边火把没中间多,但楚淳风还是很快望见了她,两人对视一眼,他状似不经意借动作往这边点了点头,微笑了下,赞沈星厉害,沈星笑了下,但不敢多交流。 两人很快若无其事移开视线了。 沈星很开心,出来以后,她都是比较顺利的,她就情绪一直都很不错,此刻见了姐夫,忍不住期待一家人都好好的。 若姐姐好好的,她家和姐夫定然不会走到像前世那样的。 她忍不住暗暗祈祷了一下。 一家平安,大姐能活得长长。 当然,她还望见了蒋无涯。 沈星和楚淳风稍微交流之后,一挪开视线,就对上蒋无涯的眼睛。 对比起楚淳风,蒋无涯虽也不好偏颇亲近哪一边,但总是前者要好一些的,所以他动作也更大,一对上沈星的眼睛,他先是微笑,左右瞄了下,对她眨了下眼点点头。 沈星也笑笑点头回应。 …… 蒋无涯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连方才一直肃容微皱的眉头都舒展开来。 当天夜里,他就来寻沈星相叙说话了。 这么晚了,等所有楼船靠岸并安扎营辕完成,起码得到明早天亮估计才能完成。 今天是没法干什么了,一切等明早再说。 蒋无涯也不闲,忙忙碌碌到亥时才停下来,不过他心里惦记着码头见到的娇俏面庞,她玉白鱼龙补服和小皂靴子一穿,掌宽黑腰带一束,看起来颇有几分长大了的感觉,亭亭玉立又有几分英姿飒爽。 蒋无涯才刚从龙江两夷打扫战场完毕,回京覆命,没两天又马不停蹄南下了。 今晚好不容易闲下来后,他也没休息,换了一身深蓝布的普通武士服,吩咐近卫两句,就自己一个人悄然出去了。 …… 夜色很深了,雪没下,月色昏昏,不怎么明亮照着江边的提辖司宦营临驻别院。 风沙沙,房前屋后的常青树婆娑,雪沫子不断从屋顶瓦檐被扑簌簌吹落。 明明有那么多的杂音,但裴玄素心里始终存着那个人,他隐隐约约,忽听到一些疑似脚步踩雪和低声交谈的声音,从隔壁院的后院墙方向传来的。 第138章 他几乎马上,一推窗就跃出去了。 蒋无涯身手极好,也没什么特殊意图,就来找个人,并未惊动巡守的宦卫,鹞子轻落,找到了徐喜所在的这个院子。 他一跃翻进去了,轻敲了几下后窗,马上惊动了徐喜,后者立即转身看过来。 蒋无涯扯下脸上棉巾,微笑点点头,“星星呢?我带她出去走走。” 两人交谈几句,徐芳也闻声过来了,又聊了一会,后者就去前面禀告沈星。 沈星有点惊讶,但也不是很意外,上次蒋无涯见她就来找她了。 她想了一下,点点头,“好吧。” 她换了便装,披了一件白色狐裘,鸦黑的鬓发,雪白的面庞,她穿着小靴子,一路轻快步到了后院。 蒋无涯正倚在墙下,抱臂等着她。 一见她,俊朗面庞微微露笑。 就像以前在前朝的时候,十八九岁可以说少年也可以说青年的年轻男子,他伸出手,冲躲在大水缸后的双丫髻小宫女招手,她赶紧跑过去,两人手拉手跑走,躲在大水缸后面或少有人走动的窄小宫巷。 坐在一起说话聊天,展示送给对方的物品。 这个画面让沈星有点恍惚,一下子想起了那些尘封已久的画面。 “星星!” “无涯哥哥。” 她轻喊了一声,也跑了过去。故人相见,上次是不合适,她情绪也乱糟糟,这次她心境稳了很多,也不是很晚,出去逛逛,聊聊天也不错。 穿着雪白狐裘的女孩在雪色中像一个精灵,跑向那个倚墙而立的俊朗青年。 后者拉着她的手轻轻一托,带着她跃上墙头。 隔壁大院的一棵虬枝茂密的大松树,风吹枝叶不断摇晃,墙角和大松树的始终笼罩着一处黑黑的人阴影。 裴玄素没有披披风,一身金黄色的赐服并未换下,他静静站在二楼边角的这个阴影里,黑暗笼罩着他,他无声无息站着,连徐芳等在院子内也没发现。 沈星当然没有察觉。 唯独蒋无涯六感敏锐,他感觉到了注视的感觉,回头往那边望了一眼,挑了下眉。 不过他也没出声说什么,很快转过头,带着沈星也没下地,直接自墙头一跃纵上树梢,掠了出去。 这种冬雪凛风中凌空飞掠而过的感觉,有点太刺激,沈星不禁惊喘一声又笑,“你穿着黑衣服,往树上跑,不怕被人发现吗?” 她忍不住笑道。 蒋无涯笑:“那不是有你吗?你有令牌啊。” 两人惊喘轻笑,那个高大俊朗的黑色身影带着那个雪白玲珑两鬓鸦青的女孩子,轻盈上树,再几个飞纵轻跃,就消失在视线里了。 裴玄素静静站着,看着,他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一直到遍体生凉,风吹脱撑棍,窗扇彭一声拍在他的额面上,他才猝然回过神来。 很难形容此刻心中的感受,他这才发现,自己紧紧攒着双拳,掌心四个深深的月牙白。 他闭上眼睛。 他和自己说,这是好的,这不是你期愿的吗? 可心脏在这一刻被什么抓住了,真的难受极了。 他不禁紧紧蹙着眉。 第39章 被冷风吹了半盏茶时间,裴玄素总算自觉平静下来了。 他伸手,轻轻把这黑褐色的隔扇窗关了起来。 黢黑里,外面透着雪光,眼前的隔扇窗因为房子很久没人住了,边角的地方保养不到位,这窗纱很旧,一个个霉开的小口子,在北风天簌簌吹得颤动,他站在窗前,看得分外清晰。 他用手轻触了触,自己就像这些千疮百孔的旧窗纱,已经烂成这样子。 这些天,他反覆告诉自己,何苦连累人? 真爱上她,就别碰她。 裴玄素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地往外走。 他还有正事儿要做,今夜他和赵关山等人已经开过一次碰头会了,他刚刚才回别院不久的。 裴玄素把他这边掌握的信息都和赵关山二人交流过,开的是私密的三人小会——现在的裴玄素,在职权上已经和两人平起平坐了。 但赵关山却提前和梁默笙达成一致,赵关山并没有把手上女帝给匣子内容信息透露给裴玄素。 裴玄素大概知晓赵关山的想法。 但他回来之后,一直在琢磨赵关山梁默笙手里究竟掌握什么与鹰扬府相关的漏洞和信息? 他端坐在大书案后的太师椅上,静静沉思,全神贯注的想着。 但思绪不受控制,自动分出了一支小枝杈,在另一边小小翻滚涌动。 ——她和蒋无涯在做什么? 他们将江畔同行吗?还是并肩坐在堤围上? 这么冷的天,蒋无涯会脱了外衣披在她的肩膀上吗? 她会对他笑? ……他们会亲吻吗? 冯维轻轻推开房门,送了一盏茶,又给炭盆添上新炭,见裴玄素静静沉思没有示意,才轻手轻脚退出去。 “咿呀”一声门响,风被挡住了,裴玄素慢慢端起茶盏,他垂眸用碗盖刮了几下,把茶盏送到唇边。 今天的茶特别涩。 裴玄素心里涩然想,幸好自己没有乱来,蒋无涯一来她就出去了,可见她还是有些喜欢他的。 他扯了扯唇,露出一抹笑,心道,现在这进展就很好,自己的妄念慢慢就断了,不是很好吗? 第139章 他把茶盏搁回在桌面上,起身走到脸盆架上,掬冷水用力浇了几下脸。 他就感觉平静很多了。 …… 说回沈星。 其实裴玄素想得有点多了,沈星并不是因为喜欢蒋无涯才他一叫就出去的。 另外有原因,她想出去走一走,但不想徐芳他们跟着的。 她被裴玄素弄得心里有点乱,倒不关他的事,只是那天河堤她突然意识与前生的裴玄素永别了。 说是平复了,但到底还有涟漪,那天她回来以后,一个人呆坐了很久,也不知自己想了什么,前世今生,“他”和裴玄素,乱哄哄地想了一大堆。 沈星想自己大约是个恋旧的人,虽然不爱他,但到底相识相处多年——甚至有过肌肤之亲,他存在感侵占感是那么强烈,很难让人忘记他,这么多年相处,到底是有感情的。 她忽意识到,他消失了。 她心里突然难受。 他坏,强势,钳制,她想起他就恼怒的多,惆怅也不少,就是没太多特别开心的;但到底同舟共济过,最后几年那么不愉快,可到底在他羽翼下,他保护了她。 最后,决战之前,他还让冯维送她离开。 前世种种片段,这个人侵占强烈存在感鲜明,几乎不用怎么回忆,思绪稍开闸门,一桢桢色泽明艳的记忆画面就倏地翻涌而冲出。 还越想越难过,她也不知自己咋回事,心肝像被拧着似的。 她都忍不住吐槽自己,干什么呢,裴玄素好好在这待着呢,天天能见面。 沈星也没有真的把前世今生的裴玄素分得很开,毕竟是一个人,只是两个轨迹而已。 这么一想,又舒服了很多。 反正这两天,就是在时不时想这个东西,她其实老早就想自己出去逛逛的,散散心。 这时候蒋无涯就来了。 瞌睡来了送枕头,她稍想一下就答应了。 很多情景似曾相识,能一下唤醒人的记忆,譬如蒋无涯年轻许多的面庞,倚着墙壁抱臂等她。 沈星当时真的一愣,她忽就想起那她十一岁那两年,绑着双丫髻的小女孩和那个身穿戎装身姿笔挺的年轻人,某个回首画面。 “无涯哥哥”脱口而出,就像那两三年里,每一次小姑娘兴冲冲稚嫩喊声。 “抓稳了。” 蒋无涯微微含笑的声音,一跃而起,凛风和雪沫子在耳边呼啸而过,扑身扑面,沈星一下子惊喘起来,什么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两人在宅子里躲躲藏藏,有点刺激,翻出院墙之外,蒋无涯单手箍着她的腰,直接提速,脚尖一点地纵越上堤上树,迎着江边呼啸而上。 从大堤最高点一纵而下的时候,沈星终于憋不住,惊呼尖叫起来了,蒋无涯放声朗笑,她也惊叫夹杂着笑声起来了。 蒋无涯勾唇笑了。 两人一路疾奔,又经过江水崖边拍岸的险峻地方,他带着她一路纵身而上,去了很多沈星平时自己到不了地方,一路走出很远很远,狐裘裹着也不冷,一路跑到把瀛洲城抛在身后的地方。 一处很开阔的沙滩,水清沙幼,人迹却少的江水上游,黑夜里的雪色素白,沙滩宁静,星星在头顶闪烁。 沈星不用跑,却也出了一身薄汗,脸颊都红红的,所有心事都被一通肆意的飞跃给抛在身后,她的心境和眼前的沙滩一样舒畅开阔起来,她惊喜左顾右盼:“这里是哪里?好漂亮啊。” “我也不知道。” 蒋无涯和她并肩而坐,两人坐在沙滩的细沙上,前面一丈就是不断温柔抚上沙滩的江水,整个江面非常开阔,很浑然又精细宁静的夜的美丽。 他笑道:“不过东都远郊也有几个和这里差不多的地方,我郊游和率兵夜练的时候发现的,以后带你去?” 不得不说,蒋无涯是个观察力很敏锐,又很会拉近关系的青年人。 上次在龙江他就发现了,沈星和他生疏了很多,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并不想和沈星疏远,沈星在他心里有一个很特殊很重要的位置,他专门细心思考了一下,怎么重新拉近两人的关系? 效果很好。 沈星先前因为重生,要挽救家人沉甸甸坠在心坎,还有裴玄素这个浓墨重彩的复杂纠缠,那时状态其实并不是正常状态。 现在她的心稳了很多,情绪也渐渐恢复回来了,蒋无涯那个倚墙而立的不经意画面,此刻并肩而坐窃窃私语,还有一路的飞纵放肆大笑。 她渐渐回忆起很多少女时光,那些已经埋藏在陈年尘埃里的十岁十一岁的稚嫩记忆突然哗哗翻开,变得鲜明起来了,上辈子后期的蒋无涯的冷硬铁血褪去。 她伸出五指,手指纤细,指头粉嫩圆滚滚的,还有一个秃了指甲,一团粉色的肉看着也可爱。 她现在是十六岁呢。 身边的蒋无涯也很年轻,他今年二十四岁。 脱去军甲戎装,他身上杀伐果断的指挥使气场少了,一身八成新的深蓝棉布衫,是个俊朗内敛的青年形象。 “怎么样?” 蒋无涯摸了摸身上的衣裳,“我特地挑的最新一身穿来的,不会很差吧?” 沈星噗呲一笑。 蒋家出身军旅,和徐家一样小门小户而起家,蒋伯伯从戎半生,家里虽开国公爵之勋门第很高,但实际生活也颇俭朴,兼家里常年练武从军,棉布吸汗,蒋无涯私下的便装,基本都是普通棉布衫。 第140章 沈星笑了,蒋无涯也笑,两人这么相视一笑,气氛一下子轻快了很多。 多年未见的陌生感一下子就淡了。 沈星刚开始被逗笑一下,笑着笑着,她眼睛看前面眼前人星光下年轻的面庞,陌生又熟悉,她忽百感交集。 沈星突然发现自己一个问题,她人回来了,但心境总像没回全。 很多人和事和自己心态,总像待在前世。 啊,不能这样! 她转头望着江河沙滩和水,忍不住站了起来,这里是神熙十三年的星光、山水。 她已经回到了神熙十三年了。 她不能让前世一直困锁着自己啊! “星星。” 蒋无涯立即跟着站起来,有点讶异她突兀的动作,正准备往腰侧掏的手放下来了。 沈星回身看他,年轻的蒋无涯,她小时候趴在大水缸后偷看被他逮住的无涯哥哥。 她小声说:“谢谢你,无涯哥哥。” 如果不是他今晚突然来找她,她大概意识不到这个问题呢。 不等蒋无涯问,她忙补充一句:“谢谢你带我出来玩了,我正好想散心,还不想带芳叔他们。” 她心说了,谢谢你,无涯哥哥,我忽然很想做回十六岁的自己。 有前世记忆,但是真正十六岁的那个我。 沈星自从重生以来,前世今生交杂冲击,她心里总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混乱感觉压着,裴玄素为她解决了两桩——担心家里人后事的,还有龙江她释然两人过去,舒畅了一大块。 最后一块,她自己也不知道,更说不出来,时间和空间混乱错置,她一会儿好像十六岁,一会儿又像二十四岁,好像总找不准自己的位置。 今天蒋无涯来找她,她突然就像拨开迷雾,突然知道了,一下子也想明白了。 心里剩下的那块一下突然舒畅了,在这个无垠星光广阔沙滩江水和远山的寂夜里,江风呼呼迎面而来,她忽然感觉到心里很轻快,整个人都很轻快。 这一瞬好像能迎风飞起来一样。 她笑着,松开拉近狐裘的手,甩甩头,张开双臂迎着眼前的风,双手放在唇边“啊——”了一声。 喊完之后有点不好意思,赶紧回头看蒋无涯。 蒋无涯很高,站在她身前能把她的风挡掉很多,她有点不愿意,往侧边退了退,把挡风的他避开了。 蒋无涯不禁笑了下,但他严肃道:“你不能这么做,今晚除外,你平时不管去哪,都得带着徐芳他们。” “听见了没有?” 沈星可不是他手下的兵,蒋无涯说到一半就担心自己太严肃了,最后一句放得很缓很缓,但他更担心沈星年纪小淘气,非要她答应不可。 “我知道的。” 沈星当然知道啦,她又不是不知轻重的人。 她看着星光,想像着十六岁时候的自己,代入那时候的心境,就像逶迤流水,轻轻进去。 自己那个时候,年初才收到蒋无涯送来的东西,大包小包,大到银子衣料父女俩日常家用的东西,小到给她一双银星样式的很小的小耳坠、蛐蛐篓子、胭脂铺的六角盒子。 她很开心,怀着少女的甜蜜和对婚姻的憧憬。 反正,她肯定不会对蒋无涯太生疏的。 沈星问:“无涯哥哥,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呀?” 蒋无涯:“没事不能来?” 他特地来看她的。 他说:“你是我未婚妻啊。” 他褪去严肃的样子,含笑说的。 沈星被他噎一下,和他大眼瞪小眼一会儿,蒋无涯冲她挑了下眉,她眨眨眼睛,有点结巴,“……呃,我也没说不让你来啊。” 是啊,两人还有未婚夫妻的关系,虽然不合法,但两家一直互相承认的。 沈星当然没忘,但就像上面说的,她对这个关系总下意识用从前的心态。 现在她是十六岁,十六岁的沈星和蒋无涯有婚约的,两人都还不知道以后会发生的事,不知道会分歧,不知道会分道扬镳呢。 沈星十六岁时,两人的关系还很不错的。 奔波劳碌的好几天,他大概一闲下来,就来看她。 说着,蒋无涯从腰侧摘下一个东西,是个墨绿色的绒布囊,递给沈星,他笑道:“送给你的。” 沈星慢了半拍,伸手接过,布囊里面似乎是软软的布料,她打开来一看,一双粉杏色绸面兔皮手套,有一条长绳连着两边手套,手套套口一圈白蓬蓬的兔绒毛,很漂亮很可爱。 非常衬从前的沈星,不,现在也衬,只要不穿鱼龙补服的话。 沈星襦裙狐裘,苍蓝丝绦和狐裘系带迎风翻飞,手里捧着那双杏粉色兔毛手举起看,夜色苍山微见积雪的细沙滩,夜风掠过雪草地,就像一幅画,她是画中人。 蒋无涯不禁微笑起来。 半晌,他放柔声音:“好了,夜了,明早事儿还多,我送你回去吧,好吗?” 沈星都领职了啊,才数月不见罢了,蒋无涯其实很想和她聊聊天,问下领职出宫的事,但沈星年少,总让人有种她工作上不会很游刃有余的感觉,都这么晚了,在沙滩上跑了一会,蒋无涯不敢多耽搁。 “嗯。” 沈星忙应了一声,赶紧收起手套,把墨绿色的布囊在手里拿着。她小的时候,收过蒋无涯很多类似的小礼物,现在说不要就矫情了,她就收起来了。 第141章 她抬起头,深蓝武士服青年下摆翻飞,他站姿笔挺英武,但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年轻。 沈星有点点不适应,对比起小时候,她的无涯哥哥长大了。 但对比起后来的成熟铁血冷硬的外形,此刻又年轻太多。 介乎于两者之间吧。 但其实这段时期的蒋无涯,她上辈子并未接触过。 重来一回,一些事情真的改变了很多呀。 …… 两人在沙滩待了一刻多钟,蒋无涯将她送回了别院,和徐芳几人打过招呼之后,就悄然回去了。 沈星挑亮房里的灯,把手套放在妆台侧,她脱下狐裘和外衣,把头发解了。 吹了灯,躺在床上,帐子垂下来没合拢,她还望见妆台上属于墨绿囊袋子的那黑乎乎一团。 她叹了口气,说来真可惜,家里人一直很期待她嫁给蒋无涯的,年少的她也心动情动,少女心中憧憬的全是那个挺拔硬朗但会想方设法哄她开心的青年。 她前世今生,唯一喜欢过、期待嫁幸的大概就只有一个蒋无涯了。 可惜最后有缘无分。 沈星揉揉脸,好了不想了,她侧脸搂着枕头,蹭了蹭轻吁了一口气。 说来这么走一趟,她心里确实舒服了很多。 豁然开朗之后,她心尖那种拧着感觉释然了,再回忆起那个鲜红热烈摄人凌厉又喜怒难料的人,她心里想的都是他的好处。 有伤感,但她也决定要释然了,眼角有滴泪无声滑落软枕,她在黑暗里轻声说:“再见了,裴玄素。” 你这辈子能比上辈子好,那就好。 自己也替他开心的。 他已经有了不一样的变化。 那她也要新的开始了! 沈星暗暗握拳,她决定收拾好心情,让那些过去的过去,今晚最后想他一次,以后就不轻易再想他了。 希望能做得到。 她用手指轻轻揩了几下眼角,深呼吸几下,闭上眼睛,睡醒又是崭新的一天了。 …… 这个长夜里,有人酣然入梦,有人辗转反侧,但更多人是一宿都没碰过床榻。 瀛州城内外,暗地里密锣紧鼓忙碌的不少,明面上储势待发的更多,在神熙女帝的强势之下,钦差团两天就成团并当天南下,加上前者四天多抵达瀛洲,第五天清晨就开始正式彻查瀛洲、蕖州、曲州三地鹰扬卫。 裴玄素一宿没合眼,到了子初时分蒋无涯把沈星送回来了,看着衣着神态什么都正常,除了个大概是小礼物的墨绿布囊并无其他东西。 她回来了,睡下了,裴玄素后半夜真正全身贯注了起来,韩勃也过来了一趟,两人私聊了很长时间,快天亮时韩勃才走的。 韩勃走了之后,裴玄素将两人方才随手在案上写划的纸张团起扔进火盘里烧了,起身换了身衣服,洗把脸就拉开书房大门了。 天未亮透,朔风冷硬,他抬眸盯一眼瀛洲鹰扬卫的方向,神色未变但眉眼有种摄人的凛厉。 今天在内外行走的番役宦卫,基本上人人都是这个神态的。 早饭刚摆好,沈星就过来了,一个一个院子吃饭有点单,自从和裴明恭三个人一起吃过饭开始,两人就一直一起吃的,除非是出任务。 裴玄素见了沈星,他下意识就高兴,发现她今天戴了一双杏粉色的手套子——西提辖司没人用这种全包围厚棉手套,赵青监察司那边也没有,但冬天真的挺冻手的,特别是一大清早,稍候还会去远郊,沈星就把新手套用起来了。 裴玄素这才想起,“我都忘了命人给你备手套。” 宦卫把食篮子的盘碗都端出来,俯身,提着篮子退下了,裴玄素微微颔首,又侧头和沈星说。 沈星说:“不用了,已经有了,”再多就浪费,“这是昨天无涯哥哥送的。” 沈星从小在永巷长大,不管吃的用的,从来都不爱浪费。哪怕她当皇后、太后的时期。会穿适配身份的,吃的也是,穿好的她没意见,差的她也照样穿不在意,但反正碗碟不多,不会铺张拿来摆不吃的。 这么一想,其实她也有很多地方没变过的。 沈星心里也高兴起来了。 说到蒋无涯,她忍不住抬眼瞄了身侧的人一眼。 裴玄素面色如常,她也不知是怅然若失还是松了一口气,不过她已经决定不想了,沈星呼了口气,抿唇给自己露出一个笑脸。 裴玄素貌似若无其事,但他忍不住瞥了那边的手套一眼。 眼睛心口像被什么膈应那样,但他努力告诉自己,这是好的,应该支持鼓励她。 裴玄素给她夹了几个牛眼包子,才抬起眼,他笑了笑,用平柔的语调说:“那不错,还记得给你带礼物。” 说出来之后,他觉得心里舒服了一些。 他想,这大概需要过过程,等事情已成定局之后,他接受现实应该就不会再这样了。 他还想,他这辈子大概也不会再喜欢上第二个人,他能活多久,他就守护着她多久。 她开心,他大约也会觉得幸福。 …… 这般反覆告诉自己,裴玄素自觉心里纠着的感觉似乎也舒服了一些。 沈星坐在他身边低头吃早饭,乖乖巧巧的样子,让他短暂不想去看那碍眼的手套,就和她一起专心吃饭,聊聊今天会发生的事情。 第142章 “我们先去瀛洲王恭厂的铸造局吗?” 这两天沈星虽然有心事,但该知道的也她很清楚,虽然没有得到明旨,但裴玄素在离开瀛洲去追抢辞退将领的家眷邻人的当天,就已经命提辖司的番子宦卫去在瀛洲鹰扬卫和王恭厂那一带负责监视。 等他成功带着人折返瀛洲之后,进一步加派人手,之后随着各路陆续返回人手充裕,又连续增派几次。 瀛洲鹰扬卫知道吗? 当然知道,要是平时估计已全部以觊觎军事重地的罪名把人拿下了,但现在只能就这么干看着。 鹰扬卫内也挺人心惶惶的,不管心中有鬼还是没鬼的,这阵仗真太吓人,据消息,指挥使寥兴宗整肃了好几次才好了些。 昨天明旨和钦差团抵达,裴玄素赵关山梁默笙第一时间下令,已经正式把瀛洲蕖州曲州三地的鹰扬卫及王恭厂先围了,不许进不许出。 说到正事,裴玄素神情也严肃起来了,“对,先看瀛洲,”他思索已久,“问题很可能出在瀛洲,要么蕖州,大概率在这两个州。” “我们先看了这两个州的王恭府。” “必须先把案件拓展开,用铁证砸实了鹰扬卫的有问题,”而后,就再看赵关山梁默笙手头上有什么。 后面一句,裴玄素没说,他道:“短短七天时间,铜铁又是沉重东西,两仪宫和范亚夫那边扫尾绝对没有这么快。” 雁水打捞的兵刃上来有小部分是很新的,再加上私兵口供,前年和去年常山王才新增招了大量私兵,达到两万——大概是为了龙江惊变做两手准备的。 再加上偷盗或偷买军方铸造局兵刃这种事情肯定不能大批大批的进行,所以裴玄素判断,鹰扬卫这边贩卖私兵是长时间、小份量、一直持续进行的。 说话期间,梁彻韩勃何舟顾敏衡及赵信贾平房伍等大小小东提辖司头领和宦营的军官,除去在外整备人马的,也陆续到裴玄素的院子了,人人整装配刀,神情肃容。 裴玄素把刚才的话再一次给他们说了一遍,“这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是!” 众人齐声应是! 冯维抱来了黑狐皮披风,金色系扣扣上,外面的风很大,裴玄素一步踏出厅门,黑色狐毛披风迎风翻飞,他沉声下令:“走!” 沈星也赶紧披上监察司新发的狐裘,带着徐芳他们小跑着跟出去。 大门外,赵青等人已经骑在马上了,一群女官大长腿黑皂靴英姿飒爽。 沈星先向上司赵青见礼,后者颔首,顺带还有同僚们打了招呼,也赶紧翻身上马。 她个子小小的,年纪又少,身边什么时候都紧紧跟着四个身手矫健的军汉充当护卫,骑在马上和同僚们相比形象区别还是很大的,但同僚现在已经知道她也是有本事的,虽然不是监察司的本事,但监察司向来看能力说话,一时也没有以前那种吃白饭吉祥物感觉,大家都纷纷点头回礼。 马蹄如鼓点,裴玄素率人绕河堤而下,很快就和其他行辕以及大片的扎营地汇合。 人非常多,大家一身正装,骑马的坐轿子的,脸色各异,太初宫这边半点也不耽搁,赵关山梁默笙也是天未亮就整装整人,大踏步而出,和裴玄素这边迎面遇上。 三人一汇合,再等半盏茶,重要的人物都到齐了,立即下令,快马直奔瀛洲王恭府铸造局。 蒋无涯也属必会到场的重要人物,没有最早,也不迟,听见外面马蹄声,他就提着马鞭出来了。 一身武甲常服,英姿勃发,但神情沉肃。 视线一转,就和骑马站在监察司女官和裴玄素一行人中间的沈星徐芳等人对上,他微微笑了下,不动声色冲她点了点头。 沈星也回以一笑,冲他颔首还礼。 裴玄素薄唇紧抿,他望着河堤的方向,不知有没有注意到。 …… 对瀛蕖曲三州鹰扬卫的稽查,自十月二十二开始的。 一大清早,天未亮透,马蹄轮毂隆隆飞驰直奔位于瀛洲北城门外八十里瀛洲恭王府铸造局。 氛围紧绷得,连整个瀛洲城内的戏乐都自发停了,城里城外,官吏百姓都屏住呼吸等待这个稽查结果。 但这个结果,来得比想像中还要快多了! 钦差团和护军人非常之多,但稽查肯定不能这样多的人全部进去的,于是在附近扎了营帐,绝大部分的人都留在这里。领了皇命监察和稽查的大人可以带几个人进去,但不能随意乱动里面的东西,必须保持安静。 军部的王恭厂通常都非常大,占地方圆十数里以上,高高的围墙和护军,犹如一座座围城,由于占地和生产运输的原因,瀛洲王恭厂和鹰扬卫并不是贴在一起的。 鹰扬府距瀛洲城并不太远,就在近郊,而王恭厂建在江边不远的山下,一整片山都圈下来属于王恭厂地界,上货卸货、露天存放大量的生铁生铜灯金属,还有竹子仓库、羽毛仓库、皮革仓库等等,在江边半路的崖肩上,还建了一个非常巨大的精铁吊臂,专门用来给码头卸重铁的。 铸造局匠的所有人,包括杂役有藉管事和将官都已经被按著名册一一点出来,全都站在大空地上,正在一批批接受审问。 外面很喧闹,厂房和仓城里面却很安静,只不时听见低声吆喝搬运和辟里啪啦打算盘的声音。 第143章 ——这样的海审,裴玄素赵关山梁默笙等人并不指望能审出什么。 还是自己搜,自己查,先挖地三尺,找出具体线索再说再审再查。 这条重要线索是沈星查出来的! 当天早上就查出来了。 有些幸运,但也绝对仅仅是运气。 沈星在成品仓库工作。 成品仓库是东西提辖司和司礼监御马监核查的重点区域之一,他们一来,就立即锁定了铸造局的成品仓城。 核查账册和实物的足足有一百多个账房先生,有的在里面有的在外面,辟里啪啦不断打算盘子的声音。 沈星和云吕儒——后者被裴玄素韩勃等上表是以查案所需为由,东都已提前定罪判下了,罚俸圣斥平调、不过由于鹰扬卫案的原因,暂留在原位并借调瀛洲,听候上差调遣,全力配合。 两人领着自己一批幕僚文书账房,整个过程十分严谨,兵刃都会从地上或架子按编号取下来,一件件过称,而后核对账册的记录。 另外有人已经去原料库房,核查铸造这件兵刃过程中所使用的铜铁羽毛皮革等物是否对账,是否合理。 这样做的最重要缘由,是防备偷铜偷铁! ——昨夜已经连夜商讨过,这是倒卖私兵最有可能采取的方式。 因为王恭厂乃至其下辖的铸造局,所有原材料和成品管理都是非常非常严格的,有一套严谨的监管和审查流程,层层要记账,不同部门过手,兵部工部和东都的总王恭厂还会时不时派人下来,大块弄走操作难度很大。 最有可能的就是,每一件省一点就剩出来了,然后多铸兵刃,把多铸的、“报废”的,藏起来积攒到一定程度,再设法弄走。 报废仓赵关山在那边。 梁默笙则负责整个铸造厂的审问和挖地三尺。 裴玄素特地派了贾平带着小队宦卫来帮她这边,一件件对着编号把兵刃搬下来,上称,沈星和云吕儒亲自蹲在称前——这把称已经被钦差团的工部匠人、提辖司内部的匠人反覆检查两次,确保没有问题才用的。 “这件也对。” 越称,两人眉头就皱得越紧,生铜生铁入炉是有损耗的。所以成品兵刃的重量有一定浮动的允许,比方沈星云吕儒正称着这个矛头,标准是五斤,允许上下各浮动各十二钱。 也就是说四斤十五两四钱~五斤十二钱的标准内都算没问题的。 但他们连续称,已经发现了一点小端倪,云吕儒经年坐堂断案,还曾被贬过当吏,他历事非常之丰富,几乎已经可以断言:“这里肯定有问题的!” 他们已经连续称了一百多个矛头了,这一百多个矛头里头,重量几乎全部都是四斤十五两四钱~五斤的范围,也就是说全部都在五斤以下的,很少有上浮五斤多一点的。 这就不对! 毕竟火耗,肯定有多有少的,不可能只偏一边的。 两人说话的时候,不少人已经闻声围拢过来了,包括过来这边交流信息的赵关山,裴玄素、韩勃、梁彻,还有面上看不出丝毫端倪的郑御高子文,后者站在一边旁观不出声。 还有宋濂赵青、左平章政事张守仁,还有蒋无涯等人。 蒋无涯一直有关注沈星这边,一见人聚拢就立即走过来这边。 裴玄素剑眉微蹙:“你这边是第三个发现这个问题的。” 还有另一边的长刀刀刃、戟头也先后发现了这个问题。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些成品兵刃齐重量都在下浮标准内呢? 偷铁偷铜,偷这么少吗? 还是锻造出来以后,上浮的重铸,下浮的才正常入库?那这样的话,就是锻造房管事和安排锻造任务数量的将官有问题看了。 另外,仓城管理账册的,和至少一部分的负责搬运的杂役队长也有问题。 先锻造出来,过五斤的假装入册,等“入册入库”之后,再搬出来,扔进熔炼炉,让工匠重新锻造。 不同的线索,指的方向会不一样,被涉及嫌疑的人亦截然不同。 差异的是整个稽查审问的方向。 众人对话着,云吕儒和沈星低声交谈两句,前者回头望交谈的人,沈星却皱眉盯着面前那把恒星称。 电光石火,她突然喊了一声:“这把称有问题!” 她蓦地站起来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千层浪,大家的注意力立即转过来了!嗡嗡谈话声一寂,更加大的嗡嗡声响起。 一个工部老头跑过来,这是自己人,“不可能吧,方才已经仔细检查过了。” 他趴下来看了一阵,还是刚才的样子,他又取出铁砣方向上面,拨动衡量杆子,“没问题啊!” “这有什么问题!” ——身心突兀一声,甚至连被安插收买的细作都凸现出来了。 裴玄素见沈星面露急色,想说话又一时组织不了语言,被老头抢白,急得小脸都涨红了。 他一脚踹开那个老头,“星星,你说,你发现了什么?” 所有人都看过来。 沈星心脏怦怦重跳,她也很紧张,因为她突然想起来了,上辈子在工部、东提辖司都各放有的一部“同心称”。 王恭厂和铸造局的称,和外面的称不一样的,因为要称铜称铁,非常巨大精密,有点像后世的地磅,叫恒星称。 第144章 外面的称也称不了这么巨大重量的东西。 当然,也不允许有这么巨大量的铜铁在外头私人流通的。 这个恒星称全部都是工部和东都王恭厂专门制造的,东都有个铁称厂,就是专门做这个的。 为了防止称有问题,不管是太初宫、两仪宫,还是中立派,包括东西提辖司和司礼监御马监,都有带可信的人来验称。 就算两仪宫那边、范亚夫郑御楚淳风等人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收买这些的全部人的。 所以经过多轮检查这称磅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但偏偏沈星突然想起“同心称”,里面挖空一小块,填上软铅,严丝合缝,没有一线空隙可以窥见,可以说是造假官称的登峰造极之作。 制作之精妙,连工部和裴玄素的提辖司都各留一把下来,以作纪念。 沈星上辈子就听说过同心称的大名,也看过图纸,她想研究下实物,但这玩意太久不用铁锈很多,裴玄素没许,让人清理干净铁锈上了油后再拿来给她。 然后结果还没弄好,掘陵勤王就事发了,于是她最终也没有看成。 ——这“同心称”能留在提辖司,那肯定和裴玄素有相关!要么给他个印象深刻的大绊子,要么就是他的彪炳战绩之一。 沈星心脏怦怦急跳起来了,她看过同心称的图纸的。 “快,翻转来。” 韩勃已经一手擒住那个工部老头,命心腹捆住看紧了,绝对不许死了。 沈星说了一声,裴玄素率先动手,韩勃梁彻也是;赵关山都亲自动手;工部不少人不明所以,还是赶紧靠拢过来抬称;蒋无涯也是,他直接蹲下身就扣住称沿底部;连赵青也是,神熙女帝是她亲外祖母,监察司应女帝而生,女官都是因神熙女帝委任而步入前朝的,她不可能帮别人。 大家一使力就把大铁称整个翻转。 沈星按照记忆,半跪在地上,在称心的附近摸索察看起来了。 她压力很大,同心称的铅心不是同一个位置的,要看需要造假的重量安置。 她赶紧叫云吕儒把手上账册和刚才的称重结果给她,还有纸笔墨。 沈星摸索一阵,认真验算,鼻尖出了汗,灯盏火把都举到这边,热了不少,她眼睫和脸额都有点湿漉漉的,但微微闪烁的黄光下,已经开始抽条的小少女半跪着,妍丽的眉目有一种异常的熠熠生辉。 看得人移不开眼睛。 包括裴玄素。 也包括蒋无涯。 两人全神贯注盯着验算的笔锋和注意身边的人事,但又情不自禁将她收入眼底。 裴玄素就不说了,几乎目不转睛。 蒋无涯心跳有点快,明明很紧绷的氛围,却心生一点欢喜,她是所有人的中心,全部人给他当背景,一种由衷欢喜和骄傲油然而生,翘唇。 蒋无涯和裴玄素一左一右,各半蹲在称的一边,蒋无涯的细微表情和眼神,裴玄素看见了,他唇角不禁抿成一条直线。 蒋无涯抬头,和裴玄素对视了一眼。 裴玄素花了很多力气,告诉自己这是星星良人,他替她盘算把关过的。 他保持平静的眼神,淡淡点了点头。 蒋无涯当然知道裴玄素,沈星的义兄,据说沈星还拜了赵关山为义父,和韩勃也兄妹相称,但他不在意这些。 蒋无涯也无声回了一个点头。 裴玄素有些僵硬,他冷着脸慢慢挪动脖颈,移开了视线。 很快! 欢呼声就起来了。 大冬天的沈星后背都出汗了,男人的眉眼官司她全都不知道,专注一路验算下去,把纸笔扔下,她跪在称上,小心翼翼按照自己算计得出的位置,把手指放在称心缝隙里,扣了一阵,终于,“啪嗒”一声轻响。 这个看起来没有一点缝隙的秤心杆子,突然从侧面最边缘掉下一块,露出里面是白澄澄的软铅。 沈星把软铅抠出来,随手抓了快差不多大的铁块,啪嗒装上去,甚至还没填满,大称重新翻转,再去称那个矛头,已经变成四斤七两一钱了! 霎时之间,欢声雷动。 闻讯而来站在门边的范亚夫、郑御等人目不转睛看着,面色阴沉如水。 中立派的左平章政事张守仁、蒋无涯等人对视一眼,心里无声叹了口气。 韩勃大声喊:“还不快!赶紧把称拉过来,让你们星,沈监察看看,给老子快点——” “快快!” “来。” …… 哗啦啦忙乱了大半个时辰,其实大称不用每把自己都看,沈星把关窍告诉工部的人,大家很快都有条不紊了。 但消息一出,整个王恭厂、外面的钦差帐乃至数十里外的瀛洲鹰扬卫都掀起轩然大波。 这些就不必提。 裴玄素已经立即令人去梁默笙那边提看管称磅的人了。 这人肯定有问题。 提审赵关山梁默笙都自去了,裴玄素也没争,他正指挥人迅速重新称量兵刃,以快速速度,把库存成品兵刃相差的重量核算出来。 他一身金黄赐服,眉目凌然,威势逼人,就伫立在大门不远的位置盯视。 沈星立了大功,很开心被安排吃午饭去了。 她把午饭吃了,小咪了一阵子,徐喜回来了,塞给她一把匕首,那匕柄可以旋开的。 第145章 这是徐妙仪给她信终于辗转到了。 沈星赶紧拆开来看,阅信的过程就不提了,因为徐妙仪总是很为小妹妹操心,哪怕她现在有点出息,在大姐姐的眼里她还是需要事事叮咛的小妹。 最后是有关那张名单的,徐妙仪在第一张信纸末端写了,如果沈星认为需要人帮忙,告知蒋无涯和裴玄素也行。 蒋无涯的话,直接给他看就行;至于裴玄素,则慎重,徐妙仪圈出几个人名,说就算给,先去掉这几个人,重抄一份。 这就让沈星有点犯难了,裴玄素这人很敏锐的,哪怕不是“他”,但他也是“他”,重抄一份,她的笔迹徐芳他们的笔迹裴玄素都认得,他肯定猜出来了。 况且,她现在和裴玄素的关系,和大姐以为的有点差异的。 裴玄素不会卖她名单上这几个人,或许利用他们谋取什么利益的。 所以沈星想来想起,想了一路,最后还是决定,要给就给原张吧。 正好大姐圈的几个圈,说明她的坦诚的。 …… 裴玄素一见,果然了然。 他心情这些天罕见的愉悦起开。 “行,我记住了。” 他带着沈星快步出了仓城大门,找个空旷些的地方才展开信纸。 他都不知道,他语气此刻的愉快,有种柔和,难以言喻。 手指刮了两下其中一个红圈,他轻笑了一声,“就这么信二哥吗?” 说到这一点,沈星还真是信的,裴玄素对于自己人,从来没有出尔反尔过的。 她也抿唇笑起来,用力“嗯”点点头。 裴玄素正想说些什么,却忽然想起一事,一个问题脱口而出,“蒋无涯看过了吗?”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要说这个,但他就是非常想要知道!他甚至屏住呼吸盯着沈星。 沈星没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但她还是老实说:“看过了。” 主要她在犹豫该不该按大姐说的做,还是原件直接给裴玄素,就先去找了蒋无涯。 蒋无涯一叫就立即出来,于是就给他先看了,蒋无涯把名单记住了,说有需要有机会就伸手,并且通知她,两人还约定了一个和徐芳他们联络的新方式。 两人也不好多聊,背着人说了一会儿就赶紧散了。 原因是这样的。 但落在裴玄素耳中,一颗愉悦的心却突然坠地。 他心里突然很不舒服。 比亲自劝说沈星那一刻还要难受太多了。 像被人突然被什么硌住了心肝蒂儿似的。 他一下子笑不出来了,扯着的唇僵着,手上那张信纸,突然扎眼到了极点。 第40章 入冬昼短日长,不到申正太阳西斜到山巅,夕晖黄红山川屋脊残雪。 裴玄素从充斥哭嚎厉喝血腥味儿的大间刑房出来,掌班朱郢奉上一壶鼻烟,他独自站在廊柱边上,小小的烟壶凑在鼻端,深吸一口。 浓郁的冲鼻辛辣直冲鼻腔肺部,霎时驱走血腥味和疲惫,裴玄素深深闭上眼睛。 这段时间的夜晚,特地是和韩勃在阁楼谈话过后,他几乎晚晚都做梦,梦境中,那个阴翳的“他”和那个女子在一起做了很多事情,那段并肩的时光他逐渐被她的柔软美好所触动、慰藉、吸引,但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两人突兀分离,分分合合,最终关系渐行渐远。 那个“他”不甘心,焚心灼肺的不甘,最终在一个午后,一个金碧辉煌的宫殿,“他”与她撕扯挣动,将她压在朱红槛窗侧的美人榻上。 裴玄素深深闭眼,脑海一瞬闪了下那朦胧梦境的画面,他不禁皱眉,用力甩头,“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没有这个心情去吐槽那么莫名奇妙偏又每次做都像碾压在心的梦境,只觉得烦躁。 透气的间隙,他把那梦境画面甩出去之后,静静站在廊下,夕照黄红一片照,高墙吊臂和大小延绵的山峦的残雪朔风中。 他想着沈星,温柔的、狼狈的、勇敢的,哭得眼鼻通红双手血淋淋的,笑的、恬静抱膝的,时光逶迤,一桢帧画面翻迁,蹁跹倩影一颦一笑,从未改变。 他扯了扯唇,露出一抹辛涩温柔的笑。 不管怎么样,他盼着她好。 所有情绪到了最后,这个最终硬是压过所有一头,他确实极盼着她好,他已经不好了,但他希冀她能好。 如此,才不辜负她蚕房相救携手父母龙江攀山涉水狂奔在雨中挖他的情谊。 裴玄素眼眶发热,他深吸一口气,压了下来,闭眼整理情绪,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感觉自己平静下来了,低头小心地把沈星买给他并帮他改过,用来装一支备用短笔的压袍囊袋抚正,沈星就拿着账册往这边跑过来了。 她身边还有赵青,后面云吕儒高子文等领着人称重算账十七八个人。 裴玄素神色一正,两步迎上去,沈星把账册卷到最后一页,“已经算出来了,合共四千一百二十六斤六两四钱!” 里面还在称核第二次,但估计不会有多少差别了。 裴玄素不禁挑眉:“这么多?” 这还仅仅只是目前的库存称量的,铸造局出库入库,但仓城储存普遍相当于最近两个月的铸造量。 裴玄素:“偷了这么多生铁和铜,恐怕不仅只有兵刃啊。” 第146章 但铸造局铸造的,众目睽睽,就只会是兵刃不会有其他。 严刑拷打和称重核算是同时进行的,今天中午撬开第一个人的嘴巴后,接下来进程就很快了。 从库管到铸造工匠,从沟通三地鹰扬府再上报东都确定铸造数量篡改的管事和负责将官,再到负责搬运偷渡目标兵刃出库,开门的、引开巡守兵卒的,趁机拉出去,一路往西沿着山拉到数十里外的一个洞窟暂时储存的。 到傍晚时,整个流程都拷问了一个清楚明白。 “我们只负责拉到那里,接下来就不知道了。不过!那个洞窟很大,我们去的时候经常会看见前几次拉过来的货还原样堆着……大约是攒够一批再出仓。” 杂役鬼哭狼狈,血葫芦在邢架上,拿钱的时候痛快,打的时候血肉模糊,咬牙扛了没多久,就陆续有人顶不住开始招供了。 “我们也不知道具体是哪里。” “我们每次都是跟着那边的人走的,用黑纱蒙了眼睛,只模糊分辨是土路和山间的草坡,上上下下,但肯定是向西!” “那人用司南,我听见走针的声音,先是往东北辰亢的方向走了大概三四里,绕出我们铸造局后的这山,然后应该往亥壁和辛奎的方向,……” “不是亥壁,是亥堂,……” “我听见响了三下,应该转到丙张去了,……” 这些杂役大字不识,但基本都是几代人隶属王恭厂的杂役,很多分配到铸造局一干多年的,多多少少也了解上一些。 很快确定一件事,就是杂役拉着车那些用麻袋装的兵刃私下离开铸造局,往西边去的。 暂时存放在一个中转仓之中,该仓是天然洞窟。 ——铸造厂往西就是瀛洲与邕州的交界,有沼泽有龙江几条支流,山也不少,大体丘陵地带,地形复杂,确实是用来作为暂存私仓的好地点。 去的杂役都很确定,那是一个山麓丘陵带,杂草丛生,从土道拐进去还要走一里多的路,私仓洞窟是在一个山壁,茅草很长掩盖住了洞口。不过秋冬,大概会露出一部分。 按照这些杂役的口供绘图,前面三十里左右大概一致,后面分开四五个枝杈,都有可能的路线。 东西提辖司和司礼监御马监当即点齐了人马火把,现在正好是晚上,把这些杂役从刑架上解下来押上,一半用薄黑纱蒙上眼睛,另一半不蒙,当即就出了铸造局大门,汹汹往西而去。 只是他们一直找到天亮,把那四五条路线都寻过了,连带附近一带数里都撒开人手仔细翻找过。 本来已经稳操胜券的私仓洞窟却不见踪影。 现在时间就是金钱,兵刃一打捞上水鹰扬府被彻底扯进宗室案,对方肯定会在暗地里紧急调人清掉这个私仓,而后砍断所有的尾巴。 裴玄素先前已经考虑过这一点了,命人在瀛洲、曲州这两个三州共用的王恭厂一带,以及飞骑知会这一带的州县,命手下提辖司的掌队掌班联合宦营兵甲,以最快速度去汇合本地州县去明里暗里设卡监视,巡视鹰扬卫和王恭厂附近的一带。 对方转移肯定没法大动作,只能佯装车柴车草之类的普通农夫货郎,一点点挑、藏去零星转移。 这需要时间。 但算算杂役口供的量,也不会太久。 毕竟从上表到朝廷下派钦差团抵达,也已经七天时间了,连上今天八天了。 很多钦差团也熬了一个大夜跟着,武将或年青的还好,老臣文臣很多脸色青暗目泛血丝,到了这里个个沉默不语。 有些人见提辖司这边陷入瓶颈,不由松了口气。 天快亮了,野外的风很大很寒,呼呼吹着残草和积雪薄雾飞起,裴玄素的黑狐披风迎着朔风猎猎翻拂。 沈星跑过来了,她拿着一个巴掌大的司南盘——这些司南盘刚刚工部和己方的匠人已经仔细检查过了,并且经过前头秤磅的事,还硬生生撬烂了二三十个,确定是没有问题的。 “司南盘没有问题,那,那会不会是路上的问题!” 沈星举着司南盘说。 她不是专门管匠造的匠人,昔日她对这方面感兴趣,她连很多盘古化天地山川变出司南的神话传说都看过很多,她突然想起来偶然在某一本旧书看过,天公地母,山川河域中会偶见一些神秘之地,在那里,司南车的指针会发乱转的现象,又或者经过那地司南就会固定偏向一个方向,而不是指向正确南边。 不知不觉,会让大军走偏。 沈星连指带划,很快赵关山梁默笙也被人叫往这边大步走来了。 沈星举一反三:“如果他们在路上设置了大块的磁石,伪装成山石,那也是能人为造成司南盘指针偏移的!” 裴玄素一瞬就想透了,这些杂役听到的指针转动声音,必是那些人让他们故意听到的! 错误的认知和方位。 万一事发,查摸困惑或大肆这错误的方向撒开人手去扩搜,已经足够背后转移斩断首尾扬长而去了! 沈星说:“只要我们找到了这个让司南偏移的地方,或者这些伪装成山石的大岩石,那这个私库就不远了!” 她真的很聪明,一想到司南盘受影响,已经瞬间想连贯后面了。 破晓的天鱼肚白,雪光微微,她冻了一晚上脸有些白,此时泛起红晕,双眼晶亮,雪沫纷飞,她就像一个飞扬青葱的精灵仙子。 第147章 “对!” 裴玄素不吝夸赞,他双目陡亮锐利,垂眸又露出淡淡笑影,如同一个上峰那样的口吻,“沈星,你拿着司南盘,有信心找到这个地方吗?!” “我有!” 沈星声音褪去平时的柔软,清脆响亮,这样的口吻和上峰的角色,让她心潮一下上涌,变得激动兴奋起来。 裴玄素勾唇:“那还等什么?走!” 他侧头和赵关山梁默笙对视一眼,后二者肃容颔首,那还等什么,马上走! “快快!马上整队,立即折返铸造局大门——” 火把纷踏,急匆的脚步声马蹄声和信号箭,撒开的人手立即往这边急速涌过来。 裴玄素赵关山这边已经翻身上马,往来路疾驰而去,风卷起披风,剧烈翻飞。 黢黑中,纷踏凌乱中,火把没怎么照射到的丘陵侧畔,范亚夫等人无声隐没在黑暗里。 在望见沈星抱着司南盘跑向裴玄素方向的时候,范亚夫就知不好了。 后续,果然! 两三下甩脱了盯梢的提辖司的人,替身在上马,范亚夫已经来到一里外的镇子某民房之中。 黎明的时分,镇子已经苏醒过来了,贩夫走卒力工,早饭摊子炊烟哗忽,淅索吃面,早茶的茶楼也已经搬开门板准备做生意。 屋里正匆匆要转递进展密信的人,忙直接呈上。 范亚夫展开一看,脸色当即阴沉下来了。 “这个丫头不能留了。” 范亚夫从牙缝里蹦出这句话,当机立断,“吩咐下去,再加快速度!” 只差一天左右,那个私仓就清空,首尾斩断清干净了。 这次他们连自己的人都接上去了。 连日在收拾常山王的烂摊子的范亚夫非常恼怒,他有时不禁皱眉,难道真的有天命? 每当胜利在望,龙江刺杀明明非常成功,偏偏最后一剑被个倒地内侍突然爬起撞偏了一下剑刃,女帝没死重伤,之后又顽强活过来,弄成这样局面。 龙江案查探明明他们占据上风,偏偏杀出一个裴玄素,弄成现在这样局面。 铸造局私库障眼法亦非常优异,连会些堪舆的工部的人他们都私下设法拖下来了,偏偏又出来一个这丫头。 不过范亚夫这人是不信命的,他很快冷哼一声,目露寒光。 几乎是当机立断,招手让心腹附耳过来,快速耳语一阵,后者领命,立马转身。 楚淳风面色顷刻就变了,方才他在土丘就隐有所感,见状大急,“不行!” 他一把拽住那个人,范亚夫等人倏地看过来,楚淳风后背顷刻出汗了,安陆王妃徐氏他们都知道,楚淳风是沈星的姐夫。 楚淳风也知道自己这动作的突兀和不妥,沈星是女帝的人,噤若寒蝉的话题,但由不得他不说啊。 楚淳风说:“那就是个小女孩儿罢了,刚刚出永巷,不过姓徐,搁起来以后或许能用上罢了。” “但景昌和元娘还在,她哪有什么用?” “不过凑巧会了这个,其他的她都不会,让人拿下她,我保证以后看紧她再也不会让她出现。” “范先生,请您给她一次机会,我保证!” 楚淳风咬着牙说。 他拽住的那个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焦急看向范亚夫。 郑御也在,皱眉望一眼楚淳风,又看范亚夫,围着一张粗陋的木桌,所有人都看向楚淳风,又看坐着的范亚夫。 范亚夫慢慢撩起眼睑,盯住楚淳风:“能作号召之用,不管大用小用,她死不冤。” 范亚夫缓缓说:“淳风,你素来能干尽心尽力,今天的话我当没听过,但!你不要再让我听到第二遍。” 他厉喝一声:“还不快去——” 那心腹立即一挣,冲出门去。 楚淳风目眦尽裂,“范先生,范先生——”他追出去,但被房门外听到全程的粗布衣暗卫挡住了,仇焰盯了他一眼,转身快步跟了上去。 很快走远了。 这件事情也尘埃落定了,紧急布置已经进行当中了。 楚淳风没有参与接下来的讨论,他气急败坏重重锤了一下一进院的厅门门框,思绪急速转动,一边想着连自己埋在范亚夫卫队中的暗子都要启动了,一边立即掉头,往范亚夫所在后院冲回去。 他还想再争取,可就在这个时候,一名内巡的岗哨从他身边过,擦身而过的时候,塞给他一掌很小的纸条。 纸条是刚刚写,刚刚裁下来的,笔锋清瘦,字迹雅逸,笔锋起转点捺又有几分遒劲的一行字。 ——“不要再争论了。” 淡淡一句话,熟悉的笔迹,犹如那人在他面前。 楚淳风心有所感,立即侧头往斜前方的大门望去。 那人和仇焰先后闪身出门之后,门板“啪”阖上,又弹开一些,门后的守卫正在关,但还没关上,一条掌宽的门缝。 这个哨点临街,一条两丈宽的黄土乡镇巷道,毗邻街市,算热闹,巷道对面是一个早茶馆子,半旧的布幡和招牌,临巷两面墙的一排大窗上的灰布帘已经撑起来,可以望见大半个早茶馆子。 人进人出中,有一个一身素衣,头戴半旧竹篱笠的瘦削男子,身后两桌各坐一个护卫。 素衣男子静静独坐,竹篱笠遮挡住了他半张脸,伸出一截白皙瘦削的手,如同竹林穿雨,微微抬起头,盯了门内的楚淳风一眼。 第148章 那双清冷如星的雅致眼眸淡淡一眼,一下子把楚淳风定住了。 …… 门后守卫把大门阖上了,惊鸿一瞥,早茶馆子那人被挡门板之外。 楚淳风不由攒紧手里那张字条,他不能再去阻挠范亚夫之令了,低头,但想了想,终究还是快步走了两脚,藉着屋角遮掩拉过心腹陈平耳语一句。 让他赶紧给妻子传信! …… 将明未明的天光,晨风徐徐,檐瓦窗台的雪沫子纷飞细细如雾如绒。 不多时,就有个挑夫打扮的汉子进了早茶馆子,低声禀道:“殿下,陈平放鸽子了,并且盯着确保没有被射下来才走。” 楚淳风为了方便和他传讯和日常叙话,自己亲自从小训的鸽子,一大半拿去龙江给徐妙仪用了,这鸽子体小能蜷缩在竹筒里好几天,楚淳风随行带着本备紧急联系之用,结果现在又先紧着给徐家那边传了信。 他纸笺之意,让楚淳风不许阻拦以免横生枝节,楚淳风还是私下急急给徐妙仪传了信。 “他大了,有自己想法。” 几笼早点和清茶端上,那竹篱笠素衣的瘦削青年男子一身粗简,但独坐和探手取筷的轻缓动作间,却有一种细雪落林的清净雅致。 竹篱笠素手青年,“算了,让他放吧。” …… 整个两仪宫这一边的暗线都动起来了。 暗阁这次也跟着一同南下,但一直没有用得上他们的地方,在镇东头的一个小院子安静待命。 仇焰快速闪身而入,很快整个小院所有人都齐聚了,仇焰扫了所有人一眼,快步进了后进院,让个小队轮流过去,快速分配小队任务。 这次发下一共八个任务,有的小队任务重,联合去了几个小队,但大多都是轻任务,一队一个,或一队分成几队,各领一个任务的也有。 沈景昌是后者,领的是去曲州勘察的轻任务,当然他此刻也不太愿意领重任务,他惦记着也在瀛洲的沈星,不知道她怎么样呢?听说她现在当上女官了,估计开心得很。 心里想着沈星天真清澈的笑靥,小小的黑屋子窗前回望,他也不自禁露出一点会心笑意。 仇焰回来,笑容一敛,赶紧带人前去待命。 领了任务之后,沈景昌其实也不很愿意跑曲州这么远,想着赶紧快去快回,结果刚刚越过郊野找了条渡船跳上去,他一个心腹手下狂奔改方向过来找他。 是大姑姑徐妙仪给他的紧急暗信。 沈景昌打开一看,登时脸色大变。 现场的都是他的心腹手下,他几乎马上就说:“下船,找地方改装,我们去铸造局西边!” …… 浸冷的破晓寒风过后,晨曦喷薄,太阳露头以后,气温就渐渐攀升上来了。 有点冷,但不寒了,一路快马疾奔情绪上涌的裴玄素沈星等人还有些热,把狐裘厚毛斗篷都脱了。 阳光积雪下,赐服华丽鲜艳,就连沈星赵青等一众英姿飒爽的女官服饰也极亮眼,一众提辖司宦营司礼、御马二监快马如奔雷。 这次的事情,说意外,其实也不算很意外。 范亚夫想动手把沈星这个祸头子解决了,但众目睽睽,小半个东都的要紧的宗室勋贵高官都在这里,乌泱泱的宦军和护军,箭雨不是开玩笑的,并不适合明目张胆刺杀破坏游戏规则。 好在他们知晓私仓的真实路径和位置。 这路也不是一直都适合这么多人走的,他们紧急布置了障眼法,还找个合适的位置布上陷阱,准备一网打尽。 再拖延上大半日的时间的足够了。 ——没错,目标已经从沈星变成十几个人了。沈星这人有个好处,不是敌人,她不吝藏私的,也不揽功,那些会一些堪舆被各种原因耽搁下来工部匠人官员已经被重新快马载回来了,沈星把自己知道的说了一遍,大家一理通百理用,互相拿着司南盘在边谈论边往前行。 前头七八里路是正确的,但走到第一个岔道的时候,他们就发现司南盘真的不对劲了,不管怎么转圈,金针指的变成的东南方。 往回跑了十几丈,又变正常,他们找了一圈,很快找到一块巨大天然磁矿石,就像一块普通的土岩一样歪在路边,可能有十几年二十年了,日晒雨淋草蔓生长表面风化已经让它和一块普通的岩石一摸一样。 裴玄素命人扒开枯黄的蕨草和表面一层,一铲子下去刮了有一寸多深,才看出里面灰黑色的磁矿石本质。 把这块巨大的磁铁矿用八匹大马拉开,司南盘的指针马上恢复正常。 沈星他们十几人和裴玄素赵关山梁默笙等商讨了一下,最后往左边一条农夫进山砍柴白雪覆盖枯草的模糊土道走了进去。 走走停停,不时尝试寻常车辙,沿途找了七八块巨大的磁矿石,有找错路,又兜回来,曲折向前,最后他们深入了丘陵矮山起伏的区域,终于找了一处磁场混乱的地方了。 沈星紧张又兴奋,“我觉得,可能那私库就在这片不会太远的地方了。” 刚好这片有濒河,她听到有瀑布隆隆的水声了,有水路就容易运输,这也对上了。 半上午的时候下了一丁点的零星细雪,午后微阳又露头了,拿着司南盘的大家全神贯注都热了一身的汗。 裴玄素低声说:“要不要披个薄披风?” 第149章 又冷又热的,最易风寒,如今风寒可不是开玩笑的,沈星一看体质就明显不如他的。 沈星原本说不用的,她热得慌,但抬头望见裴玄素隐含关怀和微忧的面庞,他现在学阉人学得越来越像了,有时候的一个回身转面,她经常有恍如望见前世那个裴玄素的错觉。 现在就是。 她心微微蛰了一下,最终没有拒绝出口,甩甩头把错觉甩出去,她抿唇笑了下,点了点头。 裴玄素接过邓呈讳挎着的薄披风,顿了顿,最终没忍住,亲自披上她身上,沈星赶紧伸手来接,单手夹着司南盘自己系系带。 蒋无涯一身军装常服,佯装不经意走过来,大家基本都围着十几个拿着司南的人,提辖司的人不许打搅,但旁观监察还是有的。 蒋无涯看过不少人,但看来看去,还是在沈星身边的多。 要不是不方便暴露他和沈星的婚约,他就直接待在沈星身边了。 他踱步过来,站在云吕儒身侧,瞟了给沈星披披风的裴玄素一眼。 这个艳丽俊美如火如荼又添了几分阴柔冷戾的年轻阉宦,做得动作有点过于亲近了。 蒋无涯微微砸吧一下唇。 裴玄素没有望蒋无涯,他盯着沈星重新端起蹙眉看着的司南盘,不是不知道蒋无涯关注着他俩。 他垂下眼睑。 裴玄素理智上知道蒋无涯的好,否则他不会再三斟酌后温柔劝说她,但一个人独自的心思却沉沉坠进阴翳,他无法抑制生出排斥。 东都里外,游历南北,从来没有哪一个真正的青年才俊这般让他感觉面目可憎。 只是最后,沈星却被这个面目可憎的人抱走了。 ——就在今天,在他的面前,他眼睁睁看着,这个抱着沈星离开了他,如流星般往前飞掠而去。 …… “小沈,你过来瞧瞧,这边司南的针动幅度比其他地方都要大很一些。” 沈星刚披好披风,有人喊她,她忙往那边跑去了。 几个人头挨着头,看过自个儿和彼此间的司南盘,“撒开来搜还没结果吗?” “还没,估计还得看咱们。” 几个人一边说,一边左右挪动几步,往司南金针摆动幅度最大的方向试着走去。 “可是这边是悬崖了。” 不少人都发现了这个问题,除了往山壁另一边几个人之外,都跑过来这边。 大家小心翼翼往外探头,底下是一个山谷,不很深,但有烟雾缭绕,没有积雪,只有浮浮雾霭,看着挺漂亮的,不过底下明显不适合车进。 “嗐!你们来这边看看——” 山壁那边有人突然兴奋喊了一声,这时候突然“嗖嗖嗖”十数支利箭从护军方向激射而出,紧接着就被身边惊诧的同伴按住! 变故陡生! 利箭几乎百分百全中了,那几个有所发现的人来不及说出什么,突然被射中血花爆溅扑倒在地。 从护军中一个纵掠飞跃出了十七八个身手矫健的中青男子,面目一色黝褐,身手当世顶级一流,如同青练逶迤一纵就已经直接到了近前。 沈星他们十几个人回头的刹那,脚下突然一动,这竟是一块临时装在悬崖边的翻板,岩石积雪杂草枯木惟妙惟肖,一眼根本分辨不出这是假的。 一下子之间,上面这十几人差不多全部被倒下去了,惊呼尖叫骤起! 而那十几个高手,裴玄素韩勃邓呈讳等佼佼者第一眼就发现,两王相见,几乎天敌般的直觉。 然而这十几个高手,拔刀拔剑如同白炼闪电,却都是虚招,还是两三个没有站得很边缘,没有翻下去的,那十几个高手直接一跃而下,把剩下的也撞下去了。 裴玄素生平第一次,恨自己没有站得离沈星更近一些! 赵关山使人来和他说话,他和韩勃站在靠后一些的地方正听着,他叮嘱沈星不要靠太近,但徐芳徐容贾平紧跟着,也不怕的。 沈星是直接被倒下去的,脚下一翻,手上的司南盘直接飞了出去,她惊呼,赶紧伸手。 赵青站在她最旁边,扑上来一把拉住她的手,前者扑在翻板上也顷出上半身,还在往下滑,赵青喝了一声,使劲全力把抓到的两个人往侧边一抛,自己滑下去了。 沈星和另一老头被抛起瞬间,边缘已经飞越而出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蒋无涯,稳稳地接住了她。 两人往下坠,他一手揽住她,沈星赶紧抱住他的脖子,蒋无涯不禁笑了一下,他抽出软剑,一路勾着杂书歪松,剑刃和岩石剧烈摩擦迸发出点点火星。 “我给你的匕首呢?” 他说了这一句,沈星赶紧伸出腿把靴筒里的匕首抽出来,一落地挫了一下她又赶紧把匕身朝外,生怕不小心扎到自己人。 她的反应和小动作,蒋无涯看起来每一处都分外的可爱,年轻青稚的漂亮眉眼,在纷飞的雪沫中像一朵美丽的花儿,惊鸿一瞥,心头欣悦油然而生。 这崖不是很高很险,几乎所有人都被飞扑而出的人抱住成功落地了。 矮崖下,几乎顷刻就展开了一场混战。 伤亡有,但不是很多。 不得不说,东西提辖司和两监这边不是没有准备的,护军中的好手也迅速抛绳下来了,很快控住了局面。 唯一有点意外的就是,沈星那边围攻的人最多,但浅窄杂树中,一名护军装束的蒙面夏柳般的年轻人突然出现,一把推开沈星。 第150章 蒋无涯回身护住沈星,沈星也紧握匕首转身,两人一下子把蒙脸人认出来了。 “往那边走,”蒙面人往疑似密林无路的方向一指,“那边出去之后,就是一个山涧热泉,过了热泉就是大路,”就安全了。 蒋无涯瞥了崖下开阔处激战一眼,和他同品级叔伯辈的燕山前卫指挥使邓檐涛已经接过了护军指挥权,因为也不废话,一手抱过沈星,沈星赶紧配合,蒋无涯脚尖一点,往后急掠而出。 有人望见了,四散的人都有追上去厮杀,但被蒋无涯的护军近卫拦截住了。 唯独一个裴玄素。 还有韩勃。 裴玄素像疯了一样往前追! 当那个高大挺拔的俊朗身影抱起沈星,沈星微微讶异赶紧配合,他抱着她,足尖轻点身形如流星,在点点微星的积雪和异常葱郁的绿树灌藤之间一掠而走,眨眼已经远去之际。 他头脑“嗡”一声,他也不知为什么,但这一幕让他整个人突然失控了,拔腿疯了一样狂追,这一刻什么温柔,所有理智,全部的劝说,刹那崩溃了。 他狂奔急追! 想把她追回来啊! 胸臆像火烧火燎,抓心挠肺,咽喉哽得发不了声,他今生唯一眷恋的温柔女子。 绝境中挽救他,陪伴他,鼓励他,雨夜炮轰后哭着挖掘他,手指头鲜血淋漓涕泪交流。 那时她哭得狼狈难看极了,他却觉得那是今生今世最好看的容颜。 天会老,他亦老亦死,唯独这一幕在他心中永远不老不死。 有种爱情要沉淀,当时他太悲恸太狼狈顾不上,但缓下来之后,慢慢的慢慢的,一点点深入骨髓。 他发现他对她的爱早早已悄然深埋在他的心底,深埋进血肉,只是他当时不知道。 生根发芽,缱绻茁壮,现在生生要连根拔起! 他舍不得,放不下! 他被刺激得一下子眼泪下来了。 狂奔,狂追。 他想追上去,把她追回来。 可跑出了一里多地,他突然刹住了。 他不能去的啊!! 天旋地动,人世间最伤的情感莫过于此,情绪奔涌,绞着的难以忍受,他咬紧牙关,一抹眼睛,满手的泪,哗哗而下。 …… 一直到韩勃拍了拍他的肩,韩勃就慢他十来步而已,见裴玄素突然刹住,跪在地上,掩面痛哭 。 他心内恻然。 但不配就是不配。 站了有一阵子,韩勃才上前,轻轻拍了他一下,“走吧,别担心,咱们有准备,她从这边走就没事的。” 还有蒋无涯在。 蒋无涯也是个高手。 裴玄素侧过头,眼睛还是通红的,但情绪已经平静下来了。 “我知道,我就想再看一眼。” 确定她平安。 没事了。 裴玄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该做什么。 他扯了扯唇,艳美面庞泪殇如曼珠沙华绽放,美丽而无望,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难看的,连韩勃都不愿意再打击他,唇动了半晌,“她好,不就很好了吗?” 裴玄素点点头:“是的。” “你说得对。” 说得很对。 声音华丽暗哑,像夜里刚被砂石磨砺过马头琴弦,拉出嘶哑深侬的音色 两人站了一会儿。 最终,裴玄素先动了,两人转身,往来路折返。 几个起落,只余灌木索索摇摆,落雪的声音。 看不见了。 第41章 说回沈星。 前面枝杈很多,蒋无涯很快就调整了个位置,有力的双臂一展一托,把她换到背上背着。 风声呼呼,冷温又湿,长草枝杈不断在脸颊身上刮过,起跃飞纵,又急又快。 沈星喘气很重,不时回头望去,蒋无涯一跃而下时,她急忙抓紧他两肩的军披搭扣。 蒋无涯很高大,常年军旅他肩背宽厚肌肉紧实,一身武将甲胄隐隐有种沙场青年硬朗的气息,那是和裴玄素背上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沈星不能趴在他背上,她挺直上身让自己前襟和他的背保持一些距离,但这样的后果就是晃动的有些剧烈,连续的颠簸起伏之间,树叶长草在视野急速摇晃,让她喘息间,有几分恍惚。 上辈子,她也经历过刺杀。 那是她刚毅然往齐国公府跪求没多久之后,七宝玲珑塔一案的时候,那时候她和裴玄素认识不久,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而两人不过合作的初期,不熟,她筹码不多,他自然不会多紧她。 她这个姓徐的突然出现,捣乱了本已平衡的局面,有人很恼怒,顺手就取她的命。 那时也在山林里,芳叔喜叔几个撑着她,他们身受重伤,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 她害怕,惊惧,一个人守着,想不顾一切冲出去求救,她甚至后悔了,是她害了芳叔喜叔他们。 但芳叔他们死死扯住她,倒在地上脸色失血苍白双眼却闪着一种很亮的光辉,他们小声说,他们更愿意这样,难得小小姐是个有志气的,他们宁愿复仇路上死,其实也不愿意苟且偷生。 他们只是害怕,担心他们死了,她怎么办? 她哭着,打消了找人的念头,把所有药都拿出来给他们敷上服下,一脸一身的血迹,自己胳膊受的伤都不觉痛,紧张等着,祈求他们的人或裴玄素那边的人尽快找到他们汇合。 第151章 那时候蒋无涯的神策军正在大肆搜索整个泰陵山区,甚至他本人都一度在山岩外擦着走过。 沈星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自己,或许又是像刑场的时候沉默放过了她吧,已不可考了。 反正,两人从没有真正一个阵营过,除了他值守前朝刷资历、她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小女娃那两年,两人见面都是这般立场相对,顶多就沉默肃然隐忍。 她一直都知道蒋无涯很好,他平生破例可能就仅她那寥寥几次,她也一直对他很心存感激的其实,觉得无以为报的。 但像今天这样,青天白日的,私下站同一边,他背着她一路在峡谷山岭飞纵逶迤夺路而遁,两人紧紧相贴一起,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她忽然想起上辈子她守着血泊,他在外面沉默而过那个场景,恍惚怔忪,忽感慨复杂难以言喻。 瀛州正处于龙江自天巅高原飞泻而下平原的大阶梯位置,起伏震荡的地形带来众多鬼斧神工的蜚声风光,也带来了非常复杂的地形地貌,蒋无涯带着沈星不断起跃下纵,骤然,他倏地的一停,往侧身突兀旋身一闪。 “咻——”一支袖箭冲两人背心直奔而去,原来有一个黑衣人发现了他们并及时抛下同伴追上来。 沈星也赶紧回头,望见那个灌木林中探出半边身的黑色影子,她几乎是马上就抬起手,对着他板下袖箭机括! 二姐像挥着鞭子般紧催猛赶的准头训练在这一刻的作用发挥到极致,那个人人在半空,无处借力,“噗”一声,竟然被她射中了胸口,闷哼一声栽倒在地。 蒋无涯皱着眉头,上前腾出一手,“戗”一声长剑出鞘,干脆利落解决他。 鲜血喷溅,沈星下意识闭了闭眼睫。 蒋无涯用剑尖拨了拨,不过暗阁经历过裴玄素之后,已经没有腰带扣了。 蒋无涯摇摇头,呼了口气,还剑入鞘。 他等了一会,确实这人并无有同伴之后,转身带着沈星继续往前。 看来还是不够远啊,他速度又更快了几分。 两人按着沈景昌指示往冲过密林,果然出现一个山涧,一冲出山涧,眼前豁然开朗。两边峡谷夹着一个热雾腾腾的飞瀑,再往前望山涧高岩盆地湖泊,山花绿植郁郁葱葱,白雾缭绕,原来此处有地热。 前方没有别的路,蒋无涯扫了一眼,见瀑布下的潭池颇深,他疾冲快意,索性直接一踩热河边缘,自瀑布上一跃而下。 “彭——” 两人激起巨大的水花,这是温泉淌下的暖水,温而清澈,潭池边缘长满各色盛开的野山茶和杂色小花郁葱蕨草,蒋无涯带着沈星上水,优美矫健的泳姿,游刃有余。 不过沈星除了冲下来的时候小小惊呼了一下之外,下水后她也下意识蹬动双腿,自己往岸边游了,蒋无涯有点惊讶回头看她,看着她碧清温水中瞪大圆滚滚的杏眼,他不禁无声笑了一下,松开手,让她先游,他放缓一些在后面护着她。 也没有什么其他水生陆上的动物,这水硫磺味颇重,估计不适合饮用的原因,可能下游会好多了。 但两人也不管这些,没有这些妨碍正好不过,沈星蒋无涯很快上水,赶紧站起第一时间张望寻找。 他们赶得这么快,除了担心被人见在一起有麻烦之外,更重要的怕沈景昌等待,会耽误他的时间。 不过沈景昌这会还没来。 倒是蒋无涯的一个近卫先找到这边来了。 蒋无涯遂吩咐他从下游这边下去,给两人弄身干衣服来,近卫发现没路走,绕了一圈最后也跳瀑布下来的。再多弄几身,防着给沈景昌或其他人备用。 另外,蒋无涯吩咐他顺便告诉徐喜他们,让后者不要下来了,找个合适的位置,负责望风。 ——沈景昌的出现,蒋无涯和沈星的当时近身的少量心腹也见到了,不过都是可信之人。徐芳带着徐守联合蒋无涯裴玄素韩勃的心腹在拦截和解决想追上来的敌人,徐喜和徐容腾出身后赶紧悄悄往这边追。 蒋无涯的近卫和心腹倒是多,但他身份使然,大部分还得留人在崖下那边。 跟上来的,都是最贴身那拨。 蒋无涯条理清晰,两三下吩咐下去,几个一半匆匆往下游去了,另一边赶紧往来路和附近望风去。 沈星因为裴玄素的缘故,有随身带着短笔和描妆用的几个重要小瓷瓶,她请没下来的近卫撕下一幅衣摆抛下来,赶紧打开蜡封,用短笔匆匆给徐喜他们写了一封短信,让他们留神望风,署名的地方画上一个他们约定好的暗号。 “好了,辛苦你了。” 近卫忙说不辛苦,赶紧把信抛上,匆匆绕路去了。 …… 瀑布下暖雾蒸腾,真是个秘密约谈的好地方,而且一点也不冷。 近卫都走了之后,沈景昌也还没到,两人遂找了块谭边干些的大石先坐下。 蒋无涯把湿透赭白披风解下来,拧了一下直接铺在大石上,他自己先往上头一坐。 沈星也坐下来了,不过她有点坐立不安,既惦记沈景昌,又时不时往来的方向崖底那边张望。 蒋无涯安抚她:“别担心提辖司的事,崖上那石壁前至少有一个没死的,只射中了肩膀,被扶起来了。” 至于崖下,他虽停留不长,但离开前一眼望去,提辖司和护军的人大批下到崖底,原来持司南的至少护住有七八个。 第152章 “东西提辖司和两监不至于这么无能。”所以不用很担心。 想到崖下血战,蒋无涯不禁轻轻叹了口气,不过这个事情,谁也无能为力就是了。 蒋无涯很敏锐:“山壁前应该有发现,如无意外,私库应该会在搬空扫尾前被提辖司发现。” 说到沈星记挂的人,裴玄素肯定算一个,蒋无涯有些感慨:“你那义兄,都快把东都和朝局掀翻天了。” 真是个能耐人啊。 沈星遂放下一些心,她撩玉白鱼龙补服也在大石上坐下,正给两幅湿哒哒的下摆拧水,闻言忍不住说:“他也不想的。” 说到这个,很难免想起裴玄素那些惨烈的过去,蒋无涯当然知道,也不禁叹了口气,是啊,所以像他和他爹的一些人,无数人痛骂裴玄素之际,他们保持缄默。 其行暴烈,其情可悯。 当然,朝堂内外很多人不这么想的,他们认为裴玄素这个阉贼该去死,以一己之力把局势搅得天翻地覆,现在竟连太.祖朝的根基都被他撼动。 蒋无涯沉默了一会儿:“其实没有裴玄素,也有其他。”其他事其他人,这是个本来就有的祸根。 如果天清气朗无党无派,裴玄素即便有通天本事,也没有这个兴风作浪的土壤不是? 沈星不由侧头望蒋无涯,青年抻了抻腰,冲她微微一笑,她有些不好意思,低了下头。 这还是沈星两辈子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论调,前世骂裴玄素,偶尔夹杂骂徐家的人无数,还是第一次有人说,就算没有裴玄素没有她们,还会有其他。 上辈子沈星其实就是这么想的,她甚至曾经忿忿不平过,但随着年岁略长些经历变多,她已经不想这个了。 就像暴君身边总有个祸国妖姬似的,人们总不会去抨击暴君身上的问题。 沈星不由问:“无涯哥哥,你知道明太子吗?” 蒋无涯有些惊讶,沈星怎么会突然说起明太子的?不过转念想想,她在宫里长大,明太子到底是女帝生的,有人说起她知道也不奇怪。 “明太子?算算年纪,今年也该三旬出一了。他被幽禁在宾州的秦岭行宫,宾州你知道吗?据东都大概七百来里的路。” 蒋无涯索性盘腿坐在大石上,来了谈兴,他问沈星,沈星点点头,她知道宾州的,明太子被幽禁的行宫,她当然知道了。 实际随着明太子出世,登基,后世就没有人不知道的。 蒋无涯娓娓道来:“明太子出生在太.祖朝十三年,你也应该知道,当年太.祖是在巢河登基的,” 是临时登基,为了对抗北军的正名口诛笔伐,实际当时还处于南北对峙的状态。等到半杀半胁北军几大公卿大门阀倒戈,真正一统天下,已经是太.祖朝八年了。 换而言之,明太子是太.祖一统天下后第五年出生的。 不经战火,天潢贵胄,本应很美好,可惜的是他出生后没几年,太.祖完成了种种开国抚民等平定天下的政策之后,一切就绪,就转头开始铲除包括寇氏在内的新旧开国、归降门阀势力。 寇氏是其中最大最让太祖感到威胁的。 从夫妻微妙到剑拔弩张,一直到反目成仇你死我活,明太子基本都经历了。 “武德十七年他被封过一次太子,后来被黜,封了章怀太子。”其实这次还好些,朝堂上下都知道太.祖不得已立他罢了,他是过渡被封,而当时明太子年纪也小。 蒋无涯叹了口气,“但后来他十八岁的时候,陛下废少帝登基,为了稳定朝纲,二封他为太子。” 神熙女帝当时废少帝登基临朝,为了稳定局势安抚半朝的太.祖遗臣心腹,把明太子再封为太子,三年之后,她坐稳帝位,毫不留情把这儿子废黜,从此幽禁宾州行宫不得出,自此远离东都和朝堂及世人目光。 观神熙女帝态度,恐怕得幽禁到死。 “我知道得也不多,”毕竟女帝囚子,这个话题在神熙朝可以说绝对禁忌,蒋家作为中立派,更是不敢碰触,“不过听说明太子身体病弱。” 蒋无涯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轻声说了一句他个人的感想评价:“太.祖驱逐鞑虏,还燕云十六州,光复我们大好河山一统,他的子嗣不应该被如此对待。” 太.祖雄才大略,让人钦佩,虽有些诟病之处,然大多数乃帝皇不可不为之强政手段。 女帝也是一代英骄,不亚于前者。 太.祖的儿子已经被女帝杀光了,除了她自己生的仅剩这一个,但也深恶痛绝,幽禁终生,谁说谁死。 这对夫妻纠葛和帝皇心术手段就不评价了,臣子也并无太多评价的资格。 只是,太.祖一代开国帝皇,功勋着着,蒋无涯私以为,明太子的待遇至少能稍微好一些,不说放出来,好歹也多遣几个御医过去长驻。 “唉。”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以手作枕,直接躺在大石头上,放眼蓝蓝的天,这段时间的东都国朝的风云变幻,看在眼里身处其中,无奈又无言,纷纷扰扰,这会才算一刻平静。 沈星抱膝坐在旁边,静静听着,她忍不住问:“那你为什么说,即是没有裴玄素,也有其他?” 她其实知道的。 沈星自认不算特别聪明,起码和裴玄素这样的猛人差远了,但到了上辈子的后期,朝局和各方敌对势力为什么这样?是因什么存在?裴玄素不和她说,她慢慢摸清楚了。 第153章 但她从没听过别人说过,她想听别人说一遍。 “为什么啊?那就要从开国以前说起了!”蒋无涯回神,侧头微笑看她一眼,小姑娘静静抱膝倾听,安静起来看着特别乖巧,他翘了下唇。 他很有耐心给她从头说起:“太.祖皇帝一世英豪,你知道的,他是前朝旁支宗室出身,”正确来说,应该是落魄宗室,前朝到了末年,已经多达数万之众的宗室,挺沉冗的,而太.祖皇帝一支很偏,家世几近.平民,只挂个名头。 “而当今陛下,则是陇西十大门阀之首的寇氏嫡长女。”煊煊赫赫,入则摄朝,变则坐拥一方,实力非常雄厚,而当时的寇氏宗长膝下仅一子一女,都是嫡出,嫡长女就是如今的神熙女帝了。 这也是蒋无涯为什么一再对太.祖皇帝崇敬钦佩,乃至对神熙女帝亦极之溢美并且蒋家甘愿臣服的原因。 这对开国帝后确实有他们心性魄力上的过人之处。 “当年,太.祖皇帝不是不能拒绝前朝公卿及宗室的归降,但起码要多打个十来二十年以上的内战,大战。” 这些前朝大公卿,其实就等于当初陇西、豫鲁、江左江右的超级大门阀,他们是带着巨多的人才和兵力投归太.祖的。太.祖接受了他们的归降,那就理所当然要给予一定的优待。 ——这也就是如今神熙女帝除去太.祖遗留的旧势力以外,另外的一大心腹大患了。 “譬如如今的内阁首辅文仲寅,正是青州文氏的家主魁首。” 女帝采用怀柔手段,攘一安一,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一点一点守缩去削,如果不是龙江惊变,还真是有可能在她有生之年把这些门阀和太.祖势力削得差不多的。 但话又说回来,谁会坐以待毙呢? 宗室奋死反抗联系了不少激进派的太.祖遗留势力,但据蒋无涯猜测,背后可能还会像青州文氏这样的大门阀世家的暗中提供帮助。 毕竟这些门阀世家被太.祖及神熙女帝这对反目成仇的夫妻却你接着我这样轮流慢刀去削,已经到了避无可避触及根本的地步了。 蒋无涯轻叹:“表面没什么大动静,但其实他们一直都在。” 别忽略这些门阀大族啊,他们可是有封地有官职历史原因军中朝中都植根都很深的。 所以目前大燕国朝内的势力分割,很复杂,但大致分分,其实可以大致分为四部分:第一当然是太初宫神熙女帝为首的寇氏及其余帝皇势力,为最大;第二就是两仪宫皇帝之下的宗室及他们明暗势力+太.祖朝的激进派遗臣,和各种其他趋附过来的,笼统都归在一起了。 第三就是中立派,就像蒋无涯和其父蒋绍池这样的,中立又无奈。 最后一个,就是瞧着没怎么吭声的一直观战的新旧门阀们。 新进官场可能不太留神,但像蒋无涯这样的开国功勋出身的,却从来没有忽略过他们。 为什么会这样的? 还得从当年太.祖接受前朝大公卿和各地大小门阀世家的投效归降说起。 太.祖当时正值盛年,事实上他也确实活了很长,不接受归降彻底扫清打下去再真正开国,他能做到的。 但太.祖出身不高,只空有宗室之名,他太知道黎民之苦了,再多打上十数二十年的南北大战,得死多少充作兵甲的壮丁?还有平民?百姓遭殃生灵涂炭,以当时的激战程度,海内人口折失三分之一都不是高估。 在自己的丰功伟名和开国后的顺心顺意,及黎民少苦受战火涂炭多十几二十年的两者之间,太.祖皇帝几经考虑,最后选择后者。 于是,就不得不造成了开国以后这种国朝复杂势力构成,对皇权集权产生威胁的局面出现了。 这也是眼下这个复杂局势存在的根本原因! 但你说太.祖不对吧,这绝对不是的! 蒋无涯说:“这次动十六鹰扬府,陛下……都用了阉人。” 其实这几天,蒋无涯其实有留意到赵关山有意无意避开裴玄素和韩勃与梁默笙私下商议的动静。 他心知,赵关山这是在极力避开将他这两个义子拖进这将来很容易就要必死的泥沼。 这个泥沼,小心一点能避开吗? 答案是不能。 十六鹰扬府是什么样存在?神熙女帝即便最终获胜,她早晚也是要安抚臣心的,怕是早晚要有人出来当这个罪魁把锅背上。 赵关山自己避不开了,他极力要将两个义子推出去,也不知给出什么好处和梁默笙也达成了协议。 蒋无涯叹气:“阉人,固然可恨,但也可悲可怜,不少人最开始亦身不由己,被迫而行。” 所以沈星跟着裴玄素,甚至拜了赵关山为义父,他也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排斥不喜。 蒋无涯大概是少数那些,和裴文阮一样,没有用有色眼镜看东西提辖司和两监阉宦的人,平常心待之,他看到这群特殊之人的艰难之处。 “阉人来自苛刑,唉,可苛刑又是源于太.祖皇帝痛恨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建国之初,旧朝遗留贪官污吏之多令人发指,太.祖皇帝怒不可遏,重典处之。” 性情暴烈雷厉风行,太.祖帝皇之风,让人仰望敬仰。 神熙女帝亦系一代人杰,巾帼英雄,九五之尊当之无愧。 可为什么像现在这样呢? 第154章 大约就是各方势力纠缠早就形成了,不管谁来,都无法避免。 倘若没有女帝和太.祖,换个软弱些都撑不起来,也无法到如今这个局面了。 所以神熙女帝当初废少帝登基,就国运而言,这个走势甚至很可能是最好的。 就是再往后,这国运也不知将走往何方就是了? 蒋无涯伸手搓了搓脸,唉。 “呀。”沈星听着听着,忽然惊呼一声,她想起了大姐给她那份名单了,赶紧七手八脚从内袋掏出来,擦干手细看。 蒋无涯被她的惊呼打断,忙一翻身侧坐起,凑过来看。 沈星小心翼翼打开油纸和蜡封看了看,发现还好没湿,她这才赶紧起身,把纸摊到旁边干的石面上,又觉得不保险,赶紧默背起来。 蒋无涯一见这份名单笑了,他也赶紧掏了掏怀里,也取出一封油纸蜡封,甩了甩,打开,沈星好奇看看,也是一摞名单。 “我也有啊。” 蒋无涯这次南下瀛州,也是带着他爹给的,也就是中立派给他的任务来着。 “不过你不用瞧,除了各个鹰扬卫的主将指挥使,其他人的名字都在上面了。” 蒋无涯的任务说简单也简单,尽可能保住十六鹰扬府,但如果最后真的保不住要改制了,那他要做的,就是必须把绝大部分的将领和全部兵卒保下来。 “我爹他们说了,国朝培养些将领和好的兵卒也不容易,如今诸党倾轧难以避免,改制也好,换番也罢,贬谪一些也无所谓,但至少这些兵将得大体保存回来,这是国朝攘外安内的基础和底子。” 这也是蒋无涯本人的想法。 当年选择不祸祸平民,现在只能上层倾轧,希望有朝一日,能真正清平了这些复杂的势力组成,皇权归一。 蒋无涯也把自己的纸一张张摊平在干的石面上,油纸抹干晾水,再把封蜡和火折拿出来,火折子打开,发现还能用,他重新盖上。 这个腰背挺直的俊朗青年说着说着,不吐不快,他忍不住说:“我的愿望和你一样,就是保住蒋家;再有就是海晏河清,朝政统明,这个,就不知有生之年,能不能看见了。” 蒋家现在中立,将来也有可能不得不站队,蒋无涯很清楚这一点。 但对于愿望后者,他也委实茫然。 他用清朗甚至微微带笑的声音说出来,到最后一句,不免染上几分复杂感慨。 这样的蒋无涯,和沈星记忆以及印象中的他都不一样,不再哄着十岁小女娃的年轻人,也不是那个铁血冷硬不拘言笑的黑甲将军,松手放走沈星已经是他的极限。 眼前的挺拔青年,性格稳重,人也好,愿意倾听,愿意谈心,是个很有理想、很有自己想法的人。 他少年时从戎行走过大江南北,见过山川河流,见过黎民艰辛,有大同朝世的希冀。 他很清醒,知道大家在洪流中的不易,他刚刚说出与朝中绝大部分官员截然不同的、宦官可恨又可怜的的话,他竟理解太监的艰辛,沈星是震惊的,她甚至有点不知所措,才突然想起怀里的信纸。 她一边默背,一边不禁关注着身边的人,这是她从未见过的蒋无涯的一面,她惊讶,她复杂,她甚至忍不住想,上辈子她究竟有多少东西是不知道的? 她忍不住问:“那,你会不会帮徐家呀?” “如果,我是说如果,假如有一天徐家和你的理念冲突了,你,你还会愿意帮徐家吗?”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可能是因为上辈子的经历,又或者突然想起前夜他特地来送的礼物,两人此刻那个不合法的婚约,不知哪一点触动了她,她突然问出口,话说了又有点不知所措,觉得自己不应该问的。 蒋无涯稍怔,但他很快认真起来,他觉得自己回答这个问题应该很认真,他认真想了想,说:“除非正面冲突无可避免,其他,我偷偷帮。” 说了,他觉得自己这个回答在女孩子面前应该挺不讨喜的,有些屏息,侧头瞄沈星表情。 沈星的表情一时他不会形容,她好像有一种恍然,一种动容,前生啊,原来如是,她侧头怔怔望他,半晌,轻声:“为什么呀?” 她竟然没有生气,还看起来很动容的样子。 但蒋无涯心里却升起一种欢喜,一种带着甜丝丝味道的喜悦,他轻咳两声:“因为你是我的未婚妻啊。” “这样啊。” 沈星笑了笑,心里泛起一种涩,有点想落泪,想起了前世很多东西,她用力忍住了,“那,如果我不是了呢?咱们成不了婚了呢?” 蒋无涯不禁一愣,他侧头望她,沈星低头整理信纸,仿佛只是随口一说。 他顿了一下,“不是啊,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真成不婚的话,我也是愿意帮的。”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是担心徐家吗?” 他心里怜惜,醇厚的声音放轻缓:“徐家和蒋家相交多年,当年我爹还是徐帅帐下的心腹将军呢,就算没有婚约,我也肯定会帮的。” 他缓声安慰:“你别想太多了,会好的。” 眼前的女孩鬓发乌润,脸颊被温泉浸过白里透红,垂着眼睫盯着手上的信纸,看起来纯洁无瑕又美丽,像风一吹,精灵般便会离去,让人心生无限怜惜。 第155章 “但愿吧。” 沈星轻声回应,并且侧脸笑了一下,但她心说,可惜了,只是我们有缘无分。 她有点伤感,有点怅然,还有被不一样的蒋无涯惊讶到的,种种复杂情绪混合在一起。 “无论如何,谢谢你。” 她仰看着蒋无涯,认认真真的,为前世今生道了一次谢。 沈星时至今日,终于明白,昔日那个冷硬铁血的蒋无涯并不是扁平的人,他原来有这么多这么好的认知和理想,那时候她因为他的硬邦邦哭过,但此刻安静听着他的理想和心理却感觉得非常美好,甚至有点崇拜。 他表面平静得像无情的样子,其实内里经过这么多柔软的逶迤转变。 蒋无涯皱了下眉,有点不解:“谢什么,有什么好谢的。”不知为什么,他总感觉沈星不是谢他的安慰,这让他有点莫名和闷闷。 “没什么。” 沈星已经敛下情绪了,她抿唇笑了一下,“就当你背我过来谢你呗。” 她还好,换身衣服回去,找身普通宦卫的衣服穿了也就不起眼过去了。 但蒋无涯绝对不行,他是重要人物,视线焦点之一来着。但为了带她赴沈景昌的约,他紧赶慢赶就过来,没路直接从瀑布一跃而下了。 估计得穿湿衣服绕回去,糊弄过去再换;假如遇上什么紧张情况,也不是什么时候才有空换下来。 不想了,多好的蒋无涯,也不属于她,一她觉得自己经历太多了,背负的也很多,她不考虑谈恋爱。 也完全没有这个心思。 二是,后续事态的发展,她和蒋无涯其实有缘无分的。 沈星想是这么想的。 上辈子也确实是这么发展的。 但她没想到都是,马上事情就发生了一些变化! 让人开心又猝手不及的变化。 …… 说起沈景昌,蒋无涯也是叹息沉默。 气氛就变成沉重了起来。 不过沈景昌很快就来了。 沈星和蒋无涯聊了一刻多钟,她又把名单背了小半的时候,沈景昌终于姗姗来迟。 他匆匆自另一边的崖壁一跃而下,落在丛林里,两三下就闪身出来。 “景昌!” “小姑姑!” 蒋无涯和沈星急忙迎了上去,尤其后者,几乎是飞奔上前,蒋无涯怕地上太湿滑,急急跟着上去。 姑侄两人好不容易私下相见,激动就不说了,蒋无涯和沈景昌点头打过招呼后,前者十分体贴让出空间让两人说话,他退开一下望风去了。 沈景昌时间也很紧,他已经下定决心,准备待会还要去徐妙仪那边一趟,因此不得不长话短说。 两人激动拥抱,沈星和沈景昌赶紧仔细看对上有没有受伤,都不等蒋无涯走开太远,沈景昌说:“小姑姑,我决定了,我不想复爵了,我们想办法退出吧,我们家不掺和了好不好?” 今天这样胆战心惊,他真的不想再经历一次。 不管从前想的是什么,他自己在外面冒险不觉得,一旦像今天这样沈星命悬在线,他蛰伏旁观那十几支箭激射而出,沈星翻落崖下那一刻,他几乎心胆俱裂。 他紧紧握住沈星的手,“对不起,小姑姑,你会不会说我没用,骂我?” 他像个小孩子,像两人小时一样,但凡他做错了事情或自己连累家人的时候,总低着头不敢看她。 沈星一愣,几乎是大喜过望:“怎么会?怎么会呢?当然不!不掺和好啊,太好了!真的!” 她激动得,一时声泪俱下。 在见面前之前,沈星绝对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喜讯,甚至刚才她还一边背信一边琢磨怎么组织语言旁敲侧击,结果都不用了。 真的太好了! …… 沈景昌和沈星相聚大概半盏茶,沈景昌就不得不离去了,他飞纵到下游,和他的心腹汇合,最后回头看一看。 一直穿官服看着挺神气又长大了的沈星,哭得稀里哗啦,弄得蒋无涯手足无措。 那个高大俊朗的青年将军俯身,不知道在说什么,又不敢拥抱她。 沈景昌不禁微笑起来,突然觉得自己的决定真的太正确太有意义了。 就是不知道大姑会不会骂他。 但他浑身充满动力,就算骂他也不怕了。 不过沈景昌想多了,徐妙仪又怎么会骂他呢? …… 寂静的郊野,山麓的庄子静悄悄的。 徐妙仪心脏不好,向来住不得吵闹的地方,出入行走的近卫下人都不禁尽量放轻手脚,生怕惊扰了她就会折了她的寿元。 但今日徐延是头一个这么做的。 这个中年的汉子,昔日徐祖父的护卫副统领,行伍戎马半生,他今天原本已经出门去了铸造局那边,急急狂奔回来,带回来的一个夏柳般抽条的少年人。 “大小姐,大小姐!小公子来了——” 徐妙仪霍地站起来,一把撩起盖在大腿上的毯子,直接冲了出去。 事实上,因为担心她心疾承受不住,去找沈星之前,沈景昌已经先以暗号联系了徐延,让人悄悄先回去送信,缓缓告诉徐妙仪了。 所以徐妙仪是知道的。 “大姑,对不起,我……” “不要说对不起!” 徐妙仪强自忍住,但终究泪盈满眶,她竭力忍住,有点哽咽道:“这怎么能怪你?你是个好孩子。” 第156章 她深呼吸两下,尽力平复心跳,浅水蓝绸面襦裙让她看起来瘦削又苍白,但挺直的脊梁和举重若轻的缓行,让她看起来病态轻弱又有种无声靠山般感觉。 徐妙仪缓步行过来,拥着跪在她面前的沈景昌:“傻孩子,能一家平安,回归市井也是极好的。” 沈景昌一愣。 他本以为,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对整个徐家一派的影响是不亚于大地震,且对姑父和大姑这边影响也是尤其大。 他以为大姑会很生气,甚至会斥责,甚至骂他不配为徐家子孙,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再怎么难受挨骂也会坚持的心理准备。 但谁知。 他忽然感受到,有一滴泪珠低落在他的头顶。 明明那么多的头发,明明还有头巾,但偏偏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颗泪珠落在的头顶,自头发浸落头皮,他清晰感到道了那滚烫的温度。 沈景昌一时心中大震,他张了几次嘴巴,发不出声,良久,他哽咽地道:“……大姑,是不是因为,我,所以……” 沈景昌是今天才真正萌生的退意。 过去虽然被迫选入暗阁不是他愿意的,但他真的一直努力在为徐家复爵而拚命。 他比沈星还大一岁,流放入宫也没生病,当时他四岁了,他其实对父母、祖父、太祖父,还有叔祖叔叔们一大家子都记得很清楚,那个温煦和乐个个长辈疼爱融融的大家庭。 那个荣华煊赫的门庭,父祖的军威赫赫,教导他端正为人的家。 沈景昌是长房长孙,真正的长子嫡孙,他太祖父、祖父乃至父亲都对他教导非常严格,小小的他从小就对徐家门庭充满自豪,以支撑徐家是小小他的从小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信念。 他父慈母爱,一家和乐,就这么顷刻没有了。 他父祖一生的苦战之功,开创的魏国公府门庭,就这么没有了。 沈景昌想让小姑姑风光出嫁,不想让二姑再待在宦营这种地方,连和家里联系都不敢,更不想大姑饮恨离世。 所以他很拚命。 沈景昌对复爵是有执念的。 他以为家人也全都有。 但今天他突然意识到,原来不是这样的,家人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萌生退意,原来更多竟是因为他。 他一时之间,痛哭失声:“大姑,大姑,二姑和二姑夫是不是失踪了?我,我……” 徐妙仪捂住他的嘴,一时之间,也眼泪滂沱。徐家今日深陷泥泞,当然不仅仅因为沈景昌,但确实有顾忌沈景昌和徐妙卿的意愿,这个昔日一头小黑豹子小男童,进了永巷后,小小的他日复一日在狭小的院子和屋子里苦练。 从前还会偎依在母亲怀里撒娇说休息一天不读书了。 但家变后,再多的苦,姑侄两人也不说一句苦。 她每次得了永巷的信,都要痛哭一场,可就是因为如此,却坚强地一年一年地撑下来。 她不想死,她不能死,家人平安之前,她咽不下这口气,所以她几次大发病,她都顽强地挺过来了,所有大夫都说这是奇迹。 “前两年,我给你二姑写信,看她口气似乎有些松动,她应也是愿意的。” “好孩子,别怪自己,你、云卿,星星,咱们徐家的,都是最好的孩子。” 徐妙仪不敢多哭,勉力遏制哽咽,但眼泪还是哗哗往下,她搂着沈景昌:“大姑总能在去世之前把你们拉出来的。” “你二姑……我也相信她夫妻俩会好好的。” 屋里徐延等人也啪啪跪了一地,个个无声流泪:“我等誓死追随小公子!” 不管是进,还是退。 他们无怨无悔,随时拚命。 徐家再世之恩,徐延等人多数都是徐祖父在乱世中救容的孤儿,对徐家忠心耿耿。 沈景昌和沈星又不一样了,沈景昌是徐家仅剩的男丁,继承家业的长子嫡孙,他们个个无条件追随服从的。 在场人都痛哭一场,不过也并没有很久,徐妙仪很快抹了眼泪,把沈景昌拉起来,让他洗脸止住眼泪。 她说:“别急别乱,要沉着,从长计议。” 就算沈景昌萌生退意。 这么多人,徐家旧部,可不能找个机会就一走了之的。 徐妙仪说:“他们为姓徐的抛头颅洒热血,那么多人不顾自身安危,文的武的,搅合进了这场斗争,抽身不出。我们不能这么做。” 她教导沈景昌。 明面的徐家旧势力,譬如云吕儒这样的,还有许多的军中旧人,这些年他们联系到,对方有愿意一意追随的。 还有沈景昌暗阁也得慢慢抽身。 明里暗里撒出的人手。 还有楚淳风,他这些年为徐家做得太多了,徐妙仪为徐家能身家性命全不要,但她绝对不能让丈夫这么做,更不能背刺他。 得商量过,让这个影响减至最低,不能害人。 “不到万不得已,我们岂能辜负他们?”其实是即便到了万不得已,也绝不能辜负。 但徐妙仪舍不得这么说。 辜负了他们,即便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他日下了黄泉又岂有颜面面对父祖。 沈景昌说:“我知道,大姑。” 他当然知道退也不是随意退的。即便他在暗阁,也有不少心腹队员,和好些为了他死了,弟弟或子侄继续追随他的,他怎么也得安置好了。 第157章 就算走,也得带着他们和他们家人走才行。 这样就不是小事了,绝对要从长计议,边往前走边寻找契机才行, 沈景昌当然懂,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他独当一面很久了。 否则,这么活着只能算苟且偷生,又有什么意思。 徐妙仪欣慰笑了,“好,好孩子,快回去吧。” 她仰头看,替他细细整理一亮。昔日小小男童,永巷消息传回说他夜里蜷缩着悄悄哭,沈爹在外无声守了一夜又一夜,现今已经长成一个高大的、能顶事的男孩子,是大人了。 她疼他的心和星星一样的。 徐妙仪欣然又心内柔软,仔细替他整理好衣领子,“扫好尾巴,赶紧去完成你的任务,然后回去。” “有什么消息和变化,咱们暗信联系。” “好,大姑,我走了。” 徐妙仪徐延等人一路送出房门,又送出院门,怕引人注目,不敢送出别院大门,目送沈景昌离开的背景渐渐消失。 沈景昌回头望最后一眼,用力抹了一把眼睛,“走!” 一个纵掠,带着几个人没入山林间,赶紧往曲州赶去。 …… 温泉山涧,冬日里,一丛丛春夏秋花夹道而开,姹紫嫣红山花灿漫时。 回到沈星这边,心情就真的很好很好了。 沈星不知道上辈子家人是什么时候萌生退意的,甚至有没有萌生退意过? 但绝对不会是现在。 ——沈星没想到,也没觉得自己作用有这么大。但事实上正是因为她的出宫,她的努力,她的积极向上,一点点积累下来,才是徐家出现第一个改变的最大原因。 犹如一个机括里的一个小格子,不是很重要的,但扳动之后,就确实影响了其他,产生了变化。 但她也真切的意识到,是真的有改变了。 沈星真的很高兴,取衣服的近卫回来了,是很旧的山村猎户家的粗布衣服,她一点都不嫌弃,高高兴兴接过来,很礼貌道谢,慌得近卫摇头摆手。 她兴冲冲跑到后面的树丛里换衣服,还听见她哼着小调子,是小时候沈爹哄他们睡觉的童谣。 少女声音软软的,兴高采烈,蒋无涯听得笑了起来。 他抽了一根青绿草梗,继续编手上的大草蜢。 小时候,沈星格外喜欢这些小玩意,特别是他编的,小姑娘看得目不转睛,接过笑得见牙不见眼。 “猜猜哪只手?” 沈星换好衣服,打包好官服,她自己背着小包袱,两人并肩而行,他好像以前一样,一翻手露出一只大碧草蜢,然后手一翻又不见了。 沈星一下子笑了,“这只!”“那只!” 记忆好像一下子接通了久远的频道,那些已经被尘封、沈星觉得已经没什么好想也不重要的记忆一下子就变得鲜明起来。 小时候,两人躲在太平缸后,狭窄的小宫巷里,每一次见面,蒋无涯都会给她带外面各种有趣小玩意,还会给她变魔术。 明明刚才看见在他手里,她怎么翻,都翻不到了。 哈哈轻笑,两人相视一眼,同时想到了那些无忧无虑的旧日时光。 沈星抬眼看他,两人眼睛对视着,都是笑影。她忽想起什么,赶紧低下头。蒋无涯手掌一翻,大草蜢出现了,他拎着长长的杆子末端,把它递给她。 她不禁抿唇笑了起来,小心翼翼接过它。 大草蜢荡阿荡,蒋无涯忽凑过来,小声说:“你别和那裴玄素那么靠近,我会吃醋的。” 半真半假,热气喷到她的耳朵上了。 沈星蓦地侧头,她又惊又好笑,这什么跟什么呀?她睁大眼睛看他,这个露出一口亮白整齐牙齿轻笑挑眉,表示他吃醋了的青年。 俊朗轻松,半开玩笑,有点闲闲的军痞味道。 沈星简直被他惊呆了,这是蒋无涯吗?! 除了前朝值守那两年的温柔魔术,上辈子经年后再见,他已不是少年。 真没想到,简直一再刷新她印象。 上辈子她对成年后的蒋无涯,唯一印象就是硬朗英挺,杀伐果断,不拘言笑,严肃又冷硬,石头一样硬邦邦。 沈星突然真切地意识到,她的前生真是错失了很多人生风景。 她的人生,几乎被懵懂痛悲恨仇和上辈子的裴玄素占据满了,紧赶慢赶,各种不愿各种承受,各种不堪重负的责任和心理压力。 她愣愣的,不禁停住脚步,看着蒋无涯。 身后有个近卫站得最近,听见了蒋无涯露大白牙说的话,嗤嗤偷笑,被蒋无涯一脚踹跑了。 几个近卫很会意的退远了。 蒋无涯脸颊有些泛红,但他认真起来了,他问:“星星,你是不是不愿意和我成亲了?” 沈星一下回神,惊讶望他。 但蒋无涯很认真:“可是我想。” 他这辈子做人认真,既然有未婚妻,就从未看过别的女子一眼,也从未生过旁的心思。 那个可可爱爱的总角女孩。 今日这个娇俏美丽的又恬静聪颖的少女。 今年之前,若沈星捎信给他说不愿意成婚了,那他肯定尊重祝福,有惆怅惋惜但肯定同意的。 但经历过这些天,她的勇敢,她的认真负责,她的熠熠生辉,他突然发现自己就不愿意了。 第158章 他把这个女孩摆放在未来妻子的位置已经十多年了,有些感情生出来,是那么自然而然。 蒋无涯想爱她一辈子,保护她的余生,与她白首偕老。 “让你生疏了,是我的不好,如果你不嫌弃我,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他认真地说:“我再做好些,或许你就愿意了。” 是的,蒋无涯第一次重逢的时候就察觉沈星的生疏,最近两次见面,他认真感觉,就确定了。 他很聪敏。 沈景昌来之前他说了这么多,是真的,但又何尝不是他很想尽快驱走他和沈星之间的因时间而生出的距离和生疏感,让两人重新熟悉亲近起来,就像她小时候一样。 “只要你愿意,一切问题我都能解决的。” 不管徐家和蒋家如今的门庭差异。 还是如今徐家深陷泥沼的艰难,他会竭尽全力。 反正只要她答应,他们可以重新处的,将来问题都由他来解决。 最后他说:“我们也可以先不谈成婚,好像外头的小年轻一样,先处一处。” 谈个恋爱。 嫁娶等谈过再考虑,可以答应,也可以拒绝,都可以的。 风徐徐吹,带着温泉水汽的暖潮,一瓣粉花打着转儿落在两人的中间,吹落沈星鸦青鬓边,他轻轻伸手,摘了去。 这个雷厉风行独掌一军的青年将帅,此刻可以说是穷尽他此生的认真的轻柔。 尽管心里挺着急的,但还是认认真真等着。 蒋无涯说得,沈星信吗? 她当然相信。 这个男人,最是一诺千金。 车是车,马是马,对故人最大的沉默宽容,从来不会巧言令变。 并且,现在并不是那个冷硬铁血不拘言笑的蒋无涯。 眼前这个俊朗青年,其实承载了她少女时代最美好的回忆。 此刻他认认真真编大草蜢,一边走一边给她变魔术,哄她高兴,求和真挚柔和。 水汽如纱轻飘细绕,苍翠郁葱的背景色上,他俊朗军姿,伸手轻轻捻着嫣粉色的花瓣,好像一副画。 饶是沈星已经下定决心不搞感情,这一刻都被他触动了。 她心突然乱了,“……我,我想一下好吗?” 这样的蒋无涯,有点让人无法拒绝。 用心诚恳得,让人清晰体会到他的千金一诺的情意。 沈星是个不大会拒绝别人对她好的人,她手足无措。 而她刚刚才意识到,自己上辈子失落了很多人生的美好风景。 ——沈星突然想起,徐家的轨迹变了,景昌主动萌生退意,很多事情都会变吧? 那将来还真是很可能景昌和蒋无涯就不会撞上了,徐家也就不会和蒋无涯撞上了! 她和蒋无涯,就真的就有可能了。 她忍不住顺着想,她和蒋无涯在一起的话,会好吗? 理论上,会的,蒋无涯不会辜负她;而有了蒋家的倾力相助,甚至对徐家更好的。 但这会连累蒋家吗? 沈星一会儿想了很多很多,她心一下子乱了,一瞬产生了动摇了,她动了几次嘴唇,最终无措地说:“……让我考虑一下,考虑一下好吗?” 她急道:“对不起,我……”她都不知道蒋无涯怎么察觉的。 “不,不要说对不起。” 蒋无涯打断她的话,他微笑说:“没什么对不起的,”是以前两人太聚少离多了,可以重新开始的,他说:“你好好考虑,好吗?” 他声音很轻柔,沈星胡乱点了点头,“……嗯。” 第42章 绕了点路,沈星低调回到铸造局这边,蒋无涯目标大,两人在这里的挥手告别分开了。 徐喜徐容也跟着她回来的,悄悄去翻了她行李找了备用的鱼龙补服,又私下找了宦卫牵了几匹马来。 沈星也没进去,找了个僻静的林子,有点心事重重把衣裳先给换了。 她答应有点冲动,一答应后,心里就有点后悔了,主要她原来只想和家人一起回归市井的,她前世遗憾伤痛太深,期盼这件事太久太重了,现在也未有改变。 ——沈星有点不会拒绝旁人对她的好,别人对她的好她总很容易心软,她很能将心比心体恤别人。 而且,她得承认,前世今生,蒋无涯是她唯一真心期待过成亲的良人,这不得不说,也是另一个深藏心底的遗憾。 虽然她从未刻意去想过。 他太真挚了,沈星那一刻心乱如麻,就答应了。 答应后她意识到后悔,马上就想和他说,但蒋无涯看着军旅出身一俊朗青年,但实际没点内秀可当不上好将领,他观察力敏锐得很,立马不动声色用话把她给堵住了。 沈星说了几次,都没能说出口,有点郁闷瞅了他一眼,他是不是故意的? 那好吧,沈星只好打消了念头,她这个人有个好处,既然答应了要考虑,那她就真的会老老实实去考虑的。 于是,就带着心事儿回来了。 蒋无涯偷偷松了口气,又忍不住翘了下唇。 她真的好可爱。 和小时候一样一样的。 他也没有立即离去,等沈星换好衣服,把头发擦干了,他才重新露头远远冲她挥了下手。 沈星呀一声,他还没走啊? 第159章 她赶紧用力挥了挥,你快回去吧! 蒋无涯微笑点头,也不敢再耽搁了,近卫已经拉来了马匹,他快步下了土丘,一翻身上马,疾驰往坠崖的方向快马而去。 沈星呼了一口气,上来风冷,头发湿湿冷风一吹脑瓜子凉冰冰的,整个人都清醒了。 她也说:“那我们也赶紧回去吧。” 一上来,也顾不上想自己了,她心里很担心记挂崖下那边,也不知怎么情况了? 沈星匆匆把头发一扎,顾不上还湿,套上三山帽,赶紧一踩脚蹬爬上马,带着徐喜徐容往崖壁那个方向策马而去。 这次再去不用勘探,仅大半个时辰就到了,但人还未到,就先迎面遇上来寻她的徐芳徐守。 徐芳告诉她:“小小姐,崖下已经消停了,案情有了重大突破,石壁那边是个大发现,估计私仓快找到了。” 说起来徐芳还气愤着,但一行人顾不上多说,沈景昌的萌生退意的事也不适宜在外面透露,于是沈星点点头,轻叱一声扯缰绳,五人快马往崖上石壁的方向折返。 一到,便见现场凌乱狼藉一片血腥点点犹在,宦卫和护军零星,大部队没理会这边,已经直奔石壁方向去了。 绕过石壁,杂草积雪已经被踩踏一大片脏污,不用找人问路,直接跟着走就行。在丘陵之间穿行了大概两刻钟左右,绕过一个大弯,喧嚣声脚步声马嘶鸣沓沓越来越近,只见前方宦卫护军林立搬运走动之间,一个一人高、一丈宽的黑黢黢洞口边映入眼帘。 洞口的枯黄败伏的茅草已经全部被清理掉了,这就是那个私仓。口小肚子极大,但加起来可能得有方圆百丈左右,被人工开拓过的。 里面还有一些用麻袋和稻草包裹装住的长矛戟头之类的兵刃,可能得到三四十大车,上面明晃晃铸着瀛洲鹰扬卫第十六王恭厂第六十三铸造局的铸印。 这些兵刃在私仓内一经发现,很多人神色霎时就沉下去了,更有甚者,如同死灰一般。 ——查到这里,已经明证鹰扬府沟通常山王私军,人赃并获,铁证如山,再也洗不清刷不掉了。 十六鹰扬府如同被拉栽到进泥污灰烬的玉瓶,它有多贵重,在场许多的开国功勋和中立派就有多痛惜难受,有人直接晕厥了,偏偏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 就连很多新进官场,心里不趋同两党斗争的郎官主事等小文官儿、都面露叹息恻然之色。 与之相反的在,则是部分护军与东西提辖司及两监的宦卫宦军们。 他们振奋之余,见这些人这般神色,心内不忿,吆喝搬动留证愈发大声用力,时不时故意往那边的人身上碰撞推车,“走走走,让一让让一让!” 沈星就是这么一片纷杂嚷嚷中赶到的,她跳下马三步并作两步钻进那私库山洞了。 听到那些杂七杂八的话,她心里也挺不高兴的,不过她也没顾上这个,抬头环视,但不管裴玄素韩勃,还是赵关山梁默笙等人,连同他们麾下一众头号官掌队掌班及大批的心腹宦卫缇骑都已经不在这里了。 赵青及她麾下的一众监察司女官也是。 她赶紧找了人问:“你们督主呢?还有韩副督主他们呢?往那边去了?” 她还想追上去。 沈星抓住的人是贾平,如今已是裴玄素颇信任的心腹之一,贾平顾左右而言其他,“督主?督主大人他已经率兵追出去了,和赵督主梁监司他们。” 但不肯告诉沈星去了哪里,问急了,他就说他也不清楚。 裴玄素御人之术太厉害,也没有太久,并且贾平其实平时大多时候都跟着她的。 沈星已经问不出话来了。 她有点郁闷,贾平劝她:“星姑娘,不如你和咱们一起押运证据呗,正好回去等着,歇一歇,您也跑很久了。” 沈星问:“他没给我留口讯吗?” 贾平摇头。 这辈子相识以后,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 沈星不禁一愣。 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有点点不好的预感。 他不会是去干什么危险的事情,不告诉她吧? 上辈子就是这样,只要他要干什么大事,她怎么问,就绝对问不出来的。 待到事后,才怎么震怒怎么胆战心惊,要么瞠目结舌,吐槽不已。 这辈子,大约不会有震怒吐槽了,但她的心,不禁一下子提了起来了。 她想了一下,到底上辈子当过皇后和太后,沈星开始有点想明白了。 飞鸟未尽但好弓尚有,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有些事情当时煊煊赫赫雷霆万钧,但逆线而行犯大众之怒,将来很容易会沦为替罪羊的。 上辈子,这样的事情朝堂多了去了。 为了平息众怒,又或许为了给皇家遮盖上一层遮羞布,往往会把一两个或许一批人当罪魁拿出来惩之以罪,以作揭过这件事的定笔。 ——就像当初的裴玄素家,不正是这样吗? 十六鹰扬府,很可能会就此完蛋。 神熙女帝的谕旨、东西提辖司和两监的目标,也是彻底搞垮塌十六鹰扬府。 可十六鹰扬府是什么样的存在? 沈星慢慢回头,她耳边嗡嗡的,身后不远处很多钦差团老臣将领面露愤慨戚然之色,又很多痛哭落泪乃至破口大骂,更多人沉默,或多或少面露黯然。 第160章 这还是他们在东都出来之前,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的。 等真正查实到私库兵刃铁证、十六鹰扬府确切被拖拽进这个漩涡这一刻,身临其境,他们还是没忍住这样的表现。 那等到十六鹰扬府真的改制垮塌、府兵制彻底消失在大燕历史那一刻,太.祖皇帝的根基崩塌掉这极重要的一大块的时候,他们又会如何呢?! 沈星有先见,她知道裴玄素最后会有惊无险蹚渡过去,可是此刻的他并不知道。 所以裴玄素到这里,就不允许她再掺和了。 最起码,明面上是不允许了。 沈星半晌无言。 前世怎么样不提了,这辈子裴玄素这二哥,确实当得很好很好的。 沈星一时之间,也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儿,就像打翻了五味瓶,难以形容。 但她这一刹那,真的很难不为这辈子的裴玄素此刻的行为,感到动容。 她站了半晌,不想再听那些骂赵关山裴玄素等人的话语,抿唇瞪了那边一眼,贾平轻轻拉她,“走吧星姑娘,正好咱们押运第一批证据回去了。” 她轻轻点了下头:“好。” …… 同一样的心思。 裴玄素如此,赵关山亦如是。 只是那一边的彼此之间的反应和碰撞,却远比沈星这头要激烈太多了。 …… 时间回溯到崖下。 不多时,邓呈讳重新套上东提辖司的缇骑服饰,悄然折返崖上,他追上裴玄素,低声道:“蒋指挥使背着姑娘一路奔出十数里外,纵身跃进一汤泉山涧,他们涉水而上,停在那头,像是在等人。” “姑娘安全无恙。” 邓呈讳心里难过,但他只得尽量避重就轻去禀报,重点放在沈星很安全。 但裴玄素听不懂吗,他有时候真的有点恨自己的敏锐,孤男寡女,纵身汤泉,畅泳淌水,肯定是她在前,他护在后面,两人一起坐在那汤泉边上的大石聊天、说笑。 她笑起来,轻轻抿着唇儿,露出一个小梨涡,更高兴的时候,眼睛弯弯的。 朔风静静吹,裴玄素沉默站着,他像自虐一样,慢慢地将她有可能的反应都想过了一遍。 他的情绪激烈爆发过了之后,钝钝的,犹如那过夜后的未尽炭盆,烧透过了,残红点点,有一种寂寂的涩然。 良久,他轻声说:“好了,她安全就好。” “你回来得正好。” 裴玄素收敛心神,强迫自己不再想那些私人事情,她安全就好了,他确确实实,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走吧!” 他转身上崖,一步接一步登上高处,西北风一下子凛冽起来,猎猎呼啸卷动他鲜红的猩猩绒大斗篷。 裴玄素垂眸瞥着这抹猎猎的殷红的艳色,换上了金黄色斗牛赐服之后,在众多颜色斗篷面色之中,他最终选择了细腻的火红的星星绒面作面。 无他,似血。 他要时刻提醒的自己,他父母溅出来鲜血还未曾洗涤干净。 崖顶临时搭了一个医帐,山壁前几个人死了四个,还有两个一个肩胛骨中箭,另一个腹部和大腿中箭,前者很快就被救醒过来了。 他喘息着,说出来了他们在山壁前的发现。 赵关山沉声问他,“能不能坚持?” 他咬着牙关说:“可以!” 赵关山拍了拍他肩膀,立即命人抬担架来,这就动身出发。 崖底已经渐趋平静了,赵关山梁默笙裴玄素联合下令,立即将那些原来拿司南盘的人全部护着带过来。 风卷起曳撒下摆和赤红色的斗篷,裴玄素最后回头望一眼,深吸一口气,掉头而去。 沓沓的奔马踩着血和泥泞杂草,过了那个磁场混乱之地,接下来的勘探速度终于有了大幅度的提升。 一个时辰之后,他们成功找到了那个私库! 里里外外混乱的脚印,暗沉沉的洞窟被火把照得通明,只见用麻袋装住稻草夹裹的一袋袋兵刃,里面还有,但少,绝大部分被匆匆拖拽到私库以外囫囵掩藏丢弃了。 可以见得原来的库存量非常多,对方原本是用车装载一路往北边运走的,但到后来根本来不及了,不得不胡乱拖出去,洒了一地。 但饶是如此,也来不及,私库之内还有少留存,那些人匆匆撤走,估计就在崖下行动失败的时候不得不被迫撤走的。 赵关山梁默笙裴玄素毫不迟疑,立即顺着那被匆匆铲清过的车辙急追。 但走到半路,当短暂离开了钦差团的监视之后,再一次遁路成功准备翻身上马之际。 赵关山突然停住了,他转头对裴玄素和韩勃说:“瀛州鹰扬卫必有内鬼,你二人先率麾下的人马回去。要注意加强监备,但注意先别动,你二人排查铸造局,跟这条线。” 到了这个时候,谁不知道赵关山梁默笙手上有神熙女帝交付的这些年搜监察到鹰扬府相关罪证事迹和一些有问题的人手? 反正裴玄素心里清楚,韩勃也清楚。 赵关山突然让两人回去,这是不许他们参与接下来的核心捣塌十六鹰扬府的行动了。 赵关山和梁默笙早已有了协议,梁默笙一听哼笑一声,但没说什么,踱步到一边去了,把空间让给这义父子三人。 裴玄素皱眉了,“义父,你……” 第161章 赵关山知道裴玄素口才了得,学富五车的人很容易把他驳得开不了口,时间紧迫,他也没有废话,沉着脸:“义父不是和你抢功!” “你不必再说,还认我这个义父就听我的! 他凌厉扫了两人一眼,赵关山掌管西提辖司十几年,平时笑呵呵慈眉善目,一旦凌然起来,眉目摄人,底下屏息没有一个敢吭声说话的。 他厉喝一声:“你想想你哥哥!你没了谁来照顾他!你爹妈就剩你这么一个好的儿子,你这是想让他们死不瞑目吗?!” 赵关山眉目沉沉:“西提辖司的前任督主,和你东提辖司的上一任督主,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 “一个车裂!一个斩首!九族尽诛!” 赵关山也不是一开始就西提辖司的太监头头的。他的前任死于武德二十八年。至于东提辖司上一任督主赵明诚,曾经多么不可一世让人闻风丧胆,但也死了,并且还是冠上欺君之罪被斩首族诛的。 这样的事情,赵关山见得太多太多了。 他的敏感度也非常非常高。 掀翻十六鹰扬府,固然能一飞冲天,但真的很容易将来被清算。 赵关山自己跑不掉,但他认为,有自己一个就够了。 他都五十了,也活够了,险他来冒,他这两个义子还年轻,就不必了。 赵关山沉声对裴玄素道:“以后还有机会,你听义父的,别着急好吗?” 他低声道:“你不是有个小丫头?现在不要声张,等以后……你们还年轻,早晚有机会的,到时候设法入朝也好,离开这地儿也罢,都可以的。” 裴玄素心内一恸。 从说父母哥哥开始,他忽然像有块破絮堵住咽喉一般,说到最后沈星,他的心肝像是在堵塞之上突然被人狠拧了一下似的,那半晌,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暂时搞定了裴玄素,还有一个气人的韩勃。 韩勃怒发冲冠,连爱不释手的那条金错银马鞭都一把扔了,他两步冲上来,倔强瞪眼:“不!爹,我必须去!” “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要和你一起去!!” 跟这个小子说道理永远说不通的,倔强起来像头牛,赵关山原来打算让他读书识字长大后成家立室娶妻生子的,但韩勃硬不听,九岁那边他遇危机,韩勃愣是一头扎进来当了罪奴阉童,要永远跟着他。 气得赵关山死去活来。 现在又来了。 赵关山见到他这倔强牛眼就来气,说了两句,不听,气得他狠狠一个耳光甩在韩勃的脸上! 赵关山怒喝:“你不听我的,以后别喊我爹!你不是我义子!!” 赵关山气得狠了,又心酸涩,哽着声音道:“你不是要给你娘扫墓吗?”那时候父子两人一起去祭扫她,韩勃百无禁忌,还跳着脚说,将来把赵关山也葬这里,他好方便一起把墓给扫了。 “想想你娘。” “我老了,可你才多大?”才十几岁! 赵关山硬声:“听爹的,好吗?这茬儿过后,你想干啥差事爹都由你,行不?” 赵关山软硬兼施,可韩勃提及母亲用力抹了一下眼睛,却还是油盐不进。 赵关山脸色终于冷下来了,他喝:“陈英顺赵怀义,你两个过来。” 赵关山退后一步,冷冷道:“把这他们两个给我押回铸造局,就按我说的做!” 陈英顺赵怀义是赵关山多年心腹,闻言毫不犹豫“啪”下跪领命! 有些尖细阴柔的嗓音此刻无比肃然,“唰”一声拔出长刀,一圈人抵着裴玄素和韩勃,陈英顺道:“裴督主,得罪了,请。” 照理,裴玄素现在和赵关山平级,并不需奉赵关山之命,陈英顺等人更无资格以刀抵着他。 所以陈英顺对他说得罪了。 两辆华丽的大车已经早就准备好了,哒哒拉了过来,陈英顺赵怀义各带着几个好手,持刀把裴玄素和韩勃押上车,韩勃那边还拿着绳索,万一真不行,只能直接把人绑起来。 把人都押上车之后,赵关山才从大石后面出去,招手把裴玄素和韩勃的人叫过来,护送他们的督主和副提督回去。 众人面面相觑,冯维邓呈讳好些人耳聪目明,隐隐听到什么,梁彻更是很通晓提辖司内的行事作风。 他们犹豫,看向裴玄素的车驾,但良久,未得到车内裴玄素的指示,最后听从赵关山之令,护着两辆大车折返了。 …… 东西提辖司的临时指挥大房已经收拾出来了。 裴玄素回来的时候,已经日落西斜。 屋里没有点灯,他静静坐在黢黑的太师椅之上,夕阳自折射在背后大窗窗纱上,背影暗红,他的正面笼罩在阴影里。 裴玄素呵呵低笑了两声,他蓦地站了起来,“去!把韩勃叫过来。” 外面马匹拉扯的声音,韩勃一阵风似的刮过来,一脚踹开房门,双目通过,只是他愤慨的神色还未来记得说话,已经被裴玄素打断:“你要一起吗?” 韩勃一愣,秒懂,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当然要!” 他有些惊讶,冯维唰一声点亮灯火,晕黄的灯光落在两人的脸上,韩勃这才发现,裴玄素神色也沉沉晦暗,有种可怕的僵硬。 冬风自大敞的门户徐徐拂进,裴玄素垂眸,他手上还带着韩勃给的那枚墨玉扳指,扳指下是微凸不规则的一圈粉红新肉疤痕,都还未曾长平转淡。 第162章 ——在他最艰难的时候,有个人为他脱去枷锁,偷渡他离开,给他治疗外伤,带着他偷偷从地道出去给父母敛尸,他高烧不退,模糊中隐约看见过那个蜷缩坐着的娇小背影。 两天一夜的时间,他束起的发髻有几丝漏下来,垂在白玉般的脸颊之侧,裴玄素没有留意。 他静静着盯着墨玉扳指下的新疤,和身上这身夺目金黄的赐服。 ——他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他已经交代了孙传廷,万一他真有什么,哥哥好歹还有人照顾。 而且,她心那么软,她也会愿意照应他哥哥的。 裴玄素不无涩然地想。 “我是来复仇了!” 赵关山的好意,他当然知道,裴玄素也无法不动容。 但,裴玄素是来拚命的! 他现在也没什么要眷恋的了。 他如果想要囫囵偷生,早在宫外永南坊养伤的时候,沈星提议,他就能就此离开,隐姓埋名了! 可他没有,他把牙关咬出血回来了! 要达成他的目标,总要拚命的,就算没有这一次,下一次也一样要拼! 权位复仇险中求。 没有第二条路径! 裴玄素之所以没有反抗回来了,一是众目睽睽他不能扫了赵关山的威严;二是赵关山了解他了解韩勃,既然这么想了,肯定有第二手准备以达成目的。 与其这样,不如先回来。 以免耽误了车辙线索追溯的黄金时间。 果然,后续他的线报,赵关山撒开了人手,甚至换了衣服,眼线都不知道他和梁默笙的真身在哪里了。 “你的人呢?你还有什么人和暗线?” 裴玄素自己在鹰扬卫有暗线,放出的眼线也不少,但说到西提辖司宦营和赵关山身边,那肯定是不及韩勃的。 裴玄素不信赵关山施恩和拉拢心腹的时候,韩勃就没有一些知道的,他可是从小在赵关山膝下长大的。 韩勃一下子高兴起来了,他端详了裴玄素两眼:“还是你这种读得书多的奸计更多!你等着。” 这人就是狗嘴吐不出象牙,裴玄素心情本就不虞,冷瞥了他一眼。 韩勃兴冲冲地跑了。 …… 车辙线索查到最后,究竟会是什么? 只要在这里堵住赵关山,才能顺利成章接上后面。 韩勃的消息很快就来了,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最终得出一个比较隐蔽的消息,西提辖司在瀛洲码头征调了不少船。 “船。” 室内的灯火已经升起来了,裴玄素指挥间方才人进人出,好像他已经最终服从了赵关山的安排,加派人手监视瀛洲鹰扬卫和查王恭府的线了。 韩勃也装模作样去了,但时不时就打发人回来催问进度。 裴玄素静静坐在大书案之后,汇集他和韩勃的消息,加以车辙线索的前情,他最终判断,这些私苍兵刃,范亚夫是通过船只来进行临时转运的。 两仪宫对十六鹰扬卫的重视不言自喻,皇帝恐怕活剐了常山王的心都有了,范亚夫那边必然动用了不少己方本身的人手和势力,来参与这个紧急转运。 思及皇帝,裴玄素扯了扯唇,露出一抹毫无笑意的砭骨冷笑。 性命于他,真的没有这么重要! 他想拼,他要拼,血脉鼎沸毫不犹豫,皇帝就算真的下台,以登上过帝位的原因,恐怕最后只会出家遁入空门之类的,假如他不自杀的话。 那怎么够?! 如果可以,裴玄素恨不得一刀刀割尽他们这些人的血肉!让一百个乞丐轮流上,让他们尝一尝他母亲临终前的那种滋味!! 他至今都不很敢回忆父亲游街的惨状,更不敢回忆母亲那青紫尸体和大大睁开望天的双眼。 裴玄素掩面,半晌忍住泪光,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敛住陡然迸发的悲和恨意,开始沉下心思索。 “临时调船用以转运,这段时间进出频繁,……” 可惜了,瀛州没有钞关。 两仪宫这些年在瀛洲的暗中发展会是什么?能被被范亚夫那老匹夫紧急调用的。 裴玄素综合所有线索,有四个怀疑方向: 一,隶属军方并最近的,当属浔江水师卫所,能遣出快舟轻船,伪装一番,不是不能装作民用船。 二,漕船,秋收已过,税粮陆续清点入库并转运上京,会从秋收一直持续到初冬,反正河水没上冻之前都可以。 日前,瀛州府和上游的郧州江州,都有漕船经过。 三和四,就是商船了。 瀛州及方圆百余里的郧州江州蕖州,大的船行,裴玄素经过筛选判断,最后留下两个怀疑对像:一个本地瀛洲的通明船行;另一个则是总号在甘州,但不管瀛洲郧州江州蕖州都有分号的龚记大船行。 前者的总号是在瀛洲码头附近的马尾巷。 后者的话,最近的分号是在瀛州辖下梓县的紫云大街。 后者还有好几个郧州江州蕖州的分号都被他纳入了怀疑对象。 赵关山为了让他俩不要掺和进去,可谓煞费苦心。这些怀疑不怀疑的线索都有人宦卫番役去,整个瀛洲及附近一带人仰马翻,而赵关山和梁默笙本人不知哪去了。 一支灯架,裴玄素一个人静静独坐,他也两天一夜没有闭过眼了,匆匆用过饭食,此刻在温暖的室内一个撑额坐着,有些困倦上浮。 第163章 这些日子,其实他经常做梦。 做那个困恼不已后来直接变得烦躁的梦。 那个梦,看不清人脸,但碾动辄心。模糊,又好像清晰,动魄惊心,即使是一个旁观者,他的代入感也异常强烈,常常梦醒都依然清晰记得某些片段和梦中激烈的情绪。 但那些梦境经常是在一些陌生的屋子花园,抑或陌生的宫殿发生的,所以不管它怎么碾动辄心,裴玄素都把这么莫名其妙的梦和现实和自己分得很清楚的。 唯独大前天晚上,他隐隐约约,做了个一个新的片段:是在一个夜色中江水无声拍击半旧的青石码头的画面,江面很开阔,码头青旧古朴有青苔,江岸对面是冬季黄叶落了大半的杨花树,夜风一吹,江面和对面的杨花树影在摇曳,树叶纷纷而落。 紧接着是一个正率众疾速奔跑的人的视野,梦境相隔,都能清晰感受到视野主人的阴翳急噬的那种迫切。 大前天做的梦浅且短暂,他心里净想着沈星,醒来就忘记了。 但今夜困倦上浮,他撑额垂睫的一刹那,不知怎地,突然就记起来那梦中的画面! 一闪而逝。 裴玄素霍地站起来! 他眉心不由皱紧。 裴玄素站在位置是在太师椅之前,他面前大大摊开的十几丈纸笺,墨痕尤新,其中最上面一张,分别写着他的四个怀疑对象。 最后两个商用船行,后面密密麻麻还备注了龚记大船行各州分号。 裴玄素在沛州任刺史长达两年多,他自己是个好四下游历的,并且他关注曲州鹰扬府,连同附近的蕖州和瀛州鹰扬府也一并关注了。 他曾乘船周游过龙江这一带的大小支流和各州县的大小码头。 偏偏他这人记性特好,几乎过目不忘。 一瞬间! 那梦境的码头,刹那就和实物对应在一起了! 裴玄素慢慢拿起那张纸,最后的龚记大船行的梓县紫云大街分号。 他本来就有点偏向龚记的梓县分号。 他已经摩挲了一段时间了。 电光石火,他的直觉告诉他,就是这里! “去,马上去把韩勃喊进来!!” 裴玄素倏地抬眼,绕过大书案“匡当”打开房门,大喝了一声。 躲在偏房等待已久的韩含和冯维几乎同时应声,前者“匡当”一声推开偏房的门,几乎是飞一般冲了出去! 冬夜寒凉,浸骨的朔风,裴玄素反手接过大斗篷披上,边扣钮边快步往外走。 沓沓落地的皂靴声,似乎踩踏在人的心脏,倚在回廊下打瞌睡的陈英顺一个翻身挑起。 裴玄素站在他面前,这个一身金黄斗牛赐服赤红大斗篷,眉目艳丽得摄人的青年宦官,此刻目如寒冰,他淡淡道:“陈英顺,你拦不住我。” “你是要和我一起去,还是待在这?” 陈英顺赵怀义咬紧牙关拦了一会儿,最后把心一横,也跟着一起去了。 翻身上马,沓沓雷动,鼓点般的马蹄声迅速消失在铸造局的大门外。 惊动了很多人。 包括刚刚押运最后一批兵刃回来的沈星。 她用手抹着薄汗,似有所感,仰头望向马蹄声响起并很快消失的方向。 …… 裴玄素率人快马赶到了瀛洲本城往东七十余里的梓县。 龙江水运大兴,尤其是众多支流汇聚的沛州一带,这梓县也非常繁华,不亚于普通的小州。 青旧古朴的大码头,夜色中江水一浪接一浪抚击,浪花点点,对岸杨花落叶纷纷簌簌。 雷鸣般的马蹄一路码头往东,最终在碑家大坝旁的紫云大街蓦地勒停。 膘马前蹄纷纷落地的清脆声响,紧接着,黑皂官靴一下紧过一下的急促脚步声。 裴玄素一脚踹开龚记大船行的大门的时候,一身普通宦卫装束的赵关山和梁默笙正打开神熙女帝给的那个匣子。 屋内船行的人已经全部擒住,匆匆堆叠的大量兵刃麻包袋也当场在后库被发现,宦卫和番役在屋外走动搬运,正厅挑着灯,只有赵关山和梁默笙两人在低声密议。 两人正在讨论该挑选什么人或事来联合这个龚记大船行一起取用,商议下一步该真正对上鹰扬府了!该怎么大动?才能一击得手? 这时候,马蹄声骤起,雷鸣鼓点般迅速逼近,船行的木板大门被裴玄素重重一脚,应声而开。 赵关山梁默笙霎时侧头,只见那大门之外,黑夜之中,身穿金黄赐服殷红大斗篷的颀长俊艳青年,正是裴玄素! 还有一身银蓝赐服黑色披风的韩勃,少年一头大汗,忿忿不平又一脸倔傲。 你不给我来,我也来了! 赵关山一时不知道是气是哽,“你们,你们……” “是想气死义父吗?” 韩勃就不说了,他向来都是很气人了,他一甩马鞭冲进去之后,裴玄素依然站在原地。 他静静站了一会,迈过门槛,走到前庭赵关山的面前。 他慢慢撩起曳撒的下摆,一个俯身,双膝着地跪在赵关山面前。 裴玄素仰头哑声:“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义父之恩,玄素永世不忘,倘若鹰扬府一案不能与您同肩,我与禽兽何异?” 为了自己所求,也有上述原因。 裴玄素一字一句。 第164章 他虽平时不怎么说过,但赵关山再造之恩,裴玄素心里明白。 而他早已经一无所有,面目全非,又何惧冒险? 他到了今时今日,也不在意很多东西,唾骂也好,戳脊梁骨也罢,哪怕他日真有殒命风险,来战就是,他战到最后一刻,死亦无憾也。 他就仅有这么一点好的东西的。 裴玄素突然想,如果没了赵关山的照应,他会不会像梦里的那个人一样,焚毁一切的忿恨阴翳,终日活在心灵的阴暗中,连仅有的一点光都不见。 他不知道,但肯定比现在要糟糕太多。 裴玄素抬起头,他那样艳丽摄人的面庞、斜飞凌厉的丹凤,此刻优美的下颌线,呈现一种刀锋一般的弧度。 他声音也不高,就这么陈述道来,一字一句,入心入骨。 赵关山一刹那,五十岁历经风雨变幻无数悲欢的人,都眼眶发热。 一直旁观的梁默笙不由哼了一声,这赵关山还真有点儿子福气。 没人理他。 赵关山半晌说不出话,只拍着他的肩,他连续叹了几大口气,俯身用梁默笙听不见的低声:“那你那小丫头呢?” 裴玄素心像被蛰了一下,他垂眸,“我和她,已经没可能了。” 灯影下,垂下的眼睫遮住了他的眸光,他如此说道。 …… 【明天请假一天,整理大纲】 第43章 赵关山一时也不知怎么说,梁默笙在场,更不适合多说什么。 他仰头眨了眨眼睛,压下热意,裴玄素韩勃带人都插到这里来了,赵关山也根本没法再把他俩往外推,沉默半晌,用力拍了拍裴玄素肩膀,“好了,快起来了。” 废话就不必多说了,裴玄素起身,方才倔强退后两步梗着脖子以防挨打的韩勃也一个箭步靠拢过来了,被赵关山瞪了一眼,不过到底没舍得再骂他。 整个偌大的船行,宦卫番役提灯无声肃立,晕黄闪烁的光在庭院随北风不断轻晃,裴玄素艳丽眉目淬冰一样冷,他抬眼,已经盯向厅堂内大方桌上刚才赵梁二人匆匆收拾阖上的黄杨木匣子。 一行人快步迈上台阶,重新折返厅堂的方桌侧,把匣盖重新打开。 裴玄素终于看到了神熙女帝多年来针对十六鹰扬卫搜集到的大大小小的不谐折报。 可以说这次欲击溃十六鹰扬卫的关键! 有些明折,内附一张白笺写明前情后因,更有甚至夹到一摞之多,可见当时在朝上也掀起了不小的风浪。可惜最后被中立派、开国功勋重臣、不认同动十六鹰扬卫的新臣,明里暗里各种心思几乎大半个朝堂沸反盈天竭力遏制,最终女帝败退下来,没能借此大动十六鹰扬府。 明折有大大小小二十多个,但更多是一种石青色封面的密折,和东西提辖司的杏黄色密折不一样,裴玄素打开来看,折子内部左下角署名的位置统统是一个很小的鲜红梅花印鉴,梅花之下接一个数字,譬如玖,壹三壹这样。 裴玄素心内了然,神熙女帝除了当年和太.祖皇帝合组的暗阁以外,看来还另外私有一套情报系统。 不过这和他也没什么关系。 裴玄素迅速翻看这些明折暗折及其余的大小资料,内里其中最大一件事甚至有前十六鹰扬府总府都指挥使,也就是当年十六鹰扬卫的一把手、当年太.祖的心腹大将开国功臣窦建城的私贩军资牟利案,也就是上面说的白笺夹的有一摞之多的那个明折。 从事、到人,人多了,弊病总会抓到一些的,贪渎、私用军船作运输牟利、构陷上峰取而代之等等,各种公的、私人的,大大小小的毛病,有的已经当朝揭开或者军规处置过了,但也有神熙女帝隐下未发的。 看完折子的,底下还有压着一大叠普通纸笺,是一些普通士官的事情或小队士兵干的混账事,算小事。 最后还有一个名单,是已经策反或各种方式收拢暗中成为太初宫备用暗子的人,中层将领好几个,底层士官就有数十。瀛州卫内前者占一个,士官数数有七八个。什么年龄层都有,包括什长、队长、卒长、军侯。 论对鹰扬府的熟悉度在场没一个人及得上裴玄素的谙熟。 他心思慎敏思维敏捷更是当世少有人能与之相比拟。 把东西都翻过了一遍,他心里已经迅速有了主意。 裴玄素那双丹凤目在这样的寒夜如同淬了一层刀锋般的冷光,他很快停了下来,玉白微带细碎新疤的修长食指,一下点在名单下半截的一个叫陈阿缯的军侯名字上。 “这个人,不大不小,入瀛州卫已经二十余年。”这人年资够老,履历也够宽,连火头营都罚进去混了一段时间,他认识的人足够多。 不同于赵关山梁默笙一直翻看的那些较大的人物和事件,那些小人物基本都不看。 裴玄素一上来看中的只是一个区区的中下层军侯。 他道:“马上派人回瀛州卫,放些消息给陈阿缯,促使他恐惧离营!” 韩勃有点不大明白,裴玄素淡淡道:“先前不是说过,铸造局被偷取的铜铁量很大,并不仅限供于给常山王的私刃。” 谁干的,谁是主使?过程中涉及有那个主事军官,对于此刻的裴玄素来说都是次要的,正如他在北陵山区追上常山王私兵后捡起那柄匕首,裴玄素思维敏捷直捣黄龙,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是击垮整个十六鹰扬卫。 第165章 那就从这一整个瀛州卫开始吧。 “这么多的铸造局的被盗铜铁,肯定有很多营的兵士参与过搬运。底层士官和兵卒大部分应该没有参与分利,都是不知情的。一两人利用规矩,让他们把偷的铜铁也掺和进去顺手给搬了。” 裴玄素在铸造局的时候,他亲自去查看过江边的吊臂,审问过没有参与转运私刃的普通杂役。 铜铁都非常沉重,在陆上非常难以转运,也太容易露馅,它们大几率是直接掺和进明面的铜矿铁石上岸转船,在一开始铜铁原矿石卸转的阶段,有人暗中就把大致的数目算计出来,先给直接转船了。 但参与这个搬运东西的过程,却是整个鹰扬卫全体将士兵卒的工作。 毕竟有这么多壮丁兵士在,不可能再去征召力工的。王恭厂和铸造局的力气活都是鹰扬卫自行消化的,每营每队排班轮着来。 可现在出了这么一茬子事! 东西提辖司两监和整个钦差团动静那么大,偷铜偷铁的消息根本掩不住,瀛州鹰扬卫不管心内有鬼的少数人或其他大量人,人心惶惶是必然的。 绝大部分人不知情,但他们都参与了搬运啊! 两宫对碰,这么大的阵仗,可以说是碰之则死,扑簌簌掉落一地炮灰那是必然的! 底层人死了就死了,根本连个名字都没人记上。 恐惧、害怕、惊弓之鸟,这时候要是有个认识的人害怕得直接跑了,绝对能引起雪崩的效果! 夜色冷冷,裴玄素淡淡道:“届时,整个瀛州卫就会哗遁,逃营。” 这是军规大忌啊! 一整个瀛州鹰扬卫从上到下一网打尽。 十六鹰扬府是轮宿制的,中层和上层的将领们都是每隔几年就论调一次,各卫千丝万缕上下左右的关联。 严刑拷打之下,什么问不出来? 瀛州鹰扬卫作为十六鹰扬府的重要组成部分,瀛州鹰扬卫整个垮了,十六鹰扬府还会远吗? 这于裴玄素将如探囊取物一般。 司礼监提督及御马监监司梁默笙,这个中年权宦一直抱臂盯着,这时双臂骤然一放,一击掌,他不禁大喜过望:“好小子,够狠,够绝啊!” 果然不愧是那金家堡一计退八千狄骑,人称智计无双裴上清的前任沛州刺史裴玄素啊! 果真不同凡响! 灯光下,裴玄素垂了垂眼睫,他大概能猜到梁默笙想着什么,只是昔日与现今对比,对他处境而言是一个最大的嘲讽。 梁默笙是人精,他如今当然不会嘲讽裴玄素,隐下不说,裴玄素就当不知道。 梁默笙击掌叱道:“小的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给我来人!” 三人迅速将事情安排下去。 …… 夜风徐徐,马蹄疾疾激起滚滚扬尘。 该安排的已经安排下去了,接下来要做的是等待消息。 裴玄素和韩勃梁彻带着人换了两次装束,飞马折返铸造局临时行辕,趁这段时间略作休憩。 回到铸造局的时候已经天亮了,他途径沈星等人休息的排房,不由得顿了一下,抬目往那边望了一眼。 晨光下,监察司女官休息排房一带已经苏醒动了起来。最边缘的那个小屋子的西窗下,也有了她斯索轻动的动静。 他盯了西窗下那个位置半晌,才遏制敛下视线,快步往他的指挥大房方向行去。 裴玄素一觉睡到午后,醒来时,沈星已经到了中午轮班吃饭休息的时间了。 他在指挥大房的内间睡觉,清醒的时候,就望见内间门帘一侧的小几上放了一汤盅,用棉套子套着,他探身伸指进棉套触了触,还是热的。 沈星去食堂吃饭的时候,见有山药鸡内金炖瘦肉的汤。裴玄素上辈子胃不好,估计是家变时在大理寺和诏狱熬伤的,他现在对她好,她记在心上,见了这个对胃好的汤,赶紧拿汤盅舀了一盅,就说是自己爱喝的,东西提辖司的人不往外露弱点的规矩她前世就知道了,这也是上辈子裴玄素一贯的习性。 沈星轻手轻脚进来,也不敢大动作怕扰了裴玄素睡眠,自己在裴玄素的太师椅上坐了,正在看信。 她听见里面有动静了,等一会,裴玄素略整理一下披上斗篷端着汤盅撩帘出来,她才赶紧把位置让出来,自己溜溜拖了个圆墩子在书案一侧坐下。 裴玄素胃不怎么好,冯维听见动静已经去提饭了,沈星乖乖等着,等裴玄素把汤慢慢喝了,饭也吃了,两人聊一些其他事情,等他吃好了饭,她才赶紧说:“二哥,我真不能一起吗?” 对赵关山是那样说,但对沈星裴玄素又是另外的态度。 “别去了,”他轻声细语,但态度坚定,说:“铸造局案就够你忙的了。” 铸造局一案牵扯出大量衍生案件,光目前最远已经涉及到湖广一带的布政衙门,那是正经官场,钦差团里太初宫或非太初宫的大量官员现正干为此忙得不可开交。 沈星身份跨监察司和东西提辖司,又有好的身世出身,她干这个,收拢人心,正好合适。 他细细给她分析其中的好处,又指导几句她该怎么着手,末了,他说:“至于你那名单,交给我……和那个谁便好。” 蒋无涯的名字在他齿间一个囫囵,到底没吐出来。 裴玄素终究没忍住,顿了一下,他端起茶盏貌似不经意,问:“那天,你去那边干什么?和那人说什么了?” 第166章 说起这个,沈星先是高兴:“我和景昌见面了!二哥二哥,我告诉你,景昌说想设法从暗阁出来了!他说不复爵也罢了,他现在也有些回归市井就好的想法了。” 她真的开心,虽然现在还只是一个想法,但这个改变是实实在在的,她兴奋之余又担心被别人听见,趴在桌上凑过去小小声说的。 裴玄素撑额听着,他笑笑:“早就该这样了。” 他心道,一家团圆平安最好不过。 若他还能有这个选择,他当毫不犹豫。裴玄素心里淡淡涩然,但他转念按住不想,他很珍惜和沈星这样的独处时间。 他再次问:“那你们说什么了?”他盯一眼她手里捧着的信,“你大姐又给你写信了,是,关于……蒋无涯的?” 他敏锐得很,见沈星下意识盯一眼手的信,他就猜中了。 沈星:“呃,也不全是,还有说景昌的。” 铸造局布局和外面不同,房舍紧张,有单独指挥间或睡房的仅裴玄素赵关山几人,沈星得和好几个监察司女官挤一个房间,看信很不方便,没办法她只好来裴玄素这边借地方看。 沈星瞄了一眼,大隔扇窗的冬阳和雪色裴玄素背后透进来,裴玄素哪怕心里翻江倒海,面上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他背着光撑额,淡笑微微,神色柔和。 她支吾一下,最后还是小声说了:“他,不知道怎么看出来我不想嫁人了。他和我谈心,哄我高兴,最后问我,能不能考虑给他一个机会。我,我答应考虑了。” 沈星垂了垂眼睫,和裴玄素说这个,让她顷刻就想起了上辈子那个殷赤凌厉的他,她很不自在的。 但这辈子的裴玄素,眼前的这个人,真的让她动容了,她渐渐有些沉浸进去,不用再刻意提醒自己但细究其实心里还是不能,她有点真把他当二哥了。 放在以前,沈星绝对不可能说的。 但今天,她说了。 沈星有些不自在翻叠了一下手里的信纸,她手上这封信,确实是徐妙仪新给她的。 沈星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面对这种感情问题,她不知为什么总想起前生的裴玄素。明明已经说了再见,她要开始新生活了。但大约那个男人在她身体和生命留下的烙印太深了,加上突然意识他消逝的时间太近,她就总时不时就想起她。 让沈星有点烦乱,有点郁闷,还偷偷骂了那个人一顿。 沈星昨晚入夜才回来的,装卸封存完证据已经快亥末了,回来自己呆呆坐了一会,最后跑过来借了裴玄素的房间给大姐写了一封信, 要是平时,她肯定不会为这点子心事给徐妙仪写信,这不原来就要写的,她是写信询问景昌的事,顺便把心事也给写上去了。 ——她也不想一辈子被前生影响,困锁在里面,尤其是意识到自己想回到十六岁以后。 她在想,换了心情和选择,会不会好一些? 沈星认为应该会。 但她心里真的很渴望和家人回归市井平淡相守的生活,心里有些不愿。 可能也有她胆子小,潜意识不想改变的原因。 反正种种想法,就很纠结。 她剔除了前生的部分,把烦恼都给写了,她两辈子也没有女性长辈在身边指引过,遇上这种问题,她真的有点手足无措。 徐妙仪的回信这次比较快,她首先告诉沈星,景昌已经来找过她了,姑侄俩包括沈星,宫里她也已使人偷偷递口讯给沈爹,但沈爹肯定不会有异议。 除去暂时失联的二姐夫妻,家里差不多就这个决定达成一致意见。 景昌琢磨了一下,他私下传讯出来,说打算找个合适点的任务尝试“负伤,希望能先渐渐淡出一些他那边。 沈星看到这里当然高兴,但又忍不住牵挂,一会儿担心伤太重了,肯定不能残疾的……就算残疾,徐家影响力使然,沈景昌也不会就这样被放过。但如果能调出正常军队就好了!呸呸,肯定不会残疾的! 总体来说,还是开心的,另外大姐叮嘱她,让她继续照常发展就好,别畏缩,谁知道将来能不能用上。 说到最后的最后,正事说完,说到私事,徐妙仪没好气,说家里不养老姑娘,让沈星赶紧打消不嫁人的想法! 徐妙仪也不知小妹妹好端端怎么会有这么个想法,又气又笑,直接把这孩子骂一顿,干脆利落说就算顺利回归市井当老百姓了,也必须找户好人家把她嫁出去的。 让她不许胡思乱想! 赶紧叠起心思和蒋无涯好好相处。 作为小妹的未婚夫婿,这些年徐妙仪有着力去关注蒋无涯,这个作为军三代的佼佼者青年将领,仪表堂堂人品过关,军功全是真的,凭军功和能力晋升的神策卫指挥使,年纪轻轻已经一跃和他好些故交叔伯辈同级了。 将来坐镇一方或接替他父亲成为兵马之帅必不在话下。 反正,就是一个非常难得,人品、能力又拎得清,没有任何不良嗜好,还洁身自好的好男人。 徐妙仪相当满意啊,早早就准备着嫁妹妹,和楚淳风两人连嫁妆都攒了十几车。 “……傻丫头不许乱想,咱家不养老姑娘,就算当平头百姓,也必的找个人把你嫁了!” 沈星撇嘴,才不信,她赖家里,肯定不能把她撵出去的。 第167章 但想是这么想,但家人的意见也大致知晓了。 她抬眼瞄了眼裴玄素,眼前人静静听着,表情并无什么太大变化,黄亮光影落在他的背后,他耳廓往前的面庞一半明亮一边暗,依然是那惊艳俊瑰的轮廓,如荼薇花怒放,但他垂睫光影斑驳。 和裴玄素说这个,沈星总有些不自在,好像穿越了时间和空间,她坐在上辈子那个裴玄素面前说这些话一样。 但这辈子裴玄素真心待她,她既然要说,就认认真真说了一遍了。 “大姐骂我了,可是我还是想好好考虑。” 裴玄素慢慢抬起眼睛,他轻声说:“真是个傻丫头,一辈子的大事,当然是要慢慢想的,他要是催你,便是他的不好。” 沈星立即摆手,“不是,他没有催我,他还说不急的,让我慢慢想,他可以等很久的。” 这点不能冤枉了蒋无涯。 少女白净小脸映着日光的投影,晕黄一片,她急忙给蒋无涯解释的样子,确实扎眼得很。 胸腔像有一只手,慢慢探进来,抓住了他的心肝肺腑,慢慢绞成一团。 裴玄素一直在努力撮合,但当他俩真的有明确的进展,在得悉蒋无涯和她在温泉山涧浪漫聊天,他认真求爱,而她答应考虑那一刻。 裴玄素发现自己远没有那么潇洒,有种难受从被绞紧的心肺传至四肢百骸,他连手指头都难受起来,忍不住用力抓了一下! 他竭力控制住自己,让自己保持刚才的语调和神情,他缓声说:“那你就好好想,别急,等想清楚再说。” “哦。” 有人在外面停住脚步,被冯维拦了一下,是瀛州卫那边的消息,裴玄素感觉自己不想待下去了,几乎马上站起身,撑着匆匆和沈星说了一声,快步往门外行去。 沈星回神,急忙站起,也跟着追出几步,她说:“……二哥,我真的不去了?” 她抬头往门外的人。 裴玄素回身挡住了,“嗯,不去了,二哥真要你帮忙,再喊你。” 沈星只好说:“那好吧。” 她想了一下,最终败下阵来,没有坚持。 裴玄素闭了闭眼,柔声道:“我出去了,你正好午睡一下,不是常说身体是本钱吗?休息一下再忙去。” 他叮嘱两句,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快步出去了房门。 门外的阳光映着残雪,非常刺眼,他闭了闭目。 身后室内缓光和面前刺目日头在廊下有一线之隔,前面明晃晃,而一线之后是他站立的黑色阴影。 缓了良久,心里那种抓着的不适感才稍缓了些,他垂眸盯着面前光明与阴影的交界线。 他心内涩然,不管私下情感如何,有一点是不会变的,这些黑暗危险就让他一个去就好! 裴玄素疾步而出,沿着石阶迅步下了前庭。 当天入夜,他便率韩勃梁彻及一众缇骑往瀛州鹰扬卫方向疾驰而去。 …… 下午,钦差营日头也明晃晃的。 蒋无涯才从瀛州码头回来了。 钦差团高层这一大伙文官武将,东西提辖司和两监人手四撒眼花缭乱,他被安排去瀛州码头那边,蒋无涯也没说什么,就去了,刚和人交接后回来换药休息。 冬日太阳白花花的晒着临时驻扎的钦差行辕帐篷区域,军医提着药箱进了蒋无涯的营帐,七八个青年帐内或坐或站聊天说话。 “嘿,你说那些东西提辖司那些人今早开始轮流休息了,是查到了什么吗?” “应该还没有吧,没有消息,都两天多了,人又不是铁打的,休息正常吧。” “喂,你们说这回鹰扬府不至于保不住吧?” “谁知道呢?……” 七八个也算相貌堂堂的青年人,个个一身军服,大部分都和蒋无涯差不多出身的军三代,还有两个是神策卫蒋无涯的心腹副将。 一群军三代了,要数蒋无涯军职最高,已和不少叔伯辈平齐了。 大家也是刚回来不久,有的吃午饭有的剥橘子,用橘皮丢蒋无涯,“孟舟,你说说。……写什么呢你,该不会是写情书吧?” 蒋无涯正趴在长榻上,军医给他肩后的伤口换药。他一贯身先士卒,常在河边走总有是些湿鞋的,精赤上身新旧战伤也好些,仅穿夹裤的身躯晒成麦色矫健英壮。 他行动自如,沈星看不出来,但左肩后有个半掌寸许剜出来的伤口,是破夷族毒蛇阵的时候被咬一口,他自己剜出来的,好了大半了。 大家也没啥稀奇的,战伤嘛见怪不怪,还有人赶紧凑过去想偷看蒋无涯写什么,被蒋无涯一脚踹开了。 蒋无涯一个翻身坐起,动了动包扎好的肩膀,对军医点点头,军医瞄到一点信,笑而不语,收拾药箱出去了。 蒋无涯也忙得飞起,抓紧一点时间趴着给沈星写信,哪里会被这群损友偷看到,信纸折叠起来先收进腰间扣着,才披上内衣甲胄,“你以为我是你啊?” 是他也肯定不会承认的。 蒋无涯戴好军常服,把信收好交给蒋平,才开始坐下来吃迟来的午饭。 他拿起筷子,沉吟半晌:“还别说,可能东西提辖司真已查到些东西了。” 他们肯定盯紧东西提辖司和两监的动作的,今早还好,但随着裴玄素和韩勃梁彻这些东西提辖司的重要人物休息时长到蒋无涯手里,蒋无涯不禁隐隐嗅到些什么。 第168章 ——其实也不算很长,以裴玄素为例,也就满打满算睡了三个时辰罢了。 但就是这不短也不长的时辰,不是一个人,是轮流,蒋无涯立马有种不大好的直觉。 他已经遣人去知会了同是钦差团中立派和开国勋贵这边的高层文臣武将,大家加派人手盯梢提辖司和两监的高层人物了。 蒋无涯也两天多没阖眼了,累得不行,午饭后大家东倒西歪睡了一帐。 床榻被两个发小抢占,他骂了一句,捡起长案上的东西一扔,直接躺下。 事情发生在傍晚过后,刚入夜,蒋无涯等人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先后惊醒。 “报!指挥使大人,东提辖司督主裴玄素率副提督韩勃梁彻等一干东西提辖司的宦卫番役,刚刚动身出了铸造局大门!” 蒋无涯眉头一皱:“去哪?” “看方向,是瀛州鹰扬卫的方向。何将军和陶大人已经跟去了。” 无独有偶,寻找西提辖司督主赵关山和司礼监提督兼御马监监司梁默笙这另外两大权宦头子的消息也送回来了。 ——赵关山和梁默笙先后现身了,而那么恰巧,也是往瀛州鹰扬卫方向去的。 蒋无涯一看,眉心当即一蹙,他几乎马上从长案上一个翻身跳了下来。 “不好,瀛州卫要不好了!” 电光石火,在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蒋无涯心一沉,俊朗面庞陡然一肃,他几乎是马上就反应过来了。 同伴一惊,来不及问,蒋无涯已经旋风般疾冲而出,他几乎是已最快的速度点了一千神策卫亲兵,他已经先行一步,策马狂奔直冲瀛州鹰扬卫的方向。 …… 两强对垒来得是那么突然。 一如瀛州鹰扬卫的营啸来得那么突兀。 各类谣言这几天屡禁难止,在今天达到顶峰,入夜之后,瀛州鹰扬卫突然有个军侯崩溃了,突然带着几名亲信夺路就跑,一下子引发了雪崩般的效果。 几乎整个人心惶惶的瀛州卫几乎都陷入这场混乱。 主将瀛州卫指挥使寥兴宗和诸裨将副将声嘶力竭,全力遏制这场突如其来的营啸。 但不需要他们太费心了,营啸刚刚席卷全营不久,东西提辖司和两监的人就到了。 鲜艳夺目的赐服,猎猎的黑红大斗篷,骠骑随扈其势汹汹,还有紧随其后的大批宦营宦军。 瀛州卫指挥使寥兴宗等将霎时面色铁青,但以裴玄素赵关山梁默笙等人为首的提辖司两监的权宦太监,已经下令去拉网搜索溃逃的士官兵甲了。 这下子,整个瀛州鹰扬卫都完了。 所有人都将会沦为阶下囚,落入东西提辖司的掌中,他们要刑囚谁,要审问谁,将任之随之。 连紧随而来的何时钦都指挥使和陶文仲大人登时脸色大变,却焦急无策。 蒋无涯就是这个关键时刻飞马赶到的! 他直接在马上一跃而下,疾步冲进营厅大门,有宦卫想拦他,被他身后的发小于世安一马鞭抽开。 厅内的所有人,闻声望过去。 裴玄素倏地回头,只见黑夜黄灯,一白底黑甲高大俊朗的矫健青年将军疾步而入。 军服在身,蒋无涯整肃军威的沉沉气势到了极致,大长腿黑靴一步紧接着一步,他疾步进入大厅蓦地站定,黑披风倏扬骤落,身后人不多,但气势绝不逊色于提辖司和两监这边。 梁默笙尖细嗓音不阴不阳冷嘲:“蒋大将军来是做什么呢?” 他勾唇:“瀛州卫竟然营啸了,好大的狗胆啊!” 营啸,逃兵,是大燕军规三列二十七条之中的第一列,位居首位。 被当场抓了个正着,现在大量惊慌溃遁或回家携家小逃跑的兵卒都还没抓回来了。 黑夜沉沉,千钧一发。 整个瀛州鹰扬卫大营厅灯火通明,蒋无涯一一扫过现场所有人,这样一反东西提辖司多年行事、大胆又精准犀利直捣黄龙要害的手段行事,他鹰隼般的锐利目光在站在右边高台之上的裴玄素脸上盯了一下。 蒋无涯很快挪转视线,他伸手拦住身后的人,和对面要给在场将领上枷锁和押下兵士的宦卫,蒋无涯抬眼,盯住瀛州鹰扬卫指挥使寥兴宗,他说:“营啸者,即将士兵卒未曾接到指令,全体盲目集合或乱奔乱溃,或失去理智自相残杀,诸如此类的大范围失控行为。” 现在怎么办? 蒋无涯声音沉而肃,千钧一发,他即有了一个应对之策,他朗声把大燕军规有关营啸的第三条一字一句说了一遍!在其中第一个的“未曾接到指令”六个字上,着重加重了语气。 瀛州鹰扬卫指挥使寥兴宗,心里原本骇然心下沉沉的,他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 沉默半晌,他忽往前几步:“他们并非营啸,乃奉我之将令,进行军演的。” 马上,他的副将也上前一步:“没错,正是我接的手令。” 身后几名将领沉默片刻,又上来三个,“是我们亲自去传的手令的。” 瀛州鹰扬卫发生营啸,主指挥使及几名重要的将领,罪名责任已经跑不掉了。 反正也不可能更坏了,顷刻明白蒋无涯的意思,寥兴宗直接把这个罪名给扛下来了。 只有接了军令,就不是营啸,瀛州鹰扬卫除了他们几个,全部都没罪了。 第169章 至于擅自进行军演,为什么要违规下这样军令,一概闭口不答。 反正就是令是他下的。 …… 场面一下子就翻转了。 东西提辖司及两监这边氛围陡然一变,梁默笙气急败坏的声音。 在蒋无涯一转向寥兴宗开口的时候,裴玄素倏地抬起眼睑。 千钧一发,蒋无涯成功遏制了事态,他心里大松一口气,闭了闭眼,也慢慢转过身来。 ——他拿著名单,蒋无涯最多能接受鹰扬府改制和波及少部分的上层将领,但大部分的普通将领和全部兵卒他必须保下来。 日后成为宿军也罢,京军也好,哪怕鹰扬府不复存在了,但将领兵员不能搞崩,必须平稳过渡。 明亮的灯光下,两人相距不过十步左右,锐利视线倏地对上了。 裴玄素这还是第一次折戟沉沙,在他谋算功成之际,被人截了一大半。 他那双斜挑丹凤目的神色凌厉之际,目光极度摄人,而蒋无涯神色不动不摇,锐利视线与之对视。 这两人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与对方对峙,气氛紧绷之余,却都不约而同不动声色打量了对方一眼。 计策竟功败垂成了,裴玄素面上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目光极摄人,他动了动眼珠子,端详眼前这个近在迟尺的俊朗矫健军威赫赫的青年将军一番。 剑眉星目,非常英俊有男儿气概,动则一夫当关傲啸长堑的气势,静则沉沉如渊镇定威肃。 但他发现自己本能排斥这个人。 即便他再怎么在沈星面前说蒋无涯的好话,劝她,但当真正沈星不在场,而他和他近距离正面接触之际,他发现他厌恶着这个人。 心里甚至生出一股恶意,希望蒋无涯遭遇厄难,去死,彻底消失在沈星的面前。 这样沈星就不用再迟疑犹豫,苦恼,去考虑。 她还会继续待在他身边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了。 明知不应该,这人是他给沈星考虑的,他竭力压下去了,但这一刻嫉恨的恶意还是突然暴涨! 裴玄素这个人,前半生骄傲意气风发,是有他的资本的,他几乎聪颖慎敏几乎算无遗策,蒋无涯是第一个这么破了他的计策的。 这个青年将军非常非常优秀,连裴玄素都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但越是这样,他就越不喜欢他,涩涩的酸意和嫉妒冷意几乎翻涌井喷而出。 有说时势造英雄,裴玄素是,蒋无涯也是。 蒋无涯本不想领头的,但奈何危机反应和临场应对、控场,一下子就把他显出来了。 两个佼佼者,在这个嗡嗡的偌大厅堂,相距十步,无声对视。 蒋无涯当中而立,他轻声道:“你们怎么斗都可以,但不能祸害军队。” 这是用以保家卫国,攘外安内的。 这也是蒋家家训。 裴玄素的过去,提辖司这许多人的处境,如今的局势,蒋无涯都很清楚。 他不是空想理想者,他明白大家的都有难处。 裴玄素呵呵冷笑:“真正义啊,但我也曾保家卫国过,”说的是少年时金家堡一计智退八千狄军那次,当年他不过游历到北方,碰上北狄突然犯边兵力紧张军情紧急,他毫不迟疑和友人义兄奋身加入,一直到危机彻底解除。 只可惜那时候的满襟豪情,后来都成了讽刺。 裴玄素冷笑:“我倒是一心为民请命过,有人放过我了吗?” 当初他在沛州刺史衙门中药,但以裴玄素之能,他还是成功跑出去了,他往龙江府方向跌撞而去,昏沉如火烧火灼间,最后被筠州的鹰扬卫指挥同知尤金率兵拦截,给拿住的。 蒋无涯默然,“那是他们的个人行为。”他抬头,“大燕开国不过四十余年,军中远不至于糜烂。” 裴玄素呵呵冷笑,是不至糜烂,但不也卷入了权斗党争,更不妨碍他对筠州鹰扬卫乃至整个鹰扬府的厌憎就是了。 他冷冷道:“既然如此,那便手下见真章!” 两个男人,一个赫赫青年将军,一个锦衣红披权宦,话不投机半句多,蓦地抬眼,很快转身回到全场。 蒋无涯也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星星这个义兄。他本人对裴玄素是没什么意见,但立场有差异,两人第一次近距离碰触,火花四溅,彼此之间气氛绷紧到极致。 除此之外,他还感觉到了,裴玄素褪去淡淡外皮之下的那种冰冷的不喜和排斥。 蒋无涯无奈,看来星星这义兄不大好相处啊。 第44章 这一场交锋短暂而全程高能,结束得也相当突兀。 偌大营厅还乱哄哄的,尖声步履和枷锁叮叮声不绝于耳,但裴玄素蒋无涯视线一分之后,两边都没有多停留,带着人掉头就走了。 裴玄素只扫了大厅一眼,梁默笙等人还很不甘,但他没有废话,营啸的事情在他这里已告一段落了,他黑色及膝官靴一转,直接往后房门穿过去走了。 难以形容他此刻心里的不适,他和蒋无涯都是黑色及膝长靴,但一个磊落军靴,宽檐硬皮;而另一个靴头翘起,描金纹紧致,又长又窄。 他身量颀长,锦衣红披,但这一刻被蒋无涯的正式厚重军服一衬,显得身姿如鹤,却过分艳绯浓深,他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反派。 东西提辖司这些阉宦其实走哪都是反派角色,但从来没有哪一刻这么让裴玄素介怀过。 第170章 他的脸冷冰冰的,没有再待着,直接就离开了大厅。 …… 进了后房门之后,便是空荡荡营房,除了门外站岗的宦卫之外,一个人也没有。 韩勃踹一脚桌子:“这姓蒋的真让人讨厌!” 金错银马鞭狠狠一挥,韩勃少年桀骜,裴玄素都看不顺眼,更甭提外面天天骂他们西提辖司戳脊梁骨的那些朝堂文武。 蒋无涯的神策卫是亲军之一,拱卫皇城、京师,还兼缉拿、执法之权,和东西提辖司职能有一定的重合之处,只是一个阴暗面,一个阳面,东西提辖司和神策卫龃龉不小,韩勃历来都看那边都碍眼的。 也就站在沈星三哥的角度去想,才觉得蒋无涯还行,比他们好多了。 但讨厌不减,不掺和沈星的话,敌意又回来了,此刻飙升。 裴玄素站住,不大的营房里,身后呼啦啦刹住一大群人,两人在说旁人听不懂的话。 他淡淡道:“别这么说,他确实很优秀。” 裴玄素目视前方,淡淡说罢,快步走了。 他出了营房的门,带人沿着回廊快步走了一段,直接转弯下了台阶。 韩勃把脚拿下来,转头望过去,风卷起那赤红披风猎猎翻飞,明明鲜艳张扬的颜色,随扈人亦极多,他有种错觉,黑色系,那人在孤独前行。 他不禁嘀咕,真是见了鬼了。 韩勃使劲揉了揉眼睛。 裴玄素的背影已经消失在跨院尽头的门洞了,但这种感觉还是挥之不去。 韩勃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做得不太对?当然,劝分肯定没错。但,是不是药下得太猛了? 徐徐图之会不会更好一点? 他暗骂,裴玄素这人怎么这么脆弱了现在?!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不过想起他家的事,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 要不,问问义父? 于是韩勃后续还真找个机会和赵关山说了。 被赵关山敲脑袋疼得龇牙咧嘴,赵关山心说,怪道感觉最近裴玄素情绪沉沉的,整个人都不对劲了!原来问题结症在这呢。 他也不禁叹了口气,唉,铁牌禁令都是真的,但,能不能展望未来? 不行,他得找个机会和他聊一聊。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韩勃低头想了一会儿,眼见裴玄素一行不见踪影了,他身边的手下看看那边,看看自己,“看什么看,还不追上去,人家现在是督主呢!” 韩含吐槽:“原来您知道啊。” 天天挑衅,逮住机会就冷嘲热讽,还以为您不知道呢。 韩勃狠狠敲了一下韩含脑壳,恼羞成怒,“滚!” 他撇撇嘴,有点不高兴,但还是带着一伙人呼啦啦追上去。 …… 再说蒋无涯那边。 他是从反方向的营厅大门而出的。 牵着马带着十来个人走了两步,辕门方向滚滚马蹄声,神策卫一千精骑卫兵稍慢一步刚刚赶到。 蒋无涯低声吩咐指挥都事傅骁,“去,安排人搜寻四散的府兵和士官,务必要全部搜寻归营,安抚到位。” 傅骁领命去了。 蒋无涯刚要翻身上马,政事堂阁老范亚夫及淮安侯郑御等人的快马就到了,两仪宫速度也非常之快,前后也就相差个百来息的功夫,并且范亚夫一行还是刚自码头和郊外分别折返的。 范亚夫郑御等人翻身下马,个个面露欣然态度热络,鹤发童颜素来一脸严肃的范亚夫此刻难得面露几分微笑,老头颔首,言简意赅:“这次有劳蒋指挥使了。” 淮安侯郑御笑道:“幸好有蒋指挥使大人,不然这次就要被提辖司和两监的阉贼得手了。” 蒋无涯退后一步,神情冷肃,态度官方:“范阁老淮安侯误会了,瀛州卫并没有营啸。” 瀛州卫本确实没有营啸之心,兹事体大,就算神熙女帝,想必也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做的。 蒋无涯一直不想出头扎眼,就是这个原因,他、他爹身份兵权太敏感了。 这次是不得不出这个头。 但做了就做了。 蒋无涯心中有数,他肃容道:“钦差本负监察之责。” 和两仪宫可没关系,请不要想太多,蒋无涯心里明白对方顺利想拉关系攀上来罢了,他断言冷肃的态度给拨回去。 和郑御等人短暂官方对话了两句,蒋无涯道:“告辞。” 直接翻身上马离去。 身后一行人亦如是。 此时已经明月高悬,银白清冷的月光幽幽洒在远处积雪枯草和马蹄下的黄土大校场上。 身畔喧嚣震天马蹄疾疾,傅骁已经将一千神策卫分成数十队,紧着去寻那四散的瀛州府兵去了。 整个瀛州营乱哄哄的,身后远远的正营大厅外的宦卫番役赭衣黑披,鲜艳衣着,提着灯笼成了一片昏黄和点点艳色远影,没入一大片夜的幽色中。 范亚夫等人只是一个小插曲,众人也没有理会,蒋无涯的发小兼同是中立派的队友、白天在帐子里扔橘子皮那个大眼军装青年,右威卫指挥都事陈清游,他回头望了宦卫鹰犬围拢灯火通明的营厅一眼,不禁皱眉:“……你们说,十六鹰扬府这次会没事吗?” 大家都望向最前面的蒋无涯。 马蹄踢踏,最终勒停在辕门,自江边的风呼呼吹着,远处月光幽幽,积雪枯草长道镇甸,远近灯火隐约。 第171章 蒋无涯沉默片刻,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看好。” 裴玄素和东西提辖司两监如狼似虎,裴玄素这人太厉害了,并且他曾任沛州刺史,监察鹰扬卫长达两三年之久,他必然对对鹰扬卫乃至整个鹰扬府非常谙熟。 有这么一个虎狼般的人物在虎视眈眈在侧,神熙女帝那边多年积攒也不知还有什么底牌。 他和裴玄素正面交锋一次之后,可以说这方面的认知急速下坠。 蒋无涯说:“鹰扬府只怕撑不多久了。” 一语出,左右惊心四顾对视。 蒋无涯深深呼了口气,沁冷冬夜,呼出的一团白雾,他隐隐忧心,鹰扬府看着问题不少啊。 蒋无涯父亲位置够高,他知道得更多一些,这些年,神熙女帝高压之下,十六鹰扬府并不容易。 现在只盼着别有人胆大包天,干些把鹰扬诸卫上下都拖垮完的事情。 他翻出名单,自己那一大摞,还有沈星那张,后者是他回头后默写的,但并未露署名信息。 其实沈星那张,和他那摞是重合的,后者本也包含在内了。 沈星那张估计没啥大事,裴玄素直接把徐芳带在身边了。刚才蒋无涯出来的时候瞥见徐芳,后者正穿了宦营军服很低调站在门口和宦营将士及提辖司的宦卫在一起。 他自己这张才是大的,囊括了整个十六鹰扬府的中低层和很大一部分的高层将领,另外,再加上全体四十万兵士。 蒋无涯现在对保住鹰扬府已经不抱多少希望,府兵制改募兵制可以接受,四十万府兵打散成多股也没有问题,编入宿军也好,京军也罢,但必须大体平稳过渡。 得把事情控制在一个可以承受的范围内。 可不能填了炮灰。 …… 裴玄素缓了好一会儿,才把胸臆间那股阴郁的情绪缓了了下去。 何舟递上一封信,低声说:“是沈姑娘传过来的。” 裴玄素“嗯”了一声,接了过来,瞄了一眼蜡封,拆开来看。 何舟和顾敏衡都是裴玄素亲自提拔上来的副提督,他深知御人之术,这种私人事情的经手最能拉近彼此的亲密度,两人都很努力想向他表忠向他真正的心腹阵营靠拢,裴玄素也非常愿意接纳,他和沈星之间的私信不涉及他隐蔽情感的,他,他已不光交代冯维几人经手了。 裴玄素打开信,是沈星给他说铜铁案追踪进展,她说,目前已经拿住多个王恭厂和铸铁局的管事军官了,证据确凿的,偷掉的大量铜铁如当初裴玄素所料一样,卖给常山王当私兵兵刃的只占较小一部分,这是价格很贵的; 另外更多的,确实是卸船上岸和转运旧矿石之际,趁机直接让转船用吊臂就运走了。卖到各地去,零零散散,铸铁锅铸农具各种铜制香炉大鼎等饰品用具,基本少量分批,什么都有,最远最大买通了建州的宝船厂管事,把铜铁当官铜官铁卖到宝船厂里去。价格都挺便宜的。 钱都汇聚回瀛州王恭厂这边了,不过查起来,涉事的这些管事军官家中也没啥大财,日常花费也就那样,要么这些人藏得好,要么……沈星猜测,可能钱都汇聚到他们上头去了。 她猜得,上面应该还有人,有个大的,她写信的时候还不知道营啸的事,但她猜测的范围就是刚被逮住的最上层的那一小撮将领。 林林总总,写了不少,她很聪明,已经非常有官面私信的模样了。 除了她亲笔写的,后面还附了一大叠文书整理的追踪详情。 生怕他有什么需要的细节,会被漏掉了。 裴玄素不禁笑了下,都有文书代笔了啊,不过顷刻扫过那文书的笔迹,是他没见过了。 他笑容一敛,“这什么人,查过了吗?” 何舟立即道:“沈姑娘那边确实添了好几个人,咱们昨日在铸造局时候,属下见了,就顺嘴问过徐喜了,徐喜说,都查过了可以放心使的。” 等顶头上司来问的时候才急忙去查问,已经晚了好不好?何舟和顾敏衡都在努力成为督主大人的心腹,当然是早早关注,备着裴玄素询问了。 裴玄素点点头,不再说话。 他把信慢慢折叠起来,塞进信封内,十一月的寒月下的江风很冷,呵气成冰,一阵阵脸面像刀割一样沁寒。 裴玄素盯着踩踏的一片狼藉的泥泞,及渐渐没入夜色昏暗的积雪和灰黄营墙树梢,天地一片摇曳混沌的冰冷,远处喧哗,似静似闹。 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些私人感情,渐渐沉下心来,眸色一片暗黑冷然。 他并没有多少恣意放肆谈情的资本,此刻已到了这个至关重要的关口,他必须成功的! 在这个幽静的寒夜,他很快收敛心神,父亲的稻草人和母亲的遗躯在眼前一晃而过。 他倏地捏紧拳,一种暴虐而亟待复仇嗜血在胸臆直冲顶门。 …… 因为营啸,东西提辖已经进驻了瀛州鹰扬卫。 指挥使寥兴宗等几名在营厅被当场拷下的瀛州鹰扬卫高级将领,已经进了东西提辖司和两监设置的临时诏狱。 赵关山和梁默笙正在刑讯寥兴宗等人。 裴玄素没有参与,他站在后面看了小半个时辰,满地血腥视而不见,冷漠收回视线,对赵关山和梁默笙说,“我出去走一走。” 第172章 这所谓走,自然不是散步,而是去看其他途径。 赵关山擦了擦手:“你去吧,这边有什么消息我通知你。” 梁默笙盯着血葫芦一般却始终不吭一声的寥兴宗等人,冷哼一声,转过身来,闻声立即应了,“去,你去,人够吗,多带几个。” 梁默笙尖细的嗓音,经过营啸一策显本事他对裴玄素是异常重视,不但忙不迭应了,还真心实意点了御马监好几个能干好手和人马供裴玄素使唤。 裴玄素没有多说,旋即离开了临时诏狱。 下半夜的风更冷,他身上披着厚厚的狐毛大红绒面大斗篷,蓬松厚实的斗篷拥着脖颈合拢垂下来,隔绝了十一月夜间的透骨夜寒。 兵士已经陆续回营了,因为已经第一时间安抚知晓无事以及东西提辖司的存在,都没有发出什么大的声音,只三两一队默默回自己的营房。 裴玄素带着一队着装鲜亮的提灯宦卫番子站在大校场上。 他慢慢地,踱步在瀛州鹰扬卫走了一圈。 天快亮的时候,他回了临时辟出他的房间,一圈宦卫番役守卫在外,他打开赵关山梁默笙手上拿到的那个匣子,仔细翻看大大小小的明折和暗报。 最终,他选择了女帝当时言道、彼此亦心知肚明必有暗箱操作的曹州疟疾——彼时两仪宫皇帝登基的藉口。 曹州毗邻瀛州,不远不近,他直接过去了一趟。 裴玄素在曹州待了些时日,查过疟疾严重的区域,谁经手的,又是谁扫尾的,再有就是病疫的起源,病源的运输等等等。 两仪宫扫尾很干净,但他也零零碎碎查到一些东西和疑点,只是俱不是他想要的。 期间寥兴宗等人那边终于撬开嘴巴,断续往外吐,赵关山知他,瀛州进展不断送过来,并让他回去。 裴玄素最终没去。 一起查,不如不去。 他想要的并不是联名。 韩勃一直念叨,他也不为所动,继续思考和查探手上的线索。 裴玄素有种近乎兽类般的直觉,曹州和瀛州就在隔壁,并且这边环绕着常山王、越王好几个宗室王的封地,如今这些宗室王就在大多站队两仪宫。 疟疾,靠的蚊虫传播,但这些携带疫病的蚊虫不会凭空生出来,曹州去年至今年并没有出现异常气候和状况,这些蚊虫肯定是从外地运输过来的。 裴玄素查到的隐约线索加上他的判断,他认为,这些疟疾蚊虫很可能是瀛州鹰扬卫这边的官方运输船运过来的,这才能避过一路的钞关查检。 前有疟疾蚊虫,后有铜铁贩卖,看来这瀛州鹰扬卫的私下的运输能力颇强颇成熟啊。 只是,这种成熟并不会突然就有的。 裴玄素有种直觉,他隐隐触及了鹰扬府核心隐秘的边缘了。 十六鹰扬府,只是一个统称,实际各地鹰扬卫加上水师卫所,并不止十六个。在京畿和虎口东关外的东都、乐平的这两处鹰扬卫所,是十六鹰扬卫的总府。 裴玄素的终极目标,当然是位于京畿的这两个鹰扬总府乃是整个十六鹰扬府了。 瀛州鹰扬卫的这个强大的私运能力和鹰扬总府有什么关联?关联点又是在哪里? 最终,裴玄素在十一月上旬的最后一天,终于有了重大发现! 是有一小撮种子发现的。 府兵制和募兵制的根本区别,后者大体和现代相类,兵役抽丁,只是服役年限更长,都是职业军人。而府兵则是兵农结合,授勋,授田,后者是每一个兵甲都有的,叫永业田,世代传承,兵藉也世代传承,如今已经开国四十余年,基本各兵家中人口繁衍,永业田是家人在种,除了最农忙的插秧和秋收,其他时候兵员都在鹰扬卫正常操演在营。 曹州西北,瀛州东南,两州在此隔河接壤的一片区域,瀛州这边一直延伸至瀛州鹰扬卫的一大片长条的田地,都是属瀛州府兵的永业田。 三三两两的村落炊烟,大片大片的麦秆积雪和隐约微绿,田里种的是冬小麦,每块田基本都有府兵家属在忙碌,没有长出苗的地方重新锄松伴上草木灰,正在补种。 黄昏,一行人东提辖司的赭衣黑披宦卫番役下船站在农田边缘俯瞰,让很多府兵家属都往这边望过来。 裴玄素并未理会,他心情一般,神色沉沉在田埂踱了两步,从远处大片大片的永业田到梭巡到脚下。 骤然,他那双锐利丹凤目一凝。 倏地抬起眼睫! 裴玄素突然站住了,他视线一瞬不瞬落在泥地刨开补种还未覆盖上新土的条坑里那一行饱满微微泛红的冬小麦种子之上。 他立即俯身,捻起几颗种子,近距离,“这不是这边的种子,这是北方良种!” 裴玄素在沛州当了好几年的刺史,他知道沛州这一带普遍用的都是南方和本地的麦种,没有这种泛红一看就特别优秀的北方良种的。 而且看府兵家属放置每个条坑的小窝均匀十颗八颗,非常珍惜小心翼翼的样子。 裴玄素立即扔下手上的这几颗种子,厉声:“梁彻韩勃何舟顾敏衡,你们立即带人,巡察这永业田的补种麦种!还有瀛州一带普通农户种的种子!” 结果当天就出来了,府兵的永业田和瀛州地区其余普通农户用的种子果然是不一样的。 第173章 后者如裴玄素所知,普遍都是用南方和本地的麦种。 只有府兵的永业田用这种明显不是产于本地的北方良种。 并且有邻近些永业田的普通农户说到这一点的时候,还不掩羡慕,说府兵的田庄稼确实长得好些,为什么?因为府兵上面有人啊,知道市面来好种的时候。我们这边贩售种子的商行杂货店北方良种很稀有的,说是北方都不够用,每年量很少,只有一家下县种子粮油行有售,但府兵家属总会早早收到消息,我们买到的少啦。 人家上头有人,没办法的,羡慕妒忌。 裴玄素一听,当即勾唇露出一抹笑,顷刻敛了,他当即下令:“马上飞鸽传书我们在南方各鹰扬卫的人,看是否用的都是北方良种!” “还有,何舟,你亲自带人去,看住了这家种子行,把所有人全部拿下!” 裴玄素几乎是马上,就联想到了瀛州鹰扬卫的强大私运能力以及京畿的两个鹰扬总府。 由于铜铁案,东西提辖司及两监已遣人和钦差团这边一起,日前出发到各个鹰扬卫去稽查王恭厂和铸造局的详情,在各地掀起不少风波。 消息很快折返了,飞鸽速度飞快,不过次日就开始有传书折返了。 一连最近的三封之后,果然全都是用的北方良种! 并且,根据描叙以及携带的种子样板,和瀛州鹰扬卫这边的永业田用的良种是一摸一样的。 但种子行那边没什么有用消息,说是走商在北边过来卖给他们进货的,他们看着种子确实好,这些年都合作良好,但宦卫赶去的时候,这些走商在瀛州的家已匆匆人去楼空。 但没关系。 至此,裴玄素终于将他在瀛州鹰扬卫的底牌打出来了。 …… 裴玄素昔日与人交往极广,他在很多地方包括军方朝廷地方都有朋友和自己人。 有昔日慕名而来与他交往的,也有他刻意或不刻意相交和施恩推动的。 其中也包括曲州蕖州瀛州三个鹰扬卫所,当中曲州最多,而后两者则少。 他家出事了之后,很多人早已避之则吉了无联系了,人情冷暖自不必多说。 但事后紧着往东都寄信打听的也还剩些。 裴玄素因为曾任沛州刺史的缘故,在这一代尤其曲州鹰扬卫有刻意经营过的,其中一个名为张时羁的中层将领,及零碎几个裨将。 这张时羁昔年受过裴玄素大恩,关系很铁的,裴玄素当年找了关系把他调进曲州鹰扬卫中,后来两年一任,轮调到瀛州鹰扬卫去了,已有一年。 当初在东都裴玄素刚刚自龙江回来进入西提辖司时,冯维去镖局取回来拿包袱信里面,就有张时羁的,言辞焦急也算情真意切。 裴玄素来了瀛州鹰扬卫后,双方并未有联系,毕竟他们的利益此时是相冲的。 对方默不作声,裴玄素也只当没这回事。 终于到了他去找张时羁等人的最佳时机了! 裴玄素当天就率人折返瀛州鹰扬卫,并私下传信,换了一身黑斗篷,当天夜里,就与张时羁等四人私下会面。 幽静校场的偏隘井院,月光幽幽洒在仲冬的黢黑井台之上,风声索索,夜深人静。 裴玄素也没有废话,他直接了当道:“伯文,世郇,大头,其安,如今两宫争斗之剧烈,鹰扬府保不住是早晚的事。早晚是要站队的。” 假如还想在朝堂和军中混的话。 早些站队,头脑能清醒地判断选择,就算得到的好处还多些了。 其他几个裨将还好,张时羁刚刚晋升为中郎将,在鹰扬府中也算中上层将领了,很难不被夹裹的。 裴玄素道:“你们不会怪我对付鹰扬府吧?” 月色幽幽,裴玄素锦衣黑披,头戴宦官专用的黑纱描金翼善冠,他瘦削了不少,整个人的面庞都消瘦锋锐起来,五官艳丽但摄人阴沉,那种如懿君子的感觉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 骤眼一见,变化翻天覆地。 张时羁等人不禁叹气,“早晚的事,怪你什么?”只是到瀛洲来扳倒鹰扬府的是裴玄素,确实有些出乎意料而已。 “当初没你,我早也活不了了,还拖累全家。” 有人坚定站在裴玄素身边去了,张时羁和他相对站在井台边,忆起昔日意气风发的裴上清,心里也是暗暗难过。 不过小一年时间,人事全非。 几人低声商量了一会,很快就决定了,一致决定站神熙女帝。 于是张时羁就说了:“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去年才升上来的,只是这种子每年都有发,是瀛州鹰扬卫买回来再通过下县那家种子行,分卖给大家。收成确实会好一些。” 这些年,府兵兵甲家中人口孽生,吃饭的嘴多了,但各地经济发展,渐渐地少人多,再加上女帝在朝,没法拓展永业田,更不敢给女帝裁撤府兵的藉口。 只能这么解决。 张时羁说出他知道的最关键信息:“种子是通过一家叫陆通船行的运回来的,还有其他菜种、农具之类的大小东西。我们派人跟着这个船行的船北上采买,买到以后,再用船行的船运回来,用各种方式分发或售卖下去。” 裴玄素立即问:“你观,那些船行的伙计和管事,是行伍出身的吗?” 从过军的人,站立行走姿势都是不一样的。 第174章 像张时羁这样的将领,一眼就能看出来了。 张时羁一愣,回忆了一下肯定摇头:“不是。” 裴玄素点点头,很好,非常好! 裴玄素立即侧头低声吩咐了两句,站在他身侧的韩勃和身后的何舟飞快转身带人出去了。 沓沓的脚步声,裴玄素并没有马上就离去,他转过头。 张时羁该说的都说了,长长吁了一口气,到了这里也不必露出什么复杂之色,他神色颇坚定。 唯一就是看向垂眸吩咐左右的裴玄素之际,张时羁面露愧疚之色,“上清,你不会怪我们没有早告诉你吧?” 裴玄素一笑:“怎么会?” 张时羁等人这个立场,怎么说?都是有家有小的人,不得不谨慎的才是正常的。 他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像沈星一样不顾一切飞蛾扑火一样来帮助他。 重新收拢张时羁等人,亦是裴玄素瀛州此行的目的之一,他展开双臂,慢慢拥住张时羁,以及另外其他三人,收紧,“我永远记得你们的来信。” 其他三人,不知道他的镖局去信东都的渠道,但张时羁和他们的信一起寄了。 张时羁等人心潮涌动,也用力紧紧回拥,拍对方的肩膀,良久,才穿喘着气分分开。 现在好了,不用纠结了,又是一党的人了。 张时羁一肚子的话,分开后,忍不住,“伯父……”赶紧闭嘴。 月光清寒,无声没入黑暗的夜色中,裴玄素喉结动了几下,他知道张时羁想问什么,他哑声道:“没有,等以后立个衣冠冢。” 裴文阮的遗体收不回来了。 曹氏倒还可以,只是黄泥粗席覆身,目前还在乱葬岗,连个棺椁都没有。 裴玄素低笑一声:“我真是个不孝子。” 淡淡道来,很平静的语气,听在人耳中,却让人沉沉心酸。 张时羁几人不知说什么才好,一时沉默,只能再给眼前人一个无声的拥抱。 …… 裴玄素很快就出来了。 滚边黑毛大斗篷翻涌扬起,他立在井院的后门之外,漆黑的天极,沁寒的夜风猎猎刮过,他很快敛起了多余的思绪,神情沉沉,凤目锐利如鹰隼。 他抬头望向鹰扬卫高高的褐黄营墙之外,黑蓝苍穹灰云盘旋,裴玄素冷哼一声,“走!目标陆通船行!” 他眉目凌然,志在必得! 顾敏衡负责把着井院,先前第一批韩勃梁彻出来的时候他已经问过,顾敏衡不愧是裴玄素亲自提上来的副提督,心念一转就明白过来了。 账簿! 船行那边留存的证据! ——既然不是鹰扬府私设的船行,那就是和人合作的。要么是鹰扬总府那边的高层将领的亲属开设,要么其他有坚固利益作基础的商船行。 但不拘哪一样,就算是高层将领的亲属在运营,干这样的事情,肯定会私下极力留下存证。 不然万一将来出了什么事情,弃卒保帅,把锅都推到他们头上怎么办?! 就算鹰扬府这边清理的很干净没有留下字面证据。但还可以笔头记录,谁、在哪里、干的的什么事情,他们经手的是什么,和他们接洽的人是哪个? 船过久留痕,譬如采买良种这样的事,什么时候,买了多少,肯定不能把卖种子的都抹了去的。 这样有逻辑有详细地多年记录下来,也绝对是称得上呈堂证供。 这个账册,必然是个重大突破! 如无意外,必然直指鹰扬总府乃至整个十六鹰扬府了! 顺利的话,他们将突飞猛进,马上转战到京畿了! …… 而在另外一边。 蒋无涯这边快马疾奔当中。 钦差团一直分人跟着裴玄素一行,同行调查监察。裴玄素并没有理会,只附耳下令,梁彻等人去盘问良种放信鸽都设法甩脱那些人再去的。 但当裴玄素突然俯身捻起那田里的种子,他很快就走了。 翻身上马,直接沓沓折返鹰扬卫。 钦差团很多人立即跟上去。 也有好些人也冲过来俯身看田地的。 蒋无涯被安排,也是他自己愿意的,一直与裴玄素同去曹州之行。 他俯身捻起那看起来很好很饱满的泛红麦种,心下不禁一沉。 他几乎是马上就转身,连裴玄素都没跟了,“把柯英他弟叫过来!再废话,鹰扬府就该完了!” 柯英的弟弟柯环是鹰扬府的年轻将领,死活闭口当哑巴,但最终还是被蒋无涯在后半夜把蚌壳般的嘴巴弄开了。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连恫吓带厉喝威逼,好不容易,终于私下把他知道的一些始末给撬开了。 蒋无涯原来并不想这么做,他是神策卫指挥使,统领东都亲军中最强劲的一支,兼还缉拿、稽查之责,权力很重,位置又要害,他绝对不能和地方军过从甚密。 但现在要紧关头,他也顾不上了。 “娘的,这裴玄素绝对是往陆通船行去了的!” 深秋寒夜,大家折腾出一后脊的热汗,一扬门帘出了该处民房,一得那边讯,蒋无涯脸色当场就变了。 裴玄素想到的,他也一转即通。 天知道那账本有什么,但不必猜,绝对事无钜细从上到下涉及甚广。 甚至为了推卸责任,船行这边可能还会记得偏颇一些。 第175章 蒋无涯骂了一句,当即也顾不上了,直接转身回去了军服卸了,套上一身早备着的黑色棉布劲装,把脸蒙上。 被逼得,一行人都不得不亲身上阵了! …… 风吹雪沫,策马狂奔! 隆冬黎明前的夜是最寒冷的,江风呼啸铺面狂冲,浑身血液这一刻仿佛在脉管中沸腾奔涌一般。 裴玄素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冷还是热。 情绪翻涌,难以言喻。 他昨夜接到了裴明恭的来信,哥哥天真热情,杂七杂八,嘀嘀咕咕说了很多,不乏稚气关怀,只是平时还好,但在这种压力沉坠坠的时刻,给他负担和压力非常之大。 他很难不去想万一他死了,他哥哥要怎么办? 那种沉重的压力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幸好马上又收到了沈星的来信。 沈星小楷清隽温柔,有她特有的那种涓涓流水的柔和感,她的来信不少,主要是说铜铁案的进展,但末尾浅浅添上一句,下雪了,让他注意添衣;新的裘衣送来了,她让人捎过去了;听说你很忙,但注意吃饭啊;如果可以,多睡多休息一会。 不多的,就这么浅浅的添上一句,他可以想像到她在灯下认认真真写信,说完正经事情之后,添上了她的关怀。 她总是这样的柔软。 别人对她好一点,她就把自己最柔软的一面袒露出来了,真是个笨蛋。 长达几个月时间的刑囚之灾,给裴玄素烙上的是一个深深的烙印,永不磨灭。几乎覆盖了前头二十年人生。母亲为了救他被凌辱致死,父亲剥皮楦草,他是被拖着进入蚕房的,自己站不起来,留下两道长长的血痕。 生命最晦暗的一段时光,难以用言语来表述,活着就是折磨,漫长,煎熬得死去活来。 在那种绝望的时光里,有个人鼓起勇气伸出手,温柔而坚定地拉住他的手。 那段过去太过惨痛深刻,以至于裴玄素对前头二十年的回忆几乎都停留在那一段混乱的血腥里。 时光能够弄明白很多东西,裴玄素和她分开了一段时日,只是时间越久,他的心就越是舍不得,一想到她将会离他而去,他就像被人挖空了一半心脏似的。 失去了自若的一半,空荡荡的,越去掏越去执着,那种被挖空的感觉就越难以忍受,让人有种疯狂的冲动。 偏偏,这段时间他在不管是曹州还是瀛州查的线索,每每有重大线索和转折,不是黄昏就是夜晚。 仿佛昭示着他这个人,永远停留在黑暗。 不可能留住这一抹光! 这种种巧合,让人难以忍受,疯狂的冲动加剧几乎冲破胸臆! …… 裴玄素就是这个时候和蒋无涯再度狭路相逢的。 大量的东西提辖司缇骑和宦卫的上马动静惊动了瀛洲卫很多人,不少人立冲出来或者翻身而起,匆匆披衣出去翻身上马上轿。 但他们已经慢了裴玄素及其亲领的心腹股肱一步。 裴玄素这时候已经抵达了陆通货运商行的大门前了。 这个陆通货运商行,水陆运输兼备,规模不算很大,八年前建立并开到瀛州,正是在鹰扬府扶助下重开扩张的,不但水运,陆运也有。 商行也确实备有账册,没有字迹和实际的证据,就把每一次干的什么,鹰扬府和他们接洽的是谁,他们所知的最高层负责将领是谁,后勤方面的管事是谁,押运或负责乔装和他们一起去采买的有谁。货到了之后,地方鹰扬卫又是哪些大小将领带着心腹兵甲过来接货的,具体怎么安排。 因为没有证据,所以相关详情写得非常详细,甚至后续知道的譬如上游种子商家变后的去向什么的都一一后续备注上去了。 并且为防万一,每一家商行都偷偷备了一份。 几乎把整个鹰扬府的从总府以下到各卫的秘密都掀下一半面纱。 顺藤摸瓜,几乎是必有突破性的巨大进展! 但裴玄素刚刚抵达陆通商行的大门前,就听到内里突兀响起了兵刃交接的交手声,非常激烈和急促,夹杂着韩勃的厉喝声! 裴玄素心一突,目如鹰隼,一行人几乎是连马也没下,以他为首,一跃而起黑狐斗篷翻飞,直接以最快速度冲进来商行深处的声源之地。 蒋无涯他们获得消息的时间点和裴玄素这边差不多,但前者不需要顾忌那些钦差团,直接从民房出来就直奔陆通商行了,所以比后者还略快了一点点。 压着那个商行大管事一番拷问,直接让一个人赶紧通知人直奔其余地方的鹰扬卫所在的陆通分行,蒋无涯一行则压着那个大管室去后院的暗格取账本。 刚刚把手放在暗格门上,马蹄声势若滚雷,韩勃梁彻带着人杀到了。 千钧一发,双方大打出手。 陈清游哇哇大叫:“我艹,这个姓韩的太厉害了!” 韩勃可是当世一等一的顶级高手,如今虽年轻,但和要兼顾兵法统军的陈清游区别还是有的,第一次短兵相接,后者手忙脚乱。 蒋无涯压着嗓子,“闭嘴吧你!” 他压着大管事,狠踹了一脚,后者只得继续打开暗格,暗格终于打开,而这时裴玄素一行已经杀到了! 两人短短时间内,再度在暗格之间碰撞起来,剧烈的断兵相接!他们打得非常激烈,甚至连衣襟和披风都嗖割开了,两本厚厚的账册掉了出来,最终撕拉一声,两人一人扯了两个半本。 第176章 各自拿到手里,匆匆一翻,心里有数。 蒋无涯心知裴玄素肯定把他认出来了,也不遮掩,蒙面布一扯,把匆匆准备的小管火油和火折子掏出来,“我想我这半本对你更重要。” 蒋无涯真很庆幸自己来了,匆匆翻了一下,里面涉及了非常多的中层将领,还有“携士卒数十”、“百余”、“数百”,也经常出现。 这么搞,整个鹰扬府上下都得完蛋。 其实他和裴玄素的目的是不冲突的,两人是可以求异同存的。他想要的是保住绝大部分的中层将领和全体普通兵卒,改制也行,打散也好,改编成宿军京军边军都完全没问题,只要大体能顺利过渡就行。 别让整体的中层将领和普通兵卒牵涉具体罪名就可以了。 而裴玄素需要的是,掀翻鹰扬府,上层将领加大体事迹他搞定就完全足够了。 够掀翻天的了。 两人一半撕一半,蒋无涯其中有一本,是靠近封皮的位置,记的是都是高层将领。 正好两人可以交换。 夜色雪光,不远处马蹄声得得纷乱在逼近,裴玄素和蒋无涯对视两秒,蒋无涯把火折交给同伴,撕下了裴玄素需要的那一部分。 裴玄素垂下眼睫,也撕下另一本的小半,把这小半和另外半本拿在手里。 两人最终同意交换,把对方要的扔过去。 裴玄素接过,垂眸翻了几页,把册子交给身后的邓呈讳拿着。 蒋无涯也翻了翻,结果大家都满意。 他也不久留了,立即招呼一声,和小伙伴及心腹近卫一跃而起,跳上墙头离去。 但这么一跳,却突兀发现了点东西,晃眼不远处尽头河边民房的顶檐,有树影遮盖的阴暗处,有两道影子一闪立即没入屋后! “咦?” 其实是蒋无涯走的方向突兀了,他们是从南边的小巷来的,走的时候却往后面的江河的方向而去——这个陆通商行有船行,地址就在码头不远,后院一墙之隔就是江水。 茂密的芦苇现在已经枯黄倒伏,覆盖星灵的雪花,露出一只渔夫拴的小船。 蒋无涯就是来的时候无意瞥见这只小船,他可不想和大部队擦身而过,于是就打算直奔小船去了。 他这个方向太突兀,以至于连陈清游等人都猝不及防,赶紧转过身来。 但蒋无涯就是直冲这个方向上来的,所以一跃落墙头的一刻,杀了某些骤不及防的第三方人马一个猝手不及,后者反应极快,立即缩下来,贴着墙根不见踪影。 但蒋无涯已经望见了,他一惊,竟然还有一拨人,什么人?! 他冲过去,已经不见了 蒋无涯沉思片刻,最后抓住这最后一点时间,回去了一趟。 …… 蒋无涯的折返是所有人都意料不及的。 裴玄素心情不虞。 这趟也算达成目的。 但他时间越久,就愈发明白自己的心意,几乎是天敌一般,他躲在阴暗里厌憎着蒋无涯这个人。 一想到沈星在认真考虑与蒋无涯相爱,两人可能会成亲生子,他永远陪伴在她的身畔,她会冠上蒋无涯的姓,变成陌生的蒋沈氏,轻盈却永远离她而去。 他不敢见她,却有种极度阴暗的想法,恨不得蒋无涯立即死去。 他死去了。 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寒月如刀,无声在天际隐没,黎明前的黑暗侵染大地,这时候的气温是最低最冷的,有宦卫嘶点亮灯笼,但沉沉的寒意仿佛压着,把灯光压着漫不开。 这个时候,蒋无涯无声折返了。 他是自己一个人回来了。 蒋无涯思忆那些隐藏的人位置,对方似乎有一种更避裴玄素那边的感觉,所以才被他窥见,不然裴玄素那边身手的敏锐度可不比他差啊。 “那边檐瓦上,八十步左右靠河边的西边,有一拨人,不知什么来历的,在窥视。”蒋无涯如是说,“特地回来给你说一声。” 裴玄素眉心一皱,他的脸当场沉下来了,倏地扫了上方一眼,又闪电般回到眼前这个已经蒙上面巾、声音清朗、高大英伟的青年身上。 这真是一个让庭院中所有人惊诧的消息。 对方还表示是特地回来告诉他。 裴玄素原本应该多少对对方致谢,但这个“特地”一词一出,几乎是敏感重重戳了他某处一下。 他不知自己是抱着什么心态问出这句话的,但几乎是一种阴暗和不忿让他马上抬眼:“你为什么要特地回来告诉我?” 蒋无涯一笑:“公归公,私归私,你是她义兄,感谢你出宫以来一直照应她。” 一盏孤灯摇曳,那个青年站在灯光微漫的台阶上,高大英伟,一身正气,朗声道来,并很认真抱拳致谢。 蒋无涯一不在东都,二哪怕在也有诸多掣肘,非最必要恐不敢明着出手。 他这是以沈星的未婚夫身份,对裴玄素致以感谢,坦荡磊落,却自然而然将沈星揽到了属于他的位置上去。 开口之前,裴玄素已经预料到蒋无涯会说什么,但他还是自虐地问了,问了之后,在蒋无涯的致谢中,他不知不觉紧紧攒着拳,几乎是瞬间,就竖起了浑身尖刺! 裴玄素几乎是带着恶意,冷邦邦道:“她是我义妹,不必你的致谢。” 第177章 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冷语言。 他心里冷笑,蒋无涯有什么资格?裴玄素一贯认为他和沈星可比沈星和蒋无涯关系亲近太多了。 只偏偏对方有个未婚夫的身份,沈星还答应了在考虑,对方又似乎还真那么有点资格。 裴玄素一刹不忿和阴恼,胸臆间有股无名火在拱,一瞬他冷冷盯着这个人,敌意迸发,几乎想把这个自以为是的人撕打一顿,厚脸皮撕下来,最好打成残废。 蒋无涯没有废话,马蹄声越来越清晰了,他点点头,迅速跃上房顶往小船而去。 裴玄素阴着脸追出去,他冷冷收回盯视蒋无涯背影的视线,巡睃对方所说的方向,空寂无人。 但在一个瓦顶,确实有细微迹象,他阴沉沉脸色,环视,命梁彻带人去搜寻,早已没有踪影。 良久,他阴着脸带人回来。 …… 这是什么人? 裴玄素阴沉着脸。 他垂眸思索,情绪也受刚才影响,相当阴郁。 回头进了取账册的小房间,却发现韩勃在看信。 韩勃方才不在,他已经带人把这个小房间地毯式搜索了一番,大管事也拷问完毕,账册都在这里了,没有其他发现。 倒是发现了地上的一封信。 这是方才裴玄素和蒋无涯激斗之中,裴玄素剑尖划开蒋无涯的衣襟一侧,从里头内袋掉出来的,蒋无涯眼疾手快抓回一封,另一封掉在地上了。 没有署名,也没有透露彼此姓名,却是蒋无涯一有空就写的随笔。一花一雪一草,气温行走感慨,琐碎零星,他很忙,但有点空就写,所见所想,随意聊开,或轻快或含笑或调侃的口吻轻松道来。 却是蒋无涯写给沈星的私信。 信封里,还夹了蒋无涯在野外采的一朵小狗尾巴草,他笑语有点惊奇写,整片草都枯黄啦,偏偏不倒伏,看起来形状好像在春夏一样,黄黄的伴着雪,居然还有种麦草香,他特地采一条新的给她瞧瞧。 其实一点都不露骨,也没有袒露什么情感,更没有指名道姓,却是喁喁细语,温馨私密之感油然而生。 有些人天生很会的。 可以把一份感情、一份追求演绎得像一首诗一样美丽。 这一封信,简直把裴玄素的情感以及身份衬托得拙劣和疏离到不堪的地步。 裴玄素进来后第一眼,就望见韩勃窃笑的脸和手上的信,他夺过来一看,几乎是一瞬间,一股气直冲天灵盖。 那刹那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将这封充满了温馨喁喁的信笺撕成了一个粉碎! 韩勃:“……” 他双手甚至还保持着拿着信纸的姿势,一撑站起身,我艹,你干什么?! 这一瞬间韩勃惊异的眼神,让裴玄素有种仿佛被看透的狼狈不堪,他表面云淡风轻为她割爱,装模作样洒脱,但实际到头来自己根本不是大家想像中的那样。 时间越长,她和蒋无涯进展越多,他就越抓肠抓肚,像是要把他的肚肠就抓出来一般。 他恶狠狠地说:“看什么看?” 裴玄素几乎是失态了,韩勃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裴玄素啊,他震惊,罕见没有嘲讽,讷讷半晌:“……裴玄素,你没事吧?” 他想,不行了,他要赶紧告诉义父。 他好像把事情搞失控了。 第45章 匆匆处理完商行的后续事宜之后,裴玄素折返了铸造局。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沈星了。 但再回到铸造局,他发现有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 整个瀛州王恭厂都已经停摆接受稽查,钦差团乃至提辖司监察司的占据范围早已不限于江边的铸造局,沈星他们工作和居住的地方也宽裕了很多。 这辈子沈星不再仓促奔走,有了支撑她的成长台阶,她也确实不知不觉有了变化。 她有成绩,也分了一块专门由她负责的,她甚至和钦差团对话协作,有裴玄素赵关山乃至赵青,最重要是实际成绩撑腰,那些人也并不能不把她当回事。 她在云吕儒的协助之下,也确实拉拢了一些想要拉拢的人。 她甚至因为工作需要,已经归置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班底。 她甚至已经出了两次短差,昨天才刚刚回来的。 整个人神采飞扬的。 裴玄素进铸造局大门的时候,一个昔年徐系的官员正低调从她值院的门走出来,拐弯往铸造局的侧门方向离去。 赵关山梁默笙裴玄素虽人不在,但属于他们的指挥房却没人敢动。 但现在裴玄素隔壁的一个两进跨院已经清理出来,作为沈星的工作值房。 半个月时间,变化大得让人恍惚。 裴玄素初时还不觉,他快步跨进院门,一步上了台阶,却见明堂点了灯,里面摆了十几张值案,里面人不少,沈星徐芳徐喜,更多的是不认识的。 有七八张陌生的面孔,中年青年男性,高矮胖,还有一个学着沈星那样扎了发髻但没有三山帽的矮小女孩。 有的整理文书,有的打算盘,沈星正在说什么,她举着手示意着,大家都立即停下来听她讲。 裴玄素就是这个时候进门的。 今天有点飘雪,忽然有马蹄声,紧接着膘马勒停的纷杂长嘶,“彭”一声半掩的院门被推开,一个金黄夺目赐服黑狐大氅裹身的颀长年轻高阶宦官脚踏黑雪出现在门廊,身后随扈一大群赭衣配刀的宦卫番役涌进。 第178章 “二哥!” 沈星很久没见裴玄素,他这个架势,真的越来越有久居上位的气势,她高兴喊了一声。 但裴玄素感受可就差多了。 他突兀发现,沈星身边变化非常之大,她甚至已经有了自己的班底,工作上的成绩让她自信飞扬,那张小脸焕发着光,从前那种微带怯的不自信已经不翼而飞了。 他错愕。 一抬头,鹰隼般的冷戾目光盯着那七八张冲他望过来的陌生班底面庞。 不过短短半个月时间,沈星身边添了这么多他不认识的人,突兀一种距离感油然而生。 携风雪而入,他站在室内与室外的交界线,暖烘烘的炭盆热热意扑面而来,身后却朔风寒冬,裴玄素这一刹那感觉室内的灯光刺眼极了,他本来因为见沈星强自调整勉强压下来的情绪一下子有点崩。 他勉力控制自己,跨门槛而入,裴玄素今时今日的地位,他这行为简直就是不顾身份,先强笑和沈星说了两句,他立即转身冲着这几个人而去,站在人家面前,垂眸打量,沉声询问,对方赶紧站起身自我介绍,他居高临下强迫症一样立即认识了这些人。 他观察,他冷眼审视,他坐在沈星的位置上,抽出这些人刚调过来的履历反覆去翻看。 之后又避出去,不但叫了徐芳徐喜,还叫了贾平,反覆询问,思索,一直到他认为了解透彻,那种陌生和距离感因因此减缓了一些,他才勉强停了下来。 裴玄素这人的存在感可非常强的,他表面微笑,但笑意根本不达眼底,沈星上辈子就认识他了,她太清楚这人不高兴时候的表现。 事业上有不虞也正常,但他像阵风一样刮进来刮出去,把她新拉进来的自己人盘问了一个底掉,她不自禁感觉到了点异样。 “裴玄素……不二哥,你怎么了?” 沈星有点吃惊看着他,裴玄素三字脱口而出,实际上,他现在这样,真的很有点前世裴玄素的样子。 她不由得捏了下拳。 她拿着笔,坐在书案之后,错愕地看着他的样子,就像一阵冷风灌进裴玄素天灵盖,他一下子就醒过来了。 裴玄素刚重新撩帘而入,这时候他本来应该去补眠的,但他不想去,他阴着脸微垂眼睫步入厅中,被沈星这么一问,一下子刹住脚步,他蓦抬头,和坐在书案后的惊愕的沈星四目相对。 裴玄素刹那回神,一霎他慌张,又倍感狼狈不堪,赤果果,仿佛被她看透,他的沟渠老鼠般的阴暗和两面三刀的行为。 但好在没有。 裴玄素反应很快,他勉强撑着说:“二哥是来告诉你,咱们估计马上就要上京了。” 他也没法解释刚才的行为,慌乱之下,只得糊弄过去,裴玄素说完一句,胡乱找了个借口,掉头匆匆就走了。 那一刻他甚至是狼狈的,甚至不敢抬头细看沈星的目光,她站了起来,但他已经快步冲出了门槛,室内微雪飘飘,冬寒侵身,他更加清醒了。 裴玄素一步都不敢停,旋风般卷了出去,回到自己的指挥大房去。 他掩住房门,低头捂着自己的脸。 半晌,裴玄素推开窗扇,“抬水来,要冷水。” 他觉得自己真的很需要清醒一下。 …… 水很快就抬过来了,一桶桶注入隔间簇新的樟木大桶,冯维几个不敢违逆他的意思,但生怕他的身体,加了一点热水进去,水微冷的程度。 裴玄素一碰水就发现了,但瞥了一眼低着头的冯维几个,他不由泄了气,哑声,“行了,出去吧。” 房门掩上,裴玄素自己亲自把门窗卡上检查了一遍之后,才去了浴房,一件件把衣物卸下,最后只剩一条贴身的绸裤,上了木级跨进浴桶中。 微冷的水浸透身体,他把脑袋也沉进冷水中,良久,他才哗一声浮上来。 水珠沿着他乌黑亮泽的发根淌过光滑的脊柱和肩膀,遒劲的肌肉线条随着他的动作张翕,他深深喘息着,双臂趴在浴桶边缘,抬手抹了一把脸。 裴玄素忍不住伸手,把了一下自己的左手脉门。 ——他自己也发现了自己好像有些病态。 他发现自己对沈星除了情爱,好像还有一种执念,夹杂着阴暗的情绪快爆表了。 朦胧绝望,高烧垂死,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但他真的脆弱过。熬刑熬得他死去活来,强撑穿地道出宫,那一日变化之大,目睹父母惨状,之后豁出去杀那一伙番役狱卒,身体和意志濒临崩溃重病那两天,他真的以为自己会死去。 她强迫大夫背着他,冒雨回到药房后院小房子去苦熬的那两天两夜,沈星不知道,他曾模模糊糊醒过,耳朵听不清,老大夫和她在床前对话,他耳朵只有隆隆的声音,眼睛也是,竭尽全力睁开一点眼缝,可一切都是模糊不清。 他拚命想发声,可身体纹丝不动,喉间没有一点声音。 短暂又模糊,恐惧又悲。 唯有那个始终抱膝、时不时探身给她掖被子和他喃喃说话,很瘦弱很疲惫,却始终坚守在床前保护他的瘦小身影在。 初时模糊人影,后来看不见了,她喃喃的声音,很小又很大,在他高烧垂死中,时不时出现。 给了他莫大的安全感和归附感。 他就是想拚命抓住那个声音,一直挣扎,才最终得以醒转过来的,大汗淋漓,浑身湿透。 第179章 执念、动容,情爱。 三者混合在一起。 一旦意识她真的要离开自己,他就生出一种恐慌,他有时候甚至真的恨,他身边剩的人已经不多了,为什么还要夺走她! 他甚至产生了很多的敌意和阴暗情绪,整个人一下子被阴郁覆盖。 那个该死的梦好像把他心理阴暗那一面都勾出来了,梦里梦外,两种相似的情绪叠加,他有时候有种冲动,恨不得豁出去一切,把她当成“她”,不惜一切手段去死死抓住。 这种病态,一刹清醒后,让他狼狈极了。 他自己都感觉难堪,没有脸皮,像个疯子。 裴玄素心里很难受,伏在水底的时候,他甚至溢出泪,但有种附骨之疽一样的执着仍然紧紧硌在他心里,他经常一阵燥热一阵冷,昨夜和今早都失控了。 裴玄素涉猎过一些医术,他意识到自己这个状态是不对劲的,他可能有些情志病了。 他想治。 他不能继续这样了。 更不希望伤害他和沈星之间的感情和关系。 像方才那样的事情,绝对不能再发生一次了,不然他绝对糊弄不过去的。 但不能叫大夫,裴玄素现在已经渐渐明白那块铁牌存在的意义了,他发现自己生病之后,第一时间的想法就是掩下。 裴玄素自己把了一阵的脉,思索了一会,随意洗了洗上水,穿戴整齐检查过后确定没有遗留痕迹之后,他把门窗松开,叫了冯维进来。 裴玄素以前看过一本相关的医书,他有一瞬下意识想吩咐冯维拿以前看过的医书来,但顷刻反应过来,家都早已不复存在了。 他面色阴了阴。 最后裴玄素凭着记忆,慢慢写了一些药,递给冯维,让他们几个找机会私下去抓。 …… 淅淅沥沥的细雪,落在屋檐和庭院的青砖地面上,室内这几天的炭火,墙角居然有一簇小草顽强冒出头来了。 不过很快被人拔干净了。 瀛州南郊,距码头不远处的一个三进别院,外表与普通民居无异,但内里,庭前屋后,无声站了不少布衣但矫健的布衣护卫。 屋内已经点了橘子味的香丸,这香丸添了药是隔水融了垫在小上煮的,不然干烧会让主人感觉燥热。 饶是如此,屋内依然时不时有低咳的声音。 那个素衣洁手的青年已经取下了竹幂篱,雅致的面庞如星,但非常瘦削,掩嘴咳嗽,让他左半边脸泛起一抹病态的潮红。 喝了半盏姜茶,才缓和下来。 这时候,有心腹疾步进院,挑起门帘后,在门前缓了缓身上寒意,才敢快步走上窗畔的素衣男子前,呈上刚刚收到的消息。 “病了?” 素衣男子接过纸笺,微微挑眉,嗓音清朗尾音微哑,非常特别,“朱萸子、郁金、香附。” 这是……情志有伤? 素衣男子通晓药理,仅凭三种药,略略沉吟,就有了判断。 槛窗前还站了一名身穿蓝色锦缎广袖长袍的青年男子,约莫三十年纪上下,转过身来,见他眉目疏阔大气,颇具英伟的俊相。 蓝衣男子走过来,问:“什么事?” 素衣青年把纸笺一推,“没大事。” 对他们的计划而言,完全不影响。 蓝衣人拿起纸笺看了看,只有三种药材,不由挑眉:“哦,这么确定吗?” 冯维等人确实非常谨慎,饶是这样的盯梢,也只追踪到三种药。 心腹面露愧色,刚要请罪,素衣男子抬了抬手,微挥了挥让人站一边去。 明太子淡淡一笑:“久病成良医。” 那蓝衣男子也坐下,他真名叫夏以崖,是江左夏氏的现任家主,两人都是裴玄素的旧识,他和明太子是旧交,也是这次的合作者。 “你的人昨夜被发现了?” 夏以崖今天过来,就是问这个的。 “那倒不至于。” 不过裴玄素确实已经知悉第三波人的存在了,明太子淡淡道:“不过也无所谓了,已经差不多了。” “裴玄素,确实相当了不起。他还真做到了。” 十六鹰扬府马上就要被他彻底弄垮,他做到神熙女帝麾下那些能臣能吏花了快十年时间都没有完成的事情。 明太子扯了扯唇。 身边的人都很高兴,但他还是淡淡的。 也没有看出太多的愉悦情绪。 夏以崖挑眉:“怎么,你后悔了?” 明太子一只素白的手搁在炕几一侧,瘦削见骨,白皙皮肤下手背青筋的线非常明显。 他抬起眼睑,淡淡道:“你想多了。” 但他的情绪到底受到了一些影响,只是面上不显,两人品茶简单交谈几句,突然有点索然无味。 明太子除了他的母皇,不隐忍任何人,信手搁下茶杯,夏以崖一笑,起身告辞了。 明太子在炕上独坐许久,起身踱步到窗畔,他不顾手下人劝阻,微微推开一点窗缝。 絮雪纷飞,房檐树梢,远方黑山白雪,覆盖上一层如梦似幻的朦胧。 冷风从细细的罅隙灌进来,明太子立即咳嗽了几声,他掩住嘴,左半边脸一面潮红如涂脂。 他盯着那寒冬冷景细雪纷飞半晌,哼笑两声,敛了,沉默阖上窗扇。 …… 有人情绪由高转沉,却有人是恰好相反的。 第180章 裴玄素情场失意,但事业上却是在高歌猛进。 陆通船行之行,彻底打破了目前胶着的局面,裴玄素后来先进,以极其迅猛的手段,让整个瀛州冬日滚雷平地而生,轰得那些保皇党中立派以及太初宫一派头晕目眩! 当天黎明,裴玄素已经遣了身边的四大副提督及头号官各掌队掌司率人立即奔赴最近的鹰扬卫所在地,紧接着,他折返瀛州鹰扬卫,赵关山梁默笙匆匆而出,后者当即加派了人手一同前往! 目标正是那各大鹰扬卫所在地的陆通船行。 他和蒋无涯是在斗快,最后结果彼此都尚算满意,裴玄素陆续得到了七套账册,撕掉的部分都是在他尚算接受的范围。 连续这七八天,裴玄素赵关山梁默笙三人不断具折上奏东都。 给朝廷的明折以及给神熙女帝的密折都有。 最后一天的密折,裴玄素想起那蒋无涯,他有种冲动把这人的所作所为都给写上密折,但想了又想,终究是忍住了。 朝廷怎么掀起的轩然大波暂且不提,反正位于瀛州的政事堂阁老范亚夫及大皇子秦王楚治一行,在陆通船行爆出当天,范亚夫脸色骤然涨红,又铁青,他闭眼捂了捂额头,直接栽倒,晕厥了过去。惊得旁边的大皇子楚治和高子文等人惊呼,急忙搀扶住他。 这几天,淮安侯郑御以及沈星的姐夫楚淳风已经快马折返东都了。 两仪宫那边的事情就不详说了。 裴玄素在上完最后一次明折和暗折之后,次日,神熙女帝的彻查一整个十六鹰扬府的明黄圣旨就抵达了瀛州。 走的是六百里加急,传旨的是太初宫御前总管梁恩,同来的还有裴玄素的加恩圣旨。 裴玄素封侯,永城侯,赐原长恩侯七进七出的敕造大宅,赐帛,赐帑金,赐妆三色花云锦飞鱼过肩罗,圣旨特此赦免他的父母之罪,不复官爵功名作惩处,从此便为平民。 同时他的兄长裴明恭特赦脱去宫籍,重入民藉。 神熙女帝下这道圣旨引起多少纷议不提,但她确实相当之有魄力,说到就做到了,裴玄素如此强而有力,她力排众议兑现了帝皇的承诺。 梁恩这一次,再不小觎裴玄素半分,把他和赵关山梁默笙并列再一次招呼的。 梁恩私下传了神熙女帝的口谕:“陛下希望诸位再接再厉,争取在年末封印之前,解决这件事。” 梁恩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满面红光,冲赵关山梁默笙裴玄素,尤其最后者,道。 …… 当天下午,四十艘大官船在瀛州大码头起锚扬帆。 东西提辖司及两监,以及钦差团的大部分主要成员都离开了登船离开了瀛州,目的地位于京畿和虎口关的十六鹰扬府总府! 东西提辖司及两监接旨之后,直接冲除瀛州以外的各地鹰扬卫而去。 其中重点,剑指位于京畿的两大鹰扬府总府。 裴玄素素白曳撒,妆花云锦上精绣繁复的龙首鱼身飞翼的龙鱼团纹,两肩大片大片的过肩瑞兽云海团纹,身上披着黑色衣领修银的披风,脚踏同色银纹的玄黑皂靴。 天高江阔,高大的红漆楼船做背景,他玄黑披风和绣银曳撒在江风中猎猎翻飞,有一种日暮苍山玉面修罗的的冷傲感。 他带着人快步上舷梯登上楼船。 冯维低声说:“孙传廷说去买药的时候,似乎有人尾随他。” 裴玄素的药并没有一次性买,冯维目标大,他和邓呈讳都没敢自己去,而是交给长相路人平时又相对少出头出面的孙传廷。 孙传廷当然也不敢自己就这么去买,但好在阉人是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经常会私下去买一些药物,他分散着托了几个人去买了几贴药,然后才偷偷自己改装溜了出去。 孙传廷异常谨慎,换了多次装束,又去青楼又去赌坊,买药物也挺顺利的。 只是他分别在几家药铺买了三种药之后,忽想起杜仲胶,赶紧回头想一起买了,却远远发现,有个高瘦的男人正在询问药铺掌柜什么。 药铺掌柜从算盘上抬起眼睛,说着说着,手还指了一下,指的正是刚才给他称香时附拉出来的那个百子柜抽屉。 孙传廷心一突,反应极快,佯装没有发现,就势直接拐弯,去买了一点其他东西,杜仲胶也不敢买了,拎着东西就直接回来了。 冯维把药从套了棉套的陶壶里倒出,端上来,对裴玄素说。 “主子,您说,会不会是宣平伯府的人?又或者是上次那伙人一拨的?” 宣平伯府裴家,裴玄素的祖父叔父堂兄弟们。昔年裴文阮父子身边的人,不拘是文书幕僚、护卫管事、侍候下人,当然是很多出身宣平伯府的。 裴玄素刚刚从龙江出宫挣得副提督之位的时候,他手里急缺人用,况且这些确实也比不明来路的人用得放心多了,于是就把狱中、已经没入宫籍、或者已经在流放路上的旧家人就文书护卫之类全部提回来了。 这段时间,他不断调整身边的旧人,表面安置实际剔除了不少,基本已经稳定下来了。 但也不排除有漏网之鱼。 宣平伯府那边关注裴玄素的动向太正常了。 故冯维有这个猜测。 裴玄素对此不置可否。 至于另外一个怀疑对象,那天被蒋无涯率先发现的第三波人。裴玄素这段时间除了鹰扬府的公事,他对沈星私下磨人的情感,另外就是思索着来路不明的第三波人。 第181章 裴玄素:“杜仲胶先别买了,还能用一阵子,别急。” 他眯眼,在发现了这第三拨不明人士之后,裴玄素私下迅速做了一些调整安排,但总体来说,他是个艺高人胆大的,裴玄素淡淡:“不管是谁,早晚是要露头的。” 他反覆忖度过,态度是慎重多疑的,但走到今时今日不亚于深入虎穴,危险的东西太多了,他父母死绝人在东提辖司中,能被人谋算的寻常东西都没了,也就没什么惧怕的。 当然,他迅速重新调整了沈星和裴明恭身边的护卫,并且私下叮嘱过徐芳了。 他碰了碰药碗,温度差不多,端起来一口饮尽了。 冯维问:“主子,好些了吗?” 裴玄素微微点头,冯维奉上的茶盏涑口,他端起来喝了一口,咽下去了。 服药之后,他感觉确实好过了一些,阴郁和低沉的情绪也似乎少了一点。 就是还不敢见沈星。 他起身,转身立在舷窗之前,垂眸抚了一下手上那卷明黄圣旨。梁恩是个很懂办事的,把裴明恭的新户籍纸夹在装放圣旨的匣内。 他深深呼了一口气,掌心的圣旨不重,却沉甸甸的,他心情难得舒畅。 十六鹰扬府很快完蛋了! 裴玄素调整心情,他伸手舷窗推开了。 这是整艘主船最中心的大舱房,舷窗非常大,一推开,广袤长空和两岸郊野城镇远景,江面浩汤,大小的红漆楼船簇拥着最中心的三艘主船疾速航行。 他位于主位,居高临下,俯瞰船上一切。 红船上值守的宦卫番役掌队见主窗开了,他站在窗后,立即俯身见礼。 千里江河,破滚滚波涛。 但要说不如意的,也有,裴玄素点头无声叫起之后,他站了一会,转身亲自把圣旨收进他的衣箱之中。 把它放在一堆赐服厚衣的上面,他静静注目良久,才俯身阖上箱盖。 但他才刚把这衣箱亲自锁上,就听见舷梯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沈星的声音:“二哥,二哥你在吗?” 他心肝一拧,病愈之前,他根本不敢见她。 裴玄素立即直起身,“说我不在。” 他一个转身,连脚步声都不敢大,从隔间进去,打开倒秽物的小门闪出去。 只是刚出去,他却刹住脚步。 赵关山在门后,微笑看着他。 船板是木板制的,沈星的脚步声以及她和冯维对话有点失望的声音这里还隐约听得见。 裴玄素下意识想遮掩,不是不信任,而是铁牌,尽可能少让人知道。 赵关山却轻声说:“随义父来,咱俩说说话。 “韩勃那傻小子,都和我说了。” 裴玄素的肩膀一下僵硬,但赵关山只是笑了笑,他拍拍他的肩:“来吧,别担心。” …… 三艘主船,其中两艘在尾舱悄悄架了悬板,赵关山带着裴玄素回了自己那边的船上。 那里没有沈星,不用裴玄素说个话都不放心。 这么点距离,裴玄素一跃就过去了,用不上悬板,但他也跟在赵关山身后走过去了。 赵关山笑道:“老喽,比不得你们这些个年轻人。” 裴玄素说:“义父你别这么说,你才五十。” “五十还不老啊?” 江风拂面,这几年暖冬,江水都没有见冰,大船走得又快又稳,就是风大了些,吹得两人一银白一赤红的曳撒和几缕碎发猎猎而飞。 赵关山带着裴玄素走到另一边,找个避风的地方,两人就坐在舷梯之上,赵关山吩咐一声,把附近的所有人全部清干净了。 两人聊了一阵公事,说得有半盏茶,但裴玄素听了前面那句“韩勃都说了”,他就知道赵关山想和他聊哪个话题,他心里有些不愿的,举目眺望江水,他想起沈星,心里又难受了起来,很简短回答。 赵关山长叹一声,他也不废话了,他说:“你是担心害了她对不对?怕自己会死,没有未来。” 言简意赅,简直一下切中了裴玄素心底最深处的情感! 他蓦地转头,从滔滔江水对上赵关山已见风霜之色的温和面庞。 两人一瞬不瞬对视。 对的! 没错。 赵关山简直一语中的,裴玄素这人从小就是个霸道执拗的,他能执着到年复一年去强求母爱,直到裴明恭发生意外才戛然而止。 所有和煦温柔都是表色,能制止他让他如此痛苦内耗的只有他自己。 沈星对他的好,让他根本没法忽视他没有未来,哪怕侥幸不死也注定被万人唾骂的处境。 他冷然而行,他毫不在意。 可沈星呢。 当义妹还好,当一个阉人的妻子、甚至地下情人。 凭什么呢? 她对你那么好,你凭什么这么做呢? 越在意,越珍视,就越先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这才是他所有退让所有决定的根本。 裴玄素这段时间情绪确实有点异常,带来的是身体上不适感觉,此时他忍不住紧紧捏着拳,一双漂亮的丹凤目有些发热,他用力甩了甩头,闭上眼睛,复又睁开。 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压下喉间的哽意。 他终于承认:“我讨厌蒋无涯。” “如果他死了就好了。” 第182章 他有些阴暗地说。 这是裴玄素第一次把这句话往外说,从牙缝里挤出来,说得晦涩无比,描绘过视觉效果比从前看着略小一点的喉结在上下滚动。 他低头看了看这身素白华丽飞鱼服,袖口至前臂大片大片繁复华丽的银色绣纹,黑披风垂落在他腿侧,凌然,也孤孑。 “只可惜,蒋无涯不会死,反倒是我更容易死一些。” 说不定,下一个转场就死了。 裴玄素抬起前臂,修长、骨指分明的手掌上新疤斑驳,身上银白得没有一丝瑕疵的赐服。 这是他的救命稻草,是他锐意进取、复仇的一切根本和倚仗,同时也是他背负的沉重枷锁。 赵关山一直听着,直到裴玄素沉默下来,他轻轻一叹:“确实很容易死啊,”这些年,他身边死的人有如过江之鲗,当初他拜的师父,他初初被阉割那年凑上去攀关系的几个哥哥。 有风光,有得意,也有落魄,但都已经死干净了。 并且死得很惨。 五马分尸的有,身首异处好几个,魂归荒野或宫禁也多。 “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我都五十了。” 赵关山也不敢给太肯定的建议,这是几乎扭转两个人的命运人生的决定,但他轻声说:“如果她愿意,两个人一起努力,一切还是可以的。” 赵关山盯着滚滚江水,他也有几分感慨,裴玄素霍地侧过脸来看他,他笑了下:“韩勃这小子,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铁牌禁谕是真的,前副提督邓全锳也是真的,韩勃的母亲张夫人被赐死更是真的,他当年神思大乱出了差错险些没命也是真的,他悲痛欲绝更是真的。 赵关山伸手摩挲了一会颈间的项链,那是一条红绳,末端系着一枚有些旧摩挲出了包浆的银的玲珑扣。 换个人,赵关山是绝对不会把这东西拿出来,也绝不会提起这件旧事。 他把玲珑扣摘下来,递到裴玄素手中,微笑鼓励他,“你打开来看看。” 裴玄素有些疑惑,但还是立即打开了它。 玲珑扣是一个圆形的饰物,内里中空,可以存放一些小东西随身携带。 裴玄素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是一个折叠得很小的信纸,先用油纸包着,用蜡封了,怕进水,他小心揭开蜡封,便了见了这团有些泛黄的信纸。 赵关山有些惆怅,但始终鼓励的微笑未变,裴玄素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它。 这是一封遗书。 ——“喜你如盛夏白瓷,天凉待你归;慕你如朱雀深巷,温茶诗书,盼君与我同归矣;如青藤绕树,至死方依,愿万世轮回,换你十年红尘相伴。 今天天晴,有一碧青空,抬头仰望时,当是微凉好个秋。 从骏景轩到前堂,大约有二百五六十步,我想我每一步,都会走得开心的。 文砚哥,别伤心,我先走一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勃儿。 我想告诉你,这三年来有一千一百二十一天,比我过去的十几年都过得开心。 我不后悔,你也不许。 你记住了,要好好活着,把我一份一起活了。你要替我找齐汝窑那套杯子,替我找到合适当茶堂的小院给我打理好了,东西都摆上去,没有七老八十,不许来找我,……” 赵关山在旁边看着那张泛黄的信纸,他轻声说:“她读书不认真,前面一段都是抄的,你状元郎你别笑话她。” 娟秀的字迹,有点匆忙,但看出写信的人很认真。 这是张夫人的临终遗书。 两仪宫的天使包围直入前堂,张夫人已经得讯了,她最后匆匆执笔下了这封信。 秋阳,黄叶,晴空,她还抬头望窗外,想像他的脸。 有点轻快活泼,但更多是温柔,缱绻。 她从不悔,她说,再来一次她也愿意,这三年多,是她这辈子最美好最快乐的时光。 这段人皆鄙夷的婚姻,比从前她那三段人人都说好的好姻缘,都要好都要快乐美满太多了。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十数年三任前任光阴,换她一天都不换。 殷殷叮咛,快乐又俏皮,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她回忆过往,一点都不伤感,她恬静开心极了。 “你别听韩勃说,他当年还小。” 赵关山认真对他说:“虽不能相守,但我们从来不认为这是一件错事。” 他痛彻心扉过,至今想起来都依然难受,懊悔过,但终究不认为这是错事。 “你别先打了退堂鼓。” 赵关山说:“吃一堑,长一智,铁牌是在,但不声张就行了。将来,将来未必没有其他变化。” 东西提辖司想出去是很艰难的,但也不是不能想个法子,就像邓全锳,犯个错调进内廷去,当然,这是下下策。 “你将来可以谋求入朝或外放。”从东西提辖司出去。 是很难很难,但事在人为,将来的事情谁说得好呢? 即便是死了。 留下来的可不仅仅只有伤心啊。 只要她不后悔不就行了。 万一排除万难之后,两人都好好的呢? 这个前提,就是她清楚,只要她情愿,那一切就是甜的,一切都可以了。 裴玄素心一下乱了,他抬头看着赵关山,赵关山拍拍他的肩,笑道:“那丫头胆子小,蒋无涯来了也不怕,你还有时间和机会。” 第183章 赵关山人老经事多,蒋无涯想和沈星成婚,还早着呢。 他接过信纸,小心把它折叠好,收回玲珑扣里。 裴玄素看了看玲珑扣,又侧头望江水,他回过头来,风吹他披风猎猎贴在脸侧,他都没顾得上拂去,“……可是,蒋无涯比我好太多了。” 赵关山就笑了:“他好他的,你也有你的好处,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咱们这种人,一辈子能得一个真贴心掏肺又喜欢的可不容易。” 他问他:“你真的想就这么错过她吗?” 这个问题直击灵魂,几乎是马上,一个“不想”几乎脱口而出。 裴玄素心乱了,他张张嘴,想说什么,但乱哄哄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手上残留纸笺的触感,他忍不住动了动手指。 赵关山已经站起身了,他把裴玄素也拉起来,“你想一想,先问清楚自己再说。” 他看着裴玄素明显变差了很多的脸色,“现在跟我来,先把病瞧了。” 第46章 裴玄素这脸色差得,他下颌涂了膏子鼻翼也打了点阴影,但总体大多脸颊没有,他内心煎熬身体不适,这是事业上突飞猛进都没法弥补回来的,面色气场就显现出来了。 沈星找不着他人,但总或远远或匆匆见过几次的,连她都发现有点不对劲。 她找过韩勃找过赵关山,询问过他确实很忙,她想了想,最后向赵关山透露了对他身体的忧虑。 更甭提韩勃给说这件事的时候,支吾了一下,把那天裴玄素彻底失态的事也给大概描述了一下,他小声说,他觉得裴玄素有点怪怪的,可能生病了。 赵关山拉着裴玄素回了舱厅,该清的人他也清走了,他招手,一个穿着普通宦卫服饰背着药箱的矮个子中年上前了,却是西提辖司的刘大夫,“来,让老刘瞧瞧。” 裴玄素一下子回神,他心紧了一下,但赵关山已和他说:“老刘是我的人,别担心外透。药都是随常备着的,船上就有,私下捡了煎,也不用到外头去。” “这里的人,除了韩勃那傻小子,都看过大夫的。” 也算阴差阳错。 但那砍断人生的一刀,必定带来的生理和心理上巨创,再加上能挨这一刀没入宫籍的,没几个家里是没出点事的,心理疾病不在少数。 就连赵关山到了今时今日,也不能说,他对这一刀已经一点不介怀。 进来西提辖司的人,除了韩勃是一心扎进来跟他的,其余人基本都看过一段长短不定的大夫。 有人目前还在常年服药。 西提辖司大夫不止一个,常备的。 赵关山也在选人,太疯狂偏激的,哪怕很有能力,他也会剔除走不要的。 留下来的,基本还算正常。 因而,裴玄素还真不算特例。 赵关山一直关注裴玄素,初时看着他还行,就以为不用看大夫。但最近他自己留意着,还有韩勃沈星反映的,他开解裴玄素之余,已经带着大夫来了。 看来还是需要看大夫吃上一轮药啊。 裴玄素犹豫了一下,他确实很想看个大夫,但要是先前,他是绝对想法子拒绝的。 他身上有个不能示人的绝密隐秘。 但时至今日,他现在可以肯定赵关山对他是真情实感。 “老刘的家人在东都北郊四十余里的赵关北坳的朝望坡村,除了你,也就韩勃那傻小子知道。” 赵关山拉着裴玄素到舷窗变,他压低声音和他说。老刘固然收复多年,可信,是心腹,但留的后手和该准备着的,赵关山也不会落下。 他这点东西,今天不知明天事,就不说迟早都是韩勃裴玄素的这些话了。但两人还在提辖司一日,他那些绝对的心腹人手和背后的后手准备,早晚也是给他俩的。 朝望坡村一带是赵关山安置心腹家人的地方之一,还有几个外地的安置地点,他顺嘴也说了。 裴玄素稍稍迟疑,主要他身上的问题,未曾去势阳气刚劲,阉人却基本体质阴寒,脉象上是有些许差异的,高明的大夫是能通过把脉产生疑惑。 但好在他当年涉猎广,会一些医理脉象,他早早为防将来不得已得太医把脉,私下研究过怎么用按截手法临时调整脉相,短时的话,不怕看出下.身问题。 他最终借口去厕间整理一下,阉人多有不方便的地方,赵关山温和:“那你去吧。” 裴玄素把厕间的门锁稳,自己整理了一番,重新出来,给老刘把了两边的脉,确实是有些情志问题。 赵关山看着老刘把了脉,又看开方子,他拿着方子,仔细询问了一番,确定裴玄素不严重,他也就很高兴。 把方子交给老刘,让赶紧去抓了药煎。 “你啊你,还想这么多东西呢,”赵关山长叹一口气,他也年轻过,经历过,他懂,但他语重心长:“身体好了,才有以后,不然想也白想,你要懂啊!” 所想欲做的越多,就要珍重自己的身体,裴玄素不仅情志有碍,他身体还有积攒下来的疲累伤病,这次趁机一起不清了,早晚得积劳成疾。 赵关山没好气:“这次一起吃药给发了出来,正好趁着这几天船程。” 他打了裴玄素的手几下。 裴玄素默默受了,他一直听着,“谢谢你……爹。” 第184章 他也不是心如铁石,迟疑了一下,最终学了韩勃的私下的称呼。 赵关山不由笑了,摆手:“别别,我可不能占了你爹的称呼。那个老东西,表面看着温和讲道理得很,实际忒小气了。” 裴文阮表面不说,还自谦,不少批评少年的裴玄素怕他过于骄傲伤仲永。实际言语举止之中,赵关山知他对小儿子最是自豪骄傲。裴文阮是个慈父,两个儿子都疼爱得紧,但小儿子是他亲自从襁褓中手忙脚乱拉扯大,养育谆谆教导成人,看着他成器成才,那种感觉和别人是不同的。 裴玄素默了一会,“……我想他不会不愿的。” 他那么疼爱他,只有衷心感激的份吧? 他不由得忆起昔日父亲捋须欣慰的画面。 家变后,裴玄素这还是第一次提起父亲,没有排斥,只有淡淡慨然和感伤。 但赵关山还是不同意占用老友的称谓,裴玄素就说:“那喊父亲,或大人?” 大人除了上官,也是时下儿子对父亲的私下称谓。 至于父亲,会偏正式偏明面了一些。 大人正好合适,也不怕引人瞩目。 赵关山笑道:“好,那就大人!” 裴玄素这么大的人了,耶耶这些小儿称谓,他别扭也喊不出来。 赵关山和裴玄素并肩往外走,他停住脚步,转头望身侧的人。裴玄素脸色很差,情绪也提不大起来,但青年身量颀长肩宽腿长,素银赐服黑色披风在身,自有一襟内敛不怒自威的岿然气度。 赵关山拍拍他的肩,这身姿能耐,真真好儿郎啊,他有长辈的满意,又有欣然,他不由感慨:“我这辈子,有你、有韩勃两个,也算是有儿子命了。” 别人收一堆子孙,赵关山却从不干这个,他这些年也就因缘际会有了韩勃和裴玄素两个义子。 回忆过往,诸多感慨,但到底两个孩子都是好孩子,他这辈子也不算是有子嗣的遗憾的。 赵关山和裴玄素相拥了一下,前者用力拍了拍后者的背部。 两人已经出了舱厅,站在船舷边上,江平水阔波纹粼粼,冷风一下子猎猎拂面,赵关山招手,把兜帽接过来,亲手给裴玄素戴上。 他最后要说的是,赵关山勾着裴玄素肩膀,往侧走了两步,他压低声音:“不过你不许欺负三娘,得是她真愿意,真喜欢你才行。不然,我可饶不了你的!” 赵关山一肃,语带警告。 他是认真的。 沈星也是喊他义父的。 他不能光偏裴玄素。 一听到沈星,裴玄素心里就是一阵酸软,经历了这么多,他就连意识自己失控,也先强压着自己赶紧出去。 这些日子连面都不敢见她的。 他怎么会欺负她呢? “我不会。” 他也认真回答。 他没谈过感情,第一段爱情,是在这种颠簸巨变中产生的,犹如一朵开在悬崖的洁色花。 摇曳的,混乱的。 他身体不舒服,状态不对劲,他自己也知道。 但唯一能肯定的,他的感情是真的。 欺负她,他肯定不会的,他也舍不得。 …… 老刘确实老练,回去捡起一帖药煎了,冯维悄悄提回来给裴玄素服下,他当晚就发起了高热。 除了情志有碍,裴玄素这一年来积攒下的伤病疲惫也极多,他年轻身体好暂时压住了,但不代表不存在。 据老刘诊断,裴玄素状态不对,除了感情受刺激,这一路积攒下来身体上心理上的巨多负面问题才是根源。 趁着这次船程,正好一次给发了。 不说把根拔了,心病还须心药医,但眼下必会大见起色。 裴玄素其实很不喜欢发烧的,雷同的高热总给他带来先前的阴影,他浑身热汗,高热一度昏迷,他昏沉中有种惊心动魄和不安的脆弱,让他下意识不断挣动,双手紧紧攒住被襟。 裴玄素病卧的事情,知道的人不多。不过也只是相对而言。中低层宦卫番役当然是无从得知,但他麾下经常出入的头号官掌队掌司等人肯定知情的。 来探望的人不少,赵关山也亲自守了半宿,身边的人来来去去,裴玄素隐约是有感觉的,但总是不曾让他安心,他在被下攒紧被褥的手没有松开过。 一直到了微黄烛光中,有个人坐在他床边,微凉柔软的手在他的额头触了一下。 那种淡淡的青草和皂荚混合成一种似香橙的味道,那只手一触碰到他,他陡然感觉到安全。 他的手松开,他一下彻底陷入黑甜乡,才真正失去了意识,昏沉过去。 …… 裴玄素醒过来的时候,是第二天下午。 他听见簌簌细雪隐约的声音,还有寒风噗噗吹动厚窗纱的微响,有人在室内很轻细碎走动和小声说话的动静,他又昏沉了一下,就醒了。 醒来的时候,屋里很安静,是白天,不过室内昏沉,另一头的墙角点了半边烛山,邓呈讳在楠木座地屏风侧守着,他还听见沈星小小的呼吸声。 沈星在外间的小榻睡了,她原来是趴在圆桌上打瞌睡的,但被邓呈讳和冯维几个劝到榻上去睡了。 昨晚一夜挺折腾的,赵关山也是快天亮才回去睡的。 察觉裴玄素醒来,邓呈讳立即上前:“主子?” 第185章 他半扶起裴玄素,把枕头垫在裴玄素身后,裴玄素靠在软枕上,单手搁在床架子的扶手上,他有些恹恹乏力,但只要一清醒过来,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就恢复了锐利眼神。 “什么时辰?梁彻他们的信来了吗?” 裴玄素现在已经不可能心无旁骛病了就专心休息,他掌着多少要人命的事,一清醒扫了室内一眼,耳边倾听,先问的是遣出去的八支人马的消息。他嫌弃韩勃这小子多嘴,问话都没带他。 邓呈讳忙道:“是申初,赵督主天亮才回去的,韩副提督他们的信已经来过了,已经收到您的令讯,他们会直接各自拐道到虎口关汇合。” 裴玄素点了点头,第二句就是问沈星的。他微微撑起身,转头望向屏风外,不过屏风挡住了看不见,“怎不让她回房去睡?” 邓呈讳声音也不高,怕吵醒沈星:“星姑娘早上回去咪了一会,辰中又过来了,给您喂了药后,就在那头忙活。午饭后见她犯困,原来在圆桌趴着睡会,后来属下几个劝,她才躺到小榻上去。属下让人加了扇屏风。” 裴玄素嘴里净是辛涩药味残留,但这个时候,喉结滑动一下,涌上另一种淡淡的甜滋味来。 邓呈讳出门叫人端了水来,他在邓呈讳的伺候下稍稍洗漱了一下,外头宦卫又端了粥和药,这么走走动动,哪怕很轻,但沈星睡得不深,便一下醒了。 她掀开搭在她身上的裴玄素的大毛披风,搓两下脸赶紧跑进去。 楠木花鸟屏风后,咚咚咚小皂靴踩在木地板的声音,裴玄素顷刻停了手上拿汤匙的动作,他立即回头望去。 沈星已经跑进来了。 楠木花鸟大座屏后一暗,又亮,沈星玉身穿白玉龙补服的娇小身影出现在眼前,她有点初醒的惺忪,脸红扑扑的,没戴三山帽,身上的衣服还有些皱褶。 足足长达大半个月,两人才算重新真正见了面。 这一瞬间,裴玄素捏紧汤勺,连眼睛都移不开。 她恍惚长高了点儿,沈星喊了他一声,“二哥。” 万般情感刹那翻涌,他暗哑地,“嗯”应了一声。 …… 这几年暖冬,东都以南的这些江河都不怎么上冻,船会一直开到虎口关。 整个钦差团大半北上,赵关山把沈星也带上了,不过就算他没吩咐,裴玄素也不会放心让沈星自己留在瀛州。 他不管多难受,忘了什么,也不会把她的事忘记。 所以沈星也在船上的。 裴玄素已经喝了粥,正在服药,沈星将他拿出来的汤勺接过。等他把药喝了之后,又顺手接了碗,然后跑出去暖壶里倒了温水,端进来给他漱口,漱完口,又换了一杯让他喝点清清喉咙的苦味儿。 “老刘大夫说,你退烧后就该好多了,等喝完这半月的药,缓几日就开始吃补药。” 老刘得了赵关山叮嘱,不该说的一句没往外说,只说是裴玄素先前积下的旧患疲病发作的病因。 沈星十分内疚。 因为在还没发现裴玄素不对劲儿之前的那半个月,沈星和煎熬的裴玄素恰好相反,她过得非常好,忙碌且快乐着。 工作上沈星做得非常好,据理力争,连钦差团的官员都争不过她,最后不得不承认她的成绩,再加上有赵青给撑腰,后者都没法忽视她,最后她专门负责了一块事情,忙碌得睡觉都嫌浪费时间,但却异常充实开心。 她做得很好,甚至收拢了一些上辈子原来就是她这边阵营的人。 但这次不再是徐芳他们撑着她当纸老虎,而是全程由她自己主导的。 她虽年少,但不少人真的对她刮目相看,现在有事情会主动来信或寻过来和她说。 就和云吕儒一样。 所以当发现裴玄素不对劲并后续他突然病倒高烧来势汹汹之后,她就特别的内疚。 裴玄素对她真的很好了,可她连他生病都不知道。 原来她念叨让他找大夫,但也确实没有机会,再加上特殊原因,提辖司内的大夫他们也不敢找。 裴玄素却突然病倒了。 沈星忙碌得像只小蜜蜂似的,还告诉他,裴明恭来信了,等会她念给他听。 裴玄素微笑说,“好。” 她心内愧疚,抢着照顾自己的时候,他就静静靠在软枕上看着;她说要念信,他也点头说好;裴明恭童言稚语有时很好笑,他也露出一点淡淡笑影,轻声说:“他就是淘气。” 裴玄素这个角度,能望见屏风外小圆桌上一大堆摞起摊开的文牍和沈星正写了半的文书,很多。 “怎么这么多事情做?” 铜铁案重点现在已经转移了,她怎么还有这么多事情做呢? 沈星把信念完,小心折叠装封,正想问裴玄素要不要回信,她代笔,但又觉得不好,怕吓得裴明恭,正想着,回头看一眼小圆桌,“哦,是铜铁案一段落的收尾,还有些是赵监察使让我帮忙做的。” 实际不是这样。 赵青对她是又爱又恨,想用又用不上,偏惜才,逮着沈星就教育,但也特地给沈星站台撑腰过,端靖郡主和东西提辖司可不一样的,否则那部分官员可没这么容易偃旗息鼓。 沈星能这么顺利打开局面,赵青算得上一份功劳。 反正沈星和她的上司关系就是这么复杂。 第186章 这次裴玄素生病来势汹汹,沈星担心得几乎一整天都待在他房里。 她闻讯要跑过去的时候,赵青却拦住她,还严肃告诉她,让沈星勿要和阉人过分亲近。 但沈星没听,还是去了。 于是赵青就命人就给她派了一堆的工作,不但找人去铜铁案那边吩咐了,还不许她请假,另外还给了一大摞监察司的文稿给她整理。 不然沈星也不用这么加班加点。 但她还是死活没依赵青的意思不太管裴玄素回去。 沈星说的时候,语气挺寻常的,还有点见他清醒的开心,避重就轻,好像她本来就应该忙成这样的样子。 但裴玄素何等人,他几乎一听就懂了,面上不禁阴了阴。 赵青无非就不想沈星和他过从甚密,乃至担心沈星有可能和他发生感情罢了。 赵青是神熙女帝的外孙女,出朝任监察使去监察东西提辖司多年,她知道那块铁牌,更清楚阉人的定位了。 他轻轻抬起眼睑,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带着一种着迷,静静地看着低着头正在剥橘子皮的沈星。 他说嘴里没味儿,让她给他剥个橘子,她就赶紧起身,去拿了个橘子过来,低头剥了起来,还把白色的丝络撕去。 她纤细的十指特别灵巧,手指头圆滚滚的,有一颗秃了指甲,可能以后都长不出来了。 但依然十分的美丽。 她的侧颜背着光,她抽条了,长得快,婴儿肥都少了,好像一下子长成了一个美目盼兮的中少女。 但柔软体贴的心,从来未曾改变。 别人怎么唾骂他恨不得他就此死去,唯独她,始终看他诸多的好处。 陪伴他,照顾他。 她坐在他身边,裴玄素一直郁躁的心好像一下子静下来,有种心灵皈依贴近的感觉,还有甜蜜的感觉。 “星星,要是二哥病很久,那,你会照顾二哥吗?” 他忽然轻声说。 沈星一愣。 她抬头,发现裴玄素视线越过她,就能望见小圆桌的文书,她不禁搔搔头,裴玄素这么聪明,肯定猜中了。 不知为什么,此刻裴玄素,总让她有一种感觉,他很没有安全感的感觉。 明明是那么厉害那么强悍的一个男人。 “呸呸,你胡说什么呢?” 沈星赶紧呸掉,她也挺累的,两个淡淡的青眼圈,快变国宝了,不过裴玄素这会好了醒了,她就很高兴,看起来精神活泛的。 她忍不住说他:“你也得多休息才行。不是说了么,把自己照顾好了,才能走更远的路。” “你这样,怕不到四五十就一身病了。” 裴玄素心内,不禁苦笑,他都不知能不能活四五十呢。 他很执着,又追问一次:“你会照顾二哥吗,”他顿了顿,“假如二哥病很久,或许甚至……瘸了,伤了,断臂残了。” 这话说得。 但她已经呸过一次了。 沈星有些疑惑,不禁抬头望着他,裴玄素斜靠在软枕上,一瞬不瞬望着她,他那双漂亮又苍白的眼睛,两人对视上了。 窗外索索雪声,这会是白日,有雪色和天光自他床后的厚纱窗透进来,不过被靛蓝色的绸帐挡了大半,烛架上的烛光投到屏风上,有一半投到床前。 前些天,他来在铸造局问人的那天,沈星忽然有种感觉,觉得他很像上辈子的裴玄素,让她不知所措。 可现在又不像了,他躺在床的样子很脆弱,皮肤白得半透明,眼睫下的黢黑瞳仁有点点碎光,仿佛一触就会消散。 沈星小声说:“会啊,为什么不会?” “但你别这么说了,好端端怎么咒自己瘸了残了的,……” 他这辈子对自己这么好,这个年轻崭新的裴玄素,看着他瘦削苍白的面庞,她很小声说:“我会照顾你的,给你端药,陪你说话;还有整理文书,帮你写东西。如果能做的事情,我就帮你做,让你好好休息。” “但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千万别轻易就让自己残了,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如果真残了,该有多难接受。 虽前世今生两个轨迹,但性格还是该有很多一样的地方的吧? 她还真认真地假设起来了,她能做什么呢?他现在有大夫,身边有人,她照顾他又能做些什么,工作上又能替他分担什么? 一一假设,一个个把自己能做的事情掰着指头数出来。 有热意上涌眼睛,鼻端都有点发酸,很酸,心里一种甜蜜和酸楚搅合在一起,让人有种强烈落泪的冲动。 裴玄素强忍过这一波冲动,他慢慢闭上眼睛。 沈星端着他吃过的橘子碟子出去了,她去隔间洗手,没有热水,她还喊人打一点来。 外面是她柔软又清亮的嗓音,沈星逐渐褪去了当初认识的那点点怯,变得大方起来,但那种恬静如春的声底始终不变。 她一直都是这样的,待人很真,就如当初他病重,没人顶着,她一个人拼了命自己顶上;假如有人,她就甘于恬静,从不抢功,把自己能做的尽力做好了。 她就像一个烙印,已经深深烙印在裴玄素的心上,抹不掉,除不去。 但裴玄素也不愿抹,不愿除。 他放开自己,用意识海颤栗的双臂去拥抱这个烙印,贴近这个烙印,他深深的闭上眼睛,去感受它,赞美它。 第187章 裴玄素从不认为喜欢上她是一件不好的事,哪怕他遭遇了那样的反覆煎熬和痛苦,他亦甘之如饴,从不言后悔。 沈星出去之后,裴玄素自己一个人坐在床帐内。 他慢慢躺平下来,翻身贴上沈星坐过的位置,那里有她的体温。 这一刹情绪汹涌如潮,他蹙眉,紧紧闭上那双漂亮的眼睛。 放不下怎么办? 不得不说,赵关山那番话一下子触碰到他的心,某些苦苦压抑的情感遇上缺口,一下子汹涌冲出! “我不知道我前面有多少风雨,但我会努力。” 他也不知道努力什么,反正努力活下去,还有努力其他。 但抿心自问,他放不下,真的放不下! 心一下子鼓噪起来。 从和赵关山对话之后,一直没有停止过。 和沈星的这段对话一下子击倒了他,裴玄素躺在床上,鼻翼翕动。 他睁开眼睛,床帐内和帐外一条光的线,床外有灯光投落明黄的亮,而帐内昏沉沉一片,只有黯暗滤进的些微雪光。 他身处帐内的阴影之中。 但他咬着牙关,忍不住去想。 万一,她愿意呢? 万一她不嫌弃他,愿意拥抱身处黑暗的他呢? 她那么好。 只要她喜欢他! 裴玄素几乎可以确定,只要她喜欢他,那个假设就还真的会成立了! 他一时心难遏制,忍不住一撑坐起,回头想去望她,紧紧捏着拳。 第47章 簌簌雪声,朔风扑击窗棂发出轻微又急促的咯咯微响。 “星星。” 床榻内,帐帷中,裴玄素暗哑喊了一声:“让二哥抱抱你好吗?” 沈星端着暖水瓶绕过圆桌,她一愣,回头,床上那人苍白虚弱的样子让人不忍拒绝。上辈子徐芳徐喜都拥抱过她,她也用力拥抱过他们,甚至以前龙江前后裴玄素也和她拥抱过,这是一种汲取力量的方式。 裴玄素真的太不容易了。 他病的脆弱,沈星也没多想,点头,“好。” 她放下暖水瓶,绕过屏风撩起帐缦来到床前,坐在床边,两人相隔就半臂的距离,两面相对,她还小声:“二哥,会好起来的。” 裴玄素抬眼,一瞬不瞬凝视眼前人,他慢慢的,俯身抬臂,拥住了她。 裴玄素很用力,用尽全力浑身战栗,但落点却很轻,轻轻的一个拥抱。 浑身情感沸腾到了极点,他咬着牙关,感受她的体温和安慰,热泪盈眶,他闭目忍下了。 良久,裴玄素轻轻松开,他说:“好了,谢谢你,二哥又可以了。” 沈星也高兴,她站起身给他一个加油的动作和笑。 他也露出一个苍白的笑。 冯维推门回来了,裴玄素深呼吸,撑着慢慢躺回去,轻声说:“你去书房做事,别窝那小桌子。” “好。” 沈星应了一声,还给他稍盖了一下被子,才转身出了去。 木地板轻盈的脚步声出了屏风,把暖瓶放好,她和冯维说了几句,边说边收拾桌面的文书。 冯维跑进来和他说了一声,也出去帮她搬运。 两人刻意放轻的声音,细碎的脚步声,连同隔壁大书房的小门“咿呀”被推开,脚步声来回了几趟,终于把东西都搬好了。 她跑回来,从屏风探出一个脑袋,“二哥,那我去忙啦。” “好,去吧,记得早些休息。” 他侧头望她,轻声叮嘱。 沈星看着裴玄素是好多了,她也放了心,展颜一笑,哒哒哒跑远了,开小门去了隔壁书房,掩上。 裴玄素静静听着,一直到隔壁落座椅子上,他再也听不到动静了,才慢慢敛回心神。 他深深吐纳了一口气,睁眼盯着帐顶。 外头簌簌的雪声和风声,他服药之后,冯维询问过他把帐子垂下了半边,他一个人安静躺着。 他揉了揉额头,又抚了一下心脏位置。 不得不说,老刘能当赵关山的心腹确实有两把刷子。裴玄素这高烧一天确实辗转动魄,但烧退清醒之后,他确实感觉舒服了很多,整个人的心不再鼓噪,一下子静谧了下来一般。 有种惊涛骇浪后,雨过天青的感觉。 总体来说大致恢复先前的状态。 这一个来月时间,委实有种过了很多年的感觉,冗长而混乱,跌宕碾心。 但总算都过来了。 回忆那些天,简直有小死过一遍的感觉啊。 现在才感觉活过来了。 裴玄素高烧后有些虚,但心却有着这段时间前所未有的侥幸平静感,他不禁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只不过,他还是不是很敢和沈星相处太久,他刚才情绪太激动了,他怕露馅,还是先缓一缓才行。 裴玄素睁着眼睛躺着,静静听着簌簌细雪的声音,感受此刻心的久违的宁静。 药力起效,困意上涌,他听着冯维轻轻走动的声音和隔壁大书房偶尔站起研磨的椅子推拉声,最终阖上眼沉沉睡了过去。 …… 裴玄素这一觉睡到次日晨早。 半夜的时候,冯维又端了一碗药和粥汤给他服下,他忍着困倦用过又睡了一觉,第二天天明再醒的时候,他终于有了原地满血复活的感觉。 第188章 裴玄素辰初醒的,窗外雪声早已停了,烛山蜡烛燃尽夜里没续熄灭,天光自厚纱窗中投入屏风一侧,他睁眼,那双斜挑的丹凤目一动,已恢复锐利神采,他无声盯了帐顶片刻,很快掀被坐起,旋即吩咐:“准备更衣。” 冯维三人闻言立即关闭了门窗,并把整理易容的小荷包取出来。 “星星呢?” “星姑娘在隔壁书房,卯时就起了。” 孙传廷提着暖壶往铜盆兑了温水,裴玄素直接站起身,俯身洗漱拧棉巾擦干净手脸。 裴玄素挑了身深紫色的飞鱼赐服,黄铜大镜前,他取了短笔,微微描绘了眼角鼻翼。 镜中人眉眼锐利摄人,看不出喜怒,龙首飞翼的蟒身银鳞纹张牙舞爪大片盘旋过肩,深紫近黑的华丽赐服让他的艳丽凌然添了幽深感。 裴玄素瘦了些,面庞稍显瘦削危险感却更炽。 他描绘完毕后,不禁停下手,无声盯着镜中的那个人。 这真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他。 当年所谓君子之风已一丝不见,记忆好像前世那么远,眼前这个,镜中人,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阉宦。 但裴玄素知道,她肯定不会嫌弃自己阉宦的身份。 身边色色阉人,她就从来没有异样过。 这也是大家这么喜欢她的原因。 你是否真心,别人能感受得到。 她就是这么好! 裴玄素仰头,以手轻触掩面,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把短笔扔下。 邓呈讳又抱来深紫色的貂皮斗篷,抖开,箭毛光滑厚重深紫近乎黑色华贵,也是御赐的,很厚。裴玄素想了想,没有拒绝,貂毛斗篷披上他的肩,他自己扣上领口鎏金系扣。 身后是收拾整理的声音,裴玄素站在舷窗前,把窗扇推开,冷风灌进一下吹散脂粉味,他锐利双目抬眼望出去。 只见天色昏茫,两岸及诸船还隐约有灯,三艘东西提辖司及两监的主船之后,尚有七八艘同等规格的红漆大楼船紧随其后。 裴玄素这个方向,正好望见两仪宫的官船,距离不算远,他可以望见对方船厅前站着一大群人,为首那人绯色阁袍黑帽白发面色沉沉,范亚夫亦极敏锐,一开窗就察觉了,冷冷抬头盯着这边。 天色还早,不过不管早不早,这几天七八艘大船的灯都通宵达旦只天光大放,人影不少,一字排开的大船,和这边三艘主船呈剑拔弩张的对峙之势。 不少人察觉这边开窗,愤怒地往这边望过来。 敌意有如实质,如果目光能杀人,站在五楼大舷窗的这个深紫华丽的面光身影已经死无全尸。 裴玄素现今差不多站在整个朝堂的对立面了,暗流汹涌剑拔弩张到了极致。 冯维也望见了,“主子?” 他的声音不由有几分紧张。 裴玄素冷笑:“不过你死我活罢了。” 他淡淡,怕什么? 怕他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舷窗大开,凛冽北风呼啸猎猎,裴玄素居高临下,冷眼扫了这若干的大楼船片刻,旋即挪开视线,望向两岸镇甸山野,“快到阴山关了?” 冯维立即应道:“是的,大概还有两个来时辰就到了。” 裴玄素单手整理金扣,略略忖度时间,冰冷目光掠过楼船涌出来的人,他冷哼一声,旋即转望向赵关山的官船,裴玄素吩咐冯维过去探望一下,并告诉赵关山他已经没有大事起来了,他稍候再过去。 吩咐完这些琐事,他没再理会后面那些红漆大楼船,直接离开了舷窗前。 冯维立即把窗扇阖上了。 早膳已经摆好了,孙传廷把食盒收起来放在地上,裴玄素坐下,拿起筷子,他摩挲片刻,佯装不甚在意,问:“星星吃过了?” 冯维眨眨眼睛,忙应道:“星姑娘早起得很,卯时就吃过了。” 裴玄素没有再吭声,垂眸低头,顿了顿,又动作很快把早膳用了。 水谷入胃,精神状态彻底攀升到顶端,他把筷子放下了,站起,转身望向通往隔壁大书房的那个小门,脚下不禁踌躇了一下。 他耳聪目明,又刻意留心神,从关上窗吃早膳开始,他就不断听见隔壁书房斯索翻动纸张和摞文书的声音,后来纸声停了,就听见她零星轻盈走动,和窗扇开阖的声音。 有种情感叫做近乡情怯。 对于外头的风雨剑拔弩张,裴玄素毫不畏惧,只管对垒到底,但转身面向那扇小门,和小门后的那个人,他却犹豫踟蹰了起来。 他怕这些天的异常会惊吓到她。怕她品出什么不同寻常,又担心万一两人因此生疏,那个异常的自己现在回想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这会儿他十二万分懊悔昨天傍晚那个拥抱,他应该忍住了才对,抱什么抱?! 最终翘头长窄的厚底黑靴一转,裴玄素有点踌躇,但还是往那个小门去了。 手抬起,放在通往书房的小门上,他顿了顿,深呼吸一下,慢慢推来了它。 但没想到的是,门后其实有个小惊喜带给他。 …… 沈星也不是笨蛋,她昨天大致整理了一下,就把大部分文书让人乘舟带过去给云吕儒他们处理了。 她现在也是有班子的人了好不好? 不过她有特地叮嘱,弄好之后先把它们送回来,先不要送到钦差团那边去。 第189章 剩下赵青给的那些监察草稿不适合分出去的,她就自己处理,昨晚加班加点,今晨又早早起来,终于赶在裴玄素醒来之前做好了。 她把大书案清了清,特别是前面的地方全部清空出来。然后,把把所有文书分门别类摆放好。 云吕儒他们整理的文书大致按类别分成高低几叠,但都放在一堆的;然后她自己整理的,又按内容分成若干叠;最后就是赵青给的,草稿一叠,整理好的总结陈条一叠,另外即是最后提取精炼写成了十几本明黄色折子。 还有点时间,她坐得累,看得眼睛也有点涩花,赶紧起来活动一下手脚,侧耳听见隔壁还在早膳的动静,她又赶紧抓紧时间换了身衣服。把穿了大几天有点皱巴巴的鱼龙官服换下了,洗干净手脸的墨点子印子,均上面脂,最后穿了一身香色的小袖斜襟的缎面胡服。 男女皆宜的款式,简单利落,没了上辈子那些裙摆环佩,她觉得异常轻爽。 裴玄素把门推开,轻轻跨进来,他一步绕过屏风,看见的正是在做手脚拉伸的沈星,和她身后大书房的一叠叠分门别类好的各色文书折子。 她一见他,立马跳起来了:“二哥!” 她往这边跑了两步。 沈星眼睛有点点血丝,但晶亮有神,精神奕奕的样子,她露出笑靥,书房烛山点燃,和纱窗天光映着,她刚洗了均上面脂的脸有一种水葱般的白皙粉润和光泽。 裴玄素有点紧张,他佯作若无其事,“嗯”了一声。 “你干什呢?”他偷瞄她,嘴里胡乱找个话题,这样问,“这么多文书,都整理好了?” “都好了,但不是我自己的整理的。” 沈星就把他拉到大书案前面了,她笑着回头看他一眼,清清嗓子,严肃起来,一一给介绍:“有些工作呢,是能分给底下人的。” 她故意看他一眼,然后又指点第二堆:“这一堆呢,确实有点急,所以你生病那天我在小圆桌就做好了,陈条已经送回去了,不在这呢。” “但是呢,其他没那么紧的,我就稍放它一放。这一大堆我交给云吕儒他们干的,” 她现在都不说云舅舅了,而是说云吕儒,“至于剩下的,监察司的事确实不适合分出去的,我就昨晚做一些,分一些今早做,不影响晚上休息。” 裴玄素多聪明一个人啊,几乎是她开头没多久,他立马就明白过来了。 这丫头是拐弯抹角告诉他,要张弛有道,注意休息呢。 裴玄素不禁笑起来了,心里那些忐忑,还有紧张,甚至还有一些特殊生病感觉过后相处起来的不自然感,一下子就全飞了。 他嗤嗤低笑,裴玄素嗓音华丽又优美,有种马头琴轻拉琴弦的美丽,他越想越畅快,越想越沁甜,眼前这个人啊,真像他心肝上的一块肉,又叫他怎么舍得割除了去呢! 裴玄素越笑越大声,最后哈哈大笑。 他明面所有冷肃尽数一清,胸臆情绪尽是畅快的。 沈星初时被他笑得有些窘迫,嗔恼,但最后也跟着一起笑起来了。 良久之后,他笑声才收了,垂眸盯了她一会儿,裴玄素忽说,“二哥有个东西送你。” 他从怀里内袋取出他揣了很久,哪怕病愈起身都没忘记收回来的两个小东西,垂眸看一眼,笑了笑,递给她。 总共有两样,其中一张官用的寻常澄堂纸,其上填了一阙诗:“柳绿江南别酷冬,淡香阵阵示春浓。花开时节佳节至,明月今逢喜事重。纤体能行千里路,康身惟愿上万峰。长圆好梦华年美,寿胜南山不老松。” 另还有一个小荷包,上面没什么花纹的,只里面装着一条款式很简单的绞丝样银项链,底下一个银牌吊坠,一面刻着“芳辰吉乐”,另一面刻着一个“星”字,都是纂体刻的。 裴玄素轻声说:“这是送你的十七岁生辰礼物。” 沈星腊月生人。 从铸造局狼狈逃出来后,他有空就写,疯魔似的写了一大堆信,又觉得根本比不上蒋无涯,全都揉烂了。 最后带着一点绝望,用他唯一稍优胜蒋无涯,对方比不过他的仅有长处,写下这一阙连些许心意都不敢透露半丝的诗阙。 他那天看见了沈星放在书案上的那只大草蜢。 荷包里那条项链是裴玄素亲手做的,他也不会其他,用淬过的银丝,一点点亲手绞了,尽力绞得平整好看,最后亲手用小凿子,一点一点刻的这小银牌。 他多年不刻章,有点手生,当时情绪又很不稳定,四个手指头添了不少细细的割伤,最后才刻好的。 这两样东西委实不起眼也不值钱,甚至有些粗糙。 但他拿出来的这一刻,却无比盼望他的心意能被她珍重。 别人送的都是心思,沈星怎么可能不珍重呢? 尤其是裴玄素忙得成这样忙到生病了,都没忘记提前给她准备生辰礼物。 沈星展开诗一看,那有些老套的“长圆好梦华年美,寿胜南山不老松”,却一下正正戳中她的心。 她盼了两辈子,此刻仍翘首孜孜以求的,不正是这个无灾无难一家到老吗? 她小心接过,打开一一细看,惊喜万分,“二哥谢谢你!” 实话说,她自己都把生辰给忘了,谁还记得它呢。 裴玄素如今再看这两件东西,又是另一种心境了。他没什么盼的,一愿家仇雪恨,给父母及死去的族人讨回一个公道;二惟愿她健康长宁。 第190章 他送给她,她果然不嫌弃,还很一脸惊喜,像捧着金蛋一样小心捧着,仔细翻看,面露欣喜。 裴玄素心里被她弄得又酸又软,他站在她身后,也清晰望得见官笺那句——“寿胜南山不老松”。 这也是他给自己划下的底线。 沈星的生命安全。 他告诉自己,不管他接下来要做的是什么,他和她最终又是什么关系?他是否能得偿所愿?他给自己划下的这道底线,是绝对不会退让改变的! 裴玄素已经想得很清楚。 他看她小心打开荷包,取出项链一脸笑意翻看的它。 沈星渐渐有点看出来了,“这,是你自己做的?” 他稍停了一下,“嗯”的应了一声,那双长翘眼睫垂下,又抬起来,揣着一点期待看着她。 沈星果然惊喜,她极小心极珍视拿着这条项链,细细看着,爱不释手的样子,还试戴了一下,清脆:“谢谢二哥!” 裴玄素翘唇笑了一下,他心里泛甜,目不转睛看她,余光又瞥见大书案上那些分门别类的文书折子,他不禁用手摩挲了一下。 沈星真的成长了不少,她甚至自己就会把文书打给底下的人处理,有条不紊安排好一切。事业质的改变,带给人的影响是全面的,两人初相识时她青稚眉目带的一点怯早已消失不见了。 此刻的沈星,眉目飞扬,就像白杨树一样,勃勃成长,充满生机和新的自信。 不过一个错眼的功夫罢了。 裴玄素可不愿再错过她的成长了。 …… 沈星跑来跑去,又钻进隔壁他的卧室去照镜子,左看又看,翘唇笑,连白生生的牙齿都露来了。 她偏斯文,这样笑得露出十个八个牙齿的笑容是很少的,可见收到生辰礼物是真很开心了。 裴玄素也跟着她,就倚在两室相隔的小门门框上。 见她这样,他也不禁笑了起来。 不需要做什么,这样就真的很快乐啊。 最后沈星嫌卧室暗,还推开一边窗,藉着光左看右看照了好一会儿,才将这条除了她家人和蒋伯父蒋无涯以外,人生收到的第一条别人送的生日礼物小心收起来。 ——其实也不算,上辈子的裴玄素也送过生日礼物,每次都一大堆。 她赶紧甩甩头,不不,那些不算。 她小心把项链放回荷包,连生辰诗一起,妥善收到口袋里之后,又趴在窗沿看了一下风景。 裴玄素在她身边,一起站着,两人有一句没一句搭着聊天,风景啊,天气啊,近日的两人做的事情啊,什么都聊了一下。 不过大多都是沈星说,裴玄素偶尔接上两句。 他笑过以后,就这么静静待在她身边,侧头望着她的发顶,他心绪起伏间,暗自藏了激动,偏又觉安宁,两种感觉混杂之间,有种愉悦和甜蜜油然而生。 不同于裴明恭,现在他和哥哥在一起,开心是开心,但总会隐忧,忍不住想很多日后的东西,连看信也是这样。 当和沈星不会,这些日子奔波,好像一下子找到归宿地,他真正放松下来。 他喜欢她,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啊。 他视线余光一直没离开过她,但又不敢真正望着她,仿似在看窗外,不过两人聊一会,沈星到底把窗户关上了,怕他病后着凉,两人转身,裴玄素就笑道:“别回赵青那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琐事,来,替二哥绘个图如何?” 现在铜铁案的重点已经转移了,整个钦差团都几乎离开瀛州,事还是理的,但这边都只是把总,各团队离开瀛州之前,已经安排了交接和手下人跟进。 沈星也安排了她手下两个叫施应芳和陶正的人去具体处理接下来的事宜,有进展飞鸽传书和驿马把消息传回来,她再去和钦差团那边交涉和商量就好。 大家现在高度关注的是十六鹰扬府大案,正案。 东都内外,屏息而待,都紧紧盯着这数十艘正在疾速北上的红漆大楼船。 沈星现在民间消息渠道也有了,她知道民间也正沸沸扬扬。 总而言之,她现在手头也比之前闲下来了。 并且最重要的是,十六鹰扬府大案到了这种程度,她再跟着裴玄素掺和这件事,也就变得不在起眼了。 所有人视线的焦点,都被裴赵梁三人,尤其一举勘破通明船行关键取得重大突破让整个鹰扬府案变得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裴玄素。 其他人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裴玄素真的像蒋无涯说得那样,已经快把朝局和东都都掀翻天了。 …… 外界纷纷扬扬,暂与楼船的书房的安宁无关,裴玄素和沈星折返点了烛山的大书房,炭盆暖融融的,淡淡龙脑百合的香息,沈星心道,原来他这么早就喜欢这种熏香了。 馥郁华丽,非常适合正在此刻一拂曳撒下摆在大书案后的太师椅落座、正单手撑着案沿的人,年轻许多的面庞还是那般的瑰艳摄人,眼神锐利。 沈星处理那些琐碎东西也确实有点郁烦了,她不想再给赵青抓壮丁了,闻言当然愿意了,她赶紧跟着跑过去,“绘图,绘什么图?” 裴玄素微笑,招手,冯维立即将肋下挟着的匣子的放下,沈星好奇打开一看,原来是那几套账册,就是陆通船行得的那些。 ——由于账册基本大同小异,裴玄素在折子上写明,挑了其中一份上呈东都,余下的搁在他这里。 第191章 裴玄素各送一份给赵关山和梁默笙。 原来早该处理了,不过病耽搁了而已,裴玄素现今权柄深重掐鹰扬府案咽喉,真正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核心人物,就算生病,也不能真的停下休息。起烧前,他已经把这些账册都细看过一遍了。 昨日傍晚醒了,他倚着软枕又重新思索一些部分,心里已经大致腹稿。 这图他起烧前原想自己绘的,但现在不想了,他想和沈星一起。 裴玄素含笑点头,把账册拿出一套递给她:“他们的通商运输路线,你一一在舆图上绘出来,看能发现什么?” 他招手吩咐,“冯维,去把大燕疆舆图拿一份来,拿最大的。” 冯维跑到青花大缸旁,很快就把疆域图抽出来了,人高的一大卷,抽出墨绿色避尘套,直接摊在地板上,长足足两丈,很大很大,连屏风都挪开了才放得下。 沈星一手夹着账册,一手拿起细笔,裴玄素停下研墨的手,冲她微微一笑。 明黄烛山架子的灯光下,他脸庞仍有几分苍白,但轮廓眼神已经恢复锐利,深紫近黑的赐服衬得他面庞有一种极度危险的感觉。 如下山猛虎蛰伏,无声而即将暴起。 这样的裴玄素有着异样的俊美和魅力。当然,沈星看多了,她是免疫的。只是她一阵紧张鼓噪,意识到自己要参与到这样的大事情里头,当然比被赵青按头整理文稿苦闷感觉好太多了。 “嗯!” 在裴玄素鼓励含笑的目光之下,沈星赶紧点了点头,她认真脸,把袖子撸了撸,披肩直接解了放在书案上,靴子踢掉,这才带着账册和笔砚,小心踩进舆图上。 她盘腿坐在舆图上,开始翻开账册第一页细看,前后共翻了好几页,又思索了一下,这才小心拿起矩尺,开始在舆图上绘上第一条线,并在旁边用小字备注。 沈星工作的时候,全神贯注,并没有留意到裴玄素起身,站到舆图边上,正一瞬不瞬看着她。 认真的沈星,有种惊人的美丽,她生得婉约的眉目在晕黄灯光映衬下犹如一首诗。 她长开了很多,但五官还是那个五官,裴玄素想起当初昏暗油灯下她那张带着一点怯又勇敢的青稚面庞,还有路边店铺灯笼下,两人拉着手在街头狼狈飞奔。 裴玄素闭目,良久才睁开。 他也脱了靴子,上了舆图行到她身边,沈星有疑惑问他,他轻声解答。她认真,没留意两人越坐越近,俯身看图看册时,几乎是挨在一起。 幽幽的青草香橙的体味,裴玄素深深呼吸,他的胸腔心肺,充斥满了她的味道,这一刻他幸福得炸裂,只觉得先头所有情爱苦楚都已经离他远去。 裴玄素是个行动力极强的人,既拿定主意,他已经忍不住在想,他该怎么试探一下呢? 她会愿意吗? 这个问题像大浪潮汐在他心里滚过来滚过去,自从口子一松就按捺不住了。 他心中不是没有顾忌了,还有点怯,又期待又怕,但心中蠢蠢欲动,怀着谨慎和忐忑:他该怎么样才能试探一下,他究竟有没有机会呢,她是否有愿意的可能呢? 裴玄素面上一点都不透,但此刻心里已经翻江倒海。 左思右想。 他总得想个最合适最自然的办法才行。 这会的裴玄素,甚至没有意识到他潜意识里的想法:这个方法不行,还要上下一个。因此思考这第一个办法得包含的条件需有,不能妨碍下一个。 打持久战。 ——原来她不愿意的话,他就该放弃了,但他根本下意识不去想这个。 有些东西,一旦开了想疯狂捉住的闸口,就很难再收回来,难以退回原地。 …… 屋里两人,一撑膝坐着,另一个趴在羊皮舆图上,用矩尺小心翼翼画着。 一个全神贯注,另一个则一半心神关注着身前的人,另一半心神留心账册和舆图。 两人时不时就账册和舆图低声商量一两句,连裴玄素也渐渐融入进去,专注起来。 但那种呵护的感觉,连在门边的冯维和邓呈讳都感觉得到,屋内两人安静忙碌又专注,这一刻有种不管外头暴风雨如何,内里安宁恬静的感觉。 两人在一起,看起来真的很和谐。 冯维和邓呈讳悄悄对视一眼,两人无声退了出门外,又小心翼翼把门掩上,并且赶紧跑到隔壁卧室告诉正在收拾的冯维,让他不要过去打扰。 三人真的挺高兴,甚至称得上雀跃。他们跟了裴玄素多年,看着他从骄肆少年到成年收敛,天纵之才三元及第,御前亮眼前途无量。后来遭遇巨变,他们重新回到裴玄素身边的时候,后者已经大变样了。 三人小声说着,又欣慰又忐忑时又担心。 其实他们这些随身护卫的人最清楚,裴玄素绝不是沈星面前那么温柔开心微笑居多,哪怕在韩勃说破之前。 经历了那么多,怎么可能七情六欲,仿若从前? 裴玄素经常沉默,阴沉,人也比以前冷漠尖锐得多,偶尔自己一坐就能半天。 圣旨下来之后,他才刚刚遣人回去给他父母收尸立坟。 他想自己去,但根本分.身乏术 冯维当时说,不如先建好坟,等您回京以后,再立碑算正式下葬? 但裴玄素沉默许久,还是拒绝了,让手下人直接安葬立碑。 第192章 冯维过后才想明白,裴玄素这是怕自己未必能够从眼前这个漩涡抽身出来,他怕自己活不到这件事告一段落回京有暇去立碑安葬父母。 他让马上就立碑安葬,而后立即购买祭田并在其上建祭屋。 祭田和祭屋,哪怕死罪抄家,也不在抄没之列。裴明恭一个稚儿智商,既特旨赦过一次,就算再怎么样,他也基本不会再被波及。裴玄素这是在为哥哥在建兜底保障,他怕他死了,万一裴明恭没吃没穿。 有祭田和祭屋在,这方面律法上还是比较严的,裴明恭是七岁不是三岁,起码能有口吃的。 几乎是奔着处理身后事似的去紧赶慢赶去办。 冯维想着就心酸,几个人把这段时间裴玄素的异常都看在眼里,公子这辈子真的太难太难了,且一路过去风急浪高也不知还有多少的险危在前头等着。 只盼老天爷好歹垂怜,能让他有个知心人。 他家公子是能生的,若是有了,还能悄悄在外面生下来。若真能如此,还算好歹有个家。 人生不至于苦成那样。 还有就是这前面的路啊,祈求艰难危险尽量能少一点。 冯维几个其实也不知道这条路走到尽头通向何方?但此时此刻,能祈求的只唯有这些。 冯维三人轻手轻脚把卧室收拾好,把小门也锁上,之后三人便出了房门并掩上,安排守卫的宦卫退远一些,他们直接坐在走廊尽头的木楼梯顶阶,亲自守着。 几人低声说着说着,不免就说起刚才冯维出来之前,从裴玄素衣箱底层取出来揣进怀里贴身收着的东西,邓呈讳问:“已经备妥了?” 这是裴玄素日前吩咐准备的。 从这东西之上,三人已经提前嗅到鹰扬府倒塌的前哨味道,因为这份东西,里面包含了一群他们痛恨已久的人。 这群人也姓裴,正是宣平伯府裴家的人! 提起宣平伯府,冯维目露凶光:“你放心,主子亲自过目的,已经备妥了。” 一时之间,连方才的期待忐忑和祈求之色的驱去了,冯维三人咬牙切齿,面露极度痛恨之色。 要说他们连主带仆,最痛恨的,宣平伯府当居第一,没有并列。 连两仪宫和范亚夫这些等等的人物,真去排一排都及不上宣平伯府。 亲人的背叛才是最痛最恨的,如果可以,裴玄素连带冯维几个,恨不得将那些姓裴的立即拖出来,亲手千刀万剐才好! 想起公子经历和诸多死去的同伴,连一向寡言的孙传廷都喷了一口气,面露忿忿:“公子既然让准备了这个东西,估计没多远了,鹰扬府赶紧垮吧!” 他们都快等不及了。 …… 被冯维三人说中,还真的不远了。 沈星忙起来,聚精会神,到了午初时分,她渐渐就差不多把线图都绘全了。 纵横交错的线,红的黑的,一条条自京畿和虎口关的两个鹰扬府总府通往各方,采买了各种东西又或者贩卖了各种东西后,重新汇回鹰扬总府,又或者流向各卫。 绘到最后几条线的时候,沈星手脚并用,持矩小心画着,刚停下手,一侧头正要说话,却“彭”一下和裴玄素撞了一下脑袋。 她哎哟一声,还来不及揉脑门,突然就愣了。 她侧头,发现裴玄素正近距离望着她。那双长翘蝶羽般的乌亮眼睫,丹凤目此刻眼睑垂下,有一小片阴影朦胧覆盖,他那双眼神锐利的瞳仁此刻却暗黑一片,用一种看不懂深沉目光盯着自己,一瞬不瞬。 她忽然抬头,他来不及挪开,她仿佛骤然撞进两口黑深的幽潭之中。 猝不及防,被看不懂的情感骤然簇拥包围。 但沈星两辈子都没谈过情爱,她在这方面懵懂笨拙得很,她也说不出来,就是觉得裴玄素这目光太深了,很异样,怪怪的。 她汗毛都竖起来了,用力眨眨眼睛,小心翼翼问他,“二哥?……” 怎么了? 这个眼神,她甚至一下子想起上辈子的那个他! 她突然发现,前世的那个他,也经常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就不说话,无声静静看着。 她觉得很怪,有点害怕,立即偏头避开,有时还骂过他。 他阴着脸,一言不发就走了。 之后,要么他几天不见人;要么他那几天就会在床上狠弄她,比平时要难受得多。 显然是心情不虞。 猝不及防的,突然对上裴玄素这样的目光,沈星唬得笔都掉了,她慌忙捡起来,惊慌看着他。 本来沈星这些时日确实成长了许多的,她心里甚至对这正绘的这图有自己的想法,胡服高髻,颇有几分柔韧飒爽和自信,有点像她小时候崇拜的女官姐姐们了。 但这会儿一朝回到解放前,就像裴玄素初识她时那样惶慌,心彭彭彭跳得仿佛要蹦出来一样。 “怎么了星星?” 裴玄素惊诧,他一时收不住目光,正惊慌,但沈星的反应也太大了,他不由把自己那点慌张丢在脑后,赶紧去扶她,“我吓到你了吗?” 不至于吧,他没这么吓人吧? 就算他丑得吓人,这么久也该看习惯了呀,况且他不丑啊。 裴玄素十分惊讶。 他忍不住摸了摸脸,“二哥妆画坏了?” 第193章 他急忙掏出荷包的小靶镜,照了照脸,皱眉端详两眼,也没什么啊。 他这个动作有点儿好笑,前世的裴玄素绝不会这样做的,沈星“噗呲”一笑,心里登时就一松了。 她肩膀一垮,也不由觉得自己有点惊弓之鸟,太怪异了,她十分不好意思:“没有没有,刚才有点反光,好像这边没有眼珠子似的,又有阴影,我唬了一跳。” 她胡乱扯了个借口。 不过也确实任谁也想不到那个原因。裴玄素松了一口气,吓死他了,刚才差一点,他也以为自己露馅了,向来内敛不缺城府现今又添了深沉的人,方才都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惊慌。 生怕十划没有一撇,就被她看破。 一切都没可能了。 他心里一松,人也恢复自然,不由一笑:“你这什么眼神。” 裴玄素一身深紫绣银的赐服,繁复华丽又深沉内敛的色泽,衬得他有一种深邃优雅又如黑豹的危险感,他已经坐直起身了,视线落在舆图上扫了扫,冷笑一声。 他也不想继续方才的话题,怕沈星发现端倪,于是问:“星星,你有什么发现了吗?” 一说起这个话题,沈星当即一醒,她立马说:“有!” 别说,还真有的。 舆图地毯上,一个靡艳颀长摄人;另一个柔韧漂亮,为了平时着装,沈星耳环都很久没戴了,用一根茶叶梗剪短塞起来,光秃白净的耳垂此刻在灯光下无声泛着一种瓷色一般的洁亮光泽。 两人对视一眼,裴玄素居然在她眼睛里看到同一种东西,成竹在胸的眸光。 他不由一下子来了兴致,“好,那你说说。” 不过说这话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又侧头望了她一眼。自己心里松懈之后,不免忆她刚才,沈星刚才的反应真的太大了。 大得裴玄素多少觉得有些怪怪的。 第48章 现在图已经绘好了,两人站了起来,退到舆图上南方的下半截,望向红黑纵横交错新绘上线的北方那半截。 有些事情,光看账册还不明显,但这么一绘上去就非常显眼了。 自京畿和虎口关的两座鹰扬总府通往各卫、各卫返回鹰扬总府,连接有非常多非常密集的线。多到沈星都绘不下,她先是弧道绕,最后绕也绕不下了,最后用加粗备注来注明这条线有若干次。 另外自总府和各卫为中心辐射往外的线也很多。采买的、私贩的——有不少路线都不知目的,但裴玄素判断也是属于私贩的;甚至还有一些两人目前也未能其目的,用红色线标注上的。 反正就是横竖斜飞,几乎覆盖了大半个北地,尤其是鹰扬总府和各卫为中心的这些点,线多得黑乎乎一块。 这种情况下,有一块空白的地方就非常突兀了! ——紧邻虎口关鹰扬总府东侧的开始,一小块一直往东南方向延伸出去,途径有壕州鹰扬卫、梵州鹰扬卫,空白越来越大,直至出现呈纺锤形的一大块干净地方,是沿着苇河河道的走向的,这一片基本没有线走的。 裴玄素貂一身紫衣华丽深邃,领口衣襟的绣银在灯光下有一种危险的隐秘感。他抱臂瞥了一眼那块空白区域,饶有兴趣挑了下唇角,但笑意不达眼底,那双斜挑艳丽的丹凤目有一种冰冷的幽色。 转向沈星的时候,目光温柔下来,他微笑看着她。 沈星也看舆图,又转头看他,她有点得意的小表情,抿唇笑,双眼晶亮生辉。 在裴玄素这里,她也不用端着少年领导的架子,也不用担心自己露怯,更不用每一句话出口之前都得先在肚子里囫囵思索一遍,以免说错了,折损掉自己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威信。 其实也挺累的,虽然开心。 回到两人私底下,她可以畅所欲言,不管露笨露怯都没关系,她还可以得意。 反正裴玄素也不会笑话她。 她原来就是比他笨的嘛! 沈星就说了:“我觉得,这块地方很可能有什么问题存在的。” 她专注绘图,画着到一半就发现了。 沈星当时想到一个词,叫“欲盖弥彰”。 这块地方很可能出现了什么大问题了!以至于鹰扬府这边十分担心被发现,担心到连私运路线都全部避开这一块,生怕会被人注意到。 裴玄素笑了:“很好!和我想的一样。” 两人的想法一摸一样,这种默契真让人快活极了,他想到一个词叫“心有灵犀”,有种愉悦自心底漫上来,舒畅了他他胸臆满襟和四肢百骸。 他望着沈星烛光下的恬静侧颜,她正专注望着舆图空白那块地方,脸颊和眼睫盈了一晕暖黄。在他眼中,她的侧脸像会发光似的,在这偌大的舒苒静室,一颦一动漂亮得动魄惊心。 他偷瞄了一会,目光转回舆图。 “马上就阴山关了,准备一下微服,我们这就动身。” 裴玄素对沈星说。 有什么古怪,去一趟不就清楚了。 裴玄素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此行将会有重大收获! “冯维!” 提及鹰扬府之事,裴玄素温存缱绻陡然一收,那双绝美丹凤眼已变凌厉,整个人如无声出鞘的凶器,有种危险锋锐又有种志在必得的阴沉肃杀,到了极点。 冯维三人一听立马从阶梯起身,冯维跑过来推门,裴玄素吩咐:“把舆图拆下来带上,点三十来人,立即改装,稍候我们乘小船微服离开船队,前往梵州。” 第194章 裴玄素一眼就看出,这块纺锤形的空白位置,腹心位置正在梵州一带。 目前还不知梵州什么情况,他并不打算惊动钦差团节外生枝。有了这条的重大线索,裴玄素对去鹰扬总府和那些将领拉扯已经失去兴致,交给赵关山和梁默笙就好。 他要快准狠! 裴玄素太清楚,要掀翻十六鹰扬府,个人罪行都是隔靴搔痒,查探下去层层掣肘麻烦,且未必达成目的。 想要一举解决鹰扬府,最好是找准一个它与国朝悖逆、存在已经成为阻碍,再也没有人可以为此质询半句,才能干净利落一击将其轰倒垮塌! 不然其他的方式,都誓必会旷日持久拖泥带水。 哪怕是曝光这个私运网络。 没有方向的时候才专注个人罪证、乃至兵将群体罪证,企图深挖去一样样拼凑,但究其根源还是得上述这个。 “梵州?二哥梵州会有什么呢?”沈星也不用换衣服了,她想一下自己的披风,“二哥你有褐黄或者灰色的披风么,借我一件。” “梵州,”裴玄素转身往卧室的小门,他略略思索,“最近十来年,大概就是九年前的苇河大决洪灾罢,涉及七州一百三十多个镇县。” 洪水还在梵州一带积涝了很长时间,后面去了一个能臣叫范遂州当上梵州刺史,挖了一条泄洪渠直通邸州下游,开了泄涝缺口,才真正解决了这个问题。 之后各种灾后重建,据折疏上奏和次年的工部吏部钦差巡视,听说恢复得挺好的。 后来范遂州因此高升,现已经是吏部侍郎了。 裴玄素稍思忖一下,虎口关一路东去延伸至梵州的地形,那该是逐渐向下,到梵州一带算最低洼,再思及近个数十年来的梵州那边的气候,他若有所思。 不过这个隐约猜想太空泛了,一切还是到了梵州再说。 裴玄素折返卧室,迅速在深紫赐服之下套上一身寻常的深黑扎袖胡服。冯维已经找了一件普通的黑毛披风打包上了。 裴玄素亲自到那个衣箱翻了一下,找了一件寻常缎子面灰鼠皮里的披风给沈星。他存了点心眼,特地挑一件自己穿过的给她。 沈星接过抖开看看,很满意,这颜色微服的话这季节正合适,面料又不起眼。 邓呈讳孙传廷也去点好人了,各人领命迅速回房私下准备不提。 前面远远望见阴山钞关,船行的速度已经缓慢下来了,江面淡淡雾霭飘弥。 裴玄素一行这就动身,先去一趟赵关山的船上。 不过过去之前,沈星紧着打开书房的门叫来徐芳徐喜他们,让他们准备同时,并吩咐徐守和徐容先赶紧去告诉了赵青和云吕儒。 云吕儒那边,沈星也没说自己去干什么,只让对方秘而不宣,这段时间铜铁案若有事就暂由他先行看情况处理着。 至于赵青那边,她是让徐守这么说的,说铜铁案有些异常情况,她准备下船私下过去察看处理一番。 赵青一听秒懂,骂了两句,恨铁不成钢,“滚吧!” 徐守和徐容很快折返了,诸人准备停当,正要过去赵关山船上,沈星想了想:“二哥你先过去,我马上就来。” 她蹬蹬蹬跑回下一层她自己的舱房,拉开储物箱翻了一下,找出一件小东西用绒布袋装上塞怀里,又赶紧跑下通往赵关山那边的底层舱厅的侧门。 裴玄素也没有自己先过去,放缓速度下楼梯,在侧门等她。 她跑得脸红扑扑的,女孩子有时候会有不方便的地方,他也没敢深打听,问:“东西都拿好了吗?” “好了好了。” 沈星侧头一笑,她趴在舱门往外小心望了一眼。裴玄素一声令下,半侧船舷清了一遍,现在外面站岗的都是平时有些眼熟的宦卫番役,方才一路从五楼下来,阶梯上一个人都没遇上,都清空了。 悬板搭上,一行人很低调过了赵关山的船上。 裴玄素直接把貂皮斗篷卸了,禀道:“大人,我欲前往梵州一趟。” 冯维赶紧把舆图解下来,裴玄素凑近,低声如此这般简单说了一遍。 沈星左看右看,她发现裴玄素和赵关山的言谈举止间,好像更亲近了一些。 赵关山没有废话:“行,这边你不用担心,我给你先安排个替身凑数。” 跟随裴玄素过来的邓呈讳贾平房伍等人已经去迅速卸了外面的提辖司服饰,露出普通布衣,外面暂披回制式黑披风遮挡一下。 沈星笑着说:“义父,我也去啦!” 她见赵关山看她,有些撒娇上前说,赵关山和沈爹年龄差不了太多,在“父”名头的赵关山面前,她更容易流露出一些女儿的语气神态。 赵关山这还是头一回养的女孩子,平时给韩勃裴玄素准备的东西,他也没忘给沈星准备一份的,现在沈星身边的人手和近卫有一部分都是赵关山亲自挑了送到她身边给她使的。 养女儿果然就是比儿子贴心啊。 赵关山哎哟哎哟笑两声,摸摸她的发顶:“行,那你去。” 他含笑瞥一裴玄素,裴玄素和他对视一眼,两人心知肚明,后者有些不自在。 赵关山看看裴玄素,又看看沈星,笑而不语。 须臾,他说:“那就去信让韩勃他们过去汇合。” 不必再去虎口关了。 第195章 裴玄素道:“我已经传信韩勃何舟了,让他们只带心腹,私下微服过去。” 赵关山深吁一口气,他起身推开舱门,猎猎的风呼啸灌入,前方是临水而建卡住河道拐弯的宏伟钞关,而后方则是紧随其后的一大批红漆大小官船。 赵关山冷冷瞥了后方一眼,回身道:“去吧,但要注意保重身体,别忘了把这半月的药服完。” 最后一句是叮嘱裴玄素的。 “是,大人!” 裴玄素现今和赵关山平级,这句应是,是义子对义父的。 接下来没有废话,马上就到阴山钞关了,一行人略略准备。钞关检查可不敢检验拦截这数十艘大官船,离得远远各色大小商船民船慌忙避让,钞关赶紧大开关门,战战兢兢将船队迎进来通过。 不过由于钞关的设计,所有船只到这里会被木坝拦住,然后转往钞关设计的一个个通检门洞进入钞关的四方检城,然后从检城另一边的出口出去的。 钞关的木坝要打开费时费力,从检城而过也就绕远一点点路,自然是从后者过的。 门洞和检道阻隔视线,裴玄素带着沈星一行人悄然上水,乘小舟直接离开船队,之后在阴山上水,一路望东北方向快马而去。 …… 蒋无涯手上也有一大摞残账本,他的那部分涉及的都是普通将领和兵卒的具体细节,非常繁琐,但他花了这些天的时间,也亲自看完了。 他也意识到了一点什么,默默在纸张上大事小事和具体运输路径都总结了一下。 蒋无涯掷下笔,长长叹了口气。 撑额坐了好一阵子,他站起身,招来心腹低声吩咐了几句。 无独有偶,在阴山钞关的这个合适的位置,蒋无涯给中立派这边的人打了个招呼,也带人私下离去,去梵州一带去一探究竟。 …… 出了阴山关之后,铅云翻涌,朔风凛冽,到傍晚大片大片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而下。 这场大雪下了一天两夜,当年傍晚开始温度骤降,估计河面会出现封冻迹象,大官船队那边行程会受阻。 但这些和裴玄素一行也没什么关系了,封冻受阻更好,裴玄素现在反而不急鹰扬总府那边的事了。 多个几天时间,也翻不出花来。 他们在路边客店休息了一夜,裴玄素让人采购给大家都添置了厚衣服,从头到脚,尤其是他和沈星添置的衣物,他都亲眼看过。 沈星不在话下。 他自己的,裴玄素现今心里有了新的希冀,他比从前要注重自己身体太多了,几乎到了极尽可能一丝不苟的地步。 他还盼着,事情结束之后,能和沈星双宿双栖。 保暖和休息都注重,但时间也没有耽误,天一亮,一行稍稍伪装成镖队的人骑着快马,顶风冒雪往东北方向疾驰而去。 “星星,冷吗?” 大风大雪,连脸都罩住了只露出一双眼睛,前方那个矫健颀长的黑披男子疾驰中回头,露出一双如鹰隼般锐利摄人又斜挑艳丽到极致的丹凤星眸。 声音一出,顷刻被凛冽北风吹散。 沈星得很大声回应:“我不冷,我还好的!” 都快裹成熊了,风雪确实很大,但也确实不冷。 裴玄素点点头,转头:“加快速度!” 一行人顶风冒雪,驱着快马,往东北的梵州方向而去。跑了到大概次日中午的时候,他们渐渐出了大雪区域,前方的雪开始稀稀落落,等接近梵州一带的时候,已经一星雪花都不见了。 苍浑天地,冬季褐黄而主色,干冷干冷的,一条大河蜿蜒自西而来,不过堤坝越修越高,已经形成不少河段的地上河。 梵州一带最明显,离得远远,他们就望见那高出地面不少的褐黄色河堤。 裴玄素一望见那河堤:“梵州到了。” 他顺手扯下面巾。 他们的目标位于梵州北郊的梵州鹰扬卫,那边毗邻苇河,虽非梵州的交通枢纽,但这么些年下来,应也镇甸人烟稠密,他们也不知道这里究竟藏有什么,决定还是先改装一番,再接近去看。 一行人刚刚自南郊进入梵州地界,临近码头,车水马龙非常繁庶,裴玄素忖度片刻,如此这般吩咐一番。 于是,一行人就去采购了衣物车驾,正好他们有男有女,伪装成一个衣锦回乡购置田宅的人家正好合适。 客栈的房间里,沈星打开舆图细看,“二哥,我们从东边绕过去吗?” 不料裴玄素一手推开门,他换衣服更快,已经下去转了一圈了。沈星拿着笔,手边一本册子,她正好以监察司的身份把一路行程和见闻记录下来,并每次都认真签上自己的名。 ——这趟不管是钦差团和赵青的监察司都没遣人来,她正好填补上,万一有什么重大发现,她的这本册子可是非常重要的监察证据,不可或缺。 这也是裴玄素带沈星出差的另外原因之一,他心里想,实际也正好需要。 裴玄素一手推开房门,却道:“不必了!” 听到声音沈星连忙回头,却见他站在门槛的位置,朱红薄唇正挑起一抹耐人寻味的微笑,那双天生极度锋锐的丹凤目此刻又一种凌厉的兴奋之光。 裴玄素吐出一句:“星星,我们这趟来梵州,确实是来对了。” 第196章 平平静静的语调,嗅到一种山雨欲来的血腥味道! 他说:“楼下的食客谈起苇河,说西郊的很多地都已经不能种了。” 但裴玄素自瀛州等待圣旨的时候,详细看过十六鹰扬之下各卫的大致情况。他记得,梵州鹰扬卫府兵的永业田基本都在卫所一带的苇河南岸。 府兵府兵,兵农结合,兵藉和授田可以说是根本了! 有了授田,府兵是不发军饷的。 裴玄素冷笑,永业田出了问题,那这整个一卫所的数万府兵及其家人怎么生存? 不管是卫所偷偷经商养活他们,还是结合地方霸占其他农民耕地做永业田,只要查实,十六鹰扬府都要完蛋了! 这趟梵州之行,果然不负他的期待啊! 沈星一下子站了起来,这下子,连她都隐隐嗅到十六鹰扬府垮塌的前尘味道了。 她拿着笔,忍不住屏住呼吸,“那,这事儿,鹰扬总府知情吗?” 裴玄素微笑:“你说呢。” 他心情大好,一身深黑色的武士劲装,掌宽腰带一束,脚踏牛皮长靴,掩上门走过来,宽肩窄腰颀长遒劲,俊美摄人的同时,身姿步履间有种黑豹捕猎的从容和危险感,这一刻的勃发的魅力让人屏息。 那意思就是说肯定知情啰。 也是,不然这个运输网络是怎么来的?这该是重要原因之一了吧?! 沈星忍不住长长吐了口气,心跳不由自主加快起来,上辈子裴玄素原来是这样击溃十六鹰扬府的吗? 真的太不容易了。 在这个吹哨的前夕,她都不禁变得十分紧张。 她也真的没想到,自己还真发挥了一些属于自己的作用。 沈星有些激动,混合着紧张,在这个让人不由自主肾上腺素飙升的时刻,她捏着拳,一手还有一支笔,在外携带的砚碗设计远不如砚台,她沾了半手指的墨,神态激动之下,漂亮柔韧的五官有一种别样的风情之态。 这是平时看不到的。 裴玄素有些着迷看着她近在迟尺的五官,看她激动紧张得忍不住来回踱了几步,又赶紧翻开册子记了一段,然后标上日期签字。 裴玄素忽想起蒋无涯那些偶偶私语又兴趣盎然的私信,在他看来,那些就是情书。 他醋,又有种急切,很想做些什么把对方压下去,想了一会,就说:“星星,你真是我的福星。” 他绞尽脑计,想了一个,“你瞧,你一来,咱们就有了这么大的收获!” 沈星:“???” 不是吧,不是这样的吧,这都是裴玄素自己的能力好不好? 她没来之前,陆通船行他不也势如破竹? 这福星帽子扣着沈星有点懵逼,收拾砚碗和笔墨的手都顿住了,她惊愕侧头,瞪大眼睛:“二哥你说什么呢?” 她就绘了个图好不好? 最多还有正写那小册子,这她确实是来的最佳人选。 裴玄素这土味情话说得相当笨拙,把沈星惊了个一蹦三尺高,摇头摆手,她忍不住笑道:“二哥你说什么呢,快臊死人了,赶紧别说啦!” 她被逗得,忍不住呲呲笑了起来,乐不可支。 裴玄素:“……” 但沈星笑得欢乐,他十分郁闷,一会儿,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了。 在沈星这里,他也没什么督主的架子,就好像当初一样,他帮着抖开油纸包袱皮,把册子砚碗等物扎紧包起来,打成一个小包袱,他举起来,沈星顺势把手臂穿进去,就贴身背上了。 “好了,这房退了,咱们赶紧过去瞧瞧。” 两人小声说,轻声笑,那种轻快愉悦的氛围和两人独处,让裴玄素的心就三伏天和喝了一盏添了蜜的冰水,情话赞美失败的郁闷抛到九霄云外,从心到身都是愉悦和那种一丝丝的甜蜜。 小包袱裴玄素倒不是不愿意替她背,而是他现在身份有点不合适了,裴玄素也不敢做得太露骨。 况且这是沈星自己工作,她不会给别人背的。 两人收拾一下,抹去痕迹,冯维等人已经把马车等人伪装妥当,马也分别寄存并大半换成骡子了。 裴玄素和沈星快步到楼梯底,已经准备出发。 沈星撑着车辕爬上车,和几个个子小的宦卫也上了后面的车,他们改装扮成家眷。 而其他人上马的上马,骑骡的骑骡,带上衣锦还乡的家私,往西郊的梵州鹰扬卫那一带去了。 …… 有什么已经昭然若揭了。 越接近西郊,人车就越见少,到后面这么大队人马已经非常显眼,裴玄素不得不把队伍拆分了,分成好七八个小队。 冬季梵州却没什么雪,走到半途,众人被一条人工修筑的长长旱堤吸引住了目光。 旱堤将这片偌大郊土一分为二,沿途过来,一路上还见冬小麦之类的农田庄稼,但越接近旱堤,庄稼种得就越不好,到接近旱堤已经彻底稀稀落落了。 接近一看,原来这旱堤有两条,彼此相距大约四五丈,两堤相夹的中间位置挖得很深,形成一条人工修筑的河渠,有水,见冰,但两岸没有挖灌溉口,这是一条分隔渠。 从渠上的曲桥过去,站到第二条旱渠之上,车上的人一直微微撩起车帘看的,到了这里,不少人不禁“啊”了一声。 第197章 空茫茫的一大片黄土白地! 只见旱渠之后的大片大片土地,看得出来原来是农田,但现在已经彻底不长庄稼了。 长堤脚下还见一枯黄草色,都是生命力顽强的杂种,但再举目望去,越是远处靠近苇河的方向,草色就越来越少,目力所及,最远那边已经没有一星半点了。 这一整片不知多少顷的旧田,都呈现一种盐碱化的白色。 沈星低头细看,能望见的土地都板结得甚严重。 她上辈子对各色图纸都有研究,其中包括河渠农灌的。皇宫藏书阁很多孤本,她看过不少特殊功用的建筑和设计,顺带也了解了一下这些特殊功用的东西最初产生的背后原因。 她一下子就想明白了,“二哥,后面这条是分隔渠,用来阻止土地盐化蔓延往南的!” 可以说,梵州西郊被能人人为地重新设计过,并有一个能拿主意的能吏出大力贯彻到底。分隔渠建好之后,还得另外再修灌溉渠,才是真正用以灌溉。 不再漫灌,但保证田内充足丰沛水分,并加以石膏土,种种措施,把农田的盐碱化勉强控制在旱堤另一边。 这些种种,就不详说了,因为和裴玄素一行关系不大。 刚登上另一边旱堤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禁震了一下,互相对视,目露震惊之色。 实在是就算提前知道“不能种”,但当真正亲眼目睹这一大片望不见尽头的盐化泛白的荒芜田地之际,还是极度震撼的。 沈星抓住最关键的一点,赶紧问:“朝廷知道了没有?” 裴玄素不禁笑了一下:“当然是没有。” 曾任沛州刺史的他,相当肯定地回答了沈星的这一个问题。 沈星忍不住和冯维徐芳贾平他们对视一眼。 徐芳忍不住说:“我的天老爷!” 真的太不可思议了。 裴玄素淡淡一笑:“前面这一大片,基本都是梵州鹰扬卫府兵名下的永业田。” 没了永业田。 数万府兵的家计生存如何解决? 鹰扬卫养着吗?可军费划拨并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一分一钱都有固定用途并必须写清楚去处被审查的。 况且府兵有永业田,少了军饷,军费划拨和募兵相比,那是非常低的一个水平。 裴玄素道:“好了,不必继续往前走了。 他一声令下,一行人旋即掉头,然后很低调低观察了鹰扬卫兵卒几天,但发现府兵及他们的家眷都生活的比较朴素,依然像务农为兵的生存状态。 这也合理,假若搞经商养兵,一不小心就会变成谋逆了。 十六鹰扬府轮值制,过分要命涉及三族性命的事情,不是每一个人都同意干的。 应该还是务农为主。 裴玄素仔细观察那些府兵及其家眷的手,他恨敏锐发现,府兵的妻儿父母们这些家眷的手,总体还是比较细腻些的,不像年复一年耕作的样子。 或许说曾经耕作过,但已经有些年没有了。 反倒是府兵个个掌心粗糙,骨节粗大,一眼望去也晒得很黑,小腿也粗,更像经年务农的样子。 真有意思。 这就和正常情况反转来了。就像瀛州鹰扬卫,府兵本人基本已经算脱产只当兵,耕种都是家人的工作,也就农忙时,卫所会放假让他们回去帮忙插秧和收割。 裴玄素没有碰那些毗邻旱堤的稀落农田,而是估摸了一下,找了一个比较远些的村子,一行人赶着骡子过去,随意找了一户人口看着挺多的农家,借口水喝。 这些人一坐下来,基本全部都是青壮年男性,一看个个都不同寻常,坐在院子里编筐的老人心里一突,赶紧藉着打水的功夫叫小孙子去从后门跑去寻家里的男人。 但刚出后门,就被绕过去的贾平按住了,提了回来。 老人大惊失色:“你们什么人?赶紧把我的孙子放下!天啊……” 裴玄素抬起眼睑,“老人家,你只需告诉我,你家的这些地都是谁在耕。说了老实话,你们一家子都能平安无事。否则……”他冷笑一声。 老人赶紧闻声望去,却见坐在大门外香椿树下石墩上坐了个颀长劲瘦的黑衣年轻男子,剑眉斜飞入鬓,一双线条艳丽的丹凤目,皮肤有一种病态苍白和阴柔,不怒自威,很有气势。 这黑衣青年一开口,那群如狼似虎的男子立即微微垂首让到一边,如分花拂柳一般,这男子目光扫过来,冷电一般,不疾不徐,寂而骇人。 沈星带着人在屋前屋后跑了一圈,突然她刹住脚步,望向墙角靠着的七个锄头。 —— 寻常农家哪里用得上七个锄头?而且这七个锄头间隔距离,斜倚方向,非常规整,十分有行伍之人摆放东西的特色和习惯。 入冬有些时日没用,有尘土,依然是摆放之出的原貌。 她赶紧喊:“二哥!二哥——” 他们走着一路,仔细留心过这一大片农户的田地,发现了一个有趣的地方——这边都是平原,农田划分都是比较整齐的,但农户们冬季闲不住,总会收拾和看一看田的冬小麦。 所以他们很快就发现了,这些本地农户,普遍都是看一边的田,紧邻的另一边也会去看看,但普遍不如前者仔细。 因此相当有趣,本地农户专心看顾的田片就像斑马似的,一行一行相隔。 第198章 但他们去探口风,这些本地农户却非常众口一词,这些田全部都是他们种的,没有别人。 不过也没关系,随便捡一户拿下,不过就是农户罢了,撬开口多么的容易。 这不,沈星喊了一声,裴玄素看完回来,淡淡道:“拿住了,都带回去用刑。” 那老头就竹筒倒豆子一般的全说了。 “老爷,大人,官老爷,老儿说,老儿都说!那田是七年前,刺史老爷和鹰扬府的将军大人们牵头,我们一人一半,和卫所的兵大哥们一起种的!……” 把全州的田全部私下调整过一遍,仔细调查过,刺头儿都找各种借口调整了原籍,这西郊的一大片原属于农户的田地,分一半出来给已经失去永业田的府兵。 府兵干完自己田里的活儿,还会帮助分田给自己的农户耕种。农忙时卫所还会组织大量兵员帮助农户们插割,摸早贪黑,人心肉做。 再加上最重要的是,分了田给府兵之后,他们年年会得到鹰扬卫采买分派的良种,平时也不会再遭遇缴税踢一脚的小吏陋习,反正所有底层老百姓可能会遇到官面上的艰难和坎坷,已经由鹰扬卫主将出面,在梵州刺史府主持安排下全部摆平了。 另外,遇上什么欺男霸女不公的事情,这些分出农田的农户也可以找鹰扬卫帮忙主持公道。 这两者在时下是非常不容易的,农户等于有了靠山,再加上有了良种,以及芝麻之类的油类作物鹰扬卫也找了商行帮他们远卖,价格更好,一出一入收入是能持平的。 背后策划的人可谓煞费苦心,把生态弄出一个平衡,没有怨声载道,甚至农户们还很愿意为府兵们遮掩。 “……我们也不知道,我们都是听安排的,上头的大人和族里都让这么说,我们就这么做了,……” 老头吓得屁股尿流,言语之间,也有一些含糊其辞和推脱,皇权不下乡,很多村民愚昧无知,归宗族官吏,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具体干了什么事。 裴玄素坐在大石墩上,干冷干冷的风自后拂至,他用不少新疤的那只修长漂亮的手摸了摸额头,“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他挑唇一笑,笑意多是讥诮,不达眼底,“梵州鹰扬卫,竟敢侵占民田。” 田,在当今社会,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生产资料,头批国策所在必有它。 民田和军田,界限非常分明。 谁也绝不能私自侵占! 府兵的永业田若有需要增划,需要先由鹰扬卫主将指挥使上报鹰扬总府,再由鹰扬总府的都指挥使上报兵部和五军都督府,而后这两者再具折经由内阁政事堂,上呈皇帝。 这是一件非常严肃大事,值得当朝严肃讨论的。 没有御笔红披,私挪一寸都是大罪! 更甭提是私下隐瞒永业田出问题不报,而私自占有大批的农藉民田。 府兵,田是根本,触及整个鹰扬卫去欺上瞒下侵占大量的农田,其害之恶,动摇国基;其影响之劣,让整个府兵制是否还应存在都成了让人质疑的大问题。 暮色四合,夕阳余晖暗红落在裴玄素一小截下颌之上,思及舆图之上那一大片的空白区域,继续自西往上去,估计还有不少惊喜。 不过到了这里,已经足够了! 鹰扬府完了! 他双目凌厉,蓦地站起,“让这家人把嘴巴闭上,马上去搜集证据。” 韩勃何舟已经在抵达的路上了,裴玄素当即下令,让飞鸽传书及房伍亲自去传令:何舟改道,直接沿着苇河继续西去,一直查到虎口关的鹰扬总府为止。 至于韩勃,带着人加快速度,最迟今早前抵达梵州南郊五里庄汇合。 裴玄素一一点了人手,立即分头去搜集证据,同时他让沈星传信给赵青,让赵青可以带人来了,同时钦差团也可以带一些合适的人来。 冯维贾平等人应了一声,马上分头而去。 沈星也响亮应了一声,如今她已十分熟稔,不用裴玄素具体吩咐,她已经接下小包袱磨了墨,略想了想飞快写了一封信,交给裴玄素过目。 “很好,就这么写。” 裴玄素把信给贾平,贾平立即解开挂着信鸽的腰笼,当场就放飞信鸽。 沈星做正经事很认真的,一脸严肃站在裴玄素面前,但她个子小,人又生得漂亮,这样的精神面貌,是寻常闺阁绝对看不到的。 就像小时候沈星看女官姐姐们,那份行走如风的英姿飒爽当真是世上独一无二的。 她在这个过渡期间,既有了几分独当一面的英姿和平时穿戴官服官靴的举止姿态,也还有柔然年少的女儿姿态一面,柳眉杏目,生得婉美,糅合在一起,有种她独特的魅力。 反正东提辖司这边的宦卫们,包括何舟他们,都很喜欢她和谈笑嬉说。 当然,也没有其他心思,毕竟沈星可是同僚,更是裴玄素义妹,赵关山义女,没人有些龌龊想法,但说笑一下让自己心情愉快还是可以的。 裴玄素越看她越喜欢,没有哪处是不好的,视线盯着贾平放信鸽,余光却一直瞥着她,见她含笑露出一个浅浅的小梨涡,他也不禁翘了翘唇,露出一点真正的笑意。 一切都疾风骤雨,很快一行人除了留下的两个,很快就上车上骡马离开了。 裴玄素神情凌厉,他很清楚,自己正身处这一场大变关键位置,承前启后,父母血仇、前情后因让他的心有一种隐隐的血腥味道快慰和如弓上弦的紧绷之意。 第199章 但紧绷之余,他跨马在沈星的车侧,却另有一种开心和快乐。 他像每一个深陷暗恋的年轻人一样,忍不住期待自己和那个她的将来,畅想遐迩,明知道前路还有许多艰难,但他就是忍不住好的方向去想。 那种美好的畅想就像在如今苦难中开出的一朵洁花,让他忍不住战栗,控制不住欢喜,用现实压了又压,还是不禁暗暗生出期待。 车帘被晚风扬起,他看见沈星趴在小桌子上写东西,他赶紧敲了敲她的窗:“写什么呢?回去再写吧,路这么颠。” “唔,好了好了,马上好了。” 车内少女专注努力平衡,连声应了,她今天戴了一个小银耳铛,在白嫩脸侧轻轻晃啊晃;颀长俊美的青年俯身车窗前,靡艳轮廓不可自抑染上一抹柔色,夕阳余晖下,仿佛一幅画。 但当天晚上,却发生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插曲。 …… 阴天寒冬入夜后,仿佛黑暗吞噬了所以的天光。 阴云笼罩在梵州卫大小将领的每一个人头上。裴玄素离开的第五天,船队早就有人察觉他的病太久了,以裴玄素这阉贼的一贯作风,他就算还剩一口气都会站起来继续干的。 有人已经发现了替身的端倪,心里发虚,飞鸽传书顶风冒雪直奔干旱多年的梵州鹰扬卫。 事实上瀛洲铸造局私兵案一发,整个梵州到虎口关这一带这三大鹰扬卫都提心吊胆关注着那边的消息。 他们甚至紧急遣人上了鹰扬总府求救,找了和蒋无涯关系亲近的世交鹰扬府将领,由对方亲自带着,先南下钦差团大船去找中立派的顶阶将领及蒋无涯,结果扑了个空,大惊失色,赶紧由世交将领带领着,飞速返回梵州,找到了蒋无涯本人。 来人有鹰扬总府的中郎将魏少陵,梵州鹰扬卫将领先后来了七八个,主将指挥使陈屏之留在卫所撑场不敢出来,指挥同知唐中淮和指挥佥事蔺明知面露哀求之色,竟直接在蒋无涯面前跪下了:“蒋指挥使大人,您想想办法,无论如何,得救一救鹰扬府,救一救鹰扬府啊!” “这可是太.祖皇帝留下来的根基啊——” 蒋无涯甚至比裴玄素一行还要更早一些知悉所有内情,因为他这里是梵州鹰扬卫的人亲自给他详说的。 “梵州至虎口关着一带,向来土质都贫瘠,梵州尤为甚也。” 历代的干旱内涝,和地上河的影响,苇河南岸这一大片的梵州至虎口关一带土地较差,这是自前朝起就有的问题了。 昔年建立十六鹰扬府的时候,兵部和五军都督府考虑到这一点,划拨给三卫府兵的永业田要比其他土地肥沃的卫所要多出一倍的份量,并且给了安置银,后者甚至是太.祖皇帝从自己当年并不多的内帑亲自划拨出来的,算私人补贴。 雇人也好,多生育儿女子孙也罢,把地种好,日子经营起来。 本来也还成的,如果发生什么变化,上折申请重新划地,甚至实在不行整个卫所迁移都是可以的。 但这一切随着太.祖驾崩,神熙女帝登基划上句号。 “……这些年,也不知什么原因,各任指挥使和麾下将领带着营里的兵卒也是花了大力气,但田地却是越来越咸,到后来麦子已经长不到了,只能种豆种粟。……” 一直到了九年前,苇河大决,内涝长达一年之久,完事以后,卫所回迁,却发现土地情况恶化厉害,到后来彻底不行了。 其实十六鹰扬府种种举措,也算是无奈之举。譬如瀛州鹰扬卫,建朝四十多年瀛州至沛州一带的龙江中游枢纽已经彻底成为一片繁华之地,人口大兴。 别说女帝在朝,十六鹰扬府咬紧牙关不给神熙女帝任何裁撤介入鹰扬府的借口。且就算神熙女帝允许增拓永业田,附近也根本没有合适的良田可以拓展了。 这么富庶稠密的州县,这么人口众多的地域,一旦要拓田征地,不亚于一场人口大迁徙,涉及很多极麻烦的方方面面的。 但正常情况下,卫所该给经济中心让路的。一般处理方式,更有可能是瀛州鹰扬卫整体迁移,迁移到另一个适合驻扎的军事地势上,去解决人多田少的这个发展矛盾。 但十六鹰扬府敢上这个折子吗?他们敢提吗? 他们不怕神熙女帝直接把瀛洲卫该改制或裁撤了? 这几乎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所以各个卫所是绝对不能挪动的,甚至为了转移神熙女帝目光,鹰扬府在南边的鹰扬卫故意弄出了不少的动静,给两仪宫皇帝原先那边的宗室煽风添火提供帮助,又花了很多心思买通了监察梵州卫的眼线,这才勉强把梵州卫的困境给藏匿下来。 梵州卫的情确实很艰难。 这些年鹰扬总府牵头,贩卖填补,上下打通各种关节,不过为了保住太.祖皇帝遗下的十六鹰扬府罢了。 说到激动处,唐中淮蔺明知等将泪流满面:“梵州卫并未有欺压百姓,我们也没有让农户们吃亏,我们原想着,只要再撑些年,撑过去就好了。” 神熙女帝今年六十出一,刚刚重伤大病自鬼门关走了一趟。 而两仪宫皇帝比神熙女帝小八岁,他可也是名正言顺登基的皇帝。 只要熬过去,熬到神熙女帝驾崩,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十六鹰扬府有为皇帝的登基出过力。 第200章 并且皇帝是太.祖皇帝亲弟,这是他上位的根本之一,他是不可能反太.祖皇帝的。 所以,只要撑过一些年,就熬过去了。 在场的很多将领,包括鹰扬总府乃至各鹰扬卫的大小将领们,他们很多都是父祖辈就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的,对于十六鹰扬府的感情极深厚。他们很多人是在各个鹰扬卫长大的,光着屁股跑跳,在永业田捉蚱蜢捉蛐蛐摸鸟蛋,十六鹰扬府就是他们的家。 不管是政治立场,还是私人的情感,都让他们团结一心,竭力去保住十六鹰扬府。 不团结的已经被他们剔出去或者弄闭嘴了。 唐中淮蔺明知等人痛哭失声,呜咽难言,甚至蒋无涯从小相识的世交、和蔺明知他们一起自鹰扬总府追到这里的鹰扬府中郎将魏少陵也面露哽色,他家是杨江侯爵位,他是世子,现今十六鹰扬府的副都指挥使魏世南是他亲爹。 魏少陵一脸平静,他哑声:“我没有后悔,我父亲叔父也是。” 现今十六鹰扬府一案被查到这种程度,不管将来如何?魏少陵父亲作为鹰扬总府副都指挥使,哪怕最后十六鹰扬府保下来了,他父亲也罪责难逃。 但他们都不后悔。 魏少陵静静看着蒋无涯,“孟州,这次你能帮忙吗?不需要你出头,你只需要预测一下这个裴玄素的下一步动向,私下相帮即可。” “保住十六鹰扬府。” 这两人从前是很要好的发小,和陈清游等人一样,只是后来各自从军。蒋无涯去了北疆,而魏少陵进了十六鹰扬府,才有些年没有聚首罢了。 但情谊是没变的。 此时日近黄昏,赤红的余晖染红半边天,干冷干冷的,照进这处简陋的客店后房。 蒋无涯一直拉蔺明知等人不起来,他只得这么听着。越听越沉默。到最后,蔺明知等人死死拽着他的腕子,涕泪交流,到了这一刻,他们既是痛心鹰扬府,也是多少有惶恐惊惧,毕竟谁都有一家人在身后。 只有魏少陵是平静的,余晖火红,半昏半明的斗室,他问蒋无涯。 蒋无涯站了起来,他静静和魏少陵对视良久,“来不及了,可能你们也接信了,裴玄素应当时往梵州来了。” 他慢慢说着,向来清朗的沉声此刻也染上几分暗哑,但蒋无涯还是说:“我救不了鹰扬府。” “你们侵占民田。现在有你们在,固然控制得住,地方农户也愿意打掩护。可以后换人了呢?” 蒋无涯闭了闭眼睛,睁开问。 是的,魏少陵他爹和鹰扬总府都指挥使李江两人都不贪。 可以若正副都指挥使换人当了呢? 别说换自己人就不会。 别忘了前鹰扬卫都指挥使窦建成。蒋无涯一点即通,他现在大概明白窦建成私贩军资是怎么一回事,窦又为什么烧炭自杀。 这还是太.祖皇帝当年的心腹,开国大将,爵位、封赏,什么都有,一路风风雨雨过来的,什么没见过? 可就这样,巨额钱财手边过,还是没忍住伸手了。 不过他最后把所有罪名烂在自己身上,掩住了十六鹰扬府的事。 当年也算和沈星祖父齐名的一代名将,晚节不保,入罪抄家夺爵而死。 蒋无涯在余晖中静静站着,他轻声说:“哪怕我能,我也不能替你们掩盖这样的事情。” …… 双方不欢而散。 魏少陵带着人大踏步出了客店。 十六鹰扬府在各卫所在地经营深厚,梵州这边又处处防范。而裴玄素那边不知前情,不能打草惊蛇,要微服而出,人手有所局限。 魏少陵离开了客店不久,他就得到了疑似的裴玄素一行在梵州的消息!。 魏少陵眉目冰冷:“这些阉狗,若死在梵州,那就死无对证了!” 至于其他,再设法斡旋就是! 魏少陵已经闪过种种移尸的对策。 反正,就是穷途末路,孤注一掷! 魏少陵招了心腹近卫及梵州唐中淮等人附耳如此这般一番,他打算直接出动梵州鹰扬卫的箭兵,把这行人射成马蜂窝。 发狠不顾一切了! 近卫及唐中淮等人当即齐声应是,个个对姓裴一行阉狗痛恨至极,面露狠色,掉头匆匆而去,换装重返梵州鹰扬卫去准备。 唯独蔺明知和另一名叫高阳镳的裨将匆匆跑出之际,两人不禁对视一眼。 一听魏少陵命令,两人心里不禁一沉。原来鹰扬卫的普通兵卒还是能保住的,最多解甲归乡,若是伏杀钦差,那可就会牵连上下至普通兵卒的啊。 这两人豁出去做了很多事,也为经营梵州鹰扬卫吃了很多苦头,他们对梵州鹰扬卫乃至普通的兵卒感情都很深,他们有自己获罪掉脑袋的打算,却不打算牵连普通兵卒的。 蔺明知是认识蒋无涯的,他对高阳镳使了个眼色,后者赶紧到了换装的地方,找了自己亲卫,让亲卫赶紧回头去通知蒋无涯。 而蔺明知跟着大部队一起回去,使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自己一个心腹亲卫安插到前线去。 客店内。 蒋无涯认识魏少陵很久了,他也防着魏少陵这一手,马上吩咐蒋平乔装跟上去。 蒋平和高阳镳人几乎同时抵达的,“不好了!魏将军果然要动手——” 第201章 蒋无涯霍地站起身,神色一厉。 …… 这里百般的监视防备,几方拉扯,但谁也没想到,最后是沈星阴差阳错遭了一番惊险。 骡车小队途径昨日歇脚的客店也没有停下来,干粮早就准备好了,大家用冷水将就一下。 裴玄素在第二辆骡车之上,他相貌太过优异,哪怕只露一双眼睛,也非常抢眼和有个人特色。 因此进了梵州之后,他就不走领头的,人稍多些的地方他还坐车。 骡车都不大,沈星自己一辆所以塞了不少他们一行的随身物品,裴玄素也没上去硬挤她坐都不舒服,随意上了中间的一辆车。 他们放缓速度吃了晚饭,之后一路往南疾速而去。 裴玄素可不是没有防备,他们干粮是在刚进梵州的时候准备的,之后投店只休息不吃东西。 他算算时间,赵关山船队那边也差不多要被发现端倪了,他自己还好,沈星在队伍里,他的心弦紧绷。 所以紧赶慢赶,赶在今天傍晚前弄清农户府兵分耕的真相,裴玄素立即带人离开梵州,之后将和韩勃汇合之后,再化整为零折返。 辘辘的骡车,他们伪装得非常逼真,一路上也没引起任何人注目,也没有让任何人找到靠近的机会。 只不过,梵州好歹是一个大州,总会有人车挨挤的地方。 魏少陵那边的人焦急了很久,总算找到机会,为防万无一失,他们藉机在最有可能是裴玄素本人所坐的那辆骡车之上挂上把一块枯叶状的标记。 另外一个挑柴的伙夫,趁着自己人不注意,赶紧把备用标也挂一个另一辆骡车,正好是沈星那辆。 马骡飞快奔驰,耐力持久,终于是裴玄素接讯即将和韩勃接头的一刻,“嗡——”一声,激射的箭矢如雨点便冲破寒风,往骡车小队和韩勃一行百余人疾速而去! “我干!” 韩勃破口大骂,他一路顶雪吃土风尘仆仆赶过来,昨晚连觉都没睡,一上来就得挨箭子! 裴玄素冷哼一声,直接一跃而出,翻身上马,“船准备好没有!” “找死的东西。” 韩勃立即应道:“当然准备好了,快走吧,在那边!” 裴玄素一挥手,一行人立即驱马往苇河方向,有轻身功夫好的直接把骡都扔了,纵掠而行。 山郊野地的驿道之上,仍有商旅行走,立马惊呼四散奔走,但好在那箭矢不是奔他们去的。 一行人直奔河边的乌篷小船,跳上其中几艘,一荡而去,嗖嗖箭矢如雨,后面的追兵立马跳上其他大船小船,急追而上。 蔺明知正追到岸边,几乎马上高呼:“别上去,快下来——” 这荒郊野岭的驿道旁,哪来这么多大小渔家停泊的船啊! 魏少陵不熟悉梵州情况,直接就跳上去厉喝追赶,而兵士匆匆改装的箭兵和好几个将领千钧一发下也急切追上去了。 只见前面那几艘满满当当的乌篷船突然加速,迅速抵达对岸,同时扔下了七八包很大包的黑色东西。 “彭——” 前面突然掉头射过来一簇火箭!裴玄素亲自持弓,箭无虚发,一发三支,魏少陵一个飞扑只打下一支,最后两支深深扎在捆绑在船身两侧的火药大包之上。 一声炸响,连续轰轰轰多声,后方这些船,接二连三全部扎成一片火海。 连魏少陵本人都炸成了几块,在裴玄素回首中当场毙命,血肉迷糊。 他冷冷哼笑一声。 …… 裴玄素算无遗策,要说这场变故中有什么意外的,唯一就是沈星了。 沈星是骑着骡直接跳上船的,骡是好骡,马骡,速度和耐力比之中等马都差不多了,好几个人和她一样都是直接驱骡跳上船。 但她最倒霉,因为她骡车上被挂过标记,所以那一窝蜂的箭在她钻出来跳上骡之后密集得简直像雨一样,连徐芳徐守都受伤了,裴玄素勃然大怒,驱马过来为她殿后,她跳上船才发现骡受伤了。 “彭”一声船舷重重撞在对岸岸边,方才她为防掉下水缠了一圈缰绳在手,一甩没甩掉,剧痛又被大爆炸惊吓的马骡惊慌往岸上一跃,直接带着沈星跳上岸。 它重重甩了一下,把沈星半甩下地!好在沈星机灵,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她改甩为抓,死死抓住缰绳不放手,这才没有被直接甩脱磕大石头上。 但一时之间,也十二万分的惊险,她被马骡拖拽狂奔是十七八丈,沿途什么都有,树干、巨石、枯萎的大片荆棘丛,乱七八糟,险象环生。 在马骡受惊吃痛带着她飞跃上岸的时候。爆炸炸出巨大的火球腾空,水上岸边,除了裴玄素,还有刚刚赶到,正纵马停在对岸岸边膘马人立而起的蒋无涯。 他直接用钦差将令,叫人丛隔壁的涠州刺史府调人过来,自己立即追上去。 火球升空,岸上岸下,两边刚好目睹了沈星被驮着上岸后被马骡一甩脑袋差点磕在大石头上的惊险场景。 裴玄素和蒋无涯心胆俱裂。 蒋无涯甚至顾不上伤痛那刚刚被炸死的发小,一跳下水,“彭”一声水花四溅,他全力飞速往对面游去。 裴玄素惊鸿一瞥,也望见蒋无涯了,一回头,发现沈星,大惊失色,他一纵全速飞跃而起的同时 ,身后巨大的入水声音让他神经一下就绷紧了。 第202章 一片火光的混乱中,上次是蒋无涯把沈星抱着飞跃而走的,他只能眼睁睁看着。 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要抢先把沈星救回来! 陡然情绪翻涌,混乱之中陡然咬紧牙关,裴玄素全速飞掠,急忙冲沈星而去。 又焦急,又担心,更有一种冲破宿命般的急切。 最终,他成功了! 蒋无涯肯定不够他快的,蒋无涯才刚刚一撑上水,往这边飞奔而来,裴玄素已经顺利斩断缰绳,一抄将沈星抱在怀里。 他一跃一踏,两人有惊无险,成功落地。 “星星,星星,你没事吧?” 他极担心沈星,赶紧问道,又急忙上下睃视她。 沈星其实挺好的,除了掌心磨破了一点皮以外,幸好她有带手套。 她惊悸,但见识多了,居然也没有很害怕,急忙安慰裴玄素:“二哥,我没事!” “就手心擦破了皮,我没事的。” 她还跳了两下,对裴玄素和急急赶过来的韩勃贾平徐喜等人说。 裴玄素睃视沈星的时候,余光不受控制,瞥向河岸飞奔而来的蒋无涯。 沈星没事,蒋无涯大松一口气,也就没有上去了。 他浑身湿淋淋的,冰冷的腊月天里,连用来遮掩面容的防风面巾都湿透了,不过他并没有摘下来。 一行人落汤鸡似的,静静站在大石边,沈星也很快发现了 。 火球已经下去了,天色很黑,那边比这边暗,沈星有些看不清,但看身形和那个扑水的行为,她猜,可能是蒋无涯。 “哎。” 她也不敢喊他的名字,小声喊了一句。 蒋无涯一笑,“哎”也答应一声。 他一出声,沈星就把他认出来了。 “二哥,你们等我一会。” 她小声说完,往蒋无涯那边小跑过去。 在银山钞关出来之前,她想起蒋无涯。十六鹰扬府眼见不好了,他应当会很伤心。 毕竟所有开国将领的都是从府兵制走出来的,魏家是,徐家是,蒋家也是。 蒋无涯送给了她大草蜢,她在瀛州去刺史府办事时候,途径一个小店,无意望见柜台有一个府兵小人偶,木制的,半个巴掌大小。 沈星对祖父其实已经不记得模样了,但她记忆有几个画面,摇摇晃晃的她连爬带滚滚进祖父的房间,祖父蹲在地上冲她招手呵呵笑,小小的她流着口水湿哒哒的,往祖父那半幅蓝布棉袍挪去,她似乎还看见摇椅方几上,放着一个把玩得出了包浆般光滑的府兵小人偶。 祖父这么喜欢的府兵人偶,想必蒋无涯也会喜欢的吧? 她那天一愣,就跑上去把人偶买下来了。 之后离船的时候,想起蒋无涯,又想起大草蜢和近日那些闲聊般却让她很开心的长短不一的信,她就想着,如果遇上蒋无涯,她就把小人偶送给他吧,希望他不要太伤心了。 沈星跑过去,把一个墨绿色绒面小布囊塞给蒋无涯,“送给你的,……哥哥。” “我祖父也有一个,希望你不要太伤心了。” 她把无涯两字含糊过去,小声说完,转身就跑回去。 蒋无涯目送她,又摸了摸布囊,取出来一看,是一个小小的府兵人偶。 他心里确实挺难受的,见了人偶,也不禁笑了一下。 但裴玄素的感受可就差多了。 他眼睁睁看沈星冲蒋无涯跑出,然后送给他一个礼物,他在一刻看着她的唇动,甚至看出了“不要伤心”几个字。 他脸色一下子就沉下来了,阴沉得可怕。 对面两人一高一矮,一递一接,俊朗青年惊讶又惊喜,小姑娘抿唇小声说,又冲他笑了一下。 两人面对面,女娇俏男高大,河面夜色在这一刻仿佛都成了背景。 简直扎眼扎心到了极点。 裴玄素这才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他好像甚至还没有一个明确能够试探她心意的角色和身份。 反倒有一个该死的义兄妹身份! 从前裴玄素一直以为沈星喜欢自己,所以从未当过真。 可随着种种事态发展,眼前扎眼扎心一幕,他突然就想起了这个问题。 义兄妹。 他没当回事,也没当真。 但如果,她当真了呢? 裴玄素的脸色,简直直接黑沉到了地心了。 偏偏韩勃这家伙还用胳膊肘拐了拐他,小声比比:“哎,我看你有点悬啊。” 韩勃一路非常记挂裴玄素这个岔子,时不时飞鸽传书给他爹八卦打听,赵关山不想搭理他的,但转念一想这次他们在外直接汇合的话,他又怕韩勃不知情会弄出什么乱七八糟的破坏来。 于是最后去了一封信,把这小子骂了一顿,又隐晦说了一下。 所以韩勃是知道第一手消息的。 裴玄素被他拐了两下,脸色阴沉,直接重重一脚踹过去,再戳一下把你膀子折了! 第49章 韩勃挨了一脚大怒,正想要踹回去,侧头却见裴玄素一身劲黑阴沉沉着脸为首而立一瞬不瞬盯着沈星蒋无涯那边,他忽有点气短,讪讪,转头怒道:“还不把马牵过来?!一群没眼力见的!” 韩含等人:“……” 没眼力见的是您吧! 看管马匹的同僚已经在黑乎乎的远处跳起来招手了,一群人赶紧跑过去把马都给牵过来。 第203章 沈星也没说什么话,把东西递过去就小跑回来了。 一提马缰,策马纵驰,黑夜中迎着干冷呼啸的北风猎猎而行,马蹄奔雷般疾响在黢黑中,天上黯淡月牙被阴云遮蔽时隐时现。 裴玄素一直用余光关注着身侧的沈星,她认真骑马,跑了一路他终于找到了机会,抵达目的地所有人一踏马镫忙翻身而下的时候,裴玄素长靴落地,他似不经意地问:“这是确实他了?” 一双暗沉沉的眼眸实际紧紧盯着她。 沈星也跳下马,把手里缰绳卷了两卷,讶异了一下,她赶紧摇了摇头:“没有,他以前给我送过很多东西。” 当年初进永巷,蒋家父子的帮助可以说得上雪中送炭了,再加上后来他的用心,他伤心的时候,她送个东西安慰一下他,沈星觉得挺应该的。 蒋无涯给她被追求和朦胧恋爱的感觉,给了她一种世界原来可以如此的讶异美好感。 说来怜惜,沈星这还是两辈子的破天荒头一次被人追求,少女心事有一点也是正常的。 但这和决定是两回事。 不过蒋无涯也从来没有给过她任何被逼迫的感觉。 像蒲公英成熟,被风一吹,在人们看不见的角落轻轻挣脱轻盈四散的自然氛围。 虽答应考虑,但沈星从来没有感受到压力的。 她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小声说:“我还没想好的。” 裴玄素绷了半天的心弦陡然一松,他不禁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还好。 他转念又想,星星既然要考虑,还考虑这么长一段时间,那岂不是证明她其实还未多心悦蒋无涯的? 否则根本不用太犹豫。 早就该下定决心了! 这么一想,他的心这才真的松懈下来,有点高兴。 只是她对自己体贴,对别人也颇体贴,两厢一对比,自己好像也就没那么特别了。 这般一想,他心里又不是滋味。 …… 私人感情虽纷纷杂杂百转千回,却不曾影响到裴玄素明面诸事上的敏捷思维和迅若奔雷般的行动。 很多人都感觉得到,眼下已届承前启后的关键时刻,氛围紧绷中都一种压抑又兴奋。 这可能是东提辖司正式重建之后干的第一件大事!感觉像是濒临火山口行走,汩汩沸腾的庞然大物,而他们即将伸手覆灭这个庞然大物。 裴玄素低声叮嘱沈星在此地休整之后,当天天明,韩勃后面跟着的大部队就泱泱赶至,两边迅速汇合了。 就在大部队征了苇河对岸郇平州做根据地,大肆进入梵州搜集证据,梵州鹰扬卫所拚命睃寻这些人负隅顽抗之际。 当夜,裴玄素本人却接过了备冯维一直贴身收着的那一大叠文书,这是私下备妥已多时的,他悄然来到了梵州刺史府。 他来的无声无息,刺史府前衙灯火通明气氛躁动,刺史郑文宴正和鹰扬卫在全力搜寻东西提辖司的人,一边焦躁,又带着点惊惶绝望,在前厅踱步,人出人进,今晚很多人的无眠夜。 冯维留下监视刺史府大门外,裴玄素带人一跃翻墙而去,然后邓呈讳停下盯着来往进出的甬道,再之后贾平、房伍等人也一个个停下监哨。 夜色深沉如墨,干冷的北风呜呜像嚎叫,前衙躁动压抑,而后院的家眷们也彻夜不眠,两头都灯火通亮,唯独中部的藏书楼、文牍室这几块地方被人静悄悄黑乎乎的。 裴玄素步履无声,不疾不徐来到文牍室。 ——历任刺史的公文来往都会存档的,包括在任的各种颁布的政令原件或备份件,正式的来往公函、最重要的是上表朝廷的各类折子以及朝廷给予的批复。 这些东西肯定不能乱扔乱丢的,按规律需要全部整理存放在该衙门辟出的文牍存档室里。 都是些陈年老东西,如今慌乱之下,没人会想到它。并且近年这两任刺史既然配合鹰扬府干下这等瞒天过海的大事,肯定是不会把有问题的东西留下来,更甭提送存档室存档了。 但没关系,裴玄素给它添一点就是了。 裴玄素缓步而入,“咿呀”一声推开半旧隔扇门,黑乎乎只有一排排大书柜的文牍室内,却意外见到了一个他不想见到的人。 黢黑的室内,有个高健的黑影倚在窗畔的书架旁。 蒋无涯一个人来的。 他猜到裴玄素会来这里,沉默在河边站了良久,他返回到住处写了一封信把大致情况送返钦差团的中立派那边,一宿无眠,次日城中消息不断送到他这里来,他也没说什么,他心知十六鹰扬府大势已去了。 夜里屏退了所有人,自己换了身夜行服饰,悄声去了梵州刺史府。 月光微微,他依靠在窗牖旁的书架上,静静等着。 他确实伤心,手里拿着沈星送的那个府兵小木人,低头摆弄,小人偶是个尉官,一身普通皮革布甲,拿着木刀雄赳赳指着前方。 他慢慢摆弄那个小人,手指摩挲它的单薄的皮甲和头盔大刀,小人造工一般,有些毛刺硌手,那些刺刺的毛棱轻微一下下,像硌进人心里似的。 直到外面清微的宦爵官靴落地声出现,蒋无涯才无声深吐一口气,把府兵小人连同布囊一把塞进怀里,站直起身。 门开了,裴玄素无声入内。 第204章 又是这个蒋无涯,裴玄素的脸色阴了。 黢黑中,两人一瞬不瞬对视,蒋无涯肃正而立,常年从军站姿铁骨铮铮,他肃容道:“你得先把你手上的东西给我看一遍。” “啪”一声闷响,两道身影疾速如闪电,不知是谁先动手的,赤手无声急斗了起来。 裴玄素佼佼,蒋无涯也不逊色,打斗了一会儿,蒋无涯倏地停下来,裴玄素也停下来了。 蒋无涯所求不多,裴玄素放什么他都不管,但没有普通将官和兵士的事就可以了。 时至今日,他唯一能做的就这些。 蒋无涯回身,往身后书柜某处一按一拉,打开了一个暗格:“你等待的时间内,这文牍室有可能会被重新翻检一遍。” 这是蒋无涯交换的诚意,如果可以,他并不愿意和裴玄素剑拔弩张,尤其是对方是沈星的义兄。 裴玄素忙得不可开交,但他空闲时间多,他找到的这个暗格不知是哪一任刺史留下的,已经尘封很久没人打开过多年了。 这机括蒋无涯也稍稍调整一下,封板在内加厚过,确保不会轻易被人敲出空音,退一万步就算被人发现也没有那么容易被打开。 蒋无涯伸手,长长吐了一口气,“给我。” 裴玄素脸色阴晴不定,他确实没有这么多的时间,文牍室后续很可能会被翻检确也是他一路思考的问题,裴玄素原来想将这些东西夹藏在众多文牍之内的。 但显然蒋无涯这个法子更好。 他瞄了一眼,那个书柜是镶嵌入墙的,哪怕想抬出去把整个书柜烧了都不行,除非把墙砸了。 裴玄素冷冷挑眉,最终抽取出其中一份不给,其余的直接把手上的黑色布囊扔过去。 他没时间和蒋无涯浪费,稍一权衡,很快做出选择。 蒋无涯藉着窗纱月光,取出布囊里的东西快速翻看,很快抽出其中几份,剩下的装回去扔裴玄素那边。 裴玄素抬手接过,垂眸翻了翻,连同他手上的一份,去了布囊,直接放进暗格。 他垂眸瞥了两眼翻板两侧,便已经知晓这个暗格如何开启关闭,他伸手扣在里面略略拨动片刻,“啪”一声把翻板阖上。 避尘布放下,书柜恢复原样。 蒋无涯就站在他两步远的位置,他瞄到裴玄素抽出的那一份,“裴定方”三字一晃而过。 ——宣平伯府,裴家,裴玄素的亲祖父,裴定方。 蒋无涯了然。 他没吱声,只当看不见。 宣平伯府裴家行径让东都和朝廷内外多少人唾骂群嘲,他们后来痛恨裴玄素这阉贼,痛恨到了恨不得吃肉寝皮的地步,但也不妨碍他们对裴家那群背刺血亲竞对亲儿孙亲兄侄的人不耻不屑到极点。 那几份文书和书信,是裴玄素模仿他祖父叔父的笔迹写了并做旧的。他天纵之才,又对昔日叔祖笔迹熟悉至极,稍练一段时间,惟妙惟肖足可以假乱真。 他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否则,如何稍泄他心头之恨?! 裴玄素慢慢抬起眼睫,那双斜挑锋锐的丹凤目此刻泛起几丝血丝,他慢慢回身,盯着近在迟尺的蒋无涯。 对方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眸色坚定的朗目,额头光洁饱满,相貌堂堂,身姿英伟。 对方在月光下。 而他身处阴影中。 裴玄素眸光才刚刚自他那祖父的名字和那一叠东西移开,胸臆间有阴翳嗜血的味道在翻滚,蒋无涯,他同样是极度厌恶的。 他冷冷道:“若有朝一日对上你,我是绝对不会留手的!” 他近乎冰冷阴鸷地盯着眼前这个英伟青年,这一刻的思绪阴暗到了至极。 自己几乎什么都没有了。 而对方什么都有。 父母、家庭、军职爵位,发小朋友,一个高贵的出身,光明的前途,天赋卓绝。 他要开炮对寇承婴兄弟说轰死概不负责,连寇承婴兄弟都没有意见。 为什么? 为什么还要和他抢他仅剩的那一点点东西!! 裴玄素这一刻发现他厌恨蒋无涯真是有原因的,并且他并不觉得自己不对。 裴玄素阴沉着脸色,蓦地转身,两人擦肩而过,他很快离开了刺史府。 …… 阴风劲吹,干涸已久的梵州第一场雪也终于下来了,很细零散的雪粉沾上被狂风上天的漫天黄尘,一点点的黄白色断续落下。 一行几人悄然无息疾行在青石板暗巷内,拉出暗藏的马匹一翻身而上,裴玄素冷冷抬眸,盯着这一片片的肮脏不堪的雪粉,他冷冷扯了扯唇:“马上回东都!” 掌心尚残存方才那一抽文书信笺的质感,宣平伯府的文书和书信全部都是他亲手所制的,等了这么长的时间,度日如年,他终于等到了! 有一种血脉奔张的沸腾感,恨意几要喷薄而出,裴玄素一策马,膘马撒开四蹄,沿着暗巷一路疾奔往城外而去。 今天是腊月初二,祭百神,宵禁延迟两个时辰,加上鹰扬卫和东提辖司城里城外山雨欲来纷纷扰扰。 很多人惊叹今天的第一场雪,长街外大小呼声刹那隐约不断。 冯维很快追上来了,“蒋无涯已经走了。” 裴玄素一出,蒋无涯随后就出来了,没有动过存档室的东西。 第205章 裴玄素面无表情,冷冷挑唇,凌厉而血脉贲张之间,听到蒋无涯的名字。 他垂眸,心里衍生了一种焦灼的迫不急待。 裴玄素越在意,其实侧面说明他很害怕被蒋无涯比了下去,但偏偏他自傲半生,嘴巴再怎么说,心里却就是不承认自己比蒋无涯差。 这种两极的情绪狭路相逢,让他衍生出极度的焦灼,他很想尽快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却试探一下沉星的心意! 看她那颗柔软晶莹的心脏,有没有一丝容得下自己的罅隙? 只要有,哪怕一点点,他都拼尽全力往里面钻去。 …… 只不过,想归想,裴玄素此刻是绝对不可能合适的机会的。 千钧一发,十六鹰扬府案已经到了至关重要的最后关头了。 裴玄素折返郇平州据点,赵青已经带着监察司的女官们夤夜赶至了,气喘吁吁,刚刚下马。 裴玄素连马都没有下,居高临下问刚刚被紧急召回的韩勃:“梵州这边的事情交给你,能不能做好?!” 和梵州鹰扬卫和刺史府斡旋只是表面的,这么多的农户和百姓,前者难道还能全部杀光不成?如果敢这么做,不光十六鹰扬府的诸将领连同郑刺史的九族都得尽诛,这都是屠民谋反了。 所以不可能的。 韩勃留下负责搜集一些证据,最重要是监视裴玄素刚刚离开的存档室里面的那些文书,确保被东都后续遣来的新钦差团查出并送呈京师。 韩勃不高兴:“小瞧你大爷了不是?” 裴玄素懒得理他,瞥一眼赵青,赵青秒懂咒骂了一句,迅速点了七八个人留下,其余人赶紧重新翻身上马了。 她警告:“不要再想着钻空子,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东西提辖司需在监察司的监察下行动,不然彼此都很麻烦,尤其是你们。 这回裴玄素并没打算再甩掉赵青,他点了过半数的人马,连同沈星徐芳等人,连夜飞马往东都方向回去。 几乎是昼夜不停,花了两天时间抵达东都东城门,进城后给神熙女帝递了一封密折。 他要求进入三省及六部衙门,尤其门下省及尚书省下的兵部、吏部衙门,去核查今年朝廷与地方来往的公函和疏文存档。 ——不提其他州,梵州既然有这样的问题,裴玄素不信其他附近的州县没有察觉。尤其是九年前,梵州鹰扬卫永业田彻底不能耕种的之前,这耕地质量变差不是也一天两天的事情。 九年内梵州鹰扬卫无计可施之下才决定于农户共同耕种,才开始着手推动自己人来任梵州刺史,那之前的刺史肯定不是的,最起码不可能全是。 这些刺史们肯定有致疏朝廷反应梵州鹰扬卫相关的情况的,但在神熙女帝有重视关注十六鹰扬府情况下,东都竟然一点风声都没扬起过。 门下省负责接收全国各地的大小奏疏,然后分门别类,先把很小不重要的事直接发到执行部门尚书省直接处理了;中等或以上的奏疏则再按职能分别送往内阁或政事堂,让阁辅和平章政事们去草拟处理意见,再去走下部、票拟、批红、御览等流程,必要时进行朝议。而后再把正式批复发下去,让尚书省的六部负责具体执行。 现在出了这样的情况,那就说明必定有门下省的人私下把这些梵州相关的奏疏给当成小事给筛下了,而后又有兵部、吏部的官员接到这些疏函给自行批复发回地方,奏疏就没能往上走,被隐瞒下来了。 裴玄素已经核查清楚,神熙女帝登基的头头几年,没顾得上鹰扬府概况的那几年,是一个叫晋涑英的寒门进士当的梵州刺史,他梵州一任之后,直接被贬谪到西北边陲小城去了,至今都没有回来。 百分之百朝廷有人伸手贬他的。 但只不过,但凡中央和地方的来往奏疏、批复,不管是来的还回发的,并不能销毁的。和梵州刺史府的文牍室一样都是要存档。并且比地方存档还要严格太多了,除了原件,不拘大小公文还得在门下省和六部的外事室,先编号,又撰抄一遍再往里送或往外发,存两次档的。 所以不管是晋涑英还是其他人,这些年往朝廷送的反应奏疏,还是兵部、吏部等部分给发回的批复意见,都是有记录的。 已经尘封,但突然去挖,肯定挖得出来。 东城门之下,雪花飘飘,裴玄素斗笠布衣,跨于黑色的骠骑之上。 送密折的人哒哒飞马狂奔越过流水般的行人车马往皇城疾驰而出,赵青紧急亲自在马背上手书一封,也紧随其后命人送进宫去。 裴玄素之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折返,就是怕有人狗急跳墙,学着前鹰扬府都指挥使窦建成那样自杀,抱着一堆东西不管不顾自焚! 一行人累得人仰马翻,目送两名送密折的宦卫和女官快马消息在长街尽头之后,裴玄素长吐一口气,挥了挥手,一行人退到路边的几个茶棚饭馆稍作歇息。 小二刚端上茶来,很多人赶紧端起吨吨吨牛饮,赵青等女官占据了茶棚一角,端详一下茶水,也端起来喝了几口。 裴玄素扫视了一眼,则抽出腰间装了药的水囊,拔开塞子凑到唇边。他没喝茶,喝的随身携带的药。 半个月疗程才到尾声,裴玄素感觉不错,他现在很注重身体,若不是迫不得已,他也不会这样日夜兼程疾驰上京,但这次真的是没办法。 第206章 他早早让人熬好了药,一路都没忘记喝。 不过早就冷了,路上是没办法,同桌和旁桌沈星冯维几人见了都要站起身,冯维嘴巴刚张开,但瞥见和裴玄素同桌的沈星,很机灵赶紧坐了回去闭上嘴巴。 沈星吹了吹茶碗,有点烫她还没喝,见状忙阻止他,“二哥,热一热再喝吧!” 路上就算了,这茶棚灶台就在路边眼皮子底下,并不怕。 她会做饭的,伸手接过裴玄素的药囊。裴玄素就给她了,看她拿着药囊过去小声和店家借了灶,给了一小块的碎银子,店家就很快把灶腾出来一个,她用水反覆刷干净陶锅,把药倒进去,蹲下来拨了拨底下的木柴。 风尘仆仆一路撞风,她脸冻显得比平时还白,靛蓝面巾扯到脖子堆在下颌,细碎的散发垂下来在脸颊轻晃,她动作斯文,侧靥有种恬静温柔的美好。 裴玄素心里泛甜,但他不敢露出来,只藉着伸展腰背活动手脚,低下头,微微翘了下唇。 情爱这个东西真的奇妙,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心情有一天患得患失又急又喜,一天能转十八个大弯。 此刻已进东都,他满腔紧绷和隐隐迫不及待暗涌凛然情绪,都能泛起一丝的甜意。 药很快热好了。 裴玄素小声:“谢谢。” 他听着她小声笑,说不用谢的,余光看着她坐回桌旁端着茶小口小口喝,他不禁低头微笑,用药碗遮住。 喝了药之后没多久,裴玄素算了算时间,“都起来,我们回去!” 分散在几处茶棚饭馆的人呼啦啦起身,重新翻身上马,裴玄素推了推斗笠,直接带人回了东提辖司。 …… 太初宫。 神熙女帝阖目假寐,但她早已下过口谕,但凡有十六鹰扬府及东西提辖司和两监的消息,尤其的裴玄素赵关山梁默笙三人的,必须马上上呈。 梁恩也不敢耽误,一见独属裴玄素的贰号杏黄密折,赶紧带着人匆匆小跑进来。 神熙女帝已经一撑坐起。 龙榻之侧,神熙女帝打开密折一目十行,几乎是马上,她蓦地抬起眼睑,“好!做得非常好!” 她勾唇,神色凌然,重重将密折甩在炕几上,沉声:“马上告诉裴玄素,朕准了!” 她甚至没召起草手谕人进殿,自己亲自打开一本红色手谕折子提笔手书。 紫杆狼毫重重拍下,梁恩飞快捧着折子交给东提辖司的来人。 神熙女帝居高临下,看着那密使跪退匆匆奔出的身影。 梁恩呼吸都屏住了。 神熙女帝目光凌厉。 总算让她等到这一天,十六鹰扬府终于要退出大燕军朝的舞台了! …… 裴玄素得了手谕,已经换了一身簇新的赤红妆花飞鱼过肩赐服,貂皮披风迎风猎猎而起。 黑马红衣衮然如火如荼,裴玄素率着一大批他带回来和留守东西提辖司的宦卫倾巢而出,他在东都突兀出现,直奔承天大街左侧门下省和六部的吏部、兵部衙门。 滚雷般的马蹄声猝然在衙门大门外停下,膘马长嘶和长靴翻身下马落地的声音,硬底官靴一下一下落地,纷踏而入。 紧接着,一个颀长艳丽又几分阴柔的殷红华丽男子,率一众随扈银蓝赭色宦官宦卫出现前堂的大门。 所有当值的大小官员大惊失色,嗡嗡声不绝,惊愕的、唾骂的、嘶声力竭,起立的阻挡的奔跑的,霎时纷乱成一片。 裴玄素一概不理,目标明确,长靴落地,一步接着一步异常迅捷,阻拦的人没扑倒他面前就被身后的顾敏衡等人一脚踹飞。 裴玄素持手谕,很快抵达存档室,蓝色避尘布遮挡的书柜架子又大又重足有一丈多高,偌大的存档室内,一排接着一排望不见尽头,几个不明所以的小吏慌忙站起。 他站在门槛之后,抬目看这足有三人高的架子。 紧接着,裴玄素非常顺利地,找到了神熙元年至神熙四年间,署名晋涑英等的相关疏函,并且其上还有红色的批复,复本一份当时已经发还梵州给晋涑英等人了。 他抽出一本,翻开看了看,冷冷的,挑了下唇。 “来人,取箱子来,把这些东西都装回去。” 何敏衡及身后的一众宦卫当即应了一声,匆匆掉头就出去了。 高阔幽深有些暗的一排排覆盖了避尘布的大书柜架子深处,冯维几个把剩余的贴身宦卫也找个借口带离了这排书架,身边安静下来了。 裴玄素在里头巡睃一阵,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位置,他掀起避尘布拉开柜门,从怀中取出一叠文书,插进密密麻麻的存档文牍之中。 在梵州刺史府存档室准备的东西,一式两份,宣平伯裴定方任职兵部,他那叔父裴文陵在前年由吏部外放地方。 裴玄素双管齐下,要宣平伯府必死! 他垂眸把东西塞进去,掩上柜门,扯下避尘布,面无表情退开,盯了那柜子片刻,勾了勾唇,扯出一个冰冷残酷又嗜血无比的笑,笑意不达眼底。 箱子很快就抬回来了,不大,是方便抬着走的,何敏衡把存档室看中的箱子指挥人把东西倒出来,直接就地取用。 很快就把该翻的东西都翻出来了,除了晋涑英之外,还找出临近几个州的州刺史们相关的疏函公文,长达十数年时间内,不管是间接说到梵州鹰扬卫的还是涉及当年该州天气和耕地情况的,直接扔进箱子里。 第207章 还有很多涉及其余鹰扬卫、鹰扬总府,门下省、前军左军都督府,内的外的,很多很明显有大问题的官员处理的公文,也一并抽了出来。 上上下下,扯出一大串,裴玄素挑出具有代表性的扔进第一个箱子,其余的扔到后面去。 在这个过程中,宣平伯府的那一摞,也抽出第一本扔进头个箱子,其余的一并扔到第二个箱子去了。 小半个时辰之后,东提辖司的人提着三个沉甸甸的箱子出了兵部衙门大院。 裴玄素率着他麾下一众如狼似虎的手下心腹及宦卫,如飓风过境一样侵过三省六部衙门,出来后,直接往太初宫方向去了。 很快消息就如同长了翅膀的瘟疫一样飞速蔓延开去。 东都不乏消息灵通的人,关注十六鹰扬府大案的人都就更多了。 很快就有人拼凑出了大致的详情,并没多久就被极多的大小文臣武将勋贵知悉。 裴玄素无声无息出现,携梵州之势,一举顺着十六鹰扬府顺藤摸瓜重重抓住了门下省和吏部兵部。 从龙江案、宗室案、再到十六鹰扬府,现在竟然连两省二部一府都卷这个漩涡之中。 消息一出,简直震动了整个东都,霎时风声鹤唳一片。 …… 裴玄素做了什么他自己知道,东都乃至国朝大地震是必然的事。 连一直跟着他们的赵青等监察司女官都不知不觉肃容紧绷。 他离开时,整个六部大院乃至三省三司九寺七监院整个朱雀门外朝都纷杂骚动了起来。 而裴玄素这个时候,已经抵达的懿阳宫的汉白玉须弥座台基之下。 何敏衡等人在此停步,有几名宦卫抬着箱子,跟着裴玄素步上天阶。 太初宫气势宏伟,白雪覆盖下的红墙金瓦,禁军林立井然肃杀,九五之尊帝皇气象掌管天下生杀让人屏息不敢仰视。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无声等待着。 很快就有小太监飞奔而下,传了神熙女帝召见的口谕。 裴玄素拾级而上,他刚登上朱红的宫廊站停之后,立即有小太监奔上来,为他解下深紫貂皮披风的金扣,一身殷红绣金的华丽赐服在冬阳下粼粼夺目,小太监把披风恭敬捧着,又有小太监上前提帮忙整理他领口袖口面圣前的仪容。 裴玄素确实今非昔比了。今时今日,他是从须弥座台基的正面上来的,就如当初寇承嗣赵关山等当朝顶阶人物一样。 太初宫的太监宫人虽不用看裴玄素赵关山梁默笙等人的脸色,但这几个太监权宦头头,和内廷千丝万缕关联甚至直接掌管,没有人敢不当一回事。 裴玄素挡住了小太监想给他整理领口的手,理了理,自己知自己事,他手不着痕迹挡住,以免有人留意到他的修饰过的喉结。 在宫廊下稍稍整理之后,裴玄素闭了闭目,睁开,立即入殿覆命。 宝蓝色的厚缎挡帘,光线相差眼前稍暗,氛围立即一变。馥郁的龙涎香,厚厚的绘彩大红猩猩绒地毯吸附了所有脚步声,宫人内侍无声垂首而立。 神熙女帝肃容端坐最上首的龙榻,明黄下摆晃眼而过,抬着箱子的宦卫屏住呼吸,不敢抬头,把箱子小心放在大鼎侧和梁恩等内侍交接后,垂首冲上首跪在边上。 纸张摩擦的清微声,梁恩很快检查过一遍,用托盘小心把第一个箱子的东西都盛起来,无声快步呈上御览。 裴玄素撩下摆跪在御座前,俯首:“臣不辱使命。” 那句“奴婢”在嘴边囫囵几圈,到底没能出口,不过他现在有品有爵,用臣也说得过去了。 神熙女帝并未在意这些细枝末捎,她垂眸瞥一眼厚厚的两大摞新旧的文书,迅速翻看。 翻到宣平伯裴定方时候,她瞥了一眼,并未说什么。 帝皇终于露出悦色,神熙女帝很满意:“裴玄素,你做得很好,并未让朕失望。” 踏进这懿阳宫殿门之后,有种热意在体内翻滚上涌,裴玄素垂眸恭声:“臣不敢居功。” 他喉结上下动了动,神熙女帝没发声,但他知道她必然已经看到裴家父子的卷宗了。 等待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了,裴玄素声音有些沙哑:“臣有一请求,恳求陛下成全!” 他仅有这唯一的请求,“请陛下允许,臣亲自带人查抄宣平伯府。” 最后这四个字从唇齿而出,裴玄素浑身热血沸腾一般,后脊一下子出了一层的热汗。 神熙女帝的愉悦之色已经收敛,她垂眸翻检卷宗忖度,对于一个帝皇而言,关键时刻才刚刚开始。 她当然知道裴玄素为什么会有这个请求。 “朕允了。” 神熙女帝闻言动作一顿,她抬眸盯了伏跪的裴玄素片刻,稍一忖度,允了。 在神熙女帝眼中,宣平伯府这群该死的叛徒也早该夺爵族诛了。 裴玄素爱怎么抄就怎么抄。 神熙女帝两摞卷宗已经翻到底,她抬起眼睫,大殿内安静片刻,她把手上那叠往御案上一扔,她盯着裴玄素一阵,权衡不过一瞬,上首微带苍色的沉肃女声,最后道:“明日,你带着这些东西上朝。” 她侧头吩咐左右:“传旨,东提辖司列席朝班,大朝位列第四排第一位,常朝位第二列第一位。” 裴玄素一怔,迅速抬头,对上神熙女帝居高临下“嗯?”的眼神。 第208章 他迅速低回头,沉声:“是。” …… 腊月寒冬,中央大街悬挂灯笼已隐见年味,滚雷般的马蹄声自承天大街而出,一拐弯往赞善坊的东提辖司衙门而去。 很多人闻声抬头,鲜艳华丽的夺目赐服居首,赭色的宦卫番役服饰簇拥随扈,骑着膘肥体健的骏马一大队长街而过。 腊月严寒,扑面的凛风充斥着雪的味道,裴玄素深深吐了一口气,他还不能回家看他哥哥,沈星的十七岁生辰也在路上过去了。 并且估计得不短的一段时间内斗没法替她补过生日。 想必到时候能腾出空准备的时候,她又摆着手不甚在意说没关系,不用了。 认识了沈星这么久,裴玄素知道她只在意人,那些形式上的东西于她都不是很重要的。 有她惊喜开心,没有也不在意。 她就是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 朔风凛冽呼啸扑面,方自皇城而出的裴玄素体内血液仍有一种沸腾之感。过去他一直将宣平伯府无限押后,恨仇篆刻在心底但好像可以稍稍忽视,但当这一刻真正即将来临的时候,他却发现原来并不是。 他浑身血脉都在叫嚣沸腾着,他比想像中还有在意太多了。 他得到神熙女帝的亲口允诺后,甚至连即将跻身朝班这么重大的事都被他搁到一边去了,强抑着心绪踏出太初宫,此刻放马呼啸在凛冽寒风的大街之上,占据他所有思绪和感官的满满都是宣平伯府裴家。 足足六十九条人命啊,这还是直接被判死刑的。 死在蚕房和徒流路上监狱内、被牵涉的人不计其数。 在这个风雪天,即将要致宣平伯府于死地的前夕,裴玄素细细品尝他当初突然被捕入狱惊闻父亲噩耗,在牢狱中苦苦熬着死去回来见不到希望,高烧中母亲的凄厉叫声,蚕房、午门外的那个血淋淋的稻草人,和乱葬岗好不容易找到母亲死不瞑目的裸尸。 他跪在一地乱尸的黄土地上,雨丝纷纷坠落,他抱着草席里的那具尸首,天旋地转,失声悲哭。 他不可避免地回忆到再往前一些。那么多年了,他虽随着父亲外放在外,但宣平伯府就是他心中的家。 四代共叙天伦,那些乐呵呵慈爱的画面。 还有堂兄弟比武谈笑的画面。 过去太过寻常,后面的背刺就有多么惨烈。 亲人的背叛,让人恨得死去活来。 裴玄素从来没有说过,他甚至都没怎么提起过宣平伯府,但辗转在心中唇齿无声而过的血腥仇恨,只有他知道有多深! 裴玄素收紧双拳,雪花劈头盖脸打下来,指关节咯咯作响。 这一天终于要来临了! …… 他率人快马奔回东提辖司。 东西提辖司衙门隔巷相对,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不过前者一直贴着封条已多年。 在裴玄素离京的这段时间,封条早已经撕下来,打扫修葺一新,他的人已经尽数进驻,宦卫值岗守门大门敞开,和西提辖司已经没什么两样。 神熙十三年末,赞善坊的东西提辖司宦官权势再度拔抵达高峰。 裴玄素策马直入前庭,一翻身下马,把马鞭扔给上前的小太监,他快步往里行去,迫不及待要和沈星分享这个好消息。 沈星没有进宫,她在监察司的忙活着。东提辖司重启多时,监察司自然要安排人过来,赵青也是忙得不可开交,点了几个人看着布置新分院,她匆匆就跟着裴玄素出去了。 沈星是被点中的人之一,今天都在忙活这个,好在能使唤的人多,收拾大半天总算差不多了。 几人把院子大门锁上,各自回去梳洗,一头一身的尘,沈星刚梳洗完穿上新的鱼龙官服,裴玄素一阵风地卷进来了。 现在东提辖司不少人还没回来,沈星她们就各自随意找了个院子当临时盥洗间用。沈星正在整理袖口,抬头望去,风吹刚打开的窗户撑棍啪嗒一声,裴玄素殷红华丽深紫披风脚踏黑靴的声音就出现在院门处。 “二哥!” 她也穿戴好了,忙推门迎上去,“怎么样了,事情顺利不?” 裴玄素点点头。 “很顺利。” 雪又下来了,纷纷扬扬,高墙挡住了北风的凛冽,絮白在天上一片片飘荡而下。 落在银装素裹的大树上,檐瓦房顶上,廊前的黑褐色地上。她一身刚换的玉白玉龙补服,面庞鬓角仍有水汽,杏仁大眼像被泉水洗涤过一样,映着天光清澈透亮,眼睫微湿又长又翘像小扇子又像蝶翅,仰脸看着他。 他说他外面的事情,她立即替他高兴,润洁白皙小脸下意识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星星,宣平伯府,大概明天最迟后天,他们就该完了。” 裴玄素说这话时候,心底无比的痛畅。 但转目一看眼前仰脸专注听着的少女,他心中又百转千回的柔情,裴玄素轻声说:“星星,到时候你和哥哥,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我今年怕是不能给你办生日宴了,就把这个,当做第二份生辰礼物好不好?” 这话说得,其实很无理,宣平伯府和沈星有什么关系? 只是裴玄素心绪百转,万千柔情,脑海里翻涌的记忆却是他当初和沈星牵手在东都城内外飞奔。 他高烧不退,她战栗拿着匕首,飞奔在大街上找到大夫,厉叱着要挟大夫给他治病,一个人不敢睡觉,惊惶守着他两天两夜不眠不休。 第209章 两人在长夜偎依,两人在暗巷杀了牢头,夺路狂奔,黑夜,白天,不分昼夜,惶然而只有彼此。 这于两人而言,是一段最难忘艰难又缱绻难忘的经历,裴玄素永远无法忘记那些触目惊心犹如永夜的时光。 这一切尽皆以宣平伯府为始作俑者。 在裴玄素情感中,那一段又有不同的意义,在他心里是不能把两者分割开的。 他和沈星长夜偎依,如今终于要绞杀宣平伯府的那个始作俑者了,致敬那段刻骨铭心的时光。 有沈星才能圆满。 他心中情感已经越界,他明知道不应该,但在他内心深处,沈星就如同那段时光一样,是和他在一起的。 ——送给与他初相识的她,和那个惊恐惶然过在她身边的他。 所以,他忍了又忍,终究是没忍住,才有了把这个当作给沈星第二个生辰礼物的说法。 银装素裹的大树下,风一吹,雪沫纷纷而下,他眼睫染上雪粉,轻轻颤动,美丽得动魄惊心,一腔隐晦情感百般隐忍,才没有倾泻而出。 有点点流露的,但沈星心神不在这上头,很遗憾并没有发现。 “哦,好的。” 她笑了下,裴玄素说:“那你到时接了我哥,就一起过来好不好?” 她一心二用,忙又应了,“哦,好的二哥。” 沈星为什么会分神呢,她一听宣平伯府裴家,前世的记忆潮水般翻涌开,突然就想起了一件小事。 裴玄素此刻的入骨恨意和期待不作伪,她这辈子和他一路从头走过来,她也是深深知道他对宣平侯府他祖父的那家人该有多么的吃肉寝皮般的恨意。 如果可以,以裴玄素的性格,他绝对会毫不迟疑将他父母承受过的剥皮凌辱在这些人身上亲自实操一遍的,一个不漏! 这点沈星是并不怀疑的。 ——但,裴玄素上辈子却是有个堂兄没死的。 并且就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娶妻生子,很低调不敢招裴玄素的眼,裴玄素不搭理他,但也从来没有做过什么。 以他对明太子掘棺剥皮鞭尸的残酷暴戾手段相对比,这简直不合理到不可思议啊。 上辈子沈星和裴玄素相识有些晚了,和那个他关系不谐,对这些事情更不感兴趣。 现在突然想起来。 深冬的冷风一吹,沈星没穿氅衣,激灵灵打了寒颤,为什么会这样呢? 第50章 如今山雨欲来,沈星跟着裴玄素吃饭那么一阵子,外面的消息没停过。 两宫剑拔弩张的,六部外朝大动风声鹤唳的,滚滚纷杂整个东都只要消息稍灵通一些都已经知悉了裴玄素突然返都并强势查抄三省六部的消息了。 晚饭时间未到,外面早已鼎沸成了一锅粥似的,裴玄素即将位列朝班的旨意更是犹如平地扔下一颗炸雷。 整个东都眼见即将风云色变,有胆子小的官员甚至当天下午就称病了。 赵关山把他的宫内情报网分出一部分给了裴玄素,沈星也不知道有多少,但偶尔她听到的,如今裴玄素对宫中的消息挺灵通的。 结合他本身外面的消息来源,如今不管朝堂京外市井耳目都很迅敏。 就吃饭的两刻钟时间,明报暗报没停过,外面回廊不断响起往这边奔跑的脚步声,没消停过,一顿饭吃得沈星都不由自主为外面的局势紧张起来。 裴玄素还有事,饭后叮嘱沈星早些梳洗休息,他就带着人回值房去了。 东提辖司前任督主赵明诚气焰极盛,和赵关山偏低调保身的作风不一样,因而昔年东提辖司还稍压西提辖司一头,这东提辖司衙门占地比西提辖司那边还大,监察司这边添了一个休息的小院,沈星就是在这边睡的。 她挺累的,但消食后躺在床上,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百思不得其解带的是不安。她最后爬起身披衣,推门往裴玄素那边去了。 她提着灯一个人沿着甬道往裴玄素的大院那边行去,青松扶疏,黑夜白雪,裴玄素的两进大值房还灯火通明,他还没睡,神情肃然坐在大书案后整理从太初宫带回来的几箱东西,准备明日大朝用的。 经过反覆观察和筛选,裴玄素的近卫班子已经成型,沈星看到好些熟悉又年轻许多的面庞。这些人肃容赭衣持刀值守在院子内外,但来往间隐隐有一种激动兴奋的情绪。 无他,这是东西提辖司这么多年第一次走进朝堂。 要知道,两司一监,尤其是两司,自建制以来就是阉宦鹰犬的角色,没资格涉足朝堂。 沈星也没有进去打搅他,自己揣着心事靠墙站着,但裴玄素很快就出来了。 红衣似火,他披着深黑狐裘,没有带冠,一支银色发簪束了发髻,迈步而出,只可惜已没了分毫初见的那种公子如玉的残存清隽风韵。 这一瞬回头,他曳撒披风下摆在灯下冷风中急急拂动,轮廓锋锐,目若冷电,整个人威势很重,强势,眼神也很凌厉。 但沈星想,就这样就很好,这样才能生存下去。 公子不行的。 今晚忆起前生,难免反覆翻过那个如狼似虎的他,此刻看着他渐渐成为和那人重合的样子,她心里有些涩然,却觉得挺好的。 “二哥!” 她轻喊了一声,也赶紧快步迈台阶上了回廊。 第210章 “嗯。” 裴玄素步伐大,几个大步两人就值房外汇合了,风吹灯笼摇曳,骨碌碌灯光落在两人身上。 “怎么靠墙站着?不进去?”深冬寒夜这墙多冷,他拉沈星想进去,不过沈星站住了,摇头表示她不进去了,他转头,面露关切:“怎么了?” 怎么半夜不睡过来了? 沈星已经回神了,呼了一口气,她很想问,但一时之间也不知怎么个问法,她憋着半晌,小声说:“你要小心宣平伯府那边。” 雪色映衬,绒绒狐毛衬着一张小脸,格外粉嫩的样子,就是表情看着有点不安,但都是因为关心他,饶是裴玄素今晚心情一般,也不禁心中一软。 他闻言微怔,“怎么这么说?是你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不应该啊,宣平伯府裴家也不可能折腾出什么花了。 沈星抿唇了一下,她到底不敢透露什么,怕弄坏了裴玄素的事业轨迹,咬唇半晌,“没有,那家人太心狠手辣了,我就有点担心。” 提及宣平伯府的心狠手辣,裴玄素的脸色亦不禁阴了阴了,但他立即轻声安抚:“别怕,那家人我知道的。” 他也不知沈星为什么会不安,但裴玄素毕竟当了二十年的裴家人,他确实最清楚这家人的底细。昔日寇氏附族出身,小家族,也不知两仪宫到底给了什么好处,贪婪至此。 幼时他大多跟着父亲外放,不过到底有在京几年,并且每隔一两年他都会奉父亲之命带着年礼回京过年的,不想那祖父的面目竟是假的,心硬如铁石,大概他父亲多年外放感情渐疏,权衡后可以牺牲的,毕竟人家还有一个常年在身边尽孝的小儿子。 只不过,家底身世还是没法作假的。 裴玄素可以非常肯定地说,裴家的家世就是那样,“黄氏家世一般,我那去世的祖母出身也是小族,并且打完仗后基本都没人了。” 黄氏是裴玄素婶娘。 “他们能依附着寇氏立下战功封宣平伯,成为东都的中流人家勋宦,已经是裴氏史无前例的飞跃式家世飙升了。”一大伙族人依附着过日子。 当然,也有亲大房裴玄素他们家的,但很多已经在当初那场变故中一起死去了。 如今裴氏一族可以说得上是一分为二,跟着裴玄素这边的还有,但已经和大族大头那边势不两立另设祠堂了。 “当然,龙江之变他们立下大功,倒在两仪宫那边得了不错的待遇。” 两仪宫显然是把裴家当做弃暗投明立起的典型。先给了吏部侍郎、兵部员外郎;后来五军都督府腾出空缺,又给了左军都督佥事,裴玄素那叔父裴文陵年中时还外放江南转运使。 说到这里,裴玄素眼里的柔和之色不自禁消失,眼神和表情都变得阴冷起来。 他这些时日其实并不是什么都没做的,从龙江回来到现在,他没告诉过别人,但他私下已把宣平伯府都扒了一个底掉。 连他那叔父一天出几次衙门他都一清二楚。 监视的人传回来的讯里,倒是有提及裴家叔侄父祖几个看起来似乎有种种后悔的神态表现,但裴玄素当时恨得直接把那密报给撕了。 就像撕裴家人的骨肉一样撕烂。 他呵呵冷笑,装模作样给谁看呢?!当婊.子也不知道坦然自若一点,这是因为卖子孙卖兄侄被外头唾骂鄙夷得太厉害几乎没人与之合伍,就想挽点尊吗? 这种种私情和龃龉,裴玄素并未没告诉沈星,他是个男人,多少也想留一点尊严,更不欲恶心了她。 现在一下子想起来,他霎时闭目,深吐纳一会方敛下心中的嗜血恨意。 “但也就那样了,家世出身做不得假。” 裴家并没什么深厚的背景和强而有力的姻亲,“就算有,也没用。” “明日大朝,必掀轩然大波,十六鹰扬府可是个庞然大物,东都内外即将风声鹤唳。” 两宫强强对垒,将于明日抵达高.潮,皇帝不可能保得住宣平伯府的。 “甚至顾不顾得上保还是另外一回事呢。” 裴玄素心里有数。 “宣平伯府完了。” 裴玄素面色沉沉,有些讥诮:“他们家大概是有些我不知道的,不然他们怎么和两仪宫勾搭上?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不是吗? 他转向沈星,放柔声音:“都给你说了,就别多想了,回去睡吧,天冷,夜了。” 他还得忙一阵子,“不过我尽量早睡,子初前应能歇下了。” 裴玄素说得甚是详细,从裴家老底揭开一直说到朝局,照这么分析,裴家也确实没有翻身的余地,裴玄素更不可能原谅他们。 沈星没法反驳,裴玄素催了两次,又叫冯维来替他送她,她无奈,只能心事重重回去了。 月影扶疏,长靴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声,沈星推开窗缝,目送冯维背影渐行渐远,到转弯不见。 她把窗户闭上,黑灯瞎火坐回床上。 沈星心里也有顾忌,她不敢再问了。 两人这么一路惊心动魄走过来,她对裴玄素势起过程的步步惊险更加深刻,她不敢胡说,就怕心是好的,但事就办坏了,一不小心引发了什么改变。 连累他胜不了怎么办? 那就得断筋折骨死无全尸,连他身后的所有人,包括自己,包括稚儿裴明恭都得遭殃。 第211章 沈星哪里敢胡乱说话啊。 虽藉此关头,她很有些担心宣平伯府会不会是牵连什么要紧转折和变故,什么奋身而救之类的,才会导致最后的结果。但她最多就说到这样了。 沈星在黑黢黢的房里盯着炭盆胡思乱想一会儿,隔壁传来同僚打鼻鼾的声音,她回神,有点无奈,长吁一口气,心事重重上了床,大半晚上才模糊睡了过去。 …… 裴玄素那边的灯却一直燃到了子正。 目送沈星回去之后,裴玄素收回视线,冷风呼啸,他心神很快从那宣平伯府收回来了。 将宣平伯府上下置于死地对他来说很重要,但当今局势下,他有重要程度绝还有不逊色宣平伯府的事情。 退一万步说,哪怕宣平伯府这次不死,他都还有下一次。 但两宫剧烈碰撞风高浪急的关头,他必须站稳了保住他自己。 现在裴玄素可不想死。 他有强烈的生存欲望。 想了想沈星,哥哥,还有义父赵关山,甚至韩勃这个狗东西,以及他身后的冯维邓呈讳等等人。 他必须要和他身后的这些人都好好活下去,哪怕再多艰难不易。 在意的东西越多,心里就越如临深渊般的谨慎郑重。 现在每走一步,裴玄素都再三深思熟虑过。 裴玄素深吸了一口气,沁寒的冷气盈满心肺,深夜,但他依然十分清醒,重新回了大值房,楠木大书房上除了诸多卷宗之外,还放着一本他刚刚写好的折子。 红色封面,白色竹纸做里,很简单很普通,因为朝廷公务用纸非常之多,自太.祖起,神熙女帝亦认为是这样,一贯用的便宜而平整的竹纸作为非朝贺的官员奏折用纸,覆盖简单的硬身红纸板作封面。 人称“白简”。 和东西提辖司给朝廷和神熙女帝上奏用的杏黄绫面造价不菲的折子完全不一样。 但东西提辖司是没资格上朝的,这杏黄绫面折子同样没资格当朝上呈皇帝。神熙女帝只在中朝与外朝的交界处辟了一处小厩房,专门接收东西提辖司和两监领了圣差时有必要上奏朝廷的明折。这群阉宦的定位是鹰犬尖刀,哪怕两司拥有众多特殊执法权多么让人闻风丧胆。 朝堂依然是这群阉人的不能涉足的禁忌圣地。 ——这个白简表面寻常,但却是朝廷普通官员日常使用,可于朝堂上直接上奏皇帝的正式奏折。 裴玄素从前写过这折子,但这几乎是上辈子那么远的事情。 他垂眸,瞥一眼这个红封折子,挑唇,有点讥诮,三省六部、九寺五监。 他可成了东西提辖司建制以来,位列朝班第一任督主。 开国以来,史无前例。 神熙女帝确实相当之有魄力,只要有必要,她可以雷霆之势一再开先河。 不过十六鹰扬府,也确实,没有人比裴玄素亲自出现上朝要更雷霆万钧强势有力了。 他捡起这封折子,抿唇垂眸片刻,冷冷扔到一边。 …… 裴玄素是子正睡下的,寅时初刻,他睁开眼睛,盥洗后,赤红似血的侵略性极强的华丽赐服上身,系上紫貂大毛斗篷的金扣,寅时中,登上属于他的那辆四驾描金奢华大车,车轮辘辘,往皇城西华门的朝天殿而去。 今天大朝,昨日神熙女帝下旨增开的。 同时下来的圣旨,还有东提辖司提督裴玄素列位朝班的惊讯。 变化滚滚如潮,多少人一夜无眠,天不亮,西华门宫门打开,整个东都六品上的文官武将列队,无声往朝天门方向而去。 在这里,有一个无比瞩目的人。 冬日破晓,微现晨曦,暗与光的交界之事,寒风凛冽如刀,一缕朝阳突破黑暗,淡淡照在金色的琉璃瓦顶之上。 所有朝官按各自位置陆续站好,他们望着朝天殿大广场和须弥座台阶相接的位置。 那里有个人,颀长艳红的身姿,紫貂斗篷已经卸了,剑眉凤目,白皙得近乎苍白的脸色,黛眉红唇,摄人的凌厉中有几分阴柔,正一步步拾级而上。 裴玄素登上朝天殿,步入朱红的殿门,所有人瞩目的一刻,他面色毫无变化,被引路小太监带到第四列的首位,站定,他回身,扫了这些表情各异的朝臣一眼。 东提辖司提督品阶很高的,正一品,裴玄素的站位玉阶下的最前端。 甚至和护国大将军蒋绍池、首辅文仲寅、他旧日的老师次辅宋濂等人站在同一排的位置,甚至好多年轻些的阁臣和平章政事都及不上他。 所有人注目的一刻。 要是平时,肯定唾骂无数,坚决抵制甚至死谏。 但现在没人顾得上,这阉狗登上朝堂反而成了次要的事情。 大家神色各异,看着这个缓步而入,仪态刻到骨子里,挑不出一点差错,却极摄人,让人不由自主产生忌惮,甚至有人心生了几分畏惧的权阉。 裴玄素成了破天荒的第一任东西提辖司督主位列朝班。 特旨名正言顺的,之后除非重新降旨废除,否则大朝都有他的位置。 身后嗡嗡的,有焦急讨论鹰扬府或两仪宫的,也有说他的,连身侧的一直高度保持沉默的中立的护国大将军蒋绍池等几人都面露复杂之色,彼此对视一眼,暗暗长吐了一口气。 第212章 裴玄素手持崭新的笏板,垂眸端详片刻,他的折子已经在进殿的时候交上去了,和大家一样,众目睽睽的,很多人都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连骂他谈论他都忘记了。 小太监捧着小心托盘上了玉阶,把托盘上一式两份的折子们分别摆放在最上首和左下侧一点的两张御案之上,裴玄素那封特别厚,小太监挑出来,摆放在最中央,上皇陛下和皇帝陛下一坐下来的手边位置。 裴玄素抬眸瞥了一眼,收回了视线。 随着那封折子被小太监拿起摆放下来之后,嗡嗡的声音不知不觉停下来了,所有人都盯着那封折子。 …… 该来的还是来了。 静鞭响,太监特有的尖细高唱,两乘銮驾自东西而至,停在朝天殿大殿的殿门外。 不管心里想的是什么,所有人顷刻跪伏,山呼万岁,被叫起。 神熙女帝和皇帝的目光都落在最前排的那抹阴柔衮然的赤红之上。 裴玄素毫不迟疑出列,沉声:“启奏二圣,臣等不辱使命,已经将十六鹰扬府一案彻查清楚!” 梁恩下了玉阶,当场捡起神熙女帝扔下的红封折子,当朝朗声宣读。 一句接着一句,犀利而简洁,简直骇然听闻。 有很多朝臣是不知道具体详情的,从瀛州鹰扬卫大量贩售铜铁开始,到陆通船行,到鹰扬卫庞大的私运能力,那张沈星划线的舆图被裴玄素呈上并当朝拉开,密密麻麻的线路简直让人瞠目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连皇帝都是第一次见,手收紧握绣金龙椅的扶手,脸色铁青惊人。 紧接着,梵州之事一出,和追杀东西提辖司的人一事一起爆出,简直是震惊了所有人,骇人听闻。 最后,是门下省和兵部吏部的私压奏疏,这已经有明证的;另外五军都督府专门负责十六鹰扬府军务的左军、前军都督府,要么重大失察,但这个可能性不大,要么就和前者一样,有人私压消息上下串联隐瞒皇帝。 神熙女帝盛怒之下,语气森然:“你们这些人,真的好大的胆子啊!!” 朝堂内外,噤若寒蝉。 不过神熙女帝今日朝上要处理的,并不是门下省和两部一府隐瞒奏报的事,和十六鹰扬府这太.祖朝最大遗留军事势力的庞然大物相比,其他的都不算事。 “看来,时过境迁,这些逆臣逆将胆大妄为,已经遗忘了开国之艰,太.祖皇帝设立十六鹰扬府的初衷了。” 神熙女帝神色淡淡,即便太.祖皇帝已经死去多年,一句场面话,她有淡淡的不虞。 还有谁说什么?还有谁能为十六鹰扬府辩驳呢?怎么辩驳?再怎么巧舌如簧在此等动摇国基的种种大罪之下,只能讷讷喊了几声:“这个还没有证据?……那个也没有!” 好些人惊慌失措喊,“阉宦自来善于罗织罪名,无凭无据,不可定罪啊陛下!” 裴玄素淡淡一笑,转头,目光凌厉盯着那人,“梵州永业田荒废,侵占民田,半城皆知!难道还有谁掩藏得住吗?” 那人被裴玄素锐利视线一盯,心脏都不禁漏跳半拍,骤然失声。 “好了!” 安静了片刻的朝堂突然汹涌起来,神熙女帝陡然厉声。 一寂。 “裴玄素,偷盗官铜官铁案有没有证据!” 裴玄素沉声:“有!钦差团及两司两监一并核查多时,众多折子账册已上呈东都多时。” 想必想见的都见过了。 “陆通船行呢?” “全程钦差团监察,证据俱已在朝外!各地亦尚有人证。” “私运图及梵州呢?” 裴玄素厉声:“请陛下重新遣使,抵梵州一看就知!十六鹰扬府的私运,船过留痕雁过留声,对着账册上下寻索,人事必在!西提辖司督主赵关山及两监监司梁默笙已经在虎口关鹰扬总府,大量证据昨日已开始陆续运抵!” “好!” 神熙女帝厉喝一声,一拍御案,目光凌然,扫视底下满朝文武,最后,是左下首稍次于她御座的两仪宫的皇帝。 皇帝并未回头望她。 神熙女帝一身朱红玄黑的十二章皇帝冕服,五色旒珠剧烈晃动后又渐渐停下,整个朝殿鸦雀无声,只听见旒珠清微碰撞的声音。 十六鹰扬府一案,神熙女帝大获全胜,她居高临下:“拟旨,暂解一应鹰扬卫指挥使兵权;飞马晓谕赵关山,即刻押解鹰扬总府都指挥使李江、副都指挥使魏世南入京候审,及一应指挥都事、指挥佥事。一应人等,待罪号枷,及其家眷,谕到即行。” “前瀛洲卫指挥使廖宗兴等欺上瞒下又私下将令的已在押者,晓谕神策卫指挥使蒋无涯将其押解进京。” 蒋无涯此时“应在”虎口关鹰扬总府,但因他父亲蒋绍池和他本人,神熙女帝将他抽出,不许再参与接下来的混乱和雷霆万钧的核查。 “梁默笙领人去梵州。”神熙女帝淡淡勾唇,“内阁和政事堂也挑几人做新钦差,一并过去吧。” 内阁和政事堂诸相公不少人沉默,首辅兼平章政事文仲寅只得上前一步,“臣等领旨。” 神熙女帝笑意不达眼底,顷刻收敛,她冷厉的目光最后投向皇帝的御案方向,“这曹州疟疾,看来内情颇大啊,应当一并彻查清楚!” 她声音陡然一厉,这次点的是早已择好的寇承嗣并大理寺一众心腹重臣,当朝拟旨,让其立即出京去彻查清楚曹州疟疾一案。 第213章 曹州疟疾,正是皇帝当初上位的借口。 神熙女帝眼神锐利到了极点,挑眉,沉声,一字一句。 所有人都没法有异议。 有胆小者,一阵瑟缩的尿意,低头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皇帝脸色阴沉。 …… 今日大朝耗时并不长,辰初开始,辰中结束。 但半个时辰的时间,高能惊心动魄,两宫强烈的碰撞终于在今天抵达的高潮,神熙女帝声势凌厉,不断拟旨不断有人领旨奔出。 或文官,或武将,早有准备的神策、金吾、羽林、左右骁卫等分属与两宫或中立派的亲军们等待已久,不断合并成新的传旨队伍或钦差护军,匆匆离开了朝天殿大广场。 广场上大多中阶官员都见不到具体情形,但有小太监一字一句尖声传唱,外面的人和里面的人所知一样。 整个朝堂雷霆万钧,风云色变。 退朝,裴玄素出来的时候,朝阳已经彻底升高了,冬日的艳阳映着红墙金瓦顶上的皑皑白雪,折射出刺目金光。 猎猎凛风刮过高高的朝天殿须弥座大台基,他被刺得眯起眼睛,身后的宦卫立即抖开紫貂斗篷为他披上。 裴玄素拢了拢金扣,异常凛冽的高处北风让他的曳撒及斗篷疯狂翻飞了起来,他仰头,死死闭目咬牙,双拳攒得发白,深吸了一口沁寒的空气。 神熙女帝最后当朝宣判了御案上头一盘卷宗的涉案官员,罪证确凿的,令当即抄家夺爵入狱彻查。 其中就包括宣平伯府。 他出来没多久,刑部和大理寺那边的人就过来了,女帝谕令,第一批抄家的活大理寺联合东提辖司的人同办。 裴玄素毫不迟疑抽出的属于宣平伯府的那份明黄谕旨。 披风一扬,他自宫门策马而出。 身后马蹄猎猎,赭衣宦卫及两部官员差役大批跟随,这两位郎中和几名千户都是太初宫这边的人,默契退居二线,把活儿都交给前面的裴玄素。 红衣胜血,紫披翻飞,马蹄疾列闷雷一般直奔宣平伯府的方向,裴玄素哑声:“可以了!冯维,你亲自去,告诉星星,让她领着哥哥一起过来!” 冯维等人亦是过电一般的情绪激涌,冯维大声应了一声,一扯马缰掉头飞奔了出去。 …… 沈星现在已经在永城侯府了。 七进七出,宏伟的府邸高阔的门墙,飞檐瓦脊,门庭深深。她也不知裴玄素何时找回的那么多能干心腹,反正收拾宅子一直没有停下,他们回来的时候,永城侯府不但修葺一新,并且已经检视过没有地道暗室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可以放心居住使用了。 这侯府看着就威严恢宏,但沈星也没什么心思去看,赵青跟着东提辖司的人进宫上朝去了,反正也进不了朝天殿,沈星就没去,当然赵青也没带她,她早早请了半日休假,一大早就回侯府来了。 裴明恭见了她高兴得蹦起来,拉着她一叠声问外面的事问裴玄素也问她,沈星心不在焉应着,命人给他取了最厚实的皮毛大衣备着,让等会穿。 她用裴明恭能听懂的语言,说了一下等会发生什么。毕竟怕吓到他,又担心他记得祖父叔叔堂兄弟等人,毕竟大家说过宣平伯府不好的话,但顾忌他的心智,包括父母遭遇都说得很隐晦的,怕等会他惊慌于老家被抄兵荒马乱祖父等人押上囚车甚至见血的场景。 不得不说,以裴玄素的性格,他甚至有可能会当场亲手解决宣平伯府的人。 神熙女帝估计也不在意这点小事。 她得给裴明恭打打底子,以免等会人头滚滚会吓到他。 不料裴明恭一下子安静下来了,他看着沈星,小声说:“我知道,他们砍了我爹和娘亲的头,我们也砍他们的头。” 说着说着,豆大的眼泪滚下来,他赶紧用手抹掉,“是不是这样啊,小星星妹妹。” 原来他也懂的,难为他在裴玄素面前一直很开朗的样子还稚语安慰弟弟。 也难怪裴玄素置祭田建祭屋,并且能肯定裴明恭只有一个人的话,有田有屋,也能活下来。 他虽只有七岁,却是个聪明孩子。 两兄弟心里其实都知道对方,却佯装不知,以此无声体贴着彼此。 沈星一时之间,心里十分难受,眼眶一下发热,她赶紧忍下来,夸他,“嗯,明哥哥真聪明。” 两人又说了几句,却不自觉安静下来,裴明恭微微低头玩着手指,一反之前的喋喋不休,安静坐着。 沈星心里也存着事,想起赶紧和他说话,两人又说着,然后渐渐又安静,沈星回神又赶紧说起来,如此往复。 随着太阳渐高,可能裴玄素那边随时都会派人回来了,沈星从昨夜起那种忐忑在此刻达到了顶峰。 终于,沓沓急促的马蹄声敲响在侯府门前的青石板大街上,膘马长嘶,冯维下马冲了进来,“星姑娘,大公子,咱们快走吧!” “彭”一声府门被重重推开的声音,冯维又重又急的脚步声像是踩在人的心脏上一样。 沈星急忙拉着裴明恭冲了出来,她自己一匹马,冯维带着裴明恭一匹马,带着一大批宦卫闷雷般冲过长街。 沈星的心跳越来越快。 真的好的不灵坏的灵,不想这趟宣平伯府之行还真出了一件出乎意料的变故。 第214章 …… 腊月寒冬,年味越来越重,街边店铺已经打起了年节噱头,一点点大红的装饰挂上去,映着厚厚的白雪,就像染了血一样! 快马疾驰,冷风呼啸扑面,裴玄素连面巾都没有戴,铺面而来的寒风有多么凛冽冰冷,他浑身血液就在脉管中有多么沸腾。 疾驰奔至,那座非常熟悉的五进五出带大花园的伯爵府邸,很多邻居惊惶开门张望,裴玄素一挥,他身后宦卫番役飞驰快马往两边而去,赭衣黑披翻飞,迅速将整个宣平伯府围拢,如狼似虎,不许进不许出。 顾敏衡心知涉及家人,再是心腹他也是新来,不应该多说话,但他没忍住呸了一口,破口大骂:“什么狗东西!” 能来东提辖司的,能从蚕房走一遭出来的,哪个没有点悲惨往事,顾敏衡一下子被勾起尘封的往事记忆,义愤填膺,浑身战栗。 裴玄素的经历,可以说是悲惨之最,今时今日大家跟着他站在这座伯府之前,人人热血沸腾。 裴玄素“唰”一声抽出长剑,他翻身下马,一步一步走近连门房都惊恐着连爬带滚冲进去空无一人的大门。 可以让人翻墙进去,把门栓抽了的,但裴玄素没有这么做,他命人直接暴力把大门撞开。 “彭!彭!彭——” 一声紧接一声的撞门声,最能引起人的恐惧,门内当即响起惊惶的奔走声和惊呼尖叫乱做一团。 大门很快就被撞开了。 刑部和大理寺的人只是意思跟着,都没上前,也不打算进去,就在后面指挥把囚车犯绳枷锁等物,甚至贴心连抬尸体的担架和白布都准备好了,指挥着推拉到这边来。 沈星和裴明恭也赶到了。 两人下马,人墙分开,她带着裴明恭轻喘着走上来。 裴玄素手持长剑,看他们俩,隔着厚重衣物捏了捏沈星的小臂,他转头看裴明恭,“哥哥,明恭,我们今日就让他们血债血偿!” 小时候,他不愿意喊裴明恭做哥哥,喊他明恭,这时候他喊起来小时候的称呼。 裴玄素这个样子,真的很骇人,双目充血隐隐泛红,杀气腾腾的。 沈星不自禁捏紧拳,她对裴玄素点点头,“我会带着明哥的。” “好!” 裴玄素应了一声,“我们走吧。” 像虎豹长啸,血染大地,裴玄素长剑一震,率先一步一步带着人,走进了宣平伯府的大门。 多么熟悉的一草一石,很多他都爬过玩过,可是如今所有东西所有人,都染上了他一家的血啊! 裴玄素浑身热血上冲,恨戾的情绪甚至让他视野蒙上一层淡淡的猩红。 裴玄素一挥手,身后如狼似虎的宦卫疾冲而入,整个宣平伯府哭声跑走乱做一团。 裴玄素提着剑,直接直奔各个主院。 其实变故已经惊动了里头的人,所有在家的男性主子都已经聚在正堂,前方传来长剑入肉的噗嗤声和短促惨叫,鲜血染红古朴的青石板地面和厚厚的积雪,外面尖叫惊惶此起彼伏。 裴玄素“彭”一脚踹开正堂的隔扇大门!染血的长剑滴滴答答还在往下淌,他逆着光,如夺命修罗,畅极冷笑。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传来急促的奔跑声。 并没有出乎裴玄素的预料,裴定方今日也在朝,他仍要在五军都督府上值,裴祖父原应该在衙门被当场押解入狱,但他挣脱了,是裴玄素吩咐人放他回来的。 大小一家,除了外放的裴叔父都在这里了,个个面露惊骇惶恐,裴玄素的堂兄裴信鸿想说什么,被裴玄素一脚踹飞,直接吐了血,蜷缩在地上起不来。 裴玄素信手一剑,割向他的咽喉。 祖父裴定方就是这个时候回来的,头发斑驳的老将仍有余力,狂冲而入,惊骇失色,千钧一发,他扑上来直接用手死死抓住剑刃,鲜血长流。 终于见到这个老贼了!! 裴玄素目眦尽裂,恨怒到极点,他浑身都战栗起来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呵呵几声,他终于极其暗哑地:“老东西,我要将你剥皮抽筋,戳骨扬灰!” “把你这一家老少,一个个杀死,血放尽,把皮剥下来!晾在这屋檐下面!” 一家团圆啊! 齐刷刷死,是多么的有趣的! 如今的裴玄素,早不是往日裴玄素,尸山血海爬出来的他,血腥味铺面逼人,一字一句,凌厉骇人到了极点! 婶娘黄氏受不了了,哆嗦瘫痪尖叫:“公公,公公!您告诉他啊,快告诉他——” 告诉他? 告诉他什么?! 竟还想狡辩么?! 裴玄素恨怒灌顶,连口腔都尝到的血腥味,他恨极反笑,艳丽白皙的面庞染着血珠,本来想折磨一番的,怒发冲冠之下反手就一剑。 沈星却眉心一跳。 她松开裴明恭的手,几乎是马上就冲了上来,心跳咄咄几乎要蹦出胸腔一般,她握住裴玄素的手腕,剑一偏,擦着裴祖父的脖子而过。 她屏息:“要不,要不听一下。” 裴家人口不多,婶娘黄氏已骇然晕厥,一个堂兄一个堂弟,后者惊惶扑上来救哥哥被冯维一记窝心脚撞在高几上,十五六岁的少年,花盆砸下来头上,头破血流,生死不知。 冯维和邓呈讳孙传廷紧紧跟在裴玄素身后,也不怕这家子人耍花样伤害到裴玄素。 第215章 沈星有种预感,可能有什么秘密要出来了,她赶紧掉头,拉着裴明恭冲出正堂,把门外守着的宦卫驱远一点,她拉着裴明恭在外面充当守门。 裴祖父一路狂奔,扑上来握剑,剧烈的运动心肺炸裂一时说不出话来,沈星这么一撞,他总算勉强缓过一口气。 他张了张嘴,眼泪先长流,痛苦难以自抑,“……龙江,龙江的事是我和你爹商量好的。” “他本来只打算牺牲自己一个,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会变成这样的呜呜……” 痛苦哽咽,从喉头勉强发出的呜咽声。 门外,沈星竖着耳朵听着,勉强听到一点,当场心跳轰一声。 她一下子捂住心脏。 冬阳炽烈,明晃晃的,映着白雪,刺得她一下子眼前发晕。 天啊,不会是真的吧? 第51章 要是平时,裴玄素肯定听她的,不管什么事他都总会给沈星的面子。但今天他第一次没听,甚至有些生气,她竟然被这些狗东西给哄住了。 裴祖父终于把话说出两句,落在裴玄素的耳中,他呵呵冷笑,怒极爆表:“竟还敢胡言乱语?” 竟然敢说和他父亲商量好的,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的!!猝不及防之下,简直一股难以形容的巨大忿懑直冲天灵盖,裴玄素恨得都笑了,他怒极如冰,裴祖父顾不上伤口勉力一撑连爬带滚往后方跄踉而去,他提着剑一步一步逼近。 “我要割了你的嘴,还有你孙子的,还有儿子,让你们下了地狱以后再不敢胡说八道!” 以免黄泉路上,还要污他父母的耳朵!! 逆境绝境中的成长远非寻常年月可比,裴玄素如今的政治素养胆色应变气势乃至身手远非当年的那个时任沛州刺史的他可比拟。而室内这裴家祖孙数人,个个惊慌胆骇,几乎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裴玄素鹰隼捕猎般的骇然气势,一步一步逼近过去,那滴血的剑尖收割生命的凌厉气势如影随影。 但那裴祖父绝境中却凭生一股前所未有的怆悲急切!他不顾一切往后堂正中的方向冲过去——这后堂原来摆放榻椅让大家长坐的位置是一张供桌,上面摆放的一个灵位和几盘素果。 ——这是裴玄素祖母的神位。裴玄素祖母去世已有十来年了,这正堂后院原是伯府女主人她的居所,裴祖母去世之后,有两房儿子儿媳,最重要宣平伯还是裴祖父,这正堂给哪个儿媳住都不合适,于是干脆清理空置,设了祖母的供桌神位,一家人平时聚头说事和聚餐都在这里。 偌大堂上空荡荡的,只摆放了简单有熟悉的两排黑褐椅子和榻案,少了人起居有一种陈旧的味道。 那裴祖父直奔神位的供案,抢在裴玄素剑刃再度落在他身上之前,一手拿下神位,连人带神位扑倒在地上,他浑身血污满头灰发狼狈到极点,伸手一掰,神位从中间裂开,辟啪落地,露出藏在中间的两封信。 裴祖父痛哭流涕:“祖父没有骗你!你看看,这是你爹写给你和你娘的信——” 裴玄素一句鬼话都不信,他怒恨至极呵呵冷笑,但电光石火,裴祖父举起那两封信在他的面前,他充血的丹凤眸却难以避免瞥到了。 他父亲裴文阮端方守正,儒雅清隽,没有不良嗜好,平时除了公务之外,最喜欢的就是书法。篆书、行书、草书、行楷、正楷、馆阁体他都写得非常之好。 裴玄素童年最深的印象,就是他坐在小书桌上提着毛笔写大字,父亲则是大书桌后站着俯身也在练字。晨早初熹、雨天微凉,傍晚、午睡醒后,种种的场景,父子俩待着那个静谧的书房了,父亲时不时微笑抬头看他。 小小的他把笔一扔,跳下大椅子跑到父亲的身边,仰头抓住父亲的大腿撒娇或抱怨,沾了墨的手抓了父亲衣摆好大一个墨印子,一贯爱洁而俭朴惜物的父亲却从来没生过气,笑着抱着他,父子俩一起踱到他的小桌子前,他抱着小小他,看小小裴玄素写的字。 不好的地方,父亲温柔点评,而后总会有很多褒奖,小小的他,矜持笑着,满腔自豪和得意。 然后,父亲可能答应他的要求,就抱着他上街,不过出发前总会吩咐人把哥哥也牵过来。 两个小男孩渐大,抱着有些吃力了,但父亲总是一抱就两个都抱着逛街,比他大两岁的哥哥笑呵呵的,小小的他拉住哥哥的手,兄弟俩在父亲怀里手拉手。 所以裴玄素对父亲的字迹是异常熟悉。这辈子他化了灰也不可能不认得他爹的字。裴文阮书法造诣很高,平日处理公文是四平八稳的馆阁体,而平日书信则用的事行楷,笔画纵连,有一种端正又恣意洒脱之意。 ——他的父亲是一个有着热血理想的青年,期待家国升平,百姓安居。投身宦场不拘浮沉,认真而行为民请命;又有一萧一剑走江湖的少年恣意畅想;他还盼着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夫妻心意相通,情感婉转如诗,家庭和乐养儿育女。 可惜最终夫妻感情不如年少期待,他和曹夫人是一对怨偶,但他竭力做好,非涉及原则问题从来不和妻子红脸。 人到中年,世事变迁,多少嗟叹,但青年的裴文阮成熟稳重了,上述的东西却始终未曾改变。 裴玄素还记得父亲坐在书案后,他坐在父亲的膝盖,父子两人一起看书的那个午后。裴文阮笑着和他说自己年少仗剑江湖的梦想,他问,后来呢?后来为理想让步了,裴文阮觉得理想更重要,更有意义。 第216章 父亲清朗的笑声,如一帘清风,在那个悠然的午后。 可以说,父亲对裴玄素影响极大,他当年很多理想和期待都和父亲如出一辙。 甚至他中状元后决定暂辞游历大江南北,去做一回侠客,最初的梦想大约正是源自于那个午后。 可惜当年种种少年理想和抱负,衬在如今他宦官之身成了讽刺。 不过,裴玄素对父亲的痛惜眷恋和怀念却从未改变。 父亲在他的记忆中亦从来未曾褪色过。 所以他是真的非常熟悉他父亲的字迹,熟悉到每一个起手收捺,每一个横撇竖钩,各种书写的小习惯,每一个字父亲是怎么写的,裴玄素都相当熟稔。 那两封信突然怼到他眼前!“我儿上清亲启”,还有后一封信露出的一个“妻”字,惊鸿一瞥,裴玄素却刹那就认出来了,这还真是他父亲的亲笔! 难以形容这猝不及防的突兀感受,极度恨怒的情绪当中,他猝不及防一愣,停顿了大约两息,他劈手夺过了那两封信。 翻手一看封皮的蜡封,还完好的没被人动过,他反手直接把封口撕了,一叠厚厚的信纸被抽出来,他立即翻开,入眼全是他父亲的笔迹,他一目十行快速翻看。 “上清吾儿: 当你看到此信之时,为父约莫已经不在了。请原谅父亲没有提前告知于你,也请原谅父亲违诺了,未能晚年致仕随我儿赴各地外任,含饴养孙。 实在是事出突兀,为父亦是去年方知晓此事,家中竟是梅花内卫。倘若为父不如此做,当全家老小之命休矣。悲哉,痛哉,耽吾儿大好前程,盼你从今逍遥江湖,仗剑走马,亦能得乐。 玄儿,照顾好你母亲和兄长,…… 你祖父昔年遗失九皇子,一被查实,帝皇之怒,宣平伯府一家两房必死无疑!不得已,为父时任龙江府尹,与你祖父叔叔商量之后,唯出此下策,以保全全家之性命。 只是从此之后,吾儿惜恨隐姓埋名,盼吾儿恤之父祖,莫生怨嗔。善矣,吾儿之愤,莫要太久,盼汝与汝母汝兄长安乐。 ……” 我的孩子,请你莫生怨恨。 好吧,你生气的话,别生太久,要尽快开心起来啊。 照顾好你自己,和你的母亲兄长。 盼你们长安乐,人生之途,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且行且欢。 父绝笔。 裴玄素根本都不相信,但明晃晃的信笺,笔迹可以伪造,蜡封可以重封,甚至他本人就是伪造了裴祖父父子的笔迹私信和卷宗,他都懒得查,他知道的东西,直接给造一封直接了当! 早一些晚一些不差,他分.身乏术,没空奔赴各州去具体细查取证。 先提前把宣平伯府这群人送进地狱,他好专心去应对如今风高浪急的局面。 ——他现在想要的,已经不仅仅只是复仇了。 复仇很重要,但绝不会是他这一生的全部。 可现在,裴玄素飞快一页页翻过,越来越快,撕开了给母亲的那一封,也飞速翻过。 字迹可以伪装,蜡封小心一点也不是弄不出来,但裴父却在这封长长的书信当中留了一个小标记。 这是他孩提时期,父亲教他写书信那时,父子嬉戏般来往写给对方写信弄出来的暗号。每隔一行最后一个有捺的字稍稍往上提一点点,父亲是单行,他是双行,那就算没有封皮,父子俩也一看就知是对方的来信。 他小孩霸道,母亲却不喜,小小的他私心想要一种独一无二,父亲大约是知道的,但他总会无声纵容那个小小的他这点小毛病。 这个标记就是众多的纵容之一,父子私下约定的接头小暗号,绝对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的。 裴玄素一页页翻过,每一张信纸的单行都有,甚至连母亲那封都有,他父亲大概猜到他肯定会先撕了全看。 他不可置信,哗哗翻着信纸,巨大的愤恨和这种不可置信的情绪骤然冲击,他双手都战栗了起来。 裴玄素脑海“轰隆隆”,像一个如山般的石碾用快马拉着在他心脏脑子反覆来回的急速重碾,碾得他脑海混乱一片,连嘴唇都战栗起来。 他连呼吸都忘记了。 心肺爆炸一般,窒息巨震! …… “公子,公子,主子!” 冯维眼瞅着裴玄素都不对劲了,他没看到信纸的内容,但裴玄素突然僵住,信纸哗哗越翻越快,他感觉到主子突然浑身战栗了起来。 他本来也嗤之以鼻的,痛恨血液冲涌的不仅裴玄素一个,冯维三人亦愤慨到了极点,手持长剑,眉目狠厉。 可突然。 冯维很熟悉他家公子,眼见裴玄素微表情和动作,这信竟可能是真的?! 三人顾不上僭越,簇拥到裴玄素的身边,睁大眼睛看着他手一页页快速翻过后半信纸和另一封信。 裴文阮熟悉的口吻和笔迹,什么“九皇子”,什么“一经查实,宣平伯府两房必死”,“盼携剑江湖,长安乐”。 三人脑海像轰轰放烟花似的,一时之间,天旋地转!孙传廷反应最快,他立即拉着邓呈讳掉头冲出去了,和沈星裴明恭一起守住门外,两人急忙分两边先绕着整个正堂巡检了一圈。 纷踏急促的脚步声和开关门声,沈星拉着裴明恭,“嘘嘘”,急得不断回头自门缝往里瞧,又急忙佯装镇定顾盼左右前方。 第217章 偌大陈旧的正堂之内,死寂一般,只听见裴祖父和堂兄裴信鸿短促的粗重喘息声音。 裴玄素双手拿着信纸,胸膛剧烈起伏,人一动不动维持那个动作。 冯维回头望了门的方向一眼,一个箭步上前,揪住裴祖父的衣领,他厉喝:“说!怎么回事?!” 裴玄素竭力遏制着双手的战栗,神情甚至是狰狞的,他充血泛红的漂亮丹凤目着这一刻是可怖的,他慢慢抬头,喘息着看着面前地上鲜血淋漓的裴祖父。 裴祖父颈脖侧的伤口仍在溢血,肩膀上身殷红淋漓,但他甚至感觉不到痛,更顾不上包扎,捂着脸痛哭失声,呜咽片刻,竭力忍下,才哽咽地道:“咱们家是昔年陇西第一大族寇氏的附族,想必你是知道。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咱们家还是梅花内卫……” 裴玄素倏地抬眼,这是他第二看听到这“梅花内卫”。他人极聪敏,即便这等骇震交加,一刹他浮起从赵关山梁默笙手里拿过的那个黄杨木匣子里的那些石青色封面的密折——就是神熙女帝给的,她多年来抓住的十六鹰扬府的人和把柄的那个匣子。 和东西提辖司的杏黄色密折不同,那时一种陌生的密折,石青封皮,特殊绢布做里,雪白,折子内部左下角署名的位置统统是一个很小的鲜红梅花印鉴。 而梅花之下接一个数字,譬如玖,壹三壹这样。 “石青绫折,六瓣梅花泥印,九,一百一十三?” 裴玄素突然说道。 他的神色仍是可怖得近乎狰狞的,双目充血形如厉鬼,裴祖父却吃惊到了极点,突兀抬头望了长孙一眼。 但转念一想,裴玄素现今的职位,有可能接触到那边一点,也不出奇。 裴祖父慢慢松下身体,他颓然说:“是啊,正是石青梅花折,就是梅花内卫所用的密折!” “裴家自开国以前,就为寇氏搜集信息。后来女帝陛下当家,”也就是当年的寇大小姐,他们自然而然为大小姐所用。 后来神熙女帝将他们重新调整了归置,以梅花为暗号,之后称之为梅花内卫。 当年,谁也没想到,最后寇氏能走到建朝开国的高度,甚至为后为帝。 当初王朝末年完了又乱世,小家族生存很不容易,裴祖父的祖父那一辈就依附寇氏得以生存,为寇氏效命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一开始,裴祖父的父亲路子就走错了。当然,可能当时也由不得他选择。只是当时谁也没想到,后代子孙会深陷内卫的苦困之中不得出。 这种心腹的内卫,不影响封爵,不影响做官,有人觉得好,有人却觉得不好并认为深受其害。正如东西提辖司和宦营御马监这些地方,有人被困其中,惆怅难受;亦有人深以为然并以其权柄为傲的。 前任东提辖司督主赵明诚就是后者,鲜花着锦权势如炽,最终落地一个被弃用斩首的惨烈下场。 宣平伯府裴家则属于觉得不好的前者。 实话说,裴家跟着寇氏和太.祖皇帝打拼多年,最终开国后被封爵宣平伯,不算顶阶勋贵,但也确确实实改换门庭了。 “谁不愿意光明正大承爵、做官,不拘什么样,都是好的。” “所以我一直都没告诉你爹你叔叔和你们,想着自己多活些时候,再熬一熬,你父亲和叔父就该致仕了。” 开国之后,太.祖皇帝和寇皇后一起组建的暗阁,把身边追随自己的和暗卫中的高手集中组建,原来建制的目的只是皇室暗卫。只是就来随着夫妻反目,暗阁用途又变了味道。 这些波澜凶险的旧事就不说了,说回裴家,神熙女帝除了一部分的暗阁,她还另有一支暗中的人手,那就梅花内卫。 太.祖皇帝知道妻子手里有一支暗中人手的,不过寇皇后再怎么倾心相恋,却不是那种恋爱脑,这具体有谁太.祖皇帝不知道,后来寇皇后把联络方式暗号等东西都换了,就彻底隐匿起来了。 “昔年帝后斗争剧烈的时候,我们也经常办一些见不得人的差事。” 不是一些,是很多。 涉及皇权争斗门阀倾辄的,都是死去活来的惊险隐蔽的。暗阁成员做的事情他们也做过不少,甚至涉及很多要命的皇家秘辛。 所以裴祖父才不想自家继续卷入这个漩涡了,常在江边走,总有一天要完蛋。况且裴家也算书剑传家,正经的勋宦人家谁干这个,裴祖父和他父亲自然不甘心不愿意。 裴太爷临终念念不忘,就是这桩事情。 到了裴祖父,怀揣父亲临终遗愿,也接过了内卫的传承身份。他存了这个心思,就一直没有告诉过儿孙这个事情,再加上迈入老年后自己身体硬朗,就不禁希望大增,更是闭口不谈。 毕竟他当时儿子是能臣,长孙更是惊才绝艳,深得神熙女帝赞赏栽培。 裴祖父就想自己熬着,多活些时日,最好能够活到两个儿子都到了致仕的年纪。 儿子都老了致仕,接过内卫的身份也没什么大用,隔辈传承,孙子不知情,又没那么顺利成章。 况且他长孙裴玄素那么能干,到时候要么封疆大吏要么入阁封相。至于另外的孙子,能干些的就让干,不能干找机会让其称病辞官,回老家“养病”就好。 到时候,他孙子明面上的价值,绝对会比暗中当这个内卫要高得多,权衡过后,皇帝非常有可能会暗自直接罢了裴家这个点的暗卫身份。 第218章 那到时候,宣平伯府裴家就成功洗掉内卫身份上岸了。 计划得是很好,实践性也很好。 “可偏偏,前年年末时候,不知为什么,九皇子的事情突然就翻起来了。” 裴祖父痛苦掩面,老泪纵横,“我得了消息,陛下突然下令察查当年九皇子的任务,谁将从宫里将九殿下拿下的?又是谁接手将九殿下带离?之后谁处理的?哪个是领队?” 而那么不凑巧,裴祖父正是当年那个领队啊! 好死不死,那个任务还真出了岔子的!裴祖父胆战心惊,悄悄给捂下。 这么些年,本来平安无事,谁知神熙女帝不知在哪里起了怀疑,突然要翻查核对。 这下就死定了!! “九殿下是戚妃娘娘之子,你不知道,当年一度有风声说太.祖皇帝要封九殿下为皇太子。” 太.祖皇帝前期,其实子嗣不多,除了神熙女帝生的四个嫡出子女,也就两三个不怎么在意的老通房生的庶出,神熙女帝也就容下了。 只是后来,太.祖皇帝掉头要铲除寇氏之后,夫妻情深意笃表象顷刻撕破,太.祖皇帝纳了不少美人入宫,皇嗣很快就不是寇氏所出独占。 其中戚妃娘娘出身前朝后族,是太.祖皇帝联合前朝门阀先铲除寇氏的重要纽带,最受宠爱,九殿下出生之后,封太子的呼声一直都没停过。 当然,太.祖皇帝心里想封的其实章怀太子,但他也没澄清。 这些纷纷扰扰就不详说了,反正知晓帝后反目成仇斗争的激烈程度就行了。 神熙女帝对太.祖皇帝恨毒到了极点,不管是私人情感还是国朝局势上,她势必要出手除掉太.祖的这些非她所出的新子嗣。 当年兰庭宫大火,神熙女帝成功把这个行九的小崽子拿下,梅花内卫接手转移,到外面去把他给处理掉。 “我到今日,还记得那天的大火,烧红了半边天,那座号称前朝第一行宫的百里兰庭,全部付之一炬。” 但问题就是出在这里! 当时混乱中,裴祖父小队接过那个孩子之后,遭遇连续的追击,甚至有一个人被挑下面巾认出来了。 遁走过程,裴祖父亲自带人去殿后,那时候他们还没接到处死九皇子的命令,就带着孩子一直跑,分成几队人遁撤。 最终脱身之后没多久,裴祖父就接到了处死的命令。 他心里默念一声罪过,但一门心思奉命行事。 但谁知这跑出一路,九殿下竟然丢失了,不知所踪。 裴祖父永远记得那个斜阳刺目的午后,他刚扯下染血的黑红面巾,手下惊慌失措跑过来,说:“糟了!九皇子不见了!” 他们把他藏在马厩的草堆中,捆着昏迷的,待引开追兵,回头人却空空如也,九皇子不见影踪。 人不是裴祖父弄丢的,但他是队长,他绝对要负全责! 以当时的局势,神熙女帝一旦得知,他们绝对死定了。 不得已之下,裴祖父谎称杀死了。 并去乱葬岗找了一个差不多大小的病童尸身,搬过来掩埋,当做九皇子的尸骸。 几个人心惊胆战等着好几年,但好在九皇子一直都没有再出现了。 他们转念一想,也是,那些郊道野店,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人贩子更不缺。有可能九皇子中途醒了挣扎,稻草掉下来,九皇子就被人贩子捡走了。 不管九皇子有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份,落在没个好心肠的人贩子手里,他都回不来了。很可能说了,人贩子吓得直接把这小孩处理了。 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太.祖皇帝驾崩,神熙女帝临朝坐稳了帝位,他们都不见事发,于是逐渐放下了这块心病。 裴祖父借口伤病,兼也确实年岁渐老,于是就转到勘探消息的岗位,安心在将位上待着,不用再出任务了。 谁知这样过了十年八载,突然有一天就事发了。 神熙女帝偶然之下,好像有点发现了,她突然下令翻查当年的旧档,还有察看九皇子的骸骨。 不知道查出来的结果是怎么样,但神熙女帝态度陡然转厉,勘查的动作一下子就大起来了! 裴祖父刚刚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只觉得天旋地转,完了完了,死了一家子都要死了! ——当年裴祖父留了个心眼,负责处死九皇子登记的是那名丢人的手下名字,后来几经辗转,人员变迁,私档又丢失焚烧掉很多。 那名手下在一次任务也死了有十来年了。 但要查,早晚能查出来的。 就算他现在自杀,以神熙女帝一贯雷厉风行斩草除根的风格,裴家也得完蛋。 当时,已经去世的、和这些事情有一点能牵扯上关系的昔日内卫同僚,先后因为各种原因丢官抄家了。 裴祖父心惊胆战,他不想全家抱着一起死,迫不得已称病把两个儿子都叫了回来,和儿子们商量,最后父子三人想出来了这么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当时真的没有办法了,我们也想过当时绥平王那边,但我们家和寇氏和陛下纠葛之深,和其他官员是不一样的!” 况且远水救不了近火,这样私下依附靠传信立功的方式根本不适合他们家,黄花菜都凉了。 裴祖父其实是收到一点风声的。当初龙江,宗室有孤注一掷奋死一搏的决心,神熙女帝何尝不想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第219章 最后百思无法,那边的查探却越来越迫在眉睫,如火灼身越来越近。 裴文阮能请到的假期不多,裴祖父永远记得那个午后,一身褐黄襕袍方正儒雅人到中年依然俊美气度的长子,他站在窗后,良久,轻声道:“没有办法了,爹,还是投靠宗室王吧。” 裴文阮痛苦闭目,过后,很平静地说。 他是长子,总不能看着亲爹、妻儿、胞弟侄儿弟妹,一大家子就这么抄家夺爵死在牢里。 一定要死。 那便牺牲他一个人就够了。 “你爹!原来都准备好了的。一旦事发,马上安排人飞马去沛州给你送信,让你赶紧走!也安排了人送你母亲和你哥哥离开的!” 说到这里,裴祖父激动起来了,一骨碌坐起,脖子的血口哗啦啦往外淌,他用力捂着:“谁知道你竟然没有跑,你母亲和你哥哥也没有被送走!” 事发之后,裴祖父大惊失色痛怒交加,拚命去打听去查,方才得知,“去给你送信的人,不知为什么竟换了?你父亲原先安排去送走你母亲母子的人也不知所踪!” 当时曹氏和裴明恭在郊外别庄的,裴文阮特地给安排,就是方便逃跑的。 他早早安排的人,人也必定是可信的心腹。但事实上这十几个心腹不见了,有动身但没到庄子,半途人不见了。 很可能是死了。 裴玄素那边也是。 去给裴玄素报讯的心腹护卫和家仆跑死了三匹马,在秦镇都还是他们在的,但抵达沛州的,却换成了另外一个家仆和护卫带头。 后者也许裴文阮身边的人,但不算很贴身,事前是不知道这等绝密的。 他们肯定是被人收买或者用其他手段拿下了。 裴祖父事发之后,甚至还一度以为是小儿子为了家里的爵位坑害兄长侄儿一家。 裴叔父惊慌失措,连连喊冤。父子俩大打出手,裴叔父蒙了千古奇冤百口莫辩被打得也受不了,最后父子俩滚作一团,都见了血。 后来裴祖父开始查,百般辗转,知道裴玄素从龙江回来入了西提辖司,从监狱蚕房等地方把大房很多旧人提出来,并陆续筛选,让不少人荣归故里实际淘汰。裴祖父才总算找到一些知情的旧人,拼凑出送信沛州和送曹氏母子中间出的这俩变故。 “不知是谁,把前往沛州的人换了,把通知你离开的人换成了冲你撒了一把药的!” 裴玄素倏地抬眼,当日怎么一个撒药的情形,他是最清楚不过了!父亲那边的护卫和裴家家仆风尘仆仆赶来,任谁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会有这茬子事。 裴文阮最知道小儿子和煦君子之下藏着的执拗性格,裴玄素和父亲感情又极深极深,他无奈之下被迫选择这样做,但小儿子知道后必定要阻止。而那时候的形势,一旦有什么异动,很可能就露馅的。 过年的时候,裴文阮隐晦叮嘱过两句,目送儿子乘船远走,久久注目。 之后安排心腹家仆飞马去沛州给裴玄素送信让他赶紧离开去接母亲兄长。 但裴玄素当时闻讯龙江来了家人,急禀说他父亲突发卒中,他大惊之下,急忙冲出,迎面却被重重喷了一脸的药粉,他当时情急之下加上不设防,奔跑后急促呼吸一下子就吸一个正着,一脚踹翻那人,人就晕眩了。 堂兄裴信鸿也不禁捂脸呜呜地哭了起来了。那段时间真的太难了,父亲死活说自己没有,他和弟弟最后选择相信父亲,被祖父打得脸肿鼻青,强行用脂粉遮了去上值。 在龙江遇上裴玄素,却不敢抬头说话,挨了揍也不敢还手,其实追根究底,还不是心底那点不自信,和既得利益者的愧疚惊慌。 裴祖父:“是谁?!是谁——” 这第三者究竟是谁啊! 我日你全家祖宗十八辈啊! 什么仇什么怨? 是谁在背后盯着他们裴家啊!!究竟得了什么好处啊你!! 但裴祖父真的拔剑四顾心茫然,有力气都不知往哪处使去,他想破脑袋,也不觉得有哪个有嫌隙的人家能知道这等秘事有这样的能量! 他想起长子,简直悲怆得不大一处来,“我儿子是个好孩子啊!为什么啊——” 裴祖父命途也算坎坷,成亲三次,因为战事死了两任妻子,到了三十岁的时候,才有了第一个孩子。 他的长子,是个懂事孝顺又能力斐然的好孩子,最是贴心不过,儒雅又俊美,能文能武又抱负又理想,即便仕途因党争几度起伏,都依然金子般闪闪发亮。 裴玄素样子像娘,但其实天赋能力风度都像极了他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当时家里第三代从武跨文的主意是裴祖父他爹定下的,裴文阮当年是探花郎,风度文采连太.祖皇帝在深知裴家是寇氏的人情况下,都不禁褒奖过。 长子从来贴心,外放多年,但从来把父母放在心尖,年礼节礼送来过来,那头几车一看就知是长子亲自准备的。 裴祖父想到大儿子昔日点点,抓紧挠肺搬的难受,捂着脸抓胸痛哭流涕。 “玄哥儿,玄哥儿!你要相信祖父,祖父真的没有骗你啊!你看看信,你看看信——” 裴祖父眼泪鼻涕血腥糊了一脸,伸手要抓裴玄素的脚,裴玄素穿着绒缎及膝官靴的两只脚猝然一退,他避开了。 第220章 裴祖父急忙抬头,泪眼模糊中,裴玄素左颊肌肉抽动了两下,“我不信。” 很难形容裴玄素此刻什么感受,嗡嗡头脑轰鸣,冲击太大,心口脑海像被雷石反覆碾过似的,他双目血丝犹在,形容甚至称得上可怖,他厉声:“你胡说!我不信——” 拿着信的那只手,却筛糠一样地战抖了起来。 他退后几步,狠狠一脚踹在供桌一侧大方桌上,整条楠木桌腿都被他踹断了!轰隆一声桌子侧翻重重砸在方砖地面上。 他不信!! 他不信啊—— …… 沈星在外面,其实不是听得很清楚里面的对话,尤其是呜咽说得那些,她只勉强听到了一部分。 裴明恭也是,他大眼睛突然蓄满泪,流下来但他飞快抹了,睁大眼睛看星星妹妹,佯装小孩没有哭的样子。 沈星也顾不得安慰他,紧紧牵着他的手,邓呈讳孙传廷不断巡睃这屋子外墙四周。并且邓呈讳还出去厉喝几声,找借口把守院的宦卫驱里门口,并让他们误会里面正行一些报复之事。 邓呈讳继续沿着屋角往后面巡圈,他和孙传廷两人都没在前院,沈星心里紧张得很,大院门外的宦卫不站在原位之后,她赶紧拉着裴明恭冲到前面去,站在门里侧的地方窥视着外面。 骤然,她望见赵青带着两名身穿金黄鱼龙补服的女官往这边走过来了。 佩剑戴帽,大长腿,英姿飒爽,一行人下了回廊榻上甬道,目标明确往这院子走过来,腿长速度还很快。 沈星急忙掉头,沿着回廊飞奔推门进屋!她说:“快,快!来人了——” 冯维急忙抽出长刀,刷刷直接被裴祖父裴堂兄弟和婶娘黄氏都来了几下,衣裳支离破碎,浑身染血看起来狼狈到了极点。 邓呈讳孙传廷也赶紧一推窗从后门跑回来了,抽出长剑也沾了点血。 裴玄素退后几步,把信往怀里一揣,他喉结上下滚动片刻死死盯着这几个人。 裴玄素厉声:“来人!把这xie人押出去——” …… 查抄宣平伯府大约持续了一个时辰左右。 宣平伯裴定方、二房裴信鸿裴信泳兄弟、裴文陵的夫人黄氏这些主犯都全部押上了囚车。 另外,裴定方次子裴文陵,刑部大理寺及东提辖司在来宣平伯府之前已经有人快马南下去抓捕归案了。 裴玄素一身红衣紫貂斗篷染血,眉目冷硬如冰,杀气腾腾,连眉侧都溅了一点血,看着刀锋般艳俊凌厉得极其骇人。 他出门的时候,顿了顿,道:“几位,留着他们。”他恶狠狠地说。 冯维顺手给了一包从宣平伯府包出来的银锭珠宝。 刑部大理寺那些人心领神会,其实不用银子也懂,不过也接了,“我们明白,我们明白。” 神熙女帝让东提辖司参与抄宣平伯府,意思谁不懂?裴玄素想怎么搞怎么折磨只管随意,大理寺狱犯人马上要人满为患了,搁牢底的一年半载想不起多寻常的事。 只管随意,只管随意。 …… 冬阳明晃晃的,但落在身上一点温度都没有。 裴玄素勉强说完,接过冯维递来的马缰,他咬着牙关,和沈星四目相对,他想和她说些什么,但深喘息,半晌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沈星能看见他握缰的手用力得指关节发白,斗篷下另一只手在战栗。 沈星也很紧张,她小声:“别急,先回去。” 她佯装拉自己的缰绳,整理马鞍,身边的人遭遇大的打击变故,她反能当别人的主心骨,沈星处理这么长时间的外事,也非常条理清晰,连续说了两次,“按原来的打算,你先回衙。” 怎么来,怎么去! 她小声:“我等会送明哥回家,你别担心。” 裴玄素强自收敛心神,勉强点了点头,翻身上马,下令收队。 宣平伯府贴上封条,奴仆婢女乌泱泱站在大门前,重新发卖这些裴玄素自不理会,他一扯缰绳,马蹄疾疾如奔雷,率人离去。 沈星长吁了一口气,其实她没听完全,不过冯维在,“我们赶紧回去吧!” 问问冯维,还得叮嘱裴明恭一番呢。 第52章 冬阳大炽,照在青砖黑瓦上覆盖的皑皑白雪上,折射出大片刺目的金光,商铺林立的喧闹长街,人影幢幢,声音纷杂模糊,似远似近似假似真。 裴玄素单手收紧缰绳,速度稍稍放缓,他表面神情冰冷,一身染血红衣貂披杀气腾腾大批宦卫随扈簇拥相当骇人,实际脸却是僵硬的。 今天于他,不亚于一个噩梦般的存在。 他当初在衙门突然中药,强撑着逃离沛州刺史府,被鹰扬卫协助抓捕归案,之后就是长达三个月的牢狱囚刑之灾,死去活来上天入地无门,重镣日复一日的摩擦血肉伤口多处见了白骨。 这是怎么样的一种痛苦?人的保护机制会刻意遗忘超了负荷的苦痛,裴玄素真的是凭借不忿的那口气和对父母的执念死活撑过来的。 之后拖回大狱反覆高烧,又被打入宫籍拖到蚕房受刑,父母尸身惨绝人寰的那一天。包括龙江案的过程,在进入西提辖司前的每一天,他都是咬着牙关才熬过来的。 他恨极了宣平伯府,他的亲祖父亲叔父亲兄弟们,裴家还没有分家,他们是真正的一家人啊。 第221章 可以说是这种不忿和恨意支撑着他走到前期最艰难的那段时期,一直走到今天。 在最初,他做梦都在想将这家人千刀万剐,一点点把血肉剁成肉酱,冲进下水道里,让他们死在最肮脏的地方永不超生! 可现在突然告诉他,这个所谓的背叛,其实是父亲和祖父提前商量好的并实施的。 他父亲是知情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中间出了变故,才大房一家子人全部遭殃? 大冬天的,浑身战栗之际他不可抑制出了一身热汗,连善翼冠之下的梳得发髻都是湿的,北风迎面一吹,他又冷又热,脑海隆隆耳边嗡嗡,愤慨混乱悲怆翻滚难以形容。 不可能的,我不信。 他怀里的两封信似烫着他一样,裴玄素几欲反手掏出来狠狠扔出去,但他最终没有这样做。 一头一身的热汗,策马疾冲过了长街,他突然勒住,膘马长嘶一声沓沓前蹄落地。 街口朔风异常凛冽,呼呼伴着雪沫扑面扑身,在寒风席扑眼睛都睁不开的此刻,他仰面,深深呼吸,想呐喊想狂啸,他紧紧闭目,深吐一口气睁开眼睛。 …… 裴玄素策马折返皇城,在朱雀门后的承天大街停了下来,他神情已经平静下来了。 朱雀门与中朝的承天门之间长达数里的皇城外朝,正是如今大燕中央的核心——三省六部内阁政事堂九寺五署十七监三十六府的衙署皆设在此处。 往来无白丁,大小皆官身,哪怕杂役宫侍都是挂名在各部衙和宫籍之上的。 这个大燕朝中央核心部署之地,昨日还平静一片,但今天已经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一片。 神熙女帝下旨,直接把外朝东侧空置已久的东宫官厅设置为十六鹰扬府大案的稽查初审之地,不拘是谁,只要涉案,一律严查严审不待。 在常山王私兵案牵扯出十六鹰扬府的最初之际,谁也没想到最后竟然掀起滔天巨浪如斯。 “裴大人,兵部和吏部的卷宗已经大致清理出来了,人基本都在这里,你的意见……?” 东宫官厅已经满满都是人,大批羽林卫、神策卫、左右骁卫等亲军被临时划拨为专案的衙军之用,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奉旨组三法司联合执法。 为首的正是准备入政事堂的刑部尚书樊文英、御史大夫谢允卿和三院院首夏祈盛、卞元太、黄裳,大理寺卿、左右少卿向敏中等人。 樊文英谢允卿向敏中正和裴玄素坐在东边的审讯大厅里头,内里挣扎辩解不断,但站在他们面前的官员初判定证据确凿的都已经直接去了管帽官袍,被卫军和狱军押出去打入大理寺和刑部大狱了。 顾敏衡在那边,梁彻也已经赶回来了,奉了裴玄素的命一并在两狱那边。 藉此十六鹰扬府大案的核查审判正式拉开帷幕,神熙女帝昨日没让裴玄素领旨出京办事,当然是因为他必须留在东都。 十六鹰扬府大案全程他都有经手,尤其是陆通船行和梵州,后期更是他亲自掀翻。因此案情具体需要他留京和三法司交接沟通,接下来的十六鹰扬府李江魏世南两位正副都指挥使押解入京,梵州的证据证人和嫌犯陆续抵京,这都需要他同堂协审。 至于两座鹰扬总府那边的稽查进展,神熙女帝已令赵关山押着人一并回来了。 另外,神熙女帝还下了口谕,若裴玄素在协审过程中发现什么疑点或隐瞒之处,他具有视情况随时追查的权利。 不但协审,还有监督追查之权。 裴玄素一朝上朝,紧接着又涉足朝廷和三法司的对重案的稽审判。 今天日头很大,大开的槛窗照进冬阳,东宫官厅很久不用了,初开有种陈尘的味道,但人走人出这种感觉一下子就消褪了。 樊文英神色复杂,那个殷红赐服身披紫貂的青年权宦正端坐在槛窗侧的太师椅上,面庞瘦削而阴柔,如雪般的肤色和艳丽摄人的五官和锐利眼神,他往那神色淡淡一坐,常人难压下的厚重熏然的朱色窗牖宫墙和炽烈冬阳一下子成了这阉人的背景色。 樊文英盯了那个年轻的红衣权宦一眼。两人的座椅相距不过一尺,大理寺左少卿卿向敏中和刑部侍郎张致桓等几人还得往后面坐。 他不得不承认,连他都对这姓裴的忌惮正视起来了。其他官阶低些的更是慎之又慎。六部朝堂这边厌恶又顾忌,正面的唾骂声一时却销声匿迹。 不知不觉,不得不重视起这个人来,再不复以往蔑视的态度了。 从俯视到不情愿的仰视屏息,就在这几天悄然发生。 裴玄素这两天带着他东提辖司的人在这稽审官厅大院来回进出,大家都不敢不当回事。 樊文英也是年过半百的老官宦了,从太.祖朝到如今,想起现今朝局又看眼前登堂入室的阉宦,百般滋味,心里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这两个,也先行羁押吧。” 裴玄素瞥了一眼一直缩在角落的两名清吏司郎中,他目光如电,感觉这两人格外畏缩,审审或许有惊喜。 现在吏部几乎清空小半了,樊文英翻了翻面前的卷宗,沉吟一下,“也罢,押起来了吧。” 他厉声:“把话说清楚了,没事就能回家,但倘若……哼!” 今天总算勉强把吏部的涉案卷宗大致理了一遍,明天还有兵部的,想到案情和朝局的复杂情况,在场官员个个头大如斗,但也顾不上多说,匆匆起身告退紧着去提审了。 第222章 具体的提审权不在裴玄素手上,他只负责监督,每个审房都安排了两个人进去,和监察司的人一起旁听,他挑了两个审房看了半个时辰,无声出来了。 冬阳的挥洒热量,连续多日晴天之后,风好像没那么冷了。 午后的东宫官厅大前堂外,安寂了不少。 裴玄素站在后堂穿出前堂的台阶之上,他接过贾平递上的湿帕子,擦了擦手,把帕子丢门框侧的箩筐里。 斗篷金扣有点紧,他扯松了松。 冯维低声问:“主子,接着去哪?” 裴玄素都出来擦手了,显然今天是不打算继续再在官厅这边了。 去大理寺,还是六部那边?还是去给女帝陛下禀报进展? 裴玄素扯了扯唇,眼底毫无笑意,他淡淡道:“去大狱。” 冯维邓呈讳一愣,两人对视一眼,但裴玄素已经迈步下了台阶,两人连忙跟上去。 身后呼啦啦一群宦卫随扈其后。 裴玄素出了东宫官厅的衙署大门,一翻身上马,他垂了垂眸,慢慢抬起眼睫,一扬鞭,雷鸣般的马蹄声声很快消失在横街的东侧。 …… 这已经是查抄宣平伯府的两天后了,当天一天,次日第二天,今天是第三天。 裴玄素总算有空腾出手去大理寺狱了。 昏暗冷潮的狭窄狱道,一层层一间间木栅栏的牢房,老的囚犯,新的嫌疑待罪官员,一家大小,哭声震天,不时有狱卒不耐烦地用鞭柄敲木栅栏,“别吵,闭嘴知道吗?!” 下到最底的第三层,吵杂声就小了很多,老犯新犯各占一部分,还有不少空牢房,小声的啜泣,或麻木平静的表情,三层通风很差,一阵异味,没了天光,只隔一段距离插点一盏松油灯。 很暗的黄色灯光,大段大段的昏暗,一条条狭窄的狱道,裴玄素把宦卫大多留在大狱前堂内外,只带着十来个人进了狱区,之后一层留下几个,最后跟到他身边的只剩冯维三个。 最后一个狱室里七八个栅栏牢房没有装满,前两间有人,中间空的,最后一间关的正是裴家人。 紫貂披风和云锦曳撒下摆在昏暗中摩擦过台阶和麦秆的微响,在这个长长的狱道中被放大,裴家人这两天一直竖着耳朵听着,一下子就听到了,他们急忙抓着木栅栏往狱门的方向望过去。 狱门外拐弯不远有一盏灯,狱室里也只有一盏灯,晕黄的油灯微光驱不走大片的黑暗,半昏半明的松油灯下,有个艳红如火艳丽摄人但眉若冰霜的年轻男子信步而下,冷厉的目光和神色昭示他阴暗不虞的心情。 裴玄素行至裴家人的牢房之前,引路狱卒十分识趣,停在阶梯下的位置,还十分慇勤带来了长鞭辣椒油等刑具。 “玄哥儿,玄哥儿!” 裴祖父也望见这些人,他不敢发声让他们听见,压得很低的声音,“你应该细看过那些信了罢!真的,真的祖父没有骗你!” 他们进来之后,有人扔了两瓶药,之后再无动静,裴祖父等人也不知裴玄素心里怎么想的,焦急了两天,终于等到人了。 裴玄素立在牢栏之外,他居高临下,冷冷盯着这个扶着木栅栏站起的老年男子。 不知不觉,他比他这祖父都高了。 他慢慢俯身,隔着栅栏,凑在他这祖父的耳边,“谁让你告诉我的?是两仪宫吧。” 裴玄素冷冷挑唇。 他这祖父一向以来都是谨小慎微的性子,正面来说是慎重,但反面就有些瞻前顾后了。 宣平伯府多艰难才投进两仪宫啊。 哪怕当初出岔子大房没了,但后面还有一大家子人和整个裴氏一族近千口人。 裴祖父最初怀疑次子,之后辗转查实,总不会是恰好是抄家前一天才查出来的。那为何不遣人南下,去第一时间告诉他真相呢? 裴祖父当然是有两仪宫皇帝方面的顾忌。 本来就是背主投靠的,怎么敢轻易鼠首两端,和身属太初宫阵营风口浪尖的东提辖司提督裴玄素暗自接触? 犹豫,迟疑,挣扎不定。 那又是什么让他突然下定了决心? 除了性命在旦夕,倘若他是两仪宫皇帝,应当还有其他因素吧? 裴祖父一顿,抄家夺爵的旨意几乎是当朝下来的,只不过裴玄素查抄六部的存档室确实前一天的傍晚发生的事。当夜,他确实接到了皇帝传来的密谕,宣平伯府抄家在即,但不要惊慌,把真相告知裴玄素。 ——裴家几代都是寇氏的人,一直以来都为神熙女帝效命,突然反水,总要有个能说服人确信的原因,毕竟这可是设计行刺女帝的关键核心啊。 裴祖父肯定把种种原委都说了一清二楚的,并带着他昔年剩下的几个手下一并投过来,皇帝那边又查了一下,才最终确定下来的。 皇帝是知情的。 裴祖父有些难堪,但他急忙说:“前日祖父就想告诉你的,但监察司的人就来了!” 裴玄素勾唇,有些讥诮盯着他。 裴祖父渐渐消音,他沉默片刻,说:“是的,我是打算过两天再和你说这个。” 因为裴玄素当时情绪太激愤,一股脑倒出来不是好方式,很容易引发不好的后果。 “但你要相信,祖父绝对没有不好的心思!” 裴玄素这冰冷讥讽的目光太过冷漠阴翳,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难以承受,他悲恨又怨,顺着栏杆滑下,紧紧抱着裴玄素的大腿,他失声痛哭,就急忙解释:“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好不好?” 第223章 神熙女帝那边也未见多好,如果裴玄素投过来,那就一家人在一起了。 实话说,当时皇帝的人传完口谕,他虽明知情况复杂,但心中却不由升起一种苦尽甘来的希冀,希望一家人在一起。 但这种希冀却很快被现实击垮了,裴玄素冰冷的神色,裴祖父也不是不知朝局的,他心里不禁万念俱灰:“对不起,对不起,玄哥儿。”他颤声。 可是他作为一个祖父,一大家子的领头人,他根本没有路可以选啊! “我也是想一家人能活下去罢了,可,可是……呜呜呜”长子的牺牲,他不痛吗,他很痛很痛,但牺牲一人保住其他全部,是一个大家长最无奈最痛的选择。 他含泪答应的。 “信哥儿还没成亲,三郎更是小,还有你二婶,求求你饶了他们吧!” 到了今时今日,裴祖父归根到底,还是舍不得孙子们就此都没了命罢了。 裴玄素变了很多,冰冷漠然,一双丹凤目噙着淡淡的嗜血杀意居高临下俯视,不为所动。 裴祖父对自己生死其实已经不在意了,活够了,死了就算了,当初如果能用一死摆脱,他早就死了。 现在弄成这样,小儿子死了也算了。 可两个孙子,裴祖父想他们活下去。 儿媳妇好端端嫁过来,真是倒了大霉,他还能顾上的就这一个,也谋条活路。 昏暗的大狱里。 裴祖父痛哭流涕:“杀了我们吧!孩子,祖父该死的,早就该死了,但求你给她娘仨一条活路就好!” 不求官,不求爵,几代人努力一朝成空,也无所谓了,只求娘仨有条活路就好了。 想起当初长子剥皮楦草的惨况,裴祖父心如锥刺痛极了, “为什么?为什么啊老天爷!” 他裴家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损阴德的事啊!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们啊?! 裴祖父背着这一大家子,真的很难很难,手心削肉手背刨,竭尽全力了,最后还是这个七零八落的惨况。 他简直痛不欲生。 但裴祖父只得搂着裴玄素的大腿和膝盖,苦苦哀求:“玄哥儿,玄哥儿,是祖父的不好!你杀了我吧,求求你杀了我,……” 两个堂兄弟裴信鸿和裴信泳,一个青年一个少年,一左一右紧紧跟着祖父看着裴玄素,此时也不禁失声痛哭,“祖父,祖父——”眼泪鼻涕哗哗直下。 裴玄素冷冷一脚踹开了裴祖父,他厌恶到了极点,掸了掸被搂抱过的大腿衣披。 裴玄素蓦地转身,冷声下令:“给我打,别弄死了就行!” 狱卒一直安静等待着,也没听清尽头说的什么,闻言立即慇勤上前,“是,裴督主请放心。” 保证赏他们好一顿鞭子。 别弄死留着慢慢折磨嘛,他们都懂。 冯维进来,掏了银锭扔过去,那两个狱卒就更高兴了,千恩万谢。 裴玄素已经一拂斗篷,快步上了台阶。 冯维三人紧随他之后,穿出牢门,正沿着狭窄的狱道刚走出七八步,一拐过弯,就被一个人拦住了。 这人一身青色官服,站在裴家人狱室拐弯的位置,两边空荡荡的牢房显然不是偶然。 那人笑了笑,“裴督主。” 裴玄素刹住了,眼前这个,显然是两仪宫来人。 …… 上升到一国高度的权斗和党争,每一次的沉重倾轧和激烈碰撞,没到最后一刻,都有出现突兀翻转的可能性。 最后鹿死谁手,眼下犹未可知。 皇城,两仪宫。 金檐落雪,日光耀目,偌大的两仪宫大广场气势恢宏占地广阔。 在太.祖皇帝还活着的时候,皇帝曾经很多次从那边的内仪门出来,快步走到大广场汇入朝班,心悦诚服又满心自豪地伏拜他的长兄。 只可惜经年过后,人事全非。 这座昭示大燕建国的威煌皇宫已经很久没有百官上朝的景象了。 他初初登基,有过短暂的小半年,但随着神熙女帝的清醒,百官尴尬不知所措,这个大广场又安静到如今。 皇帝也不是吴下阿蒙,他联合宗室登基为帝走到今时今日,也绝对不是侥幸的。 “怎么样?裴玄素去大理寺狱了?” 楚淳风和传信的人低语几句,转身快步入殿,站在槛窗前的皇帝蓦地转身,沉声问道。 十六鹰扬府案到了这个地步,案情上几乎可以说是没得救了。 表面两仪宫一党的官将势力在全力拉扯,实际上皇帝本人已经放弃了这件事。 只不过,他和太初宫那边对抗的从来都不是案情真伪。 皇帝很快想到了翻盘的关键。 裴玄素! 现在案情如火如荼,可如果裴玄素突然反水呢? 随便推个人出来背锅,只要是东西提辖司里的人就好。事情都是裴玄素经手的,他操作起来是能迅速把大部分东西都掩盖的。 神熙女帝非常之时,给权裴玄素太快太重,不但恢复昔日东提辖司一应特权,让后者疾转大江南北,甚至还一朝登上朝堂,协理三司,诏狱邢狱大理寺狱出入自如,甚至还有怀疑追查之权。 简直比当年东提辖司前任督主赵明诚还要更炙手可热权柄更重啊。 几乎整个国朝,视线都聚焦在裴玄素的身上。 第224章 朝斗、政斗,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只要裴玄素突然反口,局势将瞬间逆转! 皇帝一向讨厌阉人,但他登基不久也没有表现出来,如今非常之时,他也不是不可以接纳。 “禀陛下,是的,未初从东宫官厅大门前离去,从延喜门出的。” 楚淳风应了一声,伏跪见了个礼。 虽据说沈星喜欢这裴玄素,但小女孩的情感六月的天没太放在心上,况且他和妻子都不赞同的。只要没有涉及沈星的安危,正事之前,即便是楚淳风也得严阵以待,他并没有多少矫情和优柔的余地。 裴玄素现在就是标靶,这人从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他只是皇帝义子,不是亲儿子。 此刻褪去在妻儿家人面前的温情,楚淳风平时温文尔雅的神态亦一肃。 皇帝点点头:“行,那等孙颖的消息。” 皇帝把楚淳风叫起来,转身落座,冷哼一声,双眸如鹰,神态凌厉。 他即便放弃十六鹰扬府,改制也得归他。正好,裴玄素只要一翻转,必然是轩然大波,只要神熙女帝受挫理亏,那么接下来的改制就顺利成章由皇帝安排了。 危即是机。 那样的话,他反而能彻底接手十六鹰扬府的四十万兵将。 在改制的过程中,他至少能将大半的兵马变成自己的亲部。 如此,他才真将立于不败之地。 神熙女帝一直虎视眈眈十六鹰扬府,一直想将所有主将汰换成太初宫的亲信,不正是因为兵马军队很重要吗? 大燕常驻兵藉约一百二十万,四十万兵马,差不多能占全国兵力的一半了。 皇帝道:“也该让他知道太初宫是什么好东西了!” 高子文道:“陛下英明。” 他和郑御比楚淳风先到一步,彼此对视一眼,不禁长呼一口气。 也实在是裴玄素太厉害飙升太快。 想当初,包括皇帝在内的对这所谓惊才绝艳三元及第的前沛州刺史裴玄素不很当回事,哪怕对方少年就有个算无遗策的溢称。 可能登上这个舞台的,哪个是没有点才华计谋的?多年牢牢把着西提辖司风雨岿然的笑面虎赵关山,贫贱而起的却成为第一权宦的司礼监御马监监司的梁默笙,还有女帝那边一众厉害的文臣武将,哪个不比个才及冠的小子厉害? 但现在,没人再敢以小子称裴玄素了。 这个姓裴的简直就是一柄人形兵器,短短时间让人猝手不及,孤注一掷拚杀而出厉害得让人瞠目结舌。 宣平伯府和裴家两房究竟怎么回事,在场的人其实都清楚。当初把宣平伯府作为弃暗投明的代表,裴家人待遇还是不错的。 在权衡和观察之间,不料那裴玄素已经抓住机会一跃而起,简直以骇人听闻的速度上位掌权,实在是太快太厉害,不然两仪宫这边也未必会让他成长到这个地步,把局势弄成这个程度,他们才下相关决定。 早就把这人提早毁了。 不过现在这样,或许是好事也不定。 皇帝慢慢盘着他手上沉香手串,这是当年太.祖皇帝赐给他的,他盯着太初宫方向,须臾,才收回冷沉的目光。 …… 昏暗的狱道里。 青色官服的孙颖淡淡一笑:“神熙女帝反口复舌,你裴家为她卖命多年,最后落得了这么一个下场。” “值得吗?” 孙颖走到那个红衣紫披的权宦身侧,对方背光而立,昏暗中一动不动却气势衮然,他笑笑:“两仪宫陛下虚席以待,该说的我都说了,裴督主可以好生考虑。” 但不能太久。 “两天。” 两天时间,位于京畿东安县西郊及虎口关的鹰扬总府并不遥远,即便风雪路不好走,但两天也足够赵关山将包括正副都指挥使李江魏世南在内的一众鹰扬总府的高层将领押解抵京。 梵州那边,快的话,第一批证据也该六百里加急送抵了。 重头戏将在两天后的三司会审。 两人并未说了太久的话,昏暗的狱道之中,裴玄素瞥一眼身侧的绿色官袍下摆,薄唇紧抿,快步离去。 登上最顶层出了大狱的正门,刺目阳光重新出来在眼前,赭衣宦卫番役鱼贯涌上列队,牵过膘马。 裴玄素单手握缰,上马之前,他侧瞥一眼狱门,冷厉眼神。 “走!” 长靴一踩马镫,翻身而上,马蹄猎猎疾驰而出。 …… 现在时辰不迟也不早,裴玄素直接回府了。 裴明恭一听见前院大侧门打开,滚雷般的马蹄声直入,他马上丢了蹴鞠藤球,掉头往那边冲过去。 裴玄素强颜欢笑,勉力安慰了哥哥,好不容易把他哄回去自个洗澡吃饭去了。 日暮余晖,残阳似血。 裴明恭一走,他的笑容顷刻敛了,脸上像涂了蜡一样僵硬一片。 这个偌大的院落青松苍苍巍峨,还有不断自动注入烧热的温水的假山池子,九狮争珠的那颗滚球在水蒸气中不断翻动着。 裴玄素喘息却很重,他咬紧牙关站着。 伸着手,慢慢抚上自己前襟放置那两封信的暗袋。 万万没想到,他竟然遭遇这等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 他呵呵冷笑两声,“想不到啊,我竟这般抢手。” 第225章 他讽刺一笑。 但确实,今时今日裴玄素,已经没什么人能够忽视他了。 连两仪宫皇帝都视他为致胜武器,对他裴玄素抛来了橄榄枝。 只可惜这橄榄枝是黑色的。 “究竟是谁?!” 他胸中恨如火烧,经过两天时间,他已经彻底消化这件事,究竟是谁?!这个幕后黑手第三者是谁? 一瞬间,裴玄素敏感想到瀛州陆通船行的那第三拨神秘人。 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他又为什么能知道这么多的秘密? 还有那个失踪九皇子,又是哪个?还活着吗? 这个幕后黑手的第三者和第三拨人会不会就是他的?! 裴玄素一瞬间想起当初他自龙江初返之际,在懿阳宫神熙女帝居高临下审视他的那个异样眼神。 刹那他几乎汗湿重衫,毛骨悚然。 裴玄素现在可以肯定,当初他从蚕房出来后,若是去太初宫的速度再慢一点,他是必死无疑了。 他这是多少次和死亡擦身而过啊! “是谁?!” “是谁——” 他厉喝,锵一声抽出长剑,狠狠砍在花坛上,很快将一圃的青松矮树砍了一个七零八落。 他扔了剑,慢慢栽倒在台阶上,掩面失声痛哭。 怒恨极致,惊疑到了尽头,正事几番起伏想过,这种种情绪到了尽头,转为一腔悲怆。 他的父亲啊! 他那么好的父亲,原来只想牺牲自己,保全妻儿和一家人。 他有满腔的抱负,他兢兢业业为民请命,他温厚而儒雅,他一腔爱子之心,他还想着看他娶妻生子呢,笑着说过以后老了含饴养孙,曾孙也行。 他那么好的一爹爹啊! 竟然死得这么不明不白,白白牺牲了。 若他九泉之下有知,该有多难受啊! 裴玄素泪如雨下,他转身,往西路第三进大院飞奔而去。 那个院子被裴玄素改为了祠堂,正中放置了他父亲裴文阮和母亲曹夫人的神位,两侧小些的阶山之上,则放在一同在这场变故中死去的族人灵位。 祠堂很大,一共十来个神位空荡荡的,正前方的主阶山孤零零只有两个神位。 裴玄素慢慢在供桌前的蒲团跪下,他哽咽,膝行上前,一把抱住那两个神位,痛苦失声。 他打翻了供桌上的酒水,黑釉碗里的冷酒兜头淋下,浇了他一脸一唇。 他把父母的灵位小心放回去,疾步拉开祠堂的大门,“拿酒来!给我拿酒来——” 酒水入眼,刺激得他两眼火辣辣的,唯有烈酒入喉,才能宣泄他此刻翻滚的情绪和凄然的悲怆。 两个很大的黑釉酒坛被搬了进来,冯维在廊下放了一个,只搬了一个进去。 “都搬进来。” 冯维无法,只能都搬进去,他暗骂那个不懂办事的仆役。 裴玄素拍开泥封,他要烈酒,现在他要的什么都不会缺,搬来是最烈的高粱酒。 裴玄素捡起地上的黑釉碗,直接舀着喝,他很久很久没碰过酒水,这是家里出事后第一次,瀛州阁楼祭奠那半碗不算。 烈酒入喉,火辣辣直冲胃腹,一下子他眼泪哗哗尽数逼出。 他把黑釉碗扔了,举起酒坛冲着嘴里灌,扔下坛子伏在坛口痛哭。 如此往复。 门外的冯维邓呈讳孙传廷三人急得不行,他们眼睛也泛着红,冯维低声交代一句,赶紧往大门外冲。 他们拦不了的,唯有寄望星姑娘早点下值回家,好歹劝一劝。 该杀千刀的烂人,那个该断子绝孙的幕后黑手,去死吧! 冯维自己也狠狠一抹眼泪,稍稍整理一下,用雪揉了揉眼睛和脸,这才冲到门房。 “星姑娘回来了吗?” …… 沈星在东提辖司的监察司院子上值,做的也是监察司的平常工作。 今天没轮到她出外勤,她和两个叫陈雨和贺云溪的同僚来回跑西提辖司,总算这边的值房大院布置起来了。 申正上下,裴玄素从大理寺狱离开之后就直接回永城侯府了;赵青巡了巡西提辖司那边在外朝和刑部大理寺的人,也绕回来了。 呼啦啦一群女官女卫下马,赵青拿着马鞭快步进屋,在值房坐下。 下值的时间也差不多到了。 沈星收拾一下,就准备回去了,她出差很久,排班轮到她可以正常下值的。 她要下班了,赵青突然喊了她一声。 沈星回头:“赵监察使?” 赵青却说:“你回永城侯府?” “是啊。” 沈星老老实实说:“义父还没回来,我暂时住裴督主那边。” 她现在也有自己的宅子了,她的班底就是安置在里面的,当然,有一半心腹些的也跟着她到裴玄素这边居住,譬如徐芳他们、云吕儒的侄子云谨斌这些人。 那边宅子还在收拾,不过等收拾好之后,她大概会两边住。距离裴玄素这边也不远,挺方便的。 不过她答应了裴明恭,会在侯府住着陪他的,至少得一段时间吧。 不过这些内里的因由,就不和赵青详说了。 赵青喷了一口气,看沈星坦然清澈的神色,她最后没说什么,挥手,“去去去,赶紧走吧。” 第226章 沈星皱了下鼻子,好了不管了,她下值了,她和裴玄素那边的关系也不可能和赵青细说了。 …… 沈星其实大概知道有这么一遭的。 上辈子裴玄素就很少喝酒,尤其是烈酒,仅有那几次,都是情绪大爆发大起伏之后的。 她也喝过一碗,那种火辣辣穿肠的剧烈痛感,确实非常能让人借此宣泄情感。 鞭尸剥皮明太子之后,裴玄素就酩酊大醉过一次,狂灌潮红,凤目赤红滴血般,把半坛子掷在地上粉碎,把酒坛子全都摔在那具七零八落的尸身和棺椁之上,亲自泼上火油,把那些东西都烧成一把灰。 疯狂一般,在熊熊烈焰之侧。 他满面潮红,满身烈酒的气息,野兽喘息一样的呼吸,冷冰又失控。 那个样子真的骇人,沈星如今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不过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沈星知道裴玄素缓下来后肯定会难过,谁能不难过呢?她也不知道,这些艰苦又辉煌的前事之中,竟还藏着这样让人痛悲的真相。 路上一起下值的同僚约她吃面,这是第一次她也不好拒绝,于是几个女孩子就一起在街口面摊子吃了一碗面。 她不饿,回到侯府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这个院子原来就是做祠堂的,两排合抱的大青松,柏树针在夜色中轻轻舒展。 她跑过来,轻轻推来祠堂的门。 裴玄素静静抱膝坐在蒲团上,对着供桌和两个簇新的牌位,他闻声回头,两眼通红,白皙的两颊也是潮红,他怔怔半晌,哑声:“回来了?” “嗯。” 沈星轻声应,也拉着蒲团坐在他侧边,两人脚边中间是那个大酒坛子。 裴玄素轻声说:“不要劝我,我们一起喝酒好不好?” 人生如戏,几经颠覆,他神色之中,有些惨然,也有悲意。 今晚他什么都不欲想,他也不想呆坐,他想就这样陪着爹娘,好不好? “好啊。” 他半月的药已经喝完了,但补身子还未开始,不怕冲了药性,偶尔喝一次,她觉得还是可以的。 裴玄素本身就很有自制力。 沈星攀着供桌的腿爬起身,取了一个黑釉碗下来,她也在大酒坛子里舀了一碗酒,低头啜饮了一口,好辣好烈啊。 她有些龇牙咧嘴。 裴玄素轻笑一声,唇角翘起来,眼里却溢了泪,他伸手接过她的碗,仰头一饮而尽,低头用力抹一下眼角。 “你别喝了,陪我坐着就好。” 在这个孤冷的寒夜,他不想虚伪地自称二哥了,这两个字在唇齿间碾过,最后顺从他的心,换成了“我”。 裴玄素一碗接一碗地喝,他十二岁的时候,曾豪情万丈和他爹说,等他再长大的一点,就与爹对饮三百杯,不酩酊大醉不归。 那时候他有点年少,父亲不允许他喝酒。 他生气了,但父亲又闻声哄劝了他,让他展颜。 那个神光湛然又俊美逼人的小少年,就这么拍桌和他爹放下豪言。 只可惜后来因为各种事忙,他上京赴考又委官游历,父子俩始终没能实现着一诺言。 他还记得呢,想着下次也不晚。 可下次,已经没有下次了,他死了。 裴玄素举起酒坛,冲坛口就灌,他想质问他的父亲为什么不守承诺,不等等他,不告诉他?! 但又怕吓到沈星,自己闷头灌酒,灌进嘴里灌到身上,湿透了前襟和下摆,酒水撒了一地,他也双眼迷濛。 “好了,够了。” 裴玄素喝了很多了,酒坛子终于见底了,他放下,勉强站起,跄踉了一下,一直安静陪伴的沈星赶紧起身扶住。 她见他还想过去拍开另一个大酒坛,连忙拽住他。 他已经醉了。 裴玄素是有些醉了,但他神志还在,别拉着一回头,沈星玉白鱼龙补服衬着的一张小脸格外白皙,毛绒绒一圈的兔毛披肩。 “……怎么不穿好的披肩?” 他喃喃地道。 有道是酒壮怂人胆,清醒的时候,裴玄素总是诸多顾忌,这些担心那也担心,又嫌自己笨拙,又担心试不好影响两人关系。 但此刻,酒水让人少了很多顾忌,也更加大胆了。 他跄踉一步,差点栽倒她身上,沈星赶紧退后一个小弓步,单手扶着供桌才稳住两个人没摔跤。 烛光苒苒,她柳眉杏目,那双喝了酒粉颊绯花的漂亮面庞,一颦一诧一蹙眉,皆入他的心入他的骨。 她小小惊呼一声,赶紧扶着供桌的一角才站稳。 但裴玄素视线一瞬间,却落在她扶着供桌角的左手上,轻轻搭在上面,一下子收紧,纤长细嫩的手背上筋络猝然绷紧凸起。 一刹,裴玄素头脑嗡一声,他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那个有颜色的梦,他突然觉得沈星的手,和那梦中的女子的手很像。 “他”狠狠一插,那女子双手猝然用力抓住横栏床边,就是这个样子的。 酒行血气,几乎是马上,他身体竟有了点反.应。 裴玄素愣愣着,看着她,烛光下,那个眉目婉约如诗却坚韧勇敢的少女,烛光映着她的脸颊,粉嫩得连绒毛都看得见,嫣红绯粉的,那两瓣红唇,轻轻张开。 裴玄素看得有些痴了,他也不用想试探的方法,这一刻福至心灵,他胆子前所未有地大了起来,顺势栽倒在沈星的身上。 第227章 沈星惊呼,赶紧扶住他,没扶住,两人栽倒在地上,幸好有蒲团。 裴玄素微微垂着眼睫,一瞬不瞬盯着近在迟尺的嫣绯面庞,他佯装迷糊不醒,慢慢凑过来,亲在那两瓣红唇之上。 温软甜香。 一刹那,他脑海烟花炸了。 只是沈星:“???” 沈星:“!!!” 第53章 沈星被他吓坏了。 她原本在出神的,橘黄灯火纁然,朦胧似幻似真,上辈子的那人也带去她来过一次祠堂。 裴玄素府邸几经扩张,极尽奢华精造的亭台楼舍,唯一不变的就是威仪整肃盘龙卧虎般他的中路前厅和书房,再有一个便是那始终静静伫立在西路这第三进的院子。 她曾经在那路过,抬头瞥了眼,墙内青松苍柏,但她对他那些东西不大感兴趣,又正生着气,板着脸就走过去了,离开这府回宫。 后来一个春末夏初的入夜,他突然带上她进了那处院子,沈星才知道那原来是个祠堂。 橘黄灯火纁然,阶山上两个牌位静静立着,他捻了三炷香垂眸俯身拜了,插进供桌的香炉上,之后就站在再往前一点的这个位置。 馥郁淡然的龙涎香,繁复华丽的华丽赤貂玉带蟒袍,左手戴着一串檀香念珠,那个自傲孤高的男子静静站在她身侧,无声注视上首的牌位。 那时候,两人有种种不谐,因为小皇帝矛盾几度激化,那夜的那段时间因为岭南的事情算是少有一段短暂平和时光。 她对先人没有意见,于是就这么陪着他站着。 但她也没敬香,他好像还生气了,过后他连续阴阳怪气冷脸好几天,她才发现的。 这些尘封的小事,因为雷同的场景,突然就这么翻涌了出来。 沈星抱膝坐在蒲团上,同时橘黄的灯光,身边也有个人,她这辈子的此刻才知道,那天原来是裴父的生忌。 那人没说,不然她大概会给他父母也敬上一炷香。 她和裴玄素再怎么样,她对去世的裴文阮夫妇没有偏见。 现在突然回忆起这些,沈星情绪变得复杂,她有好些日子没想起那个人,突然忆起,那人的面庞神态穿戴却依然很清晰。 可能是时间还不够久的原因吧。 她无声地,轻轻又长地吐了一口气,想起那个人,她唇边原来有些忧切裴玄素的神态都不禁平了,垂眸盯着膝盖上的两双手一会儿。 不过,她很快被身边裴玄素一碗接着一碗的动静弄回神了。 她蓦侧头望他,有些哑然,又有些惆释,裴玄素正盘腿坐在她身侧的蒲团上,人膝高的超大黑釉酒坛子抱在身前,双眼泛红,一碗接着一碗,前襟脸颊都被酒水濡透了。 ——这样形象全无,一下子就将两个轨迹不同的人区分了出来。 上辈子那个他,不管衮烈、霸道、阴翳,阴雅而肃杀,还是其他种种形象,哪怕日陵失控,也从来没有这样仪态尽失把自己往地上一撂盘腿过。 她呼了口气,有点点好笑,又心疼担忧,甩甩头赶紧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清了,赶紧劝他:“二哥,你少喝点好不好?” 她也知道他心里难受得紧,不敢深劝,好歹少喝点,至少别喝那么急。 裴玄素摇头,没人说话还好,一旦有人开口劝慰,一直强忍的那些情绪就憋不住,眼泪潸然而下,他索性举起整个大酒坛冲着脸灌下去。 沈星不知道他和父亲的烈酒相约,他也不打算告诉她,但此刻心像被一只手紧紧攥着似的,他不做些什么他要受不了了。 烈酒穿喉,蒲团尽湿,似醉未醉,两人站起,那个人追着他,急忙拽住他想拍开酒坛泥封的手,他脚下跄踉着,这一刻酒水行血,他想放纵自己,没有刻意去努力站稳,带着她两人跄跄踉踉,一路到供桌。 他实在受情爱锁困日久,那一刻脑子一热,就这么藉着酒意,半趴在她身上,微微垂眸,主动亲了上去。 她的鼻息他吸了个正着,幽幽香橙清香刹那排开了那些浓烈的酒息,盈满他的心肺。 这一刹,满嘴膏腴,他入目尽是她挺翘的鼻尖和粉白的脸颊,唇上的触感让他脑子轰隆隆的,头晕目眩。 裴玄素没有任何的经验,他生涩笨拙到极点,就这么紧紧地凑上去,醉极矣,脑海心花轰然绽放。 可惜沈星的感观比他差太多了。 她吓坏了! 裴玄素真的很沉,要扶住一个脚步浮浮醉酒男人她几乎得出尽九牛二虎之力,裴玄素也很高大,穿衣显瘦但实际浑身紧致肌肉,她很努力,但两人还是东倒西歪,最后她被带的,两人直接摔倒在地上了。 幸好有蒲团垫着,没有很疼。 她上半身半靠在阶山底部的青砖墙上,他有半身沉沉压在她的大腿上,沈星赶紧支起身,要扶起他,可非常突兀的,眼神迷离的裴玄素仰头片刻,晃着迷糊片刻,歪过来,亲了她。 他在做什么?! 实在太出人意表了,这个动作突兀的,沈星有一瞬脑子是糊的,她意识都没反应过来他干了什么。 下一瞬,脑子轰然一炸,她倏地瞪大眼睛。 天啊! 实在把沈星吓坏了,她几乎天旋地转,但偏偏两辈子其实是一个人,某些肢体动作的习惯是一样的,他吻住了她,下意识就伸出左手扣住她的腰。 第228章 沈星条件发射腰肢一软,就像从前千百次一样,她被扣着按倒在地上。 她汗毛都竖起来了! 几乎是马上,她剧烈挣扎起来了,“裴玄素——” 她惊喘着,使劲蹬他,头往后一仰两人的唇就分开了,她脑子回笼,裴玄素疯了吧这是干什么啊?! 她吓得连推带蹬,竟把裴玄素一脚就蹬开了!后者阖目滑落,重重往后砸在地面上,一大滩酒水都被溅起来,闭着眼睛一动不动,醉死过去。 裴玄素其实没醉死,他意识突然清醒了很多,但沈星那种汗毛都竖起的感觉,他完全感受到了。 他甚至挨了一记耳光,她激烈的反应和动作,把他也吓了一跳。这境况裴玄素哪里敢真醉死过去,一下旖旎全消,人都清醒了。 他反应极快,急中生智,佯装醉死过去一样,直接滑落下来,被她一推,重重砸在地上也不动不清醒。 他这个样子,反倒是像酒醉后的无意识胡乱动作了。 沈星吓坏了,脊背的热汗都出来了,她掩着嘴巴,惊慌无比瞪着地上的裴玄素,方才腰侧被那个熟悉动作扣过的腰眼位置,有种战栗感爬上后脊,她使劲用手蹭了蹭,激灵灵打了寒颤。 她站起身连退了几步,一直退到供桌后面,差点把裴玄素父母的牌位都砸翻了。 但紧接着又是一愣。 裴玄素砸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她又吓了一跳,站了半晌,赶紧跑过去,试了试他的鼻息。 鼻息灼热,重重的酒息喷在她的脸上,浓热得她忍不住皱眉嫌弃往后仰。 沈星:??? “裴玄素,裴玄素?”她试探性推了推他,地上的人一动不动,她又拍了拍他的脸,裴玄素毫无反应。 沈星心里不由一松,“裴玄素?二哥,二哥?” 她继续拍着他的脸,很紧张观察他。 ——沈星倒是知道,有的人酒醉后有很多乱七八糟的行为,甚至把衣服脱了当街果奔她都见过。 当时白花花的人和某团黑影晃来晃去的的情景,沈星懵了,把她吓得,短促惊叫赶紧掩面闭眼背转身。 后来听说那人被五城兵马司逮住拖进去大狱关了十几天,还罚了不少钱。 裴玄素毫无反应。 沈星一屁股坐在酒滩上了,她下意识把裴玄素代入酒醉后的失控行为了,但……为什么他失控就会亲她? 果奔都没来得及这个惊悚。 沈星松了一口气之余,又很十分紧张,实在是她一朝被蛇咬,这辈子都怕井绳了。 她什么都想过,也设想过很多大家新的将来,唯独对上辈子那段附骨之疽般的关系避之唯恐不及。时光让回忆剩下的多是好处,但前提是绝对不能拉近重临,不然谁也经受不住的。 在她渐渐对这辈子新的裴玄素熟悉起来,进入了新的角色和新的关系,她安静恬然认真去当好这辈子的义妹,并且觉得很开心,会心疼会担心他了的时候,他突如其来弄这一出,真的把沈星给吓坏了。 但好在,他是醉酒的断片行为。 并且刚才他那个滑落动作,有点像不小心砸在她脸上,她一推,他就整个人往下滑下去。 沈星心有余悸,但观察一下,好像又觉得自己小题大做,自己吓自己了。 “二哥,二哥?” 沈星最后还是不忍心他躺在滩酒水里头,她心里已经趋向这是裴玄素的断片行为了,小松了一口气,手从嘴巴放下,拍拍心口,站起来勉强把他连推带到一边去,让他头枕着蒲团,也不怕反刍导致窒息。 但她心里始终还是有点不安,她就像藏在森林树洞里的小动物,突然被人戳了一下。 疑神疑鬼再也平静不下来了。 她小心又喊了他几声,在屋子里驴拉磨般的转了好几圈,又蹲在他身边喊了几声,还推了几下,但裴玄素已经打起了鼻鼾,酒醉的人大多都会打鼾,他醉睡后蹙眉,喃喃几句什么,沈星侧耳听,仿佛是“爹,娘”。 有眼泪从闭阖的斜挑双目淌下,沿着眼角流到被酒水和泪水濡透的鬓角。 沈星心下不禁一软,觉得自己还怀疑他有点不应该了,她起身把放在柱侧高几上的紫貂披风拿过来,轻轻盖在他身上。 不过她也有点待不下去了,照顾人的心情也没了,嘴唇的触感现在还隐隐存在,她用力抹了抹,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地上的人,裴玄素微鼾安静躺着呓语,她又松了一口气。 沈星拉开门,冲守在外面院子和远门外的冯维三人喊了一声,冯维邓和邓呈讳赶紧小跑过来,连院门外的孙传廷也闻声跑了进来。 “二哥他喝了很多酒,醉死过去了,你们进去瞧瞧。” 冷风拂来,沈星打了寒颤,赶紧回身把兔皮披肩穿上,“我身上也有点溅湿,你们照顾他,我回去换身衣服。” 方才里面的动静,冯维和邓呈讳孙传廷也听见了。后两者虽站得远,但内家功夫比冯维还高些,因此声音听得差不多。三人竖着耳朵听着,他们了解裴玄素,紧张关注着里面的动静。 有步履声,低声说话声,供桌挪动声,跌倒声,有大有小时断时续,后面又安静下来了。 三人的心跟过山车似的,抓耳挠腮,又不敢靠近。 一听沈星这么说,又不敢问,连忙应道:“好,星姑娘你先回去罢,交给我们就行!” 第229章 沈星笑了一下,冷风吹了一下,她跺了一下脚,看冯维三个掩门往裴玄素方向去了,她拉开门又阖上,拢紧披肩顶着风就跑了。 冯维三人刚跑到裴玄素身边,还没蹲下,地上醉死过去的裴玄素突然睁开眼睛,他一撑就站起身,直接跑到门边把门拉开。 从门缝里,刚好望见沈星的背影跑出看院门了,消失在月光的冬夜里。 他“匡当”一声直接拉开两扇门,自己追出两步,又刹住,“快去,把她送回去。” 站在他身后最前面的是孙传廷,赶紧应了一声,挤出去追了上去。 …… 泠泠寒月,墙头瓦顶积雪。 孙传廷的声音喊:“星姑娘,我送送你。” 沈星本来觉得也不用那么麻烦,平时她都自己跑的,不过转念一想,大概是那个幕后黑手的原因,孙传廷他们也有点惊弓之鸟了。 她停下回头,赶紧应了,“劳烦你了,孙大哥。” 她总是这样细声斯文,又有礼貌,不管台面上怎么样,私底下就是甜甜软软的,孙传廷心道,这么个姑娘,谁能不喜欢呢? 他对裴玄素会喜欢上沈星,觉得几乎没有悬念,从最开始孙传廷就有这种预感趋势了。 “星姑娘,这些日子累吗?监察司端靖郡主还有没有欺负您?” 沈星忍不住纠正:“你别喊她端靖郡主,”赵青工作上不喜欢人称她郡主,“我们都叫她赵监察使。” 赵青工作上也没有一点郡主作风,进了监察司大门她就是监察使。 “其实赵青对我挺好的。”教训归教训,骂也经常骂,但沈星得说,赵青对她其实真不错了。 她私下跟着裴玄素去梵州,事后赵青也给她兜住了。她和裴玄素本来以为她会更多意见,但那天汇合说过一句“下不为例”之后,就算揭过去了。 孙传廷不禁笑了下,这姑娘最能看到别人的好了,相识这些时日,他知道。 心灵上的美好,美得像一朵花。 两人一前一后,跑回前院,路也不是很远,和院外宦卫们打过照顾,进了院子上台阶,孙传廷替她推开门的时候,他状似不经意关切说:“二公子酒醉会有些不妥言行,没吓到您吧?” 两人一路小跑,一路聊过来,也十分自然。 孙传廷和冯维邓呈讳都不同,他平时话少,冯维邓呈讳打架斗嘴时,他也多是带笑在一边围观。三人组行动他也一般是沉默殿后的,是不争不抢的高大沉稳可靠的形象。 要是冯维来说这句话,绝对没有这个效果的。 不过孙传廷虽寡言,他却是成了亲有孩子的,他是过来人,有些情绪他一看大致就心里门清。 揣度了一路,孙传廷说赵青也是有意打开话题的,他不知道裴玄素做了什么,但沈星没顾得上浑身湿透醉倒不醒的裴玄素就回来了,感觉有点不妥,他揣度着说了一句。 沈星被冷风吹了一路,本来就有点回归现实的感觉,乍一听,心里陡然一松,“真的吗?他以前经常醉酒吗?” 这回是真的松了很多,心里那种惴惴不安一下子不翼而飞。 “也不是。只是从前公子少时和大爷有个约定,说长大好要与大爷一醉方休。” 孙传廷回忆旧日,不禁又几分伤感。那个神光湛然的如玉如珪小少年仿犹在昨日,他和邓呈讳当时站在回廊的黄灯笼下,也不禁随着里面的笑声跟着露出会心的笑,可惜已经人事全非了,大爷大夫人已经变成一抔白骨,再也无法爬起来兑现旧约了。 “那时候公子大概十一二吧,大爷不许他喝酒来着。后来他过了十四,有段时间着意练过酒量,所以我们就知道了。” 孙传廷扯唇笑了下,但和沈星对视,他不禁轻轻叹息。 沈星也不禁沉默了,“你们好好照顾他,夜里寒,记得多放个炭盆。” 酒后发热,别给冻着了。 和孙传廷告别,沈星想了想换下湿衣去看了看芳叔守大哥,在梵州两人受箭伤略重,但两人还是坚持立即上京,坐船昨天才到。 徐喜和徐容没歇过又跟她跑了一个白天,她想着有冯维,就劝他们回去休息了,两人再三迟疑被说服,所以方才才自己一个人回来。 不过在府里,也没什么大碍的。 但想到这里,沈星忍不住望了望左右,黑魆魆的夜空和檐瓦白雪,她挺相信裴玄素的扫宅能力的,但这会忍不住心里有点毛毛的。 但不至于吧? 徐喜他们就住一个院子,她拐到后面的房间看了看徐芳和徐守,见他们伤好了不少,可以站起来活动了,心里很高兴,回来又见厢房点了灯,又敲敲窗棂对徐喜徐容两人说,“喜叔容大哥,我睡了,你们别起来了。” 她抬头望了望月亮,又忍不住望了望隔壁裴玄素的院子的方向,没听见动静,大约裴玄素醉得太厉害,冯维他们直接把他安置在祠堂那边睡了。 她开门,掩上,屋里炭烘得暖融融的,她蹲在炭盆旁边看了看铜罩子,确定盖好了,防火火的一圈冷水也是满的,这才吐了一口气,解了外衣往床上一躺,抱住被子。 如今这安稳的起居条件可当真来之不易啊! 现在外头又风声鹤唳,又添了裴祖父爆的真相,还有个幕后黑手在虎视眈眈。 第230章 刚才孙传廷又小声沈星透露了皇帝的要挟。 弄得她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沈星展开锦被盖住自己,只露出一双大眼睛,黑夜里她伸手摸了一下唇。 回来时用冷水浇了几次,触感已经没有了。 她想,这大概就是裴玄素酒后的无意识行为吧? 应该是的! 她左想右想,还仔细回忆了一下,裴玄素过去也没什么异常征兆啊! 肯定是的了。 她拍了拍心口,做人啊,别自己吓自己。 沈星咽了咽,深呼吸几下,其实这辈子的裴玄素和前世那人也有非常多的差异,她决定明天再试探一下,要是没事,她就把这茬扔在脑后好了。 没错,就是这样。 …… 深冬的晚风呼呼吹着,雪沫纷飞扬下,扑了裴玄素一头一身。 他身上湿漉漉的,不过酒行血气,他并不冷,反而拉了拉衣襟,很热。 裴玄素再一度感觉到异常,他蹙眉,今夜他非常清晰地感觉到沈星的惊吓不安。 惊吓是正常的,倘若她真心把自己当义兄,自己突然来这么一下,谁能不惊。 但她那种焦灼惊慌和小心观望的情绪,他闭着眼睛心里紧张,也感觉得非常一清二楚,可见强烈。她甚至在旁边来回踱步,反覆戳他拍他确定他是否真醉得失去意识。 裴玄素当时绷着心弦,但也不免觉得异样和奇怪,为什么会这样呢? 她扇他一巴掌都正常。 可为什么这么来回踱步焦灼不安呢? 他忽又想起在北上官船两人画地图的那天,他感觉到那些微怪怪的感觉。 一下子重叠起来。 他现在已经非常确定这不是错觉。 裴玄素失望是有的,但要说很失望也不是,冲动比他刻意绞尽脑汁的效果要好太多了,今晚这个吻肯定会在她心上涟漪留下涟漪。 只是那个涟漪,和他想像中并不一样。 裴玄素没有经验,但他不是傻子,他明显感觉到沈星的异常。 …… 朔风刷刷地吹着,冯维抖开紫貂大斗篷,裴玄素却微微摇头,拒绝了厚毛披风。 他自院门方向蓦地收回视线,抬头,积云如山堆叠的夜空,泠泠月光下,他总觉得有一双安静藏在黑暗中窥视他。 所以他很快就自院门方向收回视线,他下意识想遮掩沈星的存在。 他如今仅仅剩下的只有沈星,和一个稚儿哥哥。 那个藏在暗处的幕后黑手,如影随影,让他如芒针在背。 今晚这个亲吻真的是意外。 此刻的裴玄素正一头染血的孤狼,正站在左右都是万丈深渊的悬崖峭壁之上。 一个不甚,他就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裴玄素怎么可能真正醉过去,他对自己的酒量心里有数。酒水行血,黑魆的冷夜热血在身体内奔冲沸热,那种如临深渊危机感越发清晰起来。 裴玄素非常清楚,皇帝这橄榄枝若抛不成,对方会怎么做? 招揽不成,反手毁了他那是必定的! 而神熙女帝当然知晓裴祖父是梅花内卫,在她查九皇子的当口,裴家突然投靠皇帝,难道她就没有猜测吗? 结果当初女帝那个毛骨悚然的审视眼神,答案必然是肯定的。 甚至怀疑过,他就是九皇子。 裴玄素呼吸很重,自黑夜中收回视线,眉目哪里还有一丝迷离,凌然紧绷到了极致。 女帝既然用他,必定已经查过了,他脱了这个嫌疑。 但由于上述这些前情。 女帝会高度关注他吗? 女帝会在两仪宫有眼线吗? 那……两仪宫接触他的之事,神熙女帝会知道吗? 冷风飒飒而过,一息汗毛收缩,一寸寸冷意自皮肤爬上了他的脊椎。 ——东西提辖司,特殊崛起于帝心,它的建制和特权完全起自于帝皇的强势,可以让你横空出世,但生死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一旦入罪,绝无百官的死谏和律法来阻拦。 即便这次让他侥幸过去了,让女帝生了怀疑和隔阂,他也完蛋了。 寒夜孤月,黑魆魆的偌大祠堂,连灯光都照不到脚下这个位置。 裴玄素非常清楚,自己正身处在怎么的一个危险境地,一个不慎血肉无存。 想必皇帝也清楚这一点。[注1] 彼此都明白,一旦拉拢不成,等待裴玄素的将会是什么。 所以皇帝很淡定给了他两天时间考虑。 可是! 他又怎么可能投靠杀父杀母灭他全家的仇人啊! 裴玄素恨极了:“真是白日做梦!” 不要提他爹愿意不愿意,结果就是大房几乎死绝!作为龙江之变的背后策划者,他只恨不得将这些人扒皮去骨,一口口啖尽血肉,方才能一泄他心中那种挖根入骨般的恨意。 皇帝被撵下皇位他都觉得不够解恨。 更甭提其他! 况且他若转投,就要和赵关山韩勃等人为敌了!真刀真枪你死我活,别说赵关山,哪怕很嫌弃韩勃,裴玄素亦绝不愿意。 可现在该怎么破局呢? …… 下半夜,雪花又纷纷扬扬起来。 都说瑞雪兆丰年,可惜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第231章 整个东都,多少人的彻夜不眠。 内的,外的,明里,暗里。 半夜大雪,天明积了厚厚如毯的一层蓬松白色在屋檐瓦脊长街小巷,小太监们连夜清扫,但雪太大了,还有有一层薄薄的在侯府的门前大街。 一大早该上值的都起来了,纷踏而出,牵马拉车。 沈星昨晚也没睡好,辗转做了半宿的梦,一会儿梦见前生的裴玄素站在她面前,抬眼睑问她,为什么不要他了;一忽儿又梦见这辈子的二哥撅着嘴扑上来猴吻她,和前世的他是迥异两人了,但也把她吓了个半死。 反正一夜乱七八糟的梦,醒了她自己的也囧得不行,睡了比不睡还累。 不过好在她年轻,根本看不出来。 小跑到车马房翻身上马之后,她忍不住偷偷瞄了前半个身马位的裴玄素一眼。 裴玄素见人齐,沉声:“走吧。” 车马房通往侧巷大门和侧府门齐齐打开,宦卫率先鱼贯而出,两人的一黑一棕两匹大马也缓缓走动。 晨早的风很冷,今天下午赵关山就回抵京了,裴玄素面色沉沉,她也不禁紧张加倍,忍不住压低声音问:“二哥,你想到什么了没有。” 她甚至不敢大声。 裴玄素微微摇头,但饶是如此如临深渊千钧压力,他也不愿沈星过分担心,他侧头笑了下,放缓声:“别太担心,我没事。” 昨夜喝酒不少,他今天嗓音有些暗哑,跨骑在马上,那双眼睛不禁私瞥了向她。 沈星也跨在马鞍上,那双细白的手握着缰绳,微微低头不知道想什么,看着似乎没什么异样,他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气。 沈星是相信裴玄素的能力的,他这样黑狐大斗篷在身如渊岳峙的姿态,虽然紧张,但她也心头也不禁稍松了一点。 思及自己的心事,她不禁偷瞄了他一眼,她眼睫一动,裴玄素赶紧抢先挪开视线了。 其实他有时也会想,这是不是并非搞感情事的好时候? 只是情感不由人,而且他经常都是这样的,合适时不搞,他又能有什么时候搞呢? 朔风刷刷,他听见她小声问:“二哥,你还记得昨晚上都干了什么吗?” 来了。 沈星真正问出口的时候,情不自禁屏住呼吸,有点小心翼翼等待他的答案。 裴玄素立即问:“怎么了?” 他仿佛自沉思中回神,脸色沉沉,又有些诧异望她,面露不解:“昨晚,喝酒,然后你来了,我……”他捂了捂头,努力思考的样子,“我好像碰到桌子了,然后,”他皱眉想了一下,“不记得了。” “怎么了?” 沈星偷偷望他脸色,发现都很自然,她心里终于一松,忙说:“没有没有,你昨晚把坛子都砸裂了。你头疼吗?昨晚喝这么多。” 裴玄素顺势揉了揉额角,“嗯,有一点,但吃过醒酒丸子了。” “哦,那就好。没事了。” 沈星安心了很多,连昨夜没睡好的困倦也消褪了不少,她心里长长呼了一口气,总算说服自己将这茬放下了。 “好了,那咱们快些吧,”沈星拉起兜帽,忍不住皱了下眉,“义父今天要回来了吧?” 裴玄素也在暗暗观察他,心里也是一松,但闻言转瞬蒙上阴翳,他脸色沉下来了,“是啊!” 他必须先活下来啊! 活下来才有其他。 他握紧缰绳,他该怎么摆脱这一困境呢?! 这一刻,沈星跟在他马后的这一刻,他真的很想和她有以后啊! 受压越多,裴玄素心中的不忿不甘就越抬头,几乎呈爆发地暴涨,他想拥有好的未来! 马队小跑奔出侧门,裴玄素返京之后除了大朝那天,他再不坐车,出入都是骑马 北风呼刮面,清晨半明半昏黑的大街上,裴玄素狠狠一扬鞭,厉喝:“走!” 沈星一下子感受到了他脊背肩膀的那种沉沉的无形紧绷,心一下紧了起来,也赶紧抽鞭子在马鞧上,轻叱,“驾!” 长长的赭衣马队陡然加速,马蹄闷雷般冲过长街,冲进了暗沉沉的夜色当中。 …… 沈星很快就顾不上想乱七八糟的了,当天早上她回到东提辖司的监察司大院签到的时候,赵青已经收拾停当了,正披上披风,将左脚靴子搁在桌子边整理裤腿。 她望见进了大值房正取下签到册子低头签到的沈星,低头继续整理,状似随口吩咐:“沈星,你今天别去了,梁喜销假回来了,让她去吧。” 沈星一愣,她不禁转身看赵青,赵青依然在整理靴边,但这两天这种敏感时候,突然说不让她外勤,她心里不由升起一种莫名的不安。 “为什么我不去呀?”今天按排班,是她出外勤啊。回到东都之后,沈星很忙,一边继续处理先前跟着的铜铁案,一边留意吏部等合适的时候把云吕儒等人的名字重新挂上去等待补授官。 另外排班的同僚排到她也把她排进去了,排完去问赵青,赵青撇撇嘴,但把册子扔回去,没说什么。所以沈星也开始和监察司的同僚们一起上值排班的,并且相处熟了,发现大家各有性格,处得都挺好的。 沈星刚开始接触监察司的工作,一边做一边,目前才算渐渐开始上手。 所以她等于一个人做两份工,还有自己的班子那边的事要顾,裴玄素这边的,她忙碌程度可不比他轻的。 第232章 沈星回头说,“梁喜去,和我也没啥关系吧。” 她渐渐的,学到了裴玄素那套不管心里怎么百转千回诸般情绪,面上都仿若无事的姿态。 她甚至还轻笑了笑,摇头晃脑,“梁姐你说是吧?” 梁喜她们也在换衣服了,笑道:“是啊,是啊。” 赵青垂眸继续整靴边,把绒裤都塞进靴筒里面去,她抬头瞥了大家一眼,好像和平时一样,“也是,那就去吧。” 反正去不去,好像也不影响什么。 赵青抄起马鞭,外面已经响起东提辖司动身的马嘶声了,“走吧!” 她率先大踏步而出。 沈星也套上披风,有点惴惴不安跟在后面,她一度想给裴玄素传个口信,但想了想最终忍了下来。 她身边都是同僚,没有落单的机会。 而出府到东提辖司的路上,裴玄素已经低声和她说过大致的情况。 他该知道该思疑的都有思疑。 不得这个口讯也不影响的。 她不动才是最合适的。 …… 下午,赵关山一行押着以鹰扬总府正副都指挥使李江魏世南为首的一众十六鹰扬总府的高层将领终于到了。 里面甚至有开国功勋,大小赫赫有名的名将多名,一共三十六辆囚车。后面跟着数十辆转载其余涉案嫌犯和人证物证的大车,自东城门浩浩荡荡而如,赭衣宦卫和黑红甲胄的宦营兵将看押驱赶着,抵达设置在京兆府衙门三司会审大堂。 神熙女帝的旨意前日下的,接下来一应重要的提审过堂将会是京兆府大堂进行。 下了一夜的大雪,今日的气温抵达冰点。大堂火盆很多,但审厅大堂是一直大敞的,冷不是很冷,但呼呼的冷风一直往里灌,有种凉意自手背脚心直窜全身。 裴玄素作为三法司会审中的其中一员,他自出现之后,很多目光就不动声色落在他的身上,两仪宫那边最多。 李江与魏世南等一十六名前高等将领,须发灰白的有,正当壮年的也不少,身上还穿着被扒下铠甲州的白色中衣,发髻凌乱,李江淡淡:“老夫没什么说的,你们查到哪样就是哪样。” 樊文英坐在正中,心里叹了口气,一拍惊堂木,“开始传验人证物证吧!” 十六鹰扬府现在就像个筛子,零零散散无数的孔被抖搂出来,梵州证据还没到但已经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只要私运网的证据链上呈形成闭环,李江魏世南等一众鹰扬总府的高级将领就可以被定罪了。 随着他们的定罪,十六鹰扬府改制将进入进行时了。 这可以和案审同时进行了。 人证、物证,一轮轮地上,随着审问越来越深入,证据越来越充分,气氛不禁变得沉沉紧绷了起来。 十六鹰扬府,这个太.祖皇帝亲建的庞大兵府,将由他们亲眼见证崩塌。 可就在这个时候,有个插曲发生了。 赵关山已经将案犯全部移交给三法司了,李江魏世南等人是由三法司的亲军衙卫看管的。这三司会审持续时间很长,足足到第二天傍晚都还没审完。 这样高强度的过审之下,很多文官是受不住的,于是过堂会有休息时间。半天一夜一个白日,总共休息了三次。李江等嫌犯将领也被带下偏房等待三次。 但谁料,第三次休堂之后,再提审,一直不发声的李江和魏世南突然改口了,“不,我们没有做过!” “这个私运网,和十六鹰扬总府无关!” “有人私下牟利,我们也不知情!” 两人一发声,后面的将领们一愣,随即开口附和,纷纷表示冤枉。 这些铁血汉子,喊起冤来尤其激烈,叮叮当当的枷锁厉喝,当堂就挣出血来! “安静!安静!” 樊文英使劲拍着惊堂木,好不容易将场面控了下来,这个变化,让在场的所有辅审和观案的官员都不禁屏住呼吸。 最后再度开始陈证,连赵关山本人,他麾下、裴玄素麾下、梁默笙麾下、当初钦差团之内的大小官员,只有抵了京的都先后召了过来。 激烈辩证到了最后,指向了陆通船行,那一个十六鹰扬府按承前启后的发现私运网的最关键节点。 梁彻等人都上来作证过,但这些都是东提辖司的人,最后樊文英转向裴玄素:“裴督主,当初在陆通船行拿下的那些涉及私运的大小管事伙计呢?还有其余鹰扬卫所在地的陆通船行的大小管事伙计?” 本来,有账本和最初那个老管事就足够了,但现在…… 樊文英问到的那些人,可都是裴玄素命心腹原地看押的。 有些视线,就不动声色落在了裴玄素的脸上,不止一个人,不动声色看着上首最右侧的那名红衣胜火的年轻权宦,对方那张白皙又有几分阴柔的艳俊面庞,端坐太师椅,无声而凌厉。 裴玄素慢慢抬起眼睛:“那些人,当时案情未明,本督下令让人原地看押。” 樊文英:“那就马上遣人过去,将他们羁押上京吧。……” 底下有些人,松开了方才绷紧的心弦,彼此不动声色对视一眼,露出一点微笑。 而赵青,她坐在最后一排侧墙边上,各部监察司的女官都在这边旁听。 赵青坐累了,正站着,双手抱胸背后靠墙,一脚蹬在墙上。 第233章 听到这里,她动了动抱臂的手,抬起眼睑,慢慢盯向斜前方的裴玄素。 …… 太初宫。 山雨欲来风满楼。 大雪过后,未见晴天,阴云在劲风翻搅中在半空急速盘旋着,凛冽呼呼一阵接着一阵灌了进来。 整个懿阳殿的垂帷被吹得辟里啪啊拂动着。 换气一下就换好了,但神熙女帝站在窗前没动,宫人太监也没敢上前去关窗,无声跪下了。 神熙女帝慢慢转着毛套子里面的景泰蓝手炉,她问:“三司会审进展如何了?” 那边的进展一直都有人飞马汇禀,梁恩忙躬身,禀道:“刚刚的消息,李江魏世南那些人冥顽不灵,突然翻口了。再度陈证到最后,樊尚书让押各地陆通船行的人上京拷证。东提辖司的人及衙军已经出发,走的六百里加急。此案将延后三日,继续堂审。” “目前,三司会审已暂停,李江等人暂押大狱,京兆府审堂已经散了。” “东提辖司南下的人,由裴督主亲点;而三司衙卫那边,则是樊尚书指派的贺亮指挥使安排的。” 梁恩眼观鼻鼻观心,用最平常的语调说完,垂首无声退到一边去。 呼呼的北风,阴云盘旋变幻,狂风呼啸而入。 神熙女帝站在窗前,神色阴沉沉的,眸色幽深难辨,她没动,也没有发话,唇抿成一条直线。 …… 自京兆府出来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西北风一阵一阵地狂吹着,飞沙走石,天色暗得很早,已经暮色四合了。 两仪宫那边的视线,裴玄素感受的清清楚楚,随着时间的推移,深渊的压力无声逼近吞噬。 裴玄素没有和赵关山说,他不想连累他们,这次真就他一个人,而绝不能把赵关山韩勃等人拖进去。 赵关山年纪不小,顶风冒雪押运囚车也实在累得不停,他笑了笑:“大人,您早些回去歇息吧。” 这个点,也不回衙门了。 他亲自把赵关山送回府,之后又和昔日的西提辖司同僚陈英顺等人说笑几个,后者伸腰捶腿也赶紧回衙回府歇去了。 他目送他们,一人调转马头,越过一众随扈的赭衣宦卫,沉沉着脸色回永城侯府。 …… 风沙走石大约了一个时辰,竟响起隆隆的雷声,闪电撕裂苍穹直抵大地,滚滚的冬雷过后,撕棉扯絮的大雪辟里啪啦而下。 永城侯府的一个小侧门,迎来了一个披着黑斗篷的特殊客人。 此人正是两仪宫一方的朝官,皇帝从封地绥平带到东都的心腹之一,大理寺司直郎孙颖。 官服他已经脱了,穿一身暗朱色便服,被引入裴玄素的房间。裴玄素连白日的赐服都没有换下,脸色沉沉,坐在内书房的矮榻一侧。 孙颖不由一笑,今日裴玄素的反应,已经说明了很多东西,他就说,裴玄素没有选择的。 但孙颖语气非常耐心,娓娓道来:“裴督主,你该遣人南下了。或许,你已经遣吧?” “即便除去太初宫,陛下也需要东提辖司的。”甚至比神熙一朝更需要啊,这不好吗? 他语气带点蛊惑:“你们这些年很苦吧?陛下已经下了口谕恩旨,将来你们提辖司也可以像外面那些宦将宦官,娶妻养子也不在话下的。” 隆隆的雷声滚过,裴玄素眼睫动了动了,抬起眼睛,他慢慢转过身来。 孙颖都有点讶异,没想到这一句,居然猜中了裴玄素的心。 他同时大喜,这样的反应好啊!不忌讳就代表着对方的心已经偏过来了。 孙颖勾唇一笑:“你知道吗?太初宫女帝这两月,已经传了三次御医了。” 私下传的,但皇帝有消息。 “那位,熬不了多久了。” 这样的风雪夜,孙颖露出隐隐带着兴奋的笑脸,他勾唇,踱到裴玄素的身边,压低声:“你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身前身后的人想想是吧?譬如赵关山,对你很好吧?” 低沉的男声,由于附耳太近,裴玄素能感受对方口腔气息的热度。 他房中只点了一盏灯,半昏半明中,一阵凛冽狂风自气灌入,灯火突然噗噗摇曳。 “戗——” 一声利剑出鞘的嗡鸣! 裴玄素和孙颖的脸凑得很近,后者还准备拍拍他肩膀,但就在孙颖举手一刻,裴玄素眉目猝然一厉!他倏地转身,反手抽出他放在身后榻几的长剑! “噗”重重一声,剑鞘犹在嗡动,而那闪电般的白刃已经重重贯穿孙颖的心脏! 后者突然瞪大眼睛,甚至反应不过来,他指着对方,“你,你……”是不是想死?! 裴玄素陡然一撤长剑,滚烫的心腔血喷了他一身一脸。 而此刻他杀气腾腾,眉目狰狞,单手持剑,面前血尸,犹如一只刚在地狱爬回来的修罗厉鬼。 “彭——” 门被踹开了! 沈星就住隔壁院,孙颖是他们吃饭的时候来的,她当然知道,大家在外面焦急等着,突然里面一声惨叫和利刃入肉的声音。 她和冯维等人一突,再也顾不上,冲上廊把门一脚踹开。 沈星直直映入眼帘的,正是这样的一个裴玄素。 他这个样子真的和上辈子的裴玄素简直一模一样,连眼神和持剑手势都不差分毫! 第234章 沈星上辈子见过他持剑杀人的样子不止一次,甚至好几次是特地拉到她面前杀的,杀的就是她的人,她当场心脏一缩,仿佛重新见到了那个场景那个人! 他把人杀了,倏地侧头看她。 一刹那,沈星连话都说不出半句,她呼吸一窒,往后倒退一步,甚至被门槛绊倒了。 她爬起来,这一刻脑子是蒙着,她惊喘一声,下意识沿着回廊往后蹬蹬蹬连续倒退了七八步。 就那么一会,浑身里衣都湿透。 第54章 裴玄素一愣,急忙两步追了出去,就在门槛外就拉住了沈星。 “星星?” 檐廊下的风灯被吹得骨碌碌乱转,风雪扑入廊下,撒了两人一身,沈星险些滑了一跤,裴玄素眼疾手快又扶了她一把,总算稳住了。 黄色灯光忽闪中,她脸色骇得惨白,那双温柔闪亮的杏眸惶然一片,单手捂住心脏位置,一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的样子。 可是她不是没见过己方取敌人性命啊?一路从常山王金矿到十六鹰扬府多少打斗,甚至两人在龙江还一起杀过寇承婴。 裴玄素不解,又急切:“星星,星星,你怎么了?” 她好像在噩梦里一样似的。 沈星胸腔里那颗心脏彭彭狂跳,她一度分不清今夕何夕。上辈子她和那个人纠缠真的太深太多了,她因为外甥同意过徐芳派人刺探过他那边,他发现后暴怒,专门把人拉过来她面前宰了的,很血腥的场面,好几次。徐芳被踹断七条肋骨,昏迷不醒垂危,她差点连徐芳的命都没能保住。 那段惊惧痛哭又惶恐守着床一天天一夜夜的不堪回首时光。 直到裴玄素那张放大脸就在她的面前,他虽一脸鲜血,但脸上急切和关切,和前世迥异,他还急忙用衣袖往脸上抹了几抹,怕再吓到她。 沈星才渐渐回神,将两个人分出来了,眼前这个是她喊了很久的二哥,这辈子新的裴玄素。 她还有些心有余悸,喘着气,但她急忙摆手,开口才发现嗓子有些涩,后背出了一脊汗风雪一扑冷冰冰的,但沈星忍住了,她咽了咽小声说:“……没事,我没事,你赶紧去处理你的事吧。” 她其实也不是不知道,立场相对问题,她和前世那个他也不能说谁错了,只是留下的惊悸恐惧却也是真实存在过的。 但都过去了,沈星揉了揉脸,努力把那些画面记忆抛在脑后,她小声说:“我会带好明哥的,你别担心。” 沈星这样子看着不舒服的样子,泛白脸色还没恢复,鬓边竟微微见汗,摸她的手冷冰冰的,裴玄素紧张她,但只能一咬牙转身去了。 他这边的事情确实不能耽搁的。 他提着剑迈进房门,直接把孙颖的头颅割下来,提着头发拎在手里。 他站在沈星面前,低声说:“我去了。” 身后同去的冯维邓呈讳已经穿戴整齐,三人沉沉中有一种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气氛,头颅还在滴滴答答淌血,裴玄素一个转身快步迈进了漫天的风雪之中,很快消失不见了。 众人目送,追出了院外,一行鲜红血迹犹在,没入黑暗和铺天盖地的风雪之中。 大家很紧张折返,直接去了裴明恭的院子里守着。 沈星已经渐渐回神,脸色也恢复正常了,暗地里忍不住骂了自己两句,方才真的太异样了。但方才一瞬是下意识反应,她脑子是蒙的,她真的以为是他。 不但负伤脸色还苍白的徐芳徐守和徐喜徐容,连心里焦急得不行的孙传廷都不禁围拢过来,他们关切问:“小小姐/星姑娘,您是不是不舒服?” 大家推门,就在裴明恭睡房隔壁的小花厅待着,怕惊醒裴明恭没有很做声,只点了一盏烛火,沈星只好说:“是有点不舒服,可能白天被吹到了。不过没关系,不用请大夫!” 要是平时,徐芳孙传廷等人立即就去请大夫了,但今晚确实不合适。 一旦裴玄素那边没能过去,他们原定计划得立即离开这里。 气氛紧绷又沉甸甸的,询问沈星身体真的只能算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很快重新被那种氛围掩盖了。 沈星心神已经彻底缓回来了,把才才的事情糊弄过去之后,在这个风雪咆哮声不断的小花厅里,大家让她坐着休息,她都根本坐不住,站起来回踱步。 事实上,也没有谁能坐得住的,简直度秒如年,不断有消息传回来,一直到裴玄素冒雪进了承天门,消息在这里就断了,报讯的人只能在宫门外远远守着。 闪电撕裂昏暗的夜色,铺天盖地的风雪疯狂怒卷咆哮。 所有人的心,在这一刻提到了嗓子眼里。 沈星的心沉坠坠的,那个惊悸插曲这会已被她抛在脑后去了,所有人都焦急等着,没有人再说一句话了。 …… 裴玄素除了重新取得神熙女帝的信任这条路,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他孤注一掷,铤而走险! 狭窄的一线天,两边的深渊,他毫不犹豫往前走过去了! 黑魆魆的夜里,狂卷咆哮大风大雪,闪电划拨半边昏乱的天,他跨骑在黑色膘马上,单手提着头颅,仰首捏拳,他必须把这一关跨过去! 裴玄素快马加鞭,直抵太初宫大广场外的承天大门,他翻身下马,抓着孙颖脑袋的乱发,一步一步,往承天门行去。 第235章 …… 裴玄素提着人头进了宫。 这个漫天风雪的夜色,赵关山刚刚睡下,被急促的敲门喊醒了。 他都来不及披衣,“你说什么?!” 同样的事情还发生在陈英顺和张韶年这里,两人一个在西提辖司值班,另一个在府邸,两人一下子也被惊醒了。 路上疲惫,个个睡眼惺忪,霎时醒透,大惊失色:“这是怎么了?” 神熙女帝还没睡。 冬雷滚滚的暴风雪夜里,巍峨宏伟的金瓦红墙宫殿岿然不动。 杂乱的风雪声,最多让人心情多添了点不虞罢了,偌大的宫殿内宫人太监脚步轻盈无声,宫灯垂帷一如往昔,宫人轻手轻脚添上炭盆,低头退下。 神熙女帝腿上盖着绒毯,正斜靠在窗畔的紫檀罗汉榻看书。 戌正时分,她还没睡。 神熙女帝作息一如既往,没有人能从她的脸色窥见帝皇心绪。 唯独知情的梁恩等人,这两天个个都屏息提脚,多一步多一句都不敢说不敢走。 神熙女帝垂睑看书,眸光暗沉如墨。 她在东西提辖司除了监察司之外,还另放有暗子。 但裴玄素确实了得,不长的时日已将东提辖司整肃一清,牢牢握在手里。 暗子能改变的只有局部,因为不管是瀛州许多人事,不管陆通船行,抑或梵州,都是裴玄素亲自经手并事后安排人看守着的。 局势使然。 裴玄素竟成了最关键。 这也是神熙女帝没有动作的原因,局势拉扯,竟连她都得等着。 今天傍晚,裴玄素说人都在各地得去提,他亲点了人出京。 太初宫这边大多的人都还沉浸在隐隐的兴奋氛围中,只有少数几个,心下一沉。 在神熙女帝有目标性的留意之下,她甚至已经得到了有黑斗篷人去敲裴府小侧门的消息。 永城侯府开门,那人进去了。 龙江一役,太初宫这边剩的暗阁成员不多,但暗卫和贴身高手还是有的。 神熙女帝屏退众人,黑衣蒙面的江元跪地禀告的时候,空气好像一下子被冰冻住了一般。 神熙女帝挥退了人,她照常看书,但心里想的是何只有她自己知道。 然就是这个时候,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轰隆一声雷响,紫蓝闪电阴沉沉划过半壁风雪夜空,无数电枝闪烁,天裂了一般的骇人。 外面有宫门护军顶风冒雪飞跑来报,御前禁军又飞奔上台基,紧接着,梁恩急促的脚步声冲向殿门。 ——在孙颖进了永城侯府不足半个时辰,裴玄素竟然提着他的头颅冒着大风雪来了。 算算时间,孙颖几乎是刚刚进去就被杀死割下脑袋的。 殿门开,冰冷风雪疯狂灌进来! 神熙女帝倏地抬起眼睫。 那张稍显年岁的容长面庞,霎时凌然一片。 她眯眼,“把他叫进来。” …… 一身的冰冷和风雪,脸上头上身上的血迹犹在,仿被冰冻住了,但裴玄素并没有擦,他提着孙颖的头颅进了太初宫大殿。 他把那颗头放在身侧,撩起下摆,伏跪在地。 “臣裴玄素来见。” 吹了了一路的大风大雪和战栗又沉沉的到极致的情绪,裴玄素的声音极度暗喑。 上首斯索衣料摩擦的微声,大殿内并没有点多少灯,狂风暴雪不断卷起他身后的暗蓝门帘,殿内暗沉沉的弥漫着血腥味,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冰冷可怖氛围。 神熙女帝从暖阁出来,明黄下摆在香鼎后的台阶踏上上首的龙椅,坐下来的响动,上首传来神熙女帝不沉不怒不辨情绪的声音,似不解:“哦,你来是做什么?” 裴玄素一听这个语气,心下当即一沉,一刹后脊热汗冷汗出了全身。 他判断没错,神熙女帝果然知道了! 他无比的庆幸,自己的行动足够迅速,不然将不会有挽回的余地! 裴玄素沉声:“启禀陛下,人确实已经遣出去直奔各地的陆通船行了,”说的暗地里的,“但却是为了保护证人证物确保顺利进京的。赵监察使已一同遣人同往。” “臣之所为,不过为了掩人耳目,以免两仪宫再做更多的其他阻挠动作,节外生枝。” 这时赵青也进宫了,她亲自去安排的人,甚至为了隐秘连遣人送折子都没有,安排完之后马不停蹄自己亲自进宫去禀报的。 小太监直接撩起帘子让赵青进来,赵青单膝下跪,神熙女帝招手让她上去,赵青就低声说了。 赵青站在龙椅一侧,她瞥了一眼下手血淋淋的人头和伏跪的高大赤衣权宦。 神熙女帝道:“你下去罢。” 神熙女帝没留赵青,赵青便拱手,从侧门出去了。 大殿内安静下来,昏暗的灯火不断在闪烁,神熙女帝慢慢靠在龙椅后方的引枕之上,她脸色晦暗不明,盯着底下的裴玄素。 裴玄素心知,自己真正的难关才真的来了。 裴祖父涉及丢失九皇子,神熙女帝甚至怀疑过九皇子就是他,这些因时局和用他迫切性蓦地渡过去了,但今天宣平伯府告知他的一切以及两仪宫的接触,已经彻底动摇了神熙女帝对他信任的根基。 他选择了神熙女帝。 但这事儿远没有完。 第236章 他很可能此事毕就要卸下东提辖司的一切,剥夺权柄及所有。幸运的留下小命,运气差一点的他知道太多皇家秘辛了,一杯毒酒就是他的归宿! 裴玄素可能逃得脱这杯毒酒,但他怎么甘心亡命天涯啊! 他的仇人,他都走到今时今日了!还有徐家,他甚至私下想过,希望自己尽快从漩涡挣出来,去帮沈星拉一把徐家。 还有裴家那群让人厌憎又恨还待在大狱他并不想救满腔排斥的人。 不管是爱,还是恨,厌憎而不得,种种的种种,他所有所有的一切,如今都在这里头了! 他父母死后家破人亡之后,一切都在这里了,裴玄素只想过事成抽身,从没没想到什么都没做成就被迫逃亡! 他不可以这样! 他必须留下来!! 裴玄素伏跪叩首,一字一句:“臣裴玄素,对陛下之忠,日月可鉴!” 昏暗的大殿里,外面风雪声咆哮,殿沉寂一片,冷雪扑上他的脊背,浑身热血鼎沸,一刹那,他攒紧了双拳。 此时此刻,他深刻地知道神熙女帝正在居高临下审视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在她心念一线之间。 他厉喊出声:“孙颖说,太初宫这两月传了三次御医!臣不信!但即便陛下真的传了三次御医,臣亦不悔不怨,为陛下誓死效命——” 一线心念,需石破天惊! 需悍然僭越。 裴玄素今天是提着孙颖的人头来的!孙颖是谁?不管他是是否太初宫的人,哪一宫哪一派,他首先是个朝廷命官!他割下孙颖的人头直接这么进宫,并且孙颖的人头就放在他身侧。 这一举措,等于把自己的生死随着这颗头一并奉上! 杀死朝廷命官,证据确凿,胆大妄为,令人发指。 神熙女帝现在就能直接让人把他拉下去砍了。 他当场就喝破了神熙女帝召御医的秘事。 裴玄素厉喝出声! 即使神熙女帝六十一,即便她两月传了三次御医,他也要拚一拚! 裴玄素走到今时今日,全是拼出来的,他不拼早就什么都没有了,早就死了! 神熙女帝霍一声坐直。 裴玄素慢慢直起身,抬头,玉阶上下,他对上神熙女帝一刹锐利无匹的视线,他喘息着,不躲不闪。 他在赌,赌他这柄刀足够趁手,如果可以,神熙女帝还是很愿意用他。 他要竭力跨过那条帝皇猜疑的线。 神熙女帝先是暴怒,须臾慢慢敛下,无声锋锐的目光一瞬不瞬盯着裴玄素!大殿之内,除了呼啸咆哮的风雪声之外,只有烛火噗噗闪烁的微响,梁恩屏息等少量太监宫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只有常年待在帝皇的身畔,才知道什么叫伴君如伴虎,帝皇一怒,伏尸百万。 一阵狂风夹着雪花吹起门帘扑进来,刹那吹熄了一半的灯烛,大殿内霎时一暗,裂天般的闪电贯穿天地,半边天呈现紫蓝色。 神熙女帝突然说:“你去杀了大理寺狱的裴家人。现在就去!” 裴玄素胸腔轰一声,但他毫不迟疑应了一声,叩首起身!他退了七八步,一掉头跨出门槛,冲出大殿,下了台阶,越过大广场在解兵的朝晖门接过他的长剑,“锵”一声抽出,掉头直奔宫门方向,奔大理寺狱而去。 神熙女帝抬脚,行到殿门位置,她抬手撩起一点门帘,太初宫居高临下,她垂眸看着。 大风大雪隆隆雷声闪电中,裴玄素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一直出了朝晖门,过了日华门,一直抵达承天门,直奔外宫门而去。 她终于道:“把他叫回来。” 裴玄素是被快马追上了,他已经策马出了外宫门了,长街尽头一拐弯就是大理寺狱,终被叫掉头折返,冰冻的寒夜,身上的血迹已经凝结成冰。 他重新跪在太初宫的大殿内。 神熙女帝居高临下俯视他,道:“好,朕姑且相信你一次,希望,你不要让朕失望。” 裴玄素:“臣绝不会让陛下失望!” “好了,下去吧,裴家人判罪之后,再议。” 神熙女帝淡淡道,提及宣平伯府裴家人,她面有不虞,但必要时,放一两个活下去也不是不行。 御人之术,恩威并施,赵关山先有韩勃后有裴玄素,梁默笙也偷偷安置了他的家人血亲。 只要这柄刀够快,够合心意,都有施恩的,在她允许范围之内。 神熙女帝还想用裴玄素,不妨再给他一个恩典。 “臣领旨!” “谢陛下。” 裴玄素深深一叩首,额头贴着地面,上首没有再发话,他慢慢起身,倒退几步,侧身出了大殿。 狂风暴雪席卷,殿内殿外两个世界,冬雷隆隆电闪,风雪呼啸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裴玄素粗喘着,一步一步步下莲花台基,一冷一热,风雪扑面。 他和神熙女帝曾经君臣相得,神熙女帝雷霆手段该血该恩政令通明又有足够的帝皇城府和手段,可以说得上是巾帼枭雄。 女帝的帝皇心术他过去曾很欣赏,但当这帝皇心术有一天用在了他身上,他才知道有多难熬。 好在,他赌赢了。 裴玄素是提着血淋淋的人头进宫的,冯维及一众随扈宦卫在外宫门就被拦下了。 裴玄素一个人出来的。 第237章 一见他,冯维等人立即冲上去。 裴玄素单手接过马缰,他出声,才发现方才声音太厉,有些伤到嗓子,他哑声:“回去。” 裴玄素一踩马镫,夹马腹率人离开了大宫门。 这样的暴风雪夜天,还有很多窥视的视线,但他一律视而不见,稍缓了缓,很快提速,直奔回家的方向而去。 …… 沈星他们在家里简直是望穿秋水。 从来没有觉得时间这么难熬过。 宫里可以传消息出来,但这样的关口,被神熙女帝察觉触怒她反而会引起不好的效果。 让裴玄素处境雪上加霜。 所以宫中的消息停了,他们人跟到外宫门,最多能望见承天门,再里面的就看不见了。 简直度秒如年,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焦灼越来越难熬。 裴明恭不知道为什么醒了。可能兄弟俩真有点血脉的感应联系,这个心智才不过七岁大孩子,睡着睡着突然掉下床,他就醒了,自己跑出来,刚好和闻声冲出花厅的沈星孙传廷等人迎面遇上。 还有裴玄素从前的一个老文书和几个幕僚,陆续被裴玄素放回来的,也在大厅那边等着。 裴明恭既然醒了,哄不住,沈星简单说一下要等阿玄,索性带着他去前厅一起等了。 偌大的前厅灯火通明,门帘不断被狂风雪吹起扬到半空,但这会儿也没人让把厅门关,就这么焦急等着。 几个老文书和幕僚眉心紧蹙还能坐在椅子上,沈星他们根本坐不住,一直在来回踱步,连最镇定的孙传廷和徐芳都站起来了,一个站在门口,一个站在灯架旁边。 就这样等啊等,终于等到了好消息! 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几乎所有人都起身往厅门冲了出去。 守在门外的贾平已经飞奔进来了! “是督主!是督主!督主没事——” “他回来了!!” 只是稍稍慢了一拍,那雷鸣般纷踏马蹄声已经倏地在府邸大门外勒停。 朔风咆哮,暴雪在冽风中撕裂翻滚着,裴玄素一身血染赐服,冬雷滚滚,他踏大雪而归。 裴明恭几乎是刹那飞奔出去。 兄弟俩紧紧拥抱对方。 裴明恭哭得稀里哗啦,不停说这里不好,我们回去吧。 裴玄素低声安抚他,他抬起头,视线越过纷扬乱舞的风雪的夜色,落在连披肩都忘了披、一刹露出喜悦至极的笑脸的沈星身上。 他说:“我回来了。” 明明人这么多,风雪声雷声也很大,但偏偏沈星看他唇动了动,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她露出了十几个牙齿的笑容,回应道:“回来就好了!” …… 是啊,总算过去了。 一通的纷纷说话,没多久赵关山也亲自过来了。 先前他就想过来,但裴玄素已提前叫人过去守着,赵关山一醒就禀,把事情大致说了一下,情况不明不合适轻动,劝住赵关山没有过来。 裴玄素前脚出宫,赵关山后脚就得讯,马上就过来了。 最后一通说话,总算把他送回去了。 倒不是裴玄素不想留赵关山,但今晚的事才刚刚过去,赵关山过来就算了,住还是不要了。 赵关山也明白,再三叮嘱,带着人回去了。 这时候已经深夜了,裴玄素总算得空和沈星好好说一会儿话。 “我也只能拚一拚,我想,陛下还是会想用我的,那我就有斡旋的余地。” 外书房里的灯跳动着,方才人很多,这会都告退回去了,偌大的书房一下子安寂下来。 方才和幕僚说话轻描淡写,裴玄素沉着自持,但在沈星面前却不必端着架子,灯架上的蜡烛点尽了几只,噗噗闪乱着,沈星去换,他也跟在后面,把残烛吹灭用小铲子铲起来。 他把大致的情形都说了一遍。 事前他没告诉沈星全部的,因为这孙颖他只是猜他会来,不确定是否真来。 “幸好他来了。” 劫后余生,书房内的气氛终于松快起来了,裴玄素甚至还用玩笑的语气说了这一句。 他侧头冲沈星笑了下。 靡艳俊美的眉眼,他刚才洗了把脸换了衣服,但入夜在家描妆浅了一些,看起来更和前生不像了。 没有妆容调整,少了阴柔,更添一种男儿的遒劲。 刚才送赵关山离去之后,沈星也送裴明恭回去了,好不容易把这个噘嘴的大孩子哄听话睡觉,回来时裴玄素已经在和几个幕僚在说话了。 这几个幕僚,是最近这段时间陆续到来的,由于裴玄素去梵州,这回京之后沈星才和他们初次见面。 她想问很久了,就是没找到机会,“董先生他们?” 裴玄素一笑:“董先生是我爹的师爷,很多年了,很有些本事的,事发时恰好有事回乡了。” 现在想想,应该是他爹不愿意连累董道登,才找了点事让他回乡避开的。 裴玄素的启蒙老师,就是董道登。他天赋过人,董道登也教得得心应手,是位相当有能耐学识的人物来着。不过董道登年少意外跛脚,也就没出仕。 裴玄素原本不打算再拜师的,还是董道登认为需要,官场有官场的套路,老师人脉很重要。师徒两人研究了很久,最后选了宋濂。 第238章 不过当初再好的打算,现在都成空了。 这些就不说了。 “还有汤永吉几个,要么是我爹身边的,但大多数是我旧时的幕僚,跟了好些年,都颇有些本事在身。” 反正这几个幕僚,都是裴玄素到了西提辖司之后,经过反覆的斟酌和观察,最后才陆续接触放回身边的。对于幕僚谋士,他比护卫这些慎重太多了,可以确定没有问题的。 他说:“过分谨慎也没用,我需要用人。” 该用的人,他必须用起来,畏手畏脚,弊远大于利。 “那女帝陛下呢?然后她是怎么说的?” 沈星胆子不大,神熙女帝灵通的耳目让她有点心头发楚,私下谈论神熙女帝都不敢去了敬称,说这话时还下意识望了望左右。 裴玄素回忆今晚的情景,都依然几分动魄惊心,但他也没有把这些和沈星说。 说到这里,他笑容一下子淡了,裴玄素长长呼了一口气,“她让我去大理寺狱杀了裴家人。” 短短一句话,听得沈星都不禁屏住了呼吸,好在裴玄素接着就说:“后来过了承天门,有飞马把我喊回去了。” 沈星也不禁长出一口气了,她把烛台上的蜡疙瘩抠干净,把粗粗的新蜡烛一个个插进去,她忍不住回头问:“要是,要是真得杀了裴家人才能……” 神熙女帝才相信裴玄素的决心呢? 裴玄素哑声:“那他们只能怨自己时运不济了。” 时至今日,他有家人,有很在意的人,不过已经不是宣平伯府那伙人了。 在他和他在意的人的生存面前,所有人所有东西都得退一射之地! 裴玄素闭眼,深吸一口气,他不想假设,但要是没有人来追上他的话,他真的会直奔大理寺大狱的。 家变之后,他人生每一步都这么难,每一次的二选一,他一步步迈过血腥走过来活下来的,满手血腥,在所不惜。 他轻声说:“我可能会很难受,但我会最终走过来的。” 因为他身边有她,他的心上人,柔软温热的心上人,有哥哥,有义父。 说到这里,裴玄素立即想起出发前的那事,他眉心一蹙,不禁面露关切:“星星,你今晚这是怎么了?” “不舒服吗?” 可他不是第一次感觉到沈星异样了,还记得阴山钞关前船上绘图那次,他看沈星一眼,虽他当时心慌意乱,生怕露馅,但也多少觉得她反应大得有点怪怪的。 加上那天他借醉亲吻后,她的异常表现。 这是第三次了。 这也不是身体不舒服可以解释了。因为爱着她,裴玄素其实已经忽略了小的违和了,但这次真的没有办法忽略过去了,他不禁皱眉:“星星,怎么感觉你怪怪的。” 这句话说完,裴玄素清晰看见,沈星仿佛被蛰了一下似的,一下子捏紧小铲子。 猝不及防,沈星心里一慌,“……你为什么这么说?” 第55章 但好在沈星早有准备,她今天的异样大家都看见了,还被问了一下,裴玄素事后肯定会询问的,她也想好说辞了。 唯一没有心理准备的,就是这个“怪怪的”。 她故作镇定,捏紧小铲子的手也放松了,把铲子塞回烛山架子底下,“我们当时没有想到你突然把他杀死,听见声响都唬了一大跳。” 实话说,确实是吓了一大跳,因为裴玄素也只是猜度很可能来人,不确定是否真有,也不知道来的谁,几事不密则害成,他事前并没透露一丝。 包括冯维等人也不知情,否则就不会情急下冲上去踹门了。 夜已经很深了,话都说得差不多,蜡烛也顺手换完,沈星把剩下的蜡烛都吹灭了。两人出了书房带上门,就隔壁院子裴玄素抬了抬手不必房伍等人跟随,徐喜徐容跟上来了,沈星对两人笑了笑,“喜叔容大哥。” 她和裴玄素并肩往院门外行去,风雪很大,她顺手拉上兜帽,“没想到门开了,就看见那人倒在地上死了。” 委实说,裴玄素当时的样子是挺吓人的,她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我没想到……就唬了一跳。” 反正,这个说法就挺靠谱的,裴玄素也不可能再找出其他原因了。 反正他总不能知道她重生的事的。 沈星有点紧张但压着,她状似不经意瞄了裴玄素一眼。 “这样啊。” 雷电渐渐停了,但风雪还是很大,裴玄素撑着一把伞,想挡住两人头顶的雪,但被吹得东倒西歪的,他索性收了,侧头望了沈星一眼。 沈星抿唇笑,看着恍若无事,裴玄素并不很认同她这个说法,但他却也没法说出那天借醉亲吻她的事情。 裴玄素半晌没说话,他突然发现了沈星心里藏着什么,浅笑嫣然却并不打算告诉他,一种急切探究油然而生,夹杂着对她的关切。 两人已经走进隔壁沈星院子跨上台阶,就站在房门前,沈星正伸手推开房门,裴玄素突然说:“星星,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他第一想的是情志病,因为他犯过,目前还在吃补药,等补药吃过这一轮之后,接着就开始吃成药丸子,老刘说吃大约两个月左右,应该就算彻底稳定下来了。 但转念一想又不对,徐家是家变,但这都是沈星不记事小时候发生的了。她成长环境挺稳定的,也没发生什么亲人离散意外亡故的事情。 第239章 沈星心里一紧,她蓦地侧头,对上夜风雪下裴玄素那双漂亮又天生锋锐的眼睛,此刻那双眼睛褪去凌厉多了关切,却还隐约还有一种探寻。他这人天生敏锐,又气势已成,即便没有刻意,但几乎是本能反应让他对心生疑窦的事加以审视和猜度。 他从不防备沈星,这份目光其实还是关切的,但光线和心虚使然,沈星骤然回头,他背光的黑邃瞳仁仿佛两口的深潭,探照灯似的似乎能探进她的心。 她心跳一下子快起来了。 沈星瞪了他一眼:“我能有什么心事?还有,女孩即使有心事,也是你能随便问的吗?” 她轻嗔薄怒,有点娇蛮的样子,委实平时少见,裴玄素急忙说:“我只是担心你。” 方才那种气氛一下就散了,两人打闹两句,沈星笑着冲徐喜徐容挥手,让他们赶紧回去休息,沈星跨进门槛正要关上房门,裴玄素却突然伸手扣住快要阖上的门板,“真不能告诉我吗?” 他扒着两扇门板,声音很轻,语气和神态就像年幼时相邻玩伴说小秘密的样子,带着一种亲密同伴才有的轻快意趣。 沈星和他对视半晌,脸上微笑未变,心内百转一刹,她吐出两字:“不能。” 好吧,就算她有心事又怎么样?人还不能有点属于自己的心事了。 她冲他皱皱鼻子,把门阖上了,还故意用了一点大力,裴玄素赶紧往后一缩,“你这是要拍扁二哥的鼻子吗?” 房内传来轻笑声,“哈哈,就是,就是!” “你这个坏家伙,二哥白疼你了。” 裴玄素笑着说,敲敲门:“好了早点睡,二哥回去了。” 他提着伞一转身,像往常一样步下台阶出了院门。 …… 最后这段对话的轻快下,又暗藏着彼此并不心知肚明却又隐约有那么一点触通的事情,就这么又轻又快揭过去了。 带着一种彼此心照的无声默契。 出院门拐了个弯后,裴玄素就站住了,脸上轻快的微笑敛了,他回头望了沈星的院子一眼,站了好半晌,才揣着心事回去了。 他不知为什么,有种感觉,她藏着的心事对他围拢着她的心想进去两人感情开启是重要的。 裴玄素想起那天他亲吻后佯装醉死过去,她反覆拍自己的脸和来回在屋里踱步的脚步声。 可究竟这是什么呢? “主子,早些歇吧。” 冯维在主院等了好一会,感觉比平时久了,跑出来张望,一出来就遇上站在雪中的裴玄素,“明日事还不少呢。” 裴玄素点点头,“你也赶紧去睡。” 他长吐一口气,有时候真恨自己时间太少,他想了一会想不通,只得先暂搁下,快步进了主院上台阶,直接绕到他起居的二进院去睡了。 …… 风雪呼啸的声音,裴玄素的脚步声下了台阶,很快就出了院子了。 屋里,沈星做贼心虚,连灯都没敢点,也没敢停,就好像正常步骤一样,关上门后走到床边,然后脱了披肩和外衣搭在木桁上,蹬掉靴子,然后掀起被子躺在床上睡觉。 她竖着耳朵瞥了房门,檐下有风灯,被风吹得骨碌碌乱转,但也可以望见裴玄素的影子,他好像平时一样敲敲门说完,就转身下了台阶,往院外行去。 她床侧有后窗,她屏息等着,看见提热水的宦卫拎的灯笼从隔壁墙根过去,微微黄光在黢黑的窗纱可以很隐约见到一点点,她确定裴玄素已经回去了,这才长长呼了一口气。 沈星拉上锦被蒙住脸,她实在有点忧愁,随时事态进展,她突然发现一个事实,这到底还是一个人来着。即便因为有些改变形成差异轨迹,但随着越来越多的事情发生,他肯定会有很多地方和上辈子越来越相类。 老是这么一惊一乍不是回事啊! 不行,她得做好心理准备调整好,下次可不能再这样了! 只是想是这么想,但前生裴玄素于沈星而言总有一种天敌的感觉,很多时候她太敏感,就像今晚她当时脑子都懵了一下,近乎本能一样反应。 说到底,还是那个人给侵略感太强,给她留下的印象就像烙印一样抹都抹不去。 沈星自认不是特别有能耐的人,处处防备谨慎不真心相处裴玄素就肯定会察觉,她自己也不想过得那么累,现在已经够多不容易了。 平时她其实已经够注意了,今晚真的是意外。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意外可能会越来越多的。 沈星想起上辈子那人,心里委屈,“你别来打搅我的新生活了好不好!裴玄素——”好的坏的,她都不想再回忆困锁自己了。 她蒙住被子,低喊了一声。 但喊完之后,又意识到他已经彻底消失了。 不管好的坏的,立场相对不相对,有没有矛盾,都没有了。 她愣愣的,又难过起来,那些委屈一滞,情绪渐渐低落,变成一种涩涩的难过,她抹了一下眼睛。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半晌才缓过来。 沈星不想骂裴玄素了,但她小声说:“虽然你也有委屈,但你不许来打搅我这辈子了。” 棉被捂久了闷闷的,她拉下来吸几口新鲜空气,抱着被子滚了几滚。 啊啊好烦,要怎么办呢? …… 第240章 虽然私下的情感生活一团乱遭,但明面上的正事却是往好的方向快速发展。 次日一大早,暴风雪终于停了,只剩下很细碎的雪粉在纷纷扬扬,银装素裹的世界分外晶莹,也很寒冷,一大早就有宦卫来报,说外面早市传得有鼻子有眼,说这是二龙争珠引起天地异动了。 这些市井神异传言听过就算了,一大早沈星好像平时一样过来吃早饭,两人互相打招呼,不过有裴明恭嚷嚷打岔,气氛就好像平时一样。 裴玄素偷偷瞥了沈星一眼,她正在给裴明恭夹龙眼小包,两人笑嘻嘻的,她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的样子。 吃了早饭之后,和裴明恭挥手告别,之后沈星还回去加了一件衣服,外面真的很冷,而后跑出门裴玄素已经在马上等了,一路上冷得厉害蒙着厚厚的面巾也没说话,之后回到东提辖司之后,两人就各走一边去各自值房了。 沈星去报到,裴玄素则去了西提辖司那边一趟。 “大人,你还好吗?” 赵关山到底有了年岁,这连日车船还有冒雪押解的奔波,挺累的,昨晚也没休息好,有些疲惫还有两声咳嗽。裴玄素一进门听见咳嗽声,立即就问。 赵关山笑道:“年纪大啰,不过没事别担心。” 赵关山活动了一下身体,接过裴玄素亲自提壶倒的姜茶,他拍了拍裴玄素的手,心里都不由感慨,真是年岁不饶人,不认老都不行,不过好在有裴玄素韩勃在,他慢慢把手上的东西给两人,不管将来是退是什么样,都正好合适。 这话裴玄素不乐意听:“义父,您才五十有多大?” “诶,行行,你说不老就不老。”韩勃也是这样子,最不乐意听他这话,赵关山乐呵呵的,好的,不老就不老。 两人就昨晚的事情说了一阵子,该骂的赵关山昨晚已经骂过了,就不提了,今天裴玄素过来,是特地给赵关山说一下那个幕后黑手的事情的。 昨天人多,他不好开口。 裴玄素附耳,简单把近日知晓的裴家前情后因都说了一遍,包括梅花内卫和九皇子都说了,后者赵关山一听脸色就沉了,“竟是九皇子的事?” 他当年是有参与这个事情的,不过赵关山负责的是外面的事。 “嗯。大人,我不是和你说过,在瀛州陆通船行发现了有第三波人吗?我怀疑这两者是同一拨人,他们一直在注意着我。” 说到这里,裴玄素眸含嗜血,脸色却是沉沉的肃色,目前为止线索太少,雾里看花,他都并未能摸清楚对方弄出这一切目的究竟何在? 他就像察觉了危险的野兽,深深的忌惮和防备,甚至连外面他都刻意没有和沈星有什么亲近的举止言行,就是因为对这个幕后黑手的忌惮。 不知对方究竟有什么目的,也不知对方什么身份。 裴玄素主要担心波及赵关山他们,特地给赵关山说一声,好让他有所防备。 赵关山不禁皱起眉头了。 裴玄素征得董道登等人的同意,后者已经安置好家小了,既来,就没什么顾忌的,因此裴玄素给他们挂了个名,一并在提辖司衙门出入。 赵关山当然也有幕僚,并且都挂有文职,但这事他略略沉吟只喊了一个叫陈丰和的老头进来,减头换尾说了一下。 众人商议了一下,赵关山这边是知道当年兰亭宫大火的前因后果和过程,但说了一下,还是没什么头绪。 “我查查,看能不能有什么收获?” 赵关山沉吟良久,叫人来吩咐几句。 赵关山宫廷人脉很深,他甚至认识不少梅花内卫,甚至曾经合作过,但小心查下去几天,也是没什么头绪。 那个幕后黑手仿佛凭空出现,影影倬倬做了这么多,却好像也没什么值得怀疑的目的。 百般无绪,这件事就暂歇搁下了。 然而就在这两天的时间了,朝堂的急风没有停止过,各地陆通船行的证人和证物都开始陆续抵京了。 甚至比想像中还要更多更清晰一点,因为裴玄素传讯吩咐过,那些负责留在当地看守证人证物的掌队领队们,还积极抵搜集其他的周边证据。 三司会审进入第二次,几乎是当天提堂,就直接把李江魏世南等鹰扬总府及各地鹰扬卫证死了。 主审刑部尚书樊文英,长长吐了一口气,一整天高强度的审问和辨证下来,太阳穴都发胀发痛,他说:“假如没有别的补充,那我等就要具折上奏了。” 各地陆通船行的人抵达大半,但剩下的也不用再等了。 偌大的京兆府衙堂之上,压抑沉沉的氛围,两仪宫那边以范亚夫姚文信秦王楚治等为首的一众宗室和高低官员,同仇敌忾或恨或冷盯着裴玄素。 裴玄素提头进太初宫,当夜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但无力回天这一刻真的发生,依然愤慨厌憎难言。 裴玄素恍如不觉,等一会儿,只有变粗的喘气声,他率先道:“诸位三法主审,只管按案实如实上奏就是。” 华丽微微暗哑,略带两分阴柔,有几分像含毒美人蛇般的声线,微凉。 太初宫这边督案旁听的阁臣宋显祖立即接话:“没错,裴督主说得不错。” “正是!马上具折上奏吧。” “樊大人,还不快快……” 樊文英扫了一眼堂下,既然没有任何异议,他转头,“诸位,我们写折罢。” 第241章 身后的主审同审,不管脸色如何心里怎么想的,等樊文英连夜当堂把折子写好之后,也不得不在上面签名一同上表了。 …… 外面这些纷纷杂杂,监察司里也忙得很,沈星东西提辖司两边跑,甚至还借调过去了刑部半天。 回来之后,她趴在桌子上写监察报告,赵青带着人快步入内,顺口吩咐她:“你把这些天的朝堂的事草拟一份监察奏表,今晚给我。” 沈星“哦”一声,赶紧把报告写好,又开始埋头写折子。 监察司除了本部监察事宜,像发生这种超级大事,监察司还会出一份总体的监察奏表。以监察司的角度,这些天.朝廷爆发这件事各方什么表现?具体拉锯过程中,哪个人又什么表现?具体有什么异样的地方吗,不需要证据,风闻奏事,神熙女帝自会分辨。 这是神熙女帝掌控底下各方动静的方式之一。 沈星当晚就写好了,赵青接过来一看,居然写得非常好,观察入微,不但整个十六鹰扬府大案的前后因果,两宫和各派各党种种反应和微妙拉扯,甚至不少人隐蔽的小动作,沈星都有留意到了。 但她没有写自己的揣测,只精准把对方的动作和神态用只言片语描述上去,点到即至。 真是天生吃这行饭的人。 赵青本来还以为得重写两次的,但没想到这么好,她瞥了沈星一眼,把草稿扔在桌面上,“行了,回去吧。” …… 沈星就回到值房去,今晚轮到她值夜的,她洗了把脸,把玉白色的鱼龙补服整理一下,披上黑披风,往东提辖司值房区那边去了。 裴玄素一见到她,脚步就慢下去了。 他侧头望她,她便扬唇笑了下。 不过她监察司当值,不方便私下聊天的。 裴玄素这两天没怎么私下和她说过话,两人都很忙,再加上沈星有点刻意让忙碌冲淡那天那件事的意图。 他终究是没忍住,藉着转过墙角两人挤过门廊的时候,他小声说:“哥哥打发人来说,今晚厨房要酒坛子焖大枣老羊,咱们明儿一起回家吃吧?” 这个焖老羊很香,特别暖身,沈星前些天刚好月事,大寒手足冷冰冰的,裴玄素见得她少,但每一次见几乎她都有跺脚,其实是他特地交代厨房焖的。 明天大朝,十六鹰扬府就该彻底宣布结果了,他也能得缓下来了,沈星今晚值夜,明天上午朝后她正好下值。 沈星侧头瞅了他一眼:“好啊。” 裴玄素瞄了她一眼,不过她抬头望前面了,只望见白皙的耳廓黑发和小巧的三山帽。 两人就在这么约定了。 裴玄素稍闲下来,就琢磨如何才能得知沈星心里的秘密,心情还十分迫切。 不过这会儿他没想到的是,这个羊肉约定最后没能成,是被归京的蒋无涯打断的。 …… 本次腊月,连续增开了两次大朝会。 在封笔之前,沸沸扬扬了足有小半年时间的四王谋刺案和十六鹰扬府大案,终于有了结果出来了。 折子一式两份,昨日已送呈内阁和政事堂,紧接着就呈于太初宫和两仪宫,紧随其后,太初宫就召了樊文英等主审官员进宫问话了。 第二天大朝上,神熙女帝眉目凌然:“常山王世子等人目无君父,刺驾犯上!常山王越王锦江□□王等宗室王策划此事,私开金矿,又豢养私兵意图谋反,着全部夺爵斩首,一应家眷罪奴,一律按律明正典刑!” “至于十六鹰扬府,辜负圣恩,私侵民田,倒卖军资,私贩成网,着继续彻查,首恶从犯一个不留!” 神熙女帝淡淡道:“如此辜负圣恩动摇国本者,不撤已不足平民愤。十六鹰扬府建制至今已经四十余年,从梵州一案看来,已经不适合继续留存了。着,原地改制,废永业田,按实际情况并入宿军边军或京卫,具体后续再议。” 神熙女帝将红折白简扔在明黄黑面的御案之上。 声音不是很高的一段话,犹如千钧巨石重重落下,自今日起,十六鹰扬府将成为过去式! 煊煊赫赫南征北战打下大燕江山的陵州府兵,在今日彻底没入历史的尘埃。 不少老臣脑子嗡一声,死寂两息之后,有人直接晕倒了,身边的朝臣赶紧去扶。 “晕了?” 神熙女帝靠在龙椅靠背上,“请太医罢。” 她瞥了一直一言不发的皇帝一眼,淡淡道:“退朝罢。” 整个朝堂乱成一团,晕倒的,搀扶的,惊呼的,按人中的,又赶紧俯跪送驾,皇帝也阴沉着脸走了,又送一次,整个朝天殿都乱哄哄的。 沈星本来站在外面的宫廊的,赵青才能进去,她们不能,就在外面等着。里面乱起来,她和同僚对视一眼,跑到殿门边瞄了瞄,被个大人吼快去请太医啊。 那大人抱着个绯色官服的老官,后者人事不省面色红的酱紫,沈星也不介意那大人情急之下吼人,赶紧跑到宫廊边上,“护卫大哥,快请太医。” 十几个禁军匆匆跑出去了,很快跑过来一大群的蓝色官袍的太医,沈星还赶紧帮着指了指脸红老官那位置,看着老头就很危险的样子。 她和梁喜看着太医赶紧半跪用三棱针放血,那老官看着没死,两人才松了一口气。 这会儿也顾不上其他,常进宫的女官像梁喜她们对朝天殿这边也很熟,帮着指挥人送到合适的宫殿去临时躺着治疗。 第242章 沈星帮了一会的忙,看着差不多了,这时候朝天殿内人潮渐散,只剩下三三两两激动的官员,她便沿着玉阶下了朝天殿。 不想刚走到阶下,却望见一个白底黑甲风尘仆仆的身影,蒋无涯今早才刚到东都,去刑部交接廖宗兴等将,赶到了朝天殿。 大朝会已经开始了。 他在须弥台基底下站停了脚,静静听着小太监尖利的声音一句句转传。 腊月寒冬,皑皑白雪,今天是阴天,很寒冷,他连日奔波面庞也染上疲惫之色,一刹,他闭了闭眼睛。 殿上殿下惊呼纷乱,身边人来来往往,他低头捂了捂眼睛,靠在冰冷的汉白玉基墙上。 一直意外察觉沈星走下来。 沈星下值了,赵青带着早班的同僚跟着裴玄素赵关山他们往太初宫去了,留下来的同僚临时帮忙抬人指挥之后,商量了一下,夜班的下值,早班就寻往太初宫那边去了. 蒋无涯扯唇笑了一下,这个笑难掩疲惫和涩然,眼里似乎还有点泪光,不过转瞬不见了。 沈星跑过去,小声:“无涯哥哥?” 沈星下值了,蒋无涯也交了差事了,他说:“星星下值了?我们,我们出去走走吧?” 他看着情绪低落的样子,沈星点头答应了,两人并肩出了朝天门,徐喜他们立即就迎上来了。沈星小声和徐容说了,让他找个人去裴玄素那边传个口讯,她中午不回家吃饭了。 于是就和蒋无涯一人牵着一匹马,走了一路,又翻身上马去了蒋国公府,蒋无涯一身风雪尘土铠甲,回去换了身普通的蓝色扎袖便服。 沈星没进去,毕竟她现在算是太初宫的,只让蒋无涯如果遇见蒋伯伯的话,就帮她带个好。 蒋无涯很快就回来了,两人一前一后低调走了一路,一直出了城蒙上面巾,才一起放开缰绳跑了一段。 走到一个山坡的位置,背靠着驿道,面前是开阔的农田覆盖着皑皑的白雪,有鸟儿渣渣的叫声,远处好几堆小孩在那边拿个破箩筐套麻雀。 蒋无涯就在这里停下来了,隔着大片大片的农田,他举目远眺,最后两人翻身下马,坐在坡上,他举着马鞭指着远处尽头,“我爹告诉我,当年太.祖皇帝率军拿下东都,陵州府军驻扎的地方就是那一片。” “当年还立了一个碑,纪念当年的胜利来着。” 蒋无涯说到这里,还想起身带沈星去看看那个碑,但起到一半,又坐了回来,“算了,也没什么好看的。” 蒋无涯往后一仰,半躺在雪坡,今天风小多了,太阳隐在阴云之后,朝东一块白亮白亮的,他却觉得分外刺眼,忍不住用手掩住了双目。 这一趟他的目的也算基本达成了,十六鹰扬府崩塌改制也早有预料,但当真眼睁睁看着发生时,他心里比想像中难受多了。 他小声说:“我爹是鹰扬府出身的,我也算是。” 大燕的将门,都是鹰扬府出身的,或许说除了近十来二十年入伍的,其他大小将领其实都是府兵出身的。 “星星你还记得蔺知明吗?” 就是给梵州给蒋无涯报讯的那个梵州鹰扬卫将领,“其实我从前就认识他,他以前是总府的。” 蒋无涯轻声说:“他死了,监察司和新钦差团陆续赶到梵州稽查的时候,在营里自杀身亡的。” 他死了,他这条线索就没有了,也不用连累妻儿太多了。他们只是中层将领的家眷,大概率会开恩只贬平民遣返回乡生活。 蒋无涯不是不知道,神熙女帝这样做的话才能稳固政权,这是帝皇必要的政治手段。十六鹰扬府也确实内有弊病触及国法,哪怕种种迫不得已的怜情,也不能掩盖这一点。 可他还是很难受。 “我七岁的时候,第一次随我爹去鹰扬总府营训。那时候募兵制才刚刚开始不久,还是府兵为主。那时候带我的百人长,就是蔺知明。” 蔺知明也是开国将官的后裔,不过家里袭的明威将军,蔺知明很严厉,一点都不给他副帅之子的面子,他做错了动作,反覆得重做百次,绕着校场跑了一圈又一圈。 那时候,蒋无涯才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什么是军令如山,军营里面该是什么样的。 一切真本事真阶衔说话,不然你是谁的儿子也不好使,那段长达半年的营训自此挫去蒋无涯公府世子的娇骄二气,给他奠定了他日边关凭真本事立功的基础。 后来营训结束,他离营的那天,蔺知明带着兵卒同袍代表一起来送他,大家都是新入伍的小兵,挥着手,笑着说着,蔺知明也不严厉了,就叉腰在边上笑着看。 后来他又营训了好几次,直到十四岁正式授衔去往边关成为一员小将。 每一次,百夫长和同袍都来送他。 都是差不多的开心场景。 蒋无涯长叹:“蔺知明参与这个私运这么多年了,一身贫穷,妻儿老母粗栗为食,少见肉腥,内衣补丁相摞,至少穿了十年。他死后家里被翻了一遍,只有七两碎银十三个大钱。” 这就是他一生积蓄,老中小遗孤回乡生活的全部倚仗了。 蔺知明其实就是缩影,其实很多人和前都指挥使窦建成不一样,没贪不说,还自己补贴上去不少,私运多年,一分余财皆没有。 但他们很多人都快要死了。 第243章 蒋无涯有些茫然:“也不知道我活着一日,有没有机会见到诸党肃清,门阀皆除。” 到时候,就不用分什么中立派什么宫什么门阀了,诸党归一,皇权一统,也就再也不会发生十六鹰扬府这样的事情。 沈星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他大约只是想倾诉吧,“那你说会吗?” “我不知道。” 蒋无涯坐起身,“但现在大约算是最合适的时段了。” 沈星有些不解。 蒋无涯就给她说:“你知道吗?南北大战到武德十七年之间,太.祖皇帝多次出兵决战北狄,最后一战一直打到头曼龙城,歼二十五万北戎骑兵。” “至此,北狄遭遇重创,这些年虽有犯,但都不算燎原大战了,威胁不了大燕国基。” 目前,其实算外寇平静且平稳的期间。 太.祖皇帝确实雄才大略,即使有些诟病,但攘外再掉头安内,无可挑剔。 风卷起雪沫,蒋无涯左右看了看,才低声说:“希望女帝陛下之后,再出一个明君厉君;或者先一个狠厉君王,之后再有一个明君。” 狠厉君主,扫清党阀,把这些开国遗留问题全部解决;但一直狠厉也不行的,所以期待扫清党阀之后,再出一个明君,最好年轻些的。 如此,大燕就彻底稳了,将进入他期待的朝政清明百姓安居乐业的海晏河清王朝兴盛的中叶。 说到这里,蒋无涯不禁苦笑:“啊,真理想啊!” 他自己都觉得好笑,捡起根枯草茎衔着,栽回雪坡上,自己都摇摇头。 听着就像白日做梦。 蒋无涯说:“我呀,现在就盼着女帝陛下身体长健。” 这话隐晦,但说白了其实就是希望神熙女帝能更长寿一些。女帝很厉害,她就是厉君。 就是年龄和伤病让人暗生忧虑。 蒋无涯没有往宫里探听秘消息,但神熙女帝年初重伤人尽皆知,很难不让人隐忧。 下一任,明君?厉君?寇承嗣吗,不好意思,蒋无涯看不上。 寇承婴都还强多了,他算够得上厉君的,并且智勇俱有,可惜早早死在龙江。 厉君没有了。 至于再接任明君?更影子都瞧不见丁点,都不知道在哪里啊! 蒋无涯搓了搓脸,不由笑道:“我是不是想太多?” 哎呀,想太多了,如今朝局一团乱麻,正是两宫并立最胶着的时候呢,前后都看不见任何通向他期盼的趋势和迹象。从上到下都深陷这一团浆糊般的局势里。 蒋无涯是自我调侃笑着的,但语气却难掩一丝惆怅和黯然。 沈星看着他,上辈子就知道他是一个伟光正的人了,又听他静静叙说,她做不到,但她仍衷心钦佩。 “不会啊,你怎么会这么想?” 沈星想了想,怎么安慰他才好呢?神熙女帝真没有很长寿,不过,她说:“你也有很多事情可做啊。” “你不是遗憾蔺知明他们吗?那你可以私下接济他们的家人,等风头过后,如果实在困难,还可以把人接到京郊这边,就近照抚。他们住在一起,也方便互相照顾。” 就是估计得费很多钱了。 沈星还掏出荷包,把里面的银子都倒出来,递给蒋无涯,“呐,我家里还有,等会都给你吧!” 这次从瀛州回来,沈星得了好多次的赏赐,金子银子家里有一堆,赵青还说要给她升官,不过最近太忙缓一缓再弄。 沈星有钱,她吃喝基本不花钱,除了自己班子的必要支出,还能腾出很不少。 她笑眯眯地说:“你不知道,我现在可有钱啦。” 蒋无涯啼笑皆非,说:“我有啊。” 他家是简朴,但开国功勋国公门第,不会真贫穷的,安置将士家眷的银子肯定能拿得出来。 他伸手想把沈星的碧色荷包拿过来,把银子塞回去。 沈星却不给,她缩手,瞪眼:“你是你的,我是我的。” 她想起她祖父,如果她祖父和伯父们都还在,大概和蒋无涯一样的难过吧。 她纤细十指,露出来有点冻,但刚脱手套触暖暖的,她把银子推回去,“这是我的一份心意。” “等会你记得和我一起去拿钱啊!” 风吹雪沫纷飞,阴云后微微的日光,漫道遍野的皑皑白雪,她换了一身杏粉色的衣裙,粉嫩白皙的面庞,翘唇而笑,粲然斯文又漂亮,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如桃花纷落,晶亮又闪亮,如雪中的桃花精灵,美丽极了。 蒋无涯一瞬不瞬看着她,终于笑起来了,他捏着手里的银子,“好啊!” 他忽然很高兴,心情如十里晴空,方才那些阴霾一扫而空了,汩汩的快乐和愉悦。 他把银子揣怀里,站起来,“星星,咱们去跑马好不好?” “我以前答应过带你去骑马的,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他转头,白雪皑皑,万里银装,如梦似幻,她就在他身旁,正是最好的时光。 沈星有点惊讶,但他情绪好起来,她也挺高兴的,“好啊!” 蒋无涯一托,将沈星送上马背,自己一翻身上马,一白一棕两匹大马轻快撒开四蹄,往远方飞奔而去。 待在不远处的徐喜徐容及蒋平等近卫,彼此相视一眼,也不禁露出笑意。 他们赶紧翻身上马,不远不近跟着上去。 第244章 唯独孙传廷和贾平等人,贾平渐渐也进入裴玄素贴身心腹之列了,他也隐隐看出什么的,但他没吭过声只装不知道。 这会儿他和孙传廷下意识对视一眼,两人赶紧又挪开目光,心里却不约而同感到不事不妙。 不会吧! 千万不要啊。 第56章 风轻轻吹起雪沫,细碎的星点在纷飞起舞,太阳终于露头了,一线金光倾泻而下,那天边的尽头竟有一抹是蔚蓝的,人间晶莹冰雪世界,如梦似幻。 两人田野的边上跑到尽头,一条结着冰的大河,沿着大河而上,一路跑到森林的边上。 年轻的两人放马而行,迎着风的尽情畅意,让人整个心情都彻底开朗了起来。 他们还看见灰色的兔子在雪地上惊得扑簌簌跳着跑了,沈星这还是第一次见啊,她掩嘴指着惊喜地叫了起来。 蒋无涯不禁轻笑了起来,畅快又爽朗:“今天没带家伙,等改天,我带你来打兔子!” 两匹膘马跑上一个高坡,再往下走的时候雪太深了,歪歪扭扭了几下,蒋无涯立即翻身下马,拉着沈星的马的缰绳,带着它往前走。 “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我说过要带你来骑马打猎的!”蒋无涯笑着回头看她,高大俊朗的蓝衣青年,说起回忆时,那双乌黑眼眸闪闪发亮。 风吹着他的头巾,拂在他的脸上,他轻轻一扬让开了,金色的阳光映在他的脸上,笑容像金子撒遍星河璀璨。 那是好多年前了,两人躲在前朝的水缸宫巷私下见面说话的时候,不知怎么说起蒋无涯小时候和伙伴们去骑马和打猎的事,小小的她想像不出来,十分艳羡,央求以后带他,蒋无涯答应了,说以后肯定带她。 一晃已经多年过去了。 沈星也想起来了,“呀”她轻呼,也不禁笑起来了,“是啊是啊,你还说,要教我做野炙的!” “对!” 两人在雪地上洒下一串的笑声。 此刻青年回眸而笑的面庞太开怀了,他的微棕的瞳仁镀上一层金光,清晰倒映着两个小小的她,眉梢眼角满满都是快乐之意,有种情感倾泻而出。 他应该喜欢她的吧? 而童年回忆也实在是美好。 沈星有种冲动,要不答应蒋无涯就好了。 那就不用再烦恼和裴玄素那些事了,她有了明确归宿去向,大概就会将前生那些事放下许多不再去想,心定了,也就不会再那么容易一惊一乍了。 这确实是个好方法。 但沈星嘴唇动了动,蒋无涯见她侧头盯着某一点,笑道:“星星,怎么了?” “我看见兔子了!” 沈星回神,赶紧伸手一指,蒋无涯瞅了两眼:“那不是吧,那是雪堆子!” 他哈哈笑了起来,还饶有兴致教沈星怎么分辨雪堆和兔子。 两人说了笑着一路,之后还找个郊道边的野店子吃了烤兔子和卤肉面,一直到未时太阳西移,蒋无涯担心晚些会冷,两人就回去了。 一路小跑的马,到了近郊的时候,两人拉上面巾子,一前一后,一路进了内城,蒋无涯就下马了,两人不远不近走着,一直走到沈星的宅子,沈星跑进去取了她的赏金,银票加金锭子好沉沉的两个大包袱。 内巷里,隔壁人家的青砖墙上,一支浅粉梅花探出头来,风一吹,花枝轻颤雪粉纷纷扬下,蓝袍青年抱着那两个沉甸甸的大包袱,抬睑看眼前桃花灼灼其华的美丽少女,他微笑弯了眼睛。 “好,我肯定会把这银子分发安置到位的。” 他举了举沉甸甸的包袱,郑重地说。两人有点做贼心虚左右顾盼,挥手告别,蓝袍青年拉上面巾翻身上马,走出内巷的时候,回头,见她还站在原地,见他回头挥了挥手,他也用力挥了挥。 回到府邸之后,蒋无涯把两个大包袱打开,里面金灿灿的不是银子而是金子,整齐划一的五十两金锭,还有一大摞银票。 大概她得的那些赏赐,除了留下大概数目自己需要用的,其他的都在这里了。 蒋无涯不禁笑了,他往后一仰,躺在罗汉榻上,弯唇露出一个会心的笑。 半晌,他翻身起身,把自己私房钱的匣子打开,取出一锭金的五十两,把大包袱里面的金锭换下一个,拿在手里摩挲片刻,用帕子小心包起来藏在床头屉里。 …… 梅花墙下。 沈星轻轻吐了一口气,她到底没有冲动答应,她觉得这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也是对蒋无涯不负责任。 他很好;而在自己心里,全世界只有一个自己,她觉得自己也是很好的吧,就不想这样。 折返宅子,和云吕儒他们说了大约小半个时辰的话,铜铁案越查越广,不过沈星说:“这个大概以后会和十六鹰扬府案一起归办了。”也挺麻烦的。 她说:“云舅舅陈叔梁叔章叔还小李你们,过些日子若局势稳定了,我就把你们的名字报到吏部侯选了。” 现在裴玄素一锤定音,十六鹰扬府已被当朝宣布要裁撤改制,虽然还是纷纷乱乱,但后续大局势应该稳很多了,云吕儒他们重新候选补官也是时候了。 不过云吕儒却摆手:“不急不急,先把铜铁案弄好了不迟。” 云吕儒官当久了自有心得,一切盖棺定论前还早着呢,看着瞅瞅也不急。 第245章 其他人有直接赞同的,也有商量两句也表示同意的。 既然这样,不急就不急吧。 沈星又和他们说了一阵子,顺带讨论了一下铜铁案目前的进展,之后就带着徐芳他们回去了。 出门的时候,她抬头望了一眼头顶,现在宅子已经收拾好了,粉刷一心,匾额也换了簇新的“沈府”。她刚才看了看,她的主院也已经修葺一新家具帷帐都悬挂摆放整齐了,甚至跑腿伺候的人徐芳也帮着找齐了。 都是从徐家从前的残兵村里找孩子大人,可信程度很高的。 走在夹巷的青砖花墙之下,她突然回头,“芳叔喜叔容大哥,你们说,咱们搬回自己的宅子住怎么样?” 反正这里距永城侯府也很近,就穿过两条街就到了,就算有什么急事,也方便。 她问徐芳他们意见,徐芳几人都说:“好啊。”“没问题的。”“都随主子的意。” 沈星长吐一口气,扯唇笑了下,牵着马揣着心事,往永城侯府后门的方向去了。 …… 裴玄素现在已经是热锅上的大蚂蚁。 他中午方从太初宫出来,本来急着赶回家和沈星吃羊肉的,谁知却得了口讯她午饭不回家吃了,再深一问,竟是蒋无涯回来,她和他出去散心了。 当场他心里的就“轰”一声,这几天各种事情太大太多,他都差点把蒋无涯这个人给忘了。 裴玄素当下就急了,大急,他昨儿还挖门盗洞想着怎么知晓沈星的心事的,这一刻简直后悔得无以复加,他有种预感,自己很可能把她推向蒋无涯了! 裴玄素差点就压抑不住冲动飞马直奔郊外去,是这森然和金红墙宫殿和林立禁军唤醒理智,勉强压抑住了他。 他勉强去了东宫官厅和回东提辖司一趟,之后找个借口,直接回家了。 半下午的时候,被裴玄素打发偷偷守在沈星宅子另一侧的冯维报讯:说沈星和蒋无涯前后脚回来了。花墙下,沈星把两个大包袱交给蒋无涯,蒋无涯那一刻的目光和笑容,冯维都不敢形容。 裴玄素在后门的墙根下等着,焦急地徘徊,终于等到后门宦卫“星姑娘”,然后打开门的声音,他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两人是在栀子花树下相见的,沈星低头走着,裴玄素突然疾步自前方廊下旋风一样刮出来,把她吓了一跳。 裴玄素没来过后门,一般都是沈星从这里穿梭两府的,她错愕:“二哥,你怎么在这里?!” 并且很焦急的样子,裴玄素一脸急色掩都掩不住。 他很少表现这么焦灼的。 裴玄素:“……是孙传廷给我传信,你和蒋无涯去跑马跑出太远,都到云岭山边了。那边是大山,冬季暴雪过后,很可能会有大野兽徘徊的。他担心,就往我这边传了口讯。” 一进门之后,大队随扈护卫各归各位,就剩贴身的譬如徐芳贾平孙传廷等人还跟着。不过裴玄素来了,两人说话,他们也自觉停下拉开适当距离。 孙传廷身手高,他耳尖,听到了,“……” 但他赶紧冲裴玄素不着痕迹摇了摇头,但神态有点凝重,精准表达了沈星并未和蒋无涯有什么明确进展,但当时氛围似乎有点不妙趋势的样子。 裴玄素当即大松了一口气。 谁知紧接着,孙传廷不着痕迹比了个手势,指向后方沈府。沈星问徐芳三人意见时也没避人,他也听见了。 裴玄素精准秒懂,心立马提起来了。 沈星闻言回头看,孙传廷火速收起手指,冲沈星露出个歉意的沉默笑脸。 沈星也冲他笑了笑,点点头,孙传廷担心她,她当然不会因此不高兴甚至责怪对方的。 “我们也没进林子,就在外面转了一下就回来了,况且,还带了这么多人啦。” 沈星细声解释,两人并肩往里走,都存在心事。栀子花树到了冬日光秃秃的,不过积满了雪,沈星抬头,扑簌簌雪粉被风吹落,她有些迷了眼睛,树枝摇曳,在风中轻晃。 “二哥。” 在廊道走过的时候,沈星突然停住了脚步。裴玄素也刹停,他今天一身赤红的曳撒披着玄黑的狐毛大披,披风下的手倏地紧紧握住了拳。 他极其不愿意,他不想听见沈星说接下来的话。 沈星抬头,眼前的年轻青年一身阉宦的穿戴,奢华靡艳浓烈到了极致,但绝非他之所愿,连日的疲劳巨变和压力,让他艳丽丹凤目下白皙添了淡淡的青痕。 摄人威势仍在,但在她面前不知不觉褪去,近距离浅浅的疲惫很明显。 此刻正抬起蝶翼一般的乌黑眼睫,抬眸扯唇看着她,他背着光,雪色和微阳映照下,他眼睫和脸颊有阴影,看起来有种脆弱。 沈星张了张嘴,一路揣着心事牵马漫行,想过前世想过今生,纷乱又忧惆,但此刻对上他憔悴疲惫的这张脸,最后那句搬家的话却顿住了。 她总有种感觉,他会很伤心。 他已经这么累这么大压力了,亲人也寥寥,你死我活过再也回不了从前了,在他心里真正的亲人,大概就一个裴明恭,和一个她吧。 他接到孙传廷的传讯,心急还特地赶回家绕到后门来接她,可见这份心。 心一软,憋着的一口气就泄了,沈星最后说:“二哥,你别忘了老刘大夫的话,要好好休息。” 第246章 裴玄素心猝一松,不知什么让她改了主意,他大概猜到了,一时心里又酸又软,他不敢再往那个话题带了,赶紧转身继续走,边走边和她说:“二哥知道,最近缓了一些,正打算早睡早起呢。” 他紧接着又说:“你跑马一天了,累不累?要不晚饭别过来吃了,回去歇着,今晚早点儿睡。” 沈星骑马时开心是开心,但累也却是有点儿累了,她就说:“好啊好啊,羊肉被明哥吃完了没有?!” 他敢吃完,裴玄素能锤他一顿,顺道把厨房不会办事的人全给汰换下去,“没,特地给你留着呢。” 他赶紧把高兴起来的沈星送回院子,自己一溜烟跑了。 为防沈星找他,裴玄素还紧接着出门,一直到东宫官厅和刑部大理寺两边跑到戌时,想着她应该睡了,才回家。 回来隐晦一问,沈星没来找过他,裴玄素才彻底松了口气。 今天真的吓死他了。 …… 精神高度紧张了一天,裴玄素今天的压力老实说并不亚于前些天两宫被胁迫时,情感几番辗转起伏,晚上心下一松之后,难免多少有点沮丧。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好像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轻他嫌太浅,但一逼近他今天简直心有余悸。 但想起那个蒋无涯,又生出一种紧张的迫切来。 他已经深刻地意识到,沈星不可能一直站在原地等他的。 裴玄素回房之后,直接把自己摔在床铺上,连大毛斗篷都没有解。 他很烦恼,过去他容貌艳丽俊美,越大越盛,大燕又民风甚开,主动又疯狂追求他的痴女不在少数,让他过去烦不胜烦,对不论年轻年长的女性都避如蛇蝎的,相交无数,但没一个是女人。 现在弄到这样,他全无经验也无参考,炙热的情感和笨拙的表达的方式恰好成两个极端,一提及朝斗政斗他无比清醒敏锐,但一涉及感情他脑子简直搅成一团浆糊。 沮丧完了,他很焦急,但又束手束脚根本无计可施。 今晚端水收拾的是孙传廷,裴玄素身上有秘密,府上赵关山给挑的小太监不少,可信程度也不低,但他历来不让别人临睡伺候的。 都是冯维几个帮着端盆倒水,不过冯维邓呈讳连续跟出跟入多天,冯维下值回去睡了,邓呈讳这会守门外稍候也回去,留孙传廷今晚值夜。 “二公子是担心您和星姑娘吗?” 三人之中,孙传廷年纪最大的,也是成婚最早的,裴家出事之前,他最大的孩子都已经七岁了。 他向来沉默寡言不爱说话,但心里有数,他有心想和裴玄素说说,私下传授点经验,一见主子这样,他立即就开口了。 裴玄素一个翻身坐起,他突然想起来了,孙传廷十八岁就谈上了,谈的蔡氏还生得很漂亮,出身富商之家,下嫁当时孙传廷一个小护卫。 孙传廷这人不爱说话,但一起了两年都没分,蔡氏要死要活,最后说服父母和孙传廷成婚了。并且裴家出事,孙传廷立意上东都追寻主子与妻儿诀别,让她回家和父母赶紧遁去,另嫁只当他死了,之后还自找蚕室净了身,蔡氏后来也知道了。 但即便是这样,蔡氏都依然待在自家不愿意回娘家,只和娘家搬了家,后来和这边重新联系上,她说一辈子都是他的妻子。 她和孩子等着他,等他办好了事情后,就回来一家团聚。 比邓呈讳都强多了,邓呈讳还是三人中最帅的。 裴玄素突然发现了孙传廷这个新大陆,不免心中一动,“叔平,来,坐。” 他拍拍身边床沿,“你父母妻儿在光州安置得如何了?前儿来信怎么说?” 孙传廷是家里的小儿子,父母也还在,当初就是祖产被人看中被设计陷害他父母兄长入狱判刑,十四岁的孙传廷绝望之下拿着刀子差点去把那衙内捅了同归于尽,后来被裴玄素所救,他从此死心塌地跟着孙传廷,已经十多年了。 他比裴玄素大六七年,看着绝美主子从小长大,惊才绝艳又逢坎坷一路到了今天。 孙传廷挨着床沿坐着半个身子,他不由笑笑:“都很好,如娘来信,说公子给找的学堂很好,爹娘也适应了,兄长嫂嫂们已经各自找到了营生,都很好呢。” 裴玄素腾出手之后,除了归拢人手之后,第一时间就是遣人去安置孙传廷邓呈讳的家人。 裴玄素把他们安置在南方的光州,那是他爹曾经外放过的地方,他认为不错,也经营过不短时候,远离中原,很是合适。 裴玄素倒是顾不上尴尬,但他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形容,想起一会,不禁长吁了口气,“我觉得现在真不是时候啊!” 外面事情一拨接着一拨,风高浪急,他连闲暇都没有多少,偏有个蒋无涯如鲠在喉咄咄逼人。 孙传廷不禁一笑:“公子怎么会这么想?现在正是好时候呢。” 裴玄素有点错愕,立即看他。 孙传廷含蓄地说:“风高浪急也有风高浪急的好处,公子和星姑娘联系紧密在一处,这不是正合适吗?” 他轻声说着,冲裴玄素眨了眨眼睛。 裴玄素几乎立马想通了!对啊,外面的局势让两人紧紧靠拢在一起的话,相处得多,才有可能,就算他表达了什么,哪怕她生气了或许惊慌了甚至排斥,她也还得在他身边待着,不会跑了去! 第247章 就像前些日子,裴家事发他被两仪宫胁迫如履深渊之际,迫得她就算被醉酒后的他胡乱亲到了,可也未曾生出过搬家的心思。 裴玄素一下子恍然大悟,他几乎是迫不及待问:“那,接下来我……” 他立马就想起自己这个远近不得措手无策的局面,那接下来他该怎么办才合适呢? 他聪明,其实已经隐隐从孙传廷上一句话猜到对方要建议的策略了。 果然孙传廷是这样想的,“主子和星姑娘有义兄妹情分,若要再进一步,早晚都必须挑破。属下愚笨,主子不妨徐徐渐进,由浅入深,以免被人捷足先登啊!” 总之,要动起来,挑破了才有争取的可能啊! 不管什么局面,总不会比眼睁睁看着蒋无涯再三展露自己好处,让沈星的心渐渐偏过去更坏了! 但结合今天,孙传廷认为,还是得循序渐进,有个由浅入深的过程要更合适,不然很容易适得其反。 “这样啊!” 不得不说,裴玄素被说服了,心中一喜,思绪一下子就往这个方向狂奔而去。 让她知道?徐徐渐进?由浅入深? 裴玄素这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很期待让沈星知道自己的心意的,但他赶紧按捺住了自己的蠢蠢欲动,他该怎么样徐徐渐进由浅入深去挑破呢? 他一下子紧张起来,连脸都顾不上洗了。 眼见主子垂眸进入沉思,孙传廷也没打搅,感情这方面,如人饮水冷热内里的人才知,总得要自己在过程中去感受调整的,外人过多干涉反不合适。 眼见裴玄素一下子精神抖擞方向大定,孙传廷也就轻手轻脚起身,把门口的暖水壶提来放在脸盆侧,自己轻手轻脚出去了。 …… 一夜无词。 不管私下情感如何,朝堂局势的进展并未因此停止过。 连续两天,裴玄素赵关山都在太初宫议事到午后,宫中赐过午膳才出来的。 懿阳殿内,除了裴玄素赵关山以外,还有阁臣宋显祖、黄宗仁、吴柏、陈臣锳、唐甄,曹国公费景烈,卫国公郝貌,襄城侯羽林卫指挥使窦世安、云安侯南衙都督陈教增,大理寺少卿虞荣和刑部左侍郎石涛等等,足二三十人,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太初宫麾下的,能抽身出来的,最顶层的一拨文臣武将都在此了,下了常朝后直接过来的。 交流东宫官厅的进展,朝局的现况,后续的展望,进行小宫议。 裴玄素立在最前排,几个小太监端来赐座墩子,最先放的也是他和赵关山这边。另外寇承嗣也回来了,他抿唇瞥了裴玄素一眼。 这人对寇承婴之死还有疑窦还耿耿于怀,但现在显然也不适合开口说什么了。 不过小半月时间罢了,这姓裴竟已经列位懿阳宫小宫议,并且不少大人的态度都发生了微妙转变。过去太初宫这边的人当然不会唾骂东西提辖司,寒暄合作互相恭维也常有,但要说多亲近,也没有,除了赵关山梁默笙,其他人也就点点头。 现在这姓裴的也算得上一号人物了,大家对他的态度和赵关山梁默笙一样,并且还有更熟稔一些。毕竟彼此有真正的朝事合作,高度不一样,接触多了,到底不同。并且裴玄素本事太强,让人不知不觉平视他。 寇承嗣收回视线。 裴玄素也只当没发现,淡淡扫了对方一眼。 有寇承婴的死在,这寇承嗣早晚是个祸害,不过距对方当皇帝还早着呢十划没一撇,两仪宫都还杵着,远不必着急。 上首“啪”一声,神熙女帝已经翻阅完寇承嗣呈上的折子和一系列证据链了,“做得不错。” 曹州疟疾有了大进展啊! 裴玄素开了个非常好的头,结合铜铁案查探过程中零零碎碎查到的线索,寇承嗣进展非常之快,已经自曹州一路查到宾州一带,之后又迂回查回虎口关的鹰扬总府附近的照县,路不远,寇承嗣连夜快马携折进京,还于今早的常朝呈上进展。 其实曹州疟疾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满朝文武都心知肚明的。这追查下去,无非就是彻底触动支撑两仪宫皇帝登基的根基罢了。 等万事都差不多之后,再将曹州疟疾真相拿出来,给予最后一击,两仪宫皇帝就该自愿退位或出家了。 寇承嗣立即站起:“陛下谬赞,此乃众人之功。” “好了,坐下来罢。” 神熙女帝道,接下来要议论的是另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十六鹰扬府改制在即,谁领此事,赴各地鹰扬卫完成稽查和改制大事!” 如今神熙女帝牢牢钳住十六鹰扬府改制的事,当朝宣布只是一个重大转折点,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 封一个钦差监军,由监军带着人赴各个鹰扬卫去完成彻查,将领该入罪的入罪,留下的留下。监军上折朝廷,之后完成改制,连兵带将引导至新的驻地,原卫所或封或改,让抹去军衔的中层将领带着士兵在新编下等待朝廷旨意,再重新授衔成为募兵制之下的宿军边军或京军的将领。 现在议论的就是这个监军的人选。 神熙女帝瞥一眼在场的武将,视线在裴玄素脸上一扫而过,不过并未停留,裴玄素危襟放置腿侧的手指不由动了一下。 神熙女帝的视线最后落在寇承嗣脸上,“寇承嗣?” 第248章 寇承嗣立即站起身,但他面露迟疑,这差事对于未曾染指过兵权的人来说或许诱惑很大,但寇承嗣本身就是武将出身,他现在就掌着兵的。 先前神熙女帝没有遣他南下瀛州,而是全部都用阉人,正是因为十六鹰扬府是太.祖皇帝遗留的最大的根基势力之一,还具有极大的精神意义,谁动谁一身腥,寇承嗣是继位人选之一,神熙女帝当然不会让他去沾手这个。 他迟疑了一下:“陛下,侄儿手上还有曹州疟疾一案,原打算今天就赶回照县的。……” 寇承嗣闭嘴了,因为神熙女帝面露不悦之色。 “曹州疟疾一案可以交给别人。” 但说是这么说,神熙女帝已经移开视线,不想去就算了,“行了,闭嘴吧。” 她相当不悦,寇承嗣为什么直到现在都还只是皇位继承的候选人之一?连寇承婴都死了,神熙女帝只剩下这一侄儿了,他都只还是候选人之一。 神熙女帝并非非得传位给姓寇的,一是帝皇至尊的心性使然,第二就是有时候寇承嗣表现真的很不让她满意。 寇承嗣不是不能干,能干是能干的,但皇嗣乃至继任帝皇的要求自然拔高,寇承嗣政治敏感度有时候就是不行。 就像眼下,先前推倒十六鹰扬府确实不应沾手。但日前十六鹰扬府已经宣布改制了,后续的具体结案和改制寇承嗣却很适宜去干。 作为一个皇嗣,不能光会避险,还得懂什么节点插手进去利大于弊。 眼下插手哪怕是太.祖遗臣都不会过分仇视,而想跨过门槛成为一个出彩的储君,一些重要改革正好是非常具有代表意义的政治履历。 不过算了,神熙女帝有些生气,要查曹州疟疾就查去吧,曹州疟疾也很重要。 寇承嗣也不是不好,只是经常让她不够满意,继而生气。 她也不说,想必回去后寇承嗣卧床的爹和他幕僚会和他说的。 神熙女帝脸色不大好看,撇开视线看其他人,略略忖度,襄城侯羽林卫指挥使窦世安拱手就提议了:“陛下,裴提督一直负责鹰扬府的案子,对诸鹰扬卫和私运网都很熟悉,方便理清,不如让他去?” 窦世安也是最初的钦差团成员之一,对详情都挺清楚了。他在瀛州崖下的时候为了保护司南盘的人负了伤,是肯定不去的,没什么利益不利益冲突,单纯从实际情况去考虑提的建议。 裴玄素想说什么,但他一动,手就被赵关山眼疾手悄悄按住了,没让他站起身。 神熙女帝瞥了裴玄素一眼。 之后又有人陆续提议:“侯指挥使去也不错,侯指挥使也是钦差团的。” “陈世名陈国公吧。” “陛下,臣以为贾若岑贾指挥使也不错,不过贾指挥使还在京营,……” 因为选的是监军提督,虽是临时的,但涉及兵马指挥,后面提议的都是武将武官。 神熙女帝沉吟,半响未果:“先下去用膳,此事午后再议。” …… 赵关山在神英殿西侧的厩房匆匆用了午膳之后,趁着其他文臣武将打盹午休,他拉着裴玄素就避到外头去了。 赵关山内宦出身,人脉很深又地方熟络,招手个小太监叮嘱两句,拉着裴玄素七拐八拐很快就在全钟宫后门钻进去,找到一处合适说话的空宫殿。 “你别挤上去。” 裴玄素去拿着这个临时兵权,确实算是职权范围之内的。东提辖司的特权之一,就是当年各军中的宦官监军。 现在在军中的宦将和调到朝中或外放的宦臣,基本都是当年东西提辖司留下来的。 而且赵关山从前为什么一直说东西提辖司难以出朝或外放去当官呢?症结也在这里,因为路子早已经被斩断了。 当年,东西提辖司权势最炽的时候,两司都有监军权。除去宦营以外,东西提辖司还往全国各地的军队除去鹰扬府以外都派遣了太监监军,正二品监军。 那是因为神熙女帝需要,她要杀太.祖遗臣刺头门、大批的宗室勋贵,要彻底伸手握住募兵制军队。 十六鹰扬府神熙女帝原也想,但前者反抗太过激烈,神熙女帝就没有四面开战,意思派遣两个监军到总府就算了。 那是东西提辖司最辉煌的五年。 当时东提辖司提督赵明诚其气焰之炽,几乎横扫东都内外。 所以他后来死了。 他气焰太盛,到最后简直的满朝内外声讨奏折如雨,死谏的文臣都磕死了两个。 最后神熙女帝就把他明正典刑了 。 神熙女帝的政治目的已经差不多都达到了,而赵明诚也确实不知收敛被放纵得差不多了。 赵关山赶紧自动请辞了监军权,和外面的监军太监们斩断一切联系。 神熙女帝顺势应下。 杀了赵明诚,留下赵关山。 再辖制一下提辖司的权力,然后调整外面的监军太监,宦官官员的位置。 那一次运动,才总算结束。 从此提辖司和外面泾渭分明,不再互流,所以才说是路斩断了。 不过由于当年东提辖司是直接关停裁撤的,不像西提辖司那样请辞了监军权,所以今朝神熙女帝下旨重启,一应特权全部恢复,那原则上也确实包括这个监军权。 所以裴玄素直接去当这个钦差监军,理论上是一点问题都没有,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第249章 但赵关山大急:“东提辖司前任督主赵明诚,你知道是因何而死的吗?正是这个监军权!” 其余原因也有,但这个最关键最直接的。 兵权可不能乱碰啊!尤其是他们这样的身份! 裴玄素先前入朝是没得选,赵关山就不说了,但兵权真的太危险了。 裴玄素说:“大人,只是临时的罢了。” 他顿了顿,附耳说实话:“我在十六鹰扬府有些人,我欲趁机把他们提到合适的位置。” 张时羁等人,裴玄素在其他鹰扬卫也还有些人脉,这次他救命之恩,彻底收拢回来,正好把张时羁等人不着痕迹放到恰当的高位。 临时兵权,铺垫的是日后。 不管将来如何,他在军中发展人手的基底是亢实了。有了基础,就有其他。 别忘了暗处还有个不知所图的幕后黑手在窥视,裴玄素历来是走一步看三步的人,他既然都已经踏上来的了,他是怎肯放弃这次机会?! 赵关山叹气,左思右想,踌躇许久,最终还是说:“哎,那行,那就按你说的做吧!” 谁知道以后怎么样呢? 裴玄素走到这一步,或许确实进比退要一些。 赵关山一辈子谨慎,才活到今时今日,但裴玄素已经上了朝堂,他注定不能照抄自己的经验。 赵关山是真的忧愁,裴玄素搂着义父的肩:“义父我会小心的,我还要和您一样活到五十再往上。” 赵关山不禁笑了:“嗯,会的!” “韩勃那臭小子过几天就回来了,可能你俩能碰个头,义父得了瓶好的平州竹叶青,让你俩一起来喝。” 他笑笑,附耳道:“叫上我女儿。” 裴玄素脸上一热,他问:“沈叔最近怎么了?” “好着呢,能吃能睡,照常上值,还新收了二个小徒弟。” 赵关山收了沈星当义女儿,当然使人关照沈爹,虽不能明着,但他是太监头儿,有的是人脉方法。 沈星和沈爹都知道彼此近况,父女都挺满足挺好的。 下午,再回懿阳宫。 裴玄素不再迟疑,这个议题重提之后,他当即起身,单膝下跪:“臣愿意为陛下分忧!” 裴玄素确实是一个很优秀的人选,唯一让神熙女帝斟酌的就是他东提辖司提督身份,她也想起了前任提督赵明诚。 但这只是个临时监军的钦差身份,事结之后就撤了,神熙女帝沉吟片刻,“可,那就让你去。” …… 这件事件,还要在大朝会上走个流程,不过三天后宫中和朝廷就要封笔了,大概后天下旨,而后开了年后再出发。 小宫议散了之后,裴玄素直接去了东宫官厅和大理寺一遍,之后就回府了。 他领了新的差事,接下来几天要做的工作交接,并把刚返回的何舟和几个一直跟着他知晓全程的掌队留下来辅助,东都的稽查进展就用不着他了。 他终于偷得浮生半日闲。 他回家之后,对裴明恭说:“明日,我们去祭拜爹娘吧。” 早就应该去了,但他一直都没法抽身。 他转头又看沈星:“星星我们一起去好吗?” “嗯。” 沈星当然是没意见的,死者为大,她既拜了裴玄素当义兄,那裴文阮曹夫人也算义父义母了吧,去祭拜一下是很应该的。 …… 次日一大清早,三人换了一身普通的深色或素色衣物。裴玄素一身黑色的扎袖胡服,一条同色的发带束发,他亲自去给裴明恭挑的衣饰,裴明恭也差不多。 沈星则一身浅藕蓝色的袄裙,很普通的绸缎面料,仅衣领袖口一点点很细的回纹,披的兔毛披肩。 今天没有下雪,天也不很晴,但风不大,他们三人上了车,很低调带着十来个心腹从人自侧门出了去。 今天连平时的开心果裴明恭都很安静,黑衣衬得圆圆的脸很白,他乖乖在车里坐着,也不吵闹。 马车哒哒,一路走到西郊的十里坡,才停了下来。 远远的黛色青山和田园郊野都被皑皑白雪覆盖,他们来得很早,三三两两的村庄有些人家才升起炊烟。 裴玄素带着沈星和裴明恭走了大约百来丈,就到了新堆起坟茔前。 只见新土白雪,墓碑簇新,都提前清理过了,附近一圈还有一大片祭田和建在不远处的祭屋。 坟茔不大,墓碑不高,祭田不过分多祭屋建得也不过三进规制普通,不过附近有个民风挺不错的小村子。 东西提辖司和两监的人普遍都这么修坟的,仇家太多名声太差,生怕引人注目。回来替他修坟的是董道登,最后一条,他也算煞费苦心了。 裴玄素取出祭品和祭果,三人亲自摆放在坟头,裴玄素带着裴明恭和沈星敬了香,之后又焚烧了纸钱冥镪,他一个人站在墓碑碑前,往黑釉碗里一一添了酒。 “爹,娘,您俩多喝些。” 事情发生了已经这么长的时间,尤其还经历了宣平伯府的事,府里就有祠堂,该宣泄的都已经宣泄过了。 这次扫墓,主要还是淡淡伤感和惆怅的氛围。 他红过眼眶,但到底没有落泪,忍一忍就过去了。 裴玄素默默站在父母坟茔前,不知心里和父母说了什么,最后抚了抚墓碑的顶,“爹娘你们在天之灵,要保佑儿子早日找到那个幕后黑手。” 第250章 将他千刀万剐! 说完之后,这次祭扫也差不多了,裴明恭小声说:“弟弟,我想和爹娘说一会儿话。” “好,你去罢。我去看看那边的屋子。” 风絮絮吹起雪沫,裴明恭跑到墓碑前,偎依着两个墓碑中间的位置,低着头小声不知道说些什么。 裴玄素驻足凝望一会,就和沈星深一脚浅一脚沿着田埂,走到修的祭屋那边。 他随手挥退了守墓人 ,开了大门,细细打量脊顶屋子和不大的庭院,之后两人肩并肩,沿着甬道一路细细看进去。 裴玄素看得非常仔细,每间屋子都推开来仔细察看过,沈星也是,因为她知道这算是他给明哥留的最后兜底保障。 沈星小声:“要不要埋点银子?” 裴玄素附耳:“已经埋了。” 不过不多,一个坑里几两碎银子其他都是大钱,一共七八个坑。 小孩不能抱金砖,沈星秒懂。 她趴着梯子看了看粱枋,这方面她比裴玄素还懂行,“董先生确实用心了。” 粱枋都是好粱枋,但是便宜的松木,没一条稍微贵价一点的,但悉数精挑细选过,能用好多年的。涂上黑漆一般人分不出来,但沈星看看水平和卯榫,看出了选料的人非常用心着意低调。 “二哥,咱们是过了年后就南下吗?” 她进不了小宫议,但昨天回来之后,赵青就让准备了,并且也听裴玄素和赵关山说了。 “嗯,先到瀛州,之后一路蕖州曲州往东去,绕回到虎口关河京畿的鹰扬总府结束,大概得好几个月。” 裴玄素扶着梯子,沈星跳下来,她拍拍手。 沈星把屋子都看过了,裴玄素单手提着梯子到下一间房,房舍不多,要不了太久就看完了,看着往墙边搬梯子随手靠回去的裴玄素背影,她想起赵关山昨天拍着她脑袋说完后的长长吐的那口气,她犹豫了一下:“二哥,你为什么一定要争取的监军位置呀?” 因为刚才祭拜的时候,她听裴玄素喃喃祈祷,希望能尽快解决两仪宫,他就离开云云。 没想到,这辈子裴玄素的期盼是这样的。 可现在两仪宫局面不是不大好吗?如无意外的话,他很可能用不了太久就能实现愿望了。 那他这辈子为什么还要冒险争取这个监军的临时兵权呢? 裴玄素闻言顿了顿,青砖黛瓦,满园雪色,他乌黑长翘的眼睫颤了颤,在雪色和晨光中,他慢慢回转身,那双美丽得动魄惊心的丹凤目犹如春江潮水,他眨了下眼睛,轻声说:“因为我想,万一我遇上喜欢的人,我想娶她为妻。” 他冲沈星笑了笑:“好歹算次铺垫,将来想争取出朝,也比现在容易些。” 是的,除了种种不动声色安放提起他的人手,军中铺垫基础,以图之后发展这样的正儿八经的原因。 他私心里,其实还有一个没对外人说的隐秘缘由。 谁知道两仪宫需要多久才垮塌?更重要那个幕后黑手也一直在呢,他需要紧紧抓住手上的东西,并且后续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他可能脱不身的。 那,他私心里,希望铺垫一下,将来万一……他想谋求出朝,也好多个方向和跳板。 妻子? 沈星一愣,这个词在裴玄素口中而出,难免给她这个前生冤家一种异样的感觉。 裴玄素上辈子是没有娶妻的,也没纳侍妾姬女,哪怕他权倾朝野为所欲为,也只和她有过床笫关系。 她忍不住抬头,望着他年轻很多的面庞。 “好啊!” 半晌,她笑着说道。 上辈子裴玄素有个喜欢的人,但愿他这辈子能得偿所愿吧。 想起那个人和白月光修成正果,沈星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1 可能是到底有过那种关系的原因吧。 但是,都过去了,这样就很好!这辈子裴玄素对自己很好,她盼他能好的。但她却不愿意重蹈覆辙了。 那些他命人将她的人拖上来,暴怒亲自拔剑一剑捅穿心脏血腥之类的种种场景,她做梦都不想再重新经历一遍了。 这么一想,那些点不是滋味就下去了,沈星觉得这样就很好的。 她露出笑脸,跑上去,“这样啊,那太好了!” 嗯,没错的,大家都开心,大家都轻松。 这就很好!不是吗? …… 沈星盈盈的笑脸,就像雪中绽放的一树腊梅花,裴玄素有点含羞,但还是隐晦吐露自己的心声。 两人频道没对上,她没听懂,裴玄素十分郁闷,但转瞬因为她大大的笑靥,也开心了起来了。 两人把剩下的宅子又看完了,之后出了大门,把裴明恭喊来,在雪地如此这般仔细叮嘱了一番。 因为裴明恭说还想留下来陪爹娘一段时间,裴玄素思索片刻,也就同意了,留下了大半的近卫和邓呈讳孙传廷,明天再护送裴明恭回家去。 并注意不要在雪地待太久,屋子都是现成了,进屋子去。 如此这般叮嘱一番,裴玄素还亲自带人去采买了食材炭火等物,方便裴明恭今晚用。 起码跑到城郊的集市的时候,两旁的高矮的商铺已经挂满了大红灯笼和各种过年的喜绸窗花,写对联的秀才童生和卖各种年货的铺子摊子简直水泄不通。 第251章 裴玄素没留意这些摊子,他反而一下子被另一种摊子吸引住了目光。 那是卖瓷偶娃娃的摊子。 正月十五才到元宵节,但古代营销也厉害,现在连除夕都和元宵这个未婚男女的情人节拉上关系了,说除夕寓意圆满。 这种瓷娃娃普遍都是元宵节小情侣互赠对方的礼物,。白瓷烧的,高矮肥瘦都有,男的有武士有文士,女的有英姿有闺秀,质量好的瓷娃娃用真发或黑绒线当头发,然后身上披着过年的彩绸丝绦,寓意和艺术品都很漂亮。 裴玄素正苦恼不知如何暗示沈星他的心思已经发生了质的改变,不禁驱马踱步而上,他走了好几个摊子,最后在一个中年汉子的摊位前停下。 这个摊位的瓷娃娃胖嘟嘟的,两颊粉红,头上扎着双环髻,很可爱,而且身上的青衣,有点像小宫女服的颜色。 裴玄素一直很嫉妒蒋无涯能认识小小的沈星,他见了这娃娃心生喜欢,伸手拿起那个胖嘟嘟的女孩娃娃,像穿越了时光,握住了那个小小的她的手。 他轻轻触了触小瓷娃的手,不禁一笑,他蒙着面巾,直接丢下一快碎银,抄起最后的一个红色大荷包把掌大的瓷娃娃装进去,直接转身就走了。 大方的客人让摊主乐不可支,“客人,祝你心想事成啊!” 这话听着就舒服,如果不是不想暴露身份和引人注目,裴玄素能重赏他。 …… 吃过午饭,再三叮嘱裴明恭之后,裴玄素和沈星就回去了。 回城也没有刻意坐车,等离了十里坡村子这边之后,两人直接翻身上马,策马而行。 骑习惯了马,在没有大风雪和过分寒冷的天气,委实会觉得车厢憋闷不够透气。 两人策马而行,遇上人多,又下马牵着走,一路走一路逛逛,终于过了西城门。 人来人往间,风吹裴玄素披风扬起,于是沈星就发现他怀里凸起的一大块儿了。 裴玄素迎风一笑:“给,这是我送你新年礼物!刚才集市买看了好看买的。” 他刻意没说二哥,而是我。 风扬雪沫,扑簌簌纷飞,人潮来往,两人牵马站在长街,难得没有很多的随扈,也没有很多很多上司同僚等等人,两人普通衣着,就好像回到过wang,没有太大压力的时候。 裴玄素那个红色大荷包掏出来,沈星哇一声开心接过,快乐把她的新年礼物打开。 咦? 她瞪大眼睛,笑了,“二哥你买错啦!” 她这辈子没出宫玩过,但上辈子有,而且宫里很多对食夫妻的,太监宫女会互赠礼物,其中就有这个男女人偶。 “是不是有男有女的,你把人家的女偶买回来了!”大概银子砸下去,摊主哪管你拿一个还是十个啊,她哈哈笑:“这个是元宵和七夕节的礼物来着,小两口儿才互送的!” 裴玄素一愣:“是吗?可那老板说女孩都喜欢这个,我就买了。” “买错了吗?”他看着手足无措,但偷偷瞄她。 沈星无语:“你看着就是大款儿又啥不懂,他当然这么说啦,反正你又不会回去砸他摊子。” 她赶紧把娃娃丢回去,“还你还你,我不要!” 她负手,抿唇皱鼻子,笑。 “你要是告诉老板送妹妹,看他还敢骗你不?” 裴玄素心道:情妹妹也是妹妹。 “这样啊。” 他握着瓷娃娃,手指痒痒在瓷娃娃的小手摩挲几下,他低头,小心把娃娃身上斜挂的丝绢绶带取下来,“那这个给你,总不能让你空着手。” 丝绢绶带是娃娃身上披的丝绦之一,裴玄素选的这家摊子质量很不错,绶带上面认真看能看出写了四个人,“健康长寿”。 沈星就觉得这个寓意挺不错的,于是就收下了。 裴玄素就把荷包随手挂在马鞍后面的钩子。 荷包一晃一晃,沈星随手把玩这小小的丝绢绶带,两人一路走一路聊,直至过了人潮稠密的位置,才翻身上马,之后返回了侯府。 白天沈星都没觉得有什么的。 裴玄素没有正式的休沐日,他换衣后下午接着出门去交接区了,沈星则去了沈府那边,一直忙到戌末才回去。 裴玄素还没回来,她就自己吃了饭,回房洗澡睡觉。 只是从浴房擦着微湿的头发出来的时候,她瞥见妆台上放着那条小小的红色丝绸绶带,她却一愣。 ——她原本想着,虽然不值钱,但到底算心意,想着找个小匣子和赵关山送她的及沈爹大姐他们辗转送过来的新年礼物里的小东西装到一起去。 但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买这娃娃的摊子,肯定多少都是一双双一对对的年轻男女吧,难道裴玄素就没看见吗? 沈星笑容消失,她被这个疑惑吓了一跳! …… 裴玄素三更才回来的。 细细的雪粉飘下,檐角晕黄牛角风灯咕噜噜转,他暗紫飞鱼赐服黑狐斗篷的下摆在台阶上划出一个飞扬的弧度,裴玄素刹住脚,站在台阶上隔着院墙,盯了隔壁正房的屋檐庑顶片刻,才举步继续往二进院行去。 掩上房门,洗漱躺在床上,黢黑的帐子里,裴玄素把玩着那个胖嘟嘟的瓷娃娃,用小指头勾着她的小手。 他心里忐忑又兴奋,明知什么都看不见,还是没忍住支起身往沈星睡房的方向望了好几个。 第252章 这是他第一次最大胆的行为,醉酒那回除外,目标明确蜻蜓点水。 不知道她有没有发现呢? …… 当夜两人都有点失眠,辗转反侧都三更快到才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 又是茫茫一片素白覆盖,一片片雪花在清晨的风中打着落下。 今天很冷,大家都裹得像个熊似的,在车马房上马的时候,沈星忍不住偷瞄了裴玄素两次。 裴玄素心中一喜,却故作不解明知故问:“怎么了星星,还冷吗?” 裴玄素要装相,绝对没人能看出来,沈星赶紧摆手:“没事没事,够暖了。” 她寻思,现在距元宵还早着呢,大概买的情侣没有很多,过年大人带小孩办年货,说不定也有孩童拽住父母甚至祖父祖母去围观呢? 别自己吓自己。 于是沈星就想,要不傍晚下值的时候去蹲守围观一下? “走!” 宦卫番头纷纷上马完毕,车马房侧门打开,身边裴玄素轻叱一声,沈星急忙回神,也“驾”一声跟上。 风吹雪花纷扬,沈星赶紧把面巾拉上了。 裴玄素有点点失望,这会没法观察她表情了,估计得傍晚吃饭才再见面。 不过两人没想到的是,今天出了一件大事,结果就是两人都没法正常下值了。 这大家都以为本是很寻常的一天,裴玄素任钦差监军的旨意也顺利下来了,反对声有,并且很激烈,但未曾影响结果。 太初宫神熙女帝也该一如既往,继续一步步对两仪宫收紧逼近的。 但谁料,就在当天下午,出了一件事,两宫对垒的目前一直向好的局势,竟毫无征兆地急转直下了! 第57章 雪花纷扬,一夜大寒,冻结的不仅天气,还有两仪宫及麾下一众党羽从上到下的心。 自裴玄素提头进了太初宫之后,两仪宫笑容消失,气氛一下子沉沉直插谷底! 常朝回来,大皇子楚治都不禁面露焦急:“父皇,我们要怎么办?!” 今早朝会持续很长的时间,两仪宫一党激烈的反抗并未起到太大作用,神熙女帝最终委东提辖司提督裴玄素为钦差监军,年后开印之后将立即出京对整个十六鹰扬府之下的各鹰扬卫进行稽查和改制。 当朝下谕就拟旨,现在估计旨意已经出宫抵达东提辖司了,符令也到了那姓裴的阉人手上了。 另外朝上还草拟了一同南下的大小官将名单,无一都是太初宫那边的人,连中立派都很少。 再这样下去不行的! 十六鹰扬府一案不但代表着太.祖皇帝留下的最大兵权势力,并且还是两宫斗争中承前启后的至关重要节点,一旦无可挽救被神熙女帝成功改制完成,两仪宫就大势已去了。 之后被神熙女帝一步步收紧逼近乃至最终打垮,那几乎是必然的,只是时间稍长或稍短一点。 且距神熙女帝一贯雷厉风行的作风,这个时间估计不会太长。 神熙女帝是两月请了三轮御医——因为这件事,太医院这两天腥风血雨几乎清空一半。 但他们怕是等不到神熙女帝驾崩那天了。 怎么办? 现在怎么办?! 两仪宫西暖阁,人并不太初宫小宫议少,不管新人老人,个个面沉如水。 有些新人譬如门下平章政事蔡文徽及其子工部侍郎蔡郭平,父子两人面上隐晦流露出后悔之色。 皇帝脸色更难看了。 这种关键时刻,还得是老人。 皇帝养子、安陆王楚淳风等待已久,等皇帝沉着脸问:“诸位有什么好的看法?” 他略略盘算腹稿,蓦地站起身:“陛下,臣有个想法!” 楚淳风年纪不大,风姿俊美素来温文,但行事稳重该雷厉风行时断不犹疑半分,一身湛蓝王袍玉带束腰,身姿颀长挺拔神态肃容,历来都皇帝的左臂右膀之一,大家也极之重视他的意,立即望去。 楚淳风肃容:“事到如今,我们不能光局限于我们与太初宫之间了,我们必须要争取其他人!” 坐在皇帝左下首不时轻咳的范亚夫已秒懂了,他一拍扶手沉声接话:“说得好!门阀和中立派——” 需知,这国朝之上,可不仅仅只有太初宫和两仪宫两股帝权势力啊! 其他的,门阀世家、中立派包含开国功勋,有的直到现在都没有吭声,可不代表他们不存在。 范亚夫先前病了一场,这几天才起来的,脸色发青不大好看,他已经快八十了,也确实是个相当厉害的人物,要不是常山王和十六鹰扬府窟窿实在太大了,目前也绝不至于现今这个摧枯拉朽般的局面的。 要不是皇帝昔年对范亚夫有救命之恩,后者并不会出山帮助他。 皇帝能顺利登基,范亚夫绝对占首功。 范亚夫嘶哑咳嗽两声,鹤发童颜满面潮红却神色凌厉:“现在已经到了必要拉拢他们的时候了!只要,这些势力拧成一股高度都聚拢在两仪宫之下,局势将顷刻翻转!” 范亚夫先前对二十七门阀还是审视居多,他对拉拢门阀也并不太热衷,因为这些门阀世家明显会有自己的心思。于两仪宫而言,组成势力部分太过复杂也并不是一件好事。 但此一时,彼一时了。 范亚夫看向楚淳风的目光有着激赏,他道:“甚至如今,朝中这些中立派和开国老功勋,我们也不是不可以竭力去拉一拉!” 第253章 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了,皇帝面色变了几变,蓦地站起:“好,此事不能再等!可以开出一切条件,你们视情况而定!” 两仪宫连午膳都顾得上传,把人清了一半到隔壁宫殿等着,皇帝和心腹旧人密议了大概一个时辰,范亚夫楚淳风高子文等人立即出宫去了。 …… 安陆王府建制高,并且昔年胆小的老安陆王挖了一条地道,通得虽不算远,不过皇帝进京后,这也算个便利,两仪宫这边高层有需要时经常会用王府地道来脱身的。 范亚夫高子文楚淳风灯一行十数人匆匆折返安陆王府。 进了王府之后,大家略略稍坐,整理衣饰和斟酌一下腹稿,楚淳风则趁着换衣的空隙,回房看了看妻子。 “娘睡多久了?” 楚淳风轻轻推门进屋,徐妙仪在窗畔的罗汉榻上沉睡,身上盖着一床厚毯子,七岁的儿子坐在她身边的椅子看书,一见他,立马无声起身扑过来。 徐妙仪有心疾,寒冬血液循环变慢,她的情况会变危险,也会更嗜睡,但偏她不适宜进补,不过大夫说能躺着睡时好事,为心经减少负担,会帮助她更安全渡过冬季。 楚淳风搂着儿子拍了拍,父子两人都不敢吭声,楚淳风坐下小心给妻子掖了掖被子,又摸了摸她的手,发现还算暖,小心塞回被窝里。 儿子小声:“娘午膳后睡的,午时六刻多一点,睡了小半个时辰。今早娘辰末起床的,和延叔说了大半个时辰话又见了楚旁,就用午膳了,午膳有喝鸽子汤。” 楚淳风算算时间:“那你申正左右就喊你娘起来。好孩子。” 他揉了揉儿子的脑袋。他不用叮嘱儿子小声别吵的,儿子很乖很懂事,从小知道母亲生病,会说话起,在母亲跟前都很乖巧。 楚淳风匆匆看过妻子,儿子乖乖坐回榻畔的椅子看书,他快步出去了。 在厢房把衣服换了,对着铜镜略略整理,楚淳风凝视镜中俊美而目光锋锐海蓝王袍的自己,呼了一口气。 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今日了。 只需成功,不得失败! 事实上,他也相当之有把握的。 …… 为防奔往各府的路上出现什么“意外”,一行人穿地道而出。 之后楚淳风登上车驾,直奔首辅兼平章政事文仲寅的府邸去了。 首辅文仲寅素来低调,住的是七进黑瓦白墙的常见阁臣府邸,但实际上的他,却是当年南北大战中归投太.祖皇帝的大大小小二十七门阀世家的最大的门阀文氏的现任家主。 文氏乃当年门阀魁首之一,又投得最早,大燕开国后得到的官权封地都是最好的。这些年又一直臣服于太.祖皇帝和神熙女帝,其保存下来的各种实力也是最强的。 楚淳风的车驾停在文仲寅府邸前,他抬头望了眼不算很高的门房台阶顶上“文府”的简单黑匾,不禁笑了下。 楚淳风登上门房,他心知这风口之上正常拜会的话,文仲寅肯定不会见他的,他直接谎称他是来宣旨的。 门房一愣,眼前人没见拿着圣旨啊,不过楚淳风一身海蓝王袍手持景泰蓝暖炉,俊美逼人气度斐然,高门大户的门房练就火眼金睛也认得安陆王,虽觉不妥,但如实进入禀报了。 不多时,大门匆匆洞开,楚淳风不等人请,抬脚迈入。 文府府门外低调得甚至简单,但进府之后,世家的底蕴和品位就显出来了。 其实也没什么过分奢华的摆设,但一坛一花一砖一瓦一挂画,那种高雅品位和底蕴却能很多小地方不经意发现。 楚淳风信步而入,文仲寅已经匆匆闻讯赶出。 文仲寅年过五旬,两鬓微白,颜面方正历经沧桑,他瞥一眼这位青年海蓝王袍青年亲王,不用开口就知道对方来意,不禁微皱了皱眉。 双方分主宾落座,文仲寅客套笑笑:“请问安陆王要传的旨意是……” 彼此都知道是借口,但文仲寅并不搭理楚淳风,楚淳风笑笑:“当然是劝文家主早下定夺,以免错失时机啊!” 文仲寅脸色微变,“安陆王开玩笑了。” 他站起来:“来人,送客!” 楚淳风亦蓦地站起身,轻笑一收,神情陡肃:“文相国!诸世家门阀如今什么境地,你不会不清楚吧?” 他轻哼一声,在大方砖踱了一步,蓦地转身,仪态矜贵话语凌厉一针见血:“女帝陛下在神熙六年设了内阁,之后一再分去政事堂诸相议政理政之权!后续又设置了司礼监内事堂,给了梁默笙那等内阉持批红封驳之权,专驳斥你们政事堂。你们政事堂就没有感觉到处处掣肘,权柄越见越少,已呈式微之势吗?!” 文仲寅脸色陡然一变。 楚淳风顿了顿,淡淡一笑:“这正是和门阀世家的处境一模一样啊!” 文仲寅脸色彻底沉下去了。 楚淳风说得一点都不错,如今门阀世家的处境确实非常窘迫。 开国之初,君臣名分已定,诸门阀世家和宗室王一样拥有封地,门阀甚至比宗室王还多了一样,那就是封地自治之权,本来大家都挺满意的。 但太.祖皇帝坐稳江山之后,他和神熙女帝虽反目成仇你死我活,但这夫妻俩却你接着我都在无间隙地做一件事,那就是使出水磨的功夫不断地削门阀世家。 第254章 尤其后期到了如今的神熙朝。 开国之初,太.祖皇帝延续前朝设三省六部一台一府,只做了一些大小的调整和改进。 总体来说,朝政大致流程是这样的:三省中,门下省负责接收地方奏疏,分别别类后,小的直接发到尚书省辖下的六部,让六部自行处理,而中等及往上的和请安折则往政事堂上递。 政事堂是由三省高官抽人出来组成的,授平章政事或黄郎政事,采用轮值制,在政事堂大厅共同整理和处理来自全国大小的政务折子。 政事堂就是整个国家的政治核心,相权所在。 而平章政事和黄郎政事就是宰相和副相,大燕是多相制,而三省和政事堂诸相位由太.祖皇帝麾下的心腹文武以及门阀世家共分,底下的六部九寺五监三十六府也一样。 利益按功劳和势力分派,所以大家都很满意。 而且政事堂草拟了处理意见之后,会初次送到执行部门尚书省。尚书省之下设六部吏、户、兵、刑、礼、工六部,让六部给意见,六部觉得不妥的,就可写上字条夹在里面送回政事堂,让大佬重新草拟意见。可以有多次来回。这里是第一次的驳反。 等六部没有意见了,就会把折子和草拟处理意见都送回去政事堂。政事堂再上呈皇帝批复。 皇帝也可以把认为不妥的折子打回政事堂让宰相们重新处理,或者直接诏一位或多位宰相过来商议。 而皇帝处理完的折子会重新发回门下省。门下省负责审核皇帝的政令、驳政违失。门下省若觉得大不妥,是有权把折子驳回给皇帝的,这里是第二次封驳。 五军都督府那边也是差不多的流程,不过那边是军务。而政事堂对军务也有议论权。 另外还有御史台,负责监督的,各边的人都有,最开始是互相监督。 若遇不决大事,或认为折子递送不能很好解决问题的。皇帝能召开朝会商讨;在朝朝臣也可以在三六九的常朝大朝当场上折奏事。 反正说了这么多,解释的只是一件事:那大燕朝的相权和臣权也是不轻的,皇帝并非一言堂,三省宰相们可以各种渠道驳斥皇帝的。 但后来就不大行了,尤其进入神熙朝之后。 中书省的首席长官叫尚书令,等同前朝大宰相,不过这个职位后来被神熙女帝给撤了,换成内阁首辅。 神熙女帝在神熙六年借口奏疏太多政务太繁忙,设武英殿内阁,让门下省按神熙女帝的最初的朝议谕旨,将政务奏疏按种类一分为二,分别送到内阁和政事堂的。 武英殿内阁内,设十六阁臣,同时撤了文仲寅尚书令之衔,他是政事堂的平章政事,同时委他为内阁首辅。有多名平章政事兼任阁臣。 这样看起来门阀好像没吃亏。 但其实不是的。 因为同时进内阁的,还有各衙部新提拔上来的青年阁臣九名,这些都是神熙女帝的亲信。 近年来,在拥有批红反封驳权的司礼监内事堂的配合下,渐渐的,这些青年阁臣在内阁占据了主导的位置。 政事堂倒还在,但相权渐渐已被分去一半了。 楚淳风笑道:“这些年,你这个内阁首辅在武英殿内阁是不是渐渐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 “至于送到政事堂的政务折子,是不是越来越显少了,并且不如内阁那边的重要?” 神熙女帝对世家门阀的打压和暗削,是从里到外,从上到下的。只是因为她还在大肆裁杀宗室和太.祖遗臣刺头,对比起来,手段显得温和很多。 但结果都一样,两仪宫和宗室完了,就该轮到门阀了。 楚淳风一针见血:“再这样下去,就该轮到你们的封地了,封地自治啊,女帝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被削弱到慢慢彻底消弭,门阀如十六鹰扬府一般轰然倒下,这是必然的事。” 他说:“文家主,文相公!你以为俯首帖耳女帝就会放过你们青州文氏吗?别做梦了,不可能的!” 况且,楚淳风笑笑:“你们文氏真的俯首帖耳了吗?” 文氏一方面想俯首求生,但一方面又下意识动作。 龙江之变的策划,有好些个世家私下出力支持过的,这是楚淳风确切知道的。其中没有文氏,但再往深里挖一挖,影影倬倬还是有过青州文氏松松手的痕迹。 楚淳风认真说:“联络相熟世家,和两仪宫合作吧!不然两仪宫一旦轰然倒下,宗室彻底完了之后,接下来必然轮到你们了!” 神熙女帝清扫国朝,已经差不多到了最后一关,两仪宫和宗室彻底完了,她必会撕下温和的面皮,届时想挣扎都难了! 文仲寅脸色变完又变,闻言不由呵呵冷笑:“皇帝就好了?” 皇家的乌鸦,天下一般黑。 没了神熙女帝,换上皇帝,门阀世家的待遇还是一个样! 文仲寅亲身经历过开国之战,当时渭水之侧,太.祖皇帝还和他父亲歃血为盟呢。结果到了如今这境地,作为一家之主,他心内忿忿焦灼。 可惜俯首帖耳的唯一作用,只是延缓。 神熙女帝的刀俎就像缠丝,一圈圈绕紧他们,已经削无可削快见骨了。 文仲寅非常清醒,只是当下局势并没有文氏等门阀世家奋力一搏的余地,不管神熙女帝还是皇帝,他们只不过徒劳无力挣扎着。 第255章 所以文仲寅对掺和两仪宫这趟浑水自寻死路毫无兴趣。 “你走吧,我会马上进宫将此事禀告陛下。” 楚淳风闻言笑了,温文俊美的面庞露出一抹隽秀笑意,终于说到最关键了,“你错了,文家主。” 他俯身,侧头在文仲寅肩上悬空,盯着后者身后地面的水磨大方砖,“或许皇家彼此间,多杀几遍就弱了呢。” 至少,明太子这边,和门阀世家此刻的所求暂时是异曲同工,彼此可以暂时合作的。 门阀最好的展望,就是皇权弱,而门阀大兴掌控大权,执掌牛耳,就像前朝中后期一样。 千百年来,门阀世家就是这么延续不衰的。 端看领头者,有没有能力带领家族挺过一波波的低谷了。 此时,门阀世家正位于新一波至低的低位、危位。 楚淳风直起身,和文仲寅相距一步远。 文仲寅退后一步,他面露震惊,从上而下审视对方,“你不是皇帝的人。” 这又是哪个宗室王的人吗? 想浑水摸鱼,踩着皇帝谋算什么吗?! 楚淳风轻声道:“我既然来找你,我们就有把握。” 楚淳风微笑冲文仲寅点点头,用很肯定的语气:“反正你们门阀现在倒下了,没有以后;挺住了,就还有可能。” 看你们愿不愿意拼一把了? 文仲寅皱眉,久久不语。 楚淳风等了一阵子,对方还是没有下决定,他最后伸手入怀,从暗袋触到早已准备好的一个荷包,荷包的口已经提前解开,他小心捻出一枚龙纹白玉玉佩,递了过去。 文仲寅低头看了一眼,不禁“咦”了一声。 他接过玉佩细看,眼神闪了闪。 文仲寅再抬头,“我答应你们!” …… 楚淳风在文仲寅府上待了两刻钟左右。 他离开不久,文仲寅及文府一反先前沉默无声的姿态,小半个时辰后,第一批文仲寅的亲笔信就已经飞马自侧门送出了。 楚淳风出府登车,绣金车帘放下,他长长吐了一口气。 这事还没完。 车轮辘辘,直奔长义坊与永兴坊相接的大街,他和范亚夫约定在此碰头。 约定有一方若没到,那就直奔下一家。 不过楚淳风刚到,就望见范亚夫的黑漆平头三驾马车哒哒往这边跑过来。 车帘撩起,范亚夫率先点了点头,“行了,你那边如何?” 楚淳风心道,范亚夫果然厉害。 后者去的诸门阀世家中势力最强的另一个世家曹氏,家主曹任醇亦在都,同任政事堂平章政事。 不过小半个时辰的时间,范亚夫同样说服了曹任醇,确实相当了得。 “快走吧,你去施大夫府上,我去意国公和姜指挥使那边,完事你赶紧去和子文他们碰个头,把剩下的去完!” 范亚夫目露赞赏,立即就吩咐道。 楚淳风点头:“好,您注意身体。” “无碍。” 像护国大将军蒋绍池这样的,他们也不费口舌了。但光有门阀世家还是稍嫌不够,他们这次的目标,连四足之一的庞大开国功勋和中立派盯上了。 高子文郑御那边直奔的正是中立派及开国功勋们。 接下来范亚夫也是。 其实目前立在朝堂上说话的中立派只占不算很多的一部分,虽然见过太.祖神熙两朝的波及褫夺了很多,但开国功勋们依然还有不少的。 这些贯穿两朝功勋开国举足轻重不轻易吭声露面的勋贵们很多在军中都是一呼百应的。不然皇帝就不会一直攒着徐家不放手了。 包含开国勋贵的中立派若愿意拧在一起为两仪宫站队发声,那将是一股不亚于门阀世家的庞大势力。 若是两厢合一,加上两仪宫本身实力,那么两仪宫甚至一下子就反超了太初宫,甚至超出很多。 对太初宫形成反包围覆压之势。 今日中午的两仪宫小宫议,范亚夫和楚淳风都先后大胆判断:这次两仪宫危机窘迫,他们或许还真可以说得动不少开国勋贵和中立派下场的。 因为这些开国功勋们,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很多都对太.祖皇帝是真有感情的。只有两仪宫一旦垮塌,几乎可以预见,神熙女帝将会彻底对宗室大开杀戒。 楚氏宗室很有可能被彻底杀干净的。 太.祖皇帝还有个最小的亲弟弟,年纪太小没有参加过开国之战,一直真安分待在封地荀州,从未有参与过任何次兄谋划和宗室图谋的荀王。 实话说,他们没有人愿意寇承嗣的,并且十二万分排斥。 一直沉默,但心里想的都是,实在不行,以后神熙女帝随意在宗室里挑一个继位也好啊。 他们绝对不会愿意看见皇帝乃至楚氏宗室全部完蛋的。 心里其实也很焦急了。 范亚夫楚淳风高子文等人亲自上门,很多人哪怕当面没答覆,最后把心一横也站队了。 于是就形成了一场浩浩荡荡的请柬。 折子如雨,往门下省蜂拥而去,当天就抵达了神熙女帝的御案。 这还不止。 当年和沈星祖父齐名,人称秦帅的前护国大将军意国公秦钧在病榻上挣扎爬起来,秦钧年八十一,早年血战如今伤病已经卧榻多年病得瘫痪多年了,他挣扎起身,让人用软轿抬着他冒着大风雪拿着他的折子到太初门去死谏。 第256章 一下子就掀起了滔天巨浪,以文仲寅文氏、曹任醇曹氏为首的在京各大门阀世家的大小官员,无数开国勋贵和纷纷决定下场站队的中立派。 他们身穿官服或大朝服,拿着笏板和折子,自各府各衙汇聚而来,紧随意国公秦钧秦帅之后,一步步自承天大街而入,穿过前朝,直抵朝天门和太初门,伏跪长跪不起。 有人大声喊:“且禀太上皇陛下,臣等此谏,十六鹰扬府改制之事绝不可仅由裴玄素吴柏陈教增等人完成——” 反正,是绝对不能让太初宫一系把四十万府兵的改制单独完成了! 必须要让两仪宫加入去! 至少分一半! 门阀的要求,甚至越多越好,他们已经豁出去了。 外面的太初宫大广场跪满了文臣武将,风中雪中,岿然不动,齐声长跪谏言。 ——自范亚夫楚淳风等人直奔文仲寅曹任醇府邸,而后,文仲寅曹任醇府邸侧门先后快马送出急信。 这讯报传来,神熙女帝脸色就阴沉下来了。 但她预料过门阀,却没有预料到开国勋贵和中立派的下场,并且竟是如此之多。 连快死的意国公秦钧都竟让人将他亲自抬来了,甚至命家里把准备后的棺材都抬出来放在正堂上。 神熙女帝终于脸色大变。 …… 今天的雪断断续续的下,到了傍晚时分,变得薄薄的像纷飞蝴蝶一样飘荡洒下。 沈星酉初下值的,她本来想去街市蹲守一阵的,但裴玄素把她叫过去,街市去不成了。 裴玄素今天心情挺不错的,他把接的圣旨放在长案一侧,装兵权符令的匣子也在。 沈星进来后,他把她按在自己的位置上,沈星拿着圣旨打开看,又拿鱼符在有一搭没一搭把玩。他自己则去亲自给蜂蜜红枣茶,这个暖身,他还把让人特地用食盒从家带来的阿胶糕拿出来,蒸热了,端到桌子上让她垫肚子。 屋里有炭盆铜罩,他自己把铜的牙盒座上去,等蒸热了糕,连着蜂蜜茶一起端过来,放在她面前。 沈星突然有点忐忑,“二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裴玄素一笑,艳丽俊美的五官如瑰花骤放,那双漂亮的丹凤眼映在灯光,他瞳仁一向黑亮,像盛了星辰大海一样。 他眼睫动了动,瞥了她一眼,笑道:“怎么,我不能对你好啊!” 语气细品,有一种说不出的亲昵。 可就在他话音刚落,外面蹬蹬蹬多达数人狂奔脚步声,“督主!督主!不好了——” 群臣浩浩荡荡穿过承天门大街至太初宫跪谏的急讯抵达了。 紧接着,就是神熙女帝的紧急传召。 室内室外,所有人都勃然色变。 两仪宫那边的范亚夫楚淳风等人的行动讯息,提辖司下午时已经收到了,但谁也没有想到,最后的局面竟然演变成这样! 东西提辖司、监察司几乎倾巢而出。 沈星甚至都忘记自己已经下值了,一愣,站起,跟着疾步往提辖司大门外飞奔出去。 裴玄素翻身上马。 沈星急忙踩着马镫跳上去。 东都百姓想来看热闹不嫌事大,百官黄昏纷纷在长街尽头下车,徒步往皇城而去,很多百姓聚拢起来看热闹。 整条大街水泄不通,宦卫怒声叱骂去开路了。 裴玄素沈星勒停马匹等了一下,这个位置已经能望见长街尽头的皇城和承天大街了。 沈星眺望了好一会儿,太远了望不见人,她十分紧张:“太初宫要怎么才能破局?” 一路缓行,收到越来越多的详细消息,竟然有这么多的中立派和开国功勋下场。 连赵关山和斜后方的赵青都一脸的铁青凝重。 裴玄素一直在沉思,就在沈星以为他也暂无法解答的时候,裴玄素抬头:“怕是要明太子重出才能破这个局了。” 什么? 沈星猝然一惊:“你说谁,明太子?!” 第58章 突然从裴玄素嘴里听到明太子,沈星立马坐立不安,有股寒意从后脊激灵灵爬上天灵盖,她汗毛都竖起来了。 明太子,运筹帷幄搅得天翻地覆几乎倾覆了一切的狠角色,圣人面孔,魔鬼心肠,举重若轻手段乾坤倒转,很清醒很优雅又歇斯底里,却被多年父母轮流囚禁得几近疯癫。 他在神熙女帝驾崩之后登上帝位,险些将裴玄素都置之死地,后期的事情她亲身参与的,那段倾轧动魄惊心无数次多少次和死臣擦肩而过的时期,沈星现在想想都还胆寒。 但就因为前期的事情她什么都不知道,重生以来,明知有这个人存在,沈星甚至不敢碰触,她在裴玄素面前最多就小心翼翼打听一下,其余的事连提都不敢提。 他们都不够强大,从前甚至称得上是弱小,明太子就是大白鲨,谁知道他暗中已经握有什么底牌?反正按推算他从宾州行宫被放出来之前就应该拥有了很强的实力,触须估计从很多年前就从行宫里伸出来了。 甚至有可能一直都有在外面,毕竟人家可是太.祖皇帝的亲生子。 谁知道他的触须延伸到哪里呢? 所以沈星不敢提,生怕被明太子提前察觉裴玄素,他们当时太过弱小了,万一引起对方注意,对方提前伸手一触,就能把当初的他们摁死透了。 第257章 哪怕引起什么蝴蝶影响也不是她和裴玄素能够承受得住的。 上辈子是裴玄素战胜他的,但惊涛骇浪险之又险,她知道的具体事情都是后期的,前期不知,万一弄到什么蝴蝶影响怎么办? 反而害了裴玄素和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 所以她根本不敢胡言乱语。 那时很多早期的存档都不在了,沈星只大概知道一个明太子重出的大致日子,好像是这个年后、明年春季这样的幅度。 她忐忑又不安,不禁问:“那,那不让他出来不行吗?” 就这么短暂的时间,裴玄素已经将眼下这个严峻的局势前后都思忖了一番,他摇摇头:“想破局,唯有将明太子重新接回。” 他也没想到,皇帝那一边的反扑竟然如此厉害。俗语开弓没有回头箭,大家要么不下场,但如果下了基本都是会豁出去一切拼上去的。 下场的中立派和开国功勋,一下子身份上已经转变为太.祖遗臣了。 以两仪宫皇帝为核心,门阀、中立派开国功勋、两仪宫本身不弱的宗室和绥平王等等的原来实力,声势浩大,一下子对太初宫形成了反围剿之势。 局面顷刻逆转了。 若今日神熙女帝被迫让出一步,失去的可不仅仅是十六鹰扬府的改制权,将来要让的步必定更大更多。 别忘了,朝堂内外对神熙女帝霸占神器说她牝鸡司晨的声音可是一直没有消失过。 裴玄素肃容:“这个局一定要破。将明太子迎回,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他心念转了一圈,很快想到了已久不为人知、甚至很多年轻新官员都不知道神熙女帝还有个亲生儿子活着的幽禁在宾州行宫的明太子。 那些开国功勋为何终究按捺不住纷纷下场站队两仪宫皇帝?原因裴玄素大致猜得出来。 可一整个楚氏宗室捆起来,在这些人心目中都及不上明太子的头发丝重。 他们为什么按不住下了场?很重要一个原因还有两仪宫皇帝算是跟过太.祖皇帝征战过的同母亲弟。 可再是亲弟,有亲儿子重要吗? 当然不! 父死子继方是正统,而且明太子是神熙女帝生的,嫡出皇子,哪怕太.祖皇帝还有一大堆别的儿子,也不会有人比明太子更名正言顺。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在如今的伦理和礼法人心观念之中,尽皆如此。 沧海遗珠,硕果仅存。 高下立见,完全无法与之相比拟。 这些人忠的、念的都是太.祖皇帝,而非两仪宫。 可以说明太子一出,那些人将马上会放弃皇帝,团结到明太子身边来,去支持明太子。 局面不攻自破,皇帝身边新簇拥过来的势力迅速瓦解半数,不知道那些门阀后悔不后悔?还坐不坐得住呢? 宦卫路已经开出来了,裴玄素驱马上前,他低声说道:“就算我不提,也有其他人。” “这样啊。” 沈星怔忪,回神,也赶紧一夹马腹,往前去,赵关山那边也汇过来了,她忙露个笑:“义父。” 赵关山揉了揉她的帽子顶,“乖女儿。” 他也听见裴玄素和沈星刚才的对话了,不禁望了眼前方宫城和这雪花纷扬的天,叹了口气:“天要变了。” 他有些沉甸甸的,也不知这明太子出来,会引起什么变化。 赵关山身处这样随时被倾轧的位置,不管察觉什么大变化,他心里都不禁添几分沉甸甸的忧虑。 不过他没太多表现,轻轻抽了抽沈星的马鞧,“好孩子,我们走吧。” 神熙女帝急召,谁也不敢耽误,人群稍稍分开,东西提辖司并监察司的人立即飞驰而过,以最快速度往皇城急赶而去。 沈星深吸几下带着雪味的沁冷空气,定了定神。她抿了抿唇,既然没法阻止,那她只能带着紧张等待了。 沓沓蹄声,御马而驰,赵关山很快追上裴玄素,两人并驾齐驱在最前方,一黑一深紫大斗篷在凛冽寒风中急急翻飞舞动。 长街两边的商铺内部冷冷清清的,连掌柜和伙计都挤出来看热闹了,东西提辖司提督率大队赭衣宦卫冲过人潮疾驰而过,不少人指指点点,“啊,那就是东西提辖司的提督啊——” “啊!新的那个提督好帅好帅啊——” “我早就知道了!!” 裴玄素不管走到哪里,都誓必会引来一片或多或少的花痴声音,长街两侧的人潮一阵骚动,沈星听着那些此起彼伏的女声,一时不禁有几分啼笑皆非。 她敛了神色,着意巡睃了一下,平时在巷口摆摊的那些小摊子早已经不见踪影。她不禁想,或许距离元宵还早,买娃娃的年轻男女还不多;而且正是办年货的时候,人挤人谁分得出是什么摊子? 神熙女帝还有一年多就驾崩了。 景昌出事甚至在神熙女帝驾崩之前,越来越近了,她都已经十七岁了,沈星其实挺紧张的。 她不应该再想这些有的没的。 杯弓蛇影,这辈子的裴玄素没有任何理由想碰她。 做人不要太自恋。 沈星长吁一口气,心里小声吐槽自己,马队穿过人潮冲进承天大街一下提速,她赶紧一夹马腹跟上速度。 …… 懿阳宫。 鎏金黄铜大鼎内的龙涎香燃尽多时,都没有宫人太监敢上前更换。 第258章 太初宫前大广场还黑压压跪满了人,夜色已经笼罩东都皇城,但看守宫禁的禁军也不敢上前拉人,只能围着一重重僵持着,宫门也没法下匙,掌鸱官和负责锁门的太监只能在寒风中这么站着。 “陛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懿阳宫大殿也满满站着人,包括已经大怒泄愤过一次此刻脸色阴沉沉的神熙女帝,她阴着脸站在朱红的槛窗边。 槛窗大敞,从这里可以望见太初宫大广场一隅,连这偏边角的地方都跪了有人。 明太子终于还是被人提出来了。 裴玄素没有先提,但阁臣宋显祖双手高拱到头顶,俯身,终究还是把这话题挑出来了:“陛下,为今之计,只有将明太子迎回,此局将迎刃而解!” 那些下场的中立派和开国功勋将会立即转围拢到明太子身边来的。 明太子是神熙女帝儿子,那就等于不费吹灰之力将那些中立派和开国功勋全都从两仪宫拉到太初宫这边。 这个严峻危殆的局面将立即告破。 局面再度翻转。 在宋显祖等臣将眼里,这个操作其实很简单,只要一想到了,思路顷刻清晰迎刃而解。 之所以这个小心翼翼的态度,也没人什么人主动敢提,概因明太子这个话题在神熙朝真的事绝对禁忌。 过去,谁碰谁死。 神熙女帝对太.祖皇帝的恨毒,种种政治上的原因,神熙女帝毫不留情将明太子幽禁已经有十一年之久。 虽说帝皇心意莫测,但到底是多年的近臣,宋显祖等人还是察觉得到神熙女帝对明太子那种真转移了恨的厌恶态度,没人敢太岁头上动土过。 此刻饶是宋显祖,也不禁小心翼翼。 神熙女帝果然蓦地转身过来,眉目眸色陡然凌厉。 赵青站在殿墙的边上,她闻听明太子之名,不禁立即抬头看向宋显祖,又赶紧看神熙女帝。 作为外孙女,作为皇家核心的人之一,母亲也留下不少老人,可能赵青是最清楚旧事以及神熙女帝的真实情感的人。 过去的事太复杂,她没法说得清,可作为心疼她母亲早逝登基后立即将她接进宫抚养的神熙女帝,赵青对神熙女帝感情很深,舅舅很可怜,可人类没法控制情感,对比起没怎么见过的小舅舅,她私心偏向外祖母,也极心疼外祖母坎坷的一生。 神熙女帝冷冷盯着宋显祖,目光凌厉如箭,但宋显祖不得不硬着头皮小声补充一句:“臣以为,此事应速战速决。” 这话说得含蓄又含蓄。 神熙女帝重伤之后,太初宫这边的心腹臣将和寇氏其实是一直都很有担心和隐忧的。 听到这里,裴玄素微微侧头,他和赵关山不动声色对视了一眼,随即分开,垂眸。 ——御医的事,裴玄素是明确知道的,也告诉了赵关山,后者忧心忡忡。 过后神熙女帝雷霆震怒,太医院大清洗,两人第一时间收到消息了。 但这动作不小,哪怕神熙女帝大力压下,消息灵通一些的譬如窦世安、宋显祖等人也已经收到了一点风声。 不免提心吊胆起来。 现在这情况下,也不得不提醒了,总不能真让两仪宫皇帝真占了年龄的便宜啊! 宋显祖说完,立即跪下了,额头贴地伏跪不起。 其他人互相对视一眼,亦纷纷跪伏在地。 墙角侍立的太监宫女低头含胸,死死盯着脚尖动也不敢动。 大殿内,人跪了一地,气氛沉沉到了极点。 “陛下!” 许久,宋显祖喊了一声。 神熙女帝面沉如水:“朕听见了。” 她一拂袖,“都下去!” 大家话已经说到位了,闻言立即起身,倒退着鱼贯退了出去。 出去之后,寒风一吹,大家互相对视一眼,不敢出声,无声沿着庑道往台基侧边的宫廊下去。 正面不能走,大广场栽葱一样跪满了人。 大家也不敢就这么走了,都在平时侯见的庑房偏殿等着。 庑房小,人多,裴玄素和赵关山先后踱步出来在宫廊下站起。 这里侧面对着整个太初宫大广场,黑压压跪满了人,搞到他们都没敢大喇喇点灯,庑房里面就一盏黄灯暗沉沉的。 赵青抬头站在廊柱那边盯着大广场出神,沈星拉上兜帽紧了紧黑斗篷,裴玄素轻声问她:“冷吗?” 沈星摇了摇头,“还好。” 但其实冷还是挺冷的,滴水成冰的温度,真难为那么多的人直挺挺跪在冷冰冰的石面上,尤其有很多老大人,还有那半死不活的意国公。 听说意国公,还曾经是她祖父的好友。 徐家不管流放路上,抑或没入宫籍之后,秦家都有出手大力帮助过。听说她当年流放路上病重缺的药,就是秦家飞马送过来的。 沈星小时候听沈爹说过意国公府的秦爷爷,说是一个硬脾气性情暴烈但很重义气的人。 她心里有点难受,又担心,抬头张望了一下,但只隐约望见一点黑色的。 沈星长呼一口气,又回头望了眼罕见在出神的赵青,她小声问:“陛下也不知考虑得如何了?那明太子,这次能出来吗?” 还是要等到年后?入春? 裴玄素回答她:“肯定能。” 话音刚落,就听见内宦翘头官靴落地的急促脚步声,来人是梁恩,直奔赵关山,把赵关山叫过去了。 第259章 赵关山都来不及回头,梁恩附耳低语几句,两人立即快步往来路匆匆去了。 等了大概一刻钟,又有宦官快步跑过来,把陈英顺张韶年等一众西提辖司的人都叫走了。 裴玄素和沈星对视了一眼。 …… 飘雪渐停,一轮冷月在阴云后穿梭,沁寒月光幽幽洒在人间。 人都走了之后,懿阳宫留下的是一片寂静。 神熙女帝面色几经轮换的阴沉,最终慢慢踱步沿着暖阁穿过后殿门,往庑廊花坛和最后一进的重阳宫。 开国之后,刚刚入驻东都那几年,这座前朝皇宫还未曾修葺,是她四个孩子玩乐嬉戏的探险花园。 那时候,长女也没有去逝,她的大儿子和女儿带着两个弟弟,一个纵容一个温柔,看着少年和小不点高笑着跑来跑去。 她和他们的父亲处理好政务宫务之后,便会出现在侧门,笑着冲孩子们招手。 孩子们便会露出笑脸,往这边小跑的飞奔的冲过来,大声喊爹爹阿娘。 是什么时候变的? 武德十年。 她敏锐嗅到不妥,在太.祖皇帝掉转头欲铲除寇氏的前一年。 月光幽幽,无声洒在宫阶和庭院,朱红石白无情冰冷冷一片。 神熙女帝刹住脚步,她站在宫廊下,侧头慢慢抬头仰望那一轮幽冷的明月。 她想起了那个曾为她绾发插钗、并肩策马扬鞭渡滚滚红尘当世人杰的男人。 神熙女帝目光陡然凌厉,一拂“啪”一声廊下栏台上的盆栽尽数落地,砸了个稀巴烂,夏日盛放的名种花卉此刻根须尽数裸露,粉碎,狼狈不堪。 即使已经过去了十几二十年,此刻她心中依然陡然涌起一股灼烧心肺般的愤恨。 “贱男人!!” 她切齿恨声。 从此之后,她恨极了这个姓楚的男人,包括流着他血脉背叛了她的亲生孩子!! 果然姓楚的没有一个是好的! 明太子,她第三个儿子,最小一个孩子,小小的。 神熙女帝遭遇的第一次至亲背叛来自丈夫,第二次来自她亲生的儿子。 次子,章怀太子,曾经登基被神熙女帝废了的少帝。 他心里向着他的父亲,小儿子跑来给她报讯,说二哥受伤倒地流了很多很多的血。那时候她才刚刚死了大儿子不久,痛彻心扉,心慌意乱下立即飞奔而去,结果遇上的是那个无情丈夫设计下以及她的次子配合之下给她设下的夺命圈套。 次子说,父亲只会把她圈禁起来,不会杀害母亲的。 神熙女帝呵呵冷笑。 那一次她真的命大险险避过,神熙女帝从此性情大变,她连儿子都不相信了,她连儿子都痛恨至极! 包括虽理智上知道明太子当年太小了是被哥哥哄骗的。 但她痛恨姓楚的到极致,痛恨她生的这些姓楚的儿子,从此心肠冷硬,不再留手。 这也是神熙女帝最终获胜的很关键一个因素。 不管是政治原因,还是其他,神熙女帝对明太子忌惮和恨远超生母应有的情感,且后者也已在长久的夫妻母子爱恨情仇中变形了。 但他到底是她生的,神熙女帝杀光了太.祖皇帝的儿女,只剩下他一个。 没杀他,囚禁一生。 神熙女帝冷冷盯着银白的月盘,良久,才收回目光,她快步往前走,“去把赵关山叫过来。” 神熙女帝到底妥协于一触即发的局势。 她万万没想到,在倾覆了十六鹰扬府之后,竟然还能让两仪宫来一个绝地翻身。 想起以意国公为首的开国勋贵及中立派的所为所想,她神色冷戾,等腾出手再来收拾这些东西。 还有门阀。 梁恩赶紧应了一声,掉头匆匆去了。 赵关山来到之后,神熙女帝已经坐在重阳宫的西暖阁,她端了一盏茶呷了口,淡淡吩咐:“赵关山,你马上带着御医飞马往宾州行宫,把御医太医都带上,轮流给他把清楚脉,如实传禀。听见了吗?” “悄悄出宫,不可声张。” 赵关山伏跪在地,立即应道:“奴婢领旨!” …… 赵关山出了重阳殿,暗暗呼了口气,当下不敢怠慢,立即请梁恩去把西提辖司的人叫过来。 之后点选了数十人,带上御医太医足足七八名,化整为零,悄悄自各个宫门而出,城外汇合,直奔宾州行宫去了。 七百里路,路上不停换马,昼夜不停,愣是一天多一点就赶到了秦岭北麓的宾州行宫脚下。 一路冻得快说不出话了,赵关山等人隔着面巾用力搓了搓脸,赵关山仰望山巅露出一隅的宾州行宫,他不禁长长叹了口气,心里沉甸甸的。 “走吧。” 越近山边,积雪越深越难行,驱马深一脚浅一脚走着。宾州行宫守卫森严,离得远远,便有禁军宦卫发现了他们,飞马跑下来,厉喝:“什么人?!” 赵关山出示令牌,宦卫也认得他了,赶紧翻身下马:“督主,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少废话,赶紧把吴敬梓和颜将军叫过来!” 这一队宦卫和禁军赶紧掉头去了,不多时,行宫非当岗的大小将领和监宫都闻讯赶至了。 赵关山已经跑到宫门前,翻身下马,叫起急忙带着宦卫伏跪给他见礼的吴敬梓,又对行宫禁军首领颜征,和寇氏那边的寇从溥点点头,“咱家是奉陛下手谕来的。” 第260章 赵关山取出手谕和信物,交给颜征和寇从溥。 赵关山对宾州行宫颇熟悉,因为宾州行宫是由西提辖司、女帝亲信骁果军禁卫军和寇氏率人共同看守的。 当年还是赵关山亲自押送二十岁的明太子来到宾州行宫的,一晃眼已经十年有余过去了。 这三方看守,其中禁军将领颜征,太.祖皇帝对他有戮杀全家之仇;寇氏更不用说,寇氏既有寇承嗣入主东宫继位的想法,对明太子那当然是不会有任何徇私,甚至阴暗点还有可能暗下杀手。 至于西提辖司,那是神熙女帝一柄刀,奉女帝之命,严谨执行,一丝不苟。 三方互相协助,也互相制衡,也算防备寇氏会下手了。 吴敬梓是西提辖司的号头官,裴玄素当时进西提辖司四大号头官是缺了一个,还以为是和副提督一样少了一个人,不过事没停过,他很快就自立东提辖司门户了,也没顾得上问。 但其实不是,吴敬梓当年是赵关山斟酌后挑的心腹,并带进宫见过得神熙女帝首肯后,一直在宾州行宫负责这边的看守事务。 吴敬梓既惊又疑,不禁小声问:“督主,不会是……”他指指主殿那方向,“那位要出去了吧?” 赵关山叹了口气:“是啊,风来了,是要出去了。” 他拍拍吴敬梓的肩,“你小子不用每次汇禀的公函都得夹带两句抱怨了!” 但抱怨也只能抱怨抱怨,人不能随便换的,得上禀神熙女帝并获得首肯,所以无聊点还是无聊点吧。 吴敬梓还来不及惊喜,先一脸惊怵,“真的督主?” “手谕和信物都带来,你说真的假的?”赵关山睨了他一眼,上前去。 吴敬梓也赶紧跟上前去。 颜征和寇从溥接过手谕和信物,两人翻来覆去又低声交流两句,确定真实无伪,之后又按规矩递给吴敬梓看了一下。 三方都共同确认过了之后,赵关山又举手,和身后的人一起被检查搜身,确定没有夹带任何不妥东西之后,颜征道:“赵督主,请。” 大半人留在这里,赵关山带着七八个心腹宦卫,把御医太医都带上,一直跟着颜征寇从溥两人,吴敬梓跟在赵关山身后,走到了行宫的主殿歇阳殿。 台阶下,赵关山当中而立,拱手:“奴婢叩见太子殿下,奴婢此行奉谕,带了御医来为殿下请平安脉!” 半旧的朱红殿门开了一半的,有人远远望见颜征赵关山一行蜿蜒而上也进去禀报了,一个披着素色狐裘形销骨立的瘦削青年男子缓缓踱步而出。 他站在朱红的门槛之后,淡声道:“我并未太子,赵司主不必如此称谓。” 这男声淡淡而清润,珠玉落盘,极之好听,偏又一丝微微暗哑尾音。 如同春发芭蕉,最后却发现根部曾被人为火撩烧过留下痕迹,美玉有瑕,让人惋惜极了。 赵关山没有抬头,恭敬道:“是,四皇子殿下。” 他俯了俯身,侧两步退到一旁,御医太医提着药箱上来,刚刚也跟着赵关山行过礼了,不过他们是跪礼,不管明太子是不是太子,都是皇子,他们跪就没错了。 …… 日前,明太子已经穿过地道,换下替身,从一直偏居的行宫隐蔽一隅,回到了这个歇阳宫主殿。 宾州行宫已经很久没有修葺过了,负责的工部没人敢提,不过当初特地挑的幽禁之所,足够坚固,十来年不修葺不显破败。 但朱红廊柱殿门隔扇已半旧,鎏金也已经褪色,鎏金的只有一个大鼎,殿内没铺地毯,陈设很简单,熏香也没有,半开透气的槛窗寒风送进来一股淡淡林海雪松的味道。 明太子回到窗畔的美人榻半躺下,身边的小太监立即为他盖上毡毯。 赵关山侧了侧头,院判御医立即上前,放下药箱,取出脉枕,恭敬:“四皇子殿下,请。” 一只瘦削见骨白皙的手放在脉枕之上,明太子微垂眼睫看着被把脉的手,谁也不知道他想什么。 但想什么也不是赵关山管的。 御医太医轮番上前诊脉,一人诊了三次,之后又停在殿内,过了半个时辰再重复一次。 这般反覆诊过脉之后,赵关山带着人退下,到前面值殿一一问过诸位太医和御医,并让后者写下脉案,他再附上一封杏黄绫面密折,六百加急送往东都。 ——明太子身体确实很弱。 有句话御医不敢往折子上写的,赵关山也不想听,院判御医小心翼翼说的“恐天不假年”,赵关山只当没听见。 御医也不敢再说了。 …… 歇阳殿内。 赵关山等人出去之后,虞清也跟着走过去,他站在门槛后眺望。 不多时,虞清返回,垂帷半旧清扬,淡淡雪味和林海青松气息的殿内深处,禀:“殿下,已经走远了。” 后殿的就有个人一动,撩起帐缦走到前殿来,蓝衣金冠,正是夏以崖。 明太子慢慢转动手腕,淡淡道:“你我合作,到今日就差不多了。” 该是彼此各自去收获的时候了,合作结束了。 明太子淡声:“不送。” 夏以崖笑了笑,拱手抱了个拳,笑道:“那事成之后,我再给你传个信。” “太子殿下,在下就告退了。” 他松手站直,门阀顺利进场后,他确实即将达成合作目的了。 第261章 英俊蓝衣青年笑吟吟:“若今后有必要再合作,你我再联络。”他调侃笑道:“今日过后你就太子了,希望勿要将我等拒之门外啊。” 明太子依然淡淡的,并未觉得多好笑。 夏以崖笑容一收,转身在虞清带领之下,快速自地道离开,离开宾州行宫。 …… 裴玄素宋显祖等人在宫中待了三天,其中入宫当天半夜,很多老臣已经支撑不住接二连三倒在雪地上,但不等两仪宫皇帝前来发难,神熙女帝下令内侍将这些老臣到搀到偏殿去,并命太医治疗并赐药。 她心中盛怒,要给予这些人惩罚,但又不能真让人冻死了或两仪宫皇帝抢在前头。 一直僵持跪了两天,太初宫终于传出旨意,说要诸臣谏言已经知道了,陛下正在考虑。 伏跪超过了东都一半的文武朝臣,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但又担心神熙女帝敷衍,都没走,最后暂时开启了大广场两侧的清全殿等殿宇,他们就在那里等着。 神熙女帝终于服软了。 两仪宫此战告捷,接下来就该再接再厉了,让神熙女帝“考虑”最多过了新年,初三开印之后,就该让皇帝化被动为主动,第一次反客为主了! 消息传回,两仪宫气氛难掩亢奋。 郑御楚淳风高子文等人全部都往太初宫大广场跪谏去了,就范亚夫犯了病没去,躺在皇帝特旨的让休留的长青殿暖阁内。 范亚夫得讯后先是高兴,但亢奋喜悦的氛围之内,他忽然想起神熙女帝还有个儿子明太子在宾州行宫,笑容不禁一滞,心里染上一层淡淡的隐忧。 然不等他使人请皇帝过来,先下手为强,却马上被另一个则急讯砸得头晕眼花。 …… 六百里加急已经送到神熙女帝手里。 她垂眸端详片刻,将密折掷在明黄玄黑的御案上。 “把宋显祖、黄宗仁、吴柏给朕叫过来,令中书省马上拟诏,接回皇四子!” 梁恩心一震,立即跪地:“是!” 神熙女帝倏地转身,“把裴玄素也叫过来,还有窦世安。” 中书省立即就拟诏了,消息一传出去,整个大广场两侧的清全合福等殿宇顷刻哗然,很多人闻讯疾速冲出来,连垂死病中奄奄一息的意国公都一下子睁开眼睛,“你说什么?!” 头发都掉了一半的枯瘦垂暮老勋将,竟半支起身,一下子精神撑了起来。 裴玄素已经快步抵达了懿阳宫,朱红宫殿,一侧槛窗打开,神熙女帝站立的这个位置可以清晰看见清全殿,她冷哼了一声,蓦地转身:“裴玄素,你率东提辖司的缇骑和宦营五百兵甲,和窦世安率的一千羽林卫,即刻出宫赴宾州行宫。宣旨,并把他接回来。” 看得出来,神熙女帝心情不虞,但她既然决定,雷厉风行,绝不拖泥带水。 裴玄素窦世安前后脚进来的,两人齐声:“臣/末将领旨!” 见神熙女帝再无发话,两人俯身,站起,倒退,快步而出。 脚步声很快下了台阶,外面喧闹声浪隐隐传来,神熙女帝垂眸,脸色阴晴不定,但很快一敛。 她盯了两仪宫方向一眼,神态凌厉。 好一个楚荣璋,将她逼迫到如此境地,她早晚要让他连本带利吃不了兜着走,和他那哥哥兄弟团圆! …… 旨意一下,最忙的是礼部,但好在皇太子仪驾虽然深锁但一直都在内廷八局是有的,很多备用的半成品也不缺,匆匆拿出来清理擦洗,直接带上绣娘工匠,在路上赶工修改,到了宾州车帘帷幕等朱红明黄布料的仪仗就能换上鲜亮崭新的了。 等裴玄素和窦世安各自去点选了宦卫兵甲禁军,再返回皇城,礼部这边已经堪堪准备完毕了。 看着那朱红明黄的皇太子车驾和仪仗停在承天门之外。 不少老臣当场泪洒满襟,围着仪仗不断转圈痛哭,说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看见明太子回京。 当然,脸色铁青的也有,后方高子文郑御楚淳风等两仪宫的人。 消息传回两仪宫,这回轮到皇帝勃然色变了。 …… 诸般种种,都与出京的裴玄素沈星无关了。 监察司也在宫中待了快三天,牙没刷脸没洗,但幸好大冬天的不洗澡也不臭。 不管东西提辖司有什么行动,监察司都同在的,所以一起出发。 宾州说远也不远,但旨意下来,就需在大年初一之前赶回去,这样的话震撼力效果最佳。 裴玄素和窦世安稍稍商量,两人很快就决定了去程全力提速了,因为这明太子据说身体很不好,至于不好到什么程度他们不知道,但返回的路程肯定得放缓的。 所以只能压缩前面的时间了。 一路顶风冒雪,雪倒是没下了,但一路策马飞驰扑面的雪沫也厉害得很,西北方向的风尤其野。 沈星感觉脸都吹皴了,一直到了宾州地界,迎接队伍的速度才放缓下来,还给了一点时间大家下马活动整理衣饰,另外更重要的是得把仪仗摆开摆好了。 这边的官驿提前得讯,终于有了热水洗了一把脸,沈星眼睛都有点干涩了,她用力眨了眨,赶紧给自己脸上抹了点羊油,然后把位置让给梁喜。 人多地方少,女孩子又麻烦一点,她不能可占着地方。 第262章 匆匆跑出来,瞅见后面有个稀疏小树林,雪少,沈星正跑进去活动一下手脚,谁料眼珠一转,先望见的裴玄素等人。 裴玄素一身素白绣银赐服,身披紫貂大敞,少了红衣的靡艳多了几分俊美飘逸,他倚着树干站着,眼睛瞄着这边,一见她,立即站直冲她招手。 沈星的不禁站住了,半晌,她才撑了撑笑脸,往那边小跑过去。 “二哥。” “嗯。” 沈星出来的急,兜帽没扯上,脖套子围巾也刚刚套上去,在下巴上堆着。裴玄素一见,就伸手给她拉上兜帽,围脖和面巾也拉上去,遮住鼻子嘴巴,露出一双雪中粉杏般的美眸。 他还顺便给她理了理衣领子和披风的金扣。 他就站在她面前,双手并用帮她整理的,动作又轻又快。 自从那日之后,裴玄素动作语言之间,总给添了一种隐隐的亲昵感。 譬如现在。 但偏偏他动作神态都很自然。 沈星本来已经打消疑虑的,但被他连续两日这类的小动作,不禁又勾了起来。 她下意识攒紧了拳。 路上其实她引过他说些让她安心的话的,但不知有意没意,裴玄素就是没说。 几下整理围脖和拉兜帽只是很快的事,沈星也不想大惊小怪,经历过上次杀人惊吓那次之后,她很注意不让自己表现异常了,佯装镇定自己伸手弄。 她心里正浮起一点不安,忽裴玄素拉起她在啃雪下草根的马的缰绳,他一抖一甩,那一门心思啃草的大白马就被他拉爽了,打了个带白气的喷鼻,愉悦甩了甩大脑袋。 裴玄素就站在她身边,他有点得意,笑着说:“我是不是不比蒋无涯差?” 他心里醋,耿耿于怀那天京郊蒋无涯给她牵马。 沈星一愣,突然有点福至心灵,她瞪大眼睛:“你为什么要和蒋无涯比啊?” 你俩又不熟? 为什么这么多人偏偏提起蒋无涯? 裴玄素笑了一下,风吹过,他侧头不解:“随便一说,怎么了?” 他其实也是脱口而出的,但心中所想,就有所表现。不过立马佯装不明白了。 他自从上一次得手之后,对这种欲擒故纵的轻挠,好像变得得心应手起来了。 沈星一噎,不禁反思自己是不是太敏感了。 拉兜帽拉围脖这些,是略亲密了,可她对他好,他也对她好这不正常吗? 赵关山也给她拉过兜帽。 她心里一松。 裴玄素心里快活,沈星不太会遮掩——或许说在非刻意防备的外人面前,她下意识不会用外面防御全开的那种状态。而且在裴玄素面前,她还是显稚嫩了些。 在他的着意留心之下,看出她一时松口气,一时又提起心,是真有点疑惑了,时不时会紧张偷瞄他。 他侧头,在沈星没有看见的视角,偷偷翘了翘一边唇角。 野外风吹,林海雪原,宾州很多松树,一阵夹着雪味的松香吹过来,头顶白杨树的树梢簌簌洒下雪沫。 沈星挡了挡,抬头一看,见裴玄素面色如常,但他瞥她一眼后自然抬头顾盼,左眉梢却轻扬,飞纵之意。 别人绝对看不出来,但沈星对前世的那个他真太熟悉了,同衾共枕多年,他心里惬意时,会左眉尾轻轻佻起。 她一愣:“你很高兴吗?” 沈星脱口而出。 轮到裴玄素一愣,他诧异万分,“你怎么觉得我高兴?” 这不可能啊,他着意管理了表情的,绝对到位,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一时惊诧至极,矢口否认:“我没有啊。” “是吗?” 两人面面相觑,所有松口气和快活都戛然而止,真有种真的忐忑/吃惊浮上心头。 裴玄素愣了半晌,赶紧说:“我是想,马上就到宾州行宫了,接了人就回去,不用吃冷风。正好和你和义父过个年,韩勃那家伙也回来了。” 沈星深呼吸几下,压下情绪,“这样啊,那是挺好的。” 幸好马上就有人来打断了,顾敏衡骑马跑过来,翻身下马:“督主,礼部那边已经好了。” 裴玄素握了下拳,回神:“好,马上传令,整队,一刻钟后出发直抵宾州行宫。” 迅速发号司令,窦世安也过来了,两人随即稍稍商量两句。 裴玄素快步往前面走,顾敏衡冯维等人牵着马跟上去,裴玄素忍不住回头望了沈星一眼。 沈星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 裴玄素和慢他半步的冯维对视一眼,冯维目中也很诧异,星姑娘是怎么看出来公子心里高兴的? 邓呈讳孙传廷有留意,也隐隐听见了,两人对视一眼,面露不解。想当初二公子才八岁,他们也是跟了一年多两年之后,才慢慢解析到这个粉妆玉砌小郎君微表情下的心情。 裴玄素从小心思就挺深的。 星姑娘好厉害啊! 但裴玄素心里知道,沈星仍有些稚嫩的,她察言观色没这么厉害。 裴玄素先前因为蒋无涯出现而压下的,他察觉到沈星的那些异样,突兀翻了上来。 他没想明白这两者有什么关联,这只是一种直觉,很突兀,他感到怪异,他下意识皱了皱眉。 …… 但今天让裴玄素感觉到突兀的场景,注定不止一幕。 第263章 绕过一个大弯,秦岭北麓的山脚已经清晰在眼前了,离得远远,就已经望见那隐约金瓦的行宫。 沈星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亲身来迎接明太子出宾州行宫。 护军和仪仗抵达的宾州行宫的宫门之外,宣旨太监入去宣读神熙女帝的圣旨。 不多时,一众宫人内侍和行宫护军便簇拥着明太子而出了。 赵关山颜征吴敬梓等人也在其中。 今天之后,宾州行宫这个幽禁之地就撤了。 至于会不会再启,在场除了沈星,没有任何人知道。 明太子没有换衣,一身淡蓝白底素衣,披着雪色狐披,瘦削青年自大敞的宫门缓步而出。 白雪皑皑,青松苍莽,占地不小的半旧红墙金瓦行宫,雪中有种苍莽之意,这一刻尽皆成为这个形销骨立的苍白羸弱又素雅贵气的人的背景色。 明太子看起来身体很不好的样子,低声咳嗽两声,身边小太监立即接过簇新的银貂毛大斗篷,加披在他身上。 明太子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他瞥了底下跪迎的所有人一眼,目光落在为首之一素银赐服深紫大氅的裴玄素身上。 他目光无声移开了。 明太子并未停留,上首传来一声清润微哑的“起来”。明太子被搀扶着上了车驾,朱红镶明黄的厚缎车帘撩起,他低低咳嗽着,露出病态的晕红,钻进了车厢。 车帘落下,他淡淡看着这些属于皇子规格的陈设和车内装饰,淡淡讥诮挑唇,面无表情,转身坐下。 就在明太子一声“起来”入耳,裴玄素心却突兀被震了一下! 他几乎是马上,蓦抬起了头。 但好在下一瞬,明太子的背影映入眼帘,以及对方拾级登车的双腿白皙无暇的左半边脸。 他一下子松了口气。 但明太子这个声音却和他记忆中某个人的声音几乎一摸一样。 很独特,辨识度特别高。 故猝不及防之下,他心中某个位置,生出一种惊疑在跳动。 沈星一直留意着他,跪迎不能说话,明太子登车完毕,大队伍开始上马掉头,她急忙小声问:“二哥,怎么了?” 两个人是一路风雨同舟走过来了,某种意义上,彼此是最亲近无防的关系。一遇上要紧情况,不管是疑惑或什么七上八下的情绪,都一下子被摒弃到一边去了。 裴玄素心跳加快,他皱着眉:“明太子的声音,很像我从前的一个义兄。” 沈星屏息:“义兄?” “是,我少年中式后辞官游历,在旻州时认识的,是一个好朋友的朋友,我和他一见如故相谈极投契,后来结义成了兄弟。” 在旻州的时候,还遇上北狄来袭,那次让裴玄素得了“智计无双”溢称的金家堡一计智八千敌军,就发生在他们两人相交没多久之后。 那一次,裴玄素和他义兄谢青灵,及另外那个友人,都在退敌发挥了重要作用。 其中当然裴玄素最为年少出色,雷霆万钧,智决千里,声名远扬。 他当时年少,还为义兄和友人不能扬名而愤慨,但那个坐在轮椅上的毁容青年不禁微笑,雅致如诗,潇洒豁达,根本不在意。 那是一段真正美好的经历,他和义兄谢青灵惺惺相识,结义为兄弟,真正的撮土为盟义结金兰,誓言不能同年同月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两人感情极好,之后一路结伴游历开去,直至裴玄素名声传播回京,被神熙女帝召回授官,两人才不舍惜别。 家变之前,两人亦一直有通信。 不过家变之后,太多人断联了,恍如隔世,裴玄素也不再去想那些上辈子那么远的东西了。 那个恣意风流少年也已经离他远去了。 沈星听得胆颤心惊,不禁屏住了呼吸,天啊,明太子会是那个义兄? “他不是。” 裴玄素长吐一口气,解释:“我那义兄不良于行,我还亲自和他一起拜访过名医,说是基本不能复原了。” 当初露出来的那双羸弱苍白的腿,绝对是常年不良于行坐轮椅的人才会拥有的。 “并且还有他的脸。” 裴玄素拍拍左脸,“他脸上有一块很大的黑色灼伤烧疤,是绝对没法恢如常的。” 裴玄素也会一些医,不同于腿伤这些需要精湛医术才能判断病情的,脸伤肉眼可见且非常好分辨。那烧伤如假包换,疤痕还是坑洼的黑色,那种烧伤疤痕的程度,无法伪造,想要恢复如初,只有一种方法,就是投胎。 凭脸,就能判断不是了。 裴玄素喃喃:“只是这天底下竟然有如此相似声音,真奇妙。” 和沈星说完,疑惑本应去了的,却残存几丝,坠在他的心底深处,化作一丝隐隐的不安。 …… 【明天请假一天,整理大纲】 第59章 回去的行程还是很赶,因为有一段开好的路雪崩,还没法彻底绕过去。 太子銮驾被阻,只得停在雪地中,雪崩边缘遣探攀过去看过也足有一里多地,最深七八个人高,征工具又费了很多时间,赶在正旦前赶回去时间就变得非常紧迫,所有护军除去必要护着车驾的全部下场铲雪。 眼看这个任务快出岔子,急得连窦世安和裴玄素都亲自下场了。 第264章 赵关山年纪大,也想动手但裴玄素没让,就负责守护銮驾。 连续挖了大半宿,总算把这条路挖通,裴玄素和窦世安把铲子一扔,两人对视一眼,都长出了一口白气。 两人立即就掉头折返,到后方时赵关山迎出来,裴玄素冲他点点头。两人快步走到銮驾前,俯身单膝下跪,隔着帘子对车内禀:“路已挖通,委屈四皇子殿下,时间紧迫,这就要动身了。” 这里旷野茫茫,北风非常凛冽,偏偏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明太子的身体据说又很不好,他们其实也很担心,怕把人冻坏了,回去一病不起呜呼哀哉,那可当真的是疾风骤雨走过来结果阴沟翻船了。 裴玄素赵关山窦世安那个急啊,不然也不止于迫切得自己亲自下场铲雪。 事实上,明太子确实颇吃力,甭管脑子手腕什么级数,身体是真的不好。车厢壁再厚再结实也只是一层木料,旷野凛冽寒风一吹就凉透了,在多放炭盆和开窗通风只能取舍一个,明太子没多久就卧在榻上,虞清把车厢内所有皮毛披风和被子都裹在他身上。 明太子唇色还是冻得有些发紫,虞清很担心,“殿下,您还能坚持住吗?” 明太子神色却很平静,他淡淡道:“无事。” 朱红明黄的四驾鹤辂门窗闭得紧紧的,里面传出明太子声音:“辛苦二位。” 声音明显暗哑了几分,带上了一些鼻音,不疾不徐,淡淡的,语调和记忆中谢青灵的沉稳多畅其实有区别,但那独特清朗微带焦色的嗓音入耳,裴玄素不禁抬眸望了一眼。 “谨遵钧谕。” …… 一行人率着护军紧赶慢赶,终于在除夕入夜把明太子护送进了东都,戌时抵达皇城,沿着承天大街一路到承天门,之后直入太初门,顶风冒寒终于到了。 除夕的焰火已经放过了,沁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硫磺硝烟味道,满地的红屑,热闹繁华过尽一片安寂的夜色。 明太子披着厚厚的雪狐斗篷,慢慢从车上走下来,他轻轻拂开搀扶他宫人的手,站在白色红屑的薄雪地上,抬头望眼前巍峨的太初宫大殿,良久,又举目环视重檐叠顶的宫城,这个熟悉又已添几分陌生的红墙金瓦和偌大广场。 我回来了。 他在心里,轻声道。 …… 有小太监等着引路,明太子微微垂眸,沿着大广场一路绕过宫廊,登上玉阶上了懿阳宫。 神熙女帝已经洗漱完毕,换下了大宴的大礼服,一身海蓝色帝皇常服,无声坐在上首的御案后。 她没有进暖阁,而就在大殿上,空荡荡的大殿没有点太多的灯,除了铜鼎左右那一圈,包括御座都有些暗。 十一年之后,神熙女帝和明太子母子重见。 明太子缓缓入了大殿,身上还是那身风雪侵寒的素衣,在除夕夤夜低调而归,他提起下摆,双膝跪在铜鼎前的厚厚红毯上,“儿见过母皇。” “起。” 半晌,上首传来神熙女帝微带苍色的淡声叫起。 明太子垂眸,慢慢站了起身。 偌大昏暗的大殿内,母子一站一立,神熙女帝淡淡打量她的儿子,明太子狐裘已经脱了,形销骨立,弱不胜衣,脸色苍白。 他的脸瘦削了不少,有点像她了,但眉眼脸型还是像他的父皇,血缘真是个特殊东西,他就像太.祖皇帝和她年轻时混合的一张脸。 如鲠在喉,又相当复杂,但最终落在他那瘦削见骨的身影和苍白的面庞,神熙女帝淡淡道:“去休息罢。” 明太子俯身,“是。” 他转身出了殿门,披上大氅,跟着引路太监离去,斯索脚步声很快听不见了。 明太子走后,神熙女帝静静独坐了很久。 直到梁慎小心低声提醒:“陛下,您该歇息了。” 神熙女帝身体不比年轻那时,可熬不得夜的。 神熙女帝这才回神,她淡淡问:“东宫的人都安排好了吗?” 神熙女帝问的是监视的人。 梁恩俯身:“梁掌印亲自安排的。” 梁默笙前日刚从梵州回来的,梵州侵占民田案已经查得差不多了,钦差团监察司一并折返。 神熙女帝点了点头,坐了半晌,到底没说什么,她沉着脸转身入了寝宫。 …… 明太子已经到了东宫。 偌大的东宫,青绿琉璃瓦在皇城别具一格,东宫已经闭锁了很久,日前才刚刚洒扫布置出来,两扇朱漆大宫门已经打开了。 立春快到了,雪已经停了,明太子被引路太监带着一路往东。他站在东宫的宫门前,抬头望着夜色下那片碧绿的琉璃瓦,心里哼笑了一声。 明太子举步而入,大批随扈也一并充盈了东宫,洗漱的热水打上来,房门掩上,独剩自己的人守在暖阁外时之后,明太子这才露出他的真实神色。 他轻咳着,接过面巾,慢慢抹去脸上的脂粉,这是为了肤色均匀而涂的。 明太子抹过脸后,露出的皮肤,一半脸颊有些咳嗽潮红,另外左半边脸,自眼下到下颌线、鼻侧到鬓边一大片肤色没变过,始终白白的。 他摸了摸。 自接近东都,虞清就没敢待在车上,穿戴和普通内侍从人一样,一直到了东宫人后时,他混在七八个内侍中进了殿,其他人在外殿守着,他才敢靠近,小声询问:“殿下,要叫老杨吗?” 第265章 这东宫内都是神熙女帝的人,主仆两人都清楚,说话声音都很低。 明太子静静端详着铜镜里面的自己,一半脸红,一半脸白,真像个鬼。他注意到黄铜镜边缘的花纹,不禁伸手触了触,太子规格的东西不是说造就造的,他成为神熙朝禁忌十一年,也没人触霉头去造,这还是他当年用过的东西。 明太子打量镜中自己的左脸片刻,淡淡道:“不用,还可以。” 素雅清润而微哑的嗓音,自出了行宫之后,染上了一层淡淡沁冷,像是十月沾了寒露的霜花。 他的脸进宫前才特地处理过,能顶些日子的。 时日长,会有点痒,但这个不是问题。 …… 正旦初一,年号之争在年前争论了一轮,但接明太子的护军和銮驾已经出了东都往行宫去了,并且用的还是皇太子规格的仪仗銮驾,先前纷纷下场的大批中立派和开国功勋齐齐哑火了,最后依然是神熙十四年。 祭天地社稷、太庙,后者神熙女帝一贯都是不去的,遣的礼部尚书作代表去主祭,等这些繁复的祭叩都结束了之后,已经是午后未时了。 两宫上皇和皇帝赐币赐福,文武百官从太庙回来之后,即参与皇家赐的新年大宴。 明太子一身簇新的天蓝皇子蟒袍,被接回之后,第一次参与大宴,正式露面。 很多老臣中立派开国功勋,譬如意国公都撑着来了,甚至连太.祖皇帝和神熙女帝昔年南征北战两人麾下的首席谋臣、开国后封陈国公、如今累封至太师、任平章政事用来牵制文仲寅等人实际已算半退隐的范闵行,八十多了,都不禁面露几分激动。 范闵行一直都不怎么出声的,年前也没有下场站队,他老了,总想替身后和儿孙想想。 但在宴上也不禁端酒来到明太子案前,范闵行伸手触了触明太子的肩膀,心情百般复杂,也不禁热泪盈眶,看着明太子瘦削的见骨的单薄身子,万语千言,长叹一声,不禁道:“您瘦了,怎不多吃一些。” 明太子扯了下唇,淡淡道:“吃了无用。” 这些纷纷杂杂就不说了,反正这些开国功勋和中立老臣个个情绪激动,明太子一出,当即抛弃皇帝团结在了明太子身侧。 明太子是神熙女帝亲生子,等于已经转移到太初宫的阵营了。 意国公颤巍巍地说:“启,启禀二圣,四皇子殿下既已归来,当早日正位东宫,以定国本。” 寇承嗣及其之下的一众寇家人,及寇氏一党的文官武将,闻言脸色不禁变了变。 事实上,得接回来明太子来化解危机的事一出,他们就纠结上了,七上八下,等神熙女帝旨意一下,就拉着脸强颜欢笑起来。 神熙女帝用太子仪仗车驾去接明太子,安排的也是东宫,其实早是这个打算,重封太子才能让意国公这些人再一度拉拢归心,但他们这么迫不及待,她心里闪过一抹不虞。 但这些都是后话,神熙女帝闻言挑唇一笑:“朕正有此意,只是不知道皇帝意下如何?” 不管势力斗争如何,皇帝是皇帝,封太子,怎么也得两仪宫也下一道昭告天下的诏书才名正言顺。 神熙女帝往后一靠,泰然勾唇,盯着左斜下首的皇帝。 底下意国公等人刷地看过来,满殿的文臣武将都看过来,偌大的大殿内笑闹声渐渐低下来了,只听见歌姬和舞姬翩翩和丝竹的声音。 在场的内侍宫人全部都低下头,传菜换酒的个个小心屏息放轻动作。 皇帝撑着脸,他也不能说不,因为底下一直端坐微微垂眸的瘦削青年,是太.祖皇帝和神熙女帝的嫡出子,大燕皇朝名正言顺的正统继承人。 在明太子面前,大皇子楚治早就直接倒退一射之地了。 根本完全不可与之相比拟。 皇帝只得打断牙齿和血吞,扯出了一个毫无笑意的笑容,从牙缝里挤出四字:“当是如此。” 意国公苍老咳嗽的声音立即接话:“咳,既如此,中书拟诏吧,藉此新春大吉,当普天同庆。明日祭祀天地宗庙,正好名正言顺。” “没错!” “正是如此!” 意国公撑着俯身往这边问:“殿,殿下,您身体可能支应?” 明太子实在瘦削得很呐,让人忧心。 明太子一直都没出声,被明确问到,他微微垂眸,颔首:“可以。” “那就好,那就好!” 除了皇帝那边,和门阀文仲寅一干人等,其他人都算各自满意,一时大宴又重新喜庆的乐声和欢声笑语重新覆盖。 …… 朝天殿大宴与宴的臣将功勋非常之多,外面打了遮寒的彩棚,差不多把整个大广场都覆盖成室内了。 鲜花、宫灯、红绸,垂帷,宫人内侍宫装簇新来往穿梭,大殿金碧辉煌,教坊司歌声鼓舞喜庆热烈。 由于是新年大宴,很多早已退隐荣封的譬如三孤三公,一些平时不出现的安分宗室王,甚至神熙女帝的胞兄鄂国公寇德劭也撑着病体来了,济济一堂。 不过握着实权的炙手可热人物之一的裴玄素,座次还非常靠前的。作为第一位参与大祭和列席新年大宴的东西提辖司阉宦,他本来应该相当惹人注目,不过这会并没有,风头被前面抢了。 裴玄素可不爱这样的风头,这正合他意,他也没发言过,大宴暗流汹涌你来我往,但始终罩在皇家的遮羞布下,他端着酒杯慢慢啜着,没人来敬他,他也不去敬人。 第266章 开宴不久,一起挖过雪的窦世安在座位上微微举了举酒杯,他也举了举,两人饮尽,还有其余几个人,接下来裴玄素就这样单手擎着酒杯,不动声色看着。 今日的焦点明太子,他也端详了一阵,对方一身天蓝蟒袍,弱不胜衣,重封太子没有惊喜,也没有太多表情动作,就安安静静坐着。 那些开国老功勋和中立派激动但又顾忌神熙女帝,有十来人做代表过来给他敬酒,并叮嘱他要以茶代酒,他也就淡淡笑了笑,并未见什么激动神色。 气质就好像宾州秦岭行宫山上那大片安寂的雪中松林。 一直到到了去解手的时候。 裴玄素当然不会在大宴上喝过多的酒水,他自己知自己事,大宴持续时间很长,一直到入夜时分,大家普遍都起身如厕一两轮,他也随大流出外面透透气。 恰好遇上明太子。 明太子带在身边的,除了从行宫带回的几个内侍以外,还有司礼监给安排的数十大小太监宫人,后者大半留在大宴之外,七八个紧随身畔,不远不近在七八步外垂首恭敬跟着。 明太子也只当这些人不存在,他慢慢起身,出了殿门,虽有彩棚,但外面的气温明显要低很多,一出来另一个裴玄素没见过的心腹内侍郑安急忙为他披上狐裘。 明太子顺着人流,一路走到净手的全钟殿偏殿,净手出来之后,捧着狐裘的郑安又急忙抖开走上去为他披上。 全钟殿偏殿是个穿廊殿,就像那些一横横栏窗漏顶的那种样式设计,能见天的,新年暖房放了很多花卉,披红带彩的青松繁花和沁冷的空气,很多人过来这边透气。 裴玄素一眼就望见从殿内净房出来的明太子,明太子也一眼就望见他了,但视线一瞥,状似不识掠过。 裴玄素随着众人一并行了众礼,视线落在对方的肩背上,却不禁顿了一下。 明太子淡声叫起众人,并对他认识的知道的官阶较高的几个点了点头,包括裴玄素。 “裴督主。” 素雅淡然的天潢贵胄成熟青年,微微侧头,一张陌生的面孔,明太子视线掠过裴玄素赤红的赐服和滚边紫貂大氅,淡淡颔首,如雪山青松的清冷转回视线。 “喂,我说裴玄素,参加大宴很得意吧?” 没想到一个月不见,直接鸟枪换炮了,裴玄素居然上了朝堂,今天还赴了新年宫宴,韩勃有点羡慕妒忌恨,用膀子拐了拐他:“大宴的酒菜好吃吗?” 人家在里面吃席,他在外面守卫吃西北风,简直了! 韩勃是昨天才回来了,一回来嘴巴就没停过。他拐了几下,发现裴玄素没动静,一侧头,见裴玄素直直盯着明太子背影,不禁奇道:“怎么了?” “没什么。” 裴玄素回神,却下意识蹙了一下眉。 他与谢青灵,相识同游是春秋夏,没有过冬季,穿上厚厚的棉衣和披上狐裘大斗篷,一坐一站行走,就没发现相似之处。 但净房殿内为防赴宴朝臣酒水沾湿衣物有需真更衣的,炭盆放得很多很旺,很热,进出门外有小太监专门负责捧斗篷大氅的,加上出来透气的,人其实很多。 但明太子出来再披上狐裘这惊鸿一瞥,裴玄素突然发现,这个肩背轮廓也有几分神似。 可瘦到一定程度的高个子青年肩背都颇几分相似,尤其穿着厚衣垫起,其实也没有那么像。 但裴玄素蹙眉,他心里残存的那几分不安不禁动了一下。 韩勃叫了他几次,他才猛地回神,“我回去了,”他瞥韩勃一眼,把紫貂大斗篷扯下扔在他身上,“穿厚点。” “省得生病了还要义父挂心。” 他快步走了。 韩勃骂骂咧咧:“我年轻,不像你们老人家那么不耐寒!”但摸摸貂氅,这级别的貂氅连他都没,罩在身上怪暖和的,他也就把系带和扣子拉上了。 …… 明太子带着人加快步伐沿着宫廊往回走。他感觉得到,裴玄素的视线落在他的背影上。 宫廊转弯的时候,那六七个人还没转过来,郑安声如蚊呐:“裴二公子好像已经起了疑心。” 明太子淡淡道:“这是正常的。” 如果不起疑心,他就不是击溃十六鹰扬府的裴玄素了。 “好了,不要再说话。” 那七八个太监紧随其后,已经转过宫廊了,郑安立即闭上嘴巴。 …… 新年大宴二更方散,从上到下人仰马翻,裴玄素刻意控制,但也喝了不少酒,群臣敬二帝各三轮,每轮三樽,樽樽需尽,还有敬那位今天新重册的皇太子又是二轮,诏书当宴宣读后又跪敬三轮。 以及他和窦世安几个微举干尽的,哪怕在宴席一直只是举着酒杯装相看戏,必要的也有四五十樽了。 宫宴酒水又是颇为浓醇的玉泉酒,大宴结束,好些朝臣都已经东倒西歪了。 裴玄素倒还好,从他装醉试探亲吻沈星就能看出,他酒量其实非常好的。 醉是没醉,只是当夜,他睡下不久却做了一个噩梦。 那个一个庭院深深的偌大院榭,深秋初冬,梧桐黄叶在夜里无声被西风卷下悄然落了一地,赭色的隔扇,紫檀楠木彩画,垂帷重重云锦浅杏绯红,非常奢华的屋子和摆设。 他又做那个梦了,这次从屋外进去的,视野从护卫黑色的长靴侧面无声越过,进入那个有着偌大华丽的正房,绕过一重重的垂帷,他又看见了正在欢爱.的那个男子和女子。 第267章 他每次都看不见这两人的正脸的。 也只看见两具交缠的声音,他其他声音听不见,但那种啧啧水声和那个女子蹙眉的闷哼喘声却像是在他耳边放大响起,入侵脑海,非常有亲临其景的感觉。 他这次,居然看见男子整个后背身影,清晰看见对方穿着一条黑色的皮裤子在做的。 这是什么? 他有些奇怪。 他的感官又开始拉近了,一下子好像就在那两人的身边,跟着他们颠簸抽缠,最终男子一轮猛.动,结束了,他将那女子放倒玫红色的锦垫上。 青丝雪肤,起伏的呼吸,那纤细女子仰躺在榻上,细细喘息着,她紧闭着双目。 裴玄素的视野慢慢拉上去,这次他居然看见了女子的面庞,不再只在颈脖以下停留。 顺着如瀑的黑发,视野继续往上,那女子柳眉杏目,满面潮红,绝色温婉的如诗面庞,但彻底没了婴儿肥。 赫然竟是沈星的脸! 他吓了一跳。 只是梦中的他,反应钝感了很多,明明受了很大的惊吓,梦中的情绪却很平静。 那男子披上寝衣进了隔间的浴房。 一面很大的黄铜立镜,男子站在镜前,他的脸还有剧烈运动后的潮红,但眉目却又一种沉殇。 他进来之后,一下没有在外的威势阴冷,整个隔间好似被一种悲哀所充斥。。 “他”静静站在镜前,盯着黄铜立镜自己的脸。那个男子,有一双斜飞入鬓的剑眉,妩媚凌厉的丹凤目,眼角一抹晕红,苍白的皮肤嫣红的唇,太监阉人特有的长相。 五官放大,视野一一单独掠过,这人眉目有一种让人惊心的似曾相识,视野一动!裴玄素赫然看见“他”的全脸。 ——黄铜立镜之中,那男子的脸,赫然竟然是他自己的脸! 不不,不一样的,那人的脸明显成熟不少!并且最重要的是,明显具有了裴玄素妆后、也是就平日多年韩勃赵关山梁彻他们那种具有阉人特征的脸! 但“他”汗珠滚下,喉结微动,偏小,明显显没有化妆的! 看清“他”的脸一瞬,视野骤然下移,裴玄素清晰地看见那人赤果的某半身位置,那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一个半个碗口大光秃秃丑陋至极的黑褐色圆疤! 那人单手拿着皮裤子,衣襟敞开,裴玄素看得清清楚楚的。 最后一幕,“他”抬眼,仿隔着时空在梦中对视上他的视线,裴玄素被惊的白毛汗都出来了。 这一下惊骇,非同小可,裴玄素当即就吓醒了,整个人“呵”一声从床上翻身坐起,惊喘着,霎时冷汗热汗湿了一后背! “匡当”一声,连床头凳都被他踹翻了。 “主子!”“主子!” 守夜的是冯维和孙传廷,两人一个在角房睡上半夜,一个在门外守着,闻言冯维急忙转身,擂了几下门,直接抽出匕首把门栓挑飞,前后脚冲了进来。 “……没事,做了个噩梦。” 裴玄素喘着气,真是见了鬼了,他自从服药之后,就没怎么做过那梦了,他还私下重赏了老刘,赵关山知道后又赏了一次。 谁料今夜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又做起来了,还惊怵得无厘头极了。 裴玄素浑身汗毛竖起,眼睛还残存着方才与对方对视的感觉,那双眼睛的冰冷孤绝含戾带翳,他赶紧使劲揉了揉,那种异样感才散了。 冯维和孙传廷赶紧一个去倒了茶来,另外住在小跨院的邓呈讳和一进守夜的宦卫也冲进来了。 冯维出去说:“没事,都回去吧。” 冯维把冲进后院的宦卫们表扬几句,让他们回去了。 裴玄素喝了两口温茶,才从那种白毛汗的惊悚感恢复过来,咒骂两句,浑身汗津津的,他转念一想,吩咐:“让人打水来,我要沐浴。” 裴玄素是故意的,抬水沐浴的动静挺大的,现在还不晚,沈星大概率是还没睡熟的。 那边推膛烧火,一桶桶预留热水提出去。井水再挑进来,加进大锅里使劲烧,等差不多又急忙往中路正院二进那天抬去,人进人出动静挺大的。 沈星今晚也参加新年大宴了,不过她们不是在朝天殿正殿,而是在体元殿偏殿那边,没什么大人物,她们除了祝酒遥敬之外,也乐得自在,爱吃菜吃菜,想喝酒才喝酒。 沈星现在和同僚相处得很好,大家说说笑笑,一直到宴散。 大概喝了酒的原因,她有些热,回来后自己一个人吹烛后抱膝坐了好久,热热的乱哄哄的也不知想了什么,刚躺下一会,就被惊醒了。 她坐起,急忙张望一下,发现好像是裴玄素那边,他从来没有半夜这样的,难道又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吗? 他先前情志病那事,大宴前还特地私下叫了老刘来问过,老刘说酒水确实是和补药是有些相冲,但停几天就好,不会有太大影响。 她就有些担心,开门张望了一下,就叫徐喜去问一问。 裴玄素刚刚洗了个澡出来,冯维敲门,他打开,冯维笑着小声说:“徐喜来过了。” 他赶紧回床上躺着,顺便让冯维赶紧去把熬的解酒汤药端上来。 没一会儿,沈星果然过来了。 虽徐喜回来说,冯维表示没大事,但以裴玄素一贯作风,大概报喜不报忧,她到底放心不下,穿衣披上斗篷,往这边院子过来了。 第268章 二进院灯火通明,说起来,沈星也很久没来过裴玄素这卧室后面了。 一进屋,绕过屏风,就见裴玄素躺在床上,雪白寝衣,脸色有些泛白,鬓角还有些水汽,他正撑着要坐起,床前小几还放着一碗药。 “你还说你没事?” 她加快几步走过来,冯维赶紧搬了一个墩子来,她坐下,帮着把药碗递给他,“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才是啊。” 可大宴的酒不能不饮,也不能不去,沈星不免有几分忧愁。 她帮他用汤匙把汤药搅了搅,见不怎么热了,才递给他的。 别管怎么样,此刻真情流露,关切担心。 “嗯。” 裴玄素一口把汤药干了,生怕被她看出来是解酒药,他其实原本是故意的,就是看着还不晚,他就想看她过来,想看她在意他关心他。 但当她真的夤夜披衣而起,闻讯面带关切担忧和对现况的无奈,他心里原来的那些欢喜雀跃,又蓦地转为一种柔情满溢的逶迤情感,包裹贴着他的心,让他整颗心脏都恬静柔软成一团。 他放下碗,小声说:“我做噩梦了。” 但噩梦内容他不想说,把沈星引过来,他又舍不得了,见她鸦发蓬松微乱拢在一侧,他捡起侧面的风帽给她戴上。 大大深紫色的风帽,罩在她的脑袋上,让她看起来纯洁又添了几分久违的稚气,他小声催促她:“你回去吧,我没事了,洗了澡好多了。” 再三说着,让冯维把沈星送回去,他仰着头,目送她背影转出房门,灯笼的隔扇在窗纱渐渐远去,出了回廊门就看不见了。 裴玄素吐了口气,躺回床上,品尝恬静的甜蜜。 他脸贴着枕头,阖目。 他怎么能不喜欢她呢? 裴玄素独自静静品味着那种感觉,这份情感,就像一口深潭,他想他溺毙其中也是甘愿的。 檐下牛角风灯骨碌碌地转着,提水倒水的宦卫脚步声渐渐停了,庭院少了很多灯笼,渐渐恢复了夜的安寂。 等冯维回来,裴玄素问过沈星之后,他的情绪却渐渐从方才的甜意抽身出来了。 那个噩梦虽无厘头,裴玄素此刻也没在意那内容,但那梦中惊骇的感觉却始终有几分残存在他心上,一时半刻未曾彻底消散得去。 裴玄素披衣起身,赤足站在半昏半明的房内,雪白寝衣上批的黑狐斗篷一排三颗金扣系到了领口,遮住他的喉结和大半寝衣。 冯维他们原本还带着几分窃笑的,但很快就停下来了,无声站在房内,孙传廷回身把房门掩上了。 裴玄素立在黄檀镶玳圆桌的边上,灯火的阴影下,玳瑁碎片微微反光,其余地方又黑乎乎地看不真切。 他垂眸沉思片刻。 “孙传廷,你去分别去旻州、丰州、韦州,戈阳州的高邑县、巨鹿县和安定州的寿县、朱提县、金家堡去一趟。” “你称病,悄悄出府,去镖局挑了人,私下去一趟。” 裴玄素霍地转身:“你去确认,谢青灵是否在这些地方的其中之一。记住,你要亲眼见到他。” 谢家的北地大商人,谢青灵是家主谢茗辛的独子,谢家很多地方都有产业和家宅。 谢青灵不一定在旻州老宅,但他腿脚不便,若非当年遇上裴玄素一见如故,他是不会到处跑的。 裴玄素昔日交游广阔,他从龙江回来进西提辖司,曾经写过很多信寄出去。 有人给他回了信,但更多是没回的,自此断了联系的。 那些没有回信的,裴玄素只当不曾相识,不管曾经关系多么的好。 一场家变改变太多,别人对他避之则吉再正常不过。 裴玄素现在也算心硬如铁,他爱人亲人心腹下属的界限都已经重新划分。 他是第一次重提断联的故人。 夜色深沉如泼墨,正旦深夜更鼓交加之时,夜虫不鸣,风声不见,只有无声的黑暗无处不在。 裴玄素已经彻底敛了笑,眸底暗色沉沉一片,阴影中有一种蛰伏的戒备和凌厉。 他直到现在也没有找到那个幕后黑手的踪影。 但裴玄素却有一种感觉,对方一直在很近的暗处窥视自己,芒针在背的危险感如影随形。 裴玄素这个人嗅觉敏锐,虽然种种证据都表明不可能的,但他心底的那点不安,最终促使他下了这个决定。 还是看一看。 看一看他才能安心。 邓呈讳当年小女儿出生,回去了好几个月时间,剩下冯维和孙传廷全程跟随左右的,两人都认识谢青灵。 冯维跟出跟入加性格外向,东都这边认识他的人更多。 而孙传廷年长,办事更稳重更让人放心。 裴玄素点了孙传廷亲去。 孙传廷肃容,“啪”一声单膝下跪:“请主子放心,我明天都动身。” 第60章 檐下的牛角风灯在深宵中轻轻晃动,投下一圈圈晕光,低头穿过回廊两个院门回到自己的房门前,沈星撑着笑冲冯维道谢,又让徐喜赶紧回去睡,她自己就推开房门进了屋。 人回来了,睡意却没有了。 她有点心事重重吹燃火折,把屏风后床头小几的短烛点燃,却没有换衣服,抱着刚解下来的披肩在床边坐着。 裴玄素今晚的眼神像有钩子似的,看得沈星心里莫名有一种慌。 第269章 但实际上自从明太子重出后,她本就坐立不安,尤其是今晚,监察司女官们入宴的体元殿就在更衣的全钟殿不远,殿里烧炭太热,她们推开了一扇窗,沈星不但近距离望见了明太子,她还望见了人群边缘和韩勃站在一起的裴玄素。 天蓝皇子服饰,身上仅一枚腰间垂下压袍的白玉佩作配饰,形销骨立的清瘦男子,喧闹中,朱红隔扇和宫廊,茕茕孑立。 他立在哪里,有一种万千人俱往矣的淡然蛰傲。 而裴玄素恰好是另一个极端,殷红夺目的华丽赐服和绣金翼善冠,他脸色微见几分苍白,却是描绘过的那种阉人特有的阴柔之色,秾丽至极的五官轮廓混合这种阴柔苍白,衬着浓靡奢华的大红赐服,哪怕他站到最边缘,都不掩其摄人的美丽,很是夺目。 这两人一东一西,一个在宫院人群边缘,另一个在另一边的宫廊最尽头。 沈星无意一抬头,却恰好将这两个男人都收进视野之中。 她还望看见了裴玄素短暂望着明太子背影的那一幕。 裴玄素状若无事,惊鸿一瞥,随意就挪开了视线,但沈星前世今生太熟悉他了,她一眼就看出来了,他瞥的就是明太子的背影。 她心里不由惴惴,明太子会就是那个义兄吗? 可这是为什么呢? 沈星也没想通,但此刻在短烛的灯光下,她抱着披肩坐在床沿,却清晰地知道了自己正身处裴玄素这一段惊心动魄的过去之中。 她紧张,她惴惴,又不敢轻易动弹触碰,这几天都是处于这种情绪之中。 在这个冬末春初的安寂长宵,她蜷起膝盖抱着怀里的披肩,突然想起了上辈子刑场上的景昌。 那是一个吵杂的午后,太阳光明晃晃的,刺得她几近晕眩,人群肩摩踵接,叫好惊呼声此起彼伏,穿透她的耳膜,她脑子嗡嗡作响,她踮着脚,呜咽拚命仰头。 有十六个邢架矗立在高高的刑台上,井然肃杀的刑场最后面的高台大桌后面坐的,是一身黑甲铁血冷硬正襟危坐的监刑蒋无涯。 又薄又细的柳叶刀刃割破衣裳、皮肤,鲜血溢出来,染红浸湿,一刀又一刀,刑架上的人很快体无完肤,血葫芦似的,惨不忍睹。 刑架上景昌乱发垂下,他紧攒双拳,痛苦到了极致,竭力绷着,克制最后给她一个隐忍的眼神,让她快走,速速离去。 这是最后一眼,她被落泪的徐芳几人、景昌心腹们等人,还有孤身出现匆匆赶至带伤面色惨白的二姐一把捂住嘴巴,不给她看了,无声往后退,带着她离开人圈,匆匆遁走了。 沈星心脏绞成一团,痛得她死去活来,所有人泣不成声,拚命跑着。 还记得上一次见面,景昌还说要给她带生辰礼物。 期待了很久,她十八岁生辰礼物,最后等来的是一场死去活来痛彻心扉的殇和仓皇的奔跑。 二姐也死了。 死了好多好多的人,为了争取让她活下去,他们不断牺牲在她面前。 沈星捂住脸,眼泪控制不住,她深吸了一口气。 哭了一阵子,胡乱用披肩抹了抹眼睛,她盯着跳动的灯火,又想起的裴玄素。 上辈子那个阴沉冷酷又喜怒无常的男人,他有种种的不好和坏,她却借了他的手,替她的家人和许多许多曾经为她家和她献出生命的人复了仇。 前世不管那些人谋算的是什么,他们一个都没有得手成功的。 全部都被裴玄素送到地狱去了,并且大多都死得挺惨的。 就光凭这一点,沈星对那个男人情绪再多的复杂不谐,她也没法真正把他恨起来。 她最多就拚命避着,她绝对不愿意重蹈覆辙了。 说起她和裴玄素之间的不谐,也是相当惨烈。 沈星怔怔盯着烛火,仿佛穿透时光,望到了曾经的某个冬日午后。 青蓝绣明黄帐缦,银红椅搭,偌大幽静的重阳宫大殿,平静突然被那个脸阴鸷得滴水的男人打破了。 他提着锋锐长剑,身上喷溅的鲜血浓郁而新鲜,拖着一个人,大踏步进了她的寝殿大门。 他来势汹汹,面目阴鸷血腥到狰狞,通身那个骇然的杀意,宫娥太监惊慌奔走,有上前阻挡的,被他盛怒下一脚踹飞吐血生死不知。 惊恐的尖叫声一下子纷乱充斥了整个大殿,挡在她面前的太监宫人很快被清走了,徐芳徐守和她的护卫被他带来的人控制住了,打斗声和急喊声在窗外。 但她惊慌失措之下,都听不清了。 两人之间的纠葛,有好的,但也很多坏的,沈星因为外甥同意徐芳派人刺探过他那边,他发现后暴怒,专门把人拉到她面前宰的。 一剑穿心,陡然抽出,热血狂喷,喷溅了两人一头一身。她尖声骇呼,他一步一步逼近,她仓皇后退,最后腰部抵住墙边的方案,重重往后一仰。 那个男人双手掐着她的肩膀,恨不得吃了她,双目染血眉目狰狞,甚至把手放在她的脖颈上,毫不怀疑他那一刻闪过猛地加力的念头。 她骇然。 最后他重重甩开手,把她摔在地上。 那一次,他险些杀了徐芳。 他盛怒甩开了她,掉头就冲出去,徐芳等人已经被韩勃等联手制服拿下了,钳住双手反剪刚站着。 她拚命冲出去,阳光晃得刺眼,血腥一头一身浓郁,她死死挡在徐芳面前,嘶哑:“你要杀他,先杀了我,是我下令同意的!!” 第270章 那一瞬,他那个恨极狠戾的冰冷眼神。 徐芳重伤,被裴玄素踹断七条肋骨,吐血昏迷不醒垂危,她守在徐芳的病榻,惊惧痛哭又惶恐的那一天天一夜夜。 烛光微微跳动,沈星深吸一下鼻子,用力捂住脸。 往事不堪回首。 她其实也不是不知道,立场相对问题,她和前世那人,真的不能说谁对谁错。 尤其到了最后,外甥的选择作为,证明了站在裴玄素的立场上,他对外甥的所有钳制和防范都是没错的。 稍有不慎,他付出的就是身家性命和身后所有人作为代价。 他没错,她也没错,但这只是前生两人不和谐的冰山一角。 带给她的创伤却是真实存在过的。 太复杂,太多纠葛,太心有余悸,哪怕有一丝可能,她都不会再愿意重新再经历一次。 她根本承受不住。 就像长途跋涉千里的旅人,好不容易重新开始,上一段路程已经脱力,再把她扔回最开始的重头,她根本走不过来的。 沈星深吸几口气,把披肩放到一边,跳下床,跑到脸盆架子拧了冷毛巾擦了一把脸,长长吐了一口气。 冷水洗了脸,她清醒了很多。 包括思绪。 方才那些动魄惊心的回忆冲淡了回来路上的那些心慌。 她就想,做人不能太自恋。 她没什么好,前世唯一就是皇后太后的身份,哪怕她当皇后的时候,他还完全没有那个想法。 他当初被人设计中了专门备给阉人的春天药物,被引到那个宫殿,她也被下了药,那半个晚上,他绷着脸,身体僵硬如铁,在药力催动下撕了她衣物和她缠在一起的半晚,他脸色骇人的可怕,她身上他什么都动过了,就是没伸手拿被人放置在一边圆凳上的玉.势皮裤。 最后他把她扔进地道让她自己回去的。 肯定是她当了太后之后,政治利益加身份加成,他才想钳制她。 两人也解开了从前不少误会。 那时候他才动了心思,才下得了嘴的。 真是委屈他了。 沈星有些忿忿,又有些涩然。 她把毛巾放回脸盆架子上,展开,捋平挂好,转身回头到屏风后。 屋里暖烘烘的,两个大炭盆一边一个,这辈子裴玄素不管多忙,都不忘叮嘱给她和裴明恭的房里添炭,就怕他们两个冷着。 沈星把外衣脱了,挂在木桁上,靴子也脱掉,穿着袜子站在床头小几的脚踏上。 她盯着被微微烛火照亮的浅杏色锦帐,就想,他喜欢的,是元音公主那样的。 一想到元音公主。 裴玄素上辈子求而不得的白月光。 沈星的心一下冷下来了。 她撇撇嘴。 这辈子,他对她好,那她也对他好,这样就很好了,不是吗? 说来可怜,沈星没什么情爱经验,也没有女性长辈在身边指导过,她甚至两辈子连一对正常情侣都没怎么见过。 身边要么太监要么宫女要么护卫,最多有个男性长辈,像沈爹,但也寥寥,更不会和她讨论这些。 两性情爱,她真懵懂,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有,上辈子的畸形关系和从小的生长经历让她不知道怎么样才是正常的。 她就像一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人,自己背负着沉甸甸的过去,怀揣着伤口小心往前走,再也不敢往那边迈一步。 沈星抿唇,盯着浅杏锦缎帐帘好一会儿,回神,她闭眼,长长吐了一口气,低头把烛火吹熄了。 “噗”一声,屋内归于黑暗。 她在黑乎乎的脚踏上站了一会儿,低头把袜子扯掉,放下帐子上床躺下了。 …… 一夜无话。 次日天明,沈星吃早饭时得知孙传廷装病,准备今天就动身悄悄出府北上旻州的时候,她一愣。 “府里没个暗中出去的通道,实在太不方便了。”裴玄素道。 他一瞬想起先前孙颖那次和神熙女帝的耳目,还有那个让他警惕戒备芒针在背的幕后黑手。 府里只有这几个大门小门,哪怕翻墙,有人有心盯梢,总是难以避过的。 他动了挖地道和在外设置一个新联络处的心思,说话间,叫人取了纸笔来,略略思索,很快在宣纸上绘了一个地道网,边缘还添了好几个联络点的备注。 裴玄素要么不弄,要弄他就不是小动作,地道直接设了七条,其中那几条是贾平等人可以知道的,剩下两条是绝密,只有他本人沈星哥哥和冯维三人能够知道。 饭厅就他们几个,裴明恭听见弟弟说正事,他不吭声乖乖吃饭,冯维三人小声就裴玄素说的给意见讨论。 裴玄素当场就吩咐冯维和邓呈讳去联络人,等打算稍候去找董道登。今晚就开始动工。至于土方什么的,年后借口修葺侯府,他新近搬进来不久,有调整再正常不过。 孙传廷就没吩咐了,听裴玄素叮嘱,孙传廷今天白日就会出府,去镖局点了人,悄悄北上旻州。 沈星:“镖局?” 裴玄素一笑,他低声说:“我早年弄的一个事儿,里面放了一些人,做些私下的事情很合适。” 说起早年的那些恣意傲然少年时光,恍如隔世,他笑容淡了淡,但很快撑起来了,侧头冲沈星笑了笑,看看她的碗:“你快吃,别管我们,菜都冷了。” 第271章 沈星也笑下,忙低头吃了几口。 但她很快就放下筷子了。 镖局,她第一次听说,但也没很稀奇,裴玄素这个人精力特别充沛,从年少开始就爱折腾太正常了。 她也没深问,毕竟她上辈子就知道,裴玄素底牌不少的。 沈星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她望着侧身坐在裴玄素右手边圆凳上低头讨论的孙传廷,她望了两次,孙传廷这人其实也很敏锐,就发现了,“星姑娘?” 沈星连忙伸手摸了摸自己头顶,示意他发簪有点歪了,还没出门大家都没戴帽子。 孙传廷笑了笑,伸手扶了扶整理一下,就好了。 两人相视一笑,沈星低头胡乱拿了个芋糕有一口没一口啃着,裴明恭这个坏孩子学她,也捻了个芋糕歪着脑袋瞅着她啃,被沈星敲了下头。 孙传廷笑,低头继续低声和裴玄素他们讨论着图纸。 沈星敲完裴明恭脑袋,脸上的微笑却敛起来,她有些心神不安。 因为孙传廷的出门。 上辈子,沈星是没见过孙传廷的。 但曾听冯维和邓呈讳低声商量的只言片语,那时候是清明前,两人似乎要买什么东西私下遥拜祭谁。 沈星当然知道裴玄素一路走过来身边牺牲倒下了很多人,亲近的,生疏的,近卫、宦卫,他都一一抚恤到位了。 他对为他卖命的人很好的。 但冯维和邓呈讳记住并特地拜祭的,她猜可能是孙传廷。 孙传廷必然是牺牲在前世她认识裴玄素之前的。 沈星其实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不肯定是不是这件事,但一听见孙传廷单独领了任务出远门。 她心头当下就惴惴了。 她是个心肠并不硬的人,她不想身边任何一个认识的好的人死去。 但不去绝对是不行的。 并且她也根本不确定是不是这件事。 思来想去,沈星匆匆回房一次,她私下从鱼龙补服的腰带上倒数第三个铜镶玉装饰扣内取出一枚薄薄的梅花状墨玉牌,就是当初在莲花海大姐徐妙仪给她的那个,说是徐家的信物的那枚墨玉牌。 沈星找出印泥盒子,取出一张干净的丝帕,把墨玉牌正面按在印泥盒子里,拓在白色丝帕上,而后反面又拓一次。 她赶在出门前,匆匆拿着这张拓了墨玉牌鲜红印鉴的白色丝帕,赶回花厅拉着孙传廷到一边。 她把丝帕递给孙传廷,而后说了一个人名:“戈阳卫左海川指挥佥事,左将军,他是徐家的人。万一有什么,你可以去找他,这是信物。” 左海川是徐家的铁杆,旻州丰州等地已经毗邻北疆,左海川在北边多年,经营不浅,她怕万一真遇上什么,也可以多条路求助。 孙传廷小心折叠起帕子,收进怀里,他笑道:“我知道了,谢星姑娘。” 沈星也笑了笑,她叮嘱:“你小心,要多多带人,我们等你回来吃春团。” “好!” 孙传廷今天称病,两人说了一会,他就出门说不舒服,请假回房了。 沈星站在回廊上,一直目送他背影转过回廊,转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行人快步往外走,韩勃撇撇嘴,和顾敏衡梁彻等人疾步跟上,出门的出门,上马的上马。 回廊侧的柳树枝条被晨风吹得纷飞舞动,光秃秃褐色的枝条,春天无声逼近,很多东西蓄势待发。 …… 正月初二,天气有了变化,今年第一股暖风自东南而来,翻山越岭抵达东都。 下午的时候,感觉就有点明显了,厚厚的积雪有些微湿漉漉的感觉,浮起了一层大雾。 坊间对着天气议论纷纷,有说如今二龙争天,小龙又返,这是天地异像。 有人担心农时年景,不过有熟悉农耕的人就说,去年冬季大雪,今年春又来得早,只要不是马上变暖,徐徐过了十五再春雪消融,农时还是可以的。 又有人接话道,那看如今虽三龙汇聚朝中纷纷乱乱,但看来国运还是强劲的。 这些茶房酒馆的茶客闲汉高谈阔论,却是没什么人理会他们的。 天气有了变化,神熙女帝和明太子这对母子之间亦然。 神熙女帝对明太子的情绪观感及母子之间的关系非常复杂,既是母子,又是君臣,还是皇帝与储君。 神熙女帝要幽禁明太子至死方出,除了太.祖朝的恩恩怨怨和他流着一半太.祖的血让她憎恨之外,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政治的原因,明太子的存在对神熙女帝的皇权和帝位是有威胁的。 并且是不小的威胁。 这些往昔不可调和的矛盾,因为十一年后再度相见,明太子苍白形销骨立,不可否认,神熙女帝到底涌起一种复杂的属于母亲的情绪。 只是可惜,这股属于母亲的复杂情绪,很快现实打散了,重生竖起另一种戒备和忌惮所高度覆盖。 初二,还没开印,神熙女帝就接到了重新组建东宫三府的奏疏。 东宫和其他皇子都是不一样,东宫占据整个中朝和内廷面积的四分之一,比皇帝太初宫或两仪宫也就小一半而已。 东宫之下有三府:詹事府、左春坊、右春坊。 分别对应尚书省、门下省、中书省。 皇太子是能名正言顺拥有一个小朝廷的,三府里面的都是有正经品阶的太子属官。 第272章 领头一拨太子詹事等官员,大朝常朝都有他们专门的位置,原则上原来职权不小的。 十一年前废黜明太子,整个东宫属官被全部血腥清洗,包括与之过从稍密的大小官员。 现在东宫三府自然是没有的。 明太子一重封,太.祖遗臣那边随即就上书,请旨重新组建东宫三府。 神熙女帝脸色不虞,把折子压下,只淡淡道:“暂时不需要。” …… 初三开印,今年第一个大朝会。 整个东都六品以上的文官武将,自朝天殿玉阶下一路排列至大广场。 静鞭响,神熙女帝与皇帝驾临,皇太子率文武百官伏拜跪迎。 玉阶之上,正中至高处是神熙女帝的明黄覆黑御案,神熙女帝一身明黄玄黑十二章帝皇冕衮端坐其上;而左下首往下一些的缓级上,又设了一张同样大小的御案,皇帝的穿戴和神熙女帝一样的帝皇大朝服。 当然,他神色沉沉。 这些都是一样的,唯一不同的,就是在东边空置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的三阶玉台上,新设了一个不大的玉案,明太子穿一身今天凌晨才赶制完成的玉色皇太子冕服。 他很安静,参拜跪迎之后,静静坐回原位,微微垂首,没有和任何人有视线对视。 明太子孱弱而安分。 但太.祖遗臣急不迫待为他争取利益。 今天的第一件朝议大事,当然是去年末的十六鹰扬府改制。 “启禀二圣,臣以为,改制一事仍需仔细斟酌商议!” 说话是的履国公、平章政事司马南。 年前,委任东提辖司提督裴玄素为钦差监军的诏书已颁下了,兵符也一并随诏送过去了。 这个已经没法争了。 但可以添人的,司马南声如洪钟:“太子殿下刚刚回朝,正是为陛下分忧之时!不如让太子殿下一同前去,也好尽早完成改制。” 太.祖遗臣的文臣武将们显然是事先商量过的,圣旨下了,要抢裴玄素的监军总领改制之事不合实际。神熙女帝也不会绝对不会答应的。 他们退了一步,不领头,可以一同前去啊。 整个朝堂当即吵杂起来了,阁臣范亚夫立马出列:“臣附议!老臣以为,具体奉诏南下改制的文臣武将,确实应当仔细商议!” 文仲寅也出列:“臣亦以为是!范阁老处事严谨,夏侍郎擅长刑名闻讯,左军、前军都督府熟悉鹰扬府运作,也应当挑些人去。安陆王和安捩王是宗室王理应为国效力,上次钦差团他们也去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下场了,就回不了头,很多门阀家主和他们的势力的臣将都豁出去了! 他们的人去,皇帝那边的人也必须去。 反正,绝对不能让太初宫一系独立完成十六鹰扬府的改制。 司马南一开口,神熙女帝的脸色就彻底阴沉下来了。 先前那些母子复杂情感,此刻已经彻底被一个帝皇的危机感和愤怒彻底覆盖。 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懑勃然而生。 她居高临下,甚至看见阁臣张守仁沉默一会儿,也开口说了两句。 这位太子少师张守仁,任武英殿内阁阁臣,一直没和文仲寅等门阀出身的首辅争什么,但一直都算支持神熙女帝的阁臣,为神熙女帝分化政事堂相权出了大力的。 神熙女帝看得清清楚楚,她这边譬如宋显祖这样素来以毒舌著称的太初宫忠实拥趸,立即就出口反驳两仪宫那边,唾沫横飞,甚至差点大打出手。 但却不怎么和司马南等中立派和开国功勋骂战,最多觉得后者说得实在过分了,这才皱眉反驳两句。 但却不是破口大骂那种。 太初宫这边普遍都是这样。 他们大约下意识认为,明太子是她的亲生儿子,其实明太子继位他们也觉得是可以的。 所以吵起来,少了很多锋芒,没能和中立派那边形成针锋相对的对峙态势。 但中立派和开国功勋那边略略迟疑,最后竟也帮着两仪宫那边争取起来了。 ——他们这是担心,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万一两仪宫皇帝那边彻底完蛋之后,神熙女帝又会把明太子幽禁回去。 他们都怕了,不管怎么样,反正不能让神熙女帝把明太子再关回去。 今天的朝会争吵得异常的激烈,一直持续到过了午,强行退朝之后仍在拉扯之间。 一直到了第二天的常朝,最终不得不以神熙女帝稍退一步告终。 十六鹰扬府的改制,太初宫依然占据了大半的席位,占主导位置。 明太子也加入其中了,战斗力惊人的中立派和开国功勋满意了不再吭声。 皇太子就是皇太子,他嫡皇子的身份让他继位理所当然,只要人去了,这就是政治履历和资本。 对于两仪宫,其实他们挺纠结的,毕竟现在皇帝是皇帝,而神熙女帝是太上皇,明太子是太子,名分既定,万一神熙女帝身体不好驾崩的话……那可麻烦可就大了。 他们既想撑着两仪宫,以免神熙女帝把明太子重新幽禁,但又担心日后。 这种暗藏的纠结心态,神熙女帝看得真切,她心中一股巨大的忿懑油然而生,混合明太子带来的胁迫感,让她愤怒到了极点! …… 整个懿阳宫御书房犹如狂风扫落叶一般。 第273章 神熙女帝喘息着,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啪”一声重重砸在地上,“滚!” 宫人赶紧捡起碎瓷,连怕带滚捧着托盘出去了。 神熙女帝眉目凌厉,这些年,她对这些中立派和一起南征北战的大多数开国功勋可不薄啊!该封赏封赏,该怀柔的怀柔,子孙也关照照顾,也确实收拢到他们的心,他们一直都算支持自己的。 但和明太子一比,这一切就显得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他们迫切为明太子争取政治资本的那颗心,连高坐御座的她都深深感受到了。 有没出声的,但出声的占据了大半。 他们大概怕自己普遍都年过五旬,怕自己老了,会死。 更担心她先死了吧?! 神熙女帝有过心理准备,她既接明太子回朝,这群人肯定会为他争取政治资本的。东宫三府她不可能重设,南下改制她有可能会松一松手调和矛盾。 毕竟现在矛头对外,对准两仪宫。 但今天让神熙女帝再一次清晰的知道,她这个儿子,历来都是不亚于两仪宫般对她皇权帝位威胁的存在! 今天大朝之上,那些往日暗地里骂她牝鸡司晨寇氏窃国的人,全部都温顺下来了,生怕她迁怒明太子。 朝议结束,明太子同去南下累积政治资本的事定下,甚至有些老东西激动得直接晕过去了。 神熙女帝装看不见。 但她实际看得清清楚楚的,她愤怒到了极点!也深切感受到明太子的威胁到了极点。 宣泄怒火过后,把药喝了,神熙女帝脸色阴沉,情绪很快平静了下来,她吩咐:“去把赵关山裴玄素、寇承嗣,还有监察司的赵青、王云英、严婕玉都叫过来。” “另外,把颜征和窦世安都叫过来。” 内、外,公、私,甚至颜征和窦世安并没有在朝上领的改制差事。 神熙女帝没有一并召见他们,而是一个一个见了。 只有一个目的:这次南下改制,从瀛州府一路到虎口关的鹰扬总府,耗时大概两个月左右。 这个全程之内,天罗地网密不透风,必须牢牢看管住明太子! 别人说什么不知道,但大体也差不多。 神熙女帝高居御案之后,裴玄素入内拂袖跪地见礼,神熙女帝并未立即叫起。 她冷冷道:“你兼管二事,除了改制之外,东西提辖司联紧必须牢牢看尽皇太子!不许他与外界沟通,不许有任何交流,也不许他见任何外人。但凡发现异动者,除了皇太子本人,余者一律可当场斩杀!” 神熙女帝一挥手,梁恩捧下一个托盘,里面是一柄金色的匕首。 “若有官员胆敢违谕造次,当场拿下,若抗令不尊者,必要时可当场用此匕斩杀!” “是!” 裴玄素一凛,当即锵声应道:“臣领旨。” “去罢。” 裴玄素略等了等,俯身退下,出了御书房。 他掂了掂手中的金匕,韩勃想问,他微微摇头,回去再说。 在这里说被神熙女帝知道,就是找死。 裴玄素瞪了韩勃一眼。 韩勃忿忿不平,也知道好歹,不敢说话,和何舟对视一眼,赶紧无声跟在裴玄素身后离去。 懿阳宫御书房之内。 神熙女帝连续见了多个人,包括寇承嗣,还有窦世安,两人都是掌兵的,回去已经匆匆点选了燕山后卫的亲信和羽林卫,这次专门给太子殿下当护军的。 一连见了多个人,今日又大怒一场,神熙女帝重伤之后身体确实大损,脸上已现疲态。 所以她把监察司放在最后见。 等赵青王云英严婕玉,这分别负责监察东西提辖司和宦营、五军都督府、刑部的三位监察使入殿,跪地请安,神熙女帝沉声道:“前面这些人,和他们底下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有自己的心思。” “监察司乃朕一手亲创,朕信任你们,你们此去,除了本部职责之外,另外最重要的是给朕监察好皇太子銮驾!有任何异动立即上禀,必要时可便宜行事!” “听清楚了吗?” 三位监察使普遍年岁都不少了,却英姿飒爽眉目肃然,最大的王云英已经三十岁,她们都没有嫁人,一门心思拼事业,是神熙女帝精心提拔上来的心腹股肱。 三大监察使立即大声应道:“是!” …… 监察使们随即退了出去了。 独赵青留下。 时值傍晚,无诏太监宫人一时未敢入内点灯,今天是个阴天,微潮的风自半开的朱红槛窗灌进来。 偌大的御书房大殿仅有朱红槛窗投进的天光,大半笼罩在昏色中。 神熙女帝终于现出疲惫之色,她往后靠坐在御座的靠背上,伸手捻鼻梁的山根。 神熙女帝山根处有几处细碎的疤痕,不过随着年岁渐大,现在已经不明显了,不需要用脂粉遮盖,也看不出来。 赵青上前,轻轻替她揉按头部和肩膀,好半盏茶,她蹲下,在神熙女帝椅边,轻声:“外祖母,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别生气。” 神熙女帝一生刚强,但重伤大病后,御医反覆叮嘱过,说要少生气的。 神熙女帝张眼盯着她,年轻的女子一脸忧心和关切,那张眉梢眼角带着神似的面庞,半昏半暗里,她盯着赵青,仿佛透过了时光,看早逝的女儿。 第274章 她那个为了父母兄弟反目成仇焦急大哭、不断迂回想斡劝的女儿,但她怎么可能劝得住呢?兄弟接二连三死去,甚至有被父亲杀死的,弟弟协助父亲想杀母亲,女儿伤心绝望,最后夹裹的抑郁病逝的。 神熙女帝说:“外祖母没这么容易死的,别担心,好孩子。” “外祖母还没看见我们元娘出嫁呢。” 赵青抿唇:“外祖母,我不想嫁人。” 神熙女帝给赵青精挑细选了夫婿,是葵国公的小儿子,性情温和品貌俱佳,但赵青不想嫁,葵国公府也不敢有意见,就这么等着。 赵青几次说想取消婚约,可神熙女帝就是不同意。葵国公府是真正的中立不掺和,这次也没有下场的,老葵国公是追封的,现任葵国公很有分寸。 将来不管如何,葵国公府大概率不会被卷进去。 这是神熙女帝精挑细选给外孙女的好人家,将来不管赵青想进想退,都有路。 神熙女帝便说:“不想嫁人就以后再说,你先做你的事。” 神熙女帝抬头,庑顶飞脊,天空云卷云舒,“这次南下,监察司要盯紧太子,你能做到吗?” “你会觉得外祖母心太狠吗?” 神熙女帝的脸色沉下来了,她低头看赵青的脸,这一刻带上几分帝皇的森然。 “太多人替他出头了,他甚至什么都不用干,就有人迫不及待争取让他握权。” 神熙女帝面无表情,说到最后露出一个讽刺的讥笑,冷冷道:“这些年外祖母可待这些人不薄,他们在背后骂外祖母,外祖母不少都只当听不见。” 苍老威严的女声呵呵冷笑,一敛,神熙女帝目露森然的忿懑,“可这都及不上一滴血脉啊!” 她语气再度染上几分狠戾:“真真是可恨至极!” 赵青听着,难受得泪流满面,她低头悄悄擦拭了去,睁着有些泛红的眼睛,端正跪在地上,拱手肃声:“青儿不会。谨遵陛下圣谕!臣定当竭尽全力,为陛下分忧!!” 她咬着牙关,狠狠地想。 外祖母一生坎坷,她心疼她的外祖母。小舅舅可怜,但她只能二选一了! 第61章 赵青快步走出来。 站在懿阳宫高高的台基上面,日暮黄昏,风很大,西边天际尽头的厚云底下有一线淡淡的残红,天空风云变幻,她玉白鱼龙补服外罩的黑披风猎猎扬起。 她摸了摸披风领口的金扣,自第一天进宫,她的外祖母亲自俯身蹲下给小小的她系好崭新狐裘的领口系扣,从此给她撑腰,纵容着她,爱护着她,直至今时今日。 赵青快步走下台基,几个掌队和心腹在等着她,“走!” 裴玄素一行已经快出承天门了,监察司的大部队也随着同行,赵青很快追上去。 等待牵马的空隙,她站在承天门外,肃容扫了在场的监察司女官女卫们一眼,思索赵关山和宦营那边的人手,还有轮休下值的。 赵青肃声:“自今日起,监察司的东西提辖司及宦营部,取消一切轮值,十二时辰在岗,一直到南下鹰扬府改制差事结束!” 她略略思索,迅速将整个监察司第三部 一百三十余人及二百多名女卫一分为二,一半人继续负责原来监察东西提辖司及宦营的工作,另一半人全部抽调出来,“即日起,我等将负责对东宫銮驾的监察!” “明日出了宫门起,记得给我盯紧了!”赵青厉声! “是!” 监察司除了本部工作以外,还有监察朝野一切之职责。这任务突兀是突兀,但不算很跨越职权。 只是在场的很多年轻女官还是第一次接触明太子,从这个任务进一步嗅到了帝皇母子间的矛盾激化,明太子这才回宫短短五天啊。 十一年前血洗东宫的腥风血雨她们没经历过,但都不约而同嗅到了当年那种剑拔弩张的感觉。 只不过,监察司女官女卫都是见过大场面的,很多人都没有选择嫁人的,一直在职她们勇气决心都不会缺少,闻言惊愕对视一眼,但很快镇定下来,齐声应是。 很快就由各自的掌队带着,按指示迅速分成两拨。 沈星属于监察东宫的一拨,从今天起到任务结束,她就不回东西提辖司了。 她距赵青也就几步,听见点名从裴玄素身侧不远走过来,就立在赵青左斜前方的位置。 赵青把她调出来了,沈星能力是有,但这个能力放在裴玄素赵关山身边及东西提辖司没啥意思,沈星心是偏的,不如调出来物尽其用。 黑色纱质三山帽,鱼龙补服黑披风,沈星个头娇小些,但和大家一起,披风猎猎肃容往那一立抱拳,看着也颇显英姿飒爽。 赵青拍了拍她的肩,叮嘱:“好好干,折子已经递上去了,监察司很可能要成立一个新分部叫勘察台,正是你擅长的。到时让你管我这边的分部,让你当部台长!” 沈星惊喜,激动得不行,先前赵青说过要给她升官,她以为是品阶往上擢一级或最多升个副掌队这样。 没想到是让她独当一面! 这个勘察部,一听就似乎有几分专门为她量身定做的样子。 “谢谢赵监察使!” 她响亮应了一声,下意识回头望了裴玄素韩勃等人一眼,裴玄素难得在外面露笑意,微笑冲她鼓励点了点头;韩勃也是,冯维他们更是喜笑颜开。 第275章 沈星忍住激动的心情,端正拱手应了,赵青点点头,转向下一个人叮嘱两句。 沈星深吁一口气,突然就觉得,不管怎么样,她要先干好自己手头的事,路要一步步走,再去兼顾其他。 她握了握拳。 赵青一一嘱咐勉励过她手下能干的心腹,以及扬声勉励过在场所有人! “好了,明天就南下动身了,你们跟我走!” “是!!” 赵青披风一扬,承天门风很大,她转身望向太初宫与两仪宫之间那一大片碧绿色琉璃瓦东宫的位置,她沉着脸盯了片刻,毫不迟疑带着人往那边疾奔而去。 黑披风猎猎而动,一大群人很快就走远了。 …… 这么多重的动静,瞒不过人。 这大半的中立派和开国勋爵的躁动一下子静了静。 但他们并没有后悔这几天的方案和争取,开国已经四十年,他们都已经老了,很快就要死了,再像十一年前那样退让是不行的。 不如竭力争取一把。 英国公府,蒋家。 蒋家一系这几天都保持沉默,蒋绍池兵权太重,也没人敢来接触他。 蒋家父子不管在大宴还是朝堂都装哑巴,沉默看着。 蒋无涯和他麾下的神策卫这次完全被排除在南下改制之外,也没什么好说的,平时来往的中立派叔伯都已经不联系了,他就向往日一般沉默戍守东都和皇城。 傍晚时分,刚刚下值,就收到了这个消息。 蒋家父子都在蒋父的书房,日暮黄昏,灰云在天空风中流动,蒋绍池长叹一口气,回头:“唉,接下来怕是安静不下来了。” 蒋家也不知还能中立多久。 唉。 父子两人对视一眼,蒋无涯神情复杂也无话可说,他摇了摇头,两人都叹了口气。 …… 各方风起云动暗流汹涌。 安陆王府里。 徐妙仪早早就盯着人给楚淳风收拾行装,这次比每一次出京收拾的行囊都要简单,只有一个大箱子。 两仪宫皇帝这边倒也争取到了三分一左右名额,但还有一半是门阀的,形势不可谓不严峻。 没有人会拖拉一车行李的。 楚淳风压低声音说:“这次过去,我会和明太子那边多接触一下。” 徐妙仪点点头,骑驴找马,皇帝这人,端看他一直攥着徐家,致使徐家这些年不得不越陷越深就知,是半点都没给楚淳风的面子,就由不得他们夫妻有所保留。 楚淳风前几年就和明太子那边的人有接触,她是知道的。 徐妙仪轻轻一叹,每逢出现疑有大变迹象,她就很担心,担心风高浪急倾轧下母家王府有哪一处会出现意外。 她叮嘱:“你一定要小心,别让两仪宫这边察觉。” “我知道,我知道,你别担心。” 楚淳风连说几句,生怕妻子情绪波动。 夫妻俩在榻沿坐下来,他拥着她,楚淳风今晚就直接出府了,一来是两仪宫那边需要,二来他就算在家也不与妻子同睡,怕明儿一大早起身会吵醒她。 徐妙仪算是又渡过一个寒冬,又挺过一年了。但冬季才刚刚过去,楚淳风坚决不让她跟着出门的,徐妙仪心知自己身体,并没坚持,只再三叮嘱了又叮嘱。 “这次南下,也就改制罢了,整军,安插一些人手,提一些人。明太子那边里三层外三层,就算想做什么怕也不会找到机会。形势是不好,但也没什么危险的。” 楚淳风轻吻妻子的额角,将她轻轻拥进怀里,心道对不起。 他和明太子那边其实并不是近几年才接触深入的关系,他唯独这一点没告诉她,不能,也不敢。但他肯定竭尽所能去保徐家的。 妻子的家人,就是他的家人。 楚淳风说的,徐妙仪也知道,这也是她没有南下的重要原因之一。 “我会照看星星,你别担心。” 两人碎发缠绕在一起,徐妙仪伸手把玩了片刻,仰头,两人不禁相视一笑,楚淳风柔声道:“这次十六鹰扬府,唔,让徐延和我一起去?” 景昌那边,月前成功受伤了,伤得不轻,但不损筋骨,非常附和他们期待的一个度,正好可以蛰伏一段时间。 先前稽查十六鹰扬府的过程确实颇多波折惊险,但徐家一系的人都大致保住了。有部分从前的旧人联络过,但人家显然不愿意再和旧主多接触,徐妙仪也不强求。 这次改制,徐家的旧亲信势力的人怎么安排还得到时看情况再接触联系,徐妙仪不去的话,那就让徐延去。 徐妙仪点点头:“好。” 这段时间,她和己方这边的人飞鸽不断。这次改制,本来两仪宫这边是挺麻烦的。不过裴玄素赵关山那边有星星,大体应该会没事和满意的。 楚淳风不由笑:“星星那丫头有些厉害了。” 徐妙仪也笑:“厉害不厉害,少让我操些心就好。” 夫妻俩偶偶私语,调侃说笑几句,天色不早了,楚淳风的行装箱子已搬了上车,他也要动身了。 和妻子去书房看了儿子,告别妻儿,楚淳风一路出了前院,一步跨出府门。 车马辘辘停在门前,肃容齐整的近卫膘马,夜色已经降临,视线越过檐顶屋角,一大片灰云流动的藏蓝苍穹。 第276章 楚淳风一身深蓝色的窄袖武士服,他抬头望天际,风吹云动涌荡如潮。 他长长吁了一口气。 这一趟,于徐家确实是没什么大碍的,很轻松的一次出行。 但他本人却一点都不轻松。 楚淳风神色肃然,冷风中岿然,他动也不动,己方多年的暗中筹谋准备,全都在这一趟了。 他快步下了台阶,问身侧心腹:“楚治怎么样?” 两仪宫大皇子,秦王楚治。 楚治这趟将是他们要用上的非常重要一个棋子,不可替代。 好在这次楚治如以往一样,也去,省了他们背后不少功夫。 楚淳风非常关注楚治,生怕对方有什么意外情况耽误行程。 心腹低声禀:“已经动身了。” 楚淳风:“很好!” “走!” 一行人翻身上马,马蹄疾疾,往五军都督府方向而去。 …… 事情是悄然起于二月十九,梵州鹰扬卫的。 裴玄素为钦差监军,领了圣旨兵符,持节并身后的组成复杂的朝廷改制节使团营,一路南下,先到瀛州,再到曲州,而后蕖州,这样一路往东,再逶迤往北,陆师卫所和水师卫所交集,迅速完成改制中前期工作。 该查的私运网和私贩网案,先前一路留下来的钦差团和提辖司两监的人已经查得差不多了,就算是神熙女帝,也不会全部入罪中层及以下将领的。 这些人都会一笔抹去,之后再施恩重新改授为募兵制的将领。 裴玄素要做的是,把神熙女帝指定名单上和他这边察觉有不妥的将领借罪剔出去。 一切都只是政治手段。 但这也给了裴玄素不少的操作空间,去安排张时羁等人。 定罪量刑和下旨重授高级将领都不关他的事,每过一处,争执拉扯一轮之后,裴玄素把重要涉案将领写折呈于朝廷,而后剩余的原府兵将领又写一本,一同呈上。 第二本也大多是有罪的,原鹰扬府的大小将领基本都领罪。但他们戴罪原位暂时领兵,裴玄素把整个鹰扬卫疏理好,安抚军心,而后命其沿着指定的路线前进,抵达即将编入的宿军和京军营中,等待重新授命的旨意。 整个十六鹰扬府的原府兵,全部都不会在原地驻扎,大体打成三股,一股往北疆成为边军;一股抵达云州、汾州一带成为宿军;最后一股将会整编后成京军。 这三个地方的边军宿军和京军,则会调出兵马,抵达原十六鹰扬卫所旧址,成立新的卫所驻扎当地。 这些就不详细说了,反正神熙女帝及东都朝臣们肯定是不太熟悉这些中低层将领士官的。 折子附有裴玄素的评价和建议陈条,他很巧妙将张时羁等人放在这些名单的中等偏上层。神熙女帝必然不会全部采信他的意见,到时一压一挑,斟酌来用,估计张时羁他们都会放到裴玄素原来看好的大致位置上。 后续果然如此。 但这些是后事,暂时就不说了。 …… 霏霏春雨,纷纷扬扬洒落梵州二月的褐黄色土地上。 稍往南一些江河没有结冰,登船速度很快,裴玄素雷厉风行,配合着太初宫宋显祖等一干战斗力惊人的文臣武将,再加上中立派和开国勋贵那边已经达到此行目的,不敢过分刺激神熙女帝,收敛了很多。 只在重要将领的定罪上有激烈意见,但这个是东都朝堂争论的事情。这边只负责上呈证据链。查验过真伪后最多骂几句,也就消停了。 门阀那边在鹰扬府这边本是有人的,但多年来为行私运暗事,已经被鹰扬府这边找各种机遇交换,把要紧的人都剔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莱州、甘州和陈州水师门阀的人较多的,索性没被包含参与私运的事情。 不过这次也一并改制了。 门阀也在和太初宫较量当中,改制也成,但这些人必须以同样的将位安排好。 ——这其实也是曹氏等门阀最终下场的根本原因,这次已经被削入骨了。 这些东都的纷纷扰扰,和裴玄素无关。 这次领了兵符,裴玄素以快准狠手段肃清各鹰扬卫迅速完成梳理,就连不少中立派和开国勋贵看在眼里,虽不喜甚至厌恶他的居多,但也不得不高看他一眼。 这个秾艳凌厉的奢华赐服的权阉,确实是相当厉害的。 如果不是这等际遇,走的又是军途的话,当是一个不可多得将帅好苗子。 这些复杂的情绪夹杂着厌憎,后者裴玄素大概能猜到,但外人太多,这些不相干人的情绪他从来都不屑一顾的。 二月冰雪消融,潺潺春水汇聚入江河,岸上泥泞一片。 梵州鹰扬卫的主营房已经被指挥使陈屏之自焚时烧毁一大片,钦差行辕并没有挤占本来就很拥挤的兵士营房,和五千护军一起,以营帐驻扎在梵州鹰扬卫西侧的苇河边不远。 裴玄素大致整理好了梵州鹰扬卫的事情之后,他还有一件差事。命冯维略做收拾桌子,他起身披上绒面披风,冒着霏霏细雨,撩起帐帘快步来到明太子行辕。 明太子行辕一层一层又一层,守卫监察异常森严。裴玄素离得远远,就望见持剑站岗的女卫和在多层守卫中穿梭巡视的金黄、玉白二色衣饰的女官们。 他巡睃片刻,可惜今晚没有见到沈星。 第277章 她当值,两人没法说话,但这么望一眼也挺好的。 裴玄素肃容,冷着脸快步进了守卫圈。地面太湿了,明太子身体弱,而皇太子的车驾很大分两层像个小屋子,索性没有扎营帐,直接以明黄朱红的皇太子车驾当起卧之地。 神熙女帝的严令之下,明太子和个犯人差不了太多。车驾之外,先是东西提辖司,再是寇氏的北衙禁军,然后是羽林卫窦世安的亲信卫军,之后还有监察司女卫的一层。 再外面,还有颜征领的骁果营禁卫军。 前前后后,光是这个核心监控圈子,就宽达半里地,再东边就是五千护军和梵州鹰扬卫的原将领府兵。 除此之外,还有监察司女官活岗,一队队在整个监视圈一层层里里外外巡睃的。 谁也不能见明太子,明太子也不能见谁,只言片纸都不能往外传递,连喝的每一口水,都要经过每一层监视衙部派出的人的共同检视,确定没有问题。 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表面看着威仪赫赫天家气象,实际也是,但苍蝇都飞不进去。 赵关山已经在等着裴玄素了,一见他来,赵关山接过身后宦卫撑的伞,和裴玄素并肩往太子行辕车驾行去。 两人招来梁彻张韶年吴敬梓等两司太监头子仔细询问一番,连明太子今天吃了几两饭,多少菜,出了几次恭?都一一询问仔细。 问罢,赵关山和裴玄素快步行至皇太子车驾前,赵关山冷脸叱道:“进去禀报,赵关山裴玄素前来给太子殿下问安!” 赵关山一反先前行宫接人的毕恭毕敬,声音尖利,疾言厉色,一副剑拔弩张的监视者冷戾姿态。 赵关山平时不是这样的,他有个外号叫“笑面虎”。 但出京第一天,他第一次给明太子“问安”,他这么做完之后,教裴玄素,“我和你必须这样做,东西提辖司亦如此。” 作为被重新接出的皇子,神熙女帝亲生子,赵关山是恭敬的。 但顷刻角色立场变换,神熙女帝高度警戒明太子之际,作为神熙女帝手上负责监视的两把尖刀,并且刀锋还对准明太子亮着的,他们的态度必须比神熙女帝更狠厉! 赵关山绝对不能对明太子继续恭敬!他和裴玄素,包括两人麾下的东西提辖司及宦营,必须贯彻神熙女帝的意志,以神熙女帝的意志为自己的意志。 一旦流露出违背神熙女帝意志对明太子继续恭敬,嫌隙必生,多来两次就该下台一鞠躬了。 他们这种人,这个位置上的人,这么下台只有死路一条。 ——每日三次给明太子“问安”,也是神熙女帝的旨意。 当然,赵关山没有擅闯,而是等待明太子的人通报。 这些跟随了明太子不少年头的老人,是神熙三年东宫巨变明太子被废黜皇太子位之时,二十岁的明太子闯进懿阳宫御书房,以割腕为代价最后才保下来的一小撮身边人。 当时是真割!狠狠一刀,明太子疯了似的泪流满面,要不是蒋绍池刚好在,及时抄起手边的笏板疾射打偏了明太子的刀锋,他就真的割断腕脉了。 饶是如此,也在其左上臂留下一条深可见骨足足半尺长的深深伤口,血流如注。 神熙女帝这才松了口,留下他身边这一撮伺候的人,跟着他一起去宾州。 赵关山知道这件旧事,所以他没有闯进去,也私下叮嘱过裴玄素和陈英顺他们,没发现异常的话,绝对不能动明太子贴身伺候的这些十来二十个人。 …… 明太子的车驾边上,扎了一圈三角帐篷,是明太子人轮值休息的地方。 今天守门的是个老太监,估计从前也是经历过了,对神熙女帝骤变的态度适应得很快,转头钻进车厢禀报。 不多时,明太子冷冷的声音:“进来。” 赵关山一个箭步,一把抄起厚厚的锦帐车帘,把半开的车厢门推开。 二月的天,赵关山裴玄素连沈星等女官都换了春装和薄绒面斗篷了,銮驾车厢内仍烧着炭盆,一阵热气扑面,明太自裹着厚厚的狐皮大氅斜躺在卧榻上,面庞咳嗽得有些潮红。 明太子近日有些风寒咳嗽,赵关山带了御医来,抬头示意,御医背着药箱上前,小心翼翼地说:“太子殿下,请。” 这双方剑拔弩张疾言威迫的气氛和态势,但他小小御医,哪一边都不敢得罪。 御医给明太子诊脉的时候。 赵关山一个箭步撩起内车厢的门帘,迳自进去检视一番。 裴玄素也扫视了车厢内左右。 今晚的差事才算完成。 之后,赵关山裴玄素便说了告退,转身出去了。 锦帐车帘撩起放下,在晃动,郑安上前把车厢门关上了,明太子剑拔弩张的冰冷姿态这才收敛了。 他面无表情接过湿帕,把左边脸胭脂涂抹的潮红给抹了去。 一半脸泛红,一边脸惨白,看起来异常渗人。 明太子想起神熙女帝,他冷冷讥诮笑了一声,把铜镜扔在几案上。 …… 梵州有大片大片的盐碱地,但幸运的是,当年来整土的那个确实是能人,这些年建渠分隔,又不断用石膏土中和,开渠排水,抑制住了盐碱区域的蔓延。 梵州鹰扬卫不是处于盐碱区之内,是位处分隔渠外再往西七八里外的位置。 第278章 这边的七八里永业田,还是勉强算保住了的,种庄稼长得不好,但今年没人耕种,春雨一浇,却长出一大丛一大丛顽强的野草,比人的腰还高,连成片,让人无奈又叹息。 这边梵州鹰扬卫多年努力,北郊引进了很多的耐盐的树木,旱柳、桑树、怪柳、皂荚树和白榆等等,冬天落尽了黄叶,早春才刚冒出些苞芽和嫩叶,还有点光秃,但也初显葳蕤。 “噗噗噗”一阵白鸽振翅的声音落下。 自桑柳白榆林的深处,落下一只信鸽,信筒抽出,很快送到护军中一个橘子皮脸的将军手中。 这人是明太子的人。 明太子失联期间,正是他负责打点大小事务,这信鸽传的正是孙传廷那边的北方消息。 ——孙传廷辗转北地,去了多处谢家各城的宅子,眼见已经到了最后几处了。 不能再让他扑空了。 橘子皮将军脸色沉沉:“传信,让替身上去。尽可能骗过去,实在不行,杀了他!” 他神色沉凝凌厉,他们现在已经快到虎口关鹰扬总府了!最后的最关键关头,可不能节外生枝,被孙传廷提前喝破主子的假身份。 底下的人立即就去传信回复了。 橘子皮脸却仍一脸沉凝,接下来,他就要递信给太子殿下了! 明太子十年磨一剑,一切已经蓄势到位了,没有第二次机会。 必须崩塌得恰到好处,因为所有东西都是一环接一环的,眼下正是整个计划承前启后的至关重要节点,橘子皮脸这边不能自行决定动手的,因为他不知明太子那边情况究竟怎么样? 决不能动手之后,明太子却没能得到利益最大化的好处! 缺了哪怕一点,对后续影响都是非常之大的。 明太子已经布置好了一切,但能不能动手?何时动手?橘子皮脸必须先联系上明太子,得明太子的亲自示下。 明太子对监视早有预料,也设了好几个联络的手段,但已经有三个不能用了。 只剩下最后两个。 其中一个是会被整个营地同时察觉的,非万不得已绝不能用。 于是,就剩下最后一个。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这样严密到极点的监视形势,依然让橘子皮脸的心紧绷。 不紧张不悬心是不可能的。 他屏息片刻,在纸条上画了下一个山形暗号,这就是提前商定好的,“一切就绪”的意思。 他招来心腹,再三叮嘱又叮嘱,心腹仔细听完,深吸一口气出去,揣着纸张出去了。 这张纸张经过几次的传递,最后被扔在东西提辖司和监视禁军专门用来排泄二便的一个山坡偏东位置,用一块石头压着,一颗开了花的杂草掏出来种在大石边上。 …… 淅淅沥沥的冷雨,落在人间,化作冰冻。 每逢这样的季节,明太子总要病上一场,或轻或重,咳嗽久了心肺生疼。 但这种浅浅的疼痛,他毫无感觉。 他神色淡淡靠坐在窗边的卧榻上,一致苍白瘦削的手,两指挑起云锦车帘。 车旁的宦卫和再远一点的禁军,立即就回头扫视过来,而后又侧头回去。 明太子面无表情,好像只是透气,实际他冷冷看着这些牢牢看守他的各岗各哨。 赭色宦卫衣饰,斗牛、麒麟甚至飞鱼赐服都有,华丽而深深扎进他的眼。 还有,这远处近处一重又一重的禁军。 他不禁挑唇,讥诮一笑。 笑意不达眼底。 明太子的情绪阴翳到了极点,熟悉他贴身伺候的几乎马上就发现了,郑安急忙上前,极小声:“殿下?” “我没事。” 明太子面无表情放下云锦车帘。 他这一生,从小到大,被囚禁的时间占据三十一年人生的大半,从孩提就开始,断断续续,到了今年三十二岁将至。 大约有二十年吧。 最惨烈的一次,神熙三年,他身边所有追随他的文臣武将,包括为他说话的内外朝臣,以及东宫内他的护军所有一切伺候他属于他的人,全部几乎都被杀光。 多么可悲,多么可怜。 他呵呵惨笑两声。 “够了!” 明太子冷声,他这一生,被囚禁得也是足够了,今日,他将要彻底挣脱它! 并告诉囚禁他长达十一年的母亲,杀了他身边几乎全部亲近的人的母亲。 他回来了。 他还要一步步地夺走她死死抓住酷爱一生的帝权皇权! 明太子冷冷盯着窗帘,外面的这些,东西提辖司的鹰犬爪牙、包括那些姓寇的、还有为他那母皇效命的酷吏臣将,一群该死的人。 囚禁、助纣为孽。 他冷笑。 譬如赵关山,杀光他东宫三府的文臣武官,连同他近身伺候的人,罗织罪名,诏狱血海一片,无数看着他护着他长大的人,死无全尸。 他也将会让他们偿付血的代价。 明太子慢慢垂下眼睑,他这辈子唯一愧对的,只有裴玄素。 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明太子已经接到了那个山行暗号,一切就绪,招手让郑安附耳过来。 “联系他,让他把信传出去。” 明太子铺纸研墨,在宣纸边缘绘画了一个弯曲河流形暗号——我无碍,按原定计划动手! 第279章 郑安将宣纸边缘裁下,这张宣纸塞进一叠宣纸的中间,小纸条折叠几下,收进怀里。 …… 那是个刚入夜的不久的晚上,大家轮流吃饭。 虽说十二个时辰当值,但总要吃饭睡觉的,一队队定岗开始挪动,开始按照排班轮流去吃饭。 沈星吃得比较晚的,今晚她还得值上半夜,寅时才能回去睡觉,怕饿肚子,她就让同组先去吃,她吃最后就好。 一组六个人,一半人去吃饭了,她和梁喜何含玉继续按原路径巡睃。女卫是定岗,而监察女官是巡岗,她这一组六个人都是女官。 她们今日抽签巡的范围是最外围,普通护军那一片。一开始这边不用巡的,但赵青深思熟虑之后,把监察范围扩大了,和羽林卫相接的普通护军的百丈一圈都要巡视。 夜里黑魆魆,河边风大呜呜,野草枝叶刷刷的怪声,连续多天的淫雨,野地的泥泞都快烂透了,特别是人多经过的地方,深一脚浅一脚泥泞直接陷到靴筒边上,幸好新靴不漏水,但也非常冻脚。 护军这边和监视区域不一样,护军要放松得多,毕竟绝对不会有人胆敢袭击鹰扬卫和多达数千护军的南下监军改制的钦差行营,皇太子的安全也不用护军操心。 对比起另一头的一丝不苟井然肃杀,这边可就疏松得多了,造饭吃饭时间,普通护军推水运输柴草食材的去了一批,毕竟那边不干只能他们干,吃饭的又去了一批,巡到边缘的时候,护军站得疏松。 淋了多天雨,大家都挺难受的。 有吃饭休息完了,回来换岗的,被换下的人又赶紧走着或小跑去吃饭的。 夜色里,沈星无意一瞥,她能用袖箭,眼睛特别尖的,“咦,那个人怎么一个人走的?” “他背影有些熟悉……” 沈星惊鸿一瞥,见夜色里,一个头中等、穿着普通护军服饰的兵甲背影,她顿住了目光。 沈星擅长勘察分析和文书工作,这就注定了她是一个非常能发觉细节以及记忆力本身就很好的人。 她们这些人,因着赵青的态度和一再强调,简直把弦上得最紧。这么多的雨天带着斗笠蓑披天天在泥泞里长时间上值巡察,没人喊过一声苦一声累的。 沈星认认真真,不但观察过明太子身边伺候的那些人,她连围绕太子车驾那一大圈宦卫和寇氏北衙禁军的人,包括自家这些女卫们,但凡岗位能有接触銮驾左右的,她都仔细看过观察过。 她就觉得,前方那个带着大斗笠普通着装的护军,晃眼背影有点熟悉。 梁喜是个经验非常老道的监察女官,她立即推了何含玉一把,“前面有个坡,你在那里猫身,赶紧回去给赵姐报一声。” 她说:“有没有问题,看过就知道了。” 但这里附近不少护军,假设这人有问题,谁知道护军中有没有同伴,对方又在做什么?万一打草惊蛇? 梁喜稍一思忖,当即没有声张,她和沈星何含玉三人佯装继续巡视,转了个弯,而后在坡下的位置,何含玉迅速掉头。 梁喜沈星则藉着夜色,快速往那边追过去。 那人果然有问题!! 沈星梁喜用黑斗篷掩住脸颈全身,配上黑靴,她们又对护军巡守路线背得滚瓜烂熟,很快绕路追上了那个人。 那个人在吃饭的一大排大帐边缘一侧身,然后绕过去了。 而后疾冲而下! 梁喜沈星怀里有信号箭,但她们当然不会现在放,两人对视一眼,神色霎时紧绷。 毫不犹豫,沈星举起袖箭,梁喜抽出特地染过的黑色长刀,藉着夜色遮掩悄悄追上去。 但一下坡,脚下泥水很深,两人跟着那个黑影追出一阵,前面那个人发现了,梁喜沈星大喝一声:“哪里跑——” 沈星立即放了一只袖箭,正中那人背心,他闷哼一声,扑到在地。 梁喜沈星飞奔上去,然这人突然一跃而起,黑巾掩住面,一大把药粉撒出来。 梁喜一偏头,迅速把后一步的沈星推开,她被粉末笼罩,立马屏息,冲了出来。 那人惊慌失措,夺路狂奔。 沈星被推扑到在泥水了,但谁顾得上,立马就爬了起来了。 两人抽出信号箭,跑了几步急追,梁喜一阵晕眩,晃了晃,扶着大石,慢慢栽倒在地. 沈星赶紧把信号箭拉环用力一扯放了。 “咻——”“彭!”一朵橘红焰火在半空炸开。 但那个人已经彻底冲出了护军的巡哨范围,快跑没影了。后方的护军刚看见焰火还不知怎么回事,再加上普通兵甲夜视能力普遍都偏差的。 沈星跳起来,她没有多犹豫,拉了信号箭之后,瞥一眼,大急,赶紧抽出匕首,往那边追过去了! 第62章 沈星在被雨水浸透的黑夜飞跑,前面黑影时隐时现,她尽可能悄悄追上去。 她谨慎,紧张,还有点害怕,但穿了这身衣服,却奇异觉得自己不能退后,要追下去。 她第一次独自一人,以身犯险,是为了公事外事,甚至不是为了徐家和徐家人,这种感觉陌生而战栗,心脏怦怦狂跳,却好像跨过了心里某条界限。 但沈星此刻也顾不上去分辨去想。 黑魆魆的夜,细雨不知何时停了,她头上的斗笠早就不知哪里去了,脚下积水湿透了软泥,她一脚下去全力拔起,以最快速度往前追着。 第280章 绕过山坡,擦过一个树林,黑乎乎湿漉漉的腰高杂草,冲出去之后,那人突然不见了。 她一下子想起刚刚那人佯装中箭重伤扑到在地的场景,她急忙往侧边一躲,贴着大石的边上,小心扫视,慢慢往前睃寻走去。 黑乎乎湿透的野外,高矮树影荆棘杂草,河边的风呼呼的,杂声不断却异常寂静,沈星很清晰听见她从泥地拔脚起来的“叽咕”微响。 她心脏怦怦狂跳,意识却前所未有的冷静清醒,在这种两种极端的感官意识,她瞪大眼睛竖起耳朵,一手举着袖箭,另一手紧紧握着匕首竖在胸前,她全程都背后贴着大石或土坡,警惕盯着四周,小步往那人消失的方向小跑过去。 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沈星一直努力巡睃血迹,那人就算没有重伤,那个角度,他至少应该有被射伤吧,气血奔涌之下肯定有血滴落的。 她感觉那个人藏起来了,想像梁喜一样把她解决掉再跑。 她要拖,只要再拖一小段时间,他们的人就该赶到了! 但显然对方是绝对不能让她拖的。 饱浸了雨水的漆黑夜里,两人无声对峙了,骤然,沈星隐约嗅到一丝很轻微的血腥味,在这雨水浸透了的咸腥泥土野地气息中,异常的明显。 沈星眼珠一动,倏地往黑乎乎的灌木丛中望过去! 她突然抬起袖箭! 与此同时,那个方向短距离突然暴起一条黑影,一跃而起,往她狠狠扑过来! 他的蒙面巾已经牢牢系上了,斗笠不翼而飞,黑乎乎的一条黑影,被沈星突然转向的袖箭对了个正着,但这人一直防着,突兀一个侧身,险险避过了这支突如其来的袖箭。 两个人缠斗在一起,黑乎乎的夜里,急促又重的呼吸声,对方是个男子,力气明显要优胜于沈星,但沈星非常灵活,连续躲开了几次,她挥着的那把匕首是蒋无涯送她的,削铁如泥,让对方不得不忌惮。 说来,裴玄素非常不喜欢蒋无涯送她的这把匕首,屡次说要寻一把更好的给她,言下之意就要把这把给淘汰了。 但没寻到之前,他转头却教她匕首的防身和战斗方法,他那么忙那么多生死相关的大事,却在二姐教她的基础上,结合自己会的,琢磨出一套十来招匕首肉搏招法,甚至完成之后,他那么骄傲一个人还首次低头去找了韩勃讨论,完了并督促她有空就炼,非常上心。 当然,沈星自己也很努力。 就是这柄削铁如泥的匕首加那套招法,让沈星和那个人的黑夜缠斗坚持住了。 两人打斗其实很短暂,大约数十息的时间,喘息和生死擦肩紧.窒,骤然,沈星听见梁喜忍着往这边跄踉寻过来的声音,她陡然高喝:“在这里!我们都在这里——” 那人一骇,陡然暴起,一扑最终成功将沈星的匕首打落!两人翻滚着滚下土坡,在泥地的短暂翻爬撕扯之下,那人成功自身后掐住了沈星的脖子。 这一霎陌生的大手铁钳子一般扣着咽喉,陡然施力毫不犹豫要掐断她的脖子,咽骨窒息般的剧痛!但万幸沈星还有袖箭,她在二姐多年的训练下几乎形成了肌肉本能,反手一按皮套机括的某处按钮,“啪”一声抽出一支铁箭,她剧烈挣扎着,反手重重往对方的手划下去! 那一下不管不顾,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手上,那人闪电般缩手将她甩出去,他闪得很快,但左前臂被划了一下,鲜血立马就涌出来了! 沈星剧烈咳嗽着,咽喉巨痛肺部火辣辣,眼前发黑,蜷缩着一时直不起身。 但不待那人扑上来补刀,梁喜赶到了! 梁喜跄踉着连爬带滚冲过来,急忙挡在沈星身前,她忍着晕眩手上持染黑的雁翎细刀,和那个蒙面护军对峙。 两人短暂交锋了一会,但大部队举着火把往这边狂奔已经逼近了,更有甚者,轻身功夫卓越者已经抢在大部队前头,跟着脚印往这边飞跃追来。 那人重重一脚踹倒梁喜,自己也扑倒再地,眼见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那人再也顾不上杀这两个女官灭口,恨极咬牙,一落地闪电般爬起,掉头飞奔出去,很快消失在湿漉漉的夜色里。 梁喜追不动了,实际她已经强弩之末,继续打下去她也快坚持不住了。 晕眩一阵一阵加重,手足乏力,她急忙爬到沈星身边,“小沈,星星!” 沈星刚才头磕到石块了,粉末其实也吸进了一点,药力终于见效了,几厢交集,她呼吸急促眼前发黑,一阵阵眼晕,眼见快失去意识的样子,她急忙抓紧梁喜的手,“那里……” 那人跑了,也不知还能不能追回来。 但此行却是有了重大收获的。 沈星伸手指着斜后方的土坡下的一片土地,就是她和那个护军刚滚下来爬起身撕斗被掐住咽喉那里! ——那里有几个清晰的脚印! 有两个线索,一是前臂负伤了,第二,就是这几个脚印。 一路跑过来都很深的积水,再加上大部队追赶,脚印留不下来的。这样湿透了泥地,上面沈星和那人、底下梁喜和他,缠斗的现场踩踏后根本留不下脚印的。 唯独这里,摔倒滚落后爬起,没有积水,受力很深,留下几个重重的深深的脚印。 沈星摔倒在地,她刚才藉着黑夜的微光,视线无意一瞥,清晰望见了这几个深深的脚印。 第281章 又细又窄的靴身,翘头的,这是东西提辖司阉宦专用的官靴。 高官靴子材质更好更贵,普通宦卫差些,但样式是一摸一样的。 换了旁人可能认不得,至少没这么快,但沈星先前天天在东提辖司,和裴玄素韩勃他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人是个东西提辖司的阉宦来着!! ——可能由于时间或什么原因,那人没顾得上替换靴子。 沈星睁大眼睛,但黑夜里看不清那人的靴子样式,那人往杂草丛生的方向逃跑的,显然不会再留下脚印。 这几个能证实他阉宦身份的脚印就异常珍贵,沈星一阵阵发晕,但她努力坚持住了,生怕等下这几个脚印被踩踏没了。 梁喜赶紧顺势一望,她亦立即发现了脚印的特征,大喜,“这人是东西提辖司的!” 沈星心里一松,终于大胆放心晕过去了。 她栽倒,梁喜吓坏了,实在沈星被那人前臂鲜血溅摔的鲜血染了一头一脸,颈脖鲜红一片,刚才晃眼,沈星紧紧捂住喉咙倒地的,黑魆魆的夜光里,她连忙伸手摸了沈星脖子一把,幸好光滑一片。 试呼吸,还好。 梁喜也快不行了,眼前模糊,她中药挺多的,能坚持到现在已经超水准的发挥,努力睁大眼睛但看不清沈星脖子,她才伸手去摸的。 好在先头援兵终于赶到了,雨水浸透的黑夜里,斜后方来的方向传来衣袂掠动的急速猎声,赤红赐服秾艳阴柔下颌侧颜在坡顶一闪,梁喜用尽全身力气,拚命举手,“我们——”在这里! 她也栽倒了。 惊鸿一瞥,把裴玄素骇得魂飞魄散。 …… 且说裴玄素得讯的时候,他正在帐篷内和韩勃低声说些什么,韩勃有点不耐烦,这时候外面疾冲而入贾平,在饭帐出来他刚好遇上带着人疾冲而出的赵青,赵青一把抓住他,疾声让他赶紧通知裴玄素赵关山点人来。 贾平吓坏了,赶紧打发身后手下去报赵关山,他往裴玄素的营帐狂奔而去。 贾平吓得脸色都变了,他其实是猜到裴玄素的心事的,作为一个阉人,他太知道这个人有多珍贵这种感情能有多么执着了。 他飞奔而入,“不好了!星姑娘和梁监察发现了一个可疑的护军,她们俩独自尾随追上去了!” 裴玄素脸色霎时一变,疾冲而出。 韩勃抓着贾平的衣服,也急道:“什么回事,赶紧说清楚!” “我也不清楚详情,赵监察使让我来传话的,她带了好多人,让咱们赶紧点人过去!” 贾平的声音断断续续,飞奔过来传话的监察司女官也赶到了,疾声把大体的情况说了一遍。 裴玄素急声下令梁彻点人。除去原来的监视圈里的人手,所有轮流去吃饭的监察女官女卫、东西提辖司的另半数宦卫番役和宦兵人手,倾巢而出,举着火把翻身上马,往那边疾奔而去。 何舟和顾敏衡专门负责皇太子銮驾的监视和守卫,两人这边没动,但其他的全部都动了起来。 裴玄素心里着急,把点人的事交给梁彻和贾平之后,他率先一步已经带着贴身的人往前面赵青追去,韩勃紧随其后,一行人轻身功夫非常了得,很快赶上了先出发的前者。 这时候,裴玄素心里还不是过分焦虑的,因为女官转述何含玉提供的信息,沈星和梁喜是往饭帐那边去了的,那边人很多。 偏偏刚小松口气。 可就在这个时候,“彭”一声,远离饭帐的野外方向,陡然爆起一朵橘黄色的焰火! 这是监察司的紧急情况和求援信号,不到非常重要或十万火急的情况,是不会轻易放的。 ——并且,看焰火升空的位置,已远离护军营地之外了! 所有人一惊,精神一振,赵青一指厉声:“快!赶紧过去——” 疾疾急促的马蹄和火把,裴玄素却已经刹那超过了大部队,和韩勃等几人往那方向疾射而出。 他大惊失色,急切简直无以复加,往那边全速飞奔掠去,心脏咄咄狂跳,沈星和那叫梁喜的两个女孩自己追上去了,他想想都害怕。 一路跟着痕迹,先是见到粉末和袖箭,梁喜在大石边扶坐下又挣扎爬起来遁着追上的痕迹。 这地方非常多的积水,根本没有脚印,但好在刚刚淌水而过还残存些许浑浊和踩踏水草的的痕迹,黑夜中全力搜索,裴玄素越找越急,他发现剧烈打斗的痕迹和血迹,心中一缩,陡然冲上高坡。 紧接着,就望见了终身难忘的一幕。 那一刻,真的吓死裴玄素了,梁喜搂着沈星,无力栽倒在地,两人一身狼狈,裴玄素异常眼利,他清晰地望见沈星鬓发颜面脖颈血红一片,身上也斑驳血迹泥污,头软软垂下在梁喜的臂弯,无力阖目,无声无息。 这一幅两人仿佛死去的无声画面,裴玄素心胆俱裂,他脑子嗡一声,人已冲下去,一把扣住梁喜把人甩到一边,他双膝着地跪着俯身把她抱住,“星星!星星——” 但好在下一瞬,沈星身体是暖的,颈脖后仰有鲜血没有伤口,他急忙伸手一探呼吸。 没顶骇然后陡然一松,虽很短暂的一瞬,但失而复得的巨大情绪波动,两种情绪猝一冲,连眼泪都下来了。 “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 第282章 裴玄素紧紧闭着眼睛,用力抹了一把脸,把沈星紧紧往怀里一扣,埋在她的颈窝。 有力的颈脖跳动让他咬着牙关片刻,露出个放松的笑脸。 他赶紧抱起沈星,“看看这个女官,试试用水浇醒她!” 韩勃韩含冯维邓呈讳等人先后赶到,韩勃邓呈讳是最快的,韩勃也赶紧先看沈星,沈星紧阖着眼睛也吓了他一跳,但下一瞬看裴玄素微红丹凤目和放松的神色,他就知道没事了。 韩勃嘲笑裴玄素:“瞧把你吓得,至于吗?” 裴玄素懒得理他,抱着沈星没放手。他心有余悸,抬头睃视四方一眼,握了握沈星的手,片刻又赶紧伸手去擦她脖子上的血,发现掐痕,赶紧检查她颈骨,发现活动自如没事,又匆匆检查她身上,淤泥很多左手袖箭都挣脱一个扣子了,但好在都没有伤口,这才真真正正松了一口气。 这一刻他真情流露,忍不住伸出右手,紧紧贴着她的脸颊,深深吸了一口气。 幸好没事,真快吓死他了。 但其实,沈星中药没那么深,她磕到头了,但不动还好,她模模糊糊是有些意识的。 她感觉有个人直接掀翻了梁喜,紧接着她被抱紧一个熟悉淡淡皂香和龙脑香的怀里。 她不清醒,模模糊糊感觉有几滴炙热的东西低落在她的脖颈和脸上,皂香和龙脑香大盛,她被紧紧抱在一个暖热的怀里。 模糊中,有一双手握住她的手,细细摸索检查她的脖子和她的全身,脖子很痛,那动作细碎,模糊中似有似无,紧接着,有一只手放在她的左脸颊上,紧紧贴着。 因为药力,她的感官和思维迟钝了很多,黑乎乎包裹睁不开眼睛,也反应不过来。 直至这只手轻轻贴在她的脸颊上,触感陌生而炽热的掌心,大拇指上一个硬硬的东西。 想了好一会,她忽然想起韩勃赠裴玄素的、后者嫌弃得不行却一直戴着的那个碧玉扳指。 模糊中,心一震。 她隐约意识到,这人竟是裴玄素啊! …… 后方的大部队很快就赶到了,赵关山也来了,他和赵青翻身下马,快步往疾冲过来。 梁喜被水一浇,还真是有点清醒了,裴玄素小松了一口气,不然他只能尝试唤醒沈星了。 邓呈讳连浇了几次水,梁喜费力睁开眼睛,她指着杂草丛方向,“那人,往那边去了!” 她又急忙费力掉头:“不要踩这里,那人是个宦官……” 方才裴玄素已经瞥那边的脚印,第一时间让韩勃冯维他们注意保护,他低头一看,也眯起了眼睛。 韩勃冯维房伍等人已经分散迅速搜索一圈,没找到其他脚印,他们也猜是杂草丛方向,韩勃还追出一段,不过很遗憾那人已经跑无影了。 大部队已经赶到了,冯维房伍等赶紧指挥保护那两个打斗现场。 赵关山赵青第一时间命人用木板铺地,俯身察看那几个脚印。 两人站起来,吩咐一句保护脚印,肃容望向杂草丛的方向。 赵关山望一眼裴玄素,裴玄素担心引人注目,已经将沈星交给邓呈讳背着了,邓呈讳侧边紧紧站着后一步闻讯赶至的徐芳等人。 徐芳等人是编外人员,不管是监视皇太子銮驾的圈子,还是沈星监察司的差事,他们都不适合参与的,于是就待在偏外围的地方,得讯比裴玄素等人慢。 徐芳等人一脸急色,赶紧探沈星颈脉,这才松了口气,紧紧簇拥在旁。 邓呈讳背着沈星,紧紧跟在裴玄素身后。 赵关山心知裴玄素心里惦记沈星,况且这里有他有赵青,还得分个人回去立即封锁监视圈子,尤其是东西提辖司的人。 赵关山就说:“上清,你带星星回去,还有这位女官,赶紧找个太医来瞧瞧。” “这边交给我,有什么,我马上遣人通知你。” 裴玄素点点头,“好,大人,那我回去了。” 赵关山赵青迅速命人保护现场,然后立即就带着人尝试往杂草方向狂追出去了。 沓沓的马蹄声和人的奔跑声迅速远去,裴玄素吩咐:“马上回去!” …… 裴玄素一回去,立即下令封锁整个监视圈。 另外,所有去吃饭的人员,尤其是东西提辖的阉宦,特别是能接触到銮驾车驾近圈的,马上查清楚,并整理出名单出来给他。 至于沈星那边。 邓呈讳背着她直奔营帐,裴玄素人还没到就命人赶紧去叫太医。太医来看过后,说都没大碍,这药效很大但不难解,给了一种黄色的药粉化开,让沈星和另一边房的梁喜服下,两名太医再分别给两人用金针放血刺穴。 两人没多久就先后醒过来了。 当时沈星模糊了没多久,她就真正昏迷过去了,混混沌沌中,她仿佛回到前生,在光影中,她穿着青色的宫女服,在宫中逃出来,胡乱套了件咸菜干似的衣服,赶到午门外的刑场。 刑场的喧闹和悲怆倏地远去,光影变幻,她身上的衣服也不断在换,走过的她的青葱岁月,从浅橙色的扎袖胡服,一路到长长曳地的宫裙。 她看见了很多很多曾经的场景,看见裴玄素那张阴柔凌厉的艳丽面庞,神情从冰冷,到浅浅微笑,再转冷戾。 她翩翩宫裙,寂寥而行,看着那个人恨戾的目光和种种冰冷的神色。 第283章 还有他掐住她脖子,泛红丹凤目嗜血砭骨到了极点的骇人神色。 沈星脖子很疼,所以她最后困在这个场景里,拚命挣扎着嘶喊着,撕扯到了最后,换成了那个在背后死死扼住她的脖子的假护军,两人拉扯,她拚命挣扎,狠狠一箭划到他手臂上,后者重重一甩,把她甩在地面磕在石头上。 剧痛,梦魇潮水褪去。 她一下子惊醒了。 撑着床一下子坐起来,大口大口呼吸着,沈星睁眼,橘黄色的灯光映入眼帘,简陋一床一桌,地面湿漉漉的褐色泥泞的黄泥地。 她已经回到营帐里。 外面黑乎乎的,已经深夜了。 屋里还有几个人,徐芳徐守,还有裴玄素。前者见她醒,徐守立即飞奔出去叫太医了,守在外面的徐喜徐容也赶紧进来,涌到床前,“星星,你怎么样了?” “小小姐!” “小小姐可还有不舒服?……” 小小的营帐,四五个人挤在床前,最中间的是裴玄素,他身上沾了黄泥的长靴和赐服都还没换下来,稍稍一得空,赶紧先来看她。 他方才在站在桌旁想事,眉目有种凝肃砭骨之意,一见她醒,悉数褪去,现出喜色,快步走过来,就坐在床沿。 “我没事。” 沈星一发声,才发现自己声音沙哑得很,动动脖子很疼,左边头上也疼,有个大包。 但总体活动自如,是小伤,药效解了就没事了。 徐容去端了药过来,药是他煎的,一直守着,现在营里风声鹤唳人还没逮住,他全程刷锅验水端药回来不错眼守着,就生怕牵扯到沈星。反正他们人不少,分一人做这个也没事。 “小小姐,这药太医说醒了就喝的。” 徐芳他们忧心担心不少,但沈星所为,他们却说不出一句不好的话,徐芳把药碗递给沈星,憋了半晌,小声说:“小小姐好样的。但下次要小心些,最好多叫上些人,或许我们。” 他们关注沈星多年,出宫后就跟着她,看着小小姐长大,深知经历风雨才能茁壮。 裴玄素不禁抿了抿唇。 他垂眼,没有说话,低头把床头袖箭的皮革腕套展平叠好,一个个把半掌长的备用铁箭插进去,完了逐个检查有没有卡好,然后才放回原位。 徐芳他们也出去了,激动情绪过了之后,他们自觉回到近卫的角色,提着药碗告退,守门的守门,送碗的送碗,替沈星去探望梁喜的去探望。 帐子里,很快安静下来了。 烛光轻动,就剩裴玄素和沈星两个人。 沈星终于将目光投向好像有点生了闷气,一直抿着唇不说话,侧身坐在床沿整理皮套的男人。 晕黄烛光下,他剑眉入鬓凤目斜飞,比最开始瘦削立体不少的面庞,轮廓已经很有几分前世后期的影子。 只不过,他不是真的阉人,只要不刻意伪装,人后是没有那种阴柔和阴翳的。 他虽有伪装,但舒展眉目,一种男儿遒劲隐隐崭露。 又将两者很明显地区别出来了。 最起码,沈星是一眼就分出来了。 沈星有些忐忑,她模模糊糊,隐约记得一些彻底昏迷前的印象——其实一直以来,她不是没有察觉一些端倪,但都被她自己用各种借口忽略和说服自己。 但这一次,那种掌心炽热的触感和这个动作隐隐带出的情感,她好像有点没有办法再欺骗自己。 沈星怀疑,但她不敢相信。 她觉得自己感觉错了。 自己这么笨,搞砸什么事情真的不稀奇。 她不敢表现出来,惊慌心乱之间,裴玄素站起身,去桌边给她倒了一盏蜜水,回来递给她,“喝点漱一漱。” 徐芳几个大男人,大概从来没有喝药漱口的概念,出门在外,更是顾不上这个。 但裴玄素心疼她,担心她嗓子不舒服,刚刚命人飞马去取的,让她润喉的。正好也甜嘴了。 沈星嗓子确实很不舒服,说一句话就皱眉轻咳两声,喝了两口蜜水,感觉总算好过多了。 裴玄素看着就心疼,又急,他压低声音说:“你别听徐芳他们的。下次有这样事,尽量让别人去。” 沈星没什么大伤,就是头磕了一个包,还有脖子被扼淤青了一圈。不过喉骨没受伤,淤青发出来散了就好。 伤势比划伤胳膊的梁喜都还轻,太医也说等药效散了就能正常活动了。 但裴玄素没有办法不心有余悸,这次是万幸,被什么打断了,动手那人身手也及不上他和韩勃邓呈讳这样的顶级好手。要是裴玄素上手,他有绝对把握掐断手中人的颈骨。 裴玄素自己拚搏半生,渡月如年,每一次晋升都可以说是用命拼出来的。甚至他本人和沈星也一同携手赴险过,和死亡擦身而过过。 但,走到今时今日,遇到这样的情况,他却再也不敢去想像,万一差之毫厘,沈星……死了,会怎么样? 别人都是褒赞沈星的,并且她几乎可以说几近全须全尾回来了,赵青说要给沈星升职,估计先前还有些资深的女官有微词的,但现在应是一下没有了。 沈星不但会勘察,她监察追踪也做得很优秀。 但坐在灯下,垂眸看着这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她脸色苍白长发披散在背后肩侧,脖子一片淤痕,眉目婉约,衬得脸特别小特别羸弱。 第284章 裴玄素舍不得,他自己可以拚命,但他舍不得沈星去。 他想她活得好好的。 哪怕有一日,他真的死了,他也想她好好活着,把他那一份也活下去。 裴玄素有些薄泪,外面有脚步声,“禀督主,赵督主传话让你马上过去!” 他忍住,沉声应了一声。 他压着,轻声说:“星星,你是不是担心徐家?让我来好不好?我会竭尽我一切之所能,替你救出徐家的。” 灯光下,他眉目轻颤,眸含薄泪,满腔隐忍情意再也压抑不住,随着这句话,在那双丹凤目和轻颤的鼻翼薄唇中,轻轻流泻而出。 他说:“我不想你再冒险了,因为我很害怕。” 他简直不敢去回忆,那以为沈星去世的一幕骤见。 裴玄素喉结上下滚动,很隐忍,很低声地说完,他也知道自己暴露了,很克制把话说完了,根本不敢看她,外面的疾奔急报脚步声又响起,他站起,转身快步而出。 ——要是一年前,沈星和裴玄素初识的时候,她听到他这句情真意切斩钉截铁般的承诺,她肯定会高兴地跳起来,甚至可能都不打算去太初宫掺和。 但此刻。 沈星忐忑紧张的脑子“嗡”一声,心坎的怀疑好像被锤子重重砸了一下,砸得她心脏狂跳,头晕目眩。 这话……什么意思?! 裴玄素喜欢她? 疯了吗? 不可能的?! 怎么会这样?! 这一下简直把沈星一直以来努力维持的东西,小心翼翼保持的距离,一下撕扯了个粉碎。 她简直不可置信。 惊喘一声,她蓦地抬头,惊慌想抓住他问清楚,但被被子绊了一下直接踩在黄泥地上。 门帘撩起又落下,裴玄素已经快步走出去了。 她焦急大喊:“什么意思?” “你这话什么意思——” 把话说清楚啊! 沈星其实有一点脑震荡,一站起来,磕到头部的地方一阵晕眩,她不得不捂着头坐回去了。 你害怕什么? 你这样我很害怕啊。 天啊—— 不是的,肯定是她误会了对不对? 第63章 拂面的夜风乍暖尤寒,饱浸潮润水汽,裴玄素也没想到自己就这么说出口了。 他确定,她肯定不会仅有一点隔靴搔痒的疑惑了。 他却热泪盈眶。 像是个渴爱已久的旅人,终于踏出通往目的地的那一步。 不管踏上去会怎么样,他都可以争取,但他终于迈出这一步了。 让她知道了。 过去种种在眼前翻涌,蚕房小小的脸,细声细气,温柔腼腆,牵手飞奔惊惶哭泣,还有高兴的,开心笑了,一桢桢在眼前翻飞。 他有点喜极而泣,又有点泪目,用力睁开眼睛,深吸一口气,翻身上马飞奔。 让衣袂猎猎,在风中翻飞。 裴玄素有微哽,但更多的是开心,只是没想到的是,情绪很快急转直下了。 赵关山已经返营了,接过裴玄素的整肃后的名单结果,裴玄素这才得以抽空去稍看了看沈星。 为了方便徐芳等人照顾看护沈星,梁喜那边也是,两人是在监视圈子以外的护军边缘区域营帐。 整个护军大营和皇太子銮驾所在的监视区域,都因为这个突然出现的传讯者而风声鹤唳。护军区另一头是整个改制钦差随行团的扎营和办公区域,那边也被这个消息震动了,非常复杂的人马组成,当场就有几乘快马往总府和东都方向疾奔出去报讯了 两仪宫的人给已经先行一步前往虎口关总府的大皇子楚治高子文等人传讯,门阀那边也是。 中立派和开国勋贵涌向銮驾,要求面见皇太子殿下,在外围就被羽林军和赭衣宦卫强势挡住,正吵闹推搡,窦世安头大如斗声嘶力竭,乱成一锅粥。 裴玄素飞马而过,迅速回到监视区另一边边缘的休歇帐区。他疾奔到赵关山的营帐之外,还未下马,就见专门奉命等待他的陈英顺在帐门前急切的徘徊着。 在场不乏赵关山的亲信,大家此刻都有一种大祸临头的焦战栗,裴玄素见状神色不禁一沉。 “怎么回事?” 他迅速翻身下马,陈英顺飞奔而来,后者满脸被骇的震动:“督主抓到那个人了——” …… 黢黑的夜,深沉如同泼墨,吞噬一切般的湿润黑色。 大河的风呼呼狂吹,树枝杂草帐篷帘子在张牙舞爪乱舞着。 赵关山在外面追了一路,那人显然有人接头,已经不见踪迹了。 他立即掉头,返回营区就接过裴玄素手里的那张新鲜出炉的名单。人都在,没有一个缺的。 那人赶在清点之前及时赶回来,混回去了。 但裴玄素雷厉风行,短短时间名单整理得异常清晰,事发时原地站岗肯定没有问题的;去吃饭或解决个人二便问题轮了出去的;最后就是岗位在銮驾最近圈的核心位置,最有可能为明太子传递消息的。 最后一个,无一不是裴玄素和赵关山的心腹,而且副提督号头官掌班领队占比非常之大。 而最后两条交集,出来了十几个人名,甚至连韩勃梁彻张韶年朱郢等人都赫然在列。 赵怀义和何舟顾敏衡正在外面,当时他们是跟在赵关山或裴玄素身边的。确定没有问题的,三人正在帐外一个个把人叫来,询问并让他们提供不在场的人证,他们再去核对,先初步排查一遍。 第285章 不管是问的,还是被问的,个个都神色凝重,三两相顾,这个人究竟是谁?! 外面吵吵杂杂,问声答声断断续续,沉沉夜色一盏灯。裴玄素刚才连灯都没顾得上多点,赵关山就坐在桌边就着一盏孤灯细看名单。 他沉默着,目光睃视最后这十几个重点怀疑对象。 赵关山的反应比想像中还要迅捷,毕竟这里都是曾经或现在跟了他多年的人啊! 他率西提辖司已经十多年,再往前还有十几年,他旧事前情和这人的熟悉度异常地高。 他的目光很快停留在其中一个人名之上。 不断被风吹动的褐色帐帘突然被撩起,一身深黄蟒袍赐服两鬓微银的赵关山脸色沉沉站在帐帘之外,这一刻,平时乐呵呵的笑意的已经尽数褪去,他带着人快步往最左侧的营帐夹道疾步而去。 “去把吴敬梓给我拿来!韩勃你亲自去——” 赵关山肃着脸喝了一声,韩勃一愣,他唰一声抽出长剑,带着人飞奔去了。 赵关山已经一步跨进吴敬梓的帐篷之内! ——吴敬梓,西提辖司四大号头官之一,正是当年赵关山挑选了他而后带到神熙女帝面前过目后,之后一直由吴敬梓负责率着宦卫在宾州行宫联合寇氏以及女帝亲信的颜征骁果营,三方一并严密看守着并州行宫和被幽禁的明太子的人。 梁喜详细形容了那个人的背影和高度,吴敬梓并对不上。 但赵关山早年是当个侦查宦卫的,他对搜索非常熟悉,他亲自动手,很快就在棉花软枕的内部,找到了一对垫肩,以及吴敬梓少了一双鞋。 ——这个下雨天,大家配备的衣物药物和更换鞋袜不少,尤其长靴,一式五对,全部崭新夹棉,不透水保暖。 但吴敬梓的营帐里,只找到了三双。 他穿着一双,四双。 剩下一双处理掉了,吴敬梓还没来得及把补回来,以及把备用的垫肩处理掉。 赵关山真的来得太快了!他赶在吴敬梓的心腹替他处理好这些之前的间隙就来了。 不远处的吴敬梓,一见赵关山呼啦啦带着人直冲他的帐篷,当下骇得面色大变。 韩勃很快就擒住了他,吴敬梓皱眉骂着,极力镇定,飞速想着该怎么合理借口那对靴子和再度隐藏手上的伤。 他被韩勃粗暴拽进帐内,不大的帐篷没有点灯,黑乎乎的,赵关山深黄高大的背影就静静站在床前,他蓦地转身,眉目凌厉。 吴敬梓一眼瞥见了赵关山站的位置,和手上拿着的两块黑乎乎的垫肩,他当下心胆俱裂。 韩勃反手撕开他的袖子,仔细端详,搓落一小片皮状肤泥,登时露出了才被袖箭划伤的新鲜伤口! 赵关山俯身,眉目恨得狰狞,切齿:“本督待你不薄,陛下待你不薄啊,你——” “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狠狠的垫肩扔在吴敬梓的脸上,他捂着手痛哭流涕,能被选中他当然是赵关山的铁杆心腹,也没什么大的性格弱点,比如好色暴躁等一个不沾。 但他却是豫南发大水的孤儿,沦落入宫,亲人死绝。明太子撒开网查,没想到最后却查到他,吴敬梓老母寡嫂还有个侄儿没死。 他最终没坚持住,从知道明太子重出那一天,他就心知不好了。 但没想到这么快。 他家人还在外,明太子承诺过,哪怕将来有什么事,只有他闭紧他的嘴巴,他的亲人都不会有事,可以继续过寻常日子。 吴敬梓泪流满面,黑乎乎的帐内,他不敢对视,死死咬着牙关。 …… 泼墨一般吞噬一切的深夜,裴玄素脸色大变,快步疾冲撩帘而入。 吴敬梓刚刚被拖出去,和裴玄素擦肩而过。 他瞥一眼吴敬梓,快步入帐,黑漆漆的帐内,他接过赵关山手里的垫肩端详两眼。 黑暗里,两人呼吸都很粗重。 赵关山后脊发凉,幽禁明太子的宾州行宫的三大看守之一是明太子的人。 他蓦地和裴玄素对视一眼。 “糟了!” 赵关山掩面,这些年明太子究竟做了什么?“得马上上报东都。” 这个差事出了大岔子! 这是他工作上的重大失误。 他必须马上将此间情况上禀神熙女帝,并上请罪折子。 这件事情有多大? 所有人心头都蒙上了巨大的阴翳。 赵关山不敢耽搁,命人仔细再搜,他和裴玄素带着韩勃等人快步往帐外走去。 所有知情者,心都沉坠坠了起来。 黑色硬底长靴踩在泥水里,从外面到大帐,都是褐黄色的泥泞,铺了地毯的帐内早已被浸透了。 赵关山沉着脸提笔飞快写着,裴玄素一动不动站在一边。他从知悉吴敬梓的一刻,一刹那最先想到的,吴敬梓是明太子的人,那岂不是……明太子有机会出来! 就像一个黑色漩涡,陡然出现,将他的心吸进深不见底的黑洞。 他飞快在赵关山写好的第一封汇禀折子签上联名,一个疾步撩起帐帘,“孙传廷有信回来没有?” ——孙传廷这段时间奔波北地,几乎把赵家的宅子都跑得差不多了,还剩三四处,不过他已经打听出来了,谢青灵在安定州求过医,应该是在寿县、朱提县或安定州府城内。 第286章 孙传廷每看过一处,都会给裴玄素传讯汇禀,平均五六天一封。 上一封信是六天前。 算算时间,下一封信差不多该来了。 但现在还没来。 不过也还不算迟。 裴玄素命冯维,“把信都取出来了。” 冯维赶紧把贴身收着的信都掏出来,裴玄素飞速拆开重新翻看,没有任何异常。 但裴玄素心脏咄咄重跳,他这个方向能望见百丈以外的皇太子銮驾,金黄朱红色小房子般的车驾犹如一个庞然大物,无声蛰伏在这黑魆魆的春日雨夜。 夜色中,它被牢牢监控钳制,但此刻却像一个无声蛰藏的巨兽。 裴玄素心头有非常强烈的不好预感,他几乎立即下令:“马上命人出去,加派人手,北上去找孙传廷!” 夜色中,他那双斜挑的丹凤目有一种近乎狰狞的黑色厉色,冯维心跳漏了一拍,继而咄咄狂跳,他急忙应了一声,掉头飞速就跑了! …… 孙传廷已经出事了。 北地大雪封路,行走艰难,孙传廷这趟差事办得颇不容易。到仲春渐至冰雪化冻,但路上泥泞就更难走了,平均得花上个三到六天才能抵达一个目的地。 到了地方后,先侧面打听,听说谢家人没在之后,他亲自带人在夜里悄悄入宅察看了一遍,还仔细检查了床角桌边之类的罅隙积尘,确定事实无误。 期间又费了点时间打听了城中有关谢家商行分号消息,一切正常,这才去往下一个目的地。 这样一路辗转,被看过勾去的谢家宅子越来越多,谢家商行的消息也一路汇集,最后孙传廷终于得到确切消息,谢家大商行东家谢茗辛的独子谢青灵肺病复发,去年腊月不顾寒冬往安定州府的麓山求医了,在麓山治了一个多月,直到今年正月才抬下来的,目前人正在安定州。 孙传廷非常谨慎,他知道主子要查的是什么,一路走过来都非常小心没有丝毫打草惊蛇的稍大动作,得悉这个信息之后,立即私下传信在镖局分号的家属中找了一个患重病的,让家人带着,分过去另一个叫杨辛同是裴玄素的心腹负责管理镖局之一的人,让其跟着进了麓山医庐打听查探。 而他本人,则率人轻车简从,很低调进了安定州城内。 这个时候,安定州谢家大宅。 谢家大宅内领头的是个叫黄蕴的男人,旁边还有谢青灵正在外地行商的“父亲谢茗辛”,他们已经收到了橘子皮脸将军的飞鸽传书了。 孙传廷一行虽极低调,但行踪却一直在他们的关注中。 一路都是放空宅,但放到中后期,就不能再放了,不然会让孙传廷察觉异常的。 所以“谢青灵”该出现了。 “都准备好了吗?” 黄蕴是从行宫那边过来,专门负责这边的,“谢茗辛”立即拱手:“大人,已经全部准备妥当了。” “很好。” 黄蕴也是亲自出手安排的,东院内病榻上的病弱青年妆后和殿下能有七分像,有病入膏肓和多年时间的改变,已经几近天衣无缝了。 他们争取能骗过去。 如果不能,那就只能,杀了! …… 孙传廷带人低调入城,他先命人去街市打探,从给谢家供肉菜的贩子那里打听到了,谢家这段时间确实专门要了专供病人康复的鸽子新栗等肉菜,很多采买的细节也没有问题。 接着,他围绕谢家探听了一番。之后,在次日深夜,孙传廷无声潜入谢家,先绕了这个偌大的府邸几圈,奴仆起居,谈笑争吵各种鸡皮琐碎,井边的绳痕和大小厨房使用痕迹,确定这个大宅确实是长期正常运转,没有一点问题的,他这才悄然去了东院。 看过病榻上呼吸浅弱、大病上一场瘦脱了相但仍然可以一眼看出来就是谢青灵的这个沉睡的病弱青年。 要是谢青灵一点不变,反而会更可能引起孙传廷的观望审视。 但谢青灵真的病瘦了很多,两颊都凹陷进去了,侧躺着都可以看出他佝偻了很多,无声掀起对方裤腿,那双腿是长久不行走的微微肌肉萎缩的样子。 脚踏睡的小厮也是以前那个,但年纪大了不少,有些朦胧翻了个身,孙传廷立即收回想碰触谢青灵脸的手,屏息无声退后。 小厮常年照顾病人,很醒睡,模糊翻身起了,张望一下,俯身给谢青灵盖了盖被子,这才又裹着被子倒下去。 孙传廷等了两刻钟,直到鼾声微微,他才重新自暗处走出,他伸手触了触谢青灵的脸和手,皮肤温热,触手干净没有脂粉。 他点点头。 直到这里,孙传廷这才悄悄离去。 回了客栈之后,次日杨辛快马带回麓山医庐的消息,“没有问题。” 谢青灵看病是真的,病情也真实无伪。 到这里,两人都长长吐了一口气。 看来谢青灵是没有问题的了。 但孙传廷肯定不会就这么轻易就下结论的,临行前,裴玄素叮嘱过他,要亲眼见到人。 这仅有静态,肯定不符合裴玄素话里的亲眼见。 孙传廷为人谨慎,就算没有裴玄素的话,他也怎么也得亲眼见一见动起来的谢青灵的。 但谢青灵这个身体状态,肯定不会出门的。 结合裴玄素的吩咐,孙传廷忖度片刻,很快下了决定,由暗转明,他立即命人去采买了一张拜帖,亲自提笔,以裴玄素的名义写了这张拜帖,说是他家公子偶然闻听故人重病,最终打发他来探看。 第287章 裴玄素的名义,谢青灵别说据说已经好转,就算真的病得快死起不了身,也必要见他的。 孙传廷送出帖子,同时吩咐人去采买些药材之类作礼,当天上午,就直接带着人驾着车登门了。 “裴……裴二公子的人?请,快请!” 裴玄素如今蜚声大江南北,估计没人没听说过他的,管家一脸惊愕和慌乱,强自镇定,慌忙拿着帖子往宅内禀报。 孙传廷很快就近距离见到谢青灵本人。 “……是二弟?” 轮椅上的病弱青年,穿着厚厚的夹棉衣服,依然是昔日那个人,但头发掉了不少,他面上似有愧疚沉默,顿了良久,轻声说:“二弟有心的。是,是我的……” 果然还是要动态的近距离! 才能发现破绽啊! 不得不说,眼前这个伪装者,是明太子精心准备的,就是为了今日有可能的不时之需。 但不是一个人,到底不是一个人。 眼前这个青年“谢青灵”,确实惟妙惟肖,但孙传廷这人素来不爱说话,寡言的人注定观察更加入微。 他很快就注意到,那“谢青灵”抬手的时候,和他印象中有点不对! 但其实动作是一摸一样的。 但怎么说,明太子这样的出身的人,他不管素雅淡然或伪装豁达之间,举手投足,总会有一种浑然天成的优雅。 这是与生俱来,身份和习惯赋予他的矜贵优雅,这是他神韵,不经意带出来的,别人很难模仿出来。 偏偏孙传廷就是带着审视,他心细如发,几乎是马上就嗅到了不一样的地方。 哪怕完全没有其他问题,但他直觉,眼前这个“谢青灵”就是假的。 他心下巨震。 但孙传廷完全没有表露出来,他甚至继续完成了这场带着审视的探望,之后留了饭,还匆匆吃了一顿,之后告辞。 离开谢宅大街,他面露轻松之色,甚至和谢辛说:“总算要回去了。” 但两人视线交汇,杨辛心中一震。 但杨辛也不露声色。 两人没有再联系镖局,两人知道这趟是来干什么的,刻意注意之下,暗线联系镖局异常小心,现在连暗线也立即中断了。 他们带人回客栈收拾,出城离开,有心之下,很快发现了尾随者。 对方高手不少,显然是随时打算灭口的,孙传廷心中紧绷。 他很快找了个驿站,飞速写了封谢青灵没问题的信,寄了出去。 之后上马按正常速度南去。 这封信很快就到了黄蕴手里了,拆开来看,一切都非常好。 但黄蕴心里总是有点不踏实,他眯眼盯着孙传廷一行的背影,“继续跟。” 这样一路被尾随,各种伪装若无其事,双方在拉锯较量着。 最终孙传廷手下人也渐渐察觉到有点异常,孙大人和杨头没那么熟悉的啊。 有个手下拿杯子倒茶时,心里紧绷,佯装若无其事失败,热水直接浇出来了,他“匡当”一下摔掉了杯子。 孙传廷心一跳,正要佯装平时说他:“小心些”。 黄蕴一路渐绷渐紧的那根弦陡然断了! 他手一挥:“杀了!” 再往巢河走,就走出他们提前布置过的区域了,算了,不管了,杀了弊小于利! 一场伏杀陡然拉开!! 整个茶棚惊呼尖叫一片,一个金丝渔网从天而降,孙传廷猝然拔剑,厉喝一声,生生破开了一张渔网,带着一行十七人夺路狂奔! 但对方有备而来,这一场打斗异常惨烈,孙传廷身边的人几乎被杀尽,杨辛掉入巢河生死不知,临落水前重重推了他一把,替他挡了七八支箭。 孙传廷在陆路狂奔,他浑身浴血,已经只剩下他一个人,天罗地网辗转三州,他最后想起了临行前沈星给他那张白色丝帕。 孙传廷身负重伤,最后把心一横,重重跳进了巢河之中。 鲜血很快把周边的河水染红,他潜入水中,身后是下水穷追不舍的追兵,好在浑浊河水带来阻隔,孙传廷水性很好,他最后勉强勾着一艘半旧商船,跟着船一路往上游走,傍晚抵达了戈阳州,勉强在街边扯了身衣服套住湿衣,找到了位于戈阳卫不远,指挥佥事左海川的私宅别院。 他已经快支持不住了,勉强翻身入墙,很快被人发现,非常万幸,左海川恰好在,一个卫兵头目用长剑抵住他,他取出怀里用油纸蜡油封住的丝帕,“我,徐家……找左将军。” 左海川闻声心一震,疾步而出,结果油纸包打开一看,赶紧把他扶起来,“快,快去叫史大夫来!” 左海川冲到围墙边,很快发现孙传廷入宅的痕迹,跃墙而出,他赶紧叫来心腹:“换了衣裳,赶紧把痕迹都处理干净。” 一灯如豆。 孙传廷挣扎醒过来时已经是深夜,他还高烧不退,断断续续把能说的大致说了一遍,他虚弱地说:“左将军,请你给我传一封信。” 左海川命人取来纸笔,孙传廷不顾重伤,赶紧写下一封密信,一式两份,声如蚊呐:“请您,替我送到丰州城的大运镖局。另一封,能不能请您……替我转送星姑娘。” 他担心大运镖局若被人发现,好歹徐家这边的传信渠道,和他这边是完全不相干的。 第288章 “我正有去信之意。” 左海川正要传信给徐妙仪和徐芳呢,正好一起送了,他拿着信出去,匆匆写了自己的,安排人立即送出。 孙传廷做完这些,这才脱力栽倒在床上。 …… 裴玄素在二月二十收到这封信的。 吴敬梓事发的第二天清晨。 他一夜没睡,熬着双目泛红,接到孙传廷这封走镖局渠道加急明显软弱无力的笔迹信笺。 他心一沉。 冯维步履急促冲进来,和邓呈讳屏息站在一边等着。 裴玄素撕开封皮,一目十行,脸色当场就变了。 “谢青灵是假的。” 他一刹声音暗哑得可怕,甚至都已经无暇分神去想孙传廷重伤被左海川所救的事了。 巨大的阴翳袭上心头,沉甸甸压着人几近窒息。 谢青灵竟是假的! 而他刚刚发现,明太子很可能可以暗自出入行宫。 那清润尾音微哑,很独特,辨识度特别高的嗓音,还有那隐约有几分相类的瘦削肩背,都是高瘦的个子。 几乎重重击在裴玄素的心头。 力道巨大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了。 ……这个幕后黑手会是明太子吗? 谢青灵会真的是明太子吗? 如果是,他接近他是为了什么,有什么所图? 清晨的帐篷,蜡烛燃尽,昏沉沉的,裴玄素洗脸的水刚刚端进来,被冯维刚才打翻在地上,无人理会。 良久,裴玄素忽道:“冯维,你亲自回东都一趟!六百里加急,把家中牢里和船上那些人全部带过来。还有,你去大理寺狱一趟,去问裴定方,把当日和后续他查到的东西再仔细重新询问一遍。” 冯维一后脊的热汗,他立即应了一声,冲出去了。 邓呈讳屏住,连呼吸都忘了,一直尝到窒息肺部炸裂般的感觉,才大口大口呼吸。 他一脸隐隐的骇意。 裴玄素吩咐:“你马上传信给北上去找孙传廷的人,让他们撤回来。” 邓呈讳紧张得舔了下唇,咬牙应了一声,“是!” 他掉头跑出去了。 …… 晨光微熹,东边的鱼肚白已经出来了。 明太子这身体熬不得夜,昨晚正常入睡了。 一大早,他清醒,郑安立即附耳把昨夜的动静和吴敬梓落网都说了。 赵关山不敢动明太子的人,但銮车守卫增加了一倍,这回真正是丝缝不漏了。 但没关系,该传的口讯已经传出去了。 至于吴敬梓。 明太子淡淡道:“拿下就拿下了。”反正已经不重要了。 他挑起车帘,轻轻嗅了一下,雨后清新的空气。 …… 昨夜又下了一场雨。 淅淅沥沥把裴玄素脸上的妆都浇了透,他回来换衣,实际是重新描妆的。 邓呈讳很快把水重新打回来了。 他把湿透了衣服靴袜全部脱了,邓呈讳紧张站在屏风侧,瞥着不断被风扬起的帐帘。 裴玄素打开衣箱,飞速取出一条新的小裤套上,把藏在棉衣里的厚棉垫子抽出一块,塞进小裤的三角兜里理平。 他瞥了一眼光果果的下*身,那一大片毛发下和大腿.内侧皮肤被湿透的厚棉垫子捂着半夜,皮肤泡得发白。 这见不得人的这处。 他瞥一眼,飞速拉上小裤,套上里裤夹裤上衣赐服等等衣物。 他的手不自禁战抖了起来。 这些原本已经不应该存在的东西。 裴玄素控制住手,对着镜子描绘出一张阉人应有的脸。 看得多了,他已经快忘记自己以前的脸是怎么样的了! 裴玄素紧紧攒了下拳,他强迫自己情绪平静下来,飞速把小荷包收进怀里。 裴玄素闭了一下眼,用力睁开。 他眉目甚至有些触目惊心的骇然。 是他吗? 裴玄素第一次捕捉到了幕后黑手的疑似踪迹。 只是这人的身份简直骇人听闻。 一旦明太子是幕后黑手。 那随之而来的问题可就大了。 以明太子的身份,这样的蓄意接近全程窥视,所图必然巨大。 是什么呢? 裴玄素一下子感觉置身于前所未有的危机之中,黑魆魆的漩涡,他正陷于深处。 蛰伏的凶兽随时会扑出来。 让他的血液几乎凝固的。 就在这个时候,帐外的贾平扬声禀:“督主,星姑娘来了!” 裴玄素蓦地转身抬头。 …… 对于沈星而言,裴玄素的变化可以说是一夜之间的事情,在这之前,这是二哥。 她把前世那人藏在记忆深处,悄悄和他永别过,还偷偷掉过泪。 骂过,怨过,到底心软,多年了,她孤单到茫然,身边就这个强硬杵着的人,到头来他没了,她到底难受的。 可这辈子已经重头来过了。 她认认真真,把裴玄素当二哥,把明哥也当哥哥,后者还好,前者一开始不行,但她经历了这么多,她终究渐渐进入角色,体会这辈子裴玄素的好,就真的适应了。 可现在突然发现,他竟好像动了情! 犹如波澜起伏的海,已经渐渐安静,清风轻抚犹如湖面,突然被掀起滔天巨浪。 第289章 昨晚沈星着急想追问,但没追上,太医预料过她醒后会有晕眩呕吐的症状,方子下了不少份量安眠的药物,她栽坐在窄床上没一会胡思乱想一会,不知何时就趴着睡过去了。 第二天醒来,感觉好多了,左臂受伤的梁喜已经穿戴整齐,探头进来问她去不去上值。 沈星想了想,说她吃了早饭再去。 但其实套上衣物,她就在直奔裴玄素这里了。 她知道他早上肯定要回来梳洗描妆容的。 沈星一把撩帘进来,邓呈讳笑不出来,硬扯了扯唇捧着收拾好的铜盘等物出去了。 沈星也没有留意到他。 裴玄素一身深紫的飞鱼赐服,鱼首龙身鳞纹微闪盘旋过肩,异常的精美奢华,艳丽而威势摄人。 她跑到他面前,仰头屏息看着他:“你,你昨晚那话是什么意思?” 裴玄素低头看她,她巴掌大的小脸煞白,连头发都没梳服帖,帽子戴歪了,唯有脖子雪白一圈淤青触目惊心。 沈星现在这样子是有点不对劲,她不但不害羞,甚至没有多少纯情小姑娘遇上意料之外对象的含蓄情意的震惊,她有点惊慌失措,仰起的小脸上,尽是隐隐的泪光和有些不愿相信的表情。 她这个表现真的太异样了。 裴玄素这一霎心里闪过很多东西,包括他心心念念她的心事,和以往那些异样。 要是一日之前,裴玄素必然会毫不迟疑告诉她,扣着她的肩不让她退让,把她心里藏的东西都想方设法挖出来了。 大声告诉她,没错,他就是喜欢她。 但现在。 裴玄素一把甩开她手,皱眉道:“能有什么意思,我就是不想你冒险,前头有我就够了!” “你瞧瞧你,一大清早的,像什么样子?” 他声音有些哑,但表情迅速调整,一点破绽都没有。 要是幕后黑手真的是明太子…… 他不敢想像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吴敬梓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出来传信,明太子又要做什么? 这个黑色漩涡已经在高速旋转,蛰伏的凶兽随时会扑上来,不知撕碎的会是什么。 裴玄素的心弦绷紧到了极致。 他怎么敢把沈星拖进来?! 沈星一愣,戛然而止,这个回答和表现太出乎意料了,她心里是懵的。 裴玄素背对着她,描绘过的喉结上下滚动,他竭力用平静的声音叮嘱她:“别乱跑了,既然好得差不多,就回到赵青和监察司那边去。吴敬梓已经拿下了,接下来可能会有些乱。” “你安分些。” 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没忍住,又添了简短的四字。 赵青和别人不一样。 赵青不但是神熙女帝的外孙女,她还是太.祖皇帝的外孙女。 不管发生什么,她那边肯定没事。 最多需要提防一下皇帝。 但对于两仪宫皇帝而言,没有继位资格的侄外孙女和侄子又不一样了,除非成了必除障碍,否则皇帝那边也不会对赵青及她手下的人动手的。 所以赵青身边是最安全的。 沈星怔忪站在原地,裴玄素也没看她,他狠狠心,又疾言厉色喝了她一句,她面露怯意,他快步转身出了暗沉沉的帐篷。 …… 裴玄素出去之后,也顾不上伤春悲秋,他深吸一口气,咬着牙关快步来到赵关山的营帐。 赵关山也淋了半宿的雨,他年纪大了身上还有旧患,咬着牙关湿了半夜,回来换了衣服,正坐在桌旁喝药。 韩勃坐在一边,脸上忧色忡忡。 桌上还放着另两碗药,一碗韩勃的,另一碗留给裴玄素的。 一见裴玄素撩帘进来,赵关山指了指药:“暖身驱寒湿的,赶紧喝了。” 一抬头,发现裴玄素脸色不对。 裴玄素说:“大人,我找到了那个幕后黑手的踪迹了!” 连刚才一直在担心吴敬梓累及赵关山的韩勃,都一惊,他和赵关山霍地站了起来。 裴玄素扯了扯唇,毫无笑意,他哑声说:“我那义兄谢青灵是假的,孙传廷一行遇袭十三死一重伤,其余落水失踪。” “明太子的声音和我那义兄很像,肩背轮廓也有些相类,他……两人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韩勃骇然失声:“你说什么?!” 但裴玄素来说这个,除了让赵关山韩勃心里有数小心提防以外,另一件更重要的是,他走到赵关山面前,“大人,万一……我说万一,我出了什么事,您要替我照顾好星星,不要让她掺和,保护好她!” 他哑声说,还想撩袍下跪,被赵关山一把拉住了,“星星不是我女儿么,你只管放心!” 赵关山心跳都快失序,他重喘气,“不至于吧,不至于吧!” 不至于这么糟糕吧老天爷!! 裴玄素哑声:“我也不知道。” 但他肯定要先安排好沈星的。 …… 沈星愣愣的,在裴玄素的营帐站了很久,她有点懵,不知怎么回到自己养伤小帐子的。 但刚回得来,就接到左海川左叔叔的来信了。 一封铁划银钩,正是左海川的笔迹和私印;另一封软弱无力,据徐芳说竟是孙传廷的字迹。 她大惊失色,慌忙打开,匆匆看过,孙传廷那封和裴玄素手上的一摸一样,正是防备着镖局的信遗失,托她转交裴玄素。 第290章 沈星心里“嗡”一声,因为孙传廷的险死还生以及假谢青灵脸色都惊变了。 同时,她忽想起裴玄素今早突然改变的态度。 愣愣站了半晌,她赶紧把信塞回去,飞速去找裴玄素。 …… 裴玄素没找到,沈星只得把信交给邓呈讳了。 然而就在当日,一个惊变发生了。 大皇子秦王楚治死了! 他抢先带人前往虎口关鹰扬卫总府,在刚刚下榻的营房被一匕穿心身亡。 倒伏在桌上,血流淌了一桌一凳一地。 大皇子秦王楚治,是两仪宫皇帝唯一的儿子。 第64章 时间回溯到昨夜。 大皇子秦王楚治一行之所以提前赶赴虎口关鹰扬总府,当然是有他们的目的的。 表面鹰扬总府改制是十六鹰扬府中最复杂也是最重要的,他们提前一步来当然是想为两仪宫一派争取保住更多的人和利益。 但实际上,两仪宫这边却欲铤而走险的。 杀了明太子! 明太子一出,就将他们苦心造诣好不容易才成功聚拢到的中立派和开国功勋势力拉过去了。 两仪宫这边虽有门阀,但这些门阀世家到底的不同心的,将来若遇上什么,说倒就能倒。 两仪宫皇帝恼火这些就不必多提了。 反正两仪宫目前看着和太初宫势均力敌分庭抗礼,并没有逊色于后者,但实际隐患并不轻的。 都是大浪淘沙出来的佼佼者,走到今时今日,居安思危那是必然的。 实际上每一个两仪宫一派的人核心人物,都深切感到己方的劣势和潜在危机,如箭在弦千钧一发。 这一切都是因为明太子。 有时候,可以用阳谋,就像当初龙江之变刺杀神熙女帝。 形势可以迫使很多人无奈改变立场。 只要明太子一死,中立派和开国功勋们及许许多多因为明太子重出而变得躁动的人,就回到了原点了。 不然,再这样下去,神熙女帝腾出手来分化门阀,两仪宫届时就真的无路可走了。 刺杀神熙女帝都做过了,暗杀明太子决定很快就定下了。 “主营的位置,必然是让明太子銮驾驻跸的。” 抵达虎口关十六鹰扬总府的时候,已经入夜了,大皇子秦王楚治带着高子文陈桥等人佯装率鹰扬总府属两仪宫亲信的府兵将领登山避人私下说话,实际楚治声如蚊呐,边观察底下改制钦差团将要驻跸的空营房区域,边低声和身边高子文陈桥等人讨论。 虎口关地势险要,三面环山,面东守西,后方即京畿平原,这一带崇山峻岭连绵不绝,北边濒临大河,乃王朝必遣兵扼守之地。 不过现今改制前夕,鹰扬总府的旧寨墙已经扒了,空荡荡的大小校场也暂无人营训,营房建筑区总体分出三大块,南边的是已经改制完成前府兵和宿军、京军混编成的六万新军,已经抵达,准备等一切结束之后就进驻这个由前鹰扬总府改建而成的虎口卫。 另一边的西边营区,则是已经摘衔卸刃正在等待改编的前鹰扬总府将领和兵丁。 至于最后腾空并已洒扫干净的这眼下北边一小块营区,则是等待裴玄素所率的改制钦差团和护军进驻的。 楚治他们先来的,随意在后者选了个地住下。 表现随意,实际上并不随意。 两仪宫这边连连暗中传书,在原鹰扬总府府兵将领的状似不经意的大力推动之下,最后腾出的才是北边这一块营房。 “到时候一把火下去,他必然得往左边的山崖避逃!” 楚治冷笑:“到时候,他必死无疑!” 左边的山崖就是他们看好的最终重箭伏杀地点。 从纵火的点,到銮驾避逃的路线,到最后抵达山崖,他们都经过精心设计。 这次,必要将明太子置于死地。 “希望这次天公作美,不要下雨,不然咱们就只能用火油了。” 走到半途,霏霏细雨又下,楚治抬头望了望天,说道。 一行人一路走一路说,到了楚治下榻的营房,又讨论了一阵,高子文陈桥等五六个人就各自离去,表面是回房休息,实际是传讯的传讯,安排的安排。 高子文走到最后,前方陈桥迈步下台阶的时候,他突然一扯卸下自己的斗篷和外衣,把伞递过去,隔壁有个差不多个子的楚治暗卫立即接过,一抖都披上,斗篷的兜帽拉上,撑着伞,黢黑雨夜,走了出去,只当是高子文本人。 而高子文则顺着两名暗卫的指引的方向,一闪,顺着廊道迅速走了七八步,轻轻一拉后窗,一闪身跃进了去。 “殿下,有个事忘了说。” 楚治刚刚洗了脸,屋里几个贴身太监宫人伺候,闻言回头,楚治奇道:“咦,高先生你外衣呢?” 高子文却一脸的凝重,压低声音,“不好了殿下!” 高子文是皇帝核心圈子的多年老人,从绥平王府时期就一起过来的,多少疾风骤雨,几次险死还生,楚治根本不疑有他,立即心一沉,赶紧疾步走上前去。 然就在两人附耳低头之际,高子文突然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捂住楚治的嘴巴,一捅,“扑哧”一声,没胸而入! 楚治刹那瞪大眼睛,可素来是个文士的高子文,此刻力道大得惊人,钳住楚治挣扎不得。 第291章 等了一会,楚治咽气了。 高子文将他拖过去,随意在侧边桌子摆了个姿势,之后出去,把避让到外间的太监宫人一一杀害。 动作异常轻,连外面前门的明暗守卫都未曾惊动一个。 后窗无声推起,刚才那个暗卫招手。 这个方向的明暗守卫已经全部解决,露出一个无声脱身的罅隙。 高子文跃窗而出,在此无声离去,很快没入黑夜。 只剩下一地倒伏的尸身。 后面喧哗很快就响起来了,往这个方向急追,但追到山崖位置,披着黑斗篷的刺客已不见踪影。 整个行辕区霎时大乱。 这个消息迅速蔓延到其余两个新募兵和旧府兵的区域,登时哗然。 两边新旧将领杨缙、殷正茂、张时羁等人赶紧先把议论纷纷的动静整肃下去,之后不敢耽误,赶紧往梵州和东都报讯去了。 …… 消息飞马传报梵州。 简直震惊了所有人。 沈星把信给了邓呈讳之后,她就回去上值了,头晕没有了之后,其实她没什么大碍的。 刚回去没多久,就收到了这个震惊了所有人的消息。 “怎么会这样?!” 赵青王云英严婕三名监察使简直大惊失色,什么情况?天啊,但事发生在虎口关,距离这么远。 这种惊变,站在监察司的立场,肯定欲深入了解的。 且监察司是有巡睃监查朝堂内外的职权的。 赵青快步跑起来,和王云英严婕迎面碰上,三人短暂商量,立即决定分人出去,马上赶赴虎口关勘查。 沈星也在赵青点中之列,一行二十余女官带着一百多女卫,连话都顾不上多说,赶紧牵马踩镫,飞速往虎口关方向急赶而去。 徐芳等三人急忙跨马跟上,徐芳得沈星的话,忙命徐守过去裴玄素赵关山那边说一声。徐守飞速折返,也急忙打马追上去了。 沈星一行监察司女官马不停蹄,当天中午就赶到了虎口关的鹰扬总府。 沿途只换了一次马,真的马都跑得直接躺倒就差吐白沫了。 沈星双腿都是麻痹的,但众人只是稍缓一缓,立即飞奔往北边的预备行辕区跑去。 雨已经停了,地面褐泥地湿着,一行玉白金黄鱼龙补服、三山帽黑色长靴和披风的女官英姿飒爽神色紧绷凝重,监察司的女官和女卫大家都认得,率队的严婕取出监察司金令,可这次却遭遇了太初宫那边的人激烈反抗。 “不许进去!” “站住,都停下!!” 太初宫的护军和近卫团团将整个行辕区和昨晚追捕刺客途径的路径全部围拢住,不让任何人进去破坏现场。 监察司确实有执法权,但非常之时,监察司女官全归属太初宫一方的人。 现在楚治死了,嫌疑太初宫那边最大啊。 前面推搡吵杂,严婕也是经年女官,没有擅闯,沈星站在严婕身后,她还喘着气,和身边的梁喜何含玉对视一眼。 严婕最后往后挥手,想了一会:“找个地方等一等,裴监军改制使团那边和东都旨意该很快就到了。” 脚下的黄泥地一踩一个坑,进去确实会容易破坏现场,这事太大了。 严婕一挥手,一行女官女卫原路径退后,随便找了个营房檐下蹲等着。 …… 这则惊讯,一下子打乱了裴玄素赵关山乃至寇承嗣等人原来的计划。 原本出了吴敬梓这样事情,他们各自密折呈上去以后,该原地等待神熙女帝的手谕指示的。 但秦王楚治突然在虎口关鹰扬总府被杀,裴玄素是必定要立即赶过去了。 他和赵关山商量,赵关山稍一思索,“一起走罢。” 裴玄素一走,带走大批护军,还有整个改制钦差节使团营各路人马也必然是几乎全部离去的。 才这么一会功夫,第二则消息已经送到了,据小道消息,楚治的死和寇家有关。 寇承嗣本来亦打算一起走的,接了这则简讯,勃然大怒:“胡说八道!”根本没这回事。 他们全部人都震惊着呢。 寇承嗣立即来找裴玄素赵关山,窦世安和颜征也赶过来了,还有赵青王云英两位监察使,几人略略商量,很快定下直接护着銮驾一并跟着改制节使团营赶往虎口关。 于是立即各自拔营,连营帐都扔下了不要了。 赵关山快步行至皇太子銮驾前,“殿下,接下来要急赶路,请您先作准备。” 怕把明太子给颠出个好歹来了。 一说一答,言简意赅或淡淡,赵关山说话的时候,不禁抬眼睑瞥了车帘一眼。 …… 一路轻车简从,当天午后就赶到了虎口关的鹰扬总府。 马蹄疾疾纷杂,湿泥草树摇曳中,只见大批护军和着装显眼的宦卫及监察女官牢牢护住最中间的一乘明黄朱红车驾自远处驿道尽头飞速赶来。 裴玄素已经一马当先,率着番役宦卫及护军抵达了鹰扬总府。 杨缙、殷正茂、张时羁等刚调遣过来或已经重新授衔、准备率新募兵驻虎口卫的将领,率着亲卫迎出旧辕门。 “裴监军!” “裴监军。” 这次改制,裴玄素是钦差监军,总领一切事宜,而赵关山及窦世安等只负责监视銮驾的。 第292章 所以裴玄素抵达鹰扬总府,不管是刚刚自京营或宿军调过来的杨缙等人,还是殷正茂张时羁等才自各鹰扬卫被裴玄素改制和朝廷重新授衔提拔的,一应大小将领俱都出营来迎接。 改制结束之前,裴玄素是一把手。 裴玄素问:“都准备好了吗?” 楚治高子文等太初宫一行也不是自己来的,改制已经将要完成了,裴玄素把梵州这个最繁琐的卫所放在倒数第二,原本就打算解决完梵州之后,前往虎口关鹰扬总府的。 梵州收尾的时候,已经分出第一批人先往虎口关去了,楚治等人只是其中之一,裴玄素这边的人包括太初宫亲信阁臣吴柏、卫国公郝貌也一并率人前来做前期工作。 各方势力都有。 杨缙面对这个赤红赐服阴柔艳美的年轻阉宦监军,多少有点不适应,但他是待上岗的虎口卫指挥使,于是上前一步回话:“禀裴监军,已经准备好了。” 裴玄素不动声色间,已经和张时羁何阳肃等人对视了一眼,后者都是他费了不少心思提上来的他的人。 其中张时羁将会是虎口卫的二把手指挥佥事,何阳肃牛进新等人后续将会调进京营或云州宿军。 “既然准备好了,就按照这个去办。” 改制的章程,他早就理顺了,虎口关鹰扬总府是改制重点,神熙女帝安排得很详细,不过在此之前裴玄素想提拔想安排的人都已经差不多安排到位了。 按照章程照办即可。 裴玄素招手叫来吴柏郝貌,接下来就让两人带着人和杨缙张时羁那边具体操作即可。 两仪宫独子,身处改制钦差使节团内的楚治突然被杀身死,现在麻烦的是那边的事。 结合现在复杂的朝局,还有明太子层层疑云,谁也不知道这件事的走向会怎么样? 杨缙吴柏接过密封的文牍,当场拆开彼此分看,又分了张时羁郝貌两个比较熟悉鹰扬总府的人介绍昨夜的情况。 说话间,赵关山寇承婴赵青等已经率人护着皇太子的銮驾抵达旧辕门了。 裴玄素瞥了那朱红明黄垂帷沾了泥土都依然威仪的銮驾,他薄唇抿紧。 赵关山驱马上前,“那我们就先护着銮驾驻跸了。” 郝貌连忙帮着指引,往西北方,这是今早刚刚请出来的新空营房。北边先前整理清空的那边现在已经成为案发现场,被拉起警戒不得进出了。 裴玄素和赵关山对视一眼,赵关山窦世安等遂“护着”銮驾去了。 已经历过一次,赵关山窦世安颜征等人绝对把明太子看得死死的,这点裴玄素不用担心。 赵青和王云英低声商量片刻,王云英率大半的女官女卫过去了,赵青则带着二十来人留下。 殷正茂说:“今早监察司的女官被拦下了。” 裴玄素寇承嗣赵青率人快马往北边营房而去,但不管是谁,全部被拦下了,都不许进去。 范亚夫带着郑御楚淳风等人快步越众而入,高子文陈桥几人见到他们眼泪几乎下来了,一个个:“范阁老!范先生——” 范亚夫脸色铁青得可怕,“进去再说。” 陈桥留下挡人,高子文几个急忙跟着一起进去了。 …… 东都,太初宫。 御书房,神熙女帝接到这个急报的时候,霍地抬头:“什么,楚治死了?!” 就在今天早上,她接到赵关山裴玄素及寇承嗣等人的密报,刚刚下令赵关山准备将皇太子押返,并命中书拟诏召回皇太子,诏书还没有拟好,就出了这事。 “去中书省,先把诏书叫停。” 神熙女帝沉思片刻,直接先叫停召回皇太子的诏书。 她没有把楚治这一小辈放在眼里,此前当然也没有这样的计划安排。 楚治却突然被杀死在虎口关。 现在召回明太子显然不合适了。 果然,两仪宫那边的暗报和明报很快就来了,“启禀陛下,皇帝接讯后,立即动身出了两仪门,欲快马东去了。” 虎口关和改制钦差使节团的第二次密报后脚又到了。 神熙女帝展开信一看,却是有关楚治出事地点的事后地形俯瞰勘察的。 梅花内卫有能人,根据楚治初到时行走的路径,有人大胆判断猜测,太初宫那边可能有打算对明太子动手的意图。 但不知为什么,楚治突然死了。 现在整个前预备行辕营房北区被两仪宫那边死死围着,明面身份是新虎口卫待进驻将领的梅花内卫也没法入内勘探。 只能等围警放开大众进去时,再行探察。 这样的话,就更不适宜移动明太子了。 神熙女帝沉思片刻,立即给赵关山裴玄素和寇承嗣那边重新发了一个暂不动的密令。 “来人,立即召刑部尚书樊文英、大理寺少卿虞荣、刑部左侍郎石涛进宫觐见!” “还有,把蒋无涯也叫来!” 神熙女帝反应相当迅捷,压下明太子那边不明疑云,立即召了刑部、大理寺、御史台的人进宫,组成了对大皇子秦王楚治之死调查的三法司团。 皇帝已经携骇怒不管不顾直奔虎口关去了。 太初宫在那边的人非常吃亏。 神熙女帝的身体已经不适宜远行赶路,更何况楚治再死几遍也不配两任帝皇亲自驾临。 第293章 神策卫也是京城执法机构,除了帝皇亲军之一拱卫皇城、京师之责以外,还兼缉拿、执法之权。 横跨军法,权力很大。 所以查案执法也算神策卫的本职之一。 除了三法司之外,神熙女帝把护国大将军之子——蒋家父子是真正中立,从来没有下场站队的,她把蒋无涯和神策卫也一并遣虎口关了。 皇帝已经仅率亲卫出了东城门了,后面两仪宫的亲信将领急忙点了左右骁卫作随驾护军急忙追上去。 三法司和蒋无涯这边不敢耽误,冲出太初宫大宫门,台基上风声呼呼天空阴云盘旋,几人不禁对视一眼,连话都顾不上多说半句。 蒋无涯深呼一口气,急忙冲下去,快马赶回神策卫营急急点了两千神策卫。 赶到承天大街的时候,御史台的人距离远还没到,他们也顾不上等了,急忙快马立即动身。 隆隆的马蹄一轮又一轮,甚至见到了一身金黄龙袍神骏膘马轻车简从连道都顾不上清的皇帝陛下,整个东都都几乎喧哗沸腾了起来。 这是又出了什么大事了吗?! …… 皇帝简直是目眦尽裂啊。 他膝下仅有二子二女,幼子早几年一病去世了,如今年逾五旬,仅仅只有大皇子楚治一个儿子。 把楚治放出去历练,当初他是犹豫的,但温室里长出来的永远只是花朵。最初楚淳风劝,范亚夫郑御等人也非常赞同,哪怕龙江之变得手了,皇帝也绝非平和之君,谁知道这样拉锯会持续多久,惊涛骇浪,扛不住事整个两仪宫一党就完蛋了。 谁曾想,竟这样! 皇帝把儿子放出门历练,不但有范亚夫等人带着,身边还重重守卫,连他自己身边最好的暗卫都放到楚治身边去了。 可竟然告诉他,楚治无声无息被刺杀了! 暗卫死了一地。 甚至剩下来的大部分明暗近卫护军和将领全部都不知过程,嗅到血腥味冲进去,楚治已经死去了。 消息飞马送进两仪宫的时候,皇帝正和大女儿在说话,差点晕眩倒地,捂着头部晃了晃。 整个两仪宫哗然大震,姚文广等人从外殿冲进来扶住皇帝,所有人骇然失色。 皇帝得此噩耗,目眦尽裂,晕眩稍稍褪去之后,立即冲出了两仪宫,直接召来御马,率百余近卫禁军快马直奔虎口关。 姚文广吕岩城包括大公主急忙上马同行。 禁军将领急得不行,急召左右骁卫,率数千护军紧随其后。 …… 皇帝一到,封禁终于解锁了。 沈星等待已久,她甚至在赵青的叮嘱下已经小睡了一觉,三法司和蒋无涯随后赶至。 拉扯了不是很长的时间,三法司在,最后各个有资格勘查的部衙都进去了几个人,赵青带着沈星梁喜几个也进去了。 赵青一脸正色沉肃,沈星等人也是,但皇帝死了独子,哪里顾得上给侄孙女的面子,扫过来的目光阴沉沉的戾气。 好像刮骨刀似的,沈星皮都不禁绷紧了几分。 裴玄素在,蒋无涯也在,但这情况谁也顾不上眼神交流了。 楚治的尸身还在原位,但沈星等人被拦在外面,看着皇帝看过楚治,当场眼泪纵横,楚治的尸身被两仪宫那边的刑部仵作仔细检验过一遍,沈星竖起耳朵听着,“一刀致死”、 “凶器带走了,初步判断是个短匕,刃宽两寸三分,厚最高半寸,呈菱形,长度不确定”。 “应未有太多防备”、“不能判断是坐在桌边被杀抑或杀后移过来的”、“结合当场追踪的那两名刺客身手,不排除顶级杀手所刺”…… 尸检完毕,楚治的尸身被小心翼翼抬下来,揉直关节,放进早已备好的棺椁之内。 房间里面被两仪宫的人和三法司仔细勘察了一遍,才放沈星他们第二批进去。 沈星也算很细心的,但整体看完又看,得出的结论和三法司两仪宫那边一样,凶手是一击得手之后,开门出外间把几个太监宫人杀死,之后后窗遁走了。 赵青带着沈星梁喜,一路跟着那个路径上,最后来到了最后追失刺客那个山崖。 “刺客可能早有准备,比如留下勾绳等物,直接滑下。” 沈星一遍说一遍记录,还迅速画了个地形草图,把各个重要靶点标上。 赵青问她:“刺客有可能直接跃到悬崖对岸去吗?” 沈星是监察司最擅长勘察的人,赵青对她的能力很信任,跟着人去三法司那边仔细听过看过之后,折回来悄声问。 沈星已经把崖边仔细勘察了一遍,圈下不少脚印,不过由于当时追逐刺客的人太多,把崖边踩踏得不成样子,已经找不到放悬勾的位置了。 她拿着笔那只手伸出大拇指比了比,沈星身边有裴玄素韩勃邓呈讳这样顶级好手作对比,她大概知道没有再次借力的情况下,刺客一跃能多远,加上悬索,刺客也不可能荡到悬崖对岸去。 据两仪宫那边听到的消息,追踪的人也没有听见落水声——悬崖底下是苇河。 所以初步判断,那刺客是折返后面的旧鹰扬总府营房区了。 沈星想起裴玄素,抿抿唇,但赶紧招手让借口帮她背东西跟上来的徐喜,小声让他赶紧去给裴玄素也报个信。 勘察已经差不多了,赵青站在悬崖顶上,她低头看了看边缘,又回头俯瞰一番,不禁说:“反倒这个地方,挺适合伏击的。” 第294章 制高点很多,要是都放上弓.弩手,大概能把登上这片开阔山崖的人射成马蜂窝。 那么恰巧,入夜时,楚治带人来过这附近。 赵青站在这个方位,往营区俯瞰,刚好将原来打算作为改制使节团的北边、即楚治去世那一块营区遥遥尽收眼底。 ——如果不是楚治死了,改制使节团抵达虎口关,皇太子銮驾肯定驻跸最中间最大的营房的。 万一遇上什么,几个口子再堵一堵,往山这边跑,估计直奔这个山崖了。 沈星跟裴玄素韩勃他们久了,渐渐也会看一些了,她小声问:“那,呃,太子殿下若往这边跑,是不是只能跑山崖这条路?” 赵青点点头:“是的。” 沈星和梁喜不禁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有种惴惴的感觉,雨后风冷,吹得人凉飕飕的。 …… 事情迅速进一步发展起来了。 可以说恶化,也可以说越来越让人隐隐心悸。 勘察现场,并没有得到什么直接的证据。 但皇帝的悲恸暴怒已经爆发了,裴玄素赵青沈星那边还的揣测判断,但皇帝直接就知道,楚治确实是打算对明太子动手的! 这是得到了两仪宫皇帝的首肯,并范亚夫亲自安排计划伺机而动的。 两边不断传报私密消息。 而楚治一行的抢在第一批赶到虎口关,正是为了提前布置的。 梵州明太子那边突兀的骚动,不管发生了什么,大概明太子是不会再前往虎口关了。 范亚夫正命人飞鸽传书叫停楚治那边。 紧接着楚治就死了。 那么凑巧吗? ——楚治一死,就算神熙女帝没有叫返明太子,明太子也施施然无虞,不会经受任何的性命威胁。 这里头的因果藕断丝连,每一环都和明太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皇帝丧子巨恸,一腔忿懑恨戾直奔明太子而去。 皇太子行辕。 外面喧哗骤起,夹杂着窦世安咬着牙关的喝声,“陛下,请留步!!” 两仪宫皇帝冷笑,阴鸷盯着单膝下跪挡在自己面前的窦世安,“怎么?朕不能见皇太子吗?” 当然不是的。 皇帝怎么可能不能见皇太子? 皇太子正位东宫的诏书,其中就有两仪宫颁下的正式册封。 哗啦啦跪了一地的中立派和开国勋爵,被这句话堵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皇帝一直以来都是遵守游戏规则的,他也不得不遵守。但现在他死了独子,眼下,他不欲遵守游戏规则了! 皇帝一步跨过这些人,带着一大群人疾步直入皇太子行辕。 整个皇太子行辕本来重重守卫和监视网,被一压,中间收缩两边覆压进来,不少宦卫拔出来了刀,但谁也不敢真怼上去,只能不断往后退。 明太子坐在窗畔的短榻上,郑安采了墙角一丛有点像狗尾草一般小杂花,用个很小的圆口黑釉瓶装着,放在窗台。 春季的杂草生命力蓬勃,有一种娇嫩的碧色,也算一道风景。明太子没有嫌弃,他饶有兴致,淡淡挑唇,轻轻抬头,端详这簇连名字都叫不上的杂草和粗陶罐。 他很优雅,淡淡微笑,仰首,几可入画。 赵关山只当看不见,花和陶罐检查过没问题就好,至于粗糙罐子和杂草配不上皇太子殿下,这个他就不管了。 人年纪大了,忙碌到现在他有点吃不消,刚坐下拿起筷子,就听见外面喧哗声起。 明太子端详青花,淡淡一笑,视线挪开,“孤出去会会他。” 不会也不行了。 喧哗声越来越近,明太子一步跨出一直没有出过的门槛。 赵关山摔了筷子疾步而出,刚好望见这一幕,而他不禁脸色一沉。 而他没法阻止。 既没法不让皇帝闯进来,明太子要迎出来,他也没法没办法拦了。 皇帝盛怒下这一出。 赵关山刹那想到的却是,明太子这个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的监视网,这一刻呈半破状态了。 赵关山只得疾步追上去。 “要防范两仪宫那边冲动动手!” 他咬着牙关说,万一明太子出事,那可就完蛋了。 …… 诘问、辩驳,愤怒、淡然,这场声势浩大的质问到最后,甚至发生了肢体冲突。 现场敏锐的人可不在少数,种种千丝万缕似是疑非的藕断丝联。 如窦世安这样经历全程又非东西提辖司的高阶武将,甚至心里想道:太子殿下,您难道不回东都了吗? 真是您吗? 若真,弄出这一出为了什么啊? 反倒是中立派和开国勋爵们,先前支持明太子全因血脉,但此刻见青年皇太子,淡然自若,临危岿然,条理清晰,该淡声淡声,该声势雷霆则声势雷霆。 他们不禁激动得难以自抑。 这场混乱持续了半个时辰,肢体冲突之间,如果明太子有心传讯,估计传个三五十个都不成问题了。 暴怒的皇帝终于被他麾下的人拉住,赵关山窦世安赵青等人迅速将明太子围拢。 双方总算分开了。 现场桌倒凳翻,混乱一片。 这件事情结束以后,太初宫这边的人赶紧往东都传讯。赵关山、裴玄素、寇承嗣、赵青四人用的飞鸽加急密报;连窦世安、颜征也走了正常渠道的快马了。 第295章 …… 最优秀的飞鸽,一日千里,但哪怕东西提辖司监察司这样的地方,一等飞鸽存量都非常稀少,非极重大消息不用的。 这次也给上了。 众人斟酌又斟酌言辞,很多都是平铺直叙,但神熙女帝一眼就看懂了。 借二连三的飞鸽急报,神熙女帝不禁站了起身,眯眼,“楚明笙,你究竟想干什么?!” …… 回到虎口关。 皇帝巨恸之下,有些迷了心窍,随行御医赶紧用了针药,他才渐渐在声嘶力竭的状态下平复下来。 一国之君,半生奋斗,此刻老态尽显,大悲之下,掩面痛哭失声。 但皇帝好歹还有个孙子的,虽然年幼,在心腹文武和大女儿含泪忍悲的宽慰之下,最后渐渐收起悲恸,一门心思要查清真相为儿子惩凶雪恨。 一排尸身停在楚治去世的院落的前庭,这都是当日被杀的明暗二卫。 沈星甚至看到仇焰。 ——就是两仪宫的那个暗阁大统领。在常山王金矿的炼金厂机括消息室里,用机械臂杀了他们不少人,给他们添了很大阻碍的那个黑衣暗阁首领。 他还诱裴玄素韩勃等人追入山林,但裴玄素没上当,最后才很快发现了私兵营和兵刃问题,那个人。 仇焰身手之高绝,连裴玄素韩勃在他正当盛年的他面前,都稍显几分稚嫩。 沈星当时真被这人流水行云动若雷霆杀着般的优美顶尖身手给惊叹到了。 现在他死了。 ——皇帝对楚治的安全真的非常重视,自从和太初宫碰撞激烈程度升级之后,他甚至把好几个跟随自己多年的顶级心腹暗卫都给到楚治身边随行。 其中就包括昔年绥平王府暗卫队长、即如今的新暗阁统领仇焰。另暗阁成员也有足十几个,有新有旧。 仇焰百分一百的心腹,是皇帝身边身手最高的暗卫首领。 之前皇帝悲恸之下没顾得上,这下子不禁俯身,“仇焰,仇焰!” “夏侯,阿梁,大观!” 原来这人叫仇焰。 沈星不禁长长松了口气,幸好景昌负伤了没来,不然……这情况可就棘手了。 裴玄素一身赤红华丽的妆花云锦赐服,同色披风,一日下来长靴披风下摆沾了不少泥点子。 暮色四合,檐角半旧风灯吹得忽忽转动。 他发现仇焰比沈星还要更早一些,几乎一跨进门槛他就瞥见了。 昏暗的天地,背光而立。 电光石火,他心蓦地一沉。 裴玄素发现了仇焰之后,几乎是刹那就想到了一件事。 ——仇焰身手有多高,裴玄素是知道的。能把仇焰无声无息杀死的,并且速度这么快,必然只能他熟悉的人。 暗阁成员。 否则,一般两仪宫的人都不可能认识仇焰;就算范亚夫,估计平时也不会和仇焰过多交情,和负责皇帝安全的暗卫队长保持距离,这是人臣必须的。 九成多的几率,唯有是仇焰手底下的暗阁成员能做到! 皇帝似乎也想到了,脸色很阴沉。 在这片将夜未透的暗色之中,穿堂风呼呼而过,似血般赤红的披风猎猎翻飞。 裴玄素一动不动,他想,假设楚治之死是他(明太子)炮制的,明太子既能把手伸进暗阁,那……梅花内卫呢? 好端端的,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为什么女帝突然翻查九皇子? 而且,之后这么长的时间,为什么还没查到裴祖父? ——从神熙女帝启用他,裴玄素猜度,九皇子一事很大的几率是没查到裴祖父身上的。不然神熙女帝当初不会把宣平伯府交由他随便处置的! 为什么呢? 这事真的很隐秘吗? 但观裴祖父当初恐惧的态度,查出来应该不会太困难吧,最多费点时间。 那后来,为什么查不到了呢? ……是不是,因为有人伸手阻了? 为他这边的挣扎发展,人为提供了时间和空间!! ——从蒋无涯第一次在陆通商行发现了的意外第三拨窥视者而见,裴玄素有种强烈的直觉,幕后黑手的意图很可能是在他身上的! 至少是必是重要意图之一! 携春寒的冷风一掠扑面,一刹,裴玄素倏地捏紧双手。 第65章 北营,案发营房的左侧营院,皇帝行辕。 “覃怀,你马上把暗阁所有人都收拢起来,筛查结束之前,谁也不能踏出房门一步,违者以同党论处,群起而诛!” 这个夜晚,注定纷杂。 皇帝看过仇焰等人的尸身之后,几乎是马上就折返了他草草下榻的隔壁大营院,下令将整个暗阁的随行人员立即停下手头一切事务,勒令进屋,互相监督,命副统领覃怀立即进行排查,并嘱咐宁枉勿纵。 重点排查对像为从神熙女帝手中多年经营下分出的那一半前鸾仪司暗阁成员。 他身边仅放从绥平王府跟出来和仇焰等一般已守卫他多年的五六名暗卫。 还有大女儿楚元音也是,不过楚元音身边的几名暗卫一向都是老人。 楚元音也是眼眶通红,她忍着悲伤安慰父皇:“爹,咱们一定可以找出凶手,以慰哥哥在天之灵的。您要保重自己。” 皇帝双目赤红,神情难掩痛悲,这一天下来老态毕现,他强自按下伤悲,“爹会的,好孩子你也是。” 第296章 皇帝打起精神,握女儿的手反安抚了。 他站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眉目转凌厉,凶手他肯定要五马分尸的!他有种直觉,背后的主使者必是明太子。楚治也是皇子,存在碍着他,釜底抽薪以图日后是吧? 等他把一切查出来,让明太子连太子都没得做! ——皇帝和神熙女帝斗了这么久,对后者的行事作风很了解,神熙女帝不会冲楚治下手的。 正如明太子正式登上政治舞台前,他也不会想起神熙女帝这个儿子。 皇帝咬牙切齿:“明太子!好一个明太子——” 他恨声! …… 改制钦差节使团营驻地,最东侧,监军太监行辕。 地牢。 裴玄素特地挑的一处毗邻营狱的营房区作他下榻的监军行辕,最底层的地牢已经被草草清一遍,冯维已经回来了,借徒步急行军陆续赶到的护军和后勤车伪装遮掩,把人都运进来了。 裴玄素自从获悉宣平伯府真相之后,对这个幕后黑手的深挖稽查一直没有停住过。 从裴祖父嘴里得到那些查探过程涉及的人员,他当天就直接把人从裴家别庄全部起出来带进侯府。之后南下改制,也一路带着。稍一腾出手,他就是对这些人的亲自严审,把这些人的过往甚至祖宗八辈都倒腾了不下三遍。 期间陆续从外面添了一些人关进去,一同拷问。 今天二月廿一,冯维自东都折返的同时,还跟回来了一个叫杨慎的人,高大的身材,陌生的面庞,黑色扎袖胡服外匆匆套上一身护军的军服。在押运的后勤车上有一个黑色大布袋,他把布袋拉开里面露出一个也套了护军服的昏迷男子,刚把这个人半扶半掺进门,杨慎直接一把将他扛起直奔地牢底层。 沈星本不应该认识杨慎的,但上辈子杨慎就是裴玄素的心腹股肱,也是个熟面孔。 黢黑的地牢,松油火把啪啪燃烧,黄色火光在昏暗黑色中闪烁跳动,逼狭的地牢底层陈旧稻草遍地,一股浓郁的潮湿混合陈腐旧血的腌臜的味道。 但根本没人在意这些。 裴玄素费了很多心思,终于被他挖到了一个昔年裴文阮派出去接曹氏母子遁离的心腹近卫和家人被中途伏杀现场的目击者。 那是个老农夫,家不在附近,当天穿过龙江北郊一带的野地,准备去数十里外看新出生的外孙的。 他好酒,昨夜得喜讯酩酊大醉,次日还晕乎着,骑着骡子走着走着走岔道了,人直接摔在茅草灌木丛里呼呼大睡,骡子跑了。 “……那天大约巳时,春阳很大,到天肩上,”那老头战战兢兢,嘶声说:“小老儿模模糊糊听见马蹄声,很急,突然长嘶彭彭响,睁开眼看了一眼,看见一群穿黑衣服蒙着脸的人对骑马的人大杀特杀,血肉横飞淌了一地,……” 那真是一个噩梦般的场景,当时把老头酒水一下都吓作冷汗出了。骑马的裴家近卫和家人突然被绊马索绊倒,快马横飞重重摔出,急忙跌撞落地,然而突然出现了一群黑衣蒙面人,一声不吭对他们大杀出手。 那些黑衣人身手非常高,着装蒙脸的黑衣也是统一规格的。老头不会看身手多高,但他直觉就是这群黑衣人很厉害很厉害,“才十来息的功夫,就杀干净了!那些黑衣人好厉害好厉害的……” 横臂残肢,人尸马尸,鲜血溅湿黄土驿道。 幸好小老头倒睡的草丛比较远,又是下风位,再加上驿道人来车往,堵住只是临时的,解决了人马以后以及拉来板车拖走尸体,铲去染血黄土和草坪,用黄土重新覆盖,消弭痕迹。 匆匆巡睃一圈,小老头很幸运没有被发现,他也机灵,立马滚下身后土坡下的小河,没命泅水,更幸运是一上水就找回他跑远的骡子,骑上骡子就跑了,躲过了驿道通行后第二次的扫尾搜睃。 “应该是暗阁。” 杨慎说,他奉了裴玄素的暗命,在龙江一带寻摸了很久,最后用恫吓的办法最终成功诈出这个小老头,之后根据小老头指点的范围,“在抵达虎口关前,我接到了阿彭他们的飞鸽传书,说已经找到埋尸点了,正是梁副队他们,有十七个人。 裴玄素也接到了,一式两份的飞鸽传书。 裴文阮派出去给大儿子飞马报讯及接走曹氏母子的近卫,必然是心腹并且身手很不错的。梁晗是父亲多年近卫队副,身手很不错的,能被人仅十数息全部击杀,加上小老头的形容,动手的必然是暗阁无疑了。 裴玄素斜靠在太师椅上,单手掩面,哑声:“暗阁?” 皇帝遣出的? 抑或,明太子?! 沈星也在,她把查核到的案情私下摘抄了一份,趁着分开的时间跑过来给裴玄素的,顺便把没敢往纸上写的东西口述说一下,刚好碰上这个。 她听见暗阁两个字,心不禁一颤。 她没想过和裴玄素再续前缘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这个。 景昌没有参与龙江刺杀,这个沈星可以肯定的,那他和他的人去哪了? 是因为皇帝不够信任,让其待着闲着,或许给些不着紧的其他任务溜着。 ……也有可能,明太子能把手伸进内阁,假如他就是那个幕后黑手?那,他会不会矫令让暗阁去做眼前这桩事情呢? 第297章 景昌,有参与其中吗? 上辈子,她和裴玄素有一段矛盾和分道扬镳的过程中。他有天开始态度突然急转直下,比之前还要冷漠冰霜隐含暗戾很多,至今她也弄不清楚为什么?两人和好之后,她问过他但他没说,阴沉着脸离去。 她也不敢再问了。 怕揭开好不容易掩过去的东西。 因为那时候她有个猜测:可能,她说是可能,是景昌的原因。景昌曾经在龙江之变做过些什么,让他态度陡然巨变。 但景昌那时已经死了,也没法求证。可能因为景昌已经死了,而两人后期一个太后一个权宦需要彼此合作互惠,他这才最终把这茬给揭过去。 当然,这一切只是沈星的私下揣度,有可能不是真的。 反正她也说不好,但这应该算她和裴玄素之间的一个雷吧。除去种种的个人原因,她从没想过和他再续前缘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重生以后,沈星也不敢询问景昌或大姐。因为后续姐夫和自家会投向明太子。她不知道两者是不是从前就有勾连的,可明太子是大白鲨,这种深层次利害利益牵一发动全身,不可能因为一个小女孩胡言乱语而轻易改变,不管她说的是什么。 就好像现在,景昌想退,家里想退了,也根本没法马上抽身。 还得先找机会,一点点慢慢抽出来,待景昌抽身得差不多了,徐妙仪才敢开始安排徐家势力慢慢尝试退去。 后者也不是容易的,一旦底下的人深陷漩涡根本退不出,恐怕徐妙仪和沈景昌都绝不会舍他们仅顾自身离去,会一直坚持在里面。 反正,说了这么多,就是这种纠葛深陷的局面,绝不会因为她一个小女孩的话能轻易改变什么的。 ——而且最关键的是,谁知道姐夫大姐那边什么情况?明太子无后,凭他去世后姐夫宗室继位,恐怕早在皇帝在朝之前,姐夫和明太子的勾连就很有深度了,大姐知道吗?安陆王府很多事情都是大姐参与安排的,不排除这个可能。 有可能是姐夫大姐带着两人身后这一块势力,和明太子接触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万一触动了背后的明太子,那就完了。她该被拿下,或被杀死,还会连累家人,徐家几口甚至可能上辈子的死亡时间点都熬不到。 一个人的力量真太渺小了,有点先知说出口未必是好事,沈星思来想去,只能这样了。 黑沉沉的陈旧地牢中,裴玄素斜靠在太师椅背,火把辟啪黄光闪烁,他朱红长袍下摆和披风在火光中微微晃动,他松开掩额的手,倏地抬起眼睑。 “你仔细想想?” 裴玄素站起身,他俯身看着那个瑟瑟发抖的小老头的眼睛,斜挑丹凤目在这一刻凌厉危险到极致,他用很缓慢的语速:“这些人有什么其他记忆点,或值得一说之处?你想到了,我给你白银万两,让你全家搬家到安全的地方,保你一生富贵平安!” “想不到,我就杀了你!!” 裴玄素语气森然,杀机逼人。 小老头筛糠一样抖起来了,在这种巨大富贵和生命要挟之下,他拚命想,还真让他想到了一个事情。 “啊!”小老头突然抬头,“有个人是六个手指的!左手,这个地方,”他举起大拇指,在外侧最里的指节的位置点着,“这个地方还有个小的,是骈指,他有六个手指!” 在场静了一下。 “六指?” 裴玄素倏地抬起眼睑,这确实是个重大的线索,六指,暗阁。 …… 沈星站了没一会儿,徐芳匆匆赶下来和她说:“赵监察使召集麾下全部人回去。” “说是暂时不要勘查了,传令把人收拢回去,梁监察正在找您。” 沈星只得说:“那我先回去了。” 裴玄素回身:“好,你去吧。” 他压下翻滚的情绪,看阶梯侧沈星的时候,丹凤目露出几分暖色。 他亲自送她上去。 玉白玉龙补服和黑披风,刷刷摩挲过地面,现在沈星走路大步了很多,一上两个阶梯,但裴玄素眼中,她总是有种当年的娇稚。 这些时候,各自差事需要,又实在太忙了,两人都没顾不上说多少的话。 裴玄素吩咐冯维杨慎两句,亲自取了挂在地牢门外的旧油灯,举着照着她面前的台阶。两人一起上去,一直送到裴玄素处理公务的旁边院子的营房阶梯下。 夜已经很深了,但无眠的人很多,檐角风灯在风中忽忽轻晃,投下一圈半昏的晕光。 裴玄素终究是没忍住,他很克制地伸手给沈星把夜风扬起的披风给顺下来,轻轻一顺,旋即放手。。 他轻声说:“回去吧,这边的事别管,我会处理好的。” 沈星伸手把披风拢住,她沉默片刻,抬头说:“你要小心。” 这次的事情,简直就像一个大漩涡,谁也不知道会卷向何方。 偏偏明太子和那个幕后黑手在,给人一种深深的惴惴不安。 ——因为神熙女帝痛恨两仪宫皇帝,抹掉其起居史,连奏折披红的也处理掉,偏后者连年号也未曾拥有。 可当一个无足轻重的死人,成为主宰上头的大人物之一。 那种碾压感和如山感在眼下是如此的真切,随时一死一大片,将任何一个人拖拽进漩涡。 第298章 皇帝的存在被神熙女帝抹除干净,没有只纸片字的存档留下,沈星只知道他重伤过一次,今年年中的时候出家了。 但沈星太懂皇家遮羞布了。 估计只有重伤是真的。但她上辈子这个时候只是内廷蚕室的小宫女,身处内廷深处底层,消息延后,有心含糊过去的消息并不是他们能知道的。 风灯下,两人相对而立,她仰面,反覆叮嘱:“反正你一定要小心。” 她终究还是说:“我做过梦,反覆地做梦,梦里很多事情都发生了!我梦见好像在今年上半年,不知哪一月,皇帝重伤了。你答应我,留心这个好不好?” 她有些急,反覆地要裴玄素答应她,“你一定要留心这个。” 裴玄素说:“好。” 他认真应下了。 “你也要小心些,”他顿了顿,“你最好和赵青说,待在明太子身边。”那样,沈星也会待在明太子那边。 明太子再如何,最起码目前,不会对亲外甥女做什么。 “嗯,我会说的。” 看着裴玄素也很认真应下了,沈星收敛一下情绪,也点点头。 她就要走了。 沈星抿唇,跑出几步,春日杂草渐生松柏葳蕤,她在夜色中顿了一下,回头望了一眼,那个人驻足廊檐的阴影下。 他微笑,目送她,见她回首,抬了抬手。 檐下风灯忽忽摇晃,他一瞬不瞬,专注的目光,那双漆黑的眼珠,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 沈星咬唇,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但此刻,确实只生起了这么一个念头错觉。 她胡乱扯了唇,回以一笑,风中,终究转身而去。 晚风拂起她的黑披风,和玉白色的鱼龙补服下摆纠缠在一起,一直跑出院门,她才发现自己攒紧了双拳,低头愣看了眼,这才松开。 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深吸一口气,跑了出去。 徐芳他们跟上。 “芳叔,辛苦你们了。” “怎么会?小小姐要多小心,……” 蹁跹倩影,很快消失在暗光回溯处。 裴玄素目送她走远,侧耳倾听,不敢多看多说,怕被她发现,这当口万一……还要负累她。 良久,直到什么也听不见了,他才不舍收回注意力。 裴玄素独立在檐下,晚风拂起他的袍摆,黑色描金长靴收束到膝下,他静静站着,甚至连表情和肢体语言都不敢流露太多,就好像送一个寻常的义妹。 等沈星终于远去。 他抬头望黑色天际,阴云盘旋,一点星月都不见,裴玄素神色陡然一厉。 暗沉沉的眸色,裴玄素甚至顾不上多眷恋方才的送别,他很清楚,自己已踏入一个黑色的漩涡,危险不知名,前所未有的巨大,能吞噬一切,一不小心他就要粉身碎骨了! 暗阁? 皇帝?明太子? 是谁遣出来的人? 几乎马上,他就排除了皇帝。 从当初十六鹰扬府当朝宣布裁撤改制他登上朝堂的那段风云变幻的期间,皇帝就这么直白来接触他,以及让宣平伯府配合着来策反拉拢他作判断,应该不是的两仪宫。 那就只剩下一个选项了。 偏偏那幕后黑手的影影倬倬涉及的一切,譬如梅花内卫,九皇子的丢失,那明太子也恰好具备可能知晓并插手的条件。 ——太.祖皇帝和神熙女帝夫妻反目成仇时,明太子确实还小,但他不是一直小,并且他身边还有很多复杂的人事,和父母那边有所交杂根本不足为奇。 一刹后脊凉意,黑沉沉的苍穹吞噬一切,明太子,会是那个幕后黑手吗? 还有假谢青灵。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还想做什么? 他杀死楚治,弄出这一场大戏,推动至今高潮迭起漩涡汹涌,又是为什么?! …… 但不管明太子是不是,现在如何遏制他才是最重要的! 阴云盘旋,鲸吞一切的漆黑苍穹,裴玄素脸色阴沉如泼墨。 几乎是马上,他吩咐:“即刻给皇帝送信,把六指的消息告诉他!” 冯维心下一凛,闪电般明白,立即应了一声,飞奔而出! 裴玄素很快就放讯给了皇帝:龙江,隐晦透露裴文阮的安排,还有暗阁的伏杀和这个六指。 几乎是得讯一刹那! 皇帝霍地站起来:“什么?!六指!!” 在座只有他、范亚夫和平阴王楚杨岳,以及几个心腹暗卫,所有人大惊失色。 皇帝没有派人去截杀裴文阮送走妻儿的人,他根本不知道这事,怎么派? 神熙女帝更加不可能了! 那是谁?明太子?! 一刹那后脊发凉,平阴王惊道:“真的假的?!” 不管真的假的,皇帝脸色瞬间就冰冷下来了,因为他的暗阁之中,早早就暗中在神熙女帝手里分出来的那一半暗阁中,还真有个六指的! 最关键的是,当时冒充他下了密令,并以当时的紧绷形势,必然要有他身边的肱骨文臣或幕僚帮忙掩饰,才能顺利把这茬欺上瞒下过去。 皇帝身边还有奸细! 在他身边的幕僚和心腹文武之中! 甚至,很可能和楚治之死有关!! 一刹那,皇帝就想到了先前跟随儿子第一批赶到虎口关的陈桥高子文等七八个人! 第299章 电光石火,皇帝和范亚夫对视一眼,两人目中皆是震骇之色。 皇帝蓦地快步直出,厉声:“把覃怀给朕叫来!” 范亚夫和平阴王紧随其后,急忙跟上。 皇帝那边犹如一滩鸥鹭骤起,明里暗里霎时大动了起来了。 裴玄素一句话吩咐完,冯维飞奔而出之后,他转身快步进了临时值房,立即铺纸研墨。 ——他对宣平伯府裴家十分冷漠,但也没动手做过什么。这是一种异常复杂的情绪。但若有可能,他是绝对不愿意再将已经待在大狱里的裴家人再拉出来引人瞩目的。 但现在已经顾不上。 裴家人处境再糟糕,也不会有比被眼下牵扯以后更糟糕的境况了! 他活着,还能憋着气捞裴家人一把,他死了裴家人才是真的完了。 裴玄素略略思索,快速在杏黄绫面密折上书写,将此间情形,还有裴祖父和他父亲昔年的约定,接曹氏母子被暗阁伏杀的十多名近卫裴氏家人,还有那个六指,一一写了上去。 裴玄素一连写了三遍,一封密折,两封蝇头小楷的密信,命取最好的信鸽来,后者直接放进信鸽脚边的信筒,前者走六百里加急快马西去。 裴玄素亲自放飞信鸽,信鸽振翅,一飞冲上长空。 一个时辰之后,神熙女帝就先后接到了这两封信鸽携带的密信。 梁恩快步冲进殿门的脚步声,他连信都不敢看,一看最加急绝密的标记,飞奔入殿,在明黄床帐外轻声急喊:“陛下,陛下!虎口关裴提督有绝密加急讯报,用的是最好的千里鸽。” 神熙女帝一下就清醒了,她霍地坐起,直接赤脚落地,飞速验看打开密信一看清,脸色陡然大变。 她厉声:“传朕旨意,中书马上拟诏,将皇太子马上召回东都!不得有误!!立即,马上——” “还有,马上飞鸽传送战时军令,停驻虎口关的所有新旧将领兵丁俱不得动,不管任何原因,违者一律诛九族!!” 一声厉喝,整个太初宫都震动了起来,疾速纷踏的脚步声往外飞奔而去。 …… 兵马不动这个不说,战时状态可用信鸽——不过明太子早有预料,他的计划并非动兵马。 而召回皇太子,需要明旨和传旨天使亲至的。 在传旨队伍快马疾出东都之际,明太子已经得讯了。 夜深了,但他还没有睡。 一盏灯烛轻轻摇曳,照亮了窗畔方寸之地,黑釉罐和青色的小花安静放置在窗台上。 明太子侧耳倾听外面纷踏中夹杂的有节奏男声喊声,分辨片刻,喊声重复三次,停了。良久,他盯着无声舒展叶脉的青花,不由叹道:“当真了不起啊。” 所以,他不能留下裴玄素。 霏霏细雨无声而下,像薄雾,明太子慢慢抬头,抬目盯着窗外灯檐下那片迷濛的春雨。 义兄弟成死仇。 裴玄素若不死,必成心腹大患。 一盏孤灯,明太子垂下眼睫,复又抬起,他轻声说:“只可惜,晚了。” 裴玄素果然很厉害。 只是很可惜,已经晚了。 …… 传旨天使一路顺着黄土驿道往虎口关快马而去,预计明日上午辰时左右就能抵达。 但他们注定永远就抵达不了目的地了。 跑到京畿东郊容县一带,两山相夹的黑乎乎驿道之中。京畿繁华,尚有零星的车马商队挑着灯笼在连夜赶路,沓沓急促的马蹄声,明黄旗帜和膘马禁军,簇拥当中数十骑宣旨太监仪仗。 商队骡马纷纷靠边停下,看宣旨仪仗禁军飞驰而过。 然就在拐过大弯的一刹那!两侧山麓骤然近百的粗布棉衣人抬身站起,手持三连发的精铁弩.箭,霎时举起,“咻咻咻!”数百精铁弩箭齐发,不停歇紧接着抄起再度急发,连续十轮。 箭矢如雨,整个宣旨队伍大乱,惨叫马嘶,彭彭倒地,结束以后,无人生还。 …… 昨晚一夜未眠,皇帝肃清了一遍暗阁,暂未曾将这个隐藏在他幕僚之中的奸细捉出来,但高子文陈桥等七人已经被客气请进营房之中,后者也表示理解,并急皇帝所急,人人焦灼,或踱步或沉思忖度这个奸细究竟是何人? 众人的表现被暗中观察的暗卫一一禀上来,皇帝蹙眉沉思。 除了这七人以外,其余当时在梵州的心腹文武,甚至留在京中的,他表面不动声色安抚众人,但都持怀疑的态度一个个反覆思忖过。 幕僚中的奸细一时未能这么快有所获,但楚治之死那边的现场却出现了重大的现场线索。 一夜春雨霏霏,崖壁的风又大,把藏在刺客消失的那处陡崖壁上的、属于刺客的那件黑斗篷浇透,吹出一角来。 斗篷位于崖顶往下十丈左右的高度。 应当是刺客在那里提前藏了自己的衣物,刺杀完成逃到这里,利用悬索一跃而下,飞速扯下斗篷和外衣靴子,而后背上他原本藏的衣物包袱,一荡,从另一个地方飞速重返崖顶,再从另一处草树比较高容易隐身的地方上去,把新衣服鞋子一套蒙面巾往怀里一揣,重新汇入追踪刺客的自己人队伍中。 于是刺客原地消失,谁也找不到他了。 但天网恢恢,半夜淫雨,把塞在崖壁下十丈的黑斗篷等物浇透,风又大,吹出了一点。 第300章 崖顶现在十二时辰有人守着,一下就发现了,这才惊觉底下凸出一点那块岩石之上,原来有个窟窿的。 一下子就把那个刺客的逃跑路径和方式确定了! 甚至等取上来衣物,还能一下子确定刺客身形和脚板长度等等的细节,能瞬间大幅度缩小嫌疑范围! 拿住刺客和奸细后——这两个有可能是同一个人!甚至还能顺藤摸瓜一下扯出大大小小一长串。 “范先生呢?” “属下刚见范阁老的仆僮提了药盒来。” 皇帝点点头,“那稍候待范先生服药之后,再告知他,让他过来。” 皇帝目眦尽裂,闻讯立即就带人往出了行辕,直奔崖顶去了。 他亲自探头一看,果然见底下十丈左右的峭壁位置,一块扁长的大岩石上,露出了一遍黑斗篷的衣角,浸透雨水,风吹猎猎拂动间,还隐约望见有一角暗橙外衣颜色,还有一个黑色靴筒的角。 视线阻碍之故,若东西不恰巧被吹出,绝对没有人能发现这看起来算比较平整无处下脚的峭壁,还有个窟窿在那里。 皇帝直起身,语气森然:“拿长绳来!覃怀,你亲自带人下去,把下面的情况看清楚,把东西都取上来!” 覃怀肃声:“是!” …… 皇帝带着人呼啦啦上了东边的事发山崖,韩勃传讯说是有了重大发现找到物证了,正在崖顶往下放绳取。 但裴玄素一点都不高兴。 现在每有一样变化,他都有一种明太子的计划往前推进了一步的感觉。 神熙女帝的召回圣旨没有这么快到,在这最后的一个多时辰中,他的心咄咄重跳着。 雨已经停了,春日的阴云在天际风中急速盘旋着,风云变幻,天地变色,犹如一张阴暗大嘴,张开吞噬底下的一切。 裴玄素脸色沉沉,眉心不祥跳动着。他抬目,远方山顶崖壁方向隐约可以望见护军人影晃动,代表明黄帝皇仪驾的旗帜挤不上崖顶,在往下一点的地方猎猎而动。 裴玄素盯着那处崖顶,后者有多处制高点,围绕俯瞰着那处崖顶,天空阴云盘旋,急速流动着。 电光石火,裴玄素心念犹如被一道闪电撕开,黑暗中的一方天地猝然袒露! 明太子杀楚治为什么? 楚治没什么好杀的,以裴玄素的印象和直觉,明太子绝对不会像外界以为的那样,杀了楚治,慎防神熙女帝驾崩以后的事。 这个明太子,看着淡然,实际给他感觉傲然。 甚至他那曾经义兄假谢青灵,疏朗矜贵的微笑间,也是相当有傲骨的人。 明太子绝对不屑因为这种原因去诛杀楚治。 楚治还不配。 那明太子弄出这一出究竟是为什么?! 裴玄素抬头盯视,那原本是楚治打算用来伏杀明太子、四面都是制高点的崖顶,箭雨之下,必死无疑的绝佳之地,一霎之间。 裴玄素脑子“嗡”了一声! ——皇帝!! 明太子真正的目的,是杀皇帝!!! 一旦杀死了皇帝。 ——别忘了皇帝最大的政治资本之一是什么?皇帝是楚氏宗室在神熙女帝的屠刀下奋力挣扎求生而推举出来的魁首,因而紧紧团结在昔日绥平王现在的皇帝身边,去尽全力支持他! 一起都是为了活下去罢了。 可,明太子取代皇帝完全没有问题啊。 明太子不是更名正言顺当这个楚氏宗室魁首吗? 门阀更是一样了,和谁合作不是合作? 有个更狠更厉害但身体更弱的更好更理想的合作对象,你说好不好? 皇帝一死! 明太子将能马上取而代之! …… 裴玄素突然问:“皇帝那边的消息,顶上那些制高点,是谁安排的岗哨?” 顾敏衡一愣,立即回答:“是范亚夫。” 当然是范亚夫。 范亚夫和别人不一样,他因恩追随皇帝多年,并且早在明太子刚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在绥平王府了。 况且范亚夫这等智谋,皇帝言听计从,要坑皇帝大把方式,犯不上这样子。 范亚夫是唯一排除嫌疑的。 皇帝丧子大悲心神大乱,从昨日到今日,许多大事小事都是范亚夫去安排布置的。 裴玄素疾速奔向皇帝行辕,持刀的禁军将领和军士大喝,“刷刷”抽出长刀,但范亚夫位置高,营院就在最前面,他已经一脚踹开了营房的房门。 紧随而后的禁军将领和军士登时大惊失色。 只见房间之内,房门被裴玄素一踹大开,浓郁血腥味已经扑面而来。 范亚夫死了。 被一刀刺死,老迈佝偻的身躯栽倒在方桌旁,药碗打翻在地,连同他的僮仆,已经气绝。 禁军统领震骇大喝:“是姚文广,是姚文广!!姚先生刚刚过来一趟,两刻钟前才出去了,说是范先生不适,躺下了,让我们不要放人入内打搅!!” 范亚夫是皇帝麾下第一谋臣,姚文广是第二谋臣,皇帝极之器重,登基后委任为吏部侍郎。 素有足智多谋之称,皇帝素来倚重信任,仅此于范亚夫。 楚治事发之前,姚文广在东都——遇事他和范亚夫一般都是一人在内另一人在外的。 并且最重要是,姚文广是个真正文士,微跛脚的,走路一快能看出来,皇帝的府医给他调养多年,比珍珠还真。 第301章 姚文广绝对不可能刺客,也被排除了嫌疑的。 所以姚文广自由行动,来找范亚夫商量事情,所有禁军和禁军将领,包括范亚夫的其他仆僮,都不疑有他。 …… 扑面的血腥味,冲得人眼晕目眩。 裴玄素蓦地转身,他厉声:“不好了!他要对皇帝下手!就在崖顶——” 而且姚文广大喇喇暴露自己,估计取了令牌去换人,马上就要动手了!! 裴玄素暴喝一声:“冯维邓呈讳何舟顾敏衡,你们马上上崖顶,阻止皇帝继续停留!!” 他霍地转身,疾冲而出。 然就在裴玄素冲出皇帝行辕禁军守卫线一刹,眼珠子不经意一动,却远远望见斜前方的一名领着已改制募兵的新将领。 那人熟悉的面庞。 对方不料裴玄素突然出现在皇帝行辕这边,立即微微侧头,但裴玄素异常眼尖,一下就望见了他。 这张非常熟悉的面庞。 夏以崖。 夏以崖正是当年把义兄谢青灵介绍给少年裴玄素相识的那个朋友。 他真名其实叫夏弘璋,以崖是他号,是江左夏氏前任家主的独子,如今时任御史台三院院首之一的夏氏家主夏祈盛是他叔父。 当然,真名这些裴玄素目前还不知道。 闪电一刹,两人意外相遇,这张记忆中的面庞不亚于最终铁证的一记重锤! “轰——”锤得裴玄素险些呼吸不过来。 裴玄素目眦尽裂,但他顾不上说半句话,抬头一望崖顶,“去,快去——” 他拽过邓呈讳,倏地望崖顶,闪电般回头望远处皇太子行辕,除了救皇帝之外:“分人去崖下,苇河。去找那元音公主!” 裴玄素刚才晃眼之间,望见皇帝长女元音公主的仪仗正在半山腰往崖顶而去。 万一……不管眼下事情还是后续,有皇帝内部的人配合会最快最迅捷得多! 冯维邓呈讳何舟顾敏衡还有奉赵关山之名过来帮忙的陈英顺,个个头脑炸裂,心弦绷得快断了,闻言应了一声,除了被裴玄素短暂拉了一下的邓呈讳,谁的脚下都没停过! 包括行辕的禁军将领那边。 呼啦啦的人往崖顶狂奔飞掠! 裴玄素咬紧牙关,则掉头往南边的待进驻的新驻军营房区狂冲飞掠而去! 他恨极厉喝:“真的是你们——” 有鹰隼穿云,其声苍戾,没入奔流盘旋的阴云之中。 …… 大校场之隔,西北方向,林荫树下,皇太子行辕。 东风不断吹拂,在山边河岸尤为大得多,刷刷的杨柳树梢和杂草荆棘摇摆的声音。 明太子一身月白蟒袍,他倒不是喜爱素色,只是这种寡淡低调的颜色已经长伴了他多年,已经习惯了,他已经快忘记自己穿喜庆鲜艳颜色的的样子了。 明太子站在黄铜立身镜前,静静盯着镜中那个脸色苍白的高瘦素衣青年,半晌,淡淡哼笑了一声。 筹谋多年,从开始困难的一点一滴积攒,到后来的牵扯全局。 到了今时今日,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候了。 明太子转身,两名内侍躬身打开房门,他缓步而出。 明太子无视屋前庭院内外的所有守卫的和监视,带着他的人,信步往外而去。 “太子殿下!请留步——” “奉陛下口谕,请您回去。” 一刹全动,赵关山寇承嗣窦世安等人皆在不远,赵关山得讯冲过来,见状,心不禁一沉。 自从昨夜之后,他的一直有种不妙的预感。 明太子突然开门直出,“匡当”一声砸实了他那种预感。 “皇太子殿下,请你回去!” “刷刷刷”长刀长剑不断出鞘,对准院门一行人方向。 明太子不禁一笑:“怎么,是要杀了孤吗?” 当然没人敢的。 至于明太子身后的侍奉的人,中立派和开国勋爵那边时刻关注着皇太子行辕这边,几乎这边骚动一起,他们就发现了,飞速赶至。 这些中立派和开国勋爵的文臣武将,带着他们的近卫“唰唰唰”立即抽出他们的配刀佩剑,冲进来,大批人,护持在明太子左右,热血沸腾,与赵关山等宦卫禁军对峙着。 明太子带着他的人,在他们的护持中,一步一步走出监视锁困他多时这个监视圈子,一步跨出院门。 最终,赵关山等人也没有办法,明太子强硬要出,他们只能这么持刀剑对峙看着跟着。 院门之外,春风拂面,满目湿润嫩绿翠色。 为首的持刀的中立派和开国勋爵那人,一直护持在明太子左侧的,正是意国公之子,秦岑。 明太子环视青山旷野一重重的营房,偌大自由的校场,回首笑了下:“秦叔,我回来了。” 其实意国公和太.祖皇帝平辈,他小时候叫意国公秦钧伯伯的。但那时,意国公长子的秦岑都三十多了,他才几岁,太.祖皇帝让喊,他就喊了叔叔。 父子平辈,还惹得大家哈哈大笑一场。 意国公等人耿直,一声叔伯喊下来,自此护持着他一直都到成年,多少风雨都不肯改。可惜正是因此,神熙三年那场变故,意国公的小儿子死了。 再度面对面,不再伪装,明太子和秦岑同时想起神熙三年,秦岑死去的亲弟弟。 第302章 秦岑甩了甩头,不再想旧事,他激动得热泪盈眶,“现在好了!” “太子殿下好样的!!” 大家都是见惯风云变幻的人,今日明太子堂而皇之走出来,已经隐约明白几分。 秦岑大声:“殿下别伤心!只要还有一口气,我护着您——” 大家纷纷大声附和。 春风吹,喝声雷动,这些大多已经见了白发不再年轻的人啊。 明太子仰头,深吸一口气,抑住发热眼眶:“好!” 感谢你们。 ——今天,是他二十几年后,收获的日子! 且随他一起来罢。 …… 纷踏的疾奔声,生死时速般的速度,一边急掠上山一边狂吼:“快快离开崖边,有人要刺驾啦——” 冯维何舟顾敏衡等人带着一大堆的人和宦卫番役,还有皇帝行辕的禁军将领那边,呼啦啦往上狂冲飞掠! 而邓呈讳则带着杨慎等裴玄素的铁杆心腹二十几个人,先去冲上半山腰找那大公主楚元音。 大公主也是个能骑射的年轻女子,闻言骇然失色,直接把帽子一撕,带着邓呈讳等人就往另一边抄近路急奔而上。 公主和手持的金令所过,所有守卫全部放开,速度相当之快,不逊与直上的冯维那边。 可惜都晚了。 就在厉喊着最前面的人冲上能望见崖顶至高点的一刹,一记信号般的“咻”嗡鸣!四面八方由范亚夫已经牢牢安排人守着的制高点,人员全部转身,并每处至少冒出多达十几二十人,一字排开,手持连珠三发的精铁弓.弩,举起,对准山崖上异常显眼的皇帝! “咻咻咻咻——” 精铁短箭激射如雨,偏偏皇帝因为暗阁的问题把大部分的暗卫都放在山下待查,千钧一发!覃怀抛掉手中的黑斗篷等物扑在皇帝身上,瞬间被扎成了马蜂窝! 身边所有人全部倒地,仅皇帝被心腹暗卫不顾一切挡了一下,然覃怀等人不过僵立一瞬,就倒地了。 一支精铁短箭“噗”一声,正中皇帝的胸膛左侧心脏位置,自左胸重重而入,透背而出! 皇帝正伸手接黑斗篷,就站在崖边,被箭矢穿胸的大力一带,瞪着大大的眼睛,他不可置信,直接摔下山崖,坠进滚滚的波涛之中。 所有人震骇失色。 冯维他们冲上来,刚好看见这一幕! 众目睽睽,所有人呆住了,就连那些人一击得手,迅速收拢后退,都没人顾得上。 ——完了,皇帝死了! 邓呈讳咬着牙关,拉着楚元音绕路往山崖下狂奔而去! 所有人天旋地转。 死寂了一瞬,哗然大乱起来,所有人狂奔往上面冲,鲜血尸首遍地,乱成一片。 冯维冲上来,和韩勃面面相觑,两人急忙又掉头往下冲,找裴玄素。 不好了,不好了! 天啊,皇帝死了! …… 裴玄素带着剩下的人,已经全速赶至南边的待进驻的新驻军营房区了。 裴玄素为什么不去救皇帝呢? 因为他头皮都快炸了,他在自救! 揭开明太子的真实意图,“匡当”一声砸实了他这位义兄的真实身份。 一种前所未有的暗黑危机扑着他覆顶而至! 裴玄素心脏咄咄重跳,他疾冲至张时羁的营房,喧哗声,“匡当”一声踹开值房大门,张时羁错愕抬头,见他,急忙道:“督主?!” 张时羁赶紧冲出去,“没事,没事,都散了罢。” 他掉头折返,裴玄素已经在快速翻找他的营房了,张时羁大骇失色,两人联手把值房翻了一遍。 “走,去你的起居营房!” 如今虎口关旧鹰扬总府这么多新旧交替的兵甲,营房完全不够住。待驻扎的新六万虎口卫募兵这边就住得非常拥挤,而且大家都算新将新兵,还未整军正式介绍,住处相对来说,挨挨挤挤,很容易被人有机所趁。 ——谢青灵,也就是明太子,他知道裴玄素认识张时羁。 由着几年张时羁的擢升轨迹,不难判断张时羁一直都是他的人! 裴玄素和张时羁直奔后者住处的营房,一推开房门,裴玄素鼻子异常灵敏,心神紧绷之下电光石火,他已经嗅到淡淡的血腥味。 果然从张时羁的席下,翻到了一柄染有干涸血迹的匕首。 ——连柄长一尺,刃宽两寸三分,呈菱形,最高点约半寸。 裴玄素清清楚楚记得,沈星特地拿过来的勘察记录,其中就有她本人听到和赵青打听到的尸检结果,推测凶器数据,眼前这柄短匕完全吻合。 ——没错,这正是高子文杀害楚治的那柄短匕!! 张时羁简直大骇失色啊。 而裴玄素反应异常敏捷,为防张时羁返回营房,这柄匕首肯定是刚放进来不久了。 他抬头,鹰隼般凌厉泛红的丹凤目一扫这个简陋的营房,很快锁定后窗,一推,跳窗而出! 他很快就追上了一群巡逻的甲兵。 狭窄的营房甬道,一群身材高矮肥瘦大多年轻的新兵蛋子,裴玄素眼利,刹停侧头,一个箭步,反手钳住其中一个中等身材很瘦的。 “虞清!” 他厉喝,果然是你们啊! 天光下,他狠狠钳着对方的下巴,对方用粉涂黑的脸庞手颈,但人还是那个人啊! 第303章 明太子从前行动不便,如今脸上也有需要,不管从前或如今,肯定需要贴身的心腹在身边的。 裴玄素怎么可能不认得虞清!这正是他那义兄谢青灵的贴身书僮啊! 有些东西猜到了,却远远没有亲眼目睹拿住那么骇然抓心! 裴玄素一时目眦尽裂。 虞清一被抓住,身边这批巡视新兵立马抽出刀剑,但被裴玄素的人全部拿住了。 可惜跑得慢的人目睹山崖一切,已经飞马往这边报讯了。 皇帝死了! 徐徐的清风,拂面却冰冷,阴云盘旋流动,纷乱覆顶而下。 湿漉漉泥地和杂草丛生的山坡,裴玄素押着虞清快步刚出新军营区,就迎面和明太子一行遇上了。 “他是奉孤的教令出来办事的,裴提督,放了他。” 清润淡然,珠玉落盘,如同芭蕉新发,悦耳寂然,偏又带一丝烧焦般的微微暗哑尾音,非常独特具有辨析度的一个嗓音。 褪去昔日疏朗豁达和含笑,凭添几分清孤淡然的冷寂。 居高临下的山坡上位,这是皇太子楚明笙的声音。 裴玄素面庞僵硬,甚至称得上的狰狞的神情,双目赤红,恨意喷涌而出,他慢慢抬头,死死盯着这个人。 喉结上下滚动了片刻,他才说得出话来,带着嗜血的恨戾:“……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骗我?! 你为什么要布这个局?! 你究竟要利用我做了什么?!是因为什么?! 梅花内卫,九皇子,他爹的死,母弟滞留,他沦落大狱蚕房宦营,丝丝缕缕,全都或明或隐和眼前的人,和这个人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他恨极了,究竟是什么?为什么?! 裴玄素死死钳制虞清,虞清咽喉被掐脸色胀红,快窒息了。 明太子的公式话语一下子敛了,包括他淡然矜持的神情,二月末杨柳风拂面,那么恰巧,他和裴玄素初识正是仲春二月。 草长莺飞的季节。 明太子所有神情一收,风拂动他鬓边一丝碎发,他静静盯着眼前近乎眉目扭曲一般的故人。 明太子沉默片刻,“把虞清放了,我告诉你所有事情。” 第66章 清晨,烟霞如雾,黄褐色的大校场和营房浑浊一片,远处北边濒河的山崖因为皇帝的死亡混乱,马蹄声疾奔声呼喊声轰然纷杂。 唯独这一边,南营大校场西侧杂草丛生的小山岗上,淡淡的雾霭,乍停的对峙,刹那一片死寂,只听见春虫的鸣叫和风中粗重的呼吸声。 明太子盯着裴玄素狰狞的面庞,多年不见,他长大了很多,成熟了很多,轮廓眉目间却染上一种阉人特有的阴柔和苍白,明太子神色中的淡然终于敛了,他静静盯了裴玄素片刻,说:“二黜太子以前,我的身世和那些旧事,想必不用多说了?” 明太子封过两次太子,二封二黜,第一次是父亲废立,第二是母皇废立。 他出生在天下平定父母称帝封后之后,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小皇子就是天生享福的命,作为父母中年所得幼子,上有两位优秀的嫡出兄长,天潢贵胄,小儿娇惯,必是上上好的命。 他也确实过了几年父疼母爱的好日子。 可惜随着父母反目成仇剑拔弩张,之后演变成你死我活,他的人生自此支离破碎。 他幼年和少年被囚禁的日子有两段,最惨一次纵火被关,烧红的铜鼎重重磕在他的左脸上,烫得皮熟肉烂,焦糊一片。 然这些还不是最惨痛的。 提及往事,明太子面无表情,他十八岁那年,残酷的父母和皇权斗争宣告结束,以神熙女帝登基临朝获得最终胜利为止。 然而这就完了吗? 并没有。 他作为母皇稳定帝位和占据大半朝堂的太.祖皇帝心腹文武的工具,在两年多后他二十岁及冠之年,迎来的是废黜幽禁和东宫三府及内侍宫人合计六百一十三口的血流成河。 他的母皇对他天然的声威地位越来越不能忍受,冰冷的神色让他如坠深渊,然这一切还是以摧枯拉朽之势发生了。 除了东宫之内,外面还死了很多很多的人,包括像意国公小儿子这样的。秦钧一心护着他多年,幼子被判处极刑,自己被削去兵权和护国大将军之职,自此落得赋闲在家抑郁老迈成病的下场。 还有很多很多人,朝里朝外风声鹤唳,死黜无数。 更惨的是东宫三府和整个东宫伺候的人,真正的一个不留,全部死尽。 外面的人拚命斡旋,才没有让三府官员累及家眷。整个诏狱血光一片,那些熟悉的、有些陌生的、甚至从前他未曾留意过的的,老的青的小的男的女的,全都死了。 包括明太子身边伺候多年的奶母保父和贴身照顾起居的玩伴和人。 明太子很小就失去了父母的怜悯抚照,是外有意国公秦钧这样的,内有奶母保父他们,多方护持,小心照顾,他才得以磕磕绊绊长大。 但秦钧他们的手也伸不进内宫,另外他们还得护着他大哥昭献太子。无数个日日夜夜,年幼他因为父母冲突饱受惊惧欺凌,被囚禁上天入地无门伤心恐惧,是他的乳母抱着他,抚着他的背,心疼哄着他骗着他,让他开心一点,让他努力长大。 玩伴和奶兄做鬼脸,抓耳挠腮做小东西,陪着他玩让小小的他短暂开怀。 第304章 保父则在几个年长的宫侍打掩护下,偷偷穿梭在囚禁宫殿内外,给宫外传信,让大哥和意国公他们帮忙斡旋、照顾,又心惊胆战打听局势,但回来都笑着说无事。 明太子可以说一定程度上没了父母,他在身边这些宫人内侍的呵护甚至保护下磕磕绊绊长大的。无数惊涛骇浪,他和奶母等人在一个屋檐下偎依着一起渡过。 他渐渐长大,也知道了意国公等人为了他付出的是什么?冒的是什么险? 可在神熙三年,这一切彻底毁了! 明太子从小承受得太多,神熙三年沉重的一击,终于彻底让他疯癫崩溃了。 包含了东宫三府八十二名大小属官,其中包括意国公秦钧等人把小儿子孙子都送进来全力护持他的,还有很多慕他皇太子之名,一意追随他的,大大小小的官员,甚至包括伺候的人,甚至是洒扫粗使小太监小宫女,全部遭遇血腥清洗,一个不留。 奶母、保父、玩伴、奶兄他们全部死在他被废黜的那一年! 最后杀到虞清郑安等人,明太子像疯了一样冲出被重重包围的明居,冲进太初门后懿阳宫,把刀子怼着自己的手腕,声嘶力竭,疯一样重重割下去。 这样才勉强保住了虞清等二十来人。 六百三十八人,最后仅仅只剩这二十五个人,还有朝外,无数人护持他多年和支持保护储君的人因他而死。 二十岁,漫长的二十年啊,明太子以为自己经历了那么多,他承受能力已经很强,他已经麻木,已经心硬如铁了。 但事实上他崩溃了,他捂着伤口跪在偌大太初宫大广场痛哭失声。 次日,他面无表情,被一辆去了所有皇太子装饰的普通靛蓝马车,送到了宾州行宫,自此开始长达十一年的幽禁。 身边随行的,仅仅只有那满目悲怆惶然的二十五个要么老要么小的死剩宫人内侍。 这要他怎么甘心! 怎么可能甘心啊!! …… 这显然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明太子平铺直述说得两句,眉目中的那种淡然已经尽数褪去,他左半边脸灼疤的位置一阵反射性的扯痛,他脸皮左脸颊不禁抽搐了两下,眉宇间凌厉一片,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他直接告诉裴玄素:“我在外面还有人。” 换个人,明太子是绝不会这般坦然言尽的,但今日面对的是裴玄素,他说了。 这些人是他哥哥给的。 不是被神熙女帝废了的那个少帝,而是楚明笙的亲大哥,昭献太子。 昭献太子比明太子年长十五岁,立国建朝一统南北的时候,他已经成年,还参与过南北大战立过战功。 大燕朝开国之际,他就被册封为皇太子,真正的嫡长皇子,国朝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后来父母组建的暗阁、梅花内卫,有他的知情,甚至辅助再是正常不过。毕竟开国后到明太子出生前,太.祖皇帝和当时是寇皇后的神熙女帝是有过很和谐开心的蜜月期的。 昭献太子一直关照幼弟,他死后,把他的残留的人脉和人手全部留给明太子了。 这是神熙女帝都不知道的。 东宫遭遇摧枯拉朽般的重击,但明太子并没有颓然不振,反而生出了无边的恨意。 薄雾太沉,阴云盘旋,微微有点细雨落在这个将明未明的黄土山岗上,满目的翠色和春雨,沾湿了在场人的头发和外衣,裴玄素死死盯着眼前这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庞,他哑声:“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明太子面无表情:“但我需要一个人,能摧毁十六鹰扬府,让太初宫明白一个事实,即便十六鹰扬府垮塌,她也不能一言堂,更不能以此肃清朝堂!” “太初宫对宗室的屠杀,早晚会迫使楚氏宗室拧成一股拚死一搏,这个结果我早就猜到的。” 明太子对局势的预料,非常之精准。 神熙女帝举起屠刀,楚氏宗室早晚退无可退,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夺爵抄家赐死,焉能不急不焦不恐惧?! 但宗室王也不是那么弱的,他们很多也是从开国之战走出来的,经历太.祖朝的二十多年茁壮经营,有不少人是拥有一定实力的。 神熙女帝废子上位,国姓从楚变寇,明太子被废幽禁永不得出,眼见寇氏兄弟成了皇嗣候选人,可他们姓楚,神熙女帝也就算了,寇氏子若成为继任皇帝,那他们怎么办? 这种隐忧的情绪,再加上神熙女帝的屠刀和步步紧逼,退无可退之际,奋力一搏那是必然的事! 于是,当时是绥成王的两仪宫皇帝,因为势力够强和能力卓绝,渐渐成为了宗室王的魁首。 明太子也早早就将姚文广高子文等人送进去了,他一直掌握着绥平王那边的进展。 明太子的计划其实很早就成形了。 明太子一直冷眼看着神熙女帝对宗室的清洗屠戮,宗室王暗中串联拧成一股,被迫奋力反抗,龙江刺杀计划在九年前被拟定开始部署。 但明太子想要的并不是神熙女帝被刺杀毙亡,那怎么行?他想要的是皇帝登基进一步提升势力,形成两宫对垒的局面。 他时不时伸手轻推一把,这个局面最终在年初实现了。 紧接着就是十六鹰扬府。 常山王的金矿和炼金厂他了如指掌,十六鹰扬府的内弊他也早早就知情了。 第305章 门阀的处境,两仪宫皇帝是绝对不可能坐以待毙,反扑也是理所当然。 于是,他的重出,也就顺利成章了。 他已经足足等待了十一年了! 淡淡看着皇帝茁壮成长,冷眼盯着他的母皇叱吒风云已经长达十一年了! 他早已经等不及了! 明太子放任皇帝收拢宗室和其他势力,不过为了今日收割。他在幕后冷眼看待部署,当初随着宗室那边的龙江之变进行到挑选宗室子并逐渐训到中期时候,他已经知道,这一场刺杀基本可以定下来了。 明太子熟悉国朝,天资聪颖,后续两宫并立和十六鹰扬府的发展和顺此势形成的计划,几乎一夜成型。 后续仔细推敲,各方深入了解一番,很快就确定下来了。 接下来他要做的只是隐控局势发展,和寻找一个合适的人选。 一个有能力击溃十六鹰扬府的人。 一个能放在龙江、浔江一带——其实当时的宗室计划还没定在龙江,纵观大江南北,有七八个相对合适的地点。 明太子审视国朝内外,他要寻找一个有一定资历品阶,能被运作放到龙江之类的地方,并且天赋能力卓绝至极,越大挫反而爆发不屈力争上游的人。在东西提辖司挣出头来,从龙江刺驾案开始,一路遁着四王金矿案,一路到掀翻十六鹰扬府,最终形成他想要的那个局势。 至于为什么是西提辖司,因为核查十六鹰扬府,神熙女帝只会用她手上那把阉宦尖刀!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这个人真的非常非常重要,是整个计划的核心所在。 “梅花内卫、暗阁的人路上截杀,猜到了我祖父和我父亲的牺牲计划,是你吧?” 裴玄素粗重至极的喘息,他死死钳制虞清的脖子,青筋暴突:“是你在幕后策划!操纵的一切,瀛州陆通船行第三拨也是你的人!还有,你为什么要假扮谢青灵?!” 他恨声:“你究竟有什么意图,你想利用我和我家做什么?!” 裴玄素几乎一下子就直击了一切的核心。 没错,是利用。 “因为我需要一个人,一个能进入西提辖司,凭一己之力推翻整个十六鹰扬府的人。” 明太子面无表情地说。 “正当我遍寻不着,为此而烦恼之际,有人给我推荐了你。” 那人说:“他叫裴玄素。” 对方以为他不认识,还介绍了一下少年裴玄素的生平和优秀,“他是今年的新科状元,三元及第,但并非仅是文人,能文能武,惊才绝艳机敏卓绝,有少年高长恭之称……” 对方娓娓道来,但其实明太子曾见过裴玄素一次的,一听“新科状元”,几乎是马上想起来了。 琼花会馆论证国朝,一乘快马入京,众人议论纷纷各种骇忧言论,唯独青衣少年状元自如一笑,他说北狄去冬在北兴遭遇重挫,今年夏日草原收成不多,不过南虫王虚张声势恫吓一番罢了。 紧接着,他又轻而易举解决了刁民冤举子偷窃的突发事件,折扇一挥制服,三言两语让刁民哑口无言,被扭送官府去了。 那个惊艳无双、骄肆敏捷的少年,一身水纹鸦青广袖襕袍,他那张艳丽俊极的面庞和他的才华身手反应一样瞩目,尤其是那双画龙点睛般漂亮又煞人的斜挑丹凤目。 这个少年人,望那客店大堂一站,望进去满堂都成了陪衬。 饶是明太子,也不禁多看了两眼。 再被提起,是一年后,明太子竟还有印象。那年裴玄素十六岁,辞官游历大江南北,明太子病愈之后,特地赶赴旻州,与其相识。 两人相识相交,结为异性兄弟,期间还发生了北狄大军突袭的金家堡事件,他、夏以崖、裴玄素,智决千里,运筹台前幕后,畅快至极。 之后,夏以崖因事离去,他和裴玄素彻夜饮酒畅谈,次日撮土为盟,八拜之交,言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生。 裴玄素一点都不嫌弃他商贾之子的身份,纳头就拜,高兴至极。 之后两人畅谈同游长达大半年,直到裴玄素获召回京,才依依惜别。 漫漫半载,长天驿道,他的轮椅停在黄土道的尽头,慢慢敛起了难得畅意了大半年的笑脸。 他盯着那越走越远,到渐渐消失不见的几人几马,忽有几分索然无味,淡淡道:“回去罢。” 他没有改变初衷,回去后,立即下令可以准备了。 他等了十多年,一生苦难无数,他知道他不会找到另一个合适的人了。 明太子轻声说:“我看过你的身世履历,确实合适。梅花内卫,太初宫突然翻查九皇子的事,确实是我推波助澜的。之后你父亲亡故,你进入西提辖司,我又出手给引了到另一边去,太初宫确实并不知道丢失九皇子的领队是你祖父。” 那人给他推荐了裴玄素之后,他一看确实很合适。裴玄素的父亲时任龙江府尹,而裴玄素新科状元,深得神熙女帝赏识栽培,行走翰林半年就入了六部历练,之后很可能走外放一地实践地方的历练路线。 而沛州刺史两年后刚好到任,裴玄素对龙江中断流域水运本就熟悉,明太子猜测神熙女帝很可能会把裴玄素外放到沛州。 都不用他多费心去推动。 更妙的是,裴玄素的祖父裴定方是梅花内卫潜视在朝,昔年还涉及丢失了九皇子。 第306章 很好。 当时明太子生病,他病愈之后,裴玄素辞官游历四方,他立即出了行宫,去旻州结识裴玄素,近距离观察他。 裴玄素惊才绝艳敏捷能断,甚至远超了他的所料。这样一个优秀到了极致的人,虽年少些,但明太子几乎笃定,他遭遇重挫之后,这个有着极不屈坚强意志的骄傲少年,必然会浴火蜕变,成为一把锋利的尖刀,去拉垮摧毁十六鹰扬府这个庞然大物的。 明太子轻声说:“龙江水域、夷族山区,没有人比你更熟悉的了。你曾经告诉我,你和夷族少族长奢霭相识。” 明太子早已经命人深入考察过龙江和夷族了,也知道夷族旧寨有冰川。 裴玄素果然一点都没有让他失望,明太子让人检查过岐山王之子等人的尸身上的腰牌,都在,裴玄素果然一到就发现了。 接下来的发展,和他预料大差不差,甚至裴玄素的能力比他想像中还要优异。 原定一年到一年半完成的十六鹰扬府计划前期,结果裴玄素不足一年,就完成了。 整个过程,完全不需要出手引导,漂亮得不可思议。 微雨渐大,淅淅沥沥,郑安赶紧抖开斗篷,披在明太子的身上,明太子这身体根本淋不得雨。 明太子垂眸看了眼郑安压着对虞清的焦急,郑安伸出来给他小心系上斗篷系带和扣子的手,大拇指露出一截和他脸一样被灼烧的黑色疤痕。 他从斗篷里伸出手,手臂抬起,终于露出了腕部往上斜上去的一截皮肉翻开的刀疤。 这是神熙三年,他在懿阳宫疯狂割腕,被继任护国大将军蒋绍池用笏板及时打偏,最后留下来血流如注的一个刀疤。 明太子用大拇指轻轻抚摸了下这道疤,他放下手,抬眼看裴玄素:“金家堡一计退八千狄骑,你能力之惊艳卓绝,连我都为之惊讶,你当时不过仅仅十六岁。” 少年裴玄素,简直超乎他的预期。 “自贺州分开之后,你应诏入京,后续果然外放沛州。而我自贺州折返之后,就开始着手梅花内卫,暴露你祖父的事。” 明太子用很平静的语气平铺直叙,很多话原他不应该说的,但他认为,裴玄素配知道。 要说这种种一切,唯一有点失控的,就是那个骄傲少年待他太过真挚,两人是一见如故,畅谈急欢,除了需要隐瞒的,大江南北,朝野地方,随意说来,每一句都那么合拍让人畅快大笑。 连明太子都渐渐有些沉浸进去。 他不良于行,裴玄素一路游历认识好些名医——裴玄素是个神奇的人,走到哪都好友投奔遍地,人格魅力拉满。 裴玄素带着他去拜访他认识的名医,明太子说不用了,医不好的,但他还是坚持去了,反覆折腾半年,把他认识的名医都拜访了一遍,才算死心。 可惜,这一切的一切,都被一封明黄诏书打回原形了! 明太子送别的微笑敛了,面无表情,他在轮椅上坐了片刻,命人推他离去,当天离开了贺州。 他是楚明笙,他是二废太子的四皇子,不是谢青灵。 自此回归到各自应有的轨道上。 细雨霏霏,天气一片冰冻的凄迷,漫天遍野的绿草青树,可惜这春色注定不能入到裴玄素的那双丹凤目之中。 他就像听天书,他渐渐地,浑身战栗起来了,脑海嗡嗡声响,这天这地,这一刹那只剩下眼前这人和这个魔音灌脑一般的声音! 竟是因为他?! 因为他,才致使全家遭遇这无妄之灾! 家破人亡,抄家夺爵,宣平伯府还在大狱,他祖父无望的嘶喊和被迫露出丑陋的选择面目。 凄凉,悲恸,痛不欲生。 他的祖父被九皇子的事骇得惊慌失措,他的父亲被迫和祖父商量,牺牲自己,挽救全家。 他的父亲,他的母亲,死得是这么惨。 竟完全都因为他,整个裴家才遭此横祸!! 他在大理寺狱苦苦煎熬挣扎,蚕房的痛不欲生,苦苦熬着走到至今。 全因为他认识了这个人! 他还连累了父母,连累的祖父叔叔堂兄弟婶娘,连累了全家凄惨如此。 裴玄素全身不受控制战抖,获取的真相太大太震撼,灌顶一般的狂泻冲入,他整个人愤怒得感官都好像被蒙蔽住了,他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明太子:“……那人是谁?” 声带好像被砂石碾磨,沙哑充血浑浊。 明太子当然不会为他隐瞒:“夏以崖。” 夏家原是江左大族,和陇西寇氏鲁南曹氏等顶级大族并驾齐驱,可惜归降太.祖皇帝太晚,沦落成二流家族。并且夏以崖父亲横死,叔父继承家主之位,前者还影影倬倬又后者的手笔。 “如今,夏祈盛大概已经死了,他夺回了夏氏家主之位,还想带领夏家重返巅峰。” 所以夏以崖和明太子是一拍即合,明太子借夏以崖把手伸进门阀中办了不少事,夏以崖同样亦然。 各有各的所求。 明太子这辈子不认为自己有负任何人,唯独,眼前的裴玄素例外。 但明太子做事,从来不说后悔。 是他做的。 他给裴玄素说了个清楚明白。 “我还要将你置于死地,因为你太了不起了,今日不除,他日必成大患。 第307章 “我是个坏人。” 他一手操控了裴家今日之难,又将曾经真心待他的裴玄素置于死地。 过去一幕幕在眼前飞逝。 明太子下颚紧了紧,又松开,二月草长莺飞,初暖尤寒的苍茫营野,他看着裴玄素,轻声说:“你若不死,来杀我。” 若死在裴玄素手里,他不冤。 一切都说完了,也该结束了。 明太子退后一步,他神色一变,居高临下,对裴玄素道:“把虞清放了,不然孤杀了大理寺狱中的裴家人。” 四方八面的护军宦卫女官人潮先后奔至,抵达了这个土丘之下。包括一直紧随其后的赵关山窦世安等人,赵关山这边已经脸色大变了。 明太子取出皇太子金令,环视:“皇帝被刺杀,非常之时,本宫接掌一切,你们可异议?” 整个虎口关前鹰扬总府内外,本来是裴玄素总领一切发号施令的。 但监军既总领一切事宜,那也就是说,皇帝是在他手底下被杀害的,他也难逃责任。 当立马卸权被羁押。 而皇太子本就要节掌一切发号施令的权力,这简直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现场寂了一下,大家彼此相顾,惊惧的、骇然的、失色的、茫然的。 连蒋无涯和刚刚赶至的三法司也在,但谁也无能为力。 明太子淡淡吩咐:“秦岑,你和三法司、蒋无涯,先将崖顶牵扯的所有人,连同他,全部拿下,暂时羁押!” 他指了指裴玄素。 秦岑亲自带了护军,大踏步上前,他和裴玄素对视,伸手将虞清从裴玄素手上拿下来。 虞清快被掐死了,跄踉倒地剧烈咳嗽,但他不敢回头看裴玄素,爬起来狼狈回到明太子身后,侧着脸站着。 秦岑听了全程,心情很复杂,但只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了!他冷着脸叱了一声,一群如狼似虎的近卫上前,牢牢钳制裴玄素的双臂反剪,拷住。 明太子居高临下,扫视一切,淡淡道:“回去。” …… 霏霏细雨,一身薄薄貂毛斗篷,浅灰箭毛在雨中薄薄一层水珠成雾,明太子袒露了他的真实面目,这个高瘦矜贵的青年贵胄,缓步而下,斗篷轻动,从容自若,气势凌然。 沈星事发之时,也在山崖顶上,万幸并不靠近皇帝,箭雨激射而下,赵青大骇,反手一推,将她和梁喜推滚到大石下面,她及时一个就地翻滚也躲了过来。 大家抽出刀剑,格挡住射过来的箭矢,这边稀疏很多,基本没怎么受伤。 之后一路狂奔往南边山岗。 沈星算来得晚的了,只看见最后一幕,她骇然,但无论赵关山韩勃何敏衡等人,大家勃然色变,但俱无法言语动作。 更糟糕的是,明太子才下山岗,张时羁那边就喧哗起来了,他身边的近卫被擒下了一个,沈星侧耳一听,是什么“张时羁参与前夜的秦王楚治遇害”“制造便利”。 从这近卫怀里,搜出了他替张时不羁保管的,“张时羁和东提辖司的通信密函”。 春风乍暖还冷,沈星当场连脚心都窜了寒,张时羁是裴玄素的人啊,关系若被翻出! 那岂不是裴玄素涉嫌谋杀害大皇子楚治?! 而楚治之后。 还连着今日的皇帝之死啊。 她惊慌偏头,望见人群中急忙往她这边挤的韩勃,她急忙往那边挤着跑过去,两人靠近被韩勃一把攒住胳膊,她急声:“怎么会这样?!” “不关咱们的事啊!这信怎么回事?不关他的事啊!” 一瞬间想到假谢青灵和高度疑似的的明太子,沈星脸色都骇变了。 韩勃淋得鬓发脸颊赭色披风全湿,少年亦一脸骇色,但他咬牙说:“回头我和你说,义父让你千万别冒头。” 上去对裴玄素没有任何帮助,反而会让明太子注意到沈星的。 第67章 濛濛细雨无声洒在偌大的校场和营区,明太子一拂浅灰斗篷,头上有人打了伞,转身往土丘下的校场方向信步而去。 赵关山窦世安寇承嗣王云英等人一直持刀剑呈对峙之势,没办法只能紧紧跟着。赵青一过来发现明太子出来了,脸色丕变也立即率人加入围在另一边。 赵关山及所率的陈英顺梁彻等东西提辖司的人脸色已经大变了,明太子一动,仍要和大家跟上去,却被挡了。 履国公平章政事司马南、右军都督府左都督定国公戚孟兆、太保兼龙武卫大将军李如松,刀锋一转,率人呼啦啦挡在东西提辖司的人前方。 李如松冷眼盯着这群衣着鲜亮的阉狗,他看不顺眼已经很久了,冷哼一声:“都停下,东西提辖司与刺驾有涉,还敢到处乱跑?” 三人过来的时候,顺便把三法司的人拽过来一个,张时羁那边搜出“密函”,东西提辖司有了嫌疑,虽暂没涉及其他人,当也必须立即停下一切动作。 赵关山深吸气面露恨色,咬牙率人往前一步,李如松三人亦率人立即迎上前一步。 双方对峙着,但终究李如松这三个头发斑驳的老国公老臣将,个个都是真正的开国元勋,太.祖皇帝第一批封的二十六国公之三,连神熙女帝不到万不得已的必要时也不好轻动,就算要动也得先找个正经罪名。 端看三人能从当初神熙三年那场废太子风暴全身而退就知其份量。 第308章 东西提辖司这些阉宦,自阴暗爬出,行诡权之事,哪怕成了再大的气候,在这些煌煌开国元勋面前,气势上根本完全比不过去。 而且最重要的是,李如松三人持法理而来,牢牢堵在前面。而赵关山及他手下的人,却根本无法起正面的冲突刀兵,因为眼前这三位是开国元勋身份贵重年纪又大,一旦刺伤了他们,哪怕有理都是大罪。 现在裴玄素那边这情形,东西提辖司阴云笼罩,若伤了了三名开国元勋无疑是雪上加霜。 赵关山率的东西提辖司被堵住了,窦世安寇承婴和监察司女官赵青王云英等顿了顿望了一眼,立即绕过去,沉着脸追上去了。 但在正对辕门的前鹰扬总府正营大厅之外,他们也被堵住了。 秦岑带着人一字排开牢牢守着厅门,郑安声音尖细:“传皇太子殿下口谕,诸位在此止步,任何人等不奉口谕,不得入内。” 位置和局面已经顷刻翻转了,明太子持令接掌虎口关一切事宜,甚至裴玄素的监军符节也被飞马取出了,明太子也不在意,由得手下人随意放到一边。 他不是监军,也不需要监军符节这种东西。 他的身份,本来就高居其上凌驾一切。 …… 明太子穿过大校场,进入了正营大厅,在最上首的主位坐定。 这个正营大厅已经封了很长时间了,淡淡的灰尘,不掩上首蟒袍青年的淡然矜贵。 大厅之内,站的都是皇帝麾下的大小心腹和肱骨人物。门阀的文仲寅曹任醇十三四家主,宗室王的淮王平阴王乐运等等,很多都是跟着皇帝从东都飞马赶过来的,谁曾想……不少还是刚刚从崖顶上下来的,身上染血,目露惊惧骇然,短短时间,惊魂未定。 另外就是姚文广郑御楚淳风陈桥高子文等一路从绥平王府就辅助扶持皇帝至今的两仪宫本部核心人物了。如今也基本上人人都在朝中任职,掌握着皇帝一党的各种明暗人脉和势力。 “诸位。” 明太子高居其上,淡然神色一敛,气势尽开:“两仪宫陛下遇刺身亡一事让人悲痛欲绝。然,活着的人仍需活下去,从今往后,孤愿与诸位共勉,同进共退!” 废话都少说了,开门见山,神熙女帝一贯作风雷厉风行斩草除根,现在皇帝死了,连楚治也死了,等她腾出手来,在场有一个算一个,大大小小的能活得下超过三个都算他输。 正如当初裴玄素所料,都是楚氏宗室的族人,跟谁不是跟?明太子的手腕魄力让人战栗胆颤,但如此的强势和能力,跟他可比跟着已现隐患颓势的两仪宫皇帝可还要强多了。 况且,明太子可是太.祖皇帝的嫡出皇子,跟他可还比两仪宫皇帝更名正言顺的。 再怎么样,明太子的身份使然,他上位以后于公于私都不会对宗室做什么。 退一万步,最多也就削一削。 两者都一样的。 宗室王是最先倒向明太子的。如今宗室王中实力最强劲的淮王、代王、济阳王、平阴王、乐运王,五人稍稍一迟疑,对视一眼,很快就上前一步,一撩王袍下摆跪拱在地,端正行了个大礼,道:“太.祖皇帝在上,我等宗室,本应辅助嫡皇子殿下!只是先前……” 只是明太子被幽禁了,他们才不得不在中间找个魁首推举出来。 五王一领头,后面十数名宗室王侯将军纷纷跪地,和前者同一表态。 因为楚治的变故,皇帝势力的这边的人来得很齐。不管在东都和改制钦差团的,差不多都在这里了。 余下的底下人,回头去信或各自处理一下就是。 明太子微微一笑,亲自下座一一扶起,口中言道:“孤知悉,宗室多有不易,不得已之行事,这些年委屈你们了。 明太子其实有几分神似太.祖皇帝的,这句温和言语说来,一下子说中了宗室们的心事,当场险些落下泪来,“殿下,殿下啊!这些年,真的……” 真的太不容易太不容易的了。 不少人直接洒泪。 一句话就拉进了和宗室们的距离,那些踌躇和不安霎时尽去,人心一下子就安定了下来。 文仲寅和曹任醇对视一眼,两人不禁咋舌,这明太子,真的好生厉害啊。 这次门阀来人也很多,钦差改制鹰扬府他们伤筋动骨,家家都动了真格的。二十六个门阀世族,家家的来人,且过半都是家主,家主实在来不了的,来的都是嫡系重要人物。 也没有多迟疑的,门阀很快纷纷归于明太子的跪下,跪下称臣。 明太子一一扶起,春风拂面般温言安抚几句。 文仲寅和曹任醇等五六名一流和次一流的家主再往后,其中站着夏以崖,他已经完成了送他叔父归西,成功成为继任家主。 明太子瞥了他一眼,夏以崖俯身再起时,和明太子对视一眼,后者微笑。 明太子淡淡挑了下眉,神色不变,挪开视线。 夏以崖笑了一下,看来也没那么孤傲冷淡嘛,该折身收拢人心的时候,天潢贵胄也够收放自如的。 最后就是两仪宫皇帝的本部势力了,迟迟都没有出声。但姚文广高子文楚淳风和身边的人交谈片刻,范亚夫之死还有很多人不知道,三人都是皇帝核心心腹的多年老人了,他们说话别人能听进去。 第309章 皇帝固然有很多礼贤下士的行为,但走到今时今日,一门心思忠心者的有,但大半人最开始,是欲逐险谋求晋身之道的。 要是皇帝甚至楚治未死,他们很多人也就一条道走到黑了。可问题是皇帝死了,连大皇子楚治也死了,心咄咄又哄乱,明太子这一出,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在他们眼前,他们要何去何从? 姚文广高子文楚淳风,三人在门阀被收拢结束,明太子看过来之时,毫不迟疑出列,拱手,铿声:“我等愿身先士卒,为皇太子殿下效犬马之劳!!” 紧接着,经过三人明里私下介绍或用各种方式拉进来的,略次一级没那么核心的,闻人举苏玉等青年一辈,也稍慢一步而出,拱手肃声:“我等亦愿为皇太子殿下效命!” 潜伏多年,终于能够回归主子身边,他们难掩激动亢奋之色。 正厅的烛山已经点起来了,灯光明晃晃的,照在楚淳风英俊年轻的面庞侧颜,他站在最前面的,眼中甚至隐隐现出几分泪光,被他强行抑回去了。 明太子目光落在他这张激动的年轻面庞上,终于露出几分真正的、淡淡的微笑。 两人也没有说话,因为现在不合适。 明太子淡淡微笑转瞬即逝,快得没有人发现,他盯着两仪宫势力那边。 很多人都是有从众心理的,就连历经浮沉辗转的大人物也不例外。 其实姚文广楚淳风等毫不迟疑的已经昭示了什么,不少人心中一沉,但终究现在的情况已经这样了,总不想身死或者卷铺盖,迟疑了一阵子,终究有了第三批人陆续站出来,投于明太子。 基本可以说大势已去,皇帝从一开始,就是明太子冷眼篡养的壳子,他把人放进去,除了随时掌控龙江前后的进展,第二部 署的也就是今天。 也有真正受恩忠心于皇帝的,不屑明太子的,想怒骂,但被身边的人拉了一下。 不想想自己,还有身后这一大家子人,基本在场皇帝大部分的势力都降了,只剩他们一小撮。 当场违逆必定没有好果子吃。 现在外面这个纷乱黑色漩涡一般的局面,死人太容易了。 那口气被一拉就泄了小半,捏着拳半天,有人气愤:“无论如何,都要查清陛下遇刺的真相!” 明太子一笑,“这当然要。” …… 举重若轻,一个倏地转身,明太子成功收拢了皇帝麾下的势力。 取而代之。 更胜一筹。 他身后还有众多中立派和开国勋爵的竭力支持。 成功收拢两仪宫势力之后,当天,明太子快速处理虎口关之事。 多年准备,一切就绪,除去张时羁那里,还从寇氏那边找到了一封“重要密函”。 东西提辖司也被遏制住了。 楚淳风高子文等和宗室王那边快速配合,三法司被迫跟着,很快理清了皇帝和楚治那边的事情。 唯一就是,楚淳风低声:“四哥,皇帝没捞到。” 苇河黄浊,分隔中原和北地的大河,滚滚波涛,虎口关就是扼苇河面平原又背群山的险要之地,才在此设了鹰扬总府守卫京畿。 如今正值北地诸河冰封解冻,又各地春雨绵绵融雪,苇河河水大涨正式汛期,苇河又直通出海口的,别说一个,就算一两百个人掉下去,估计也捞不上几个。 不过关系也不大了,皇帝铁箭穿左胸心脏位置而过,透背而出,必定死得透透的。 橘子皮脸将军叫张隆,也低声禀:“那个姓邓的也回来了。” 说是裴玄素身边的邓呈讳,事发当时有人望见他率人试图绕路往崖下冲去,但没多久闻听裴玄素惊讯,急急忙忙赶回来了。 正营大厅的檐下,风吹旗杆啪啪轻响,这鹰扬总府正对辕门的正面,原应该悬挂番号旌旗的。 但现在已经全部取了下来,只剩下一条条光秃秃的旗杆,簇拥这孤零零的大燕军旗。 明太子抬头,慢慢看灰黄半旧的檐底,几个半残的燕子窝架在粱枋上,不过已被弃,又慢慢回头,看身后恢宏阔大的正营大厅,以及与之不是很相称的染尘厚重冬窗纸。 说来,这个虎口关鹰扬总府,还是他大哥昭献太子当年监制的。 大哥回来以后,兴致勃勃抱着他和他说了半天,还抛起他,和他玩骑大马,说以后啊,要带他去看看。 宏伟山河,险峻雄关下的大燕兵府。 明太子早慧,那个午后前庭的畅快笑声和一大一小的对话场景还记得清清楚楚。 可惜啊,经年之后,人事全非。 他第一次踏足这座虎口关鹰扬总府的时候,他并不是大哥带着过来的,而是被一群阉人和禁军半囚着进来的。而大哥,也早就不在了。 明太子慢慢回头,“回去罢。” 他可不能等来圣旨,大半天时间,已经足够了,他该回东都。 对他的亲娘,对整个东都和国朝,宣告,他回来了! 明太子慢慢侧头,那双漂亮清冷的眼眸望向东都的方向,那一刻他想起了他的亲娘,想起了死在他面前的,血流成河的东宫六百一十三条人命。 还有朝外的。 他神色变得狰狞,喉结上下滚动片刻,垂在身边的双手都不受控制战抖起来,被楚淳风一把握住左手,“四哥!” 第310章 明太子倏地回头,对上楚淳风极其担忧的一双眼,他甩开他的手,淡淡道:“且放心,我没这么容易死!” 在完成他想要做的事情之前,他是不会死了! …… 神熙十四年二月廿二,在这一天,国朝发生了巨变。 没有任何人能想到,有人胆敢截杀宣旨天使。这道召回皇太子的诏书在中书省激烈的争论,但最终在神熙女帝的强势压制之下颁下,连夜发出去了。 然次日辰正,身处前鹰扬总府刚刚完成改制将兵的西边营区的梅花内卫焦急等待下,却一直都没等待宣旨队伍,他立马就察觉不对了。 当天早上,从卯末到巳初,连续发了七封飞鸽急报。 虎口关鹰扬总府占地很大,附近山林高密,这人驻守多年很熟悉地形,七封密报都顺利发出去了。 神熙女帝半宿睡不安稳,一大早就起了,接到第一封密函伊始,面色丕变。 到了最后一封,神色已经大变。 自中书省伊始,哗然动荡,蔓延整个东都,连续三道圣旨金令在一千禁军率领之下全速直奔虎口关! 雷霆般的马蹄声,可半途迎面就遇上了明太子了。 明太子在銮车之上,他这身体,早就骑不得马了。銮驾短榻垫着厚厚的锦被披风等物,明太子端坐正中,猎猎疾风扬起车窗帘子,两者迎面遇上,宣旨队伍立即高举圣旨想说话,但明太子銮驾毫不理会,直接绕过宣旨队伍过去。 急促暴烈如鼓点般的马蹄声滚过,长长的队伍扬起的泥泞点点,宣旨队伍目瞪口呆,梁恩喃喃:“糟了,糟了。” 这次真的出大事了! 明太子尽收皇帝及门阀势力,还有中立派和开国勋爵全力簇拥,他已经取两仪宫而代之,并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銮驾沿着中央大街直抵皇城,通过承天大街,除明太子之后,所有人下马,沿着承天门一路直入至太初门。 禁军被这变化唬了一跳,唰唰拔出长刀对准状况中心点。 明太子不以为忤,从承天门到太初宫,十步一岗五步一哨,当然,明太子能够长驱直入,那是因为这不是兵谏。 太子銮驾本就能够直入太初门之内的。 宗室王和开国勋贵及高官,本也有在太初宫台基下求见的权力。 一切都是合乎律法规矩的。 赵青窦世安等人带着人一路跟着回来,脸色沉沉紧张,身后的禁军和女卫都停在承天门外了。 他们百般滋味,神情复杂,一路持剑跟到这里。 明太子当然不是来兵谏的,哪有这么容易?他强势回归后的第一步计划是剪除神熙女帝的臂膀。 已经做了小半了。 今天,真的来之不易啊! 明太子已经收拾过他的仪容穿戴,拿着靶镜垂眸端详他的左半边脸,“啪”一声把靶镜扔了。 銮驾速度放缓,在太初宫的须弥座台基停下,明太子缓步下了车辕。 他身后,簇拥这以淮王平阴王等为宗室王、秦钧李如松等开国勋爵,还有姚文广曹任醇等等的文武高官和门阀。 有一同自虎口关而来的,也有闻讯匆匆赶过来的——现在白日,直接从外朝过来就行了。 几近半朝的文武朝官。 明太子站在偌大的太初宫大广场上,飞檐庑顶,红墙金瓦,左手边是他的青色琉璃瓦的大东宫,而再往尽头去,则是同样恢宏的两仪宫。 他面前,则是宏伟的太初宫。 十一年了,他终于回来了! 明太子拾级往上走,身后簇拥者紧随其后,他的皇太子玉冠垂绳在轻晃着,他垂眼,盯着这一级级的汉白玉台阶,抬头,望着这巨大熟悉又陌生的朱红宫廊和殿墙。 他大哥昭献太子垂死之际,心恸深伤,万念俱灰,把所有东西都给了他,让手下人一定要保住幼弟。 他喃喃说:“大哥要不好了,笙弟,你一定要好好的,把大哥那份也活下去。” 彼时,二哥站在父亲那边。 父母反目剧烈斗争。 他大哥是死在父亲手上的。 昭献太子临终惨然,握着弟弟的手,这等环境,他只盼眼前一脸惶恐的小弟能保住。 当年明太子八岁。 只可惜。 “大哥,我让你失望了。” 明太子一点都不好。 他甚至比大哥还惨。 大哥英年早逝,而他先被父亲囚禁,被母亲憎恨,无望的囚禁中被大火灼烧,毁容 之后一度不良于行将近十年。 最惨的是东宫六百一十三条人命啊,他甚至连自己的保父乳母都没能保住。 太过惨痛的经历,让每一次回忆都伴随着刻骨铭心的剧痛。 明太子恨父亲,恨二哥,尤其恨母亲! 但由于时光久远和前面两个早就死透了,而他当年,竟因为母亲最终获得胜利了,还曾短暂生出一点希望。 结果马上被无情轰碎! 神熙三年,他身边的人几乎都死绝了,亲近他支持他的,几乎没一家没一个能落得一个好下场的! 当初割腕有多痛,他的心里就有多恨!! 明太子信步登上台阶,偌大的朱红殿门之内,大殿站满了文臣武将,个个肃然回头。 而神熙女帝面色阴沉到了极点,高居御案之后端坐,阴鸷盯着站在朱红门槛之后的明太子。 第311章 明太子一瞬不瞬,盯着神熙女帝。 母子两人的目光,在这一刻对上了。 明太子轻轻一笑,他道:“娘,我回来了。” 不是母皇,而幼时称谓,娘。 我带着你给的满身伤疤,终于回来了。 …… 偌大的朱红殿门之内,大殿站满了文臣武将,个个肃然回头。 殿内有太初宫一系的,有真正中立文官武将,也有原来是两仪宫一系但将会被明太子收拢的,也有门阀的。 加上明太子背后的这些,基本一整个朝堂都在这里的。 明太子扫了眼大殿站在大殿两侧神色各异的文武朝臣,他勾唇笑了下:“皇帝在虎口关遇刺崩殂,所有一应相关人证物证和嫌犯儿俱已拿下,明日朝会,不妨陈处此事。” “儿疲惫,告退。” 明太子俯身,优雅行了个告退礼。 他始终抬头,和神熙女帝对视,之后慢慢起身,蓦地移开目光,转身离去。 身后呼啦啦跪退,紧随其后往东宫去了。 神熙女帝脸色铁青到了极点。 “哗啦”一声,御案笔砚被推翻,她厉声:“逆子!好一个逆子——” 但明太子气候大成,一个华丽转身,竟和神熙女帝呈分庭抗礼并稍稍反压之势。 雷霆一击,震撼人心。 当□□后,神熙女帝就接到明太子重新组建东宫三府的折子,半挟半呈,上面甚至还列妥了明太子属意的每一个属官的具体姓名。 那些姓氏,乍看有点熟悉,但有可能神熙女帝诸事繁忙早已忘记,但顶头的太子詹事:薛如庚。 这人的名字很熟悉,前太子詹事叫薛显,很优秀很能干,连神熙女帝都还记得他,但于神熙三年东宫之变中被罪佞惑太子,薛显薛晟兄弟二人同判斩首。 之后家眷全部剥夺恩荫诰命官职,全部发回原籍。 这个薛显,长子正是叫薛如庚,神熙三年探花郎,初初崭露头角。 没错,这一整个东宫三府的新名单,基本都是原东都三府被惨杀的属官的子侄。 倘若能胜任,明太子基本都把他们安排在原位了。 神熙女帝一把摔下了折子,眉目凌厉到极致。 …… 偌大的青宫。 院中的老樟已经发了新叶,一行芭蕉栀子海棠在东宫花园的春风中婆娑摇曳。 树还是那些树,杂草已经除尽,枝叶已经修剪,恍惚间仿佛从前一个样。 只可惜主人已经半人半鬼。 一一勉励,收拢,迅速调配,处理完所有事情,明太子强势登上神熙十四年的政治舞台。 去时处处监视如同囚犯,回时一身轻快衮然烈烈。 所有监视的羽林卫、禁军、监察司女官,乃至东西提辖司,跟明太子到东都跟进皇城,最后都不得不无声退散了。 接下来的事,不是他们能够决定怎么做的了。 大致处理完一切东西之后,已经亥初了,明太子有些疲惫,略略梳洗之后,半靠在窗畔的罗汉榻上,盯着窗外在风中摇动的海棠枝。 他取皇帝而代之,已经是无可阻挡之势成为事实。 神熙女帝该很愤怒很震惊的。 但他那母皇,最擅长就是适应猝变的绝境,以最快的速度稳住,而后奋起反扑的了。 他要撕毁这一切! 就从卸去他那母皇的几大臂膀开始!! 明太子心情起伏,一天下来,仿佛过去了半辈子,他闭目。 身后很快来了张隆和薛如庚,薛如庚低声禀:“折子已经送过去了,太初宫并无动静。” 明太子睁眼,淡淡一笑,留中不发是正常的,但这一轮结束之后,他那母皇就不得不发下来了。 张隆则禀:“梅花内卫的清理前日已经开始了,大致如殿下所料。”明太子之前已经准备过,该弃的弃,该藏的藏,这么件大事办下来,不可能一点人手都不折的,但家眷都已经安置好了。 另外,张隆呈上一张纸笺:“暗阁那边也整理出来了,不能留的都处理好了。” 但总体,有家有口还是想活命的,给谁卖命不是卖命? 楚淳风和高子文已经接触暗阁多年,该安排的都奉命安排妥当了。 张隆说:“这是安陆王殿下给拟定的新掌统领待选名单。” 明太子低头瞥了眼,不禁冷哼一声:“怎么没有沈景昌?” 张隆有些尴尬笑笑,楚淳风身份到底不一样,后者想把沈景昌往里藏,他也愿意帮着说句好话,“到底是年轻,怕当不好掌阁重任吧。” 明太子轻哼一声,瞥了两眼名单:“洛行舟接任掌阁统领。另外,让张蘅功过去,当副掌阁,盯住这群人。” 暗阁,他后续有用。 吩咐完之后,明太子丢开那张纸,他站了半晌,问:“裴玄素怎么了?” “精神状态不大妥,据老杨观察,似乎是情志病复发的状态。目前他与张时羁寇从泽等一众嫌犯羁押在左武卫监房,等待明日大朝传审!”张隆禀道。 张隆说了一会,前面明太子并未发话,他稍稍抬头,见槛窗大敞,夜风徐徐,明太子沐浴后广袖宽袍,青色背影,绦带衣袂不断在拂动,人岿然不动。 “下去罢。” 良久,明太子淡淡道。 第312章 张隆恭敬应了一声,轻手轻脚褪去,末了到门外,小心和郑安说,要劝太子殿下早些喝了安神汤歇息,还有窗户关小一点。 外面细碎低语,明太子静静立在窗前,他盯着屋檐橘黄宫灯外,几枝栀枝在夜色的阴影中索索而动。 他面无表情盯了一会儿。 明太子扯了扯唇,毫无笑意,像友情义兄弟感情这样东西,他不配拥有。 从一开始就定了。 裴玄素得死! …… 皇权倾轧,落在底下人的头上,就是一座大山。 次日朝天门大朝,皇帝的御座已经撤了,玉阶高台之上,除去神熙女帝的绣金九龙大椅和御案之外,只有右侧下手的皇太子玉案和銮座。 明太子一身金黄玄黑黄太子大朝服,褪去淡色寡言,眉目深沉,这才是他的真本色。 刺驾一案非常大,但重要主犯当天就是能下定论了。 全部都是神熙女帝的心腹股肱和重要刀俎。 东提辖司一大半人高层被羁押,宦营亦然,其中包括的东提辖司提督、十二宦营的第三营掌军裴玄素。 云麾大将军寇从泽——这是鄂国公寇德劭的亲侄,也就是寇承嗣的亲堂兄。 鄂国公寇氏是神熙女帝的绝对股肱,明太子除了提辖司宦营之外,同样剑指寇氏。 原来该是寇承嗣的,但昨天最后关头寇从泽及时冲出来给挡了,把那罪都揽在自己身上。 鄂国公都亲自上朝了,一脸病容,死死盯着上首的皇太子玉案。 明太子盯他一眼,勾唇暗哼了一声,这老不死的东西。 还有燕山亲卫指挥使洪庆臻、虎口卫刚刚委任的指挥使杨缙、指挥佥事张时羁,等等二十多个人。 这还只是官阶最高和最重罪的一批。 明太子准备多时,证据充分,而事关刺驾之大事,只要沾着一丝,都必死无疑的! 不提张时羁那边的密函匕首,单单一个,裴玄素作为持节监军,总领一切。一个楚治,更重要是两仪宫皇帝在他负责之下被刺杀而死,他已经难逃罪责。 这个坑,是最开始就埋下的,明太子猜到裴玄素肯定会谋求兵权。 只要拿住了这个监军兵权,就注定了今天了。 双管齐下。 一击必中! 裴玄素还是那身赐服,只是已经被雨水淋透又再干,被秦岑专门挑出来的近卫高手反剪钳制,跪在了朝天殿的汉白玉须弥座台基下,翼善冠不知去向,半靴泥泞,碎发凌乱垂下。 朝天门大广场外,有很多三品以下的朝官列队朝班,不少人盯着那个一身狼狈的红衣阉宦,都不禁面露痛恨之色,“该!” “早就该这样了!” 裴玄素一夜未阖眼,双目赤红,呼吸如火,他挣动了两下,被死死压在原地,那颀长劲瘦的身躯被压得俯身贴下地,他死死抬头,盯着天阶尽头的那两扇大开的朱红大殿门,青筋暴突,牙根咬出了血。 裴玄素是第一个被宣布卸尽一应官职爵位,当朝被打入大理寺大狱,候审宣判的。 钳住他的近卫和禁军一把将他拽起来,他粗喘哧哧挣动了一下,被一脚踹在腿弯,半跪在等待已久的临时押解囚车之上。 …… 沈星负了伤,原本回到东都之后该休一段时间养伤假的,但她心里惦记着裴玄素,现在东西提辖司全部侯在衙门不能进宫,唯独她还能跟着监察司在朝天门外旁观大朝。 昨晚赵青进宫了,很晚才出来,脸色并不好看,但她告诉大家,一应如常当值。 沈星特地找赵青,想和上次借调过的刑部换一天的岗,赵青原来不批的,但架不住她的死缠烂打和落泪,最后答应了。 她亲眼看着裴玄素等人从左武卫监房方向押过来。 一见那架势,沈星心里的侥幸猝然一空。 提心吊胆等着,最后等来了裴玄素暂卸一切职务爵位被下了大理寺大狱候审宣判的。 她急得不行,好不容熬到下朝,骑上马就往西提辖司飞奔。 “义父,义父,不好了!” 情况比他们昨天想的还要糟糕啊! 沈星说着说着,声泪俱下,“他已经被下了大理寺大狱了!” 真相如何,就像当初神熙女帝遭遇的龙江刺杀一样。 这是一场权斗政斗。 明太子强势上位,母子成仇,明太子一步紧迫,剑指神熙女帝的四大臂膀人物。 神熙女帝多年的底子是很稳的,总能反败为胜吗?或者……她至少能保住其中一些人吗? 东西提辖司虽然只是刀俎,但多年来也替神熙女帝办了不少事啊! 裴玄素这把刀不是很好使吗? 赵关山其实也是心乱如麻,韩勃也折进去了,当然,韩勃罪名远没裴玄素的重。 他咬牙:“没这么快的,你别急!你先回去,把明哥儿带到你家去。我今晚进宫一趟!” 神熙女帝现在肯定没有心情也没有心思见求情的他,只能稍晚一点。 裴明恭是个智力有碍的稚儿,已经特赦过一次了,如果有人保一下,就算发生什么,他大概率也能被保住的。 现在唯有借一借徐家的势。 沈星急忙点头,她深吸两口气,急忙掉头往家里跑去。 现在东提辖司人心惶惶,她也顾不上回去那边了。 第313章 沈星牵出她的马,翻身上去,连连挥鞭,徐芳他几个紧随其后。 大家都跑得很快。 沈星心里急得不行,她现在心里唯一还坚.挺让她保持镇定的信念就是,裴玄素是最后的胜利者,他肯定能迈过这个坎,他不会出事的! 第68章 沈星带着徐芳他们回了一趟永城侯府,阔别两月,侯府那种焦灼惶然几如实质,有胆小的小太监看见她还哭了出来了,被董道登怒声呵斥。 也是,此刻对于侯府来说不亚泰山崩覆。 董道登虽很焦虑,但还理智在线,侯府在他大力弹压安排下还算各归各位,沈星见此也就不操心这边了,她和董道登说了一声赵关山的安排,董道登抬起眼睑看了眼跟前这个蹙眉一脸暗忧的的小姑娘,想起裴玄素先前特地写回来的暗信,他心肝一涩,立即应道:“对,过去好。星姑娘你就盯着明哥儿在那边,这边交给老朽就行。” 他补充说:“明哥儿幼年落水后有惊厥之症,得多盯着。” 裴明恭的惊厥之症是有,但其实没这么严重,董道登是故意这么说的。 去沈星那边好,两人都过去,不要回来这边了。 这样的话,至少裴明恭能保住了。 他也完成了裴玄素的嘱托。 董道登心念一转,又叮嘱道:“星姑娘,有什么事情,你一定要多询问赵督主,听赵督主的。” 他想,裴玄素肯定也托付了赵关山的。 董道登心里难受极了,裴玄素这孩子命途坎坷,一而再再而三经受这些常人难以熬得过的苦难,这次也不知能不能过去。 二十多岁的人,喜欢上一个姑娘,却像盐碱险滩的苦难地里,也不是这辈子能否开出一朵涩花。 董道登一刹泪盈于睫,但他竭力忍下了,不让沈星察觉。他是个坚强的老头,不到最后一刻他不会乱不会死心的,忙叮嘱几句,帮着裴明恭收拾了几件衣服,让他赶紧跟着沈星先过去。 沈星并不知董道登的千转百回,她强颜欢笑和裴明恭解释了一下为什么要过去她家住,接过小包袱提着,董道登送他们到后门,沈星拉着裴明恭带着徐芳几个就直奔隔一条街的她家。 进得门来,云吕儒陶兴望等人立即就迎了上来,现在这个局势,他们当初没急于补官真的算个明智的选择,不过他们大多久经宦场,虽暂专心跟着沈星处理铜铁案后续,但朝中的消息依然极之灵通。 他们站在沈星的立场,不免忧心忡忡:“三小姐,裴督主现如何了?” 春季乍暖尤寒,沈星跑出一头一脸的汗,她深吸一口气,镇定地说:“二哥会没事的。义父说他今晚就进宫一趟。” 她和大家说了几句早朝最新情形,但她一再强调,裴玄素肯定会没事的。 完事以后,她见大家眼下多少都见青痕,显然得讯后睡得也不见怎么好,现在铜铁案连着后续的私运案基本已经收尾了,大家也闲下来了,她便叮嘱大家回去休息一下。 沈星拉着裴明恭到了她主院隔壁的院子,都是新宅打扫出来的,铺上被褥就能用了。 裴明恭虽智商如稚儿长不大,人却很敏感,从见面知道自己要搬家开始就紧紧抿着嘴巴,一脸担忧,但很乖不吵也不闹,到了沈星家之后,才攒着沈星的手问:“弟弟怎么了?弟弟什么时候回家啊?” 圆滚滚的大眼睛说着说着,泪水没憋住,滚了下来,他赶紧用手抹了,努力睁大眼睛,佯装没哭过的样子。 沈星轻声细语安慰他:“相信我,你弟弟会回家的,别那么担心了好吗?” 她摸摸裴明恭泛青的眼袋,“是不是这两天都没睡觉?赶紧去睡一会,听话。” 裴明恭很相信星星妹妹,星星妹妹是他最亲近的人之一,沈星斩钉截铁的话语给了他莫大的信心,裴明恭心一松,终于有点高兴模样,他乖乖跟着侍女去睡觉了。 云吕儒一直跟着,沈星的样子看起来也很疲惫,他便说:“既然如此,你也去休息一下。” 她脖子的淤青都还没褪全呢,整个脖子都泛青,看着就吓人。 沈星摸摸脖子,笑了下:“嗯,好。” …… 沈星确实也很疲惫了,从梵州到今天一直都没怎么睡过,一路快马跑了两百多里的路,胯骨大腿还隐隐生疼。 接下来她要做的就是等今晚赵关山的消息。 但还有白日这一大段的罅隙。 沈星乖乖听云吕儒说了几句,云吕儒是二姐亲舅,是沈星正儿八经长辈,私下嘱咐休息注意身体,她是该听着的。 云吕儒不清楚东西提辖司内部及其与神熙女帝之间的事情,况且他估摸着,神熙女帝是大风大浪里走过来的,现在局势也没差到很差的地步,听沈星这么说,他就放下心来。 两人说了几句,就各自回房休息去了。 沈星又和徐芳他们说了几句,让他们赶紧休息去,她就慢慢推开房门,把房门掩上背靠着,良久,才慢慢走到屏风后的床上。 窗外有黄莺在唱歌,春风徐徐,嫩叶轻拂婆娑沙沙,远处小鸟在枝头跳来跳去婉转鸣唱。 这里和惶惶的永城侯府简直就像两个世界。 一路奔波没停过,沈星直到此刻抱膝坐在床上,才缓了一口气。 她侧耳出神听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来。 第314章 也不知他怎么样了? 还有韩勃梁彻他们。 但谁也不及裴玄素重罪,要是真落实下来,死无全尸,他父亲就是他的下场。 她咬唇,回程的时候沈星已经听韩勃把明太子的话大致说了一遍了。明太子声音不算高,但赵关山站得近,且他很清楚前情,连听带猜也八九不离十。 沈星累得狠了,但她根本毫无睡意。 她想,裴玄素现在该很难很难受吧?死去活来,他是一路凭借复仇意志才撑着走到今时今日的。 换个人该早疯了。 很难想像他知悉了真相实情之后的这两天,是怎么熬过来了。 还有他似是疑非的情感,沈星思来想起,不免想到了这个,她忍不住抱头,怎么会这样的? 上辈子,那个人,该是怎么熬过来的?这么多这么密集的苦难,连下面那处也没有了,他性情大变也似乎没那么难以理解了。 还有这辈子的二哥,她发誓,她真都没有给裴玄素任何不妥信息呀? 沈星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好的。 样子长得还成,但裴玄素本人就是一个巅峰级别的美人,美丽到了一定程度,真的不分男女欣赏惊赞的。 他从小对着他自己这张脸,估计什么美人不美人早就免疫了。 她又笨,胆子又不大,比起他来,可差得远了。 裴玄素有什么理由喜欢自己呢? 真怎么说都说不通! 可偏偏,沈星有种直觉,如果不是孙传廷的信,可能那天她找他,就不会…… 沈星抱着脑袋,躺倒在床上,她心里乱哄哄的,一会儿想起前世那人那张脸,他那些可悲可怜她不曾知晓的过去和苦难,还有他的可恨,两厢交集,成就了一个越发清晰的他。但她真的避如蛇蝎了。 还有裴玄素,这辈子的二哥。 她心乱如麻,还有就是很担心,只盼着今晚义父能带回来好消息! 应该能的! 说到底,沈星此刻虽很担心很急忧,但她心里有个坚定的信念,上辈子裴玄素就是最后的胜利者,他肯定不会出事的! 各种纷纷扰扰,最后她拿这句话出来反覆地想,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但她身体真的已经很疲惫了,躺下来没多久,她就意识就陷入了黑甜乡。 …… 赵关山等沈星走了,自己独自坐了一会儿,站起身吩咐小的们端水进来他梳洗。把干了湿湿了干浆在身上的赐服长靴换了,躺在床上,强迫自己睡觉,养精储锐。 一直睡到傍晚,他被喊起来,胡乱扒了几口饭,赵关山用冷水使劲洗了几把脸,梳顺已泛灰白的头发,套上干净金黄蟒袍赐服戴上翼善冠,长吐一口气,吩咐:“套车。” 所有人都把希望放在赵关山身上,但只有赵关山才知道有多么不容易。 心里沉甸甸的,登车一直到了承天门,下车往越过太初门,抵达懿阳宫的须弥座台基下求见。 黢黑的夜色,一盏盏大灯笼挂在宫廊底下,却照不亮很多地方,庞大的金红宫城巍峨紧绷。 只有进了宫,才真切体会到气氛到底有多么低沉紧张,所有人禁军一动不动下意识放缓呼吸,来往宫人太监轻手轻脚连大气都不敢喘。 赵关山是太监头儿,哪怕太初宫的太监宫人也会适当卖他的面子,但这次他站在须弥台底座等待的时候,相熟的小太监为他通传前,绷着脸冲他微微摇了摇头。 赵关山心不禁一沉。 等了很长时间,神熙女帝终于命人召了他上去,登上须弥台阶上了宫廊的时候,迎面就遇上刚自殿内出来的鄂国公寇德勋和寇承嗣。 双方对视一眼,心里明白,彼此都是来求情救人的。 并且连扶着寇德勋出来的寇承嗣,父子两人都面沉如水,显然刚刚挨了一顿骂。 可再是挨骂,鄂国公也是神熙女帝的亲胞兄,寇承泽也是神熙女帝的亲堂侄。寇氏是永远不会背叛神熙女帝的心腹势力,是自己人。 别说是政治形势,就算寇家真的自个闯了祸,神熙女帝大怒完了,也必然黑着脸擦屁股的。 等屏息躬身跨进殿门之后,赵关山心彻底一沉,坠进了沉沉深渊。 偌大的大殿,点灯并没有很多少,除去东侧神熙女帝御案那一块,其余地方三两盏长明灯,烛山一个都没敢点燃起来,昏暗,馥郁的龙涎香在这一个熏得人眼晕,所有人太监宫人噤若寒蝉,趴跪在地上缩着头一动不敢动。 御案那边地毯上还有扫落在地的东西,砚台四分五裂,甚至有一块还沾了血。 吓得崩溃摔掉东西的小太监已经直接被神熙女帝命拖下去了,东窗经常行刑的地方隐约传来血腥味。 赵关山“啪”一声双膝着地,匍匐而行,他就好像最开始那个挣扎求生求到了寇皇后脚边、抱着仅有的希望和求生欲望拽着她的宫裙袍脚的小太监,他老泪落下:“陛下,陛下,太子殿下筹谋多年,裴玄素真的只是落入陷阱,求求您给他一次机会啊——” 到了此时此刻,他都不敢直呼明太子,因为这是神熙女帝的亲生儿子。 神熙女帝坐在御案后冷冷道:“一个看守宾州行宫,另一个负责监军,你们的差事一而再再而三出岔子!还敢来给朕求情?!” 她居高临下俯瞰赵关山,眉目冷戾骇人到了极点,一脚就踹开了赵关山! 第315章 “滚!!” 神熙女帝还愿意召见赵关山,可以算看在他这数十年苦劳的份上了。 可赵关山没法,他膝行上前,今日朝堂大战,提辖司根本使不上力,这一刻他真的无比痛恨自己阉宦身份。 可他不当提辖司阉宦,还能干什么? 这一刻赵关山真的无比体会裴玄素为什么要上朝,为什么要抓兵权。 哪怕轻易就会粉身碎骨。 他涕泪交流:“陛下,陛下,求您了,求您了……” 可怎么求,也没有用,神熙女帝阴翳之下,还愿意见赵关山,已经相当给他的面子,神熙女帝淡淡道:“滚回去,韩勃朕能给你个恩典,还有东西提辖司底下的,你给朕拟个名单来。” 韩勃罪名轻很多。 神熙女帝不打算就此废提辖司,名单拟过来,大概到时能活一半吧。 “给朕滚!” 梁恩赶紧上前来,无声的劝和连拖带拉,赶紧趁着女帝发话,把赵关山给弄出去了。 “赵督主,赵督主!” 梁恩站在宫廊下,压低声音,连连急叹,“你也是老人了,还不知道么?” 他们这些人,提着脑袋当差的啊,皇权倾轧,哪次不是血流成河的? “赶紧回去吧,快快走吧。” 赵关山深一脚浅一脚徒步回到承天门外的车驾侧,石青朱红绣金的奢华车驾刺得人眼睛痛,天地黑魆魆一遍,赵关山有几分天旋地转,勉强撑着上了车驾。 马车辘辘而行,他呆坐在车厢了好一阵子,捂脸无声流泪。 赵关山下车的时候,眼睛都是红的,但沈星派过来的徐容等待已久了,一见他的样子,徐容就是一愣。 赵关山立即侧了侧头,抹了一把眼睛,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 但再抬头,两人对视,赵关山直接把徐容拉着进了自己的值房,他深吸一口气,盯着徐容的眼睛:“回去告诉星星,我已经说动陛下了,让她不必担心。她顾着明哥儿就好,明哥儿痼疾不少,她要多费心。” 两人对视着,徐容比徐芳徐喜年轻,但都二十几的青年人了,历事并不少,他当然明白赵关山的意思。 徐容沉默半晌,点了点头:“那我就按赵督主的话说了。” 他只当没看见方才进来那一幕。 徐容吐了一口气,转身出了门,赵关山目送他的背影没入黑夜。他想起裴玄素,还有沈星,后者是前者心心念念危机蛰伏都不放反覆求他以后要照顾她的姑娘。 老天爷啊! 赵关山掩面一会儿,咬牙打起精神:“大理寺狱那边怎么样?能打通关系吗?!” 最起码,得设法见一面……看裴玄素怎么样?有什么话要交代的。 …… 西提辖司那边压抑低沉种种就不提了,赵关山甚至收拾了一下,慎防沈星会回来东提辖司或过来这边,他还遣了几个心腹跟着徐容回去,以保护沈星和裴明恭。 徐容回去之后,就笑着把赵关山的话重复了一遍。 沈星真的大喜过望:“好啊,那真的太好了。” 裴明恭从躲着的月亮门后面冲出来,高兴地蹦跳笑了起来。 他握着沈星的手,两人开心地用力抱了一下。 连云吕儒等翘首等着的人也不禁露出笑脸。 一时之间,整个紧绷的气氛都陡然一松。 她就说嘛,裴玄素可是最后的胜利者来着,他肯定会这个坎迈过去的! 沈星长长吐了一口气,往身后的椅子一坐,这才发现自己口渴得很,赶紧端起茶碗喝了几口。 她露出大大的笑脸。 然而这一个谎言,很快就被戳破了。 沈星回去好好睡了一觉,收拾一下脖子的伤,感觉淤青已经褪了好多了,她决定明天就回去销假上值,近距离地关注这件事的发展。 既然裴玄素会没事,那裴明恭也没大事的,让他自己在家没什么大问题了,留徐守在家陪着他盯着就好了。 然而沈星才刚刚这么想完不久,她就发现家里多了几个人,是昨天跟着徐容回来的宦卫,昨晚刻意躲在外面没进来,今天笑着和沈星挥手,“星姑娘,督主让咱们过来跟着您几天呢,怕你带着明公子这当口有短人手的时候。” “那辛苦你们了。” 回到东都,太阳终于露头了,微熹的春阳照在饱浸水分的房檐瓦脊和地面上,沈星也笑了笑,赶紧挥手回应。 这几个人她不知姓名,但却非常眼熟,是时时跟在赵关山身后的宦官近卫,是铁杆心腹来着。 一二三四五六个,大家表现得都挺自然的,但不知为什么,沈星却觉得人有点多。 她心里惦记裴玄素的事,正要打发叫赵襄的宦卫回去西提辖司打探一下消息,并且过去对面和监察司大院说一声她明天销假上值,头一转,余光却瞥见徐芳他们几个。 徐芳一直都安安静静守在她身后的,不管白天黑夜,就像一座山那么安稳。沈星两辈子下来,也对他们的神态微表情十分熟稔了。 徐芳侧头,他和徐喜对视一眼,两人神态间似乎压了些什么,转瞬即逝。 她又回头望了足足六个身手上佳并对赵关山绝对忠诚的近身宦卫。 沈星现在也不是不经事的人,官场的很多作风沉浸进去才能了解,她不禁生了丝不安,到了嘴边的话一转:“我今天去赞善坊一趟,打探点消息,顺便销假。” 第316章 她清晰看见赵襄眼神一紧。 沈星的心也不禁紧了起来。 然而不等沈星抵达目的地,当天上午,就发生了一件大事情! 赵襄他们不敢多劝,怕露馅,但按他们对督主的了解,肯定已经收拾好的,因而也不太担心。 一行人打马上街,沿着康宁坊一路往东西提辖司所在的赞善坊而去,却走到半途,突然被长街三五成群身穿素衣的人吸引住了目光。 “咦?这些人是做什么的?” 他们已经接近了中央大街,不管永城侯府还是东西提辖司的赞善坊,都在内城很靠近皇城的位置,因此他们途径中央大街时,已经能望见外朝的承天大街入口。 这么一转头,所有人都愣了。 很多很多身穿素衣的人,个个身披一条染红的布条,手里皆捧着一封卷起的状纸,他们自四方八面而来,正徒步往承天大街的外朝门户方向,守卫外朝的禁军已经发现了这个状况,飞速聚拢过来,把手放在腰间的刀柄上。 很多很多,一眼望过去,已经多达二三百人。 他们并没有和禁军起冲突,而是直奔外朝大门的东侧,冲悬挂在匦使院东门的登闻鼓。 ——“阙左悬登闻鼓于外朝,以达冤人。事必关军国大务,大贪大恶大冤大惨。” 本朝沿袭前朝,在外朝东侧的匦使院设置登闻鼓,可击鼓鸣冤上达天听。 任何人都可以击之。 但必须事关军国大事,又或者大贪大恶大冤大惨,申诉无门,方能击此鼓。 也就是说,能击登闻鼓鸣冤发声的,必是大事要事或者千古奇冤,上天入地无路申诉无门,罄竹难书血泪斑斑那种。 这么多人,眼见着陆续从小巷不断汇出,又一百几十人素衣血肩持状纸的人经过,后续还络绎不绝, 藉此明太子刚刚强势回京整个东都水深火热之际,突然来了这么一出,沈星心跳都不禁漏了一拍。 “不会要出什么大事吧?” 她紧张极了,可千万别影响到裴玄素啊! …… 确实是出大事了。 明太子雷霆之势,要重卸神熙女帝的臂膀,可不仅仅只有昨天一着的。 这一天,刚刚自昨日朝堂给予了太初宫沉重一击的明太子,他下令,可以进行第二步了。 有数百人在东城门各坊,沿着直通皇城的中央大街,一路汇聚到外朝承天大街之外,他们一色的素衣,缓步而行神情肃哀,坚定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到外朝,浩浩荡荡,每一步都动魄惊心。 长达十一年的时间,他们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一共有六百一十三人,当初东宫惨烈死去的每一个三府属官和内侍宫人的家眷,后者没有亲人的,则从前者中找了一个人,拿着属于他的状纸,一步一步走到来匦使院南门,仿佛走过他们亲人的鲜血和眼泪铺就的路,站在那面朱红色的牛皮大鼓面前,拿起那条沉甸甸足有三尺长的大鼓槌,为首的青年代表,拿起它,狠狠地使尽了全身力气,重重敲下去。 “咚——” 一声重鼓,咚咚咚咚连续敲响!六百一十三份状纸,状告当初西提辖司、鄂国公府寇氏、神熙女帝麾下的当年的酷吏宋显祖、吴柏等如今已是高官太初宫中流砥柱的一十三名官员。 状告他们当年捏造罪名,诛杀东宫三府上上下下的官员和一众伺候太监宫人。 鲜血淋浇的旧事,今天赤果果再度拉出来,并且已有了证据链完成的罪证。 连续有多名官员出来作证,其中很多都是刚刚自两仪宫皇帝投进明太子的东宫阵营的,他们本身就有参与当年那件事的,一下改投,恩威并施,彻底站出来了! 这下子真的是急转直下,再狂坠往下,时值常朝,神熙女帝当场脸色大变了。 …… 这一下,真是一泻千里。 局势危殆到了太初宫被东宫步步紧逼的地步,绷紧到了极致,这件血案一旦正经翻出来论罪,当年经手的谁也跑不掉。 东都内外,霎时风声鹤唳,连坊间的高谈阔论都一下子消了音。 因为平头百姓,嗅到了真正的危险气息,一个不慎,甚至可能波及到他们。 可见这次形势之危殆。 太初宫是真的危了! 这一次,甚至连西提辖司都被卷入漩涡了。 谎言瞬间粉碎。 沈星直觉不好,她驱马上前,因为她是打算去销假的,穿了监察司的女官服,出示腰牌直接进了外朝。 她就在这六百一十三人侧边,有无数部衙的中低阶吏官闻讯冲到衙门的门口,在门槛后观看着这场三步一叩首,额头磕出了血,手里捧着状纸,足足六百一十三个人。 所有人的屏住呼吸。 所有人都知道这把要开大了,天啊。 但当为首那名青年大声喊出来,并将手中的状纸上呈。 沈星头脑“轰”一声,一下子天旋地转。 天啊! …… 上辈子皇帝是重伤,这辈子却直接死了。 沈星其实本就有不安的,但赵关山的话给她一颗定心丸。 但这颗定心丸一下子崩了。 她僵住听完整个半程,整个朝堂都几乎天翻地覆了,吵杂声这么远都隐隐听得见,她再也听不下去了,没人敢从承天大街走,她掉头从吏部和匦使院之间夹巷钻出去,一路出了外朝,上马往西提辖司狂奔,她冲进西提辖司,冲进了大堂,就见了赵关山。 第317章 赵关山和陈英顺赵怀义等等一众西提辖司的高层都在这里,连东提辖司因年前长时间在外为盐碱地忙碌而侥幸硕果仅存的何舟都在这里,他们都是阉宦,消息很灵通的,已经知道了。 人人神情紧绷,东西提辖司风声鹤唳。 沈星一把攥住赵关山的手,大眼睛已经急出了泪:“义父,义父!你是骗我的对不对?” 情况至此,赵关山也实在没办法再骗下去,他反手抓住沈星的手:“星星,是玄哥儿那傻孩子,梵州的时候就千叮咛万嘱咐,万一他出了什么事,一定要我保住你。” “差点跪我面前了!” 沈星的眼泪唰一声下来了 赵关山深吸一口气,他知道东西提辖司会有神熙女帝的暗子,把沈星拉到一边才说上面的话,他压低声音说:“你是监察司的,不管东西提辖司如何?他这事如何?总是牵连不到你的。” 沈星愣愣看着他,赵关山其实也知道,出了今日这件事,恐怕裴玄素的事情要更悬了,因为神熙女帝和整个太初宫一系,重点甚至不在这所谓的刺驾之事上面了。 裴玄素其实很需要朝中有人为他发声的,不管多少,朝中才能一辩,才能尝试挽救。 偏偏东西提辖司是没有朝中口舌的。 过往种种特权如鹰视狼顾,此刻却是那么地无能为力。 而徐家有。 徐家当年声威,可能沈星已经无法想像了,可端看徐家几个孙辈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能收拢到那不少的徐家旧人,足可见徐家旧年声威之盛。 当然,这些都过去了。 但现在确实,徐家那边才有文武官员的喉舌,能为裴玄素的事发声。 但赵关山左思右想,一瞬心念百转,他心知安陆王那边刚刚投向明太子,安陆王妃肯定不会同意的。 安陆王妃也绝对不会同意倾尽一切来挽救一个阉人的。 不管沈星说什么都没用。 就剩沈星手里的人,那应该不会太多,人家也未必愿意……毕竟他们是东西提辖司的鹰犬阉宦,人人厌憎不耻,而徐家旧势力那边多是铁骨铮铮的军旅出身汉子。 他并不想为难沈星。 赵关山其实也哽咽,他竭力忍住了眼泪,柔声说:“好孩子,你快回去好不好?别添乱,听义父的。” 也别辜负了那孩子隐忍至深的一番情意。 他就盼你好好的。 赵关山给赵襄等宦卫使了个眼色,赵襄他们一哄而上,连拉带挟把沈星带出门去。 不用赵关山发话,他们心知接下来的任务肯定是劝着挡着,反正绝对不让沈星掺和了,虽然他们心里也沉甸甸的。 然而不等他们护着沈星上马,刚出大门,斜对面探头出来的梁喜就蹬蹬往这边跑,她笑着拉起沈星的手,“星星,星星,我说就是你嘛!快快,我们回去,你的擢升告身下来了。” 梁喜笑着说:“从今以后啊,我就归你管啦,沈勘司大人!” 几个相熟女官笑着簇拥她跑回去东提辖司,进门往左一拐就是监察司大院,进来后大家不敢嬉笑,严肃脸冲沈星挤挤眼睛,各自四散去了。 沈星走到赵青的值房。 赵青脸色也只算一般,前天她进宫半宿出来,一直记挂外面的局势,但总算想着神熙女帝经历的这么多风风雨雨,肯定会好的,让自己的心定下来。 赵青见了沈星进来,打起精神,笑了下,从案上抽出一封公函和一本崭新的红绫告身,递给沈星:“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勘察监司了。” 赵青爱才,对沈星这个从她手里成长起来的小少女很爱惜,对比她们绝大部分的年纪,沈星就是妹辈,虽然她已经十七岁了。 从瀛州到梵州,年前回来之后,赵青一直抓耳挠腮,沈星立了几次大功的,该怎么发挥沈星才能不埋没她。 最后她专门提议搞一个勘察台。 她给神熙女帝写的折子认真说,她一直以来,其实都觉得监察司是有些短板的,不管哪一部,她们都只负责监察,譬如东西提辖司,或许刑部什么部,但被监察的衙部稽查出来的案件结果,她们其实很多时候都是没法分出真伪的。 正巧来了一个沈星。 她就建议,成立一个新分部叫勘察台,专门负责同轨稽查的。 譬如赵青这边,这新部就是一个介乎东西提辖司和原监察司之间的职能部门,兼具两者的功能。 但在监察司之内,那就基本负责勘察稽查偏多。 这样一来,沈星就能发挥到她的长处,也不需再顾忌她偏向裴玄素赵关山那边,因为两者目的是一样的,另外追踪监察的工作必要时也继续做。 这样的话,正好把监察司的短板填补起来了。 “从今以后,辟出东边跨院做我手下这边勘察台的值房,梁喜何含玉等二十余名女官、瞿鸦等五十余名女卫,调入勘察台部。” “那边跨院在修葺,大约需半个月,你正好休完伤假回来上值,就过去那边正式上任。” 赵青肃然:“从今往后,每五天一报,我手下东西提辖司的监察台部由你负责。除了差事主职勘察以外,不拘公务还是起居氛围内外评价,大事小事,凡涉及东西提辖司的,包括人心动向,都要上报!” “折子出你手,经我处,上达天听!” 第318章 包含沈星原来常山王金矿、炼金厂做的事情,辅以原来的监察工作,不再是兼知,而是她理所当然要做的。 官职责权。 若发现其他部司衙门并认为有问题,也可以具折上奏。 折子是经过赵青的审察后,直接上达神熙女帝的御案的。 赵青很惜才,也格外有几分怜惜沈星这个认认真真做事待人真诚的小姑娘,正经给了沈星一个官身,有官印有权责有府邸的。从此,沈星算是监察司三把手梯队里的了。 赵青低头,给沈星理了理玉白补服的领子,她低声说:“陛下……已有年岁,你我女流,当竭力而行,不负韶华。” 这一句话,也就赵青敢说了。 含蓄而直接,赵青有些伤感,但她其实也知道,外祖母年纪大了,身体……身体又不好。 一旦过了神熙朝,谁知道以后怎么样呢?做好手头的事,灿烂岁月,不负韶华。 赵青深吸一口气,她给沈星整好衣领,低声和她说:“你不要掺和裴玄素的事。” 沈星霍地抬头。 赵青很高,腰细腿长,黑色腰带一束,姣好面庞肃然而立英姿飒爽,比她要高大半头。 赵青肃然,冲她点了点头。 “不管将来如何,监察司是能全身而退的。” 因为监察司很多都是贵女出身,譬如像赵青这样的,其实沈星也算是,不贵了但她在大家心里真的有出身,如非必要,没人难为她的。 所以,不管将来怎么样,监察司最多解散,大家各自回家。 赵青不想去考虑这样的事情,那代表的着她的外祖母失势甚至驾崩,这不是她愿意去想的。 但这些个女官女卫,既然跟了她,赵青就得保证她手下人的安全。 所以赵青严肃叮嘱,不许沈星去掺和裴玄素乃至东提辖司的这件事了。 事情太多太大了,沈星拿着告身出门的时候,发白的太阳光照下来,她都不禁有些眼晕。 昔日风风火火的东提辖司,此刻静悄悄的,大约得了赵关山的提前吩咐,没人出来找她也没人打招呼,除了必要的站岗,一个人都没有。 她转目望向裴玄素值房的方向,正堂大院之后,只望见重檐屋脊,悄无声息的,只剩下一棵孤零零的瓦松在风中瑟瑟晃动。 她低头看手里的告身,不知为什么,眼泪就出来了。 她想,要是裴玄素还在这,他肯定比她还高兴,怕是还要摆席面给她庆贺。 席面大概最后会摆在沈府,因为要宴请她的同僚。他大概又要不满意,阴阳怪气几句但又揽着事情来做了。 沈星突然狂奔起来了,她冲出大院,接过徐芳手里的马缰,飞奔出来。 徐芳赵襄他们赶紧跟上。 但沈星也没去别的地方,她回了家,冲进了书房,研墨提笔写了一长长的信。 连求带央,还绞尽脑汁写了很多好处,大大小小,她央求,她问大姐,徐家这边能不能救裴玄素? 沈星好不容易晾干墨迹,飞快装封,递给徐芳:“芳叔,你赶紧帮我传给大姐,要快一些!” 徐芳深吸一口气,“嗯!”接过信转头匆匆去了。 …… 安陆王府。 这几天事繁杂且多,但幸好王府和徐家又一次及时站中队伍,没有遭殃。 徐妙仪这两天情绪波动太大,她心脏有点负荷不住,昨天发了一次病,但幸好比较轻,服用了丸药就没大事了。 不过她没有告诉外面。 此刻她脸色微微有些苍白,靠在美人榻上,慢慢翻阅着外面的信笺。 接到了沈星的信,赶紧拆开,一看她就有些生气了:“这孩子!” 她不禁有些担忧起来,沈星明知她不可能答应,还写信来哀求,这个裴玄素在沈星心里的地位让她不禁十分担忧。 “你别生气。” “好好说,星星还小。” 楚淳风也是一脸疲惫,昨天安排诸事熬了个大夜,刚刚下朝,他心里惦记妻子病情,抽空回来看看她,还好没事了。 他一见她生气,他就心惊胆战,赶紧连声规劝,接过信看了看,心里不由叹了口气。裴玄素不是别人,要是别人他还能尝试伸把手。 但明太子要做的主要事之一,伸脑袋过去就是找削,也不成事。 而裴玄素这人,唉,确实如果还不死,心腹巨患的可能性非常大。 明太子的身体并不好。 楚淳风就盼着,他能尽快得偿所愿。 立场相对,也没什么可说的。 徐妙仪吩咐研墨铺纸,她抿唇,裴玄素确实在十六鹰扬府对他们有些帮助,但却也远不至此,徐家现在这个境况,又是新投明太子不久,她岂敢啊。 还有小妹怎么这么焦急上心这个人啊!这是个阉人,还是一个大祸临头的阉宦。 徐妙仪急得不行,赶紧给沈星回了一封信,严厉地说,不行! 之后温言软语,苦心规劝,又说了很多很多的利弊,然后又疾言厉色,反正软硬兼施,绝对不允许沈星和一个恶名昭著的阉宦过从太密。 另外,徐妙仪给徐芳等人又写了一封信,再三吩咐四人,务必要盯紧沈星,不许她掺和裴玄素一案。 倘若,万一,她说万一,裴玄素将来若真侥幸不死回来,切记切记盯紧,不许裴玄素和沈星有超越友人义兄妹的关系。 第319章 徐妙仪情绪激动,刷刷刷写了长长十几页,楚淳风都不禁无语,无奈摇头,妻子一涉及妹妹侄儿,总是格外紧张。 看得他都羡慕了。 他帮着晾干装封,又帮着赶紧叫了徐延进来。 楚淳风也没法多留,他是惦记妻子病情偷溜回来了,得赶紧快马赶回去,外头的事情超级多超级大,他这就匆匆去了。 徐妙仪再三叮嘱徐延,立即就把回信给沈星送回去了。 …… 其实很快,因为都是在东都,哪怕绕了外城一圈,速度也是飞快的。 也就耗费了两个时辰左右。 这一点点的时间,简直度秒如年。 沈星终于等到了大姐的回信了。 这两个时辰,也足够沈星了解到外面的恶劣处境了。 她拆开大姐的信一看,眼泪就下来了。 眼前模糊,她用力擦了,强迫自己把信看完了,眼泪哗哗地下。 沈星站了起来,她忍不住往永城侯府方向的槛窗走了几步。 但什么也看不到了。 裴玄素更不在永城侯府。 他正身处大理寺狱中。 这一次,他真的能顺利渡过去吗? 先前因为皇帝的死而产生的不安,在扩大,沈星对这个信念已经产生了极大的怀疑。 她冲出府门,狂奔往永城侯府方向,很快就找到了冯维和邓呈讳的消息,找到了他们俩。 她拉着两人,避人追问:“裴玄素有什么其他的布置吗?” 冯维两人一脸茫然,都含泪摇头。 事实上找到两人的时候,沈星的心已经凉了半截,因为冯维和邓呈讳焦灼憔悴,盲头苍蝇似的,都还待着东提辖司焦急地等着。 阳光明晃晃的午后,沈星中午饭都没吃,但她一点都不觉得饿,耳边嗡嗡的,她走着走着,走到了裴玄素的值房大院。 一张张熟悉焦灼的面庞,她伸手推开正堂大书房的隔扇门,里面熟悉的一切,就是已经被乱糟糟翻过多遍,被贾平他们固执重新整理了一遍又一遍,但很多东西已经不在原位了。 她有些浑噩的,坐在窗畔她平时爱坐的那张椅子上,怀里有个硬东西刮了椅子扶手一下,她拿出来一看,才发现她把告身揣怀里了。 她回头望偌大的书房,熟悉的味道仍然存在在这个房间内,但人已经不在了。 她想上辈子那人,忽想起他最后城破之前,却命人把她送走,城头赤红披风猎猎,两人最后一面的那一幕。 还有,这辈子这个崭新的他点点滴滴的好。 在这种危殆的时候,两个人,又重合成一个。 赵关山最后的那番说话,其实也隐约昭示了什么,呼之欲出一般,但这个时候,已经没人去想这些了。 沈星先是哭,可她不知为什么,就想起赵青。 赵青给她整理领子的动作仿佛还在。 那个有时候经常训她,但其实很关照她的年轻上司。 赵青这时候该很担心神熙女帝的吧,但她还是看起来那么冷静的,还认真想过她麾下人的以后。 赵青英姿飒爽肃然而立,独立自主的形象。 小时候,她很羡慕女官姐姐。现在她虽然没有大长腿,但她已经成为一个女官了。 并且升职加薪,拥有自己的府邸了。 大姐不同意,但你愿意这么做吗?你愿意可以做,因为你已经长大了,应该有自己的观念和抉择。 沈星先是哭。 她渐渐平静下来。 盯着窗外在风中瑟瑟摇曳的春花和嫩芽,即使那么细小和柔软,但依然坚强的立在树梢。 沈星拿帕子出来抹干净脸,她一身玉龙补服,站起起来,也是坚韧的感觉。 她发现自己生出这个念头之后,一切情绪都突然平静下来了。 因为她有了自己想做的目标,并且她不觉自己不对。 沈星自己站了一会儿,感觉已经很平静了,她伸手把窗户关上,转身往房门行去。 沈星打开房门,徐芳他们就在房门外,她对他们说:“大姐不同意,但我要救他!” 用她自己的力量! 这么长时间下来,她也积攒下来属于自己的力量,她也有自己的班子和人脉。 “或许,我改变不了最后的结果,但我会竭尽全力!” 历经风雨。 人最容易长大。 春日的阳光越过房檐投在偌大的庭院,房檐下是阴影,还有些寒凉。 沈星眼睛有些红肿,但泪意已经没了,她挺直脊梁站着,很清醒很坚定地说。 哪怕徐芳他们不同意,她也会这么做的! 不料,徐芳他们沉默了一阵,互相对视一眼,转头却道:“小小姐,你想怎么做?” 他们怀里还揣着徐妙仪的信,但这一直以来,裴玄素是怎么对沈星的?怎么保护她关照她的?甚至她想做的大事小事,衣食住行。 他们都看在眼里。 感情问题另说,但此刻此刻,这四个恩怨分明铁骨铮铮的汉子,他们却不约而同地赞同,沈星应该这么做的! 原来是保护主子的念头占据上风,但沈星开门这么坚定一说,四人一诧,却当即就把心一横。 沈星肖母,但眉目轮廓间多少还是有些徐家人的影子,这一刻阳光落在她的脸上,看得徐芳四人心里一阵激动。 第320章 果然不愧是徐家的女儿! 四人深吸一口气,“小小姐说得好!你想要怎么做,我们都听您的!” 他们是徐家人不假。 但既跟了沈星,那就是沈星的人了。 怀里那封信,徐芳直接没拿出来了。 沈星有些诧异看徐芳徐喜他们,四张有些欣慰、有些激动,但又因为她的是女孩不敢动手僭越的脸。 沈星有些激动,她主动伸手,用力拥抱了四人! 无论前世今生,都坚定不移站在她伸手的他们四人,沈星有眼泪溢出,她低头湮在徐芳的衣臂上。 徐芳四人也很激动,伸手大力拥抱沈星。 良久才松开,徐芳说:“小小姐,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我们随你一起去的! 沈星用力点头:“好!” 第69章 外面的春光很明媚,沈星仰脸看了眼,但愿裴玄素及他身后东提辖司的人都能迎来阳光。 或许她不动,裴玄素也能挺过这个坎,但现在看着,更多是不可能。 她也实在没法抱着侥幸的念头在等。 就连过往很多微不足道甚至根本连名字都没能留下的人,真的相处下来,他们是活生生的,都成了她身边鲜明且她认为也重要的人。 她一个都不想他们死。 他们内廷蚕房走一趟,好不容易才走到东提辖司,已经经历了这么多惨绝人寰的事了。 沈星深吸一口气,她快步跑回监察司大院,回到自己的值房。同僚纷纷笑着恭喜她和她打招呼,她撑着笑回应了,回到自己的值案上,一个个崭新的匣子摆在上面,告身下来她已经擢升,连新的官印官服和折子等物都随后下来了。 沈星伸手抚了下这些匣子,毫不迟疑开启封条,把官印取出来,还有她的新勘察监司专用的靛蓝色绫面折子。 ——“折子出你手,经我处,直接上达天听!” 沈星坐下来,挺直脊梁,磨墨书写,一开始还需要组织一下措辞,但下笔之后,很快流水行云。 她先恭请圣安,而后从裴玄素家变之前开始,他曾经和神熙女帝的君臣相得,之后一路写到戴罪南下龙江惊案的稽查,他的努力,他的拚命。一路的行止,皆想陛下所想,做陛下之想做。 及他麾下的东提辖司众人,这期间遇过的种种艰难,克服的过程,众志成城,期间的氛围,他们一心一意,为神熙女帝效命分忧。 提辖司的阉宦没有别的地方去,他们可以说是这满朝上下,只属于神熙女帝,只为神熙女帝效命的人。 包括裴玄素,他那么地竭尽全力,每一次差事不是都办到了神熙女帝的心坎上了吗? 这样的人才不好得的吧? 掩藏在情真意切的字里行间的表现下,是裴玄素的卓绝能力凸显,以及他和东西提辖所有人仅能一个立场的忠诚。除了神熙女帝,谁也容不下他们。 当然,她写的时候真情流露,也确实有情真意切的感人,裴玄素和他手下人在这过程中的种种艰难和克服都是真的。 犹豫再三,她没有涉及明太子,想必神熙女帝就算不知悉整个详情怕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她讲明太子和朝局,是没有意义的。 唯有动之以情,晓之以利,给裴玄素他们加筹码,尽量去撬动神熙女帝心中的天平。 沈星写完这个折子,仅花了一刻钟,写完之后重看,完全不需要修改重写。 她晾了晾墨迹,把它合拢起来,抓着站起往赵青的值房而去。 沈星到的时候,赵青正侧头望着窗外出神,一见她回神。 赵青见她拿着折子,有些讶异,接过来打开一看,她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了。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赵青把折子往桌面上一摔,霍地站起来:“现在什么局势?我今早和你说的话你没听见吗?!” 赵青很疾言厉色,但沈星的折子要往上递,必须经过上司的手,赵青有权力把她的折子打回来。 但这么长时间了,沈星知道赵青工作认真严肃,但其实是个很关照她们的人。 她说:“我听见了!可过去他是怎么照应我的?赵姐!想必你都看见了!” “我要真什么都不管,我还是人吗?!” 槛窗半开,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来,映在在沈星的脸上,白皙小小的脸庞上有一种倔色,但神情很平静,那柳眉杏目婉约秀美的五官此刻一片坚毅。 两人在对视,沉默片刻,赵青拿起这个折子,深呼一口气:“行,但我不能保证什么。” 她最终决定替她往上转这个折子。 沈星松一口气,哑声:“谢谢你赵姐。” 真的很感谢。 现在的朝局,赵青估计很多心事的,但她最后还是给沈星松手了。 赵青是神熙女帝的外孙女,甚至是明太子的外甥女,也不知她有没有听过母亲说起过小舅舅,但据说那位公主是个很心肠柔软的人,若是说了肯定是好话吧? 她给沈星递这个折子,甚至可能会挨责备。 赵青能做到这个份上,真的很好很好了。 沈星深深冲赵青一揖,她掉头往外快步冲了出去。 徐芳他们已经准备好马了,就等在东提辖司的大门外,沈星翻身上马,回头望了“东提辖司”的金漆蓝底四个大字的大门一眼,重重一夹马腹,掉头飞驰而去。 第321章 她直接回了家。 光有折子是不够的。 沈星进了大门之后,直奔前院云吕儒等人办公的书房区域,她推开云吕儒的书房大门。 云吕儒立即放下笔迎上来了,“小小姐?” 沈星站姿笔挺,她说:“云舅舅,我决定救裴玄素!” 赵关山没有说出口的话,其实她也想到了,想拯救裴玄素等人,就得在朝堂上有人发声,得有喉舌,为他们去争辩,去争取! 她手下那些曾经经过裴玄素手或协助,如今已算是她心腹班子或她的人的,这不必多说了。但除此以外,云吕儒他们久经宦场,还有很多师承家族同年好友之类的人脉。 “我相信明太子不会得逞的,女帝陛下这么多年坚.挺下来,这一次也必然能过去。” 事实上,神熙女帝虽不长寿,但明太子却也不是最后的胜利者。 她这么劝,也不算为了自己坑了云吕儒那边的旧友族师的人。 但个中惊涛骇浪,她也不能保证每一个人都是安全走到最后的。 政治的立场,只能由他们自行选择。但按照朝局现在这个越演越烈的趋势,恐怕有些份量的官员不管中央还是地方的,早晚都得被夹裹站队。 没错,沈星劝的,其实是政治站队。 为裴玄素上折发声,其实就表示正式站队神熙女帝了! “云舅舅,我希望你能去信你的旧交故友族人他们,劝他们上折发声!” 沈星做出这个决定,好像并没有太出乎意料的,但云吕儒转了个圈,重吐一口气:“星星,你让云舅舅想一想好不好?我先替你写信给李斡他们。” “好!” 沈星深呼吸:“云舅舅我等你好消息。” 接着,她小跑出门,快步往隔壁院子的陶兴望书房去了。 …… 李斡等人,是已经归于沈星手下的徐家势力旧人。 这个云吕儒当然奉命就帮着沈星写了相关的信笺了。 沈星极力劝他的,是另外他这些年相关的譬如老师、同年、好友、故交等其余的人脉关系。 他这些年相识的所有官场上的人。 云吕儒自己无所谓,从被救的一刻,他就铁了心跟着沈星辅助沈星了。 但后面这个,就由不得他不踌躇了。 他总不能把自己老师族人同年朋友全部累进坑里。 他总得慎重考虑一下。 云吕儒写完了第一批信,已经是半下午了,他使人给沈星送去,自己在书房里驴拉磨地转了半下午加一晚上,连晚饭都没吃,不断思忖现今的朝局环境和他认识的人的处境,还有女帝太子之间的各种利弊比较。 最终到快天明的时候,他开了书房门,找到徐守:“给小小姐递信,信我这就写!” 沈星闻言,大喜过望。 …… 陶兴望等人也陆续有了口讯,协助她把徐家旧势力的信都发出来之后,紧随云吕儒之后,大家先后都说了好。 大家都或多或少,开始写信劝说他们相识的人。 譬如陶兴望写的信不是很多,他面露歉意,但沈星相当理解,不是每个朋友和故交情况都危殆且关系足够好的,足够好的又有很多顾忌,沈星都理解的,她安慰说:“我知道的,你们跟着我,已经尽力了!” 因为旧主情谊,身家性命都豁出去跟着她了。 并且沈星这么一出,等于她本人已经彻底站队神熙女帝,但大姐那边和徐家总的旧势力,却是站队明太子的。 这一下,她等于彻彻底底,站在明太子的对立面。再没有任何斡旋的余地。 从此和徐家那边的大家分道扬镳了。 沈星说过,如果有其他顾忌,他们可以离去的,找大姐那边,她也不会生气。 她直说了,大姐不同意的,是她自己要做的。 沈星心肠柔软,对底下的人都很好,她说不生气不怨就真的不怨怪的。 但没人走,她已经很动容了。 陶兴望吐了一口气,这是个青年人,三十来岁就官至弥州刺史了,很能干,深陷铜铁案中被她拉了回来,还有她背后的裴玄素的伸手。他父亲是当年她大伯的铁杆心腹。 沈星总觉得自己不够好,很普通,但底下跟着的人却觉得她很好,这个心肠软和认真努力不断成长的好主子,加上旧情,就很容易就让人决心豁出去拚命上了——反正这条命,甚至全家人性命,都是捡回来的。 后续自己就算死了,也赚了家人八条命,超值得了。 陶兴望说:“您等等我,我再去写几封。稍候我和您一起去京营!” 他想了想,最终还是硬又挤出几个,风风火火,掉头冲了回去。 …… 除了这边大部分的文官,沈星接下来还要去京营,甚至出京畿,去刚刚改制完成的各新卫和云州、汾州等宿军卫营。 ——她和裴玄素,其实主要中后期还是借了裴玄素的力。因为铜铁案的伊始,裴玄素就没许她再参与拉垮十六鹰扬府的至关重要的中前期阶段。 徐芳做代表,她陆续把大姐给她的那张名单上的徐系旧人拉出那潭浑水。 有几个不愿意再旧主过深牵扯的,沈星也不强求,但更多则与之相反,激动感恩,和云吕儒他们一样已经收拢到沈星的手里了。 第322章 如今算是她自己的人。 现在改制其实已经算完成了。这些前府兵将领的徐系旧人,在年后的重新委任中,都由沈星这边安排了还不错的位置,有的驻扎在原鹰扬卫的各地新卫所,也有调到京营和云州汾州那边的宿军军营。 沈星当天快马出了东都城的南门,去了京营,她带上陶兴望其实已经表明了说明了很多。 她先找到的是一个叫岳肇的,这是她二伯伯曾经的近卫出身的,如今调入京营中任四品裨将。 长坡下,五马六个人,岳肇不能出来太久,沈星也没有废话,她说:“裴玄素曾经襄助我们良多,现在他有难,我想,我们应该为他发声!” 京营是护国大将军蒋绍池的地盘,虽势力复杂,但总是还是蒋绍池出任主将的。蒋家一直都保持中立,京营在如今的朝局中还算一块净土。 岳肇等在京营的将领若上折五军都督府,会给他们处境带来不少的麻烦。 但事实上,十六鹰扬府一案中是谁真正出手大力斡旋把他们扯出那个漩涡,后续又给他们安排了很不错的去处,岳肇他们都很清楚。 不管外面对东西提辖司评价如何,如何唾骂那些赭衣阉宦。 但他们承了恩。 岳肇他们都是记恩的军汉,否则就不会这么多年依然心心念念这旧主了。 也没有考虑太久,岳肇一咬牙:“好,我这就回去上折!” “元芐几个也交给我,小小姐你找黄恒庆他们就好!” “好!” …… 沈星的马跑的很快,就好像当初跟着裴玄素从梵州一路狂奔顶风冒雪赶回东都的那次那么快,几乎昼夜不停,连饭都是在马背上啃的冷馒头。 紧赶慢赶,把想去的地方都去了一遍。 最远去到汾州。 至于再远一些的,就只能去信了,时间上实在是凑不过来了。 她风尘仆仆,赶回东都,已经是十二天之后了。 这小半个月来,不断有折子陆续送到了五军都督府和门下省,终于汇集成一股声音,不算很大,但极力力举沈星这边提供的证据和逻辑链,为裴玄素脱罪发声。 沈星连家都没回,先去了监察司。 她这副顶风带露的风尘疲惫的样子,不过赵青也知道她去了哪了,也没有废话:“你那折子,我找个合适的机会递上去了。” 这个机会可不好找,神熙女帝这段时间的凌厉和阴沉几乎无时不在。 但赵青既答应了沈星,压下自己的心事,好不容易初四那天才找到个稍合适点的机会——寇承嗣被大骂完了之后,她亲自把折子递进去的。 赵青告诉沈星:“陛下看完折子之后,确实比先前松动了些。” 但也只是一些。 ——裴玄素确实是个厉害的,独当一面能里能外,每一次都能切中神熙女帝的心坎上,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让其非常满意。 但赵青接着说:“只是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越过寇家的,你要有心理准备。” 沈星是真的累,疲惫到极点,听到这个尚算好一些的消息,她有些热泪盈眶,用力点头:“我知道,我知道,谢谢你赵姐,我知道您费心了。” 她看着赵青,恳求:“赵姐,我能不能面圣?” 沈星不知道神熙女帝对徐家有多少旧情,但端看徐家没入宫籍,神熙女帝登基之后,虽不瞅不睬,但却并没有任何打压的示意——要知道内廷底层那种地方,只需要上头一个不悦的轻哼,带来的就是灭顶之灾。 没入宫籍,每年病死多少人? 但徐家虽然很艰难,但沈爹带着三个孩子,最后还是磕磕绊绊过来了。 没有来自最顶层示意。 除了徐家在朝中尤其军中的声望顾忌以外,大概多少也残存一点点的旧情罢? 毕竟据爹爹和大姐说,太.祖年间,她家也没有真正奉命对付过神熙女帝。 不可能多,最多也就一点点,不拿出来大概也不会在意的那种。 但这点子残存的旧情,大姐和沈景昌那边现今属明太子阵营已经不可能用上了。 只有她还能尝试一下,就用在裴玄素这次的事上。 能挣一点是一点,能求情多求一点情。 赵青沉吟了一会儿:“我只能试试,我不保证陛下会见你。” 那就很好了。 见过赵青之后,沈星也没急着销假,她快马赶回家中。 这段时间,云吕儒甚至去求了他的恩师,这时候大家才知道,原来云吕儒的恩师也是个大人物,武英殿内阁阁臣房载舟。 ——云吕儒如今是待选官,他是没法上折子,思前想后,最后直奔他恩师的府邸。 师徒两人和在京和几个师兄弟闭门谈了半晚上,在云吕儒的极力劝说之下,再加上房载舟不站队真的不行了。 次日大朝,房载舟正式上了折子,为裴玄素辩驳。 但老头还是不喜东西提辖司,只为裴玄素一人,没带东提辖司。 ——不过也不差了,裴玄素如果能脱罪,后面所有人都能一并跟着出来了。 云吕儒已经竭尽全力了,想到的,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但他告诉沈星:“如今形势不大好,东宫步步紧迫挟舆挟证,太初宫处于下风,这女帝陛下这次可能真的要折臂断膀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第323章 裴玄素很可能救不回来。 甚至现在朝上争斗的重点,已经不是两仪宫皇帝的被刺驾崩这件事了,已经转为罗织罪名东宫六百一十三血案引发的激烈碰撞了。 思及此,云吕儒都不禁有些叹息,现今二十七日国丧还没过,满城缟素仍在,皇帝衣冠冢已经设了停灵两仪宫,满朝文武还着凶礼的穿戴,但哭丧都被忽略了大半过去了。 也就每天早中晚循例过去一趟,接着就会被神熙女帝以国之大事把人都召走了。 饶是她极憎恶明太子,也没让强令这个儿子过去给皇帝哭丧。 皇帝,也算陡然崛起过的枭雄吧?结果最后人走茶凉迅速都这个地步。 沈星深深吸了一口气,双目有些泪光,半晌,轻声:“好。” “辛苦你们了,云舅舅。” …… 赵青次日就告诉她,神熙女帝让沈星安分一点,但并未召见她。 这次为裴玄素发声的人拧起来也有小股,包括阁臣房载舟和不少内外的昔日徐系武将,品阶大多没太高,但也是明确站队太初宫了。 神熙女帝当然知道,她问赵青,赵青也没有隐瞒,把她知道的都说了。 沈星闻言有些失望,但好像也没有太出乎意料,现在的这个局势,神熙女帝不会有心情召见她听她翻来覆去说那些求情话了。 云吕儒说形势不好,是真的很不好。不单单寇承嗣,当年很多参与血洗东宫的朝臣官员和阉宦都被牵扯进去了,包括寇氏,包括宋显祖吴柏等女帝股肱高官,甚至包括了西提辖司和赵关山。 赵关山目前已经被解职勒令待在西提辖司内了。 明太子高举律法的大旗,处心积虑十一年,搜集各种各样的证据,以虎口关刺驾大案和神熙三年东宫血案为起点,对太初宫发起猛烈的进攻。 太初宫一时之间,捉襟见肘,因为很多都是事实,而明太子挟势证据太过充分,而他现今的势力可一点都不比太初宫逊色。 形成汹汹之势。 局势非常紧张。 沈星一回来,就听说了赵关山被解职原地待命的消息,她心里大急,赶紧就掉头往西提辖司去了。 整个西提辖司的氛围都很压抑,人人沉默紧张,弄得她也更加紧张起来。 不过赵关山却很放松的,他把赐服都换了,穿一身土黄色的云锦襕袍,家常富家翁的样式,他见沈星一身尘土连衣服都顾不上换,嘴唇还裂了一点点,满脸忧色,“义父!” 赵关山不由欣慰,还是养女儿好啊,他对沈星照应远不及裴玄素,但沈星对他日常嘘寒问暖,又关心他身体饮食,细问到老刘和厨房,让他暖到心坎上去,渐渐对沈星也真心疼爱了起来。 赵关山握住她的手,柔声安慰:“义父这些年,多少风风雨雨,比这厉害得多了去了,别担心,没事的。” 赵关山很淡定甚至闲适,一下子让沈星吃了颗定心丸,另外上辈子据小道消息,赵关山是病死的。 “义父你有按时用膳吗?药喝了没喝?” 她端起赵关山的茶盏,看看是绿茶,她就倒了,给他重新沏了盏热的红茶。 赵关山忙端起喝了口。 赵关山这边的事没那么担心了,父女两人不免就提起的裴玄素。 沈星是低着头沏茶的,赵关山也了叹息连连,他本来没提,就是不想沈星掺和的。 但他知道的时候,她已经掺和进去了,折子上了,人也不管不顾出京了。 两人心里都沉甸甸的,裴玄素现在这境况,就算有人发声,只怕也很艰难很艰难。 沈星都不敢去想,她转身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倒到一半就停了,她问赵关山:“云舅舅找了个门路,他在大理寺的师弟,我明天傍晚可以进去看一看他。义父,你有什么话要带给他吗?” 赵关山心里像坠着块铅似的,他仰头深呼吸一口气,低头,说:“你替义父给他带句话,就说,‘这么着,你小子也算得偿所愿了’。” 其他的,也没什么好说了的。 偌大的值房,春阳自簇新的薄窗纱滤进来,照在方几对面的少女身上,她微微垂着头,一身尘土头发绾起微乱,脸色有些苍白,眼下青痕明显,如诗的婉约,又有种杂草的坚韧,很漂亮很憔悴的一张白皙小脸。 她这样为着裴玄素。 另一种程度上,裴玄素也算得偿所愿了。 赵关山相信,裴玄素能听明白的。 也没有别的可以慰藉此刻的他了。 沈星认真记下,点头:“好。” …… 现在该做的都已经做了。 沈星去解手的时候,在小铜镜望见自己这么憔悴疲惫的样子。 从西提辖司出来之后,她站在巷口站了一阵,最后决定回去好好睡一觉。 让徐芳他们好好休息一下。 自己也好好休息一下,她不想以这么累这么糟糕的状态明天去见裴玄素。 沈星快马回家,先去厨房嘱咐了要准备的几样酒菜,之后又命人去永城侯府,给裴玄素取了换洗的内衣袜子等物。 她洗了个澡,整理干净之后,过去看了看裴明恭。 之后回来房间,裴玄素衣物的包袱已经取回来了。 她打来看了看,都很整齐了,又从妆台取了个梳子放进去。 第324章 这个大包袱就放床边的小几,她躺在床上,有种他的味道总是萦绕不去。 和前世的他不一样。 但又分外熟悉。 唉,也不知道这小半月他是怎么过来的? 也不知,他这一关能不能顺利迈过去? 肯定可以的! 她一再告诉自己,深呼吸,强迫自己赶紧闭上眼睛,压下纷杂的心绪,赶紧睡觉。 …… 人太过疲惫,这一觉直接睡到第二天快中午。 她醒来的时候,有点今夕何夕的感觉,下一瞬回神,急忙一翻身坐起。 她吃了饭之后,用竹篮子装上裴玄素喜欢的吃的菜和一瓮羹,她想了很多,他会不会状态很糟糕,得用流食?她甚至连各种药丸子都备了很多。 提着篮子,跨上包袱,登上马车。 快入夜的傍晚,等待已久的青帷小车低调驶往大理寺大狱的西侧门。 这里距离前朝很近,暮色四合,马蹄声依然不绝于耳,朝局乱象纷纷的。 但沈星此刻都已经无暇他顾了。 在车里等待的时间略长,在即将能见到裴玄素的前夕,她不禁想了很多很多的东西。 有前世,有今生的,更多的是担忧。 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服药时间这么长,后续情志病的事情她也渐渐知道了,这突然停了药,又受了这么巨大的刺激,也不知道有没有复发? 就算没有复发,也很难熬吧? 还有昨天赵青和云吕儒说得话,不断翻想起来了。 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终于马车动了,进了大理寺狱的西门,很快在距狱区大门不远处的小花圃放下她。 一个三十来岁的绯袍青年官员接应了她,这是云吕儒的师弟,云吕儒也随车来了,三人简单寒暄两句,下去人不能多,再加上实际和裴玄素不熟,没有贴心话说,云吕儒就不去了。 绯袍师弟领了沈星快步往大狱大门走去,一个牢头叫大李带了两个狱卒接应了她,之后带着沈星左拐右拐,往第三层的最深处行去。 大理寺狱人满为患,但越往深处走,人就越少,因为都是重犯、要犯。 一扇扇牢门打开,李姓牢头带着她走到最尽头,给打开了东侧的一个精铁的门,“最里面的一间,这是钥匙,最多就一刻钟,沈大人要抓紧些。” 李牢头塞给沈星一把钥匙,这里最里面木栅牢的门匙。这本来是不合规矩的,但沈星能来看人本身就是不符合规矩的了。 沈星进去,身后的精铁牢门“匡当”一声关上,黑黢黢的牢狱深处,仅有一盏松油孤灯在底下一排牢房的甬道中部。 马上就见到裴玄素了。 她脚步不禁快了,沿着阶梯而下,黑斗篷下摆摩挲过阶梯和稻草发出沙沙声,她小跑起来。 “裴玄素,裴玄素!!” 第70章 一盏孤灯高悬,长长的牢狱甬道黑沉沉的,两边牢房没见有人,沈星飞跑而下之际,听见尽头西西索索的仓急摩挲声。 昏暗里,韩勃粗重的呼吸和急砺喊声:“快,快来按住他!” 沈星飞奔冲到尽头,只见裴玄素和韩勃一前一后分别关在两间栅栏牢室,衣裳未换,但发髻都散了,披头散发一身凌乱。昏暗的牢房里,韩勃正隔着栅栏用两手自背后死死扣着裴玄素的两臂肩膀。 裴玄素呼吸粗重剧烈挣动,一银蓝一殷赤人影在昏暗里,韩勃打掉裴玄素手里的匕首,一脚将其踹出栅栏外,但踹得不远还能够到,韩勃快扣不住裴玄素了。 沈星第一眼看清裴玄素,心脏不禁剧烈收缩了一下。无他,此刻裴玄素长发披散,双眼皮煞人又极有神的那双漂亮丹凤眼此刻充血赤红,黑翳阴戾一片。 他这个披头散发一身红衣又几近狰狞疯狂状态,简直和前生后期他鞭尸焚烧明太子那个夜晚的样子一个模样。 但她也顾不上多想,飞奔冲上来,把食盒放下赶紧用钥匙打开牢门。她冲进去,帮着韩勃按住裴玄素,韩勃冲他厉喝:“你瞧谁来了?!” 裴玄素也见她了,神智骤一醒,动作缓和了一下,韩勃赶紧一翻一按,两人合力,裴玄素被死死按在精铁栅栏上,他顺着栅栏慢慢往下滑,贴着栅栏躺在陈腐茅草凌乱的地上。 沈星一抓住他的两边前臂,就感觉手下衣裳破损湿漉漉粘稠和干硬的感觉,这里太暗了,她定睛一看,这才发现他左前臂有两道深深的伤口,一抓就出血了。 她赶紧松手:“怎么回事?他们对你们动刑了!” 韩勃也顺着栅栏滑坐下来,粗重喘息,闻言,他不禁低了下头:“没,……但裴玄素他祖父,昨夜去世了。” 他们是前两天才移到这里的,深牢和重犯的区域也不很大,他们恰好就和裴家人一墙之隔,高墙顶上还有个很小的通风口,彼此的声音都可以听得很清晰。 裴祖父年纪已经很大,几番巨大的心神打击,半月前就生病了,一病很快就熬不住了。 昨夜真的是很混乱的一夜,裴玄素扣住栅栏门厉喝让请大夫——说来韩勃真佩服他,裴玄素居然在大理寺狱也发展了个自己人,但一个狱卒又能干什么?深牢重犯的重重羁囚地,不可能给囚犯请大夫的。 昨晚裴祖父回光返照,努力提起声音,虚弱焦急问裴玄素怎么到这里来了?两边都泪流满面。裴祖父喃喃,说是我对不起你,都是祖父的不好,玄哥儿…… 第325章 说着说着,就没有声音了。 他死了。 裴玄素才刚刚发现一墙之隔的裴家人,嘶喊厉喝让请大夫的混乱声中,也算苦劳一生的他溘然长逝,躺在阴暗潮湿的腌臜牢房里,在病痛折磨中带着无数牵挂死去了。 人痛苦到一定程度,是会自残的。裴玄素一路绷紧到了极致,他发病过但自己咬着牙关死死坚持下来了,在这种崩溃的边缘徘徊,裴祖父的病逝终于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韩勃废半晚上的功夫抓着他,两人隔着栅栏撕扯无数次,他死活不敢放手,一直到了沈星来,他才颓然坐落在地。 斯索的衣料摩挲声,韩勃也抹了一把眼睛,折腾了这一夜他也有些筋疲力尽,骂了一句:“他娘的狗东西!”躺倒在地上。 沈星呆住了,她耳边也隐隐听见隔壁墙后的抽泣声了,她赶紧低头看裴玄素。 裴玄素睁大眼睛盯着黑乎乎的石壁牢顶,双目赤红黑发凌乱,脸颊肌肉抽了两下,喘息像野兽一样粗重,整个人狰狞得不成样子。 她赶紧问韩勃:“那裴伯爷现在?” 裴祖父七十多了,要是寻常外头,该把白事当红事来办,硬朗到到今日,这是喜丧。 但现在……这无疑是对裴玄素一击沉重的巨创啊! 黑暗里,韩勃声音闷闷的,“已经抬出去了。” 牢狱里面,本就多病人不通风,人一死,牢头带着狱卒给抬走了! 裴玄素声嘶力竭,厉喝让给装口薄棺再埋!不然有朝一日他能出去,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如果就这么扔到乱葬岗,裴祖父的下场就该和他父亲一样,连尸身骸骨都找不回来了。 天啊。 沈星忍不住掩住了脸嘴,她也有些眼眶发热,她急忙起身,把篮子包袱提进来,喊了一声韩勃自己拿东西吃,她急急打开包袱,把绷带药瓶等物取出来。 刚刚匆忙把裴玄素手臂上的伤口包扎系好,药粉碰触的刺痛刺激了他,裴玄素厉喝一声,一个鲤鱼打挺跃起,他恨声嘶喊,捡起那柄匕首!拚命冲着那堵墙,狠狠地划着,割着! “啊啊啊——” …… 有种恨毒刻骨铭心,像剧毒一样,无时无刻不在噬咬着他的骨髓。 裴玄素已经忘记自己这十几天是怎么过来的,药断了,精神大受刺激,那种一阵冷一阵热的内灼感伴随着井喷一样的恨意充斥着他的全身。 终于在今天那根弦绷断了! 他像疯了一样,握着匕首狠狠地砍,把整面青砖石墙砍划处几百道半寸深的伤痕,他恨声:“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他厉喝嘶声!! 直到他终于耗尽了力气,匕首重重崩一声,豁了一大个口子——他只被卸了长剑,靴筒的短匕还在,倘若裴玄素自杀大概就正好不过。 豁口飞出去,裴玄素终于耗光了他全身的力气,他栽坐在地上,捂着脸痛哭失声。 那种哭声,沙哑如泣血,听得人难受极了,沈星忍不住攒紧双拳。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他曾经经历过这样的事情,那么后来他变成阴翳残忍喜怒不定,好像也就不稀奇了。 她没有上前打搅裴玄素,一直他哭了一轮,哭声渐渐平静了下来,她才端着水囊,篮子的东西她也默默摆好了,上前轻声说:“你喝口水。” 他的声音,真的快出血了的那种感觉。 沈星的水囊一直用棉套子套着,还是温的水。 裴玄素痛哭一场,思绪终于平复了些许,他接过沈星递过来的药丸子一口咽了,水也没顾得上多喝,霍地转过身来:“你怎么过来的?!” 他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裴玄素现在相当清楚赵关山手下势力组成,赵关山一生谨慎,不会把手伸进大理寺狱的,况且外面如今的情况,估摸赵关山不会冒险只为见一面。 裴玄素一转头,立即就望见沈星唇上皲裂的那个小口子,几乎闪电一般,他就猜到她做的事情。 “你出京了?你去哪了,你……”他的心绷起来,“你去找人了?找徐家的人?上折?!” 估摸这次进来探监,都是她自己的找的门路拿的主意。 他本就心神巨创,陡然一厉,厉喝道:“我反覆让人顾着你!让你别掺和,你为什么就是不听!!” 裴玄素本来就情绪不对,沙哑,阴翳,掏干了血肉一般的创伤和晕眩剧痛,他一时恨极了,每一件事都是逆他的意的,他的人生满满皆是逆途,连平时软软的她都不听他的话! 他一时之间,众生皆苦,孤孑茕然,只有血腥和黑暗包裹此刻着他。 “你知不知道你扯进来会怎么样?!” 他气急,怒骂。 徐家站明太子那边的,沈星一直不吭声低调,有徐家在,她将来还是能过去那边。 他恨极了明太子,恨不得吃肉寝皮寸寸锻灰的恨毒!可现在这样的情况,将来,他不得不去想,他总想沈星能好好的,他不好了,他也想她好!想她好好地过一辈子。 万一,他死了,他,他情愿她和蒋无涯!!或许找个其他的良人,把他给忘了。 他一个阉人堆里的,不记住就不记住了。 他这个样子,着实可怖,裴玄素从来没有这样狗血喷头般的厉骂过她。沈星的心脏战抖着,他这个披头散发的样子真的“他”一摸一样,让她下意识胆颤,但被骂的内容,她却清晰知道,眼前这个是她喊了快一年二哥的男人。 第326章 她不知怎地,眼泪也哗哗下来了,“对!我就是上折子了!” 现在的情况很危急,双方即便都没说过,但彼此都知道,裴玄素可能明天就要死了,赵青和云吕儒绝对不是危言耸听,但沈星不后悔! 她什么都不做,那她成了什么人了?! “我自己的人,云舅舅陶大哥他们找遍了所有人,还有京营、新卫所和云州汾州那边!” “如今朝中,好歹有个为你辩护的声音了!我擢升了,我上折子给陛下了!!” 沈星被骂得,眼泪哗哗地下,但她挺直脊梁,睁大眼睛和他对视,她大声说:“我等会出去,还要给你祖父收尸装棺安葬!” “倘若你死了!我也给你收尸寻坟收葬!!” 沈星心里的恐惧井喷而出,是的,其实她是害怕的,她这些天一直在怀疑,是不是自己哪个地方没注意蝴蝶了,才导致裴玄素今天这个后果。 但即使不是这样,她也会这么做的,她一点都没后悔。 她时至今日,终于明白大姐和景昌他们,她家人们。其实死有时候没什么可害怕的,不就是命一条吗?担心的是其他东西,所有牵牵连连的人事和性命。 她眼泪潸然,捂着嘴,眼前泪水模糊,但沈星还是一字一句认真说:“我进来是想告诉你,万一……我说万一,我会替你想办法把裴家的人弄出来,替你父母扫墓,替你照顾好明哥,照顾一辈子。” 让你不要有那么多的牵挂。 ……可以稍微安心一些,去。 她想起自己今日这番操作,轻声说:“即使我,我没站好,我还要大姐景昌外甥他们,大姐很疼我的,她肯定会帮我做好。” 万一,万一,在没有矛盾之前,她和外甥彼此间是为数不多的亲人,关系也可以的,没人会为难一个弱稚儿。 沈星说得稀里哗啦,这些天她一直在坚强,她也确实很坚强很坚韧,但来到了裴玄素的面前,这个前世今生她在他面前都是下风位的男人,她也不需要坚强了,她就像以前一样,想哭就哭,想喊就喊。 她哭得涕泪交流,难看极了,一点形象俱无,两人是在声嘶力竭吵架的。 但她说着说着,裴玄素却渐渐消音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倏地攒紧双拳,一瞬不瞬盯着眼前这个女孩子,喉头剧烈上下滚动,有种情感苏醒抬头,一下子冲闸而出!和他满腔的忿懑恨意混合在一起,两者同样强烈,后者辅混了前者,形成了另一种新的情感,奔涌着,全身战栗,几要喷薄而出。 裴玄素一直都知道沈星很好,她是个心肠柔软的人,她待人向来至诚至真。这导致她会有很多内耗矛盾,但她一直都在自己身上找问题,不会轻易在别人身上找问题。 别人对她一点点好,她能记一辈子。 不管怎么茁壮成长,这一点从未改变。 昏黑腌臜的牢狱里,她就像一道暖光,不大,却深深照在他的心脏上。 地牢里黑兮兮的,裴玄素突然说:“你祭扫我的父母,收葬我祖父和我,照顾我哥哥,以什么身份?” 他喉咙沙哑充血,黑暗中披头散发,存在感加倍的声音里藏着一种异样似凶兽般的感觉,马上就要扑出来。 沈星一愣,她停下话语,抬头不解看着他。 裴玄素慢慢上前一步,晕黄的油灯灯光很暗,投在他的侧脸上,深邃的眉弓和山根,沈星愣愣,他一瞬不瞬盯着她含泪的大眼睛。 一碧如洗,残存憔悴,但漂亮极了。 纯粹又赤诚的美丽。 千万人俱往矣,他此生都不会再多遇见一次的风景。 沈星这副含悲的样子,他轻声说:“外面的情况是很不好了吗?冯维他们怎么样了?” 沈星心一紧,她困难,但还是点点头,眼泪无声滑下,她仰脸看他那张染着干涸血迹的颜面,“……冯维他们很着急,在永城侯府,在东提辖司,还跑出京想办法。” 她跑,冯维他们也是,去找裴玄素先前安插在新募兵卫所和京营宿军他的人。 她不知怎么地,隐约意识到什么,下意识想避,但裴玄素已经问:“我问你,你收葬我祖父和我,祭扫我的父母,以什么身份?” 沈星不解,怔怔看着他。 裴玄素说:“未亡人可以吗?” 未亡人,即遗孀,望门寡也属此列。 他站得很近,他很高大,此刻给沈星一种压迫感,他的声音一出,她脑子“轰”了一声! 裴玄素心脏和手都在战栗,井喷般剧烈翻涌的情感他根本控制不住! 她一点都不听话,她豁出去一切想救他,连徐家那边的立场都不顾了,辗转奔波千里,又告诉他,她会给他和他的家人收殓安葬,每年祭扫他和他的父母,自此照顾他的哥哥。 在这个风声鹤唳,一个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人人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之际。 他相信义父必然会竭力把她隔离在外的,徐芳冯维他们也该是,可是她还是费尽心思绕回来了了。 做完了所有的一切。 跑到这大狱里哭着和他说这一番话。 她倔强,她还不改! 沈星大惊失色,这一刻所有东西都忘记了,她霍地退后一步,但裴玄素比她还要快,他伸手扣住她的双肩。 第327章 两人都清晰暴露在灯光之下,这一刻,他长发披散,眉目染血阴翳,和上辈子的那个人一模一样的表情。 她战栗起来,拚命想挣开他的手,但裴玄素的脸突然俯下放大,这一刻他很可能死,他不吐不快,他不顾一起,重重地亲吻在她的唇上,“我喜欢你!我心悦于你!你猜得一点都不错,我就是喜欢你——” “喜欢很久很久了。” 喜欢得他都快疯了! 在这个很可能他明天就会身死,在这个黑暗的牢狱里,他不顾一切告诉她!亲吻她! 就算明天就死了,他也要告诉她。 亲上去那一刻,他喉头嘶哑得快说不出话来了。 沈星“轰”一声,她拚命挣扎,他死死扣着,在短促的耳鬓厮磨间,她感觉唇上剧痛,她痛呼,使劲一挣,裴玄素终于松开手了,她掩嘴,蹬蹬背后贴着冰冷的墙壁。 他唇染血,把她的唇咬破了,鲜血沾了两人一嘴一下巴,他凶狠的神色,和上辈子那人重合,沈星战栗,牙关咯咯作响。 “你疯了!你疯了——” 今天突然揭晓了一个答案,沈星简直要呼吸不上来了,裴玄素怎么可能喜欢她呢?! 她尖叫,脚下连瓮羹都打翻泼了一脚,她浑然不觉。 裴玄素却一步上前一把抱住她,压下她的挣扎,附在她耳边说:“我没这么容易死的。” “你等我回来。” 这一刻,两人撕扯滑落在地上,他跪坐着,把她卡在他两个膝盖中间,这个侵略性极强的动作,让她心都在战栗,一句话说不出来。 太像“他”,姿势动作眼神一摸一样。 裴玄素有些性情大变,再度遭遇了巨变,他不想再隐忍了。 他用极低的哑声说。 粗喘声很重,他的口腔的热气和味道喷在她的脸上,沈星双手抵住,拚命往后仰,但她来不及说话,他先说了。 沈星错愕,低头看他,他“嘘”一声,此情此景,心里翻江倒海油煎似的,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攒紧拳头,战栗,两种惊愕交杂,她愣愣和这个男人对视片刻,他斜挑丹凤目染血一瞬不瞬侵略瞳仁像黑色漩涡亟把她吸入,她用力摇头,思绪几番交缠纷杂,可现在根本不是说这些时候。 她喘息着,竭力仰头避开,最后,挤出一句:“你回来再说。” 第71章 一刻钟并不长,说了不几句话,牢头就打开铁门催促要离开了。 沈星扶着铁木栅栏踉跄走出来,再回头,两间牢房黑黢黢的,她已经看不到里面了。 沿着阶梯穿过一道道精铁狱门,呻.吟痛哼声此起彼伏,她先是走,后来小跑起来,顺着阶梯一路小跑上去,心跳咄咄,嘴唇火辣辣的痛。 沈星带着云吕儒驱着马车出去了,空荡荡大理寺大狱西侧门外,远处坊市长街人声喧哗,今日天清气朗,夜空无垠漫无边际。 她却觉得茫然而彷徨,心好像踩不到实地的,一是裴玄素和东提辖司大家目前这即将彻底滑入深渊的艰难处境,他说不死是真的吗? 一方面则是他的告白,其实也不算毫无预兆,只是这段时间,她也根本顾不去想了。 此情此景,空茫茫的天空随着风向她压来,她心头乱哄哄空落落的,纷乱如这夜风如鞭的晚上一样。 怎么会这样? 徐芳他们守在巷口,一见马车和人,立即迎了上去,问:“小小姐,云大人,怎么样了?” 沈星甩甩头,用仅他们几个能听到的声音说了。 她强自收敛心神,在侧面稍等了一会,没多久裴祖父的薄棺就用板车运出来了,她让徐芳上前交涉,很快带走了裴祖父的棺材。 板盖还未钉死,震了几下就露出来了,瘦小老头躺在里面,一头白发,比在宣平伯府见的时候佝偻苍老了很多很多。 她心里不是滋味,打起精神,吩咐由徐守负责,在外城找个合适的宅子稍稍停灵,等明天早上没人注意了,就送到东郊裴家那块墓地安葬。 马车让给裴祖父了,她翻身上马,驻足目送徐守驾车拐进小巷之后,她匆匆收回视线,快马赶回西提辖司。 她告诉的赵关山,赵关山霍地站起来,那在她面前淡定富家翁的姿态彻底装不下去了,大喜过望,压低声:“他真的这么说?!” 沈星点点头,“嗯,是真的。” 赵关山急切在室内踱步,又喜又强压着急:“别急,咱们都别乱动,咱们等着,咱们等着!” 沈星点点头:“好,义父我知道的。” 她从西提辖司出来,去了外城,找到了徐守,给裴祖父上了三炷清香。 她驻足灵堂,心里默默祈祷:若您在天有灵,请保佑裴玄素一切顺利,能卸罪脱身吧。 不管怎么样,她希望裴玄素能好的心是没变过的,不管前世和今生。 站在灵堂里,她不免立马想起了裴玄素那个“未亡人”。 她抿了抿唇,动手给裴祖父烧了一墩纸钱和纸马纸屋等物,在宵禁将至之前,赶回了内城她家。 回到家中,裴明恭还没睡,她强撑着笑脸和他说了几句,又带他对着天空遥拜,上了几炷香。 之后终于回到自己的房间,把烟火的和牢狱的味道都洗干净后,她一身素白的寝衣,坐在妆台前,黄铜镜中那个眉眼渐渐长开的女孩,唇被啃得嫣红,左边嘴角下唇的破损尤为显眼。 第328章 苍白疲惫的面庞上,菱形红唇被蹂-躏过的痕迹清晰。 她啪一声撂下铜镜,抿唇往床上去。 当夜,沈星做了一个梦。 她回到了前生最后一次和那人亲近的那个晚上。 褐黄泛金的锦缎床帐笼罩,但床沿的两幅帐门帘子并没有被放下来,一盏烛台放在床前不远的小圆桌上,可以看清彼此的面孔。 那一夜是在攻城之战的前几天,战况很不好,在那个沉甸甸氛围夜晚,她也没推拒,两人一整夜都在一一起。 他宽而遒劲的肩背肌理分明,半昏半明中,他和她舌-吻,她嘴疼快喘不过气,但那时她已经隐隐嗅到不祥,她没说什么。 他一只手,抚过她的脸颊,昏明交加躯体厮磨之间,他摩挲了片刻,终于她睁开了眼睛,一半阴影一半烛光,他的高挺的山根鼻梁和锐利的眉目在极之显眼,他汗湿鬓角,那双凌厉丹凤目用一种暗沉沉的目光盯着她,“如果可以,我死也不放开你。” 暗哑的磁性,带着那人特有的阴沉而微冷的嗓音。 钻进她的耳朵里。 沈星一下子就惊醒了! 她躺在床上,外面淅淅沥沥下了一点微雨,她趴在衾枕上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醒来之后,那人阴柔而锋锐的眉目和那双幽深晦涩的暗黑瞳仁,清晰得好像还在她面前。 她下意识侧头望了一眼床上,衾枕浅杏凌乱,那人并不在。 ……是啊,他已经没有了。 沈星用力闭了闭眼,她喘息着,捂着心脏位置,半晌,才慢慢松懈绷紧的肩膀。 她今天也忘记放帐门帘子了。 沈星支起身把两幅帐门放下来,黑暗里,她坐了半晌,这才慢慢倒回床榻上。 …… 大理寺大狱,三层重牢最深处。 吭哧吭哧的喘气声,裴玄素双手仍有些微颤。黑暗中,他和韩勃一站一坐,他听着她的脚步声远去,彻底听不见了,闭上眼睛,隔壁墙后的呜咽声还在,他两种情绪夹击冷一阵热一阵,表情仍有些狰狞。 韩勃拿篮子盖丢他,咀嚼的声音:“你不吃我吃完了。” 裴玄素长发披散凌乱,赤红沾血的赐服和沾满干涸泥点子的黑色长靴,他瞥了眼盘腿坐在栅栏隔壁的韩勃,阴沉着脸走过来坐下。 黑黢黢气味腌臜的牢狱里,斯索的陈腐稻草声,裴玄素父母身死那段时间什么肮脏地方都待过了,环境毕竟不能影响他,对他巨创的是心理上。 他第一时间先在包袱里找出老刘药丸的瓷瓶,连续吞服了几丸,粗喘着放下水囊。 他连续十多天都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胃部一阵烧灼般的绞痛,药丸空腹入胃刺激下这种绞痛越发剧烈起来,连整个心肺和五脏六腑都绞成一团般的剧痛。 他扯过竹篮,黑黢黢的牢狱里,菜还剩下两个。但不管韩勃端过去放在他那边的几个,还是这两个,都是他爱吃量大又管饱且好刻化的,除了撒掉的那瓮子羹之外,里面还有一个小的水囊,装了稠的肉粥。 粥熬得很黏稠,米都熬成了油,肉剁成很碎的肉糜,他直接喝就行了,暖胃又好克化。 即便他疼得什么都吃不了,还有这囊粥和那瓮羹。 裴玄素打开篮子一看,他不禁仰头,忽涌出一种热意在眼眶。 阴沉沉的内心,阴霾分开,分出一点微光。 裴玄素勉强压抑着情绪,先把水囊的粥都喝了,还有那半瓮子的羹,之后又勉强吃了一点主食和菜。 他把剩下的连篮子一推,推到韩勃那边去了。 裴玄素慢慢栽下,躺在黑暗里的旧草上,他头顶就是方才被他划得连短匕都崩断的墙壁,他伸手,在黑暗中摸索着那深达半寸的划痕。他牙关紧咬,表情有些狰狞。 韩勃这些天饿得狠了,嘶嘶索索几乎把饭菜全吃完,剩下的拨到一个碟子装回篮子里,他凑近铁栅栏,抬眼环视黑黢黢的牢狱,侧耳倾听,这才极小声说:“你有把握吗?” 裴玄素喉结动了下,他声音有些嘶哑:“八成。” 那天邓呈讳自崖下折返,除了是山岗惊讯之外,还给裴玄素带回来了一则重要讯息。 ——他们先前,在大公主楚元音那里也得到了一个重要的信息。 除了邓呈讳以外,同去的其实还有杨慎。同时裴玄素当时极度紧绷之下,杨慎带来的人是在外面随时待命的。 但杨慎从来没有出现过,没有人认识,也没有知道他的。 裴玄素历来有备无患,他当初在大理寺狱也顺手发展了几个狱卒当人手,没想到还这么快就用上了。 暗无天日的牢狱里,他是有消息来源的。 再加上方才询问沈星的确定。 ——刚刚出事那几天,他把握最多五五之数,但后续冯维他们一直没有异动的话,那几率该是往上升的。 现在就差,人能不能熬到开口说话了。 如果不能的话,那他只能从他原先放的那几个狱卒下手了。 但,裴玄素不禁紧紧攒拳,那就代表他什么都没有了!从今之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仇人逍遥高居万人之上。 换了哪怕去年,他宁死也从未想过这个方向的。正如当初高烧濒死醒后,沈星小声劝他,要不远走高飞隐姓埋名,但他却毫不迟疑一头扎回宫里,冒着随时暴露非阉人的身份身首异处都要回去。 第329章 裴玄素服了药之后,胃袋绞痛和体内那种一阵冷一阵热的不适感终于稍微好了一些。 他闭眼眼睛,想起当初医馆的偏房里,那个晶莹剔透稚气有些怯怯的小女孩,和今日长大了很多在外替他不顾一切奔波、刚才含着泪说到他替收葬从今以后替他祭扫父母照顾兄长的妙龄少女。 人还是那个人,清澈的眼眸还是那双清澈眼眸。 微雨纷飞中,黑暗的牢狱中,她的美好从来未曾改变。 要说裴玄素唯一意料之外的,就是沈星所为,他明明让人百般阻拦,可偏偏她还是做了这么多。 连一直眷恋的大姐和徐家都彻底断了藕断丝连转投的可能了。 这样的一个人儿,就像长在他的心坎上那块肉。 他又怎么割得去。 撕扯到了最底部,这一份情感死死扯着,他终究是舍不得死了。 裴玄素很煎熬,身体上精神上的,但思到想到的最后,他紧紧闭上眼睛,心里想着那个人,牙关用力咬着,按住心脏的位置。 …… 次日,沈星就收拾一下,正式销假去上值了。 她强行收敛情绪,把属于她跨院和新拨来的人手都先看了一遍和勉励了一遍,大家雄赳赳气昂昂,大声应是,一群精神响亮的女声驱散了监察司大院沉沉多天的氛围。 值房内的赵青也不禁按额,深深吐了一口气,露出一点淡笑。 她拿着马鞭,快步走庭院,对沈星等人道:“走吧。” 皇帝大行,在京所有人军民国孝二十七天,期间东都六品以上文官武将非必要戍守城禁宫禁的,每天早中晚各三次,至两仪宫哭灵一次——这还是因为神熙女帝因国事传召下过圣旨的原因。 不然他们这二十七天,天天一整个白日都得在那哭。 沈星她们的官服外面套上孝服,三山帽簪上百花,一路步行到两仪宫大广场。 她跟着赵青上前跪拜哭灵的时候,明太子早已经到了,正跪在灵柩右下手的首席蒲团之上,他对面是大公主楚元音和小公主及四岁的小侄秦王侄子。 楚元音一身重孝,揽着妹妹和侄儿,她垂着眼睑咬着牙关,极力克制着不让自己抬眼去看对面的明太子。 明太子亦一身孝服,他跪在蒲团上,眼角沾点水痕,淡然矜贵,不像哭灵,反倒像个宽袍广袖跪坐煮茶论道的魏晋名士。 明太子往下扫了一眼,几乎是马上,就瞥见了沈星。 这段时间沈星做的事情,在一众激烈的朝堂争吵之中,亦是相当的显眼。 明太子目如冷电,视线存在感异常的强烈,几乎是他一瞥过来,沈星就察觉了。 她心脏一缩,却没有后悔,她紧紧捏着拳,挺直了脊梁。 赵青也察觉了,她跪拜再起的时候,挺直身,把沈星挡在了身后。 明太子冷冷哼了一声。 他视线撇开外甥女,瞥了沈星一眼,不知死活的东西,等回头他把徐家的事了了,回头再来收拾你。 然就在这个时候,一则惊变终于出现了!! 哒哒哒策马狂奔的声音! 有足足几路的人马,城门卫的、巡哨东都的五城兵马司的、还有这段时日不得不奔波核查配合着查这登闻鼓东都血案的神策卫,后者策马狂奔的竟是今日负责轮值宫禁的神策卫指挥使蒋无涯。 三拨人,十七八飞骑先后赶至,狂奔至两仪门下,翻身徒步冲往两仪宫的大行皇帝满宫缟素的哭丧灵堂前。 同时还有神熙女帝的太初宫那边,兵分两路,狂奔报讯。 人未至,声先知:“陛下没死——” “两仪宫皇帝陛下没死啊——” 此起彼伏,大喊出声!连白底黑甲的蒋无涯都一脸震惊之色:“陛下确实没死,马车刚刚入城了!” 但人重伤。 据说神智还勉强保持清醒的。 …… 说回当初虎口关。 裴玄素往上一瞥,几乎是闪电间,他就想到了皇帝有可能坠崖落水。 千钧一发泰山覆顶的必死危机之下,他同时望见的还有大公主楚元音在半山腰的仪仗。 电光石火,他敏捷思维,做出了一个此生最正确的决定! 他命邓呈讳往楚元音方向而去,询问可有无其他重要讯息?譬如令牌人手,譬如皇帝身边,譬如皇帝的身体状态有无穿内甲? 然后再中箭的一刹那,邓呈讳终于自楚元音获悉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皇帝身体有一样异于常人之处,那就是他的心脏是长在右边的。 这个绝密,除了心腹的府医和儿女,连仇焰范亚夫等人铁杆心腹都是不知道的。 邓呈讳和大公主楚元音惊惧交加,当即绕路往崖下狂奔而去。 然在路上,他们就发现了尾随的明太子的人。 这种情况若是捞上来皇帝,也就是被人补刀的命。 杨慎也在,杨慎大家都不认识的,只以为这是一个普通宦卫在邓呈讳的队伍中。外面还有裴玄素提前布置的,杨慎带来的大批人手。 绕到崖下,滚滚黄色浊浪,汹涌湍急的河水,大家试着捞了捞,根本不见人!最后大公主不得不把心一横,把捞人的事交给裴玄素那边,自己带着人恶狠狠往明太子那边的尾随者扑过去。 那个时候,他们已经接到裴玄素出事的消息了。 第330章 邓呈讳杨慎强忍焦急,一个掉头狂奔带走视线和回去给裴玄素报讯。 另一个直接带着两名亲信把宦卫的衣服脱了,三人一身普通青衣狂奔往下游,赶紧聚集人手抢先去捞皇帝。 他们捞到了。 一路追至下游的牟县段,才成功把皇帝捞上来了。 但皇帝的伤非常非常重,其中救治、拔箭,艰难的转移,这里就不多提了。 皇帝在事发之后第四天醒过来的,高烧通红,但他意志力极其惊人,保持了清醒和理智。 东都飞鸽频频,消息不断。但打捞设卡的从来不止神熙女帝一方,眼下皇帝可绝对不能死,危机四伏的环境下,为了避免被补刀,皇帝的情况也确实非常危殆,几度垂危,他们万分焦急却不得不暂停下来。 这样拚命地救,终于勉强把皇帝这口气保下来了,杨慎一刻也不敢停,伪装一番,赶紧直奔东都而来。 直到今天上午,才小心翼翼护着马车进了城。 那几声呼喊骤起,全场哗然!楚元音大喜过望,当场哗哗落泪,拉着妹妹抱着侄儿在护卫紧紧尾随下狂奔而去。 明太子也站起来了。 他天资聪颖,几乎对面楚元音一动,他就刹那明白过来了。 明太子也惊愕到极点,怎么可能没死? 但皇帝没死的消息,此刻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裴玄素什么时候和楚元音勾连在一起的? 微寒的冷风拂面,明太子披着银白的绒面斗篷,现场庄严的素白已经在踩踏得乱纷纷一片,他独自在高台上站了片刻,不禁笑了,勾唇哼笑了一声,“好啊,好,好一个裴玄素!” 相较于他,沈星简直是大喜过望!她蓦地站起来回首,惊愕惊喜,不禁掩住了嘴,眼泪不受控制,倏地淌下来了。 东西提辖司没一个人在,她明知赵关山肯定收到消息了,还是喊道:“快快!赶紧回提辖司衙门报讯——” 她冲出宫门,和徐芳他们面对面,个个惊喜,徐芳赶紧掉头去了。 …… 神熙女帝也是大吃一惊。 “什么?没死?!” 她已经多年不涉足两仪宫这个令她厌恶的地方了,这是十四年来的第一次,帝皇仪仗快速挪移,神熙女帝登上两仪宫台基,绕到第三层宫殿之内。 这里曾经是太.祖皇帝的寝宫,也是她日常起居多年之地。 神熙女帝淡淡瞥了一眼,明太子面色淡淡,已恢复平常,殿内人头攒动,太上皇皇太子及一应文武高官都在这里了。 槛窗推开,但淡淡血腥和脓涩的味道鼻尖的依然能嗅得到。 短短半个月,两仪宫皇帝两颊都瘦得凹进去,双目浑浊,面色潮红,他死死盯着明太子,恨不能吃了对方的皮肉:“朕,朕已经彻查清楚,刺驾一事,与裴玄素及东提辖司全无干系!” 出帝皇之口,苦主本人,神智清醒的情况下,他说查了就是查了,他说没有就是没有。 后面皇帝再说什么,沈星已经听不清了,人群嗡嗡,她头脑“轰”一声,浑身热潮涌过的一瞬感觉。 她用手撑着朱红的殿门,眼泪倏地涌出来了。 赵青把她往后一推:“你带人回去。” 这么多监察司女官站在这里不是事,估计很快就要赶人了。梁喜赶紧往赵青身后一站,她冲沈星挤挤眼睛,她会帮着听后面的事情。 赵青盯着泪盈于睫赶紧抹去的沈星,她神情复杂,但最终说:“但愿他不负你,但愿你和他最终有个好结局。” 跟着这么长的东西提辖司,她也不知一点不知道这群阉宦的苦楚。但愿这群阉宦也能善始善终。 沈星一滞,其实不是这样的。 但她顷刻想起裴玄素的表白。 还有这些解释起来了没有必要,她只得摇头:“赵姐,不是这样的……” “快回去!太子殿下要出来了。” 赵青一抬下颌,立即转过身去。 除去主动站过来的几个,其余人呼啦啦赶紧沿着侧面台阶出去了。 …… “这个裴玄素。” 昨夜零星小雨,今早地已干透,阴天,有些微燥的风呼吹着。 神熙女帝亲眼看过皇帝出来了。 她历经多少风雨,她很快就镇定下来了。只是非常遗憾,两仪宫皇帝状态极糟糕,是无法收拢回来人手势力以及重新和明太子形成对垒之势。 神熙女帝站在两仪宫高高的台基之上,宫中效率很高,灵柩祭堂白幡这些东西已慌忙撤了。 此刻两仪宫主殿内外除了打翻的酒水已经干净一片,空荡荡的,太监宫人急忙伏地请安。 神熙女帝瞥都没瞥他们一眼,她带着人哗啦啦而出,站在高高的汉白玉须弥座之上。 地面若干若湿,天空阴云盘旋。 这段时间以来,神熙女帝的脸色都是阴沉厉色的,局面极度不利于太初宫。 今日一出,算是一则难得利好的消息。 神熙女帝遂吩咐:“既然皇帝已经查清楚了,裴玄素及东提辖司无罪,那就把人给放了。” …… 明太子刚刚自西侧门回到了东宫。 他就接到了神熙女帝下谕三法司的消息。 忽忽一阵风过,甬道尽头一排灌木索索作响,明太子垂下眼睑,复又抬起,盯着前方碧瓦红墙和树影片刻,薄唇抿直,他没有说话,快步往前行去。 第331章 …… 大理寺狱。 纷踏的脚步声沿着青石阶梯飞快往下,一层又一层的牢狱骚动起来。 不少红袍绿袍的官员和赭衣宦卫,在牢头狱卒和守狱校尉的带领下越过这些人满为患的监房,顺着甬道往底层快步下去。 脚步声和带起的骚动很快就抵达了第三层。 黑黢黢的牢狱内,裴玄素盘腿垂眸坐在最深处,披散凌乱的长发掩盖了大半面庞和喉结,霍地,他和韩勃同时听到了动静。 裴玄素倏地抬起头,两人一下站了起来。 是大理寺少卿虞荣和刑部左侍郎石涛亲自来的,都是太初宫的核心人物,两人也是一脸疲惫,得讯精神一振,亲自来了,大喜:“裴督主,两仪宫皇帝陛下没死,一刻钟前御驾返宫的!” 哗啦啦的锁链声,一层层牢门的开启,关在第三层各处东西提辖司众人被释数放出。 裴玄素走在最前面,他一脚跨出大理寺大狱的牢狱大门,刺目的天光让他眯起了眼睛。 他仰头看天,天空阴云盘旋。 长达大半月的羁押和牢狱生涯,在今天结束了,重见天日。 他抬起手,被他自己划破的赐服前臂,鲜血濡染一圈一圈,绷带下几道深深的伤痕。 剧痛,但他不觉多痛,重重握一下拳,痛感入心。 …… 裴玄素回来得很快。 午膳的时候他带着东提辖的人回来的。大家去膳堂吃午饭的时辰,但沈星根本无心午膳,她按捺着自己,坐在偌大的新值房里面等。 ——她日前做过的事出来之后,监察司先前拟调过来的二十七名女官和五十八名女卫,绝大部分人都没有因为她的毅然掺和及站队而拒绝调到她负责的这个新勘察台部。 梁喜何含玉她们笑嘻嘻的,一如既往。 虽是女子,个个义气热血,一切尽在不言中。 沈星窝心又动容,这样的话,她反而因为同僚和新底下的人,注意按捺自己,不让自己做出更多的出格行为。 她可以跑到东提辖司值房那边等的,但她没有,她就待在自己的值房等着。 一直最外面的青石板街巷传来纷踏的马蹄声,停在东提辖司的大门之外,紧接着整个衙门正堂方向都沸腾起来了,她甚至仿佛听到了好像是贾平的激动喊声,混杂在潮水的声音了。 先前一直紧绷得似死水一潭般的东提辖衙门,一下子沸腾起来了! 紧接着,那纷杂的人声望正堂后面裴玄素值房方向去了,她再也按捺不住了,起身推门望侧面的月亮门飞奔而去。 她从月亮门跑了出去,再往后跑一段,就能望见裴玄素的值房大院的正门。 春光不是很明媚,但那个娇小又挺拔的玉白色身影站在灰色的甬道尽头,挺拔得像一棵小白杨。 裴玄素立在庭院的外面,他的头发已经扎起来了,披了一件黑披风,瘦削了不少,整个人的通身气质好像一下子阴沉了下去,有种阴戾沉沉的质感。 但望见沈星一刹,他神情一动,眉目顷刻绽露几丝的缓和。 他唇动了动,距离很远,但她清晰看见他的口型:“我回来了。” 一刹,两人都泪目。 沈星不敢上前,赶紧抹了抹,掉头从后面的小角门进了他的值房大院后面。 所有人情绪都很激动,包括裴玄素和沈星。 裴玄素梳洗沐浴之后,重新穿戴深紫飞鱼赐服,衣服略宽了些,显得他更瘦削尖锐,眉目添了一种砭骨之意。 他重新在第三进起居的正堂坐下之后,东提辖司的刘大夫已经提着药箱在等了,牢狱多腌臜之气,他手臂伤口得重新包扎一次。 沈星也在堂上看着,深深皮肉外翻的伤痕,日后会变成丑陋的疤。 是他自己划的。 伤口终于包扎好了,冯维邓呈讳贾平有意识带着所有人出去了,偌大的房间内终于只剩下他和她两个人。 裴玄素重新站起,黑色长靴落地,天光及他侧身,他真的没死出来了。 “我回来了。” 他又说了一次。 沙哑的声音不成样子,但深沉如渊已经一如既往,甚至比以前听着还要不寒而栗几分。 他轻轻张开双臂。 劫后余生,原本很应该有一个激动的拥抱的,不分男女,不分其他,从前两人也这般拥抱过好几次。 但沈星最激动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她有些犹豫。但裴玄素似乎还按压着激动,她迟疑了几息,最终还是慢慢走过去,打算很小心虚拥一下就算了,不要真碰到他。 她还是那么心软。 裴玄素却一把重重地抱住她,根本没按她的打算出牌,猝然把她抱了个满怀,深深低头,吸一口气她淡淡香橙的体味。 “啊!” 她短促惊呼一声,立即挣扎,“你放开我,你听我说!” “你说,我听着。” 裴玄素根本不放手,紧紧箍着她,他知道她要说什么,所以他不放手。 沈星挣了几下,根本挣不动,她蹙眉,用手臂推来他的胸膛拉开距离,她咬了咬唇,很认真很严肃盯着他的眼睛,说:“二哥,我从来没有想过和你有这样的关系。” “我对你的感情一直都是义兄妹的。” “你骗我。” 裴玄素直接了当道,他一直没说,但不代表他忘记了沈星种种的异样。 第332章 “在祠堂的时候,我亲你,你那么慌是为什么?” “还有,你察觉我喜欢你,你为什么不错愕反而惊慌失措?” “还有,你为什么经常会反应这么大?” 裴玄素一样样地说的,打得沈星措手不及,尤其第一句,她蓦地睁大眼睛,可裴玄素不歇气说着,她紧张得不禁攒紧了双拳。 “你要拒绝我,可以,但在此之前,”他视线落在她左心脏的位置,倏地抬起:“你必须把你的心事告诉我。” 他咄咄逼人,敏锐到了极点。 一下子搠中了沈星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第72章 偌大的书房,门窗紧闭,天光不算太亮,但两人距离非常之近。话出口的一刹那,裴玄素清晰看见沈星瞳仁一缩,短暂现出惊慌失措的神色。 她像是被惶惶一下笼罩了整个人,很快竭力压了下来,但微表情看得出来她只是强自镇定。 裴玄素心疼,如果可以他绝不愿意这般咄咄逼迫她,但这件事他寸土不让,他必须弄清楚。 沈星勉力稳住猝然失序的心跳,她说:“……景昌,景昌也不知在龙江之变执行了什么任务?” 她前世就怀疑,就是那个截杀裴文阮派出去接曹氏母子或给裴玄素送信的那批暗阁的人。 她眼睫颤动,说完抬眼看他。她很不想说,但现在也顾不上了。 裴玄素非常聪敏,刹那就明白她说的是哪个任务,他霎时沉默了一下,但很快抬眼:“你肯定吗?你是怎么知道的?” 沈星不肯定,甚至她只是主观怀疑。 她当然不可能在不确定的情况下往景昌头顶扣帽子,语塞。裴玄素可是个狠人,从大狱回来他神态和气质明显阴沉翳戾了很多,除了年轻不少,已经和前生后期她认识的那个他几近雷同。 裴玄素轻声说:“我不接受这种不确定的理由。” 他低头凝视她片刻,腾出一只手给她扶了扶歪掉的帽子,对于她藏的惶然,他只得狠心视而不见了。 沈星趁机一挣,挣开了他的禁锢,蹬蹬往后退了两步,有点戒备又紧张看着他。 裴玄素也没有再次逼迫和硬揽她,“我要进宫。” 裴玄素回衙稍事收拾后,第一时间该进宫谢恩,另外还有如今纷杂繁多的要事。 他对沈星说:“你们也该一起去,快回去准备一下吧。” 裴玄素人没出大理寺狱区的正门,何舟等东提辖司枯坐留守的人已经迫不及待把往外面的局势和种种大小情况给他迅速禀了一遍。 沈星也是,今早上值之后,她很快就知道了,赵关山的处境远比他那天轻描淡写说的要严峻太多,他的情况很殆急。 裴玄素叮嘱完她,“我先去看看义父。” 提及赵关山,沈星心头一紧,立即将那些心慌压下了不少,她抿唇点头,“行,那你快去吧。” 裴玄素端起稍稍放凉的药碗,一饮而尽,迅速拉开房门,沈星跟在他身后出去了,冯维他们就守在门外,立马围拢上来。 冯维搔搔头,他和邓呈讳面露愧疚,对沈星道歉:“星姑娘对不起,我们……” 两人是永城侯府和东提辖司内唯二知情皇帝事件并和杨慎暗中联系的人。 沈星虽不清楚这背后藏着裴玄素将她排除出漩涡的意思,但她很理解冯维和邓呈讳,几事不密则成害,这种至关重要的绝密,越少人知道越好。 前世裴玄素很多事也是不告诉她的,她都习惯了。 沈星虽心事重重,但她抿唇冲冯维他们点头笑了笑。 冯维邓呈讳心里一松,嘿嘿笑了起来,赶紧追上去,神色又一肃。 沈星在檐下站了一会儿,也赶紧转身从后门方向回监察司大院。 …… 裴玄素从西提辖司出来之后,神态比之先前还要更严峻了两分。 今天太阳终于露头了,却仿佛一下褪去了春日的温和,阳光炽白明晃晃照在青石板庭院内外,极其刺目。 裴玄素一身深紫绣金赐服,修身的剪裁和箭袖让他像一杆标枪似的,他沉着脸快步出了大门,一翻身上马,带着大批的宦卫缇骑快马疾奔往皇城。 监察司紧随其后。 裴玄素很快抵达皇城,在太初门下马,一直抵达懿阳宫的须弥座台基下,神熙女帝很快就把他召进去了。 懿阳宫点灯不多,神熙女帝上了年纪之后,殿内的灯光比从前暗了不少。 御案两侧长明烛山点燃,其余地方隔一段距离才交错点上一架没尽燃的烛山。 徐徐的热风自大开的朱红槛窗和殿门穿过,殿内半明半昏,裴玄素进来行至大鼎之前,他垂眸俯跪谢恩问安:“臣裴玄素,恭请圣安。” “谢陛下提赦之恩!” 神熙女帝倚在御座的靠背上,居高临下,盯着明显瘦削冷戾了不少的裴玄素,微苍老威严的女声:“起来罢。” 现在局势确实极度不利太初宫,当初裴玄素情况之危殆,神熙女帝曾一度放弃裴玄素,他这个绝地翻身无恙而出,惊险漂亮得连神熙女帝都不禁刮目相看。 神熙女帝也没有废话:“既然出来了,传令中书拟旨,东提辖司提督裴玄素即日加入三法司,一并对皇帝刺驾和东宫旧案展开稽查。” 说起东宫旧案,神熙女帝脸色阴沉下来,御案上折子堆积如山,几乎全是口诛笔伐昔年东宫血案涉及朝官阉宦,声嘶力竭要求必须彻查到底按律严厉惩处的。 第333章 裴玄素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沉沉眸光深吸一口气,拱手俯身:“臣领旨!” …… 裴玄素一出来之后,一口气不喘,立马就加入了三法司对东宫旧案的稽查阵营。 实际上,现在的局势确实非常危殆。 明太子对太初宫步步紧迫,不断举证,证据越查越多越查越实,短短半个月时间,已经逼迫到太初宫几近断臂折膀的地步。 其中,以赵关山、寇承嗣父子,阁臣宋显祖、黄宗仁、吴柏、陈臣锳,南衙都督陈教增等九人为罪大恶极众矢之的,文臣武将个个重量级,后面还牵扯出太初宫一系大小文武内外官员多达三十九人。 吏级,宦卫衙役之类不入流的,更是不计其数。 明太子一个都没放过。 东提辖司是新重启的,裴玄素自刺驾案脱身之后,他和旧案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赵关山不一样。 当年神熙女帝初初登基,明太子的威胁如鲠在喉,她迅速收拾好朝中,立即转头去解决深深威胁她皇权和帝位的东宫及明太子。 宋显祖黄宗仁等高官被提进内阁之前,宋显祖是刑部的,而黄宗仁吴柏等则是大理寺或兵部的,分别调到吏部,之后又步步高升至武英殿内阁为宰,一直都是神熙女帝的股肱。 而赵关山和寇承嗣父子更不必说了。 当年西提辖司正是神熙女帝的一把尖刀,赵关山是阉宦头子,神熙女帝说的是谋反,诏狱就硬生生审到谋反。 如今东宫旧案重掀,赵关山等九人首当其冲。 一旦落实罪名,先前裴玄素的待罪下场,就是明日赵关山的下场。 难为赵关山先前还佯装若无其事,去安抚疲惫的沈星,把她劝回去让她好好休息。 …… 裴玄素肃容面沉如水,赵青沈星等监察司的人也是,他们带着人直奔设在匦使院的东宫案三法司官厅。 一进来,太初宫这边的大理寺少卿虞荣和刑部左侍郎石涛就迎了上来,他们拉着裴玄素都一侧低声快速说着,韩勃顾敏衡等人也跟着过去听了。 ——这次三法司是委任去虎口关的那个。不过加进了很多东宫一派的官员。窦世安、蒋无涯等原先就在的人也在。 不过今天没见窦世安和蒋无涯,羽林卫和神策卫按着审查进程继续去抓人了。 赵青进来之后,立即望见监察司设在刑部这边的监察使严婕,严婕沉着脸微微摇头,赵青的脸色也一下沉下去了。 沈星这边认识很多人,出过一次顶风冒雨的外差,她和监察司的外部同僚都熟悉了很多。她也认识严婕。沈星升到这个位置了,照理严婕原应该和她笑贺寒暄几句的,但现在谁也没有这个心情了。 裴玄素沉着脸听完之后,他说:“先看一看人证和物证吧。” 匦使院人员非常复杂,每一间提审的临时牢房都有太初宫的人,个个面沉如水,严阵以待。 “……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当时寇国公耳语之后,寇将军就直接往外面去了,而赵提督那边没多久,就出来说,审出来西华门外的厩房曾经存放兵刃。” 第一间值房,是个绯袍四品官员的人证,原来被两仪宫收拢的,后又投向明太子。 ——原来神熙女帝的人,先被两仪宫策反,虎口关整个两仪宫一系差不多都算改投东宫。 这些天,不少人陆续被做通了工作,站出来当人证。 这第一位四品清吏郎中,当年正是负责稽查东宫一案的刑部文笔官员。 时过境迁,几经变幻,明太子虎口关崭露峥嵘的同时,把东宫案最后一环的证据链也被补全了。 至于东边另一排的房间,一个早上就审了十几个人,审的都是衙差和杂役。他们人轻言微,当年被神秘人以各种方式细审过并签字画押,现在被拿出来,先是抵赖不承认,后来实在辨不过来,被迫松了口。 另外还有西提辖司的普通宦卫,抵死不从,但大刑下去,不得不吐了口。 底层人知道不多,但大片大片的辅助口供,再配合上面的人证物证,证据链已经形成闭环了。 最尽头的停尸房还停着十三具骸骨,为首一具正是前太子詹事薛显的,森森白骨,手骨脚骨胯骨尽碎,留下无数刑囚逼供的痕迹。 当年正是以薛显为突破口,引崩了整个东宫的。 神熙三年,东宫谋逆案,一十九条大罪,其中最重要的第一条,正是罔顾君恩,内外交通,私藏兵刃,以密谋夺位。 但其实就是政治斗争。 真相如何,大家心里其实都一清二楚。 赵关山愿意这么做吗?以他的为人和素日谨慎的行事作风,答案绝对是否定的。 但神熙女帝需要这个结果,他也只能硬生生豁出去做。 因为他根本没有选择,他只是一把刀。 这柄刀要是敢关键时刻掉链子,立马就要被折断丢弃。 …… 这个案子其实已经进入尾声了,足足十数名当年涉及的官员出来做证,其中过半是原两仪宫现明太子麾下的,之后又扯出来七八人,被迫着不得不如实做证的。 证物也非常之多,锁在最后一进的小院里,由秦岑及神策卫羽林卫等交杂严密看守。 裴玄素等一一看过两排提审的监房,又点了人出来亲自提审,结果非常之不理想。 第334章 裴玄素沉吟片刻,“我们去看看证物。” 裴玄素一来,自是要先摸透现今的实际情况。 一行人迅速来到物证房,秦岑大刀阔马坐在庭院门口,双方碰面,裴玄素面无表情眸色阴沉,秦岑眸光闪了闪,站起。 裴玄素现今三法司的身份,他要看证物,当然看得。监察司也是。 秦岑抬了抬下巴,“去开门。” 窦世安的指挥都事林鳞和蒋平、秦岑这边的人,三方越过守卫,用钥匙打开房门。 不大的房间,清扫的干干净净,左右几口大箱子,中间两张桌子,其上也放着几个超大的樟木匣子。 裴玄素示意贾平,拿钥匙匣箱都打开之后,他亲自上前,一个匣子里面都是已有年月的口供和画押——就是那些逼迫得普通杂役和衙差不得不开口的签字画押。 另外几个匣子里面的东西更重要,是明太子的人当年保存的、明太子事后陆续收集的,当年的卷宗和证物。 大多就是文书。 譬如所谓的兵器进出罪证,甚至有几张当年由西提辖司和鄂国公府伪造的东宫自鹰扬府王恭厂私购兵刃的交易文书。 ——恰逢十六鹰扬府私贩兵刃的已经水落石出,已经砸成盖棺定论的铁案,那边也有账本,铜铁使用份量和各种私锻手段造成的兵器样式根本就对不上。 简直顺理成章。 最后配合外面那些官员的证词,彻底把赵关山寇承嗣宋显祖等九人砸实了罪名。 裴玄素阴着脸看过目录,又亲自翻了翻这些陈旧的文书和物证。 他说:“出去。” 秦岑等人也跟着进来了,抱臂目不转睛监视着。 裴玄素“啪”一声扔下目录,冷冷道。 双方剑拔弩张了一下,但秦岑转念一想,裴玄素身份和别人不一样,权阶足够高,在这个两党壁垒分明尖锐对垒的关键时刻,若证据在他手上出现损毁的情况,三法司直接就能把这些证据当真的呈堂。 他知道裴玄素要检验真伪,也不怕他验,因为全部都是真的。 秦岑因为先前虎口关,心里多少有些复杂情绪,哼了一声,最后转身出去。 蒋平迟疑了一下,也出去了。 剩下太初宫这边的羽林卫指挥都事林鳞和他的人,裴玄素冲他点点头,沉声:“烦请林都事帮忙准备些东西。” 裴玄素拇指刮了刮了这些文书证据,具体情况已经了解清楚了,必须尽快找突破口给赵关山脱罪。 林鳞说:“好!裴督主你尽管说,我这就去!” 裴玄素说了一串的东西,如铜盆,灯盏,蜡油、七成浓度的米浆,薄刃等等。 沈星低声和赵青说了一句,赵青提声说:“加个红麻油!” 林麟已经跑出去外面了,高声应了一声。 裴玄素涉猎很广,他自己就会鉴别书画真伪,甚至自己就能伪造,但涉及指定年月的,他不算精尖。 十年,不算多不算少,其实是最难鉴别的。 他立即叫人回去侯府,叫董道登等人。 至于监察司这边,新成立的勘察台本来就是做这个的,赵青对沈星寄予厚望,裴玄素命人把房门掩上了,方才不说话他就是不想让沈星引人注意。 他侧头问赵青身后的沈星,“这个你会吗?” 沈星一路看过来,心里也着急得很,她一路都避着裴玄素的视线,这会抬眼,认真点点头,“我会!” 并且很精。 她看起来非常有把握。 裴玄素想了想:“那你等董先生他们过来之后,再一起动手。” 其实这属于沈星上辈子感兴趣并钻研过的奇淫巧技之一,她很有天赋,前世后期裴玄素麾下有个造假的顶级高手,不拘纸张文书,甚至丝帛作假都信手拈来天衣无缝。她跟他学的。 她很会勘察纸张是否做旧。 当初裴玄素命人做出来的宣平伯府的那些,其实已经很好的了,但她能看出来是假的。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裴玄素和赵青这边叫的人很快就到了,赵青这边不说,匆忙之间这样的人才可不好找,来的是她两个心腹幕僚。 至于裴玄素这边,跟着董道登来的几个文书之中,确实有一个是对鉴别真假很有几分心得本事的——宣平伯府那次的东西正是他做的。 但一上手,讨论一番之后,他们几个人,很快就以坐在方桌左边的沈星为主导了。 屋里门窗紧闭,灯火通明,沈星神情凝肃,手平托着摊开的一张文书,先对着灯光细细端详纸面陈旧状态和墨痕侵染痕迹,之后赵青又推开一扇窗,凑过去对着阳光映衬细细看了一遍。 她对着印泥哈了一口气,用干净的白棉布轻轻印了印,反手,棉布干净无痕;之后隔着热水,捻纸轻轻暖烘数了五十息,再用棉布印,这次终于有一点印子了。 但这是完全合理的状态。 她用最轻薄的柳叶刃,小心在中间把纸张平剖开来,把原来是一张的文书揭起一层皮,细看内里的墨迹浸染情况。 她和董道登等人对视一眼,不禁脸色沉凝摇了摇头。 她又和那个会造假的文书一边一人各蹲在桌沿,近距离端详纸张解剖面。 之后轮着用蜡油、红麻油,甚至挑了一张平放进温水盆中。 第335章 她神情专注,动作娴熟,裴玄素自己也会一些这些,他很快发现了沈星各样动作又快又轻,手法非常谙熟,和她看图整理文书一样,很是专精的样子。 一下子就让人笃信了她的查验结果。 沈星说,她以前在宫中藏书楼做过好几年,这是是跟一个老太监学的。 大家不疑有他。 但裴玄素不禁垂了垂眸。 …… 查验持续了大半下午和晚上,晚饭都是在这里吃了,匆匆扒两口,大家又重新折返房间忙碌。 这期间裴玄素还找来了其他的人,查验房间之内的如铜绞令牌等等物证。 裴玄素赵青试图从这些证据的真伪入手,结果非常让人失望,己方鉴定结果,这些物证都是真的。 这时候天已经濛濛亮了,裴玄素其实熬不得夜,他闭目靠在靠椅上小睡了一个多时辰,听见这个结果,也不废话,端起冯维飞马回府取的药一口饮尽,把碗望往几面一扔:“我进宫一趟。” 他旋即快马进宫了。 这个案子,其实就是局势,已经胶着了这么长的时间,终于在裴玄素悍然重出之际,他为太初宫大力撕出一个口子! 彻底了解了所有情况之后,裴玄素重返太初宫。 神熙女帝已经起来了,她立即召见了裴玄素。 裴玄素“啪”一声撩下摆跪地:“请陛下允许,臣代表太初宫前去两仪宫探望皇帝陛下。” 神熙女帝鬓发微湿,心领神会:“可,你这就去!” …… 裴玄素被梁恩引着,去太初宫一侧找了个偏殿庑房,略路整理仪容衣饰。 之后立即快步而出,带着人直奔两仪宫方向了。 裴玄素既是代表神熙女帝的来的,谁也拦不得他,他直接被请进了两仪宫的第三重寝殿。 御医太医十二个时辰都在这里守着,进进出出的宫人不多,但每一个都是铁杆的心腹,两仪宫皇帝这境况,实在容不得任何差池。 皇帝已经重伤瘦脱了相,真正的病入膏肓状态,高热不断,呼吸如丝,躺在偌大的龙床明黄朱红的衾枕间,一动不动,他强弩之末撑着保持清醒回到东都,当天就彻底昏迷过去,一直没有清醒过。 不过没关系,得知皇帝见过楚元音之后再力竭昏迷的,这就可以了。 裴玄素华美深紫赐服的束袖外,双手旧疤斑斑,但这双手依然修长苍白,极具美的韵律,眉宇间有种化不开的阴翳,但他今天行止下来,却刻意压敛了不少。 他撩起床帘,俯身垂眸由上而下瞥了一眼深陷明黄龙床的昏迷皇帝,冷电般的目光在皇帝的烧红的面庞停顿片刻。 就这么短短一会,就又恰逢皇帝呼吸再度紊乱短促了起来,惊得御医太医急慌奔走冲上来,内殿年幼的皇孙和小公主害怕得哗哗落泪。 御医和太医忙碌了好一轮,才总算又将皇帝的生命体征勉强维持了下来。 但明眼人都看出来,皇帝熬不了多久了。 皇帝一死,这个曾鼎盛一时的两仪宫就该轰然倒塌了。 内殿药味和脓腥挥之不去,裴玄素让出位置,静静等待皇帝情况稳住之后,他站在殿内,瞥向病床前的大公主楚元音,淡淡道:“公主殿下,谈一谈如何?” 楚元音十八岁,也是个弓马骑射都会的公主,外事她没参与,但该知道的她都知道。 她蓦地转身,绷着脸盯着眼前这个阴柔艳美无声而立就气势骇人的紫衣阉宦。 裴玄素微微侧首,示意,去偏殿? 楚元音死死盯了他半晌,直接转身,率先往偏殿而去。 裴玄素不疾不徐紧随其后。 外面有些宫人太监,不多,但裴玄素也不怕他和楚元音私谈的消息被透露出去。 ——两仪宫现今这风雨飘摇的境况,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要是连这个口子都还扎不住,那就干脆别混了,等死吧。 偏殿很大,但桌子椅案已经全部清理过了,金红仍在,但一室空荡荡,只有垂下的金黄石青帷幕能诉说过去的辉煌。 裴玄素站在朱红槛窗前,他回转身来,淡淡道:“想来陛下能位登九五,必也有其过人之处。” 他打量了楚元音两眼,后者一身赭青扎袖合身男子袍服,不再穿叮叮当当的裙裾环佩,连耳环都去掉了,秀丽面庞一片审视戒备,瘦削而英姿,这段时间两仪宫主事的也是这位大公主。 如无意外,皇帝撑着一口气,把所有东西交代给的也是这位大公主。 从今以后,妹妹、尤其是仅存的小侄能否在夹缝中生存下来,就看她了。 皇帝登基称了帝,绥平王府一脉再无退路。 王孙是男丁,顺手剪除是基本都有的操作,而两位公主也就此凋零。 明太子腾出手之后,当斩草除根,免了两仪宫这边的归降势力尴尬,最重要的其他千丝万缕的麻烦。 裴玄素可以说的上是来得刚刚好。 一天多的时间,足够这位公主冷静下来想明白己方的处境了。 这名紫衣权宦找了张椅子坐下,双手放在太师椅两边扶手上,慢慢转着右手大拇指上一枚暗绿色碧玉扳指,阴柔凌厉又艳丽的面庞有种无声的危险。 裴玄素道:“你我合作如何?” 他并不废话。 楚元音垂眸,脸色阴晴不定,半晌,她蓦地抬眼:“和谁?” 第336章 裴玄素道:“和我。” 和他,而非太初宫。 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好,惊涛骇浪只身过,裴玄素一向都是未雨绸缪的。 他对皇帝这边相当感兴趣,也志在必得——皇帝手上必然有很多他想要的、将来也很可能用得上的东西。 况且裴玄素深知,于楚元音而言,和太初宫不能用合作这个词,只能当丧家犬依附。 此情此景,楚元音怎么肯被人彻底把最后的爪牙剥去? 神熙女帝谁知能活多久? 裴玄素和明太子是绝对的你死我活,没有任何可能投于对方的。 楚元音冷冷道:“你父亲处决折子是我父皇勾的,我又凭什么相信你?!” 这姓裴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凭对方这么执着投身宦场,就足看出对方眦睚必报。 裴玄素淡淡一笑,顷刻收敛:“若有朝一日我要和你们算这笔账,我就提前告诉你,让你们先跑三日如何?” 楚元音表情一收,心里冷哼一声,但裴玄素惊艳的能力和擢升速度,倒也不算狂妄。 “若奉女帝陛下的旨意也是?” “那得看情况。我的承诺是我的。” 楚元音冷脸呸了一声,但心念几转,其实她并没有更好的选择,最后咬着牙关说:“好,成交!” 她也把自己第一张筹码打出来了,“原两仪宫出去的,涉及当年东宫一案的那九个证人官员,其中有五个,我手上有他们的把柄。” “他们必会改口!” 皇帝并不是毫无底牌的,这些想方设法才从太初宫那边撬过来、在龙江之变前后去配合和各种其他的人,皇帝自然不会多信任他们的忠诚,还是拿住把柄更实际。 楚元音开门叫人取了笔墨纸砚来,当场研墨书写,并回去取了一些东西给裴玄素。 裴玄素一目十行,淡淡挑唇,“很好。” “合作愉快。” 一男一女,一凌厉一戒备,两人对视一眼,裴玄素挑眉说罢,他其实并无什么笑的心情,顷刻收敛,转身快步离去。 楚元音抿唇,站了片刻,也跟着走出殿门。 …… 沈星默默站在第二进和第三进宫殿的交界的宫廊门前——监察司和绝大部分的宦卫都不允许进入两仪宫,在须弥台基底下等着。 赵青带着严婕和她和梁喜。到了这里,就是拼身份的地方了,连和赵青同品级的严婕都不能往里带人。另外还有裴玄素带着韩勃何舟梁彻冯维十来人。 赵青也不被允许进入第三重殿。 沈星等女官就在宫廊门外停下了,裴玄素带着人,在她身边而过。 深紫的身影步伐很快,擦肩很快进入深深的殿宇。 龙脑香味和淡淡的皂荚味道仍在,但人已经不见了。 楚元音,裴玄素前世喜欢了一辈子的女人。 上辈子,沈星和他刚开始在一起的时候,他脱了她的衣裳百般玩弄,难受又汗湿的时候,她甚至曾经想过,他伏在她身上做那种难以启齿的事情的时候,会不会想的是楚元音? 求之不得,生恨,才对她玩得这么狠。 但她立即甩头,把这个作践自己的念头甩头脑海。 暮春过半,但清早的风还是有些凉,淡淡晨曦落在金瓦红墙的影壁和影绰花木上。 沈星有些出神盯着裴玄素一行消失的背影,她知道楚元音就在里面。 两人将会有一场独处和谈判。 这应当会是两人真正的初见吧? 沈星不知道为什么,很难受,突然有眼泪,她有点恶狠狠的抹了去。 那个坏人。 她悄悄侧头,睁大眼睛,佯装若无其事。 等了大约一刻钟不到,黑色缎面长靴落地的脚步声,裴玄素带着人重新出来了。 他稍站,冲赵青严婕微点了点头,视线掠过沈星的脸,沈星忙扯唇笑了笑。 裴玄素鹰隼般沉沉的目光对上她,总算缓了缓。 众人只是稍停了一下,立即快步往外行去。 沓沓脚步,紧促而沉,裴玄素走在最前面。沈星望着他深紫色的冷厉背影,他和前世那人越来越像了,但她又清楚知道,他是他,他又不是“他”。 沈星深吸一口气,压下纷乱的心绪,提脚快步和大家一起跟上去。 下了台基和大部队汇合的纷踏脚步声的时候,梁喜小声说:“星星,你刚刚是不是哭了?” 她目露关切和担忧,叫的也不是沈监司或大人了。 沈星霍地侧头,她赶紧说:“没有没有,刚才有沙子吹进眼睛了。” 梁喜一想也是,沈星在两仪宫也没啥好伤心的,于是笑了,小声说:“两仪宫少了很多洒扫宫人啊!唉。” 沈星也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 裴玄素一出来,立即就投身于东宫旧案及两宫胶着压得喘不过气的朝局当中。 因着有救皇帝脱身的这个前情,他迅速和两仪宫大公主楚元音达成合作协议。 拿着东西回太初宫覆命,当天那五名官员就改口了。 神熙女帝下旨,给大公主加了封号,元嘉。 五个人,并没有彻底改变如今的太初宫的劣势。但赵关山、寇承嗣父子、宋显祖吴柏五人,及底下相关的一连串人的这条证据链当即就断了。 第337章 明太子是必然要见血的,但裴玄素他们也顾不上别人了,只紧着赵关山。 裴玄素和沈星拿到那张手书和相应把柄到手之后,两人都先后大松一口气, 因为有赵关山。 连续剑拔弩张了三天两夜,众人累得不行,那五名官员当场改口,东宫那边人脸色一变。 大理寺荣和刑部石涛立马乘胜追击,加紧把这件事情砸实了——五名官员回府一趟后个个面色晦暗,反口说看不清,不清楚,年老老眼昏花之类的,过后被黜了官职回乡都顾不上了。 张隆阴着脸和薛如庚对视一眼,他们知道裴玄素去两仪宫了,也知道对方很可能拿了什么东西出来。但这十来名官员是证人不是犯人,他们无法不让人回家或不许家人接触的。 “回去,先禀了殿下。” 薛如庚冷冷瞥了无声坐在左上首的裴玄素一眼,后者眉目阴沉,冰冷瞥了他们一眼。 这五名官员一锤定音,反口一次并把话说死,随后就被训斥并被挂了官职勒令回府。 东宫这边沉着脸,薛如庚立即离开了三法司官厅。 良久,裴玄素方收回阴冷的视线。 他揉了揉眉心,起身道:“我们也走。” …… 他一口气没歇过,一天三次药都是在路上喝的,脸上疲惫明显,但此刻总算有些结果,绷紧的心口一松,立即回去给赵关山报讯。 在赵关山那边具体就不提,总之西提辖司整体都不禁松了一口气。他们这些人,净了身没了根,提着命在当这刀俎差事,被人日夜戳着脊梁骨唾骂,还随时都会没命。 但能活着,谁又想死呢? 义父子女儿之间,到了今时今日,也不必多说了,算一家人好不容易围着圆桌吃了顿饭,赵关山就赶紧催促裴玄素和沈星回去休息。 裴玄素脸色明显不好,沈星也是连日奔波没彻底歇回气来,这又熬了两个大夜。 夕阳西下,裴玄素和沈星牵着马往西提辖行去。 ——他们吃饭,监察司女官和东提辖司那边也累得人仰马翻,各自回去抓紧休息了。 目前监察两司已经不是赵青等人的最重点工作,重要是整个太初宫局面,监察司难得和东提辖司同一个立场,赵青带人进西提辖司一下很快就出来,散去睡了。 晚饭过后,暮色四合,残红斜阳把两人的身影拖得长长的。 沈星有些心事重重,她现在都很怕和他独处,在裴玄素值房大院门外她就说要回去了,却被裴玄素一把攥住手。 白皙软腻的手腕,她赶紧一抽,抽到手掌,却被他攥紧了,沈星心慌,急忙抬头,扯了两下,“怎么了?” 裴玄素说:“我有话和你说。” 又有话说? 但她根本拗不过裴玄素,裴玄素直接一转头,拉着她快步进了他值房大院的正堂大书房。 “咿呀”一声房门掩上,“啪”地裴玄素点燃了一只烛,驱散昏暗,他回头,见沈星贴着门扉有些紧张看着他。 “你是不是想看这个?” 裴玄素从怀里掏出他自楚元音那里得到的手书和部分把柄文书。 一路上,他注意到,沈星不自觉往他怀里望了好几次。 沈星一愣,她确实很隐蔽地望了裴玄素怀里这这叠东西好几次,他一直都精神高度紧绷,没想到竟也留意到了。 她有些讷讷,接过那叠文书,低头慢慢翻着看。 裴玄素把灯烛点了好几只,又亲自去提了开水,给她沏茶喝。 她什么茶都能喝,也温柔说很喜欢,但其实她不很爱红茶,也不爱绿茶,她喜欢像前朝那样,往淡六安瓜片或普洱里面加一些奶喝炒香的瓜子仁。 除了沈爹,可能就裴玄素留意到了,前者她说过,但后者她根本没表现出来。 裴玄素沏好六安茶,徐徐添进奶,又从他的书案抽屉取出一小匣,打开里面是炒好的瓜子仁儿。 就是有些时日了,没有换过,有些不脆了。 他轻声说:“有些焉了,我明儿让他们再炒一些。” 他把那盏瓜仁儿奶茶端到她面前,其实他的手有些微颤,他狱中发病几次都很严重,连续服了几天药才算勉强按下来,又疲惫过度。 但他技巧掩饰了,那奶茶放在沈星身侧的小几上,他说:“别怕我好吗?” 他声音嘶哑得很,没有复原又连日熬夜的,脸庞瘦削了很多。但两人私下相处的时候,他褪去所有架子,就像两人最开始的时候一样,亲自去提水烧水沏茶调茶,细致又认真,他都能干。 他知道自己胁迫感很重,甚至半蹲身下来,仰脸和她说话。 沈星心里那种紧张不禁去了几分,在她心里,裴玄素不该这样的,她伸手要把他拉起来,“你先起来啊。” 裴玄素却执意不起来,他就蹲在扶手椅前,两手抓住两边的扶手,他这个姿势,好像把她困锁在里面。 裴玄素忽问:“你怎么会鉴定文书真假的?” 他心疼她,但他还是要说,在这个问题上,他寸土也不能让。 他不逼一逼,他渴求的绝对不会有机会得到。 其实沈星会的很多东西都超出了永巷长大的小宫女,原来他不怀疑,只是笃信她下意识忽略。 裴玄素这么敏锐的一个人,细细回忆过去,很多地方都似是疑非。 第338章 沈星心脏一缩。 她原本端起奶茶的,瞬间撒了,有些烫的奶茶洒了裴玄素一手一身,甚至泼到他有伤那只手了。 她惊呼一声,急忙把茶盏扔了,把他拉起来,用衣袖和帕子给他擦左臂,心慌意乱。 裴玄素其实可以去查,沈星那番老太监的说辞能瞒得过别人,但绝对瞒不过他。他现在是太监头子,只要他去查,他绝对能把沈星的成长生平查了个底朝天。 但裴玄素不会去查,他拒绝这样,他和她之间,肯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想她亲口告诉他。 “告诉我好吗?你说了,我就信。” 他轻轻扶住她的手,有些烫的奶茶,烫进他的心,他一动不动像雕塑一样,抓住她拿帕子的手,克制着,轻声和她说。 他喉结上下滚动,沙哑的声音未曾痊愈,有一种隐忍的华丽的和低喑。 裴玄素这个人言出必行,“你说了,我就信”,沈星最知道这句短短的话沉甸甸的份量。 沈星捏紧拳,不禁眼眶发热。 她睁大眼睛,眼泪却盛不住往下滑。 裴玄素也喉头发哽,立即伸手给她拭去了眼泪。 他现在拇指食指内粗糙了不少,笔茧薄了,剑柄却磨粗虎口内一片。 “别哭,”他克制轻声,“我不想你哭。” 他这一辈子,就盼着能不让她落泪。 烛光炎炎,一身一臂的奶茶,拇指摩挲她带泪的眼下在脸颊过,裴玄素轻声说:“我可以等,但我不想太久。” 他狠了狠心,他知道,他必须逼迫她。 裴玄素松开手,扬声:“冯维进来,收拾一下,把星星送回去。” 第73章 星夜转凉,夜色没过庭院树梢。 裴玄素看着冯维把沈星送回去,贾平把屋里的碎瓷轻手轻脚收拾好,邓呈讳又上了新的热茶,无声掩上房门退了出去。 他独自在房内站了很久,直至有只将燃尽的蜡烛“啪”地跳动一下,噗噗闪烁了起来。 裴玄素转身,把朝东的窗户推开,暮春的晚风褪尽微炎,带着沁凉,呼呼灌了进来,掠动他的鬓发袍袂。 正檐的灯,投不到数丈外的侧墙,花坛树梢及墙顶院外的房檐瓦顶渐去渐远,没入一片黑魆魆的夜里了。 风声掠过夜晚,枝叶摇晃,寂静一片。 裴玄素出大狱后一直忙碌,直至此时此刻,才有空舔舐一下伤口和稍稍整理情绪。 他知道他逼迫沈星了,但没办法,他必须这样做。 不逼一逼,他渴求的这段感情不会往前推,更不会有开花结果的可能。 晚风不断吹拂,想罢沈星,他不免想起他的亲人、仇人。 老刘的重药很好使,连续服了三年,他那种不受控制的冷热交替感已经褪去,只是褪去的仅仅只是生理上的不适,精神心理上完全没有。 裴祖父已经下葬了,徐守去办的,裴玄素连去看一眼送葬的罅隙都没有。 这几天太过忙碌,可是只要稍稍得空隙,他就想到了那安坐东宫之内的明太子。 紧咬的牙关都尝到了铁锈的味道,愤懑恨意噬咬他的心和血脉骨髓。 在这个长夜,今天才刚刚接获裴祖父已经下葬妥当的消息。 他站在这个晚风窗畔,看花坛树梢和房檐瓦顶在夜色中渐去渐远黢黑一片。 有白日,就有黑夜,有的人人生黑白交替,有的人一直在白昼里,却有的人却被越来越深的黑暗长久笼罩。 他有时候不知道人世间走一遭究竟为了什么? 太过痛苦。 过分的惨痛让人难以承受,对活着的意义都一度产生了怀疑。 裴玄素站了很久,大约小半个时辰,“啪”一声关上窗户。 他快步来到隔间的脸盆架子上,温水已经凉了,他也没有再兑热的,抄起冷水就洗了洗手。 正当这时,外面响起脚步声,冯维拍了几下门,“主子,主子!” 裴玄素啪一声把房门打开,冯维有些紧张,小声说:“主子,星姑娘在屋里哭,”他晚饭后特地折返,附耳在窗台听到的,“哭了很长时间了。” 裴玄素心一紧,“你说什么?” 他声音还有些哑,立即把冯维一拨,往后房门方向快步去了。 …… 同一片星空,同一个夜晚。 在东提辖司里面,徐芳他们不方便在她屋外的房间守着。沈星现在升职了,她可以自己睡一个房间,但她体恤别人,挑的是休憩大院外偏小一些的排房。 不大的排房,制式的家具椅搭,一棵老槐树罩在这件不大的青砖瓦房上,把它和其他排房分隔开来,阴差阳错有了私密的空间,让沈星可以不用担心哭泣会被别人听见。 今夜心潮翻涌,他诚恳的样子,他的喝破搠中沈星躲避的一处要害,骤然之间翻天覆地的的关系她一点都不适应,还有今天这两天遇见的楚元音。 裴玄素的咄咄逼人,让她无法抑制地想起了前生和他纠缠的种种。 想了很多很多,华丽衣裳艳丽摄人,苍白阴柔又凌厉的阉宦男人,他坐的,他立的,他高居庙堂,他跨骑战马亲自统帅三军,红披猎猎,艳赤似火。 最后难以遏制想起两人之间的种种发生羞-耻的事,她越不想,她越排斥,他就越暗恼,越阴着脸要亵-弄她。 第339章 她想起每一个让人羞-耻-难受的情景,在她不得不软和之前,他每一次都要她剥-干尽,一缕衣衫都不能留,美人榻两侧有扶手,千百般花样只有她想不到的,没有她没做过。她光-身果-体,两条腿岔开放在美人榻上的扶手,让那人玩弄着她的小花。 她一边忍着,一边哭。 他却阴着脸,冷冷问她,是在嫌弃他吗? 每次这样,他就会弄得她特别恨,第二天小腹内钝钝的阴痛。 但当她被外甥背叛,致使战局一挫的时候。 他没说一句话,抱着她回来了。 把她放在床上,她高烧,模糊不清那几天时不时听见他的声音。 她病好之后,他自背后搂着她,华丽凉薄的声线:“有什么好难过的?走了就走了。” “我早就说过你,你总是不听。” 说到最后,又是不愉,她呆呆坐着,听和不听,没什么区别。 他说了许久,最后不悦说:“我替你讨回来就是。” 他确实让他们付出惨痛的代价。 可是,最后他也死了。 那个形象性格都极其鲜明咄咄逼人的阴冷男人,对她做过太多太多的事,气愤的,怨怒的,恐惧的,强势入侵。 却猝不及防消失在她的生命中。 一盏昏黄的孤烛,不大的房间里,沈星眼泪哗哗,她抱膝坐在床沿,喃喃哭着骂:“裴玄素,你这个坏人!” 可骂着骂着,声泪俱下,根本控制不住。 她捡起被子,捂住自己脸,让抽噎和眼泪全部蒙在里面。 小时候,小心翼翼的稚龄女娃娃,盼着长大;可长大后,蹁跹宫裙,孤独而行。 这心事让她怎么说? 这是她最大的秘密。 沈星想起这辈子叫二哥的他一再的逼迫。 她胆子不够大,新的未知下意识就害怕。 犹如拨开自己,取出了小心藏着能保护自己的东西。 沈星泪如泉涌,根本止不住,想着想着她就很难过,她总是在体恤别人,可每每总被人逼迫她,让她十分难受。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好像也没有很久,直至风吹窗棂咯咯,有急促的脚步声,一把推开了房门,裴玄素携夜风直扑而入。 “彭”一声,惊到了她。 沈星惊得抬头,露出一双通红像兔子一样的眼睛和满脸的泪水。 她那双清凌凌的眼睛泛红,猝然抬头之下,盛满一种他看不懂的悲伤。 但裴玄素也顾不上去细辨,他心口一拧,又惊又急,一个箭步坐在床沿搂着她,“你哭什么?” 沈星惊慌失措,赶紧否认:“我没有哭。……我就哭了一会儿。” 可沙哑的声音,满面的通红,她绝对哭了很久。 沈星急忙说:“我,我想起爹和娘亲了。” 裴玄素一个字都不信,他箍着她,深呼吸,又急又气,蹙眉,百思不得其解。 这究竟是什么秘密的心事,有什么是为难到这种地步的?可不管她说什么,他都只会包容她心疼她啊,竟让她哭成这样? 裴玄素是真的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了。 …… 外面的局势,树欲静而风不止。 东宫。 明太子起居的内殿,石青浅杏帷幕层层高低,宫殿东侧的小书房内,朱红槛窗大开,暮色残阳无声。 薛如庚已经把今天匦使院官厅发生的事情详细汇禀了一遍。 明太子倚在书案后太师椅的龙首扶手上,他不禁长长吐了口气,“果然。” 裴玄素不死,马上就磕磕绊绊出来了。 明太子神色间淡然已尽去,清俊眉目凌厉一片,他阴着脸道:“用备用文书补上吧!” 明太子偏头,虞清立即走到身后的大书柜架子上,掀起挡尘的蓝布,巡睃片刻,取出装着罗三多备的东西的那个梨木大匣。 虞清把梨木大匣放在书案上,大开匣盖,略略思忖,翻出能堵住这次缺口的,一一抽出来,摞成一叠,呈于明太子过目。 明太子翻过之后,沉声吩咐:“你明天递上去。” 他把那一叠微微泛黄的文书递给薛如庚。 薛如庚双手接过,眉目中也是愤慨,一敛:“是!” 明太子眼珠子动了动,眼睑微垂,那清俊优雅的面庞沉沉一片。 皇帝不死,两仪宫那边的归投官员的隐患立马出来了。他深知裴玄素是个极聪敏的,昨日去两仪宫一趟,绝对不仅仅替他那母皇收拢大公主楚元音。 种种细枝末捎的麻烦,浮动了起来。 不过目前,这些都不是重要的。 这一次,他必要重重一刀,把他母皇半数的臂膀和股肱卸了下来! 十一年了。 不,快三十年了。 他忍得,等得,也足够久了! 夜风如鞭,明太子端坐紫檀木太师椅上,唇角扯了一下,眉目凌厉到极点! …… 昨天太初宫刚刚还以一击,解了小半的围,把赵关山连带寇承嗣父子宋显祖吴柏五名位高权重的高官、神熙女帝的部分心腹股肱解救出来。 连带五人牵涉扯着的一连串大大小小官吏。 可不待朝中真正中立的最后那一小撮文臣武将稍稍松一口气。 次日常朝结束之后,薛如庚及几名东宫冤属,再度往三法司递交了补充的文书证据。 第340章 正确的说法是,明太子再度出手,迅雷不及掩耳,再度把这个缺口填补上了,一下子把局面拉到这先前一样! 简直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那明太子手上,都不知还有多少证据待补,声势之凌厉,有部分涉案的官员都不禁心生绝望。 太初宫内。 神熙女帝刚刚换下冕冠朝服,端坐在御书房之内,正垂眸端起药碗就唇,闻言“啪”一声碗重重摔在地上,碎瓷飞溅。 神熙女帝脸色勃然大变,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什么?新证据!” 她这个儿子,简直一而再,再而三超出她的预料! 太初宫氛围只短暂缓和了短短一个晚上,霎时重新紧绷压抑了一片。 所有太监宫人夹紧了尾巴。 消息很快扩散,不少地方得讯后,赶紧往东西提辖司送了口信。 赵关山昨天才算睡了个好觉,他年纪大了,旧患交季总要酸痛,表面乐呵无事,但人后压力总是缺不了的,连续多天都没睡得很好。 他被解职勒令待在衙门内,也去不得其他地方。 轻快了仅仅一个晚上,次日立即被这封急讯搠中了! 陈英顺赵怀义等人一脸急色,赵关山沉默半响,不禁苦笑一声:“咱们这位太子殿下,确实有备而来啊。” 反覆多次,他的心不禁有一种不祥的阴霾覆盖。 现在只能说,幸好东提辖司是裁撤六年后重启的,也过去了很多人,万一……真有什么,他这边的事再怎么样也牵扯不了裴玄素。 也牵扯不了韩勃,韩勃当年还小,还没进西提辖司。 …… 裴玄素得到这个消息是在朝天殿往外的路上。 朝散,群臣纷退。 这段时间风波太多,满朝文武都已经无暇愤慨提辖司阉宦上朝这点小事了,看的时间长也有些习惯了。 尤其太初宫这边的,同舟共济时间多了,裴玄素年轻没什么恶名昭著的事件,大家虽多少还对阉人有些异样的,但官场也算可以的,绝大部分人都在这种环境下都渐渐和裴玄素熟络起来了。 另有一同出过外差的,本就不太侧目阉人的,武将豪爽些的,譬如窦世安。 散朝,一行人自朝天殿大广场往东走,裴玄素和窦世安、南衙都督陈教增几人同路,后面各自跟着几名近卫,窦世安和裴玄素并肩而行,他拍了拍裴玄素的肩膀:“谢了兄弟。” 他的舅家姨母家都深陷这次风波,家里一直紧张母亲愁眉深缩,昨日裴玄素解救赵关山,连带窦世安这边的亲眷都一并解出来了。 并且这条鹰扬府购买兵刃的路径已经被砸实是断了,哪怕后续再有什么变化,也不会再度被牵扯到了。 属于很幸运的一拨。 就在这个时候,太初宫内侍飞走来喊:“等一等,诸位大人,陛下急召!” …… 太初宫出来,短短两刻钟,几乎所有人脸色陡然变化。 包括裴玄素。 这次递呈的证据,再度将赵关山无人拉进漩涡,而作为当年诏狱之主,明太子当然不会放过赵关山,赵关山寇氏父子几乎首当其冲。 裴玄素面色剧变。 一出太初宫,带着一脸焦急的韩勃何舟等人直奔三法司官厅方向。 和刚刚自匦使院聆听审证的明太子仪仗迎面相遇。 暮春时分,阳光如炽 整个承天门及承天大街白花花一片。 那明皇的华盖和朱红皇太子仪仗刺目到了极点。 一身杏黄皇太子袍服的青年就立在华盖之下。 承天大街笔直一条,双边各衙部的高高青砖墙。 虎口关之后,裴玄素这还是第一次再见他的这个恨到极致的仇人。 双方迎面遭遇,再退也来不及了。 窦世安就站在裴玄素身边,裴玄素僵立,死死不动盯着前方渐行渐近的仪仗。 窦世安赶紧伸手在背后推了推他。 裴玄素深吸一口气,慢慢俯下身,单膝跪在地上,微微垂首:“臣,裴玄素,见过皇太子殿下。” 明太子薄唇微扯,居高临下,淡淡道:“起。” 一行人站了起来,包括裴玄素。 裴玄素脸是僵硬的,他费劲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了身躯的战栗。他眼珠子动了动,触了触明太子背后不远的匦使院大门——明太子此行,毫无疑问,是监督证据验证入档。 他昨天才险险把他义父拉出来,明太子今日一记重证,又重新把赵关山卷进漩涡。 新仇旧恨交缠,裴玄素脉管里的血液都在沸腾一般,他竭力告诉自己不可以。他身后还有人。沈星、赵关山、让人嫌弃的韩勃、冯维邓呈讳董道登等人乃至受伤的孙传廷。 不多。 少得可怜。 但都给了他仅剩的关怀和温暖。 还有豁出去了性命都要跟着他的后者。 他要杀明太子,但饮恨现在还不可以。 明太子身边几名禁军服饰的高瘦近卫,紧紧贴在明太子身后,不动声色高度戒备当中。 “你不用这么看着我。” 两人近距离面对面,明太子留意到裴玄素眼珠子微动瞥到匦使院大门的眼神,他也面无表情:“你要杀我,可以,尽管放马过来。” 死在裴玄素手上,他不怨。 第341章 他也实话告诉过裴玄素,他会杀他,他实际已经下手两次,眼下是第三次! 但赵关山。 明太子神色陡然一戾,他倏地抬起眼睑,厉声:“赵关山屈打成招,和寇氏父子宋显祖那些贱人,构陷血洗东宫六百一十三口!朝里朝外,死伤无数!” “赵关山难道不该死吗?!” 明太子暴喝一声,眉目一刹狰狞,优雅矜贵气质刹那侵入骇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 自他决定按原定计划用裴玄素那一刻死,他们就注定你死我活。 那就让他瞧瞧,裴玄素能不能救下赵关山罢?! 手下见真章。 明太子神色一敛,阴着脸拂袖而去。 这对曾经的义兄弟,擦肩而过。 明黄仪仗往东而去。 回到东宫,明太子的暴虐情绪依然未曾平复,他一脚重重踹在偌大的黄花梨多宝柜上。 唬得郑安虞清等人一个飞扑抱住他的腿,明太子的双腿可经不起这样的剧烈踢踹啊,“殿下,殿下!您息怒,息怒啊——”声泪俱下。 明太子低头看他这双终于恢复灵便的腿,还有这双腿,十年不良于行,都是拜神熙三年那一次变故所赐! 他都瘸了十年了,东宫死了这么多的人,赵关山寇德勋这些人凭什么不死?! …… 承天大街,匦使院大门外。 裴玄素深吸气,努力按捺下愤恨,现在不是想他个人事情的时候,他得尽快解决赵关山的事。 身后所有宦卫都沉默着。 裴玄素进入东西提辖司和宦营这么长时间,他太清楚这些阉宦究竟是怎么一个处境了。 寇氏父子当然为了权势和私下心生储君希冀,宋显祖等人也不可以不说为了平步青云权位高官。 他们都有退路,有选择。 唯独赵关山和他身后的这群宫籍阉宦没有。 这群没根的人,就是一柄尖刀,神熙女帝想让他们怎么做,他们就必须怎么做?否则就是死路一条,根本毫无往后退的余地。 辞官回乡,不存在的。 幸运一点的,殉职已经是很好的下场,斩首五马分尸比比皆是。 像东提辖司前任督主赵明诚那样的,固然有他气焰炽天不知收敛,但何尝没有神熙女帝的放纵。该给这件事画上句号的时候,赵明诚就是堵住安抚朝臣和帝皇表示妥协的工具。 午门斩首,身首异处。 惨烈无比。 东提辖司的大小头目和宦卫异常沉默,韩勃很快也自承天门那边带着人赶过来了,他也已经得讯了,一脸焦灼脸色难看得厉害。 还有尾随两边的监察司女官们。 沈星带着勘察台的女官们已经在匦使院了,存档之后,她立即就把新的证据拿过来了。 裴玄素带着人呼啦啦进来的时候,梁喜赶紧招手:“快,在这边!” 新的证据可以预见很多人会来看,没有收到最后面,而是由三法司的监看着,放置在匦使院东侧一个大厩房内,里面凌乱的桌椅一大片,中间一桌放置新的文书,沈星带着何含玉等人就坐在一边。 裴玄素韩勃面沉如水,两人一进来,先举手让三法司的人检查身上手上没有能破坏证据的东西,接着信步走到大桌边,站着就接过那些大大小小的纸质证据,一目十行快速翻看。 ——这里要先说一说,这证据链的组成。 神熙三年废太子,有一十九条大罪,其他诸如三府妄言悖行之类的罪名都不过是附带的,最重要最重要的一条:“内外交通,私藏兵刃,密谋夺位。” 明太子是神熙女帝和太.祖皇帝的嫡出皇子,当时朝中的太.祖旧臣还有很多,要废明太子谈何容易?非得谋逆大罪不可。 一是内外交通。 意思就是东宫和这些名义上已经是神熙女帝的臣子的太祖旧臣暗中沟通,商量取而代之密谋逼宫的大小事宜。 第二,私藏兵刃。 那就是说,明太子在东宫私藏有大量私铸私购的兵刃。东宫藉着内廷各司进出的物资泔水黄白脏污的车、以及当时二十四亲军汰换补充军服的车辆,往东宫暗中藏匿了大量的兵刃。 再收拢的亲军之中的金吾左卫、虎贲左卫、虎贲右卫、左御卫和上翎卫。 准备在神熙四年正月初一新年大宴后,内外热闹走动频多,而神熙女帝宴后醺醉之时,进行逼宫。 当年那桩东宫谋逆,神熙女帝顺势把五亲军都全部裁撤了,把二十四亲军整合为八亲军,另外又设南北都衙。 扯远了,回到赵关山。 口供都是从诏狱审出来的,昨日裴玄素利用和楚元音合作得到的把柄让五位朝官证人翻供,把那些供述自己目睹赵关山和寇承嗣父子种种详细行为的文笔和刑部官员弄闭嘴了。 这条证据链就断了。 也不会轻易补得上来的。 只是还有另一边,就是那个“私藏兵刃”。 都是赵关山寇德勋父子从诏狱中审出的,拉藤扯蔓,从负责洒扫藏匿兵刃所在东宫宫人太监,再到何人开门?再到泔水物资车、军服车,内廷二十四局大半掌局和内官全部都到诏狱走了一趟,谁负责安排这些车辆的? 五大亲军中的哪些将领?二十四局中那些掌局内官? 第342章 之后一路到外城的存放仓库,再有城门尉中谁被买通放藏了兵刃的车辆进入? 一路到东都外的运输线路,再到最后的鹰扬府王恭厂的采购。 完成一整条证据链环环相扣,最后才构成一个“私藏兵刃”的罪名。 “私藏兵刃”又成了“密谋逼宫”的至关重要一环。 当初是从太子詹事薛显为首的九名东宫重要属官作为突破口,将这些种种的罪名都合理分在他们身上。 神熙女帝彻底诛了东宫所有人,幽禁明太子。 现在“私通兵刃”这条反构陷的证据链,由明太子补充得已经甚完整。 裴玄素刷刷翻看,韩勃也急忙凑过去,接过他看过的来看。 第一份是典膳司的,负责宫中膳食的,也就是泔水的出处。一共七张,分别是典膳司内七名大小内官和宫人的,在神熙七年至九年间陆续找到这些回乡的内官宫人供述并画押的,甚至现在还有人在,也作证人送过来了,一共三个。 他们证明了,当年典膳司的掌司女官李利并没有做这些事情,甚至很多被审出来偷渡兵刃的日子,李利和她的几个心腹都多数有不在场证据。 但有一天突然被拖进诏狱之后,一段时间,就什么都招了。 同理还有承运司、虎贲左卫等亲军五军、外城设置的隐秘仓库,城门尉,运输的镖局,等等 大大小小,非常完整。 而当时的诏狱内提审,由西提辖司督主赵关山和鄂国公寇德勋寇承嗣父子负责。 裴玄素越看脸色越阴沉,韩勃也是,裴玄素抬眼望向沈星,沈星和他对视心里有点紧张,但她还是马上摇了摇头,“没问题。” 在他们来之前,她已经带着人检查过了,董道登他们就在外面。 检验的结果,这些证据并没有发现伪造的痕迹。 裴玄素面沉如水,霍地转身,直奔正在问讯那些新证人的提审室。 他站在问讯的长桌后,盯着单独椅子上坐着的证人。 第一个是个鹤发鸡皮的老宫人。 第二是个这十年内经历生育的女官。 第三个也是个回乡被侄儿磨搓过苍老了很多的宫人。 换而言之,都是些容貌上有了很大的改变,但能五六成旧日一样,让昔日宫中的同僚可以把人辨认出来的人。 庭院里,宦卫密集驻守,围出一个空间。 韩勃一脚踹翻庭院的桌椅,他大怒:“怎么可能有这么完整的证据链?” 这都多少年了! 而且最后的一环鹰扬府暗中采购却恰好没有了——就是窦世安舅家涉及的那一段,但因为鹰扬府王恭厂去年几乎已经被查了底儿朝天,昨天一被推翻就等于脱罪了。 但这一点并不影响前面,最多就来路不明罢了。 可韩勃就不信了,怎么可能这么凑巧呢?鹰扬府王恭厂太过透明就没有了。 但其余因为年代久远,几乎辩无可辩。 可这些个旧宫人,要是私下和涉案者关系真那么密切的话,他们真能这么人都顺利走出宫廷? 神熙女帝不可能出这样的纰漏吧?! 韩勃根本就不信。 他暴怒焦急,于韩勃而言,他自己的命都没那么重要,一涉及他爹他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韩勃冲裴玄素说:“你说这些东西,有没有可能是伪造的?!” 这时沈星跑回来了,赵青严婕带着人往内宫去了,她们直接跟着三法司一起内廷和证人相关的人等,顾敏衡梁彻也一起去。 沈星把脚步放慢,到大门时坠到队尾,她掉队后立马就往裴玄素他们那边急忙跑出。 她气喘吁吁,韩勃见了她,急切抓着她的手:“妹妹,你说对吧?这些东西真的没有伪造痕迹吗?一点都没有?!” 沈星跑得快断气了,拚命招手,裴玄素一眼就看出她有话想说了,劈手就从韩勃手里夺回她的腕子,瞥一眼伸身后的何舟冯维等人,后者心领神会,立即不动声色亲自带人巡睃扫视了。 裴玄素拉着沈星的手,快到闪进一个花坛后的青砖墙侧,韩勃急忙跟上。 两人侧耳倾听,裴玄素点头:“你说。” 沈星气息稍匀了点,她抿唇,但这会也顾不上了,她说:“我知道明太子麾下,有一个非常厉害的造伪书生,叫罗三多,不拘文书、帛书、公函舆文等等,俱能以假代真!” 非常非常厉害,她上辈子就是跟这个人学的,他是明太子的人。明太子驾崩之后,裴玄素废了很多心思才把这人弄上手。 “他应该住在南城的敦义坊,好像一个叫青龙大巷的地方。” 太过久远的记忆,沈星想了好一会才把这些当年完全不重要的信息勉强翻出来,要不是这个青龙大巷名字太霸气,估计她都不会有印象。 沈星这句话一出口,就感觉裴玄素的视线倏地落在她的头顶。 她没有抬头,不禁咬了一下唇。 裴玄素深深看她一眼,蓦地挪开视线,“马上派人回东提辖司!准备微服,去敦义坊!” 韩勃已经一支箭般冲了出去,被裴玄素一把攥住衣领,“现在别去!” 他压低声音厉喝,转头问沈星,“那人居所稳定吗?” 沈星说:“应该稳定的,他脾气介怪,独居。据说他在敦义坊居住了很多年。” 第343章 裴玄素心念电转:“好,那就今晚去。” 他略略思索,对沈星说:“你也一起去!” 现在已经过午了,匦使院里人来人往耳目众多非常不方便,就这么一会,裴玄素率先闪身而出。 今晚若有什么,可能会问到沈星。 …… 裴玄素作了非常周密的安排,他甚至找机会询问过沈星,得知这个罗三多是个屡试不第的书生,他心里稍稍一松,对撬开对方的嘴希望大增。 另外他也作了对方冥顽不灵的准备,下午的时候嘱咐过窦世安,由窦世安推动,往南城和东城分别放了神策军和羽林军两支的缉拿其他辅助人证的卫军的队伍。 以备不时之需。 三人私下说话的当时已经午后了,如今日作晚息,天未亮就大朝,但下衙也早,申正就是各部衙下值的时辰。 裴玄素几番审视这些新证据,实际暗中推动被点作三法司衙军的羽林卫神策卫那边的动向,完事以后,已经到了申初了。 他阴沉焦虑的表演也已经完成了,算风头稍过,随后立即找了个借口直奔折返西提辖司,佯装找赵关山。 进去之后,赵关山已经把东墙后全部清空了。 赵关山一身金黄色的蟒袍,面色也沉凝,韩勃裴玄素他就不说了,握了握沈星的手:“孩子,辛苦你了。” 沈星一身隔壁清吏衙门的杂役服,里面套了靛蓝的男式棉布褐衣,到时候从清吏衙门出去后把外面的衣服一脱,就能直接融入人群。 她穿了两身的衣服,热得脸红,有些鼓鼓囊囊的,衬得脸特别小。 沈星摇头:“不是的义父,我不辛苦。” 她已经作为经历了一趟的人,她深知皇权下被支使的人有多么无奈。 东宫旧人很惨,但赵关山及他身后的阉宦就不惨了吗? 明太子恨有道理。 但和她亲近一直照应她和她爹的是赵关山,人心是偏的,两辈子的明太子,她肯定坚定站在赵关山这边的。 徐芳已经走到沈星身边了,一行人迅速一跃跳到隔壁,藉着下值的当口,和一众清吏衙门杂役先后涌出侧门,很快离开了赞善坊。 ——现在要做的就是赶快! 那个人要独居,但明太子肯定不会一个人都不放在附近的! 裴玄素藏匿踪迹,就是为了争取更多的时间,最好能当场解决那个罗三多,撬开他的口! 然事实上,这个过程和结果远比他们预料的要难。 …… 裴玄素一行离开了赞善坊,顺着傍晚人流快速出了内城,直奔敦义坊方向。 孙传廷已经带伤回来了,他接讯后亲自爬起来,带着人已经去敦义坊一趟踩点,找到了那个青龙大巷。 那个罗三多,平时摆摊给人写字写信的清傲书生,不过出一天不出一天摊子,实际是用祖传手艺谋生的。 这条巷子很多人知道他造假的古书画的。 但那些都不是罗三多的真正手艺,粗制滥造罢了。 孙传廷不敢靠近,找到青龙大巷就不动声色折返了,在敦义坊西坊门的位置找了个临街茶楼等着。 裴玄素一行用最快的速度抵达了敦义坊,孙传廷立即起身,“主子,这边——” 他走不快,身边带着的裴玄素亲信张合等人一个箭步冲出来,立马带路往青龙大巷所在的青云街狂奔而去。 一路穿街过巷,还未抵达青龙大巷——他们不知道罗三多具体住哪一家,还得打听。 但人还没停下来,沈星眼尖,离得远远,见一个中等个子穿着半旧棉布襕袍带帕头、背着藤编书箱的书房青年书生,侧脸一晃。 沈星指着那人:“就是他!他就是罗三多——” 裴玄素等人定睛一看,那个书生走到巷子第四间,已经推门进去了,门扇开合,晾了半院子的新旧纸张字画。 裴玄素神色凌厉,低喝一声:“你别去了!” 别出头路面。 裴玄素和韩勃等人旋风般疾冲而去,“匡当”一声推开门,直接进入院内。 几乎是同时,好几个能俯瞰到整个罗家小院四面围墙的制高点茶楼客栈的窗户边,有人应声霍地站起来。 沈星站在街角,转到一边巷口,她身后跟着徐芳徐喜徐容三人,四个人几乎同时都注意到了,立即侧头望去,急忙对视一眼。 四人的心都绷紧起来了。 信鸽立即被放飞出去了,噗噗振翅冲天直飞皇城。 然明太子来得他们想像中还要快多了。 信鸽才刚刚放飞不足两百息,沈星突然感觉身后似乎有些异样声音,她猝然回头,竟然看见一身淡青素衣的明太子快马疾奔至身后尽头的巷口。 人群太多,驱马不进,明太子直接翻身之下,步行越过人群。 他身后除了身边的随侍近卫,还有一个全身戴甲的武将正是左骁卫指挥使秦晖。 ——左右骁卫也属本次三法司的衙军,是能名正言顺把罗三多拿回去了。 沈星甚至有隐隐听到远处人群左骁卫衙军突然出现的喧哗惊呼声了。 她心中一紧,赶紧吩咐徐喜徐容:“快!赶紧去找窦世安——” 带羽林卫来,不然罗三多就得落回明太子的手了! 她想冲过去给裴玄素他们报讯,徐芳拉住她,“小小姐,我去!” 第344章 他赶紧撕下一幅衣摆,把脸蒙住,沈星往后退了好几步,徐芳低着头冲了出去。 沈星站着,她躲在横巷里,明太子速度估计快到外面到了,她赶紧掉头,饶近了另一条小巷,靠着墙,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又紧张往罗家方向那边望。 …… 明太子确实来得很快。 他的嗅觉比想像中还要敏锐,外朝就这么大,裴玄素想回去最多就借口回去和赵关山说话。 明太子沉着脸在殿内踱步片刻,立即传讯清吏衙门他们的人! 很快就发现了库房的杂役服少了几十套了。 明太子霍地站起:“不好!他是去找罗三多了!” 虞清等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明太子既惊且震怒,裴玄素那边是怎么知道罗三多了?! 他固然不怕罗三多吐口,但罗三多这个伪造的天才,是他多方打听,从他的师叔伯一直找到他本人。罗三多不好名利,人又书生清傲,一门心思苦心钻研技术,明太子亲自出马拜访,甚至撕下了脸上的假面皮,才寻到的异人。 明太子三顾茅庐的人才,所以他亲自动身去了敦义坊! 并且微服出了皇城之后,立即传信在东城的秦晖和左骁卫衙军。 …… 今晚的敦义坊罗家之行。 并不算顺利。 主要是因为这个罗三多。 裴玄素一手推开大门,一众乔装过的宦卫鱼贯而入,满院子的新旧宣纸,有很多是明显造旧在晾晒的空白宣纸。 还有墙角很多龟裂在晾晒的发黄陈墨。 这罗三多其实是个很年轻的书生,也就二十三四,但正是因为年轻,也没有家眷负累,书生意气非常之重。 裴玄素冷电般的眸光一扫这个人,心里已经了然七八分,他直接一声断喝:“今日东宫上呈的那些旧文书,是你伪造的吧?” 这个罗三多一瞬目露惊慌,但他很快镇定下来:“我没有!” 裴玄素这次来,还特地拽上了两个三法司的官员,不是东宫也不是太初宫的党众,而是护国大将军蒋绍池那边的拐弯亲眷,官不算很大,但都是真的中立的,平时大家也没去碰。 两人一听,目露震惊,也面露“这次麻烦大了”,对视一眼。 裴玄素咄咄逼人,“你师傅,你爹娘,教了你这本领,就是为了在朝堂上蒙蔽天下蒙蔽圣上的!” 裴玄素一步一步逼近,可这罗三多是个强种,除了最开始猝不及防被诈了一下,他一句话都没说了。 被这个凌厉艳美又明显又两分阴柔苍白的高位权宦逼迫,他一步都不退,“老子说了没有!” 罗三多气愤挥手,打翻了一条晾晒杆,哗啦啦新旧纸张飞了一院子,夕阳下,他一脸正义:“你们这些人构陷太子殿下谋逆,东宫六百一十三口冤死!活该!死得好啊——” 他还哈哈大笑。 裴玄素一恼,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罗三多傲然对视,裴玄素突然闭嘴了,心下沉沉,和这人就是废话! 他正要下令立即传令羽林军,让窦世安赶紧带衙门来,墙外急促的奔跑上,徐芳冲进来,“不好了!明太子到了,左骁卫快到了!不过徐喜徐容已经去叫窦将军了——” …… 接下来,纷杂一片,谁也没有占到便宜。 羽林军神策军和左骁卫几乎是前后脚抵达,把整个青龙大巷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裴玄素和窦世安耳语几句,窦世安和神策卫指挥佥事傅骁立即下令将整个罗家小院掘地三尺。 暮色中,衙军林立,裴玄素一身深黑色扎袖的胡服,云锦暗纹,眉目冰冷,沉着脸扫视夕阳残红下的整个小院子。 明太子没有进来。 韩勃跟着押送罗三多的在院外。 徐芳早就翻墙避出去了,气喘吁吁的徐喜徐容不等进来就和窦世安傅骁分开了。 然而裴玄站了没一会,徐芳找了个相熟的宦卫赶紧往院内传了个信。 沈星不见了。 徐芳先回去的,但原来沈星站立的位置她没在,他连忙又往附近七拐八拐的小巷转了一圈,但都不见。 徐喜徐容也很快回来了,三人在附近找了一遍,都没找到沈星,心里不禁紧张起来了,立马使人给裴玄素报了讯。 裴玄素心下一紧,交代两句,立马带就侧身出来了,避开人很快找到徐芳他们。 他几乎是立马想到了没有进院的明太子,裴玄素带了贾平等近卫出来,马上撒开人手,往稍远些的地方急忙找去。 “她可能避明太子,走远了一点。” 裴玄素扫视了一眼,亲自遁了一个方向。 大家急忙四散找去。 …… 裴玄素还真是猜中了。 沈星避开两个巷口,她有些不安,甚至在巷口的小摊子上买了木屐和小孩子的虎头面具,给自己套在脸上。 她往后又退了一点,不和看热闹的百姓人群挤,躲在巷口再往后的一个横岔小巷里,贴着墙,紧张伸头往那边张望。 猝然,她感觉身后有些异样。 沈星霍地回头,小巷尽头的巷尾,大约二十丈左右的距离,一身青衫素衣的瘦削青年站在那里。 夕阳残红,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背光看不清面庞,但感觉冷电一般目光恰好停留在她的身上。 第345章 沈星登时连魂都吓飞了。 好在遣返巷口人非常多,她几乎是马上,往巷口方向狂奔冲去。 她穿着木屐,改变了身高,怀里揣着自己的靴子,没命挤过人群,直接把木屐扔了,套上自己的靴子,往前面狂奔而去。 明太子一直很惊疑裴玄素究竟是怎么知道罗三多的。 他一见到这个矮小的身影,心中就是一动,对方夺路狂奔,他立马追了上去。 明太子要追人,他身边有的是高手。 好在沈星这个位置朝着东边的坊市的,人非常多,不断有人往那边冲去看热闹,给她制造了不少便利。 但终究坊市和菜市都有尽头,她冲进巷子里,那种对方紧追而上的感觉让她紧张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但幸好! 她遇上了蒋无涯。 前面说过,蒋无涯也属三法司,他除了稽查审案之后,还带着他手下的神策卫不断按三法司的稽查进度在拿人、城里核查。 他的神策卫和窦世安的羽林卫先后接到徐喜和徐容的报讯,立即往敦义坊青龙大巷方向急赶。 傅骁的距离更近,比他到得要更早一些。 蒋无涯刚刚率人赶到。 沈星一头冲了出来,差点和神策卫迎头撞上。 她带着虎头面具,但眼神一对,蒋无涯立即就认出她了。 他立马就给她使了个眼色。 沈星往另一条巷子冲进去。 蒋无涯侧身遮住,巷子紧窄,紧随他身后的都是他的心腹譬如蒋平等人。 蒋无涯立即迎着青龙大巷的方向,也就是沈星钻出来的那条巷子,他亲自往这巷子迎进去。 纷杂的军靴落地声和马蹄声迅速就将沈星的脚步和痕迹都掩盖了。 蒋无涯迎面而去,看到的居然是明太子? 一身便服素衣的明太子。 蒋无涯心内惊诧,但面上没露,露出讶异的表情,一翻身下马,哗啦啦单膝下跪见礼,他惊疑:“末将见过皇太子殿下。” 明太子往前睃视片刻,垂眸瞥了蒋无涯一眼,凑巧吗? 但蒋家的人,他淡淡一笑:“起罢。” 到这里,已经没必要再追了。 明太子没有废话,直接转身离开。 蒋无涯恭送太子,起身翻身上马,重新往青龙大巷而去。 但青龙大巷已经水泄不通了,罗家小院也不能挤太多人,待着也没什么意义。 蒋无涯低声问了傅骁两句,示意后者继续。 他站了一会儿,把头盔和披风解下来塞给蒋平,没了这些显眼的东西,他掉头绕路往来的方向去了。 这时候已经暮色四合了,他遁着沈星进的那条小巷的方向,找了没多久,就找到了她。 沈星跑得气喘吁吁,总算觉得安全了,她坐在一块大青石上面,给自己扇风喘气,时不时往左右张望,就望到了蒋无涯。 白底黑甲的青年,一撩裤腿半蹲在她身边,有些急切:“怎么啦,你怎么会被明太子追踪的?” 沈星就小声把才才的事说了一遍,不过把讯息来源放到徐芳他们偶然得知上面了。 “唉。” 蒋无涯不禁长长吐了口气。 夕阳只剩下最后一点残红了,映在两人的脸膛上,暗红暗红的。 这个时候,蒋无涯对明太子并没什么好感。 但是,连日来发生的事情,包括她彻底站队了神熙女帝,今日说出罗三多的事情。 沉甸甸的,有什么改变已经将要按捺不住,差不多马上要出来的感觉。 蒋无涯问完这些事,沈星也站起来,他柔声问她:“最近你还好吗?” 他此志不该,但沈星意识到不可能后,她就不想耽搁他了。 她舔了舔唇,忽有些泪目,但她小声说:“无涯哥哥,我考虑好了。还是,不了。” 夕阳下,暮色中,黑与红交错,她仰起头,竭力用平静的声音,认真说:“谢谢你,无涯哥哥。” 很难不落泪。 谢谢你喜欢我。 也谢谢你,让我知道自己值得被爱。 蒋无涯算两辈子都给她释放了很多很多善意的人。这辈子更是喜欢上她。 可惜,她不能答应他了。 沈星冲他俯身,掉头跑了。 蒋无涯怔怔站在原地,他惊愕,急忙要追:“星星,星星——” 但下一瞬就被人打断了。 裴玄素从暗处走出来,这么眉目有些阴冷又艳丽摄人的黑衣遒劲青年,挡住了蒋无涯的去路,他有些冷冷道:“明太子还在找她,你最好不好追。” 他扫了眼蒋无涯一身高阶将领的神策卫军服。 蒋无涯刹停脚步。 他脸色也沉下来了。 情敌的情绪是敏感,这一刻,蒋无涯倏地抬眼睑,两个优秀的男人一瞬不瞬对视。 盯着裴玄素那张艳丽摄人的面庞,青年阉宦眉目含冰,他心中忽一动,隐隐察觉些什么,蒋无涯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蒋无涯没有再追。 裴玄素瞥了他一眼,冷冷勾唇,掉头追了上去。 他很快追上了沈星。 夕阳下,沈星用力抹了几下眼睛,眼眶还是微红,但情绪已经平静下来了。 他们还准备了马车,跑到青云街尽头,沈星就钻进去了。 第346章 她这算彻底摆脱明太子了。 裴玄素没多久也上了马车。 马车辘辘,往青龙大巷方向,罗家的院子不大,这么多的人手下去,别说埋在地底下的造假工具和碱粉桑皮茶水等物,就连屋梁都被卸下来劈开看过一遍。 附近的宅邸和邻居,全部被查验和传讯过一遍。 到了青龙大巷附近,裴玄素就下去了,沈星心里紧张,也顾不上想方才的事,急忙撩起一点帘子张望着。 但驾车的宦卫得了裴玄素的令,马车都直接没停,徐芳跳上车辕,徐喜徐容远远坠着,直接返回赞善坊去了。 沈星去了西提辖司一趟,又给赵青传了信,回来就在裴玄素的值房焦急等着。 青龙大巷一直到戌时才结束,裴玄素直到亥初才回来的。 韩勃留在三法司,和窦世安等人连夜监视着罗三多,和左骁卫那边一起都在。罗三多明日再审。 裴玄素有点疲惫的样子,但两人心里都存着事。 沈星虽然很担心,但她还是往厨房张罗的饭食,不过裴玄素在赵关山那边已经吃了。 大书房内灯烛点得不是很多,两人在东窗畔的椅子和罗汉榻分别坐了。 沈星立即就问:“青龙大巷和罗三多怎么样了?会好起来吗?” 裴玄素脸色有些沉,把束袖解了仍在榻上,他摇了摇头:“不坏,但也不好。” 现在端看明天能不能撬开这个罗三多的口了。 “我让韩勃和何舟盯着,绝对不能让人死了,也不能让东宫那边的人接触罗三多。” 对此,裴玄素情绪还是稳定的,他经历的大事风雨太多了,而罗三多不过是一个文弱书生罢了。 要是罗三多这边撬开口,先前那一大堆东宫提供的证据谁能说得清真假?别说赵关山,即便是整个太初宫的压迫局面,都将能马上迎刃而解。 神熙女帝都亲自遣人至匦使院监守罗三多了。 东宫也是。 匦使院今晚灯火通明,注定是个不眠夜了,裴玄素稍候还得赶回去。 但这些,裴玄素就不和她说了,有个话题,因为白日时机不合适,两人一直都没聊。 他抬起眼,夜色静谧,仅有他们两个人,甚至进屋之前,裴玄素把整个前院都命冯维清理了一遍。 他无声看着近在咫尺的沈星。 这个烙印在他心坎上的少女,此刻微微垂着眼眸,正有些焦躁不安在左右顾盼坐在窗畔的椅子上。 他轻声问:“星星,你有什么和我说的吗?” 沈星骤然抬起眼睛,晕光灯火,两人一瞬不瞬对视。 她急忙又垂下眼睛,良久,才慢慢抬起来。 沈星小声说:“义父今年会去世。”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难掩焦虑,肩膀绷紧在轻颤。 裴玄素蓦地坐直身:“你说什么?!”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听到的是一句话。 他惊疑困惑,罗三多开始,这可不是普通的异样了。昨天以前,他还猜她可能是什么难以启齿的师傅,甚至藉机侵害过年幼的她。他从前听说过这样的事的。 但谁知?! 裴玄素深吸一口气:“这话什么意思?不是罗三多吗?你怎么知道罗三多的?!” 罗三多,明太子的人,观其亲自到敦义坊去,很可能是他亲自出发收拢的异人。 她上哪知道的? 沈星抿唇,长翘的眼睫像受到惊动的蝶翼不断轻颤,但关于赵关山,她真的害怕了。 据小道消息和档案记载,赵关山是在神熙十四年病逝的。 一开始,沈星和赵关山感情不深,但后来经历送护卫和种种照应,她开始对赵关山上心。 她关切他身体,关心饮食习惯和旧患等等,还专门催促着让老刘大夫给赵关山详细检查了一遍的身体,最后排除了一个可大可小的头风隐患。 老刘大夫说,赵关山身体虽有旧患,但还算硬朗的。而赵关山本人也很注重保养,饮食什么都没有大问题。 那就应该是头风的问题了。 给把这个身体的隐患排除掉了,她那时很高兴。 但经历过皇帝死讯和裴玄素入狱那一役,她开始担心,这些档案记载不过是粉饰太平的东西。 赵关山有可能是其他死因。 今天她真的太焦急了,没有过多的犹豫,她就把罗三多说出来了。 她也知道会被裴玄素问的。 她已经没有办法隐瞒了。 她终于晦涩出口:“你相信庄周梦蝶,蝶梦庄周。梦里眼前皆新生吗?” 一出口,她的心都不禁瑟缩了一下,她今天要剥下身上所有皮肉,袒露自己藏在心里最深处的秘密。 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已经活过一辈子了。” “不过很早去世了。” “只是,我经历了这场政变倾轧中后期的全部。” 灯火晕黄,沈星眼睫轻颤,但她极力不动:“所以我知道义父原本是今年去世的。” “女帝陛下,明年九月驾崩。” 她的声音很轻,有着轻颤音,落在裴玄素耳中,他脑海却“轰”一声。 裴玄素蓦地站起来,手边的炕几都“匡当”一声打翻在地。 第74章 深宵风冷,长夜渐深,半昏半明的偌大书房,灯光投下桌椅帐缦一片深浅高矮的黑色影子。 第347章 裴玄素做梦也没想到,今晚他听到了此生最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窗畔的大椅上,沈星有些不安,手抓着椅搭,但她还是小声说:“我也不知道义父是几月去世的,但我怀疑档案记的病逝是假的。” “这件事情,这个月就会结束了。” 沈星不安抬了抬眼睛:“因为下月月初,女帝陛下会移驾玉山行宫。” 玉山行宫冬暖夏凉,东侧行宫还有汤泉,气候温润养人,非常适合调养,“因为她的身体其实非常糟糕,快熬不住了,东都气候不适合她,必须移驾行宫。” 其实可能,神熙女帝原本开年就想去吧?要不是明太子的强势回归。但也有可能不是,因为一旦移驾,就无疑暴露了她身体实况,不到不去不行的最后一刻,她大概不会动身。 反正,这些沈星就不得而知了。 她只知道具体发生的事件。 沈星眼睫动了动,她飞快瞥裴玄素一眼,又迅速移开,继续小声说:“女帝陛下明年九月驾崩的,驾崩之前昏迷了三个月” 裴玄素心一震,霍地抬头。 沈星小声:“因为六月的时候,她和明太子在靖陵激斗,期间靖陵大水崩塌,女帝重伤了,迅速移驾回到玉山行宫,紧接着又遭遇明太子兵谏逼宫。她昏迷了,直到九月都没醒过,最后驾崩的。” “女帝驾崩之后,明太子登基称帝,年号明德,但他九个月后就去世了。” 其实很短暂的一段时间,前后不过两年不到。 但过程异常惨烈。 前后经历了两次宫变。 “一次宫变是明太子兵谏后登基,一次是……我姐夫登基的。” 沈星说着说着,情绪渐渐平静了一些,她盯着屋柱一侧灯架上跳动的烛火,轻声说:“我一直到十八岁才知道家里人背负了那么多的事。我十八岁的时候才出永巷的,那时候徐家出了事,家里都没有了。景昌,景昌判十三条大罪和暗阁十七名统领掌队被凌迟,大姐病逝了,二姐和爹爹也没有了。 “前面的事情,我都不知道详情,我在码头待了三个月,才去的齐国公府。” 她望了他一眼,抿唇垂眸:“你是齐国公。” “那时候我们一起合作,我才参与了靖陵的事情。” 裴玄素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站了一会儿,坐下,但他又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坐下,此时无措重复:“齐国公?” “是,”沈星轻声说,“你,你前世也是经历了蚕房,不过,不过……没有人帮忙,还是龙江和十六鹰扬府的事。你很厉害,在我出来的时候,你已经是两大权宦之一,东西提辖司和宦营都在你手里,大概还有很多其他东西,我不知道。” 那时候两人根本不熟。 “另一个是梁默笙,但没多久他就死了。”被裴玄素弄死的,明太子驾崩前摁死裴玄素再度失败,结果是明太子撑不住死了。 “明太子,也就是明德帝登基九个月就驾崩了,他身体强弩之末,已经撑不住了。” “不过不是你杀死的。” 其实回头细辨,很多东西似乎都有了因果。明太子眼下的身体状态大概已经极度糟糕,他快死了。 ——明太子为什么虎口关对裴玄素说了这么多?他大概也曾对那份义兄弟感情留恋过。但为什么最后还是不改用了裴玄素,除了龙江惊变之势已成,还有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他的寿命不允许了。 明太子这么一个病歪歪,曾经脸遭巨创又瘫痪最终重新站起来的人,他肯定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 他快死了。 他快撑不下去了。 变态又优雅,淡然矜贵的外表下是几近疯癫的情绪,他被父母轮流囚禁,经历得太多太多,不爆发大约他死不瞑目。 想起前生的明太子和明德帝,这个天仙面孔魔鬼心肠,雷厉风行手腕骇人的男人,沈星的心尖都不禁战栗起来。 明太子有多惨,她无法感同身受,因为他们就很惨。 不管是她,还是前生那个“他”。 还有她身边的,她身后的,最后“他”身后的,这所有所有的人。 明太子于她,就是大白鲨一般的存在。 时至今日,她都下意识感到惧怕。 裴玄素根本坐不住,他站起来在室内来回走动,又侧耳倾听外面,“然后呢?那我呢?” 他最后三个字出口,沈星闪电般想起那张阴柔成熟又摄人的面孔,她极力镇定下来。 “你是权宦。” “再后面继位的是姐夫,明太子无后,他以宗室子身份继位。” “然后也是剧斗,东西提辖司宦营司礼监都在你手里,窦世安、吴柏太初宫好多人都是你的心腹。后来你权倾朝野,我和你一起,给姐夫下了石毒。他,死了。后来外甥登基了,我辅助他,你最后掌控了整个国朝。” “如果不是你掘了太.祖陵,焚棺鞭尸明德帝,也不会天下兵马尽勤王。” “打了三年的仗,最后因为外甥和你那边有人背叛,我们这边兵败了。攻城最后一战,你让人把我送走,后来就殉城了。” “太.祖陵?” 沈星还说了很多陌生的事情,他逼死张太师张陵鉴,夺批红权,三省几乎尽数覆灭。 裴玄素却不知不觉蹙起眉头,太遥远太陌生的事情,他好端端的为什么去掘太.祖陵? 第348章 但晕黄烛光映照下,他突然发现,端坐在窗畔太师椅的那个玉白少女,坐姿娴雅,不强势,却有一种根本不是小宫女能养出来的从容。轻轻舒展,即便紧张,细看坐姿依然保持自然大方的样子。只能从她的表情和手指腰肢微动作看得出来,她在紧张。 她也从来不会表现得一惊一乍。 不厉害,但她像着意不失仪态,并习惯成自然的样子。 椅搭是金丝褐色的,她端坐,椅子很大,她正襟危坐,那玉白的脸颊有紧张不安,却仿佛放在远远的背景里,她和暗光微闪的金褐色融为一体。 裴玄素突然开口:“你和我什么关系?我为什么会先送你走?” “我家人,我哥哥怎么样了?” 沈星心一颤,她迅速抬起眼睛,此刻裴玄素背着光,他瘦削了很多也阴沉了很多,除了年轻的面庞,已经非常和前世后期相似了。那双锐利的眼眸直直盯着她。 沈星不禁收紧了抓着椅搭的手,深呼吸,她紧张,极力让自己平静,“明哥在蚕房就去世了。” 她暗咬了一下牙关,抬眼看他,平静说:“我和你是合作关系,好朋友。” 她连义兄妹都不敢说。 “上辈子,我家人都没了之后,徐芳他们带着徐家所有的旧人和势力和我在一起。我不甘心,我就找了你。我没楚元音厉害,但我们也在联手,后来分分合合,最后也还在一起。” 裴玄素盯着她没说话,沈星顿了顿:“我后来是皇后,再后面是太后,所以我们各有所需。……” 裴玄素霍地抬起眼睑,“太后?皇后?!” 他脑海“嗡”一声:“……你是谁的皇后?” 沈星心一颤:“姐夫,但我们没什么,”她急忙解释,“姐夫需要一个皇后,而我想着替大姐照顾外甥也好,我们和以前一样,除了名头,没有那种关系的。” 裴玄素提起的心这才渐渐沉回下来,他喘息着,室内静谧了一会儿,沈星有些不自然,她无措,低声说:“其实托我回来救你的那个人,是你自己,……最后一战之前,我们在城头上,我问你如果有下一辈子,你有什么愿望?你就说,……” 今晚的一切,简直不敢置信,裴玄素直到现在都有一种鸭子听雷的感觉,巨大的不可思议笼他的心头。直到现在听见她说,托她蚕房相救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一种巨大的荒谬将他覆盖。 他站在一丈外,沈星坐在窗畔的椅子上,两人相距不过七八步,但这陌生出现的前生时光却仿佛一下子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对不起。” 沈星说到最后,裴玄素还是一句话都不说,她捏紧拳,无措地说:“我不是故意隐瞒的,只是,我很害怕。” 如果不是赵关山之死,她可能不会告诉别人。 她有些紧张,“义父不会有事吧?” 这句话,好像一下子将人拉回现实,裴玄素抬眼瞥了她一眼,“我不会让他有事的!” 他深呼吸一下,开口才发现自己喉头有些发紧,他甚至有些坐立不是。 裴玄素掉头“匡当”拉开门,迅速把整个书房大院巡睃一遍,冯维连忙上前:“主子,没人的。” 裴玄素进门前那个动作,他们会意,紧紧盯着,最近的是他们,都距离书房墙壁三丈远,一点声音都听不到的。 邓呈讳也点点头。 裴玄素这才松了一口气,闭了闭眼睛,用力撸了一把额发。 他走回书房大门,沈星已经紧张站起来走出几步了,正立在明间中央。 室内明,屋外暗些,檐下风灯呼呼转着,灯光投在裴玄素的脸上身上,他说:“我得回去匦使院了,陛下的口谕。” 他竟一时都不知怎么和沈星说话,抬眸看了她一眼,又侧眼,眼眸有种沈星不熟悉陌生的光。 裴玄素说完,掉头就走了,快步下了台阶。 …… 今夜星光很亮,照在平整阔大的青石板甬道上。 裴玄素使劲撸了几把脸,今夜的信息量太大太不可思议了,连他这么一个接受能力极强的人,都有种不知今夕何夕,消化不良感觉。 神熙女帝明年九月驾崩?! 明太子,明德帝?! 靖陵水崩,玉山行宫兵谏? 明太子竟然不是他杀死的?那怎么行! 裴玄素倏地刹停脚步!他深吸一口气,面露狰狞之色,心中有种火烧火灼的恨意! 但这一切都毫无真实感,时间看着似不远的,但实际一件件一桩桩,距离他相当遥远。 要是死,他能死百八十遍都没到那个时候。 那什么权倾朝野的太师权宦。 更是让他有种难以形容的感觉,毫无代入感。 沈星竟然说,她救他,是受前生那权宦所托?! 那人和她是好友,是很好的合作伙伴。 巨大的荒谬感侵袭他的心头。 “太后?” 他无声,这个异常陌生又距离足够远的身份,却和今夜沈星那习惯成自然的娴雅坐姿相得益彰。 这个荒谬的庄周梦蝶,突兀多了一个前生,仿忽亘横了一种长长距离。 她好像不是他熟悉的那个人似的。 裴玄素站了很久,星月无声,苍穹藏蓝高远,他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赤红过肩飞鱼服。 第349章 他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先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先压下来,后续再慢慢消化。 他攒了下拳,现在当务之急,还是先救义父! 沈星那一席长长的话透露出的赵关山的信息,让他心头一下子绷得紧紧的。 裴玄素现在是东提辖司提督,他可随意翻看两司和宦营的存档。你能相信吗?前任东提辖司督主张明诚记载的也是病逝! 裴玄素太知道东西提辖司这所谓的存档了,都是粉饰太平给几代后的后人看的。 隐秘,密差,没一样是真的! 真正的存档,每年汇总上折后销毁一次。 所以沈星看到的肯定是假的! 这么一想,裴玄素心里真是无比的焦虑,一下连那些震乱都掩下了。 他急切,快步往大门外而去,大批的宦卫缇骑和他的纯黑膘马已经在等着他了,裴玄素单手一扯缰绳,正要翻身上马。 他却突然想起一件事,心中一紧,立即把缰绳抛了,松开马镫掉头往原路飞奔回去。 “彭”一声! 沈星没想到裴玄素去而复返,他一手推开门,背着光,半边侧脸笼在灯光下。 裴玄素说:“这件事情,你切切不可再往外透,一个字都不可以。” 沈星刚要点头,却听见他说:“尤其是你的姐夫!” “你姐夫可能是九皇子。” 几乎是掩下纷乱之后,裴玄素刹那就反应过来了。敏锐如他,裴祖父的任务,丢失的九皇子,几乎是一思及继位的是沈星的姐夫,他闪电般就产生了这个怀疑。 沈星霎时瞪大眼睛,她唬得尖叫:“你说什么?!” 她心脏咄咄狂跳起来了,简直不可思议,她冲上来抓住他手。 裴玄素抽了一下手,他深吸一口气:“我也只是怀疑。” 没有任何证据,只是一种直觉上的猜疑。 沈星震惊,半晌讷讷:“那大姐……” “当然不可以!”他斩钉截铁,并极其严厉,“你也经历了这么多,想必不用我说为什么了?” “徐家大头那边,你一点都不能动,一点点都不可以再碰触,知道吗?” 沈星当然明白。 一种凉意自尾椎窜上后脑,钻入她的心脏和四肢百骸,她一刹手脚都冰凉了。 家里夺爵没入宫籍,徐妙仪最开始肯定也很艰难的,她还有心疾,在皇帝势起之前还得佯装重病卧床很多年,她很多外事必然要借丈夫的手的。 也就是说,徐家绝大部分收拢回的势力和人手布置都经大姐夫的手。 ……假如,九皇子是明太子救走的? 那一切也说得通。 那岂不是,徐家所有东西,几乎绝大部分,亦在明太子的指掌之下? 沈星一刹如同被点穴了一般,动都不敢动。 裴玄素想得更深一层,沈星的二姐夫妻,会不会是查九皇子去了?两口子是梅花内卫? 被杀了? 但据沈星方才所说,没杀。 那是怎么回事? 其实他和赵关山因为沈星的缘故,一直在试着查暗阁,包括两仪宫皇帝那边的。 毕竟位于宫内,有太监的地方,多少能钻点空子。 但并没查到沈星二姐夫妻的踪迹。 假如沈星二姐夫妻的任务真的是去追查九皇子,那是落入明太子的手了吗? 不杀,明太子又想利用二姐夫妻做什么? 这个靖陵大水崩塌又是什么引起的? 还有这个玉山行宫。 可惜沈星只知道她经历的经过,并不知背后详情。 裴玄素深吸一口气,想起了明太子,他眉目一刹狰狞了一瞬。 暴虐的情绪翻涌,花了半晌,裴玄素才把情绪平复了下来,“你记住就好。” 他看着沈星怔怔骇然的神色,到底还是安慰了一句:“但这只是猜疑,未必就是真的,你别钻牛角尖。” 沈星的心这才稍稍一松,她喘着气,用力点点头,有点沙哑:“我知道了。” 要是平时,特别是最近,裴玄素肯定会伸手拥着她,伸手抚她的背,柔声宽慰她。 但他今夜声音暗哑硬邦邦的,没有趁机伸手,甚至她情急之下下意识抓他的手,他还往外抽了一下,不着痕迹把手腕抽出来了。 沈星怔怔的,不禁慢慢抬起眼看他。 两尺高的褐黄色大灯笼悬挂在屋檐下,灯光投在他的背后,他一半脸被灯光照亮,一半被阴影覆盖,下颚绷得紧紧的,山根和鼻梁笔直高挺依旧,却在阴影中凭生出一种推拒的弧度。 沈星这是这辈子第一次,在她叫了一年的二哥的裴玄素身上,感受到距离感。 她不禁愣愣看着他。 裴玄素把话都说完了之后,他克制地点点头,他到现在也不知道怎么给沈星表情,正事说完了,都不知说什么了。 他感觉她仰头盯着他,裴玄素低头想了下,吐了口气,复又抬起,冲她点点头,“时候不早了,那我走了。” 他低声说:“你早点休息。” 说完,他轻轻一挣,挣开了她的手,快步下了台阶,往院外大步而去。 …… 今夜星光很亮,璀璨的星河倾泻,无声洒落人间。 裴玄素进宫之前,已经换回一身赤红飞鱼盘蟒的云锦赐服了。 第350章 此刻星月无声,他背对着她,疾步往外而去。 这一瞬间,竟和前生最后一幕重合。 那个人红披猎猎,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凌厉丹凤目暗黑幽深,蓦地转头,大踏步沿着箭楼的阶梯走了。 带着一群刀剑凌厉杀气腾腾的人。 自此走出她的生命。 他对她做过太多太多的事情,气愤的,怨怒的,恐惧的,强势入侵,她的生命,还有她的身体。 却猝不及防消失在她的生命里。 偏偏,他殉城之前,却让人把她送走了。 让她从此远走高飞,去过再也没有他的、平静安详的生活。 她期盼了很久的那种的生活。 沈星突然哭了。 她盯着这辈子这个年轻裴玄素的背影,突然想起前生的那人,眼泪突然控制不住,哗哗地淌下来。 她甚至哭得完全控制不住,一种突如其来的恸伤搠中她的心灵。 让她难过得不可自抑,心脏拧着般的难过,她哭着哭着,直接蹲在回廊下,抱膝埋头,痛哭失声。 她也不知道自己哭什么。 但这一刻悲伤极了,哗哗眼泪和抽噎,哭得她快喘不过气来了。 一直到头顶恍惚传来裴玄素惊怒的声音,“你哭什么?!” …… 裴玄素快步往外走。 突然孙传廷追上来——孙传廷有伤,在家蹲不住,但不进宫的。 星夜下,孙传廷苍白的脸庞,焦急地说:“星姑娘突然哭了!您一出院门她就落了泪,越哭越大声,难过极了!” 那种悲伤痛苦难以自抑的哭声,听得角房里的孙传廷都惊了,他穿着寝衣就半躬身冲着追出来了。 裴玄素大惊,他急忙掉头冲了回去。 他冲进庭院,廊下的那个瘦削的少女,她一身玉白鱼龙补服没有换下,抱膝埋头,呜呜痛哭,那种歇斯底里般的哭声听得他心脏都拧在一起了。 “你哭什么?!” 他急忙俯身,搂住她急声说道:“你说的事情这么大,还不兴让我消化两天吗?” “我真忙着呢!” 他心疼得不行,所有距离和陌生感顷刻一扫而空。不管有没有前世今生,他和她之前携手一路一个小步脚印走过来,每一点每一滴都真的。 她对他的温软关怀是真的。 他对她的情也没有一点点掺假。 裴玄素想吻她的发顶,他也这么做了,他突然想起,她今夜突然倾吐一切,心里大概会很彷徨吧? 她就像只小刺猬似的,用一身软刺保护自己,但经常舒展自己柔软的小肚皮。 突然把自己的刺拔了,她大约很害怕的。 裴玄素心疼得简直不行了,心里暗骂自己,他连声安抚她,轻拍她,骂自己。 但沈星一怔,马上挣扎地抬起头来,当对上她一双含着悲恸的清凌通红杏目之际。 他却突然闭嘴了。 沈星突兀之下,满腔情感根本没有掩饰。 这是一双怎么样的漂亮眼睛?噙着眼泪,眼眶通红,点漆的瞳仁和悲怆神态,噙着这一种痛彻心扉的不知名情感。 她这一刹的悲伤,想要把心肺都尽数倾出来一般。 悲伤萦绕,如泣似诉,哀恸逶迤,入心入骨。 头灯的灯笼咕噜噜,一刹那,裴玄素急切神色一收,他愣了。 电光石火,他突然问:“前世既然,我,把你送走了,那为什么就你这么年轻就没了?” 裴玄素突然想起,她经常哭,莫名就落泪;一涉及感情,特别是最近,她总是躲避推拒。 她甚至还反覆说过,她不嫁人。 好端端一个年轻女孩子,为什么总想着不嫁人呢?真的只是经历太多吗? ……她心上有人? 没有去安静的地方隐居,而是去和情郎一起过了吗? 遇上什么变故,去世了? 又或者在那些他不知道的年月里,她和谁倾心相恋过吗?对方死了?或者饮恨分手?阴阳两隔? 裴玄素突然意识到,那段陌生的时间和空间,不但让他不知悉她的详情,更有可能,出现一个她的心上人。 裴玄素是很敏感的,他失去的已经太多太多,沈星是他唯一仅有去竭力都要抓住的温柔。 他霎时脸色就变了,沈星错愕和他对视,还在抽噎抹眼泪,惊慌想说话,他突然说:“你有喜欢的人?” “告诉我他是谁?” 裴玄素很想维持平和的表情,但他根本维持不住,一刹的急切,电光联想过去种种,她心里肯定藏着一个人。 一个他不知道的人。 夜风呼呼,裴玄素呼吸一窒,几乎是下一瞬:“你心里藏着的究竟是谁?!” 夜色下,他一刹急切,连表情都变了。 但沈星却陡然一窒,裴玄素这三连问,她连呼吸都一瞬接不上来! 种种悲伤,种种挥之不去,到今夜的滂沱哀恸,犹如闪电一般,霎时被这句话劈开了所有迷障。 “不,不我没有喜欢的人!” 她惊慌失措,一把推开了他,力道之大,竟然把裴玄素都推开了,自己一屁股重重坐在地上。 但懵懂的感情却突然寻到的一个出口,脱闸喷涌而出,她捂住心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泪哗哗而出。 第351章 这一刻,她难受得蜷缩起身体。 在那个人死去很久很久,彻底消逝之后。 她突然意识到,原来她的怨怒、厌憎、复杂,种种情感之下,还藏着有爱。 同衾共枕长达六年,他和她也有过同舟共济艰苦与共,那个猎猎如火喜怒无常的阴冷男人,终究在她的生命里篆刻下了一个深深的烙印。 她不争气,在心里藏着他。 她懵懵懂懂,竟然在这种哭笑怒骂之中,也爱着他。 在这个春凉如水的星夜晚,她竟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沈星掩面,眼泪哗哗而下。 第75章 外面的事情,并未因两人的感情纠葛停下脚步半分。 仓促分开,裴玄素不得不赶进宫,只留下沉星半宿哭泣,第二天眼睛核桃仁似的,匆忙用冰敷。 到上值的时候,才算看不出来。 她带着人往外朝换班的时候,赵青也在匦使院熬了一个大夜,现在整个匦使院各方官员都在,剑拔弩张的氛围一触即发。 这次刑讯是在多方高官的见证下进行的。 裴玄素虽理智上知道是五五之数,但情感上难免对审问罗三多抱有极大的紧绷和期待。 同样紧绷期待的还有太初宫一系的大小所有官员。一旦罗三多被撬开口,在这个造假的顶级高手和后一批上呈的有问题证物面前,再前面的所有物证是真是假都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它们的真假性已经存疑了。 整个太初宫被重击巨压的沉艰局面将立马迎刃而解。 只是很可惜,结果让人失望了。 从清晨到傍晚,面审三缄其口,很快进入刑讯阶段,但拷审了一个白天的时间,罗三多都依然抵死不从:“我什么都不知道!别冤枉我——” 这次的三法司主审还是樊文英,这位年过半百的刑部尚书因为愈发复杂倾轧的局面连内阁都放弃进了,一天审下来,疲惫不堪,樊文英看看两边,无奈说:“若诸位大人无异议,那就明日再审!” 也没什么好异议的,没审出什么来。 但刑部司法不同诏狱,夜晚一般不进行,最多命人盯着上点持续的小刑,明天再继续。 一轮红日淹没于大地,暮色很深与夜色交界,外朝各处檐下的褐皮大宫灯已经挑起来了。 人从提审的刑房涌出来,身边低语不断,很多太初宫这边的文臣武将都依然对这个罗三多抱着极大的希望,紧促绷紧的语气发了狠,明日必须要加大力度审。 裴玄素立在檐下三级台阶顶上,暮色笼罩整个外朝远处模糊不清,他一声不吭,脸色阴沉。 第一场提审结束,他对这个罗三多寄予的希望在急剧下降。 裴玄素就是从士林走出来的人,他太清楚书生意气认死理,裴玄素清楚意识到罗三多开口几率渺茫。 现在单凭蒋系的那两名三法司官员空口白牙,最多只算辅证,拗不过罗三多的。 整个匦使院喧声大作,裴玄素沉沉锐目,扫视过整个庭院的所有议论纷纷交头接耳的大小高官。 太初宫一系的基本都在他站的台阶这一圈。 他冷电般的目光在北衙镇抚司提督寇德智身上稍稍一顿。 寇德勋寇承嗣父子也被勒令暂解职在府不出,但寇氏人丁兴旺在三法司的人依然很多,为首的正是寇承嗣的亲堂叔父寇德智。 ——可能涉案的所有官宦,最后就寇氏父子能逃过去。 所以他必须立即做其他的后手准备! …… 裴玄素让梁彻顾敏衡把韩勃何舟替换下来,韩勃好几天没睡,但还不想走,被裴玄素瞥了一眼,他若有所感,闭嘴跟上了。 裴玄素带着东提辖司的人折返赞善坊衙门,先去了西提辖司一趟,在赵关山这里他没说什么,但回来之后,他立即让人私下把沈星叫过来。 又一天入夜。 再见,裴玄素眸色深深,他盯着灯光下微垂眼睫的沈星,极克制喉结动了下。 沈星小声说:“什么事啊?是不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做的?” 她不笨,隐约想到昨天的罗三多和她的鉴假手艺。 裴玄素这么严肃的私下使人悄悄叫她,肯定是有正经事。 沈星努力敛下情绪,尽量让自己保持自然,小声地问。 ——她袒露了自己,有些不安,并有点刻意回避昨晚最后话题的感觉。 她行动举止间,其实有种娴雅的贞静感,会注意表现得落落大方,已经成为刻进她骨子里的自然习惯。 裴玄素接受能力很强,他已经将那件事囫囵消化下来了,昨晚最后折返慌忙安慰那一场,彼此间那点子小异样也褪去了。 看着她在书桌边坐下来,他立马想起就是她心里藏着人,简直如鲠在喉。 一种急切和焦灼,简直恨不得立即将这个人拉出来,撕成碎片! 他竭力按捺下来,也拉开椅子坐下来,把他刚才找出来的一个匣子打开,取出一叠大约七八张三尺见方折起来摞在一起的空白旧纸,这是裴玄素昨日趁着第一个进入罗家小院变故陡生,心念一动在短暂的罅隙匆忙收藏起的。 裴玄素问:“罗三多的手艺,你会吗?” 他把纸递给沈星,脸色也不禁肃起来了,“你能做出差不多的吗?” 他低声说:“如果可以,我稍候就去两仪宫找那楚元音。” 第352章 听到楚元音这个名字,沈星眼睫不禁颤了下。 但她也立马知道他想做什么,心中一紧,忙接过旧纸,将其摊开,小心翼翼翻细看了一下,抬头:“可以的。” 裴玄素不禁松了一口气。 他沉着脸,告诉沈星:“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会鉴假的人,不少都擅制假。 裴玄素学过,他知道的,很多偏门的鉴别技术学习,都是从一开始的制造开始。 只有了解透彻,水到渠成鉴制两得。 还好,沈星这边没让他失望。 裴玄素深吸一口气,烛光橘黄无声,他脸庞瘦削不少,线条更显锋芒锐利,“我去了解一下宫中的旧档,在寇氏旧档那边找一点合用的东西。” “你先处理一下这些旧纸,再得找些旧墨和印泥。我让杨慎和邓呈讳留下帮你,有什么你都说出来。让他们尽量找,尽快找到。” 还有墨和印泥,可惜在罗家小院的罅隙太短,另外春装单薄,藏墨藏印章会非常明显。 并不容易,但这会儿只能交给沈星这边紧急往外淘。 裴玄素长吐一口气,双目微咪盯着跳动的灯火,露出一抹狠色。 赵关山不同寇家父子,神熙女帝若到万不得已之时,竭力去保的必是寇家。 这些都不必说。 但对裴玄素来说,他要竭力去保的,当然是赵关山啊! 目前的案情是,诏狱内的口供证据链已经断了,那边一扫而空当不得用了。现在从另一面,“构陷东宫私藏兵刃”入罪。 涉及的人中,诏狱内是赵关山和鄂国公寇德勋寇承嗣父子,其中主要的是赵关山和鄂国公寇德勋。 因为两人当时是奉了神熙女帝口谕,掌诏狱内一应刑讯的。 但这里有个空子可以钻。 负责的是两个人,那就加一点证据!东宫案核查目前快到尾声了,假如罗三多撬不开口,马上就要进入最后的羁押入狱和查抄府邸阶段了。 假如,从寇家搜检出来有东西呢? 这个东西,能证明赵关山寇德勋在诏狱内是有分工的, “私藏兵刃”严刑拷打捏造构陷这一块,当年其实是只由寇德勋父子负责。 再设法捏点前情后因,把干这事推给明太子那边。 ——在寇氏这个难啃的硬骨头和赵关山面前,为了万无一失,明太子决定给寇德勋父子加码,让神熙女帝救无可救。他回头设法再解决赵关山裴玄素和东西提辖司不迟。 什么权倾天下,对现在的裴玄素不是一个维度的。 他全身心都在思考目前这个局面,必须把这个坎先挺过去。 他几乎已经肯定,沈星前世,赵关山必然是死在这里的。 既罗三多不行。 他得赶紧另想他法。 裴玄素有点庆幸,他提早知道了,但假若不知的话他也是这么做的。 只是沈星的出现给他一个新思路和设法方向。 不然这般境况,恐怕连他都落一个无计可施的窘迫境地。 裴玄素看着她,“我走了。” 他隐忍片刻,反正已经透露心意,他咬着牙关说:“不许想他!” 他绷着脸说的。 沈星一愣,蓦地抬眼,烛光下近距离,裴玄素那张年轻许多的艳俊面庞猝映入眼帘。但褪去妆容后,他这张脸该有遒劲的男儿气概。 不会有一点苍白和阴柔,不会有一点阉人的特征。 偏此刻那双漂亮的丹凤目暗黑带着沉沉执拗,他正咬牙一瞬不瞬盯着自己。 沈星仰头,和他对视一刹,她盯着这张其实不太一样的面庞,偏也很熟悉,心口一涩,心绪就像被一双手伸进出乱拨一通,顷刻就翻江倒海起来。 纠缠了这么久,那个人对自己也无爱意。 偏偏这个崭新全无记忆、她喊了这么久二哥的年轻裴玄素,她全无这个想法,他却不知为什么喜欢上她? 天意弄人。 眼前人全无记忆,不知所有过去,就像另一个人。 那个她最初用来说服的自己很久的“他不是他”,回旋镖,狠狠戳中了她的心! 可即便有记忆又有什么用? 那个成熟的、她偷偷爱了很久、不知道什么时候喜欢上的人,即便在此地,还不是会奔向楚元音! 沈星强撑起笑,应了一声,裴玄素也不耽搁,沈星来前他已经换了太常寺诸陵署的绿色官服,这次他们不走清吏司,裴玄素思索一圈,选了东提辖司西北边紧邻的诸陵署出去。现在不方便回府,就是麻烦。 夜风起,他叮嘱两句,披一层普通宦卫服和黑披风,拉开门一闪身就出去了,先和韩勃等人汇合。 一阵很大的晚风,沈星见他披风鼓荡,颀长身姿笔挺孑傲而立,他快步下来台阶往东侧花坛一闪,没入夜色,直奔楚元音而去。 他的背影特别像那人,毕竟两人是一个人,高瘦颀长,宽肩窄腰,身姿笔挺如标枪冷硬。 她竟下意识追出两步,蓦地想起,刹停下来,眼睁睁看着这个背影往两仪宫而去。 一刹她想起前生那个成熟男人和飒爽逼人的楚元音的种种,她目睹过的画面。 她心里像拧着一样,为这份迟来的爱,为那个迟钝的自己,为即便她前世知晓恐怕也不过是更难堪的窘迫境况,她蹲在地上哗哗落泪。 第353章 太长久的相处,太多的情感,一页页翻到最后,结果竟然是这样的。 一刹前面种种复杂情绪,都变成包裹这份情的渠涌,变成巨浪重重拍击在她的心头上。 一天时间太短暂,那种悲恸难过钝钝笼罩着她的心,只要稍稍有空暇,她就会想起这件事。 想起两人开心过的,吵闹撕扯过的,冲突矛盾过的。他的优雅阴阳,他的坏脾气,两人难得平和的,不歇的,在床上翻滚做那种事情的。 现在那一下下不适的重凿,就像凿进她心里似的。他那偏瘦却矫健的身躯伏在她的身上,也像伏在她的心。 辛涩酸楚一片,让她的泪点特别低。 但沈星蹲下无声哭了一会儿,她很快强自打起精神来,跑到隔间的铜盆架子边上,掬冷水使劲浇了几次,让自己思维变得更加清醒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现在不是想这些乱七八糟事情的时候,最重要是义父! 义父对她这么好,无论如何都得把这个死劫蹚过去。 她必须全力以赴的! 拍了拍脸,沈星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再抽毛巾仔细擦干净手上的水、印了印身上溅湿的地方,等确定干爽,她转身跑出去,把书案两侧烛山上的蜡烛全部点燃了,并叫了徐芳邓呈讳过来帮忙把烛山架子拉开足够的距离。 沈星这才小心上前,去再度端详这些旧纸,脑子里思索她需要用到的旧墨和砚台印泥印章细狼毫等物。 造假不是那么容易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份难勘破绽的假文书,哪怕再厉害的师傅仓促间也是造不出来的。 因为新纸不管怎么弄,都没有旧纸的柔软自然,大师傅一看就能看出来了。 得用桑皮水持续慢染,辅以长期的日光暴晒和阴晾等手段,才会加速纸张的旧化。 罗三多晾了一院子的旧纸和墙边的一大堆旧砚旧墨胡乱堆放,正是这个原因。 不是他不收拾,而是他的职业需要这么堆放。 幸好裴玄素这人非常敏锐,凭借他曾经见过的第一批第二批文书物证,他收起的全部都是肉眼看起来和前者色泽旧度很接近的旧纸。 沈星翻看了一下,抽出来两张,其余全部都能用。 接着,她仔细交代她需要的陈墨之类的其他东西。她市井生活经验不够,但没关系徐芳邓呈讳他们都在,大家埋头一阵讨论,很快定下明确要寻找的目标,连夜就匆匆准备去了。 …… 三月十九。 春末夏初,连续两天的春雨之后,太阳一下子炽烈起来了,银胭河滚滚春潮尤未消化完毕,却猛地似彻底进入夏日。 朝局也一样,汹汹不可逆的态势的再难以人力回天! 审讯罗三多并没有结果,这个造假的书生有正气凛然的心,牙齿都被打掉了一半多还是那句话。 东宫包括门阀这边面色越来越轻快,甚至还噙着若有似无的笑。 太初宫这边氛围沉凝得如黑云压顶。 十九大朝。 现在大朝常朝举行的地方已经移回太初宫和太初门之内了,神熙女帝高居銮台九层玉阶直上,早已夺回了唯一帝皇的至尊宝座。 但自神熙女帝往下,太初宫一系的所有文武武将,没人高兴得起来。 明太子无所谓在哪里上朝,在太初宫不是更好吗?才更让他这母皇如鲠在喉不是? 他坐直矜贵优雅,却极闲适,一身十二章皇太子的赤红玄黑冕服——大燕朝皇太子地位沿袭前朝,非常高,不但能名正言顺拥有小朝廷,甚至连冕服也仅仅只比神熙女帝少了一种纹饰。 神熙女帝面色阴沉如雨,明太子却勾唇而笑,他那极独特韵美的微焦嗓音,拱手对上首道:“母皇,东宫旧案也差不多该收尾了。” 从阴恨的夹缝迸发的一种愉悦,让他此刻心尖都在战栗。 神熙女帝脸色阴沉,死死盯着她这个该死的悖逆儿子不语。但朝堂之上,大燕律是国朝的根基,在场的也不是末朝昏君和末朝乱臣。 大殿内,秦岑冯禹章等东宫亲信铁杆及文仲寅夏以崖等门阀势力文官武将纷纷出列附和,高昂激烈,咄咄逼人,一下子吵杂起来了。 神熙女帝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照案序而行。” 明太子勾唇一笑,收回视线,瞥向底下的三法司主审刑部尚书樊文英。 樊文英盯着头顶两道冷电般的视线,他心里连连无奈长叹,怎么每次都是他?但也是只得拿着笏板肃容拱手:“臣领旨!” 他禀:“东宫旧案不日将进入覆核案情的阶段。” 罗三多该放弃刑审了,没有意义。 等三法司覆核完案情,上折,若无误,就该拿人羁押入狱,最后查检府邸。之后,三法司拟妥罪刑后上折门下省,走最后宣判入罪的定案流程了。 该死的死,该勾批的勾批,一轮腥风血雨的人头落地之后,东宫旧案才算过去。 唉,也不知到时候又是怎么一个光景? 樊文英肃容汇禀一句之后,低头归列,没有看身边任何人。 所有三法司属真正的中立的,皆如此。 沈星升了职之后,现在也有资格跟着赵青在大殿一侧通往偏殿的侧门位置旁听朝会。 严婕王云英也在,但女官们沉默不语。 沈星心里像坠了块铅似的,又想到他们已经准备好的东西,一时七上八下,翻江倒海,忐忑得不行。 第354章 外面的大朝会辰初散的。 讨论其他的军政二务也没什么人有心思听,神熙女帝阴着脸一言不发走了,皇太子也走了,跪送二驾起身,赵青叮嘱沈星等会带队回去,该换班的换班,该去匦使院去匦使院。 她低着头绕往后面的懿阳宫去了。 沈星目送赵青,但她这会儿也没什么心思去想赵青和神熙女帝这对祖孙会说什么安抚话。 她收回视线,努力收敛一下心神,和严婕等人出去。严婕王云英的监察院就在外朝,她们直接先回去的。沈星则带着梁喜她们往朱雀门方向往匦使院而去。 一群玉白金黄玉龙补服披黑披风的女官们沿着侧面的阶梯下了太初宫台基,顺着宫廊和甬道穿殿过宫而去。 太初宫是前朝皇宫重新改建的,遥遥连接两仪宫,和前朝后廷城呈北斗七星对位,而神熙女帝上朝理政的太初懿阳重阳的主宫正正好位于紫薇星位。 一路拆卸了很多宫墙,又建了很多挡煞拱卫的宫殿,所以弯弯绕绕还挺复杂的。 沈星带着一群女官,刚越过最后一重障殿,前面是通往承天大街的外朝大广场。她离得远远,就望见带着人往这边走的蒋无涯,后者原来沉着脸和身边的傅骁在说话,好像也望见她了,蒋无涯立即就往这边跑过来。 她赶紧往后退了一步。 沈星不禁蹙眉长长吐了一口气,阳光的阴影里,她心头发涩,既然已经不考虑了,那她就不应该和蒋无涯多碰面,先让时间冲淡一切再说。 她冲梁喜等人笑了下:“我们走那边。” 大家都是行走宫廷的女官,有几个人还是有冤家的,大家虽然没看到外面有谁,但大家都懂,心领神会,立即转道。 其实大家都有点忧心凝重,毕竟监察司是应运神熙女帝而生的,也不知监察司以后怎么样了? 只不过,还是有乐天的,和沈星笑着打趣几句,“星星,你躲哪个呀?” 沈星还来不及说话,一转过甬道,她一惊,脸色陡然煞白。 只见前方不长的狭道尽头,明太子銮驾在此而过。他坐的是夏辇,头顶华盖,一个宝榻样式的坐辇,没有挡帘的,直接就像抬的一张大榻。 前后宫人太监仪仗,东宫卫队,宝榻夏辇的后面跟着东宫的十几个勋爵宗室和文武官员,她的姐夫安陆王楚淳风也在内。 但她都顾不上和楚淳风对视。 因为明太子侧头低声说话一抬首间,就望见了她。他那双雅致漂亮的眼睛实际锐利如鹰隼,微咪,直直就盯住了沈星! 他勾唇冷笑一声,冲沈星招了招手。 沈星就像被猛兽锁定了一般的战栗,从尾脊直窜后脑勺,她心脏狂跳,僵硬着,往前走过去。 梁喜大惊失色,她跪在拐角半身位,悄悄往后挪躲回墙后,起身飞奔,想了想,往裴玄素方向去报讯。 沈星一直走到皇太子銮驾前,她想跪下问安,但明太子依然招手。 她只得一步一步往前走去,连楚淳风的心都绷紧了,不禁侧头望着明太子。 但明太子没看他。 沈星走到宝榻辇座侧,她低头,感觉一双微凉瘦削却刚劲的男性的手抬起了她的下巴,她被迫和明太子对视了一眼。 那双雅致隽秀而冰黑眼眸,像百丈寒冰似的,一眼,她的心脏就不受控制战抖起来了。 明太子居高临下,细细端详她骇得有些发白的脸,“徐家的女儿?倒是有些本事。” 也不知他指的是什么本事,包不包括青龙大巷的罗三多?不知道明太子发没发现,那天傍晚的人是她! 明太子看完,淡淡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楚淳风忍不住喊:“太子殿下!” 明太子冷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他松开手,楚淳风不敢再说话,明太子没有再给沈星一个眼神,冷冷道:“起驾。” 仪仗从眼前过,楚淳风忍了又忍,低声对沈星说:“快回去。” 他眼里暗含急色——自沈星为就裴玄素彻底站队神熙女帝之后,徐芳就把外城和徐妙仪那边好几条联络路线都主动断了,几事不密则成害,肯定不能把徐妙仪那边拖下水。 这是没办法的事,徐妙仪虽急得要死,但也只能默契不再去信联系她,姐妹俩就断剩下最后一个联络点,非到生死关头级别都不能启用联络了。 两边都一大摊子人,一大摊子事。 徐妙仪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妹往裴玄素、往太初宫的那边真正狂奔而去。 沈星还跪在地上恭送,看楚淳风眼里暗含的焦色,她心里不禁咯登一下,难道明太子真的知道那天傍晚那个人是她? 但楚淳风也不敢说话,偏头低声说了一句,就赶紧跟上了。 …… 东宫没有点太多的长明烛,明太子虽年轻,但也有些畏光。 长时间在朝堂上挺直脊梁而坐,对于他现在的身体状态而言也成了负担。 回到东宫御春堂内殿之后,楚淳风郑安赶紧去扶他,明太子歪在榻上歇了半炷香,才重新坐直起来。 他低咳两声,半脸潮红,也没急着出去和秦岑等人说话,举起双臂让太监宫人卸下朝服冕冠,换上一身平日穿惯的一身天青色外衣的素色云纹太子襕袍。 一半脸苍白,一半脸潮红,唇咳嗽嫣色,如同一个唇畔含血的弱不胜衣美人煞星。 第355章 当然,明太子的意志和杀伤力,和弱不胜衣一点关系也没有。 薛如庚和张隆也在。 明太子走到窗畔,他在虎口关的那丛小青花还在,换了个陶瓷盆子栽上,春日过,生长茂盛蓬勃。 明太子拿起银箸,随手松了几下土,他突然道:“裴玄素也算幸运,有个女人为他东奔西走,殚精竭虑。” 他抬首,冲楚淳风淡淡一笑:“你这个小姨子也是个了不起的。” 楚淳风:“……” 他一句话都不敢说。 楚淳风固然知道明太子许多许多不为人知的东西,但当然也不可能是全部。 明太子心思深沉,别人很难猜度出他的想法。 楚淳风心下紧张,但根本不敢询问反驳,明太子本就不喜欢徐妙仪,更对他只有一个儿子很不满意。 他和徐妙仪青梅竹马是在明太子被幽禁的开头期间。 楚淳风低头不说话,张隆和薛如庚嘴如蚌壳了,殿内安静了片刻,明太子冷哼一声,把银箸扔到窗台上。 朱红槛窗大敞,夏风炎炎,阳光炽炙,殿内有些昏暗。 明太子冰冷勾唇:“万事俱备,现在就看裴玄素愿不愿意救赵关山了?!” 从虎口关到大理寺大狱,裴玄素绝地翻身简直能载入史册供后来者瞻仰般的漂亮。 裴玄素一出来,立马把他冲太初宫张开的大网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逼得明太子不得不采用罗三多备用的东西去补锅。 还折损了他当初百般探寻拜访才得来的这一名偏门但极有用的人才! 这个裴玄素果然如明太子所料的,只要不死,必成他的心腹大患。 没错,赵关山和寇德勋在共掌诏狱的这个可斡旋的空子,既是合情合理的情况,但却也是明太子刻意给裴玄素留出挖的坑。 明太子的眼光异常的精准犀利,他对裴玄素的解决的心从来没有松懈过。 皇帝之死不成,立马就开始铺垫第三个杀着! 只要裴玄素要救赵关山,他就必须会往这个坑里跳! 量身打造的。 毕竟裴玄素身边,也有个鉴假制假甚至知晓罗三多存在的高手,鉴假高手都是制假高手,不是吗? 想起无缘无故百思不得其解的暴露的罗三多,明太子忌惮至极,俊雅眉目一片凌厉之色。 …… 天气已经很热了。 沈星从地上起来的时候,冷汗热汗已经湿了一后脊。 她返回太初宫一系临时征用匦使院隔壁太仆寺一个库房做商议休息用地的一个小院,东提辖司和监察司各占一个抱厦和厢房。 沈星一进去,凉意扑身,她紧接着就被裴玄素用力抱了一个满怀。 梁喜进不去懿阳宫,更不敢喧哗惊扰圣驾,急忙掉头去找沈星的心上人裴玄素(?)。 裴玄素一听,当场脸色大变。 最后还是理智勉强压制了他的冲动。这是皇城外朝,沈星是有名有姓的从三品女官,身后还有那么多的监察司女官在,明太子不可能对沈星做什么。 只是不管罗三多信息有没有暴露,沈星这下算彻底摆在明太子的眼皮子底下了。 他牙关紧咬,紧紧抱着她,这个有些汗味和这辈子熟悉熏香的年轻很多的怀抱。 很像很像,那人这样霸道地抱满怀动作。 但偏偏又不是。 沈星半后背的热汗,心脏还蚕残存着方才的战栗,但骤不及防被这么紧紧拥抱,箍得她生疼。 她还是恍惚了一下,闪过一下这个念头。 她很快回神,这才大口大口喘着气,前世今生,沈星还是第一次这般近距离接触明太子这个让人胆寒的人物,不管是形势上还是身体生理上的。 她忍不住用力闭了闭眼睛,捂住心脏,下巴被抬起的触感仿佛还在,她赶紧用手蹭了几下。 沈星的那点子恍惚和异样,裴玄素还是察觉,他不由狠狠咬了一下牙关。 唯独死人最难争! 也不知道那人这辈子死了没有?! 他恨得咬牙切齿。 但现在谁也暂顾不上这些,沈星大喘气好一会,赶紧推开裴玄素的手,她压低声音急忙说:“东西已经好了,昨夜焙烤过,已经成了,可能用了。” “那……”她不禁紧张起来,攒紧了手。 裴玄素深呼一口气,也是脸色沉沉:“那就尽快送进鄂国公府去。” 沈星心一下子咄咄急跳了起来了。 …… 第二天夜里,在裴玄素的安排下,他、韩勃都熬了一天加一个大夜,轮到他们回去睡一觉了。 邓呈讳肯定跟着他回去的。 他们现在在东提辖司。 稍候,永城侯府会传来裴明恭急病的消息,裴玄素就会马上赶回去看裴明恭。 赵关山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不好去,但他肯定会催促韩勃代他去探望。 到时候,他们会带着伪造好的物证文书,从已经挖掘好的侯府地道穿出,改装靠近往鄂国公府去。 沈星则会跟着一起回去,但她和裴明恭留下侯府,不会继续跟出去了。 裴玄素值房起居的第三进院正房,次间小书房已经成了一个造假的实验室,匆忙之间,乱七八糟很多东西都没有收拾好。 沈星匆匆跑进去,从衣箱内里裘衣的缝隙里抽出一摞用油布蜡封又用衣物包好的厚厚油纸封,递给裴玄素。 第356章 暮色起了风,外头树梢摇曳哗啦啦的,门窗紧闭的室内点了灯烛,裴玄素抽出东西,站着仔细一张张翻看。 沈星胆子不大,再加上这是改变前世轨迹的,她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一个不慎,连裴玄素都要被卷进去,粉身碎骨。 沈星在旁边看着他翻,忍不住说:“这就出发了吗?” 她不安,裴玄素知道,聪敏如他,甚至也曾猜度这有可能是明太子留给他的陷阱。 但裴玄素说:“我岂能眼睁睁看着义父身死。” 从出蚕房至今,赵关山的包容照顾恩深似海,他也早就真正视赵关山为父。 他这辈子珍而重之的人已经不多了。 沈星是一个,赵关山是同样厚度的一个。 裴玄素问沈星:“你当初又为什么要豁出去救我?” 其实都是一样的。 此刻回想当初,裴玄素出狱后已经详细知晓了沈星做了什么,心中一阵翻涌的情潮在剧烈鼓滚。 沈星当然知道,换了她,她也是这么做的。 她紧张,但千言万语,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把攒在手里的油纸和蜡柱递给裴玄素,重新蜡封上。 裴玄素亲自动手把蜡封弄好,反覆仔细检查了一遍,这是慎防有可能会出现的落水情况,慎之又慎,只为万一。 他低头哑声:“义父为我至此,我今天若不竭尽全力,我枉为人。” 所以他明知可能是明太子的陷阱,但他义无反顾去了。 赵关山视他如子。 他视他如父。 他从不多说,感情也多是内敛,但一点一滴,羁绊铭刻入心。 裴玄素是个很重感情的人,虽然他所拥有的三情已经少得可怜。 死去的人他没忘记。 但仅存的他更珍重。 越少,越刻骨铭心。 裴玄素一身殷红似血的华丽赐服,熬过夜后脸色有些晦暗,眸光黑沉紧绷,但他毫不迟疑把油纸包妥善收进怀中。 外面侯府报讯的人已经到了。 沈星小声说:“你们要小心。” 裴玄素深深望了她一眼,灯火下的那个暗黑漩涡般的眼神似要把她吸进去一样。沈星不禁捏拳抵住了桌沿,她想摇头,但此情此景不合适,只得咬唇紧张看着他,冲他点头。 裴玄素长吐一口气,低头再度整理一下怀中的油纸包,确定看不出来了,转身往外疾步而出。 邓呈讳也已经准备好了。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裴玄素脸色沉肃,一先一后,迅速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第76章 隆隆雷声,东都今年第一声闷雷在夜空下乍起。 炙热了一个白天,瓢泼大雨撒了下来。 据前生档案记载,赵关山是在神熙十四年三月二十五死去的。 今天是神熙十四年三月二十二。 突如起来的炸雷把沈星吓了一跳,外面惊呼喧哗声立马就起来了。 隆隆的春雷,像要击在人的心坎上一样。 整个东都很多人都被惊醒过来了。 沈星根本没睡着,她立马跑到窗畔把窗户推开了,黑夜里,一道闪电在半边天空开出无数枝杈。 裴玄素他们还没回来。 她本就坐立不安。 “轰隆——” 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要将苍穹都击穿,重重砸在人的鼓膜和心脏上。 狂风大作,暴雨倾泻。 沈星心脏都险些失序,她捂住彭彭跳动的位置,听见隔壁裴明恭屋子的骚动,她赶紧跑过去。 圆脸福娃娃般的大孩子窝在蓬松的枕窝里,紧紧搂着盖身上他喜欢蓝色被子,面露紧张,屋里灯火点亮,太监仆从走动。 裴明恭装病很努力,但这样的夜晚让这孩子一下子想起家变被锁拿到东都大狱和蚕房的那段日子,他彷徨。 沈星坐在床沿俯身,她努力笑,“好哥哥,没事的,打雷而已,咱把耳朵堵住好不好?快睡吧。” 好不容易把裴明恭哄睡了,暴雨倾盘,雷声隆隆闪电不断,她回到隔壁自己临时安置的房间,站在忘记关上的窗户前,窗台地面已经溅湿了一片。 水花飞溅在她的脸上,她伸手把窗户关上,闪电再度再黑夜开出半边天空的紫蓝色的分叉。 “轰隆——” 一声巨响,她背靠湿漉漉的窗台,捂住心脏,春雷乍响,究竟是好还是不好的兆头? 这雷声让她心慌,但她也不敢去想。 ...... 裴玄素没管那么多,隆隆雷声,血液在脉管汩淌奔涌。 他和韩勃邓呈讳各带了五六个心腹,在鄂国公府附近一直转到下大雨才找到进入机会。 鄂国公寇氏,当真是个一个庞然大物,鄂国公府犹如龙盘虎踞在东都西城之首,在风雨巨雷闪电的黑夜都依然给人一种岿然不动高不可攀之感。 这个兴盛了足足六百年的陇西巨族,在大燕神熙一朝,最终推至了巅峰。 在这个庞然大物般的府邸面前,不管是从前的宣平伯府裴氏,抑或东西提辖司和宫廷的那些阉人内宦,都显得那么粗陋和渺小不可及。 但夜色中,裴玄素只望了这座宏伟如小城般的巨府一眼,立即就掉头开始沿着这一带开始寻找进入机会。 鄂国公府墙高四丈,守卫森严,至今仍保留一千寇氏府兵和近卫,负责夜巡的好手也不少,巡逻路线一点空隙都没有。 第357章 裴玄素等人准备充分,伪装成居住在后巷的国公府下人和家眷,穿着粗布和仆从的服饰,进出行走,最后上值下值时间点过去,不得不隐蔽藏入仆役家中空屋子中,小心游走。 一直到雷声大雨下来,他们终于找到了进入机会。 他们走的是下水道,这么大的雨,国公府内的排水盖子肯定得开锁提起,不然积水根本没法及时排出。 狭窄进一尺多见方的黝黑水道,微微倾斜向下,湍急雨水翻搅几乎灌满了整个窄管,他们匍匐着,逆水而行,连呼吸都难,一喘不好气,岔了呼吸,冲出去人就完了。 最后也就三人,裴玄素、韩勃、邓呈讳,身手最好的这三人能坚持下来。 杨慎等人钻了不足一丈就不行了,只得赶紧折返,以免再进里一点被冲出还有露馅拖累的风险。 黢黑的下水道,迎面的湍急雨水冲得呼吸都不能,在里面艰难地爬行,浑身一下水就湿透了。 裴玄素小心翼翼护着怀里的油布封。 这样的雷雨夜,他同样想起家变期间的那些暴雨倾盘的一个个绝望夜晚。 他已经保不住一个爹,不想再保不住另一个! 在这样狂涌冲面的水流和暗无天日不知尽头的下水道,眼前闪过很多过去的画面。有他亲爹的、有他亲娘、有赵关山、有韩勃沈星的,天伦之乐,最后是赵关山在红漆大官船上和他悄悄坐船舷私话,拍在他肩膀上的重重一下,然后拉着他起身去看了大夫。 裴玄素不断偏头呼吸,在这样的环境里,谁也说不了话,后面韩勃突然岔气了,他返手一把拉住韩勃,逆水把后者拖近,用背部挡住湍急的水流,让韩勃赶紧呼吸把气重新调均。 之后无声放开,继续匍匐前行。 终于到了府内的下水道出口,雨太大了,把天捅破了一般,闪电不断爆开巨雷,负责开下水道的小管事早就撑伞避到抱厦去睡了,也根本没人想到,居然还有人能从下水道潜入府中。 他们最后被呛了水,全凭一股意志力挺到最后钻出来的,黝黑的小花园里,他们窜进一处漆黑的花房,压低声音剧烈咳嗽着,狼狈至极。 终于缓和过来,三人不敢耽误,立即往府邸内摸索而去。 他们也没敢靠近鄂国公和寇承嗣等人的书房和居住院落,守卫太森严,不是他们仓促间进来的这短短时间能完成的。 裴玄素早已忖度过,他们摸到藏书阁去,在藏书阁摸索了一阵,找到了个还算理想的位置,最后小心翼翼取出那个用蜡封住的油布包,一层一层揭开油布和油纸上的蜡封,最后取出那几封伪造的文书物证。 在寇氏家史的底层,把它们塞进去。 这是以这十年间各种原因死去的鄂国公的两个心腹和内史身份和口吻写的,三者后来经寇氏举荐出朝任官,都有参与神熙三年的东宫之变。 日以继夜翻查太.祖朝旧档,摸清这些人在寇氏的大概地位和轨迹,并模仿练习笔迹,字是裴玄素写的,印鉴文书是沈星焙烤做旧的,他已经连续多年没有阖眼了,此刻眼皮发涩脑子有些嗡嗡的。 他明知自己在冒险,但他没有后悔,他甚至已经安排过裴明恭和沈星了。 完事原路出来,有惊无险。 闪电雷声少了很多,暴雨哗哗下的。 他们离开了鄂国公府一带。 黢黑雨夜,通济内渠的石拱桥边,他伫立在风雨中,瘦削脸庞,风雨飞溅在他的脸上,他说:“我不后悔。” 隆隆雷声滚过,他声音并不高,但韩勃听见了。 一句催泪,韩勃眼泪爆出,他用力一抹,狠狠一锤裴玄素的肩。 两个浑身湿透的人,用力单手拥抱撞了对方一下。 裴玄素和邓呈讳拥抱拍了一下;韩勃和裴玄素分开后,又狠狠地和邓呈讳拥抱一下。 韩勃和邓呈讳说:“你永远都是我的兄弟!” 暴雨中,这个阉宦年轻人热泪满眶,一切尽在不言中。 裴玄素回望远处的鄂国公府,黢黑雨夜,一角重檐飞脊高高翘起。 他此刻想不到沈星说的前世未来,也想不到其他东西,喉结滚动,深吐纳一下。 裴玄素一把抹脸上的雨水,低喝一声:“走!” 黢黑雨夜,三人迅速消失在黑乎乎的狭巷中。 ...... 东宫。 暴雨如注,哗啦啦蕉树花木在风雨夜中急促摇曳的声音,雷声隆隆,仿佛要击穿天地,闪电划开半壁长空。 室内点灯,带着雨水的狂风自半开的槛窗灌入,书案上哗啦啦纸张纷飞。 明太子疯狂大笑:“没想到啊!真没想到啊——” 他一得永城侯府给东提辖司报讯说裴明恭生病,裴玄素带着人赶回永城侯府消息的时候,他就猜到裴玄素的选择和今夜的后续了。 真没想到啊! 裴玄素不可能没有猜疑,但他真的为了赵关山铤而走险了。 明太子疯狂大笑,笑着笑着,剧烈咳嗽起来,他眼泪出来了,不知是咳嗽的,还是喷涌的情绪的。 “这么好的一个兄弟啊!可惜,可惜,我不配啊——” 明太子捂着咽喉剧烈咳嗽,躬身,脸色一刹铁青又胀红,他还在笑着,笑得眼泪疯狂滚下,他哈哈大笑,不知笑别人,还是笑自己,笑声有种惨然的极悲疯癫。 第358章 虞清郑安伺候在内,两人哗一下眼泪就下来了,急忙过去抱着明太子的腰,扶他,一个急忙去端茶取药。 明太子剧烈咳嗽,服药之后,才勉强停了下来。 他脸上还带着残笑,半倚在太师椅上,青白瘦削的一只手握住扶手青筋暴突,他喘息着,把捂住咽喉和胸腔的那条手臂慢慢放下了。 他敛了笑,面无表情盯着风中噗噗闪烁的烛火许久,喘息终于平了。 明太子终于挪开视线,他盯着虞清郑安两人年轻又满满泪痕悲伤的面庞——虞清郑安是他保父奶母小儿子和玩伴的最小的弟弟,他疯了一样闯进懿阳宫割腕才保下来的。 他轻声说:“马上就要把第一笔血债讨回来了,你们是在高兴吗?” 明太子半边脸苍白,半边脸潮红,斜靠在太师椅上的瘦削身躯微蜷缩,长发半披,清雅妖冶,又有一种外人不得见的病损孱弱。 虞清郑安见状心中酸楚到极点,眼泪哗哗下来了,也不敢抹,拚命低头掩饰,喉头哽咽。 明太子没有管他们,他面无表情移开视线,朱红槛窗开了半扇,被风雨吹得不断辟啪。 透过这半扇开合的大窗,外面暴雨倾盘,漆黑哗啦啦翻搅着,雷声雨声闪电不断。 明太子想起神熙三年,他讽刺扯了扯唇。 想当年,母亲登基之初,他一度欢喜过,以为终于摆脱那种无休止的父母成仇和囚禁倾轧,现在回想,简直傻得可怜。 不过他终于回来了。 踩着他兄弟全家的血,殚精竭力筹谋十年,终于要在今日开始把这些血债恨仇一笔一笔讨回来了。 明太子站了起来,他淡淡道:“收拾一下,就寝吧。” 他没有熬夜的资格。 在把他想做的所有事情做完之前,他不能死! 明太子不再看一室风雨半眼,他转身,进寝殿去了。 ...... 裴玄素已经去过鄂国公府了,该收网了。 一切也按照原定的速度往前推过去,东宫旧案的证据很清晰,放弃了罗三多之后,樊文英重新把整个案情都盘了一遍,写了宗卷,把案情、证据和所有人的涉案人员都记录在案。 所有参与稽查审讯的官员在自己所属部分签字用印。 之后,交由三法司内的大理寺官员进行覆核。 覆核完毕,交由负责监督的三法司御史台部分进行再核准。 上述过程一直在御史台的监察下进行。 三法司内部确定无误之后,将长长的卷宗和折子上呈门下省,上呈皇帝,上呈中书省的政事堂和武英殿内阁。 已经进入最后的结案阶段了,内阁和政事堂无异议,上呈皇帝批复,待朝廷的旨意下来之后,就进行最后的人员羁拿入狱和查检府邸了。 然后宣判了。 这一场母子对垒。 国朝中的剧烈碰撞。 最终以明太子的胜利告终! 懿阳宫,御书房。 下朝之后,明太子特地来了御书房一趟。 天青玉白皇太子常服襕袍的高瘦青年背光而立,外面暴雨后湿透的地面和炽烈的阳光成为了这位天潢贵胄的背景色。 他缓步而去,此时此刻,一点弱不胜衣都不见,如同一只优雅嗜血的猎豹。 明太子优雅俯身行了一个标准的面圣礼,自顾自站起身,他微笑着,却渐渐敛了,面无表情盯着端坐御案后怒发冲冠冷冷盯视他的母亲,他说:“儿子这些年在行宫苟延残喘过得艰难,母亲这龙椅坐得可开心了?” 他心道,这只是个开始前菜。 神熙女帝御案上放着内阁和政事堂刚刚呈上来的厚厚卷宗和奏折。 她脸色铁青,勃然大怒:“你这个逆子!” 神熙女帝霍地站起来,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给朕滚——” 一个砚台重重砸过来,毫不留情的力道,明太子可以避,但他没有! 那个砚台砸在他的额角,“辟啪”落地碎成几块,浓稠的一股鲜血顺着他的白皙的面庞淌下来。 他不禁笑了一下。 有些讥讽,但他发现自己没有多少愤怒。 他的母亲给他的伤那么多。 这点小伤又算什么? 明太子面无表情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去了。 神熙女帝盯着他血流满面的伤口沉默了片刻,明太子转身走了,她重重坐回御椅上!面前御案厚厚的卷宗着折子,她顷刻又勃然大怒,“这个该死的逆子——” 帝皇暴怒,戾意填胸,“哗啦”一声,御案上所有的东西都被扫到了地上! 神熙女帝久经风雨,数度起伏浮沉,东宫旧案开始了这么久,她也不断应对着,这个结果当然不是意料之外。 但当断臂折膀的局面最终呈现,她依然暴怒。 太初宫内外噤若寒蝉。 但明太子已经快步下了须弥座台基了。 他也没擦脸上的血,走到皇太子夏辇之前,他蓦地站定。 眼前偌大的太初宫大广场,远处宫城、外朝和皇城外若隐若现的民居官邸。连续两夜暴雨,汉白玉地面东一块下一块湿漉漉的,没有东宫小花园和外面街巷的枯枝残叶凌乱,白日炽烈阳光直照,却有一种刺目和潮闷。 明太子静静伫立在他的仪仗和这个偌大的皇城汉白玉广场边缘。 第359章 其实他给裴玄素挖的坑并不复杂。 前两天,神熙女帝果然选择了救寇德勋和寇承嗣父子。 最后关头,阁臣、当年的刑部尚书宋显祖,现今神熙女帝的股肱心腹之一,宋显祖突然开口了,把当年构陷薛显、捏造薛显罪名以及朝中几桩牵涉鄂国公寇德勋的迫害太.祖遗臣的罪名都背上了。 如此一来,鄂国公寇德勋的罪名就轻了一半。 ——要知道,鄂国公寇德勋也是开国顶级功勋之一,当年太.祖皇帝和年轻时的神熙女帝共结连理,寇家携十万兵马和一整个陇西首族所有资源倾力支持太.祖皇帝,成为太.祖皇帝麾下第一个也是始终最强劲的组成势力。 当年得寇家倾力归附和十万精兵,太.祖皇帝给寇氏一个令牌信物和亲笔书信的承诺,开国后汰换成丹书金牌。 不至于什么都免死,涉及谋陷东宫是大罪,但罪名轻了一半之后,这个丹书金牌是足够抵的。 鄂国公府和鄂国公父子,最多被勒令闭门反省几个月,损了个丹书金牌,回头就出来一切照旧了。 这怎么行? 明太子恨毒了寇德勋父子乃至整个寇氏!他有这个遭遇,绝对少不得寇氏推波助澜。寇氏自神熙女帝继位之后不免暗生希冀,他这个太.祖皇帝和神熙女帝亲生的嫡出皇太子,自然是眼中钉肉中刺。 思及此,明太子不禁讽刺一笑。可惜寇承嗣实在差了点,足足十年有余的时间,居然都没能让他那母皇感到满意,决定立其为皇嗣。 明太子要摁死寇氏啊! 不管是明面局势还是私人情感上! 他这个计划,其实是一石二鸟。 裴玄素那些东西,最好做得天衣无缝,给寇氏的罪名重重加码,他必诛死寇氏!! 而裴玄素,破坏了神熙女帝安排的顶罪,他大概会把这事推到自己头上,但神熙女帝真的一丝都不会怀疑吗? 他适当推波助澜一下。 裴玄素这个位置和东西提辖司,拼的就是帝心,到时候都不用明太子出手,神熙女帝就会干脆利落解决掉裴玄素。 哪怕不直接死。 一卸下这身赐服和权柄,裴玄素也玩完死定了! 后面的是阳谋。 明太子冷冷勾唇,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 他慢慢抹了脸上额头的鲜血,用丝帕捂住额角,锐利眼眸扫视一圈,正要登上座辇,视线却顿了一下。 远处宫廊,赵青正带着十几名女官往懿阳宫疾步而来。 一半残雨,一边炽阳,闷热潮意在滚动,一层热汗覆盖在脸上身上,沈星走着走着,猝一抬头,望见了不远处的皇太子銮驾。 明黄朱红,旌旗猎猎而动,华盖座辇之侧,明太子一身天青玉白的皇太子常服襕袍,银色龙纹在阳光下流动微闪,优雅威势青年正单手用丝帕掩住额头,正望着这边。 沈星一抬头,对上就是那双让人胆寒的冰冷视线。 没错,明太子眼珠子一动,盯的正是沈星。 如虎狼盘踞,冰冷无情,突兀发现,视线一对,沈星心脏就是一缩。 明太子冷冷审视盯了她片刻,转头登上座辇,不等她们过去见礼就走了。 留下沉星就像心脏射了一支冷箭似的,一刹紧缩起来,这两天雷雨留下的心慌在一刹无端转为一种不祥的预感。 明太子为什么会注意到她? 真的只是因为她在裴玄素下大狱期间为他奔走吗? 这种的突兀注意,已经连续两次锁视,总会让人忍不住想,他是不是知道了她是透露罗三多的人? 她这两天都很忐忑,忐忑到感情事都顾不上多想了,担心赵关山,担心裴玄素。 沈星拚命吸气呼气,告诉自己千万别慌,千万一定要注意绝对不能露出一点不对的神色。 她努力保持原来的样子,赵青神色复杂站了一会儿,皇太子銮驾走远,方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她跟上去。 …… 一切都往一个不可逆的方向倾泻而去。 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赵关山在这最后的时刻,他终于察觉了端倪了。 这段时间,西提辖司的氛围都很沉闷。 朝堂风起云涌,掀起腥风血雨,可提辖司乃至十二宦营,除去裴玄素带在麾下的人,一直游离在外。 明明是决定他们是否粉身碎骨的事情。 偏偏他们被排除在外。 命运倾轧。 半点不由人。 每当这个时候,西提辖司不管高还是低的每一个人,都清晰又悲哀地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个阉宦走狗。 如同一柄刀俎,平时再怎么锋锐,也不过是一个器物,他们品阶有高有低,一定程度却是连官场的人权都没有。 赵关山人后不说,人前却一直表现得很沉稳,他静静等待着自己命运。 这些年,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死法各异,他知道随时有可能轮到他。 在去年动十六鹰扬府的时候,他就有这个自觉了。 可这一天,他正在前衙的明堂和陈英顺几个说话的时候,梁彻突然从东提辖跑过来了! 梁彻曾是赵关山的心腹,赵关山仔细斟酌精挑细选之后,最后选中了他和贾平等人给了裴玄素,自此跟在裴玄素身边。 梁彻是其中身份品阶最高的,所以后来东提辖司重建,他顺利成章成了裴玄素的副提督。 第360章 相较起晚一点提拔何舟和顾敏衡,梁彻从一开始就是裴玄素的左臂右膀。 梁彻很快为裴玄素所折服,真正成为裴玄素的人。 但,东西提辖司不是一家人么? 裴玄素是赵关山的义子,亲密无间的,这也不是什么背叛。 梁彻知道裴玄素的焦虑,很清楚东宫旧案的进展,他也心焦如焚。 这段时间裴玄素私下的忙碌和已经送进鄂国公府的文书假证据,他是不知情的。 但昨天裴玄素和韩勃同时有了点风寒,轻微的鼻音,私下吃了点成药就没事了。 但梁彻太了解目前的局面了,也深知裴玄素韩勃的焦灼如焚,这么凑巧的事情,他心当下就漏跳了一拍。 裴玄素这人太厉害太敏锐,梁彻不敢试探,但好在还有韩勃。 他装作忧心忡忡唉声叹气,偷偷观察韩勃的反应,韩勃得了裴玄素叮嘱确实掩饰得很好的,但心弦一松的那种眉宇间的焦虑舒展的细微变化,梁彻很熟悉韩勃,很快就发现了。 梁彻私下驴拉磨似转了一轮,终究按捺不住,趁着轮到他回去睡觉的时间,赶紧私下去西提辖司给赵关山报讯。 “我也不知是不是?但我直觉,督主大人和韩勃肯定做了些什么?” 梁彻有点无措说了:“还有,督主大人这几天总觉得很疲惫,说起来冯维几天都没见人了,说是病了,星姑娘看着似乎也有些累的样子。” 赵关山蓦地站起身,他当场就有种,这两孩子该不会是背着他在做什么冒险的事吧?! 他心下大急,赶紧去查。 赵关山是多年的太监头子,甚至太.祖朝时他的就深植宫廷了。他要全力去查一个东西,揣度着方向,还真很快就发现了蛛丝马迹。 ——裴玄素要搞假证据,他不但需要那三名鄂国公府心腹和内史出身官员的一定量笔迹,他还要深入了解鄂国公的过去,而判断这三人的位置,从前后事件和这三人轨迹揣度他们应有的地位和口吻。 所以他才会找楚元音,开启了太.祖朝的皇帝旧档,翻阅明暗折子寻找了解。 ——历朝历代,皇帝批阅过的折子和卷宗都会用一个专门的宫殿收纳存档起来的,这是皇朝和先帝们的轨迹,不会销毁,这也是继位之君的学习场所之一。 大燕开国四十余年,神熙女帝登基后修葺前朝皇宫赐名太初,整个政治中心转移十多年,自皇帝登基后两仪宫才重新鲜亮起来。 这个尘封的太.祖朝旧档足足三层一个大宫殿,现在当然是在楚元音这边的。 当时用的都是心腹。 但赵关山在宫廷经营很深,他有了大致的怀疑方向之后,很快就确定了,尘封已久的太.祖朝存档广元殿,确实在近日被开启过,里面的有不少被翻动过的痕迹。 蒙尘被动得最多的地方,小太监不认识字,但照着歪歪扭扭把折子抬头和卷宗名都抄录下来了。 厚厚一摞纸很快送回赵关山的手里。 赵关山一见,当场眼眶骤热,点滴老泪就下来了。 “这两个孩子怕不是要气死我了!” 可嘴里骂得多狠,这一刹心里的拧痛动容就要多厉害! 没想到他年过半百,胯.下空空,这辈子却是个有儿子的命! 还有俩! 两个把他当了亲爹的好孩子。 可他一个做爹的,又怎能让孩子冒险给他替死呢? ——对比起裴玄素韩勃的冒险不悔,赵关山要冷静太多了,明太子这个让人胆寒的存在。 万一,万一啊! 这个可能性很大啊! 他都五十多的人!一般人活到这个年纪,都算好寿了。 他又怎能让两个年轻的孩子替他死呢? ——即便这次过去了,他们提着脑袋的差事,凭借的全是简在帝心,一旦失去了神熙女帝的心,结果就是死! 裴玄素走到今时今日这一步,这个位置,他要么保持要么进,不能退,退哪怕一步都是万丈深渊的死! 这孩子,明明自己身负血海深仇,竟都不顾惜自己! 赵关山老泪纵横,“傻孩子啊,傻孩子,还说想和星星白头偕老呢,怎就这么傻了呢!” “义父都一把老骨头了!” 一张一张翻过,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印入心,印入骨。 事已至此,他能死,孩子们不能死。 谁想死呢? 蝼蚁都尚且偷生。 但这本来就是他的罪孽,怎么能让孩子们给他背? “我造的孽,还是我来吧。” 赵关山一张张翻过纸,翻到最后,深吸一口气,让情绪平复下来。 他仔仔细细思忖过局势进度前后,还有明太子微妙放出的这个空子,心里是越想越笃定。 赵关山很快拿定了主意。 他仔细将这些纸张折叠起来,本想细细收入怀里的,但想想不妥,很不舍但还是用火折点了烛台,端着它走到书案旁的火盆边,一张张烧了。 看着这些柔软泛黄的纸张变成的灰烬,火星舒展燃烧过,渐渐熄灭。 外面已是暮色四合了,有乌云挪到西边遮住大半残阳,又一夜大雨将至的样子。 赵关山打开书房大门,他抬头望了望连日被雨阳灌透而舒展的树梢枝叶,夕阳残红照在他的脸膛上。他笑了一下,良久,收敛起来。 第361章 赵关山转头,环顾这个他待了十多年的西提辖司提督值房大院,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熟悉,而他的鬓边已花白,双手有了苍老的斑纹。 有这么好的两个,不三个孩子,他这辈子没什么好遗憾的。 赵关山深吸一口气,沉声吩咐:“明早之前,尽量把西提辖司和宦营我的人都召回来。” “另外,来人,准备车,我要进宫。” 陈英顺一惊,但很快按下来:“……现在吗?督主?” 赵关山整理了一下领口衣襟,金黄色蟒纹赐服在残阳下绣金粼粼,他说:“半个时辰后吧。” 让他稍作一些准备。 第77章 赵关山浸淫宦场宫廷三十多年的老人了。 他也足够了解裴玄素。 他往从前他给裴玄素的情报系统放点消息也并不难。 进入最后结案阶段,裴玄素身处三法司也并不闲着,他安排东提辖司的缇骑宦卫城里城外核实被勒令停职在府的官员及家眷是否确切待在家中,心里存着事,但面上并不显。 但傍晚时分他获悉一则信息,耿先玠的遗孀带着家人进京了——耿先玠就是他伪造物证的三名寇氏死人之一。 裴玄素心一紧,这个时候为什么上京?紧要关头,他惟怕节外生枝,立即就借口核实亲自出城往东郊去了。 赵关山轻轻把裴玄素支使出城之后,他随即就在西提辖司内部弄了一场短暂的骚乱——他知道一名掌队和一个老番役是神熙女帝放在西提辖司的暗子。 弄出提督值房被盗了什么重要物品的仓促骚乱,他本人也表演了一番骇怒和急慌,那两名暗子想必马上就往太初宫送密报了。 转身大踏步回了值房大院,赵关山急怒的表情随即一收,他站了片刻,抬步进了自己的大值房,静静坐了大约有两刻钟,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 他站起身:“好了,该走了。” …… 雨云越积越厚,但雨还没下来,空气中还存着白日晒了一天的燥炙,但风已有了一丝凉爽。暮色已经彻底不见了,一点点最后的余晖残存在西边地平线。 赵关山一身金黄色的蟒袍赐服,他行到西提辖司大门前,门前有裴玄素走流程随意放的两名东提辖司宦卫,两人见这动静很错愕,被赵关山微笑一指:“你俩小子可不许给你们督主报讯。” 陈英顺赵怀义等人跟着从值房大院出来的,不少人眼眶泛红,陈英顺马上带着人把这两个小子扣住了,赵怀义和张韶年悄悄往东提辖司摸去了。 夕阳还有一点残红,赵关山驻足站在大门前,面前停着他坐了多年的那辆朱红石青精绣金色云蟒纹的奢华大车——标志性阉宦出行的排场。 赵关山近段时日被裴玄素带得都习惯了骑马。 一下子回归现实。 他不禁苦笑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登上木阶墩子上车——从前的东提辖司督主赵明诚,其实梁默笙也是,这些阉宦老祖宗们都是用的小太监当人凳脚踏,唯独赵关山从来没有这么做过。 小太监他也当人。 虽然外面经常不当他们这些没根的东西是人。 说来,也是裴玄素登上朝堂数度进入三法司强势带着提辖司进入正式的大燕政治朝堂舞台,东西提辖司和宦营跨越了某条界限后,地位有了显著的提升,很多朝廷官员渐渐也变得正眼看他们。 赵关山承认,裴玄素确实比他这个老头子要强多了。 他欣慰又感慨,这样的话,他把他这些追随他多年的心腹们、也是一群可怜人交到裴玄素手上,他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赵关山登车,朱轮辘辘,往皇城而去。 没有走承天大街,而是从沿着太仓一路走西边的安福门,之后穿过横街,远远越过东宫,抵达了太初宫的。 车队一路都是沿着拱护皇城的金水河外的皇宫根下走的。暮色与夜色交映,赵关山撩起车帘,一条比平日湍急的河道内,金红巍峨宫城,连绵宏伟,庑顶重檐飞脊,在暮色和夜色中有些黑魆又轮廓清晰,庞然而威仪。 赵关山在宫墙外,也很清楚红墙里面是哪个内衙,什么仓库,哪里又是宫人聚居的,甚至不少地方有什么小破烂但多年没有修葺的位置,他都知道。 赵关山撩帘慨看,这座他挥洒了一辈子青春和岁月的皇城啊。 一路走着,他目不转睛看,一直到最后一线残红消失了,也终于抵达了太初门前。 赵关山下了车,站在这座他恭谨半生的皇城主人面前,凝望片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往前行去。 …… 皇城,太初宫内。 烛山点燃了,殿内的光线不算很明亮,神熙女帝年迈后再也没有灯火通明到刺目的地步过。 大殿内相隔一段距离才点一架烛山,在光线找不到的地方,有些昏暗。 威仪不损,添了幽秘,夜色下白底黑甲的御前禁军持刀无声肃立,纁红宫灯与夜色交织,这座矗立在西皇城中轴线上九十九级汉白玉台基上的巍峨赤红宫殿,依然代表着掌管天下生杀的至高无上皇权。 当赵关山获得召见后低头拾级登上台基上的宫廊,踩在那两尺见方的御制金砖上,他依然先嗅到了面对那两扇大朱红隔扇殿门无声溢出的馥郁龙涎香。 第362章 犹如神熙女帝本人一般衮烈霸道的帝皇御香。 赵关山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毅然而去。 有小太监给他打帘子,不敢说话,但瞪大眼睛疑惑看他,大约是想问赵关山为什么不待在西提辖司进宫了? 每每这种阉宦部门被卷进去朝堂漩涡,风声鹤唳的时候,这些大小太监不管是不是赵关山的人,难免都会有几分心惊胆战和兔死狐悲的担忧感。 今日,神熙女帝已经雷霆之怒一场,御案附近的摆设都换了一趟新的。 但怎么说,神熙女帝登基称帝已经十四年,她稳坐帝皇之位,她是有她的底牌的。 ——这一点,明太子的有所猜测。 神熙女帝被迫断臂折膀损失股肱,但远不至动摇她的帝位。 但这次的损伤不可谓不大,雷霆大怒是必然的。 至晚间,太初宫已恢复表面的如常,神熙女帝脸色阴沉沉的,进出侍立的宫人太监个个含胸垂首,噤若寒蝉。 梁恩出来带的赵关山。 他抬头望了一眼赵关山,梁恩涉及密报的传递和整理工作,他是知道西提辖司傍晚骚动的,底下人和主子都不一样,梁恩似乎隐约嗅到赵关山今天进宫的意图。 两人两个立场,不会也不敢相熟,但到底认识了这么些年,都是阉宦,梁恩不敢说话,但心里连连长叹,也只能引着赵关山进去了。 神熙女帝脸色有些晦暗,灯光映照鼻梁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她端坐御案之后,冷冷道:“赵关山,你不在西提辖司闭门待着,进宫做什么?” 赵关山跪在地上,他早年做出宫内伺候人的活,眼前的神熙女帝就是他真正的主子,从广汉宫门前为求一线生机不顾一切跪在地上拽住她的宫裙曳尾至今,已经二十八年了。 半昏半明的宫殿,过去种种时光和血腥艰险在眼前过,赵关山浑身战栗,他伏身哑声说:“老奴是来想替陛下最后一次分忧的!” 他也绝对不能把裴玄素拖进今夜他面圣的前因后果来。他的罪名也由他自己扛。怎么样完美扛下?并把裴玄素韩勃两孩子及麾下所有人摘出去,他已经斟酌想好了。 他从怀里取出一卷折叠好长长的认罪书,已经签字画押好了的。 ——神熙女帝此刻相当烦躁,因为明太子除了要逮住裴玄素之外,更重要的那当然的寇氏! 他恨不得吃了寇德勋父子的肉寝了这对父子的皮!明太子对寇氏的恨毒犹在赵关山之上——因为赵关山这阉宦固然可恨,但毕竟算奉命行事,没得到什么实际好处。 而寇氏父子觊觎储位,推波助澜,是真正的居心叵测早有图谋之辈。 除了裴玄素这里,明太子还给寇氏上了多重的保险,确保寇氏无法甩脱罪名。 宋显祖奉命给寇氏父子脱罪,顶了多项的罪名,但今日三法司的折子呈送三省而御前之后,明太子示意麾下的人连续提出了多点质疑——宋显祖当年是刑部尚书,要做这些事可以,但他到底和诏狱还是隔段距离。 在明太子早有准备的诘问和对症之下,不少地方实在站不住脚了。 寇氏的人当场的脸色铁青铁青的,明早继续诘问核对下去,恐怕就要兜不住了。 另外虽然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但有些事情能被人知道,却不好弄上台面去的,这样反覆被抖落,对神熙女帝的帝皇威严是极大的损伤。 在这个重要的间隙里,赵关山来了。 他来得恰到好处。 宋显祖不适合顶诏狱的罪,但赵关山却最适合把事情都揽到他自己身上来。 如此,完美迎刃而解神熙女帝要保寇氏的眼前困局。 赵关山伏跪在地:“稍候老奴就到三省去一趟。” 把供呈砸实,明太子的步步紧迫将立马戛然而止,明早就能正式结案了。 ——明太子这人,让赵关山都为之胆寒,他挖坑,必会有所准备,是绝不允许裴玄素这边在结案前把东西暗中拿回去的。 赵关山也不想和裴玄素再争拗这事了。这孩子死心眼得很,又敏锐手腕过人,铁定能弄出大动静来的。 所以赵关山快刀斩乱麻,因为再拉扯出下去,他必然会将裴玄素乃至韩勃都全部拖下水的! 他都五十多的人,几个孩子人生才刚开始,他怎么能让他们和他抱着一起殉葬? 赵关山跪在厚厚的赤红猩猩绒地毯上,龙涎香息在这一刻感觉浓烈极了,熏得他头晕,眼眶鼻端有些发热。 他死死躬下腰,忍住眼泪。 神熙女帝翻开长长的认罪供呈,她“啪”一声阖上,双目锐如鹰隼:“赵关山,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赵关山的罪名也板上钉钉了,为了什么要多背一些?傍晚西提辖司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赵关山为了掩盖裴玄素,让一切变得顺利成章,早就准备,他浑身瑟颤,叩首道:“老奴有罪!今天傍晚,应该是明太子的人,从司内老奴的值房!盗走了老奴……老奴存的暗档!” 他支支吾吾,“这些年的做的一些事,有后续的,老奴年纪大了怕有所遗忘,就记录了下来。本来藏在暗格,只是老奴一个看的,谁知……” 这是大错误。 东西提辖司为什么年年要销档?那是因为他们很多差事都涉及帝皇秘辛、帝皇心术,绝对不能外透的。 第363章 赵关山这是犯了大忌讳了! 而且最重要的,他跟了神熙女帝二十八年,几乎所有秘事都知道。 半昏半明的大殿内,神熙女帝几乎马上勃然大怒:“赵关山!你竟敢私存暗档——” 赵关山涕泪交流,哭道:“老奴有罪,老奴有罪!一出事老奴就直奔宫里来了!求陛下恕罪,求陛下恕罪,……” “老奴想将功折罪!求陛下不要迁怒西提辖司,和那两个孩子,求陛下了!求求陛下——” 赵关山得给自己一个进宫揽罪的原因。 他伺候神熙女帝多年,对神熙女帝有一定的了解的。 神熙女帝还用得上裴玄素,还用得上东西提辖司。 这杜撰的暗档事件也牵扯不到去年才到提辖司的裴玄素头上。 他领东宫六百一十三口血案的构陷之罪,虱多了不咬,背不多背那部分结局也没区别,他一个无根阉宦,六亲也基本没有,也没诛连。不过宫籍阉宦除如裴明恭这种亲近至极的,就算还有些不影响了。 一入宫籍,斩断尘缘,从此就是皇家的奴才。 赵关山伏跪,额头紧紧贴着地面,这一刻老泪纵横:“求陛下看在老奴二十八年来的忠心侍奉,再赏老奴这一个恩典罢陛下——” 说来实在难忍心酸,赵关山也算忠心耿耿数十年,但最后的时刻,神熙女帝放弃了他。 他怎么也不可能和寇德勋父子及整个寇氏相比拟的。 偌大的太初宫御书房内,帐缦半垂,半昏半明,呼呼一阵带着水汽的夜风灌进殿内。梁恩死死垂着脑袋,这一刻眼眶发热,但不敢被神熙女帝发现,像桩子立在柱边。 隐隐的雷声,今晚的夜雨又快开始了。 神熙女帝站了起来,居高临下,俯瞰痛哭流涕狼狈已头发花白的赵关山。 赵关山追随她已经足足二十八年,从她和太.祖皇帝龃龉变质的伊始,从她还是皇后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她的心腹。 从青年到暮年,她如是,赵关山亦如是。 如果可以,神熙女帝并不会放弃赵关山。 真的好一个悖逆之子啊! 神熙女帝思及明太子,目光陡然一戾。 呼呼的夜风自敞开的殿门灌进来,烛火扑簌簌不断闪动着,一阵大风,吹灭小半,殿内一下子暗了许多。 半昏半暗的御书房大殿内,神熙女帝盯了赵关山良久,最终一拂袖坐下:“梁恩,带他去三省。” 赵关山心里一松,他了解神熙女帝,这是答应了。 虽他身后,神熙女帝肯定还会保住东西提辖司继续用,裴玄素也必然会继续是东提辖司提督。但经一经恳求还是有些区别的,赵关山算把跟随他多年的心腹和大小阉人都摘出来了,裴玄素掌着提辖司距神熙女帝也好歹更贴近一些。 卖了惨,打了感情牌。 除去他自己以外,东西提辖司和宦营都不受影响了。 …… 雷声隆隆,闪电不断,瓢泼大雨而下。 这几天的雨水来得好,阻隔了很多传讯,连飞鸽在这天气也不敢往外飞。 赵关山拦住消息就更容易了。 他去了三省,樊文英等人被连夜叫过来了。 次日天亮后,皇帝刺驾案和东宫旧案彻底结案了。 寇德勋父子及整个寇氏惊险擦身而过,阁臣吴柏幸运因前者的事也被赵关山脱了不少罪名,最后被降职留用,还有一小部分的文武官员。 余下的绝大部分,羁押、查检府邸,斩首、流放、抄家和夺爵,等等不一而足。 神熙女帝面沉如水,太初宫一系亦然;但最后杀出赵关山这么一个意料之外的纰漏,明太子暴怒,也不见得高兴。 但这些和东西提辖司所有人都没太大的关系了,外面腥风血雨,西提辖内亦悲哭难忍。 赵关山是宫籍,神熙女帝最后驳了斩首拟刑,赐了一杯鸩酒。 ——反正也不差了,三省和三法司就没在这个问题太多拉扯。 沈星当天在下值回了侯府去看“生病”的裴明恭,当夜睡在侯府的,她得讯的时候,一切已成定局了。 而裴玄素韩勃接到这则惊讯快马狂奔折返西提辖司的时候,赵关山已经把鸩酒喝下了。 他时间算得刚刚好,刚好和两个孩子见上最后一面。 …… 沓沓的马蹄,直接冲破了西城门的拒马路障,城门尉和守门兵士见鲜亮华丽的赐服和赭色的宦卫服饰,不敢阻拦,赶紧让开。 裴玄素带着韩勃贾平等人风尘仆仆刚回来的时候,沈星哭着跑出来,她一身玉白的玉龙补服和三山帽,衣襟和下摆还有刚才哭过和仓促奔跑的污渍,她崩溃的哭声:“我来的时候,义父已经把酒喝了!” 裴玄素心胆俱裂,他翻身下马,仓促间竟趔趄了一下,和韩勃等人狂奔而入。 赵关山在值房大院的第三进他起居的地方,人很多,陈英顺、赵怀义、张韶年、侯郭兴、李仲亨、唐盛等等数十名东西提辖司的副提督号头官掌队、宦营掌军,赵关山多年的铁杆心腹,个个都满面含悲,眼眶泛红,不少人在抹眼泪。 裴玄素韩勃等人跑进第三重院子,赵关山已经和陈英顺他们说完话了,他坐在圆桌边上,微笑冲裴玄素韩勃和沈星,他三个义子女招手,“快来,孩子们。” 第364章 他已经沐浴过,换了新的衣服,本来想有点想换自己喜欢的常服的,但想想要给裴玄素交接,还是换了金褐色的蟒纹赐服。 掺有银丝的头发还带些水汽,但已整整齐齐梳好了。 赵关山转身,到床侧坐下,他已经开始有点不适了,就着陈英顺赵怀义的含泪搀扶躺在床上,盖上新的被子。 裴玄素韩勃沈星三人飞扑到床前。 沈星已经哭过一次,把位置让给裴玄素和韩勃,男儿有泪不轻弹,后者人还未到,眼泪哗哗而下。 裴玄素和韩勃一手一个,紧紧攒住赵关山的手,甚至韩勃爬到床上跪上去了,“义父!义父!大人——” “爹,爹爹啊——” 两人痛哭流涕,嘶声恨喊着。 “别哭,别哭,”赵关山慈爱的目光看着看着三人,尤其是裴玄素和韩勃,等他们哭着质问他,他“嘘”,微笑道:“别哭了,义父要给你们叮嘱事,都别哭了。” 他甚至开玩笑,“可不能让义父死不瞑目啊。” 裴玄素强忍悲伤,俯身到赵关山耳边,赵关山低声和他说了暗账的事情,让他过后找陈英顺他们杜撰一本,另外说了几个女帝曾经的大秘密旧事给他听——这是陈英顺他们都不知道的,到时一并写进去,这暗账就像模像样了。 到时找个机会,就说找回来了。 另外赵关山低声叮嘱:“你们尽快把鄂国公府里的东西尽快取回来。” 不能把这把柄落明太子手上发挥,得让其无对证。 昨夜一夜大雨,今早晨曦喷薄,鸟鸣声啾啾,其实是个很晴好的天气。 赵关山情绪其实也挺平和的,他半坐起身,认真看着屋内追随他多年的心腹们陈英顺等人,肃容道:“从今往后,你们就跟着上清吧,但凡念着过去一二,视他如视我!” 该说的,已经说过了,裴玄素能耐手腕所有他们也看在眼内,是很服气的。 能留在提辖司和宦营掌军的,必是赵关山的多年心腹。 大家肃容,齐刷刷单膝下跪抱拳,端正对裴玄素深施一礼。 陈英顺含泪道:“督主,您就放心好了。” “我放心,我放心。”赵关山也有些泪目,不管是裴玄素,还是今日在场的所有心腹,还有交给裴玄素其他东西,他都很放心的。 赵关山唯一隐忧的,只是神熙女帝的寿元和阉人晦暗的将来。 但这些,说也没意思了。 赵关山有些难受:“希望,希望你们将来都能好好的。” 起码七老八十,才来找他。千万别一整批来,也别英年早逝。 但他今天也不想说这些了。 裴玄素起身,上前去一一扶起众人,含泪重重拥抱过,再回来,韩勃哭得撕心裂肺:“你为什么不要我了!爹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赵关山无奈:“你都这么大了,好吧爹就受够你了,你啊,也该自立自强了!以后要听你上清哥哥的话,听见没?” 他抬头望裴玄素,赵关山还是很不舍的,韩勃是他一手养大的,不是他生的,却是他和妻子的亲儿子,他也有些泪:“上清,韩勃这傻小子我就交给你了。这傻孩子有时候顾头不顾腚,你替我看好他好吗?” 韩勃沈星一左一右,握着赵关山两只手,一个在哭,一个撕心裂肺地喊。 裴玄素上前,郑重从赵关山手里接过韩勃的手,哽咽:“我会把他当亲弟弟。从今往后,就和哥哥一样。” “好,”赵关山欣慰点头,“真是好孩子。” “别伤心。” 赵关山温声安慰三人,以及大家片刻。他重新躺下去,头枕在玉枕上,盯了帐顶的青花暗纹片刻,不禁长长叹了口气,“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对的。” 赵关山怅然:“我确实有参与构陷东宫谋逆,朝中死了很多人,东宫六百一十三口间接或直接死在我手里的。” 他还记得午门处决那天,真正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明太子割腕自杀,带着伶仃了二十来个人,坐着一辆青帷旧车,孤零零被押送往宾州行宫。 所以明太子今日要讨这笔账,赵关山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不冤。 只是坦然接受死亡之余,在这个最后余生的光景里,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却有一种难言的委屈和酸楚。 赵关山这一生,一开始是个被获罪的阉割青年太监,是真的连饭都吃不上。宫廷倾轧,底层太监宫人蝼蚁似的一死一大片,他实在被逼迫得活不下去了,最后从锁拿去慎刑司的路上竭力挣脱枷锁,居然在宫内逃跑了半天,最后被抓获之前,他豁出去一切扑倒寇皇后的脚边,拉着她的曳裙边缘,仰着头,恳求寇皇后给他一个生的机会。 从此,赵关山兢兢业业,竭尽一切所能,为他的主子效命。 第一次杀的人时候,鲜血喷在年轻的赵关山脸上,他几欲作呕,回去后拚命洗脸,几天都没吃下饭。 可终究还是要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他只是一个阉宦,奉命行事,对方不死就得他死;随着神熙女帝一步步掌权最后登基称帝,有些事情他不得不做,到了西提辖司督主这个位置,他不能流露一丝悲天悯天,他不能有半点心慈手软。 他没法退了,退一步就是死。 第365章 这些年他救了不少阉人,也想法设法收拢了不少人手,他们跟了他,他总要尽全力让他身后的人活下去才是。 赵关山喃喃道:“东宫旧案,能了结在我一个人身上,挺好的。” 提辖司和宦营都不受牵连了。 只是他不自禁伸手抚了下胯.间,那里空荡荡的,这一刀下去,改变了他的人生,自此悲哀酸楚如影随形。 “其实,我还是有点高兴的。” 赵关山不禁浅笑了下,想到马上就要摆脱阉宦这个身份了,他居然有些开心。 但他可不敢告诉孩子们和大家,他希望他们都好好的,再不易,也要好好活下去。 能当人,就别当鬼。 该和陈英顺他们说的话,这一宿和刚才都说过了,剩下的一点时间,他特地留给裴玄素韩勃和沈星的。 赵关山心里高兴,眉目也舒展,冲裴玄素招招手,裴玄素俯身过来挤走韩勃,赵关山含笑看了这俩孩子一眼,又看看沈星,他冲裴玄素眨眨眼,笑道:“若有机会,不用顾忌我。” 提辖司性质特殊从来没守孝这回事的,赵关山也根本不在意这些,要是裴玄素有本事和沈星趁他热丧成个亲给他看,那赵关山才是真高兴。 沈星大哭渐渐停了,无声抽泣安静看着赵关山听他说话。赵关山转眼就看见她清凌凌杏仁大眼通红一片,鼻头也红红的,无声抹泪,却安安静静靠边,把位置让出来给裴玄素和韩勃。 这孩子素来都是乖巧贴心的,时间长了,就像一块肉暖暖的长在你心上似的。 多惹人疼爱的孩子啊。 沈星面露惊愕,急忙看裴玄素,又看赵关山。 义父……知道? 赵关山怜爱得不行,招手叫她过来,握着她的手柔声嘱咐她:“对,义父知道。这小子不是个坏的。 “但若有朝一日,他负你,你只管说义父。 “但凡他有一点良心,就不敢再欺负你,得放开你。你也可以找你韩勃哥哥。” 说着说着,赵关山也有些泪目:“对不起,义父不能再照顾你了。” 父女缘分是惊喜,他很珍惜,可惜短暂如斯,才开始不久,就要结束了。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赵关山临终挖心掏肺一番话,忆起从前他对自己父女种种关怀和照顾。 沈星刹那泪崩,泣不成声。 他最后拉过韩勃,和韩勃说:“我要去你娘团聚了,有什么可伤心的?” 韩勃哗的眼泪就下来了,他嚎啕大哭。 …… 赵关山最终是去世了。 他死的过程很痛苦。 鸩酒渐渐发作了,其实在和裴玄素说话的时候,他就隐隐开始疼痛,但赵关山忍着。 渐渐的,他有些说不出话来了,脸颊开始抽搐,腹部疼得腰背佝偻在一起。 他的牙缝开始出血,脸色渐渐变铁青,唇色变紫。 赵关山竭力躺平,但所有人都看出他很痛苦的。 万幸的是着痛苦相对短暂。 赵关山深呼吸,睁开眼睛,竭力让声音平稳一些,“你们,你们要团结,不然,不然就不好了。……” 阉人已经快无路了。 他现在只盼着神熙女帝能活得长一些,再长一些。 赵关山盯着裴玄素,裴玄素含泪点头;又看韩勃沈星,两人拚命点头;又看三人身后的陈英顺等人,后者已经围拢过来,含泪抹眼,大声喊着督主和大人,纷纷用力点头应着。 赵关山紧紧皱着眉头,“噗”喷出一口鲜血!他栽倒在床上,不知是毒还是剧痛,他视线模糊,恍惚中看到那个娇妍美丽的青年少妇,她梳着同心髻,鬓边是他买的流苏发簪,青青一身披帛襦裙,含笑在眼前看着他。 赵关山一恸,他喃喃道:“眉娘,我来了。” 我来找你了。 没负你当初殷殷叮咛,不管怎么艰难不易,他也咬牙活下去了。 茶室小院找到了,杯盏也放进去了。 勃儿也养大了。 是个好孩子。 他另还添了个好儿子,有个好女儿。 可惜他尽力,最后也没有善终。 希望孩子们日后能得个善终。 可惜,他看不见了。 也不知人是不是有魂?如果有,他希望能看到孩子们都好都有善终后,再喝那孟婆汤,去投胎。 …… 赵关山咽气了。 叱吒东都,横行京师,率提辖司缇骑宦卫,让多少人闻风丧胆,让多少人唾骂他是个持着皇权的阉宦鹰犬,赵关山。 最终死在了他造就的罪孽,东宫血案的反噬;死在帝皇所赐的一杯毒酒上。 整个西提辖司提督值房大院陷入一片哭声中,连东西提辖司必要的留守的宦卫也或黯然或落泪。 韩勃和沈星一下扑上去,大声喊着:“义父!义父——” 可怎么哭喊,人死已不能复生了。 白幡扬起来,素绦悬在马车上,裴玄素亲自抱起赵关山,他们哀哭着把赵关山送回德毓坊的善国公。 赵关山半生谨慎,竭尽所能为帝皇效命,裴玄素还记得当初他对明太子銮驾转凌厉态度时,私下教他的那些话——他们这样身份,要以神熙女帝意志为意志,若对明太子继续恭敬,累积不得几次,就该被抛弃,就该活不下去了。 第366章 赵关山被封善国公,但其实这国公府他住得很少,他更多是待在西提辖司的值房里,以待随时奉召。 和寇氏那庞大如小城的府邸并不能比,但这个不小的国公府,没有一个血亲,也没有一个眷属。 只有面露惶惶的大小太监。 冰冰冷,空荡荡,树梢昨夜蓄的雨水浇在身上,浑身的都冷透芯。 灵堂很快设下了,黑色棺椁就放在上首正中。 韩勃和沈星痛哭失声,陈英顺等人也是,就连徐芳等人也不禁低头黯然落泪。 可韩勃撕心裂肺哭了很久,他突然发现,裴玄素自从抱赵关山回来装棺,上了三炷香之后,就消失了,一直都没见过人。 韩勃把赵关山当亲爹的,赵关山就是他爹!一腔悲恸刹那转为极大的愤慨,他蓦地站起来,冲往后面去了。 沈星差点被他撞翻,急忙起身追上了,“韩勃,韩勃!你别冲动——” 裴玄素不可能不伤心啊。 韩勃冲得很快,两三下就把沈星甩在后面了。 韩勃抓着一个人问了句,直奔后堂,冲进去,就望见了裴玄素。 裴玄素已经把整个善国公府肃清了一遍了,赵关山没有被夺爵,但随时都有可能会,他甚至已经备有车驾,随时移灵回永城侯府。 此刻正撑额坐在左侧一张太师椅上。 韩勃冲进去的时候,见到这一幕,他刹那恨极,正要怒喝,裴玄素抬起头来,韩勃却一愣。 裴玄素双目赤红,神态中有一种隐忍到极点的神色,他极克制地抬头看冲进的韩勃,露出的虎口和颈部位置都扎着金针。 韩勃顿了下,嘶哑:“……裴玄素,你没事吧?” 他想起了裴玄素的情志病。 说着,但两行泪倏地自眼里淌下,韩勃哽咽,哭出来了。 “裴玄素!裴玄素!爹死了,爹死了啊——” 他痛哭失声! 韩勃什么时候都是倔强不驯的,此刻蹲在地上,呜呜哭着,眼泪哗哗。 裴玄素从赵关山死后,脑子就嗡嗡的,老刘担心他会影响正恢复的病情——他已经按赵关山吩咐提前准备了药,立即把药给裴玄素服下,又用金针刺穴通窍。 裴玄素不用,但老刘说这是赵关山遗言叮嘱,他才受了。 裴玄素站了起来,他慢慢的,伸手把那些针给拔,针药齐下,他那种一阵阵窜过的热流感已经消失了,只是心中愤恨却前所未有的巨大! “彭——” 裴玄素狠狠一脚踹在隔扇门上,当场把整扇隔扇门踹飞,轰隆地砸在院子上。 他恨极了! 什么应该不应该,罪孽不罪孽,这都是皇权倾轧下的牺牲者。 他是,赵关山是,韩勃也是,沈星都是,这东西提辖司所有阉人全部都是! 凭什么啊?! 他想到明太子对他做过的种种事情!无端端几乎死绝了全家,他父亲甚至死无葬身之地! 想家变后过往种种困难求生和苦苦斡旋挣扎。 还有眼前的,他义父一生身不由己,却背着他认为该是自己的罪孽被赐下了一杯鸩酒! “我不服!!” 裴玄素恨声。 他不服啊! 凭什么那些皇族九五之尊高高在上,帝皇皇太子,他们努力为臣,被利用被害全家。 成了阉宦,还被迫种种被鱼肉成刀俎,不得善终。 裴玄素从小就是个执拗的,越压抑越不忿,到了今天终于抵达了顶点!有些不屈不服一点点累积,到了今天因为赵关山的死陡然破闸而出! “皇族,太子,帝皇。” 在唇齿呢喃而过,他尝到了血腥的味道。 裴玄素一刹那想起了那个权宦! 沈星嘴里那个最终权倾朝野,毒杀帝皇的权宦。 好啊! 很好! 裴玄素霍地转身:“我要把他们全都杀了!” 他要爬到权力中心,成为剑指帝皇的人! 他要权倾朝野,任谁也不能再主宰他! 韩勃冲上来猛地踹门,狠狠的一脚又一脚疯狂,突然刹住,蓦地侧头看裴玄素。 雨后的的凉意,檐下树梢滴滴答答,他们这个位置背光,裴玄素一身赤红赐服,那双丹凤目比他的衣服还红,像要滴血一般。 裴玄素一字一句:“死没什么好怕的,它肆意欺凌我,那我凌驾掀翻这个皇权如何?!” 一日不行,十日;十日不行,一个月,三个月,半年,一年。 他想起了沈星说过的,神熙女帝的寿命,明太子寿命,不到两年的时间。 裴玄素倏地握拳,狠狠地厉喝一声! 他蓦地低头,对韩勃说:“你敢吗?” 韩勃猝然停住了呼吸,他一刹那僵住了,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这些话,教过他这样的话,包括他的义父赵关山。 赵关山从小都是教他要好好读书,科考;后来他不听话进了提辖司,赵关山叹气连连,复又教他如何当差,如何才能在阉宦这般前危后崖的位置上,把高权又不易的帝皇之差当好。好好保住自己的命,就是孝顺义父。 从来没有人和他这样说过。 韩勃一时连心尖都战栗着,惊愕,浑身过电似的感觉,不敢置信自己听到的。 可他本来就是个不驯桀骜的,一刹那牙关咯咯作响,满腔的忿恨找到了一个出口狂涌冲出。 第367章 他几乎只是停滞了几息,裴玄素大力攒着他的肩,韩勃狠狠一脚踹身侧的边框:“我当然敢!我有什么不敢的!!” 他重重撞上裴玄素的胸膛,“啊——”喊了一声,“你有什么做的,你一定要吩咐我,不能忘了我啊!” 总有一天,他要谁也不能摆布他! 只有他能摆布人! 他可以等。 他不会再冲动。 他什么都能做,他都听裴玄素的,他绝对不会拖后腿! 两个大男人,韩勃今年也快十九,都双目赤红浑身绷紧到了极致,战栗。 裴玄素深吸了一口气,他单手,把韩勃大力拥抱住。 他哑声:“哭完今天,就不许再哭了。” 义父在天之灵,会不开心的。 韩勃眼泪唰地下来了,他哽咽:“好,好!哥我听见了——” 第78章 白色的引魂幡高举,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簌簌风过,纸钱纷飞一地,哀乐哭声阵阵而行。 扎了白色大孝结的黑色的大棺椁在前列,后面整齐跟着数十各色赐服的臂腰白巾抬着纸马祭品而行的人,再后面是同样缠了白巾列队赭衣宦卫。 整个送葬队伍沉默而哀戚,满目纸钱纷飞,饶是这几天见了很多大小出殡的长街两侧东都百姓,见此也不禁安静下来。 赵关山三月二十五去世的,按他遗言,最多停灵七天,今天四月初二出殡入葬。 在神熙女帝眼里,赵关山是犯了错的人,但裴玄素若让他冷冷清清地走,那也不行。 ——说来可笑,宫人阉宦有宫规,行走宫廷的人,只有国丧才能戴孝露哀。这条规矩延伸到东西提辖司,也差不了太多,甚至连参与葬礼,也不允许脱下身上的赐服或赭衣。 既要当把无牵无挂的刀,又忌惮你过分无情无义。 裴玄素索性做到尽,也顺了他的心和本意,赵关山的善国公衔没多久就由三法司再度按律上呈拟夺,三省票拟批复同意上呈神熙女帝,神熙女帝最后是允了,裴玄素遂带着韩勃直接把赵关山的灵堂移回永城侯府。 停灵七天,大办丧事,之后今日出殡,也是很大的规模,韩勃捧灵,他亲自抬棺。 黑色的灵柩沉甸甸压在他的肩膀上,裴玄素目泛泪花,一步一步带着送葬队伍沿着西城大街,出了西城门,一直走到二十多里地外的元乡一带。 ——这是赵关山为自己选的长眠之地,韩勃的母亲张夫人墓碑经受风雨已呈旧色,在无声温柔等待着她的丈夫。 连续多天的夜雨,地面被浇了一个透,到了郊野,一踩一个黄泥坑,但抬棺的裴玄素陈英顺等人依然把灵柩抬得稳稳的,深一脚浅一脚,最终走到这片芳草萋萋的幽静地。 三两祭屋,一片祭田,两个守墓人,远处炊烟和雾霭袅袅,一大群无声哀戚的送葬人。 黑色灵柩被抬进这几天修葺过并打开了墓道,抬进最深处的墓室,放在最中央的棺床位置。 之后离开,墓道会被彻底封死,从此祭拜只能在外面了。 捧着盆的沈星和捧神位的韩勃哭得停不下来——本来盆该男孩捧的,但已经是阉人了,不在意这个,赵关山想来更愿意他的三个子女都为他捧盆灵抬棺。 原本沈星哭了几日,情绪好歹平复些,渐渐接受了现实,没怎么哭了。 但出殡这天,从头哭到尾,到抵达墓地落葬的时候,她眼泪一下子就决堤了。 走到封墓的石闸位置,回首再往那个黢黑里孤零零的黑色棺椁的时候,大家眼泪喷涌而出。 连一直勉力维持平静神色裴玄素,此刻泪如泉涌,他竭力忍着哽咽的声音,用手臂掩住面门。 众人在这里站了快半炷香,最后还是陈英顺先忍下来眼泪,拉着裴玄素等人出去,“有过仙桥,张夫人在,督主不会孤单的。” 窦世安这时也上前来,帮着拉裴玄素。 一行人终于退出去了,墓门放下,彻底封死,填上土砖,立了墓碑,哀乐哭声不断,焚烧了大量的香烛冥镪,中午的时候,完成了整个葬礼。 四月的天了,只是由于连日的雨水方歇,气温不算炎热,满目芳草萋萋,像暮春一样还存着几分嫩绿郁葱之色。 远处寂静,好些农家的孩子在树林里探头探脑,想待送葬队伍离去之后偷一点祭品肉菜,摆够时间之后,守墓人也不会太阻止。 满地的素白纸钱,白幡白柳迎风簌簌而动,窦世安和裴玄素并肩站在墓前一侧,望着那边郁葱的小树林,窦世安长叹了一口气,拍了拍裴玄素的肩膀,“节哀。” 说太多其他,已经没有意义了。 这次太初宫这边死了不少人,五品及以上文官武将的足足十四个,其中三名是二品以上的,抄家夺爵牵连无数。 这些天,窦世安等太初宫一系朝臣都不断奔走在各个灵堂和帮忙收拾安置上面,出出入入都是白色。 原本赵关山身份特殊,很多人都和阉宦保持距离的,但由于裴玄素的原因,那种隔阂是少了。再加上赵关山真的是数十年的老人了,所以这次他出殡,太初宫一系全部官员不管在不在东都给了路祭。 窦世安因为裴玄素,阁臣吴柏则因为赵关山顶罪直接把他的罪也顺带卸了,得以侥幸全身而退。 两府不但设了多台路祭,还送了数十担的祭品祭礼,亲自一路送葬到西郊了。 第368章 寇氏也来人了,鄂国公府被顶罪最多,不管内里什么原因,送葬都做得足足的。不过鄂国公寇德勋没来,寇承嗣也没来,据说是鄂国公重病不起情况危急,寇承嗣在家日夜焦急伺候着。 但寇勋德的堂弟、北衙镇抚司提督寇德智带着四个寇氏的嫡系子侄辈来了,抬了六十八抬扎了白花的祭品祭礼。 葬礼结束之后,各家送葬的人陆续离去,裴玄素也下令梁彻赵怀义等副提督号头官掌队等带着送葬的宦卫回去。 吴柏没走,正和韩勃沈星他们在墓碑前蹲着给赵关山最后烧纸,低声喃喃,不知和赵关山说些什么。 窦世安勾着裴玄素的肩膀走到边上,说了句节哀。他还想提醒裴玄素几句的,但转念想想,裴玄素这般厉害的人,不可能没想到,就没说。 他最后拍了拍裴玄素的肩膀,转身去给赵关山也最后也烧点纸钱。 等纸钱烧得一点不剩,窦世安和吴柏终于起身,告别离去了。 厚厚的黑色纸灰,黄土地上和不远处的草从一地白色纸钱,新立的洁白墓碑,一穴簇新的坟茔。 纵横东都半生的赵关山自此盖棺定论。 …… 裴玄素带着韩勃沈星及最后的数十名心腹及近卫缇骑,葬礼彻底结束后,最终返城。 他现在随身的人,不管大的小的,一半他原来的心腹,另一半则是赵关山的心腹。 这样的举措,一下子让赵关山那边原心腹的心都稳了下来。哪怕还在外,没轮得上跟在裴玄素身边的人。 大家一下子有了主心骨。 实话说,在宦营和提辖司的所有人心中,包括宦营那边的掌军等阉人头目——赵关山历经两朝,这些年那么多的各色权宦和身边人死去,几度风雨飘摇,但赵关山都始终屹立不倒。他除了是提督督主之外,一定程度还是大家潜意识上的精神支柱。 这次赵关山的轰然而逝,让所有阉人都真切清晰地意识到,他们走向末路。 ——神熙女帝在时都这样,神熙女帝一驾崩,不管谁登基,他们都将彻底倾覆消亡。 在这样孤绝又愤慨氛围和悲戚里,带来的是从上到下所有人心高度凝聚,现在整个东西提辖司和宦营互相抱团,紧紧追随在裴玄素的身后。 来的时候是走路,回的时候骑马坐马车,深一脚浅一脚回到了驿道,沾满泥点子的长靴也没人有心思换。 回到永城侯府之后,裴玄素立即吩咐把寇氏的送来的祭礼祭品扔了处理掉,他一眼都不想看到。 阉宦不服孝,府邸也不挂白,送葬这段时间,永城侯府匆匆收拾已经恢复原样了,不过管事指挥人把大红大紫显眼摆设和帷幕都收起来换了。 裴玄素吩咐陈英顺何舟等人去休息。 现在侯府内也如昔日赵关山府邸一样,设了陈英顺他们院子。 裴玄素对韩勃说:“去休息,洗了喝碗安神汤,好好睡一觉。” 韩勃用力点点头,眼眶还是红了,他走了两步,掉头又拉上裴明恭的手,一起回去了。 他现在也不嫌弃裴明恭了。 真正一家人了。 裴玄素命人收拾了裴明恭隔壁的院子,韩勃日后就住这里,若有政治需要再搬回他自己的府邸。 沈星神情也有些萎靡,也去洗澡换衣了。 她出来的时候,裴玄素已经梳洗完毕了,长发微湿披散,正坐在她寝卧外面的明堂正厅里。门掩上,他一身黑色没有纹饰的棉袍,坐在圆桌边,左手驻着桌面撑额,低头盯着桌面沉思什么。 “二哥?” 哭了大半天,沈星声音嘶哑,喝了胖大海熬的汤也不管用。这样的变故后,两人又生出了偎依之情,就好像二人蚕房出来后曾今过去的那段日子,她一句二哥就自然而出了。 裴玄素回头,点点头,他连妆都没描,直接翻墙过来了,都没出去。 沈星喊了一声,也拉开了桌边一张圆凳坐下。 屋里门窗阖上,东窗侧的烛山点了七八只长明烛,柔和的烛光投在她的隽美的侧颜和哑碧色的衣裙上,夏衣单薄,她看着瘦削了很多,但轮廓柔软下颌一段隽永的线条。 裴玄素侧头,他声音也哑,他的情绪并没有竭力维持的表面那么平静。 裴玄素突然说:“星星,我准备进宫,求陛下为你我赐婚,我们先简单完婚如何?” 随着赵关山的死去,除了伤心,给裴玄素带来的还有一个极其要害的坎! ——如何得到神熙女帝的进一步信任,继而以取代赵关山的位置,成为真正女帝之下掌控东西提辖司和宦营的一把手。 窦世安的提醒没有出口,但裴玄素当然明白。 可赵关山去后,不就是裴玄素接任吗?难道还有别人能当此任吗? 是的,神熙女帝确实会让裴玄素接任过赵关山的位置。他本来就是东提辖司提督啊,这是神熙女帝亲自委任擢升的啊? 可那是因为当时有赵关山在,神熙女帝自然能放心用裴玄素。 ——东西提辖司和宦营乃神熙女帝所设,一把心腹位置的阉宦剑刃。 光有能耐本事还是不够的。 差的就是信任和放心。 对比起赵关山,裴玄素就是个生人,还是个相当厉害的半陌生的人。神熙女帝固然很了解裴玄素的生平轨迹,但对比起这个要害位置,那可就差了点。赵关山一死,这个问题立马就凸显出来。 第369章 这一点非常关键,不然裴玄素的权柄和位置不会稳的,女帝早晚会找人来给他分权,或许既用又显著防着,隐患无穷。 赵关山跟随神熙女帝三十年,从寇皇后时期就开始,一路风雨起伏至今,这是别人都没法比的。 裴玄素这柄尖刀割手得很,但有赵关山镇着,神熙女帝就放心。 这是一种很天平般的微妙心理状态。 眼下赵关山一死,就失衡了。 裴玄素能耐足够惊艳,但他现在必须要先跨过这个坎。 所以他不能无懈可击,他必须把一个把柄和软肋之处送出来,送到神熙女帝的手中,让其放心,这是迫在眉睫的必行! 如此,才能顺利迈过这个坎,让东西提辖司和宦营进入裴玄素时代。 要是从前,裴玄素无论如何都不会把沈星推出人前。 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沈星已经彻底暴露在明太子的视野下了!将近一年的相处,裴玄素太清楚他这位曾经的“义兄”有多么的敏锐,多么容易洞悉人心。 裴玄素简直如芒针在背,相较起藏,已经藏不住了,他现在迫切需要的是往沈星身边放人保护她,光徐芳几个已经不够了,徐家那边的人再安排上来他根本没法放心。 他要放心腹保护沈星,且他日后要尽可能把沈星放在自己身边。 这都需要一个正常的身份和理由。 义兄妹不伦不类。 裴玄素这些天悲恸,但他的思虑根本不能停下来,他前两天就拿定主意了。 他不能再失去沈星了,不然他真的会疯的! 沈星唰地侧头了,不可置信:“什么?赐婚?成亲?!” 她惊慌失措,“……你疯了吗?” 裴玄素却一把攒住她的手,紧紧的,“对!我有私心,最起码把名分定下来,我才能安心。” 他是疯了,快疯了。 有一只手紧紧攒住他的心脏。 这辈子得到的太少,没了的太多,他唯恐再度失去,务必要抓住了才能安心。 裴玄素快速把他的理由和个中原因都说了一遍,沈星急忙说:“那有其他办法啊!” 可这个人说:“可我就想用这个办法!” 年轻的面庞,艳丽隽秀,眉目斜飞,褪去妆容,遒劲瘦削,却有着成年男性特有的阳刚锋锐。没有去势,随着年岁渐长带来的外貌影响越来越大,区别越来越明显。 和那人经年不变的阴柔苍白和微带尖柔的磁性嗓音是越来越不像了。 沈星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万分熟悉又添陌生的面庞,发涩的眼睛忽涌起泪意,她百感交集,心里不知道是难受还是涩然,她拚命摇头,“不,我不同意。” 可裴玄素不顾她的抗拒,重重把她扯进怀里用力箍住,把脸用力贴在她的颈脖侧,他的身躯也战栗起来了,过分激动情绪交涌冲击,眼眶发热,声音更哑:“我已经没了义父了,我不能再没了你。” 不管她藏在心里那人是谁? 哪怕是蒋无涯。 让他去死! 这辈子,谁也不能在他手心夺走她! …… 【请假一1~2天,整理大纲】 第79章 裴玄素是第二天进宫请旨的。 赵关山去世后,他该有圣旨加恩或褒奖赏赐再勉励一番的,代表他正式被委以重任的。 但他递折销假在东提辖司等了一个白日,至下值,还没有任何动静,裴玄素敛目沉沉,遂进宫求见不再迟疑。 暮色四合,雨下了一个下午,有点潮热在空气中闷闷滚着,这座威肃的金红宫城宏伟巍峨高高伫立,禁军林立巡哨,旌旗猎猎和禁军的黑色披风在暮色中衮然翻飞。 暗与黑交加,仰望阔大的宫廊,朱红金顶太初宫高高在上,纁红、暗黑,棱角分明,岿然耸立在天地之中。 懿阳宫,御书房。 殿内灯烛光线依然半昏半暗,仅御案一圈最是明亮,厚厚的精绘九龙戏珠纹的猩猩绒朱红色地毯,鎏金的四足大鼎无声徐徐透溢馥郁的龙涎香息。 神熙女帝正坐在御案后看密折,橘黄灯光下神色显得晦暗莫测,她已经戴上了花镜,闻禀摘下往御案一扔,往椅背朱红引枕一靠,眯眼:“裴玄素?” 神熙女帝眼角已见细纹,但锐利双目并不浑浊,她垂眸,须臾抬起,语气听不出喜怒,却有一种淡淡的晦暗和危险感,“召进来罢。” 裴玄素站在高高的须弥座台基正面最底下,高高在上的朱廊宫灯并照不到这位置,被深深的暮色覆盖,他一身朱红色的云锦飞鱼过肩赐服,殷赤得似血的颜色,在昏暗中呈现一种纁红。 衣料摩挲,清微的索索声响。 裴玄素一步一步登上了这种宏伟至极的金红宫殿,跟着梁恩越过一个个持刀御前禁军和垂首无声侍立的宫人太监,踩进偌大御书房内殿的朱红地毯,厚厚的猩猩绒把他黑色长靴所有细微脚步声全部吸附掉。 裴玄素也不废话,跪地问安被叫起之后,他呈上一本折子,是他今日白日整理的赵关山昔日手上的西提辖司和掌控的宦营事务情况。 梁恩无声上前接过,垂首呈上御案。 神熙女帝神色淡淡的,不动声色慢慢翻看——她确实如裴玄素所料一样,赵关山一死,顷刻进入微妙状态。 第370章 如今局势,她是必会委裴玄素执掌东西提辖司和宦营的,梁默笙有点意动小心翼翼试探了一下,被神熙女帝当即冷脸呵斥,梁默笙吓个半死,连连跪下叩首请罪, 这是下午时发生的事情。 但她确实对裴玄素信任度有欠,她不能放心让裴玄素代替赵关山执掌东西提辖司及其下的四万宦营亲军。 宦营本来有负责一小部分的皇城外圈宫禁守卫的,赵关山一死,就被暂免了,以失首整肃为由,由颜征的果毅营暂时替代。 这一场微妙的君臣心理,由裴玄素率先打破。 神熙女帝慢慢翻看折子,折子很长很详细,但总有翻完的时候,神熙女帝把折子阖上,随手扔在看过的折子堆上面,裴玄素还跪着,没有起来,颀长劲瘦的殷红阉宦正一动不动跪在大鼎侧,她瞥了眼,声音听不出喜怒:“裴玄素,你还跪着干什么?” 君臣之间,有种说不平道不明的氛围在,无声而开始蔓延紧绷。 龙涎香鼎就在身侧,过分浓郁的香味非常让人有些不适头晕,裴玄素感受到神熙女帝两道锐利的目光有如实质落在他的头顶上。 裴玄素心里素质是过硬的,他进来之前,也早已经有了腹稿和心理准备,照理他应该不会过强烈得过分的情绪波动,但实际上,他开口的一刻有种战栗在体内翻涌,刹那涌向他四肢百骸! 裴玄素俯身,哑声:“臣今夜前来,还有一私事,臣腆颜求陛下,为臣与监察司三品女官沈星沈三娘赐婚!” 半昏半明的偌大殿宇,他跪在地上,浑身血液往上涌,在这一刻抵达的顶点,他浑身战栗,一刹后脊出了一后背的热汗,他连呼吸的抑制不住泄露了粗喘。 ——一是因为沈星的。 不管私下怎么下定决心一意孤行,但当真正出口说想娶她为妻那一刻!宣之人前,吐露心声,宣之帝皇,他难以言喻的情绪难以自抑,过电一般连心脏都酥麻战抖了起来。 另外还有一个! 进殿伊始,裴玄素不动声色用余光瞥过明黄玄黑御案后端坐的一身明黄龙袍的神熙女帝。 他自己就是天天描妆的,自龙江回来后日以继夜几乎没有停顿过,甚至已经到了熟能生巧的地步的。在知道神熙女帝身体真实境况并且知悉其马上不得不去行宫调养之后,他着意观察,果然窥到了其脸色和眼下有轻微的肤粉痕迹。 然可恨的是!这个伤病交困的帝皇,依然牢牢掌控着他的生死! 稍有差池,什么都没有,包括他的性命和身后的所有人! 他不禁紧紧握拳,青筋在这刹那暴突! 两种情绪交织,激烈热炽,他以为自己需要酝酿佯装,但事实上完全不需要。开口一刹那,他血涌上脸,浑身战栗,连声音都变了,一瞬一脸一额的热汗,他没有压抑之后,眼里源于渴求的激动连掩都掩饰不住。 真情流露,一加一远大于二,真的演都没法演得出来,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真的渴望娶沈星到了极致,那种阉人仰望明月的极致爱恋,在他的压抑中表现到了极限。 裴玄素也没有遮掩了。 他除了真的渴求赐婚之外,他深深知道,他不能走和赵关山一个路线的。 他没有这份三十年的风雨追随的信任。 他得把自己变成一个鲜活的人。 一个不仅聪明绝顶手腕雷霆而只有仇恨冷脸不动、难以掌控的人。 而是一个有着浓炙情感,至情至性的被阉割男人。 他极致的艳丽优越的外貌条件和昔年惊人才华,残缺的身体,深深恋慕的心上人,能让人脑补谱写无数悲歌和死去过来的浓炙情感。 他的软肋是那么地明显。 一下子由无处下手钳制的冷硬危险,变成了血肉丰盈的凡人。 才能让人放心。 当然,在神熙女帝眼中,裴玄素一个阉人,是根本配不上徐妙鸾的。 哪怕徐家已经抄家夺爵很多年。 过去沈星说过她喜欢裴玄素,但神熙女帝不置可否,并没有很当真。 她自己没有把沈星很当一回事。 但不得不说,当初沈星毅然东奔西走去救裴玄素,给太初宫拉拢了一些本来中立的人。 确实有几分徐家女之风。 让神熙女帝略略高看一眼。 神熙女帝并没很把沈星当回事,但其祖父当年与她并肩作战多年惊才绝艳,一瞬短暂忆起,她却绝不认为一个阉人配求娶羞辱的。 神熙女帝蓦地站起,她审视情绪难以自抑的裴玄素,后者战栗极力隐忍,她眯眼:“这是你们都商量好求赐婚的?” “还是你自己? 裴玄素一顿,不待他说话,神熙女帝沉声:“给我把徐妙鸾叫来!” …… 沈星接到小太监宣召时微愣,但她转瞬就有所猜测,不禁一下攒紧双拳! 昨晚到今天,她说了不同意的,裴玄素模棱两可,说他再考虑考虑。 她就以为他好歹松了一些。 但谁知他真的!还这么快这么突然。 沈星踩着湿漉漉的地面骑马赶到皇宫,忐忑极了,进殿后跪在隔两步跪在裴玄素左侧。 上首神熙女帝:“徐三,裴玄素要求娶你,你愿意吗?” 惊雷一般,沈星头脑嗡嗡,她霍地侧头望身侧的裴玄素,愕然恼怒。 第371章 裴玄素也侧头,紧紧盯着她,那双漂亮凌厉的丹凤目此刻蕴着浓郁翻滚的隐忍情感,眼皮子上下一层的热汗,他紧张盯着她,眼里有孤注一掷的决然,还有一丝祈求。 那双黝黑的瞳仁,一刹情绪翻涌开了暗涌的花。 殿门大敞,暮色的风灌进来,两人一瞬不瞬的对视着,沈星呼吸也很重,她被急召召进宫的,快马一路此刻还喘着着,两人都一头一脸的热汗。 她紧紧攒着拳,一刹那想了很多,她可以拒绝,但她知道裴玄素越过赵关山之死带来的坎正在要紧的关头。 她要是拒绝,他不会怪她,但对他的影响必然相当巨大。 这个坏家伙! 肯定是吃定她顾忌这个了! 但沈星也没办法,私下彼此的小矛盾和别扭是私下的,眼前这样的情况,她肯定不能给他拖后腿的。 给他拖后腿,也就是拖自己后腿,连大家都牵扯上了。 这怎么行! 沈星气得不行,但她咬唇一会儿,最后还是抬头望上上首。神熙女帝一身明黄色团龙龙袍,负手站在御案侧,盯着她。 沈星情绪也翻涌起来,她咬着牙,最后哑声说:“是的,陛下,我也愿意!” 神熙女帝盯着沈星那张脸,其实她越大,鼻梁和嘴巴就越有几分她祖父的影子,一刹神熙女帝恼怒:“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简直辱了你伯祖一世英名!” 神熙女帝一拂御案,笔架飞了过来,不过没砸中沈星。 神熙女帝恼怒过后,冷脸喝道:“滚下去!” 梁恩上前一步示意沈星,沈星低头着,起身退出去了。 偌大的金红大殿内。 神熙女帝盯着裴玄素片刻,冷哼一声,半晌:“召何钰进来,这就拟诏。” 何钰是今日当值的中书舍人,当场就拟了赐婚圣旨,神熙女帝抬了抬下巴,直接交给裴玄素,让他自己拿去中书省走流程。 那种无声的紧绷氛围在圣旨开始拟写一刻,陡然消失不见。 裴玄素紧绷的后脊慢慢松下来。 他知道,自己过关了。 裴玄素接过那卷明黄圣旨,双手捧过头顶,跪叩谢恩,沙哑的嗓音,很难形容这一刻的翻涌的情绪和感受。 等他起身,慢慢退出殿门之后。 神熙女帝道:“把加恩圣旨一并给侯府颁下去。” 何钰躬身,稍稍询问,回到小桌前,提笔快速书写。 神熙女帝瞥了一眼小桌和何钰,曾几何时,少年裴玄素也曾在这张小桌上当过何钰拟旨的工作。 当初谁也没想到,那个深得她赞赏的两分年少骄持的飞扬少年状元郎,最后会成为东提辖司督主和宦营的掌军,取赵关山而代之,掌无数特权的阉宦特衙事。 不过,神熙女帝淡淡收回视线,忆起方才裴玄素和沈星的那个眼神对视的交流。 两人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情事从这个眼神倾泻而出。 不过,这倒也是好事。 …… 沈星半小跑出了殿门和长长的宫廊之后。 宫廊朱红,半人高的偌大宫制绢灯烟黄色,在风中晃动,雨后的潮湿,暮色已经彻底笼罩的大地,远处高矮的金色琉璃瓦和朱红宫殿没入一片黢黑之中。 她这个方向,斜对着永巷。 她很久没见过爹爹了,望见永巷就很想念,有一瞬很想去看看爹爹,但理智很快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她不能给爹爹带麻烦。 想起爹爹,就想起去世赵关山对父亲的关照,现在裴玄素接手了。 想起这个人,她就生气。 但无论如何,她到底亲口答应了。 沈星很久没有做过小女孩的动作了,她跺了跺脚,双肩绷紧片刻,又垮了下去。 前面引路的小太监回头催促,她只得跟着小跑了下去。 …… 前后脚,同样的出殿门,不过裴玄素的品阶和身份,他走的是须弥台基的正前方。 雨已经停了,暮色到了尽头,西方天际阴云被风吹开一线,露出一缕残阳,橘红色微微染上了傍晚最后的暮色。 风很大,呼呼卷起不远处蒋无涯的白底黑甲黑披风和裴玄素纁红艳赤的曳撒下摆。 宫灯晃动的橘色灯光下,他的飞鱼服下摆的金红彩蓝绣纹在粼粼微闪。 过了这一关,彻底把东西提辖司和宦营攒在手里,裴玄素紧绷的心一松。 丝毫不在意料之外,更是清理之中,但真身过这一趟,生死和皇权的重压之下而过,心潮没法不起伏不翻滚。 尤其是裴玄素才决然不久,皇权肆意欺凌他,他就竭力凌驾掀翻这皇权又如何! 种种情绪夹击,但当迈过了事业上的坎,拿着那卷明黄色的圣旨沉甸甸在手心,他站在高高的须弥座台基上的时候,他低头看,心里却是无法抑制的涌起了激动和喜悦。 ——他真的把赐婚圣旨拿到手里了! 那一瞬的从苦难中开出了华丽的花朵,满满涩苦中终于尝到了一丝沁甜的蜜。 他热泪盈眶,情绪根本压抑不住,裴玄素仰头,隐忍了片刻,才算控制下来。 然后,裴玄素一低头,就望见了蒋无涯。 驻守宫禁一直都是神策卫的正责之一,太初宫大广场外,也是神策卫巡岗的巡守范围之一。 第372章 三法司差事已经告一段落,蒋无涯今夜当值。 他巡检到了太初宫不远,一抬头,就发现了拿到殷红艳赤如火如荼的身影。 距离太远,看不清彼此的神情,但蒋无涯这一刻感觉对方淡淡勾唇,带着一种凌驾于他的恣意感觉。 两个天底下最优秀的男人之一,远远对视一眼,陡然定住目光。 裴玄素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走到和蒋无涯平衡的地方,驻足在太初宫大广场之前,宫灯照不到的地方,相距不过十数步远,裴玄素手中的赐婚圣旨往蒋无涯一扔:“不要再纠缠她。” 蒋无涯手一抬接住,打开一看,脸色勃然大变。 “你!” 你一个阉人,你真的竟敢! 裴玄素勾唇:“陛下刚召见过她,问过她的意愿才下的圣旨。” 这一句话,就像一盆冷水,兜头把蒋无涯的愤怒浇了个透。 …… 赐婚圣旨也没什么可驳的,很顺利在中书和门下过了流程。 阉宦娶妻,也没什么稀奇的。本朝是阉人光辉灿烂封侯封爵的时代。东西提辖司和宦营有铁牌除外,但前东提辖司督主赵明诚被处决之前,外面朝堂地方的宦将宦官并不少,娶妻过继子嗣,其夫人按品级封诰命和普通官员一样。 在东西提辖司和宦营铁牌出现之前,就连赵关山也是明媒正娶过张夫人的。 赐婚圣旨当天入夜就由一队宣旨天使至永城侯府颁下。 同时下来的,还有裴玄素的加恩圣旨,赐五色蟒袍,褒赞,赐金赐帛赐帑——昭示神熙女帝属意他,彻底接掌昔日赵关山的一切,成为新一任的东西提辖司和宦营的掌舵者。 圣旨抵达的时候,府里才刚刚用完晚饭的时辰,赶紧大开府门,抬出香烛供案等物,迎接圣旨。 府里所有人,上至主子幕僚董道登和韩勃陈英顺何舟等人,下至普通的仆役太监和宦卫近卫,连跟着沈星在侯府的班底子云吕儒何兴望等人,只要是人,悉数至前庭恭迎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尔永城侯、东提辖司提督、宦营提督监军兼第三第七掌军裴玄素,国朝股肱,为朕分忧,朕心甚慰,今已届适婚之龄,当择贤女而配之。朕闻三品监察司勘察监司女官徐妙鸾,亦届婚龄,与卿甚相配,……琴瑟和鸣,宜家宜室,永结秦晋之好,今特赐婚徐妙鸾于裴玄素。钦此——” 既然是自己答应,不管什么原因,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沈星抿唇,她和裴玄素跪在香案最前方,她也没看他,但头顶尖细的宦官嗓音一句一句将圣旨宣读而来。 其实都是些制式的赐婚套话,但“徐妙鸾”、“裴玄素”。 她有些陌生的本名,和“裴玄素”三个字,联系在一切,赐婚!入耳一刻,她的心不禁一震。 夜色中,有种战栗,仿佛穿越的时光,她和上辈子的那个人、这辈子的裴玄素,两者都有,紧紧地牵连在一起。 被赐婚了。 仿佛一下子有了一种新关系的感觉。 她不禁抬起头,微阴的夜空,梁恩亲自来宣旨,飞龙明黄圣旨,银蓝朱红的赐服和品阶太监服,还有拂尘,一句接着一句,最后一个“钦此!” ——前世她见过无数圣旨,甚至“仰皇太后圣谕”以她名义下发的圣旨也不少。 但这一刻俱远离。 只有这一卷正宣读才和她紧密联系,让刹那她忆起前世今生,两个、或许两个半三个人,她难以形容此刻的感觉,喉头像堵了棉絮,情绪翻涌,心里又乱哄哄的。 梁恩宣读圣旨完毕,把圣旨卷起来,所有人谢恩起身,梁恩把圣旨递给裴玄素,笑吟吟地道:“恭喜恭喜,裴督主,你是打算什么时候成婚呢?” 这是赐婚,什么时候婚期是会有记档的。 裴玄素觊了沈星一眼,沈星低头不知在想什么,闻言立即抬头,板着脸隐晦狠狠瞪了他一眼,他不敢奢求成亲,于是折中一下。 裴玄素道:“请禀陛下,因为……”他顿了顿,回头望了供奉赵关山牌位的祠堂,他说,“明年再定婚期,请梁总管代禀。我们稍后祭拜禀告先人,供奉圣旨,以待明年,请梁总管代为见证。” 明年,明年如无意外事情一箩筐地多,说是明年定,但其实也就是不定了。 沈星陡然紧张的心情,这才一松。 都是阉宦,也无旧怨和利益冲突,这点也能折中的事情,梁恩当然不会为难,笑吟吟道:“既然如此,那好。唉,咱家也给赵督主上柱香吧。” 梁恩想给赵关山上柱香的,到底这么多年了,但他不能也不敢过来这边灵堂,正好一起上了。 气氛一下子有些黯然。 裴玄素沉默半晌,深吐纳一口气,“诸位,请。” 然后,裴玄素和沈星就在亲友和心腹属下,韩勃裴明恭梁彻陈英顺、云吕儒徐芳他们的见证之下,并肩跪在祠堂的牌位前,圣旨供奉在香案上,三拜对先人叩首,告知了这件事。 董道登是裴玄素的老师,他主持了这件事,小心翼翼将明黄的圣旨接过,再挪正两个蒲团,其余的都撤了,他看着眼前一双璧人,不禁目泛泪花。 他刻意忽略裴玄素已经是阉人的事实,深吸一口气:“上清,三娘,来给你们义父和爹娘叩个头吧。” 第373章 裴玄素跪在蒲团上,沈星没办法,也只好跪了。 她听见身边的裴玄素仰首轻声:“义父,爹、娘,我要和星星结为夫妻的,先告知你们一声,将来再请你们见证。” 他这句话,说得虔诚,仿佛捧在合拢的手里的,小心翼翼,万分珍视的感觉。 听得沈星心里有种莫名的感觉,恼还是恼的,但生气好像又瘪了些下去。 两人对着寥寥的神位,拜了三拜。 之后,他们起身。 韩勃跪下叩头,他近段时间苍白瘦削了很多,此刻仰头看着簇新的朱漆牌位,禀道:“爹,哥哥和星星妹妹被赐婚了,你应当很高兴吧?” 他露出一个笑:“你要喝酒吗?我待会给你带点儿。” 接着,韩勃又端端正正给裴玄素的父母裴文阮和曹夫人叩了三个头,称义父和义母,把刚才的话又认真地禀报了一遍。 最近变化最大就是韩勃,沈星挺担心他的,现场氛围一下染上几分伤感,沈星心里生气和其他情绪不禁了缓几分,等他站起身,看着他苍白瘦削的脸庞,韩勃好像一夜长大了,那种少年不驯感一下子就去了。 韩勃对上她的眼神,笑了下,低声和她说:“你不想在这就出去吧。” 裴玄素和梁恩已经在寒暄了。 韩勃轻轻拉了下沉星,两人离开了核心的人圈,站在黑漆屋柱的靛蓝垂帷侧边。 沈星眉宇眼眸有几分恼怒,在自己人面前她也没掩饰,韩勃看见了,他摸了摸她的发顶:“你别太怪他,他很喜欢很喜欢你的。” “喜欢很久很久了。” 烛火炎炎,晕黄苍白,韩勃深吸一口气,今天过后,他不能再伤心,他要振作起来了!当然,他盼着裴玄素和沈星好的,即使他年少桀骜,经常吐槽裴玄素看裴玄素不顺眼的时候,也没盼过裴玄素被甩。 他知道裴玄素有多苦。 “他也吃过很多苦头。”因为这份感情的。 韩勃细细说了一下,他曾经知道的,但只不过,他摸了摸沈星的脸颊:“要是他真负了你,欺负你,或者你真想清楚了不想和他在一起,你就告诉三哥。三哥就算豁出去也给你出头的!” 韩勃说着说着,有些眼热,沈星他也当亲妹子的! 沈星被他得眼眶发烫,韩勃抬手,两人轻轻拥抱了一下,她扣着他的背,“嗯,三哥,我知道的。我会想清楚的。” 她没说谢谢。 说谢谢太生分了。 两人分开,韩勃侧头望了一眼,裴玄素和梁恩带着陈英顺梁彻和一众大小太监已经开始往花厅去了,他轻轻拍了拍沈星的背,“你去罢,别跟着一起了。” 沈星点点头,她也没打算跟着去。 两人于是在分开了。 …… 韩勃其实是顾忌沈星嫌弃裴玄素,毕竟再好的关系,阉人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接受的。 但其实沈星不是,她二姐夫就是阉宦,据前些年打听,二姐和二姐夫挺好的。 上辈子的裴玄素,也是真阉人。 她真的不是因为阉人的原因。 只是里头种种缘由,也太过复杂了,她自己心里纷纷乱乱的。 不过再怎么样,有件事情是马上就要做的。 沈星带着徐芳他们几个从侧门出去之后——云吕儒陶兴望已经十分自觉跟着去花厅观察梁恩这个神熙女帝的御前大总管了。 祠堂里很快安静下来,远处后方脚步声和说话声渐渐远去,侧面院子芳草萋萋松柏苍翠。 徐芳他们小声安慰她:“既然圣旨赐婚了,那也就罢了,至少老邓他们过来方便多了。” 圣旨赐婚,没得拒绝。 因为有沈云卿在前,徐芳他们对阉宦接受度比别人高,裴玄素也确实对沈星上心上眼好极了。 这么一想想,好像也好多了。 更重要是沈星的安危,明太子让徐芳他们很紧张很警惕,邓呈讳等人能过来他们绷紧的心弦能放松不少。 安危是最重要的,徐芳他们觉得还行,兼开国不太长时间,鼓励生育政策现在还在实行,改嫁之风盛行。实在不行,将来回归市井,再分了另寻就是,这不算什么。 沈星有点心事重重,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赶紧回院子房间写信去了。 赐婚是大事儿,有心留意,大姐肯定会知道的。 现在她早不敢轻易联系大姐那边了,但这么大的事情,还是得赶紧写一封信给大姐。 大姐有心疾。 她只有违心写道,她真爱的裴玄素,被赐婚很高兴,希望得到大姐祝福云云。 这封信递给徐芳,让他吩咐人赶紧传出去。 最后还写了一封,是给蒋无涯的。 ——上一次分别,她是打算先让两人平复一下情绪,以后见面再说的。 她最开始答应蒋无涯考虑的时候,她虽有心思,却是个青葱青稚、对未来有着美好期待和憧憬的少女。 那时候,她也没站队太初宫。 那时候,她也没意识到自己心里藏着人。 她还是一个轻盈得像飞莺候鸟般的小少女。 真没想到,短短半年,发生了这么多这么多的事,好像别人过了一辈子似的。 屋里已经挑了烛了,她愣愣盯着烛火一会儿,深吸一口,低头提笔。 第374章 但无论如何,也要说清楚的。 她写两封信,一封给蒋无涯的,另一封给蒋无涯的父亲、这么些年一直关照宫里她爹她和二姐景昌几个雪中送炭、不嫌疑还愿意坚持婚约的蒋绍池蒋伯父。 她写了很长很长的两封信,写得眼眶微湿,努力眨了又眨,但才刚写好,装封递给徐芳,徐守却进来,说蒋无涯来了,就在侧墙的后巷里。 蒋无涯告了假,一刻不停往这边来了。 沈星一愣,拿信的手颤了一下,她不禁深呼吸了一下。 …… 沈星赶紧洗了一把脸,敷了敷眼睛,去见蒋无涯。 但没用,一见面,她还不禁红了眼眶。 蒋无涯也是。 但两人都竭力忍下了。 蒋无涯其实目前局势最好不过来,要是被人看见就会有麻烦的,但他还是匆匆回府换了衣服,就赶过来了。 他来是想看沈星一眼,想问她一句话的。 有点狭窄的长巷,雨后有点潮湿,青苔的味道,黢黑的夜色,华灯被阻隔在高墙之后。 其实现在赐婚圣旨都已经下了,现在也没什么好说了的。 蒋无涯轻声问:“星星,你是自愿的吗?” 他不是嫌弃阉人,只是,不管是不是阉人,只要她说不是自愿的,那他就肯定会采取行动的! 乌云被大风吹开,点点星光,朦胧落在两人的身上脸上,沈星凝视五步外的俊朗青年,这个代表着她两辈子朦胧少女时期的心事和最多善意的人。 沈星把事情大致说了一遍,没有说具体事情,只说她被明太子注意到了,后来商量过,裴玄素也有处境需要,他最后这么做的。 “我有点突兀,但……” 她没有继续说。 在开始答应考虑的时候,沈星没想到二人两辈子都会这般有缘无分擦肩而过,由不得当事人留恋半句。 想着那一封封偶偶密语的私信,她心里也难受。 但沈星不是羁绊别人的人,既然不考虑了,就要说清楚,不能耽误别人的。 她把两封信递给蒋无涯:“无涯哥哥,对不起!我……抱歉。” 沈星心里不好过,她觉得自己不对,也抹了两下眼睛,星夜暗巷,白皙少女一身蓝衣穿戴简单,她疲倦也瘦削了不少,眼下青痕有点明显。 蒋无涯强忍难受,温柔说:“怎么就道歉了,当初说好只是考虑的。” 沈星其实没什么做得不对的。 施恩胁迫别人嫁,绝对不是蒋家作风。 最后,蒋无涯还是盼着她好的,“若有……什么,”他忍不住说了这句话,但不管如何,他这话是真心的,“需要帮助,一定要来找我。” 温柔坚毅的青年,那个大白牙回首笑,此刻军姿肃然而立,有些哑声和她说。 沈星心里难受,但她不敢多说了,说多错多,她说:“希望我们最后都好好的。” 这句话是真心祈愿的。 上辈子她去世之前,蒋无涯好好的,但仅限身体。 父子反目,甚至曾兵戎相见,他想必心里是长久难过的罢。 希望这辈子能好一点。 大家都好好的。 最后,沈星和蒋无涯说:“请你也替我告诉蒋伯伯。” “是我的不对。” “蒙你和蒋伯伯错爱,照顾多年,三娘铭记五内。”报答不敢说,也不盼着有这一天,“我会每天盼你们好的。” “请原谅我。确实有苦衷。” 她深深一个福礼,端正,一身简洁的女式蓝布胡服,面露愧色。 这辈子还什么都没发生过,她确实愧疚。 “没事的,我爹昔日追随你祖父的麾下,照应乃应有之事,绝不是为了胁迫婚嫁。” 蒋无涯强忍难受,轻声安慰,这么眉宇有些淡淡愁怅伤感的女孩。 ——其实,他过去总有种担心,担心两人擦肩而过。 不知为什么会这样。 结果,果然。 他渐渐冷静下来了。 朝局如斯,局中人,蒋家都如此不容易,更甭提孤身飘零在外的她。 最后被裴玄素占了这个便宜。 夜色长巷,星光微微照在苔藓青砖两侧高墙和二人的身上,两人最终告别了。 沈星走出长巷,转回侧门之际最后回头,那个黢黑的长巷里,那个善解人意的硬朗青年手持两封信,还冲挥了一下手。 沈星有些泪目,但终究一个转身,彻底走出了两人生命交集过的范围。 一支青杏探出墙,在夜风中无声晃动。 雨后夜凉如水。 伊人已去,杳然无影。 再也看不见了。 长巷瑟瑟的夜风里,只有他一个人。 蒋无涯这才真正露出难过之色,心脏有种钝钝的痛,连绵无绝期,他低头掩面,拿着那两封信胡乱栽坐在身侧一户人家的侧门台阶上。 风很大,积云在盘旋着,不知被吹往何方。 他有时真的恨,恨这个朝局。 席卷多少人,多少人身不由己被夹裹。 偏偏他无能为力。 蒋无涯张开眼睛,盯着风云变幻的夜空,可天是浑浊的,是那么高那么远那么莫测。 他坐了很久,想了很多,最后不免想到了目前这个朝局和蒋家,不禁颓然。 第375章 他连蒋家最后能不能保住都不知道? 未婚妻也没有了。 他思及年少的自己,不禁呵呵苦笑,曾经那种理想中的海晏河清,就像天一样远。 他直接往后半躺在台阶上,掩面。 不,不对,甚至很快连目前这局面都维持不住了。 蒋无涯“啊”低喊了一声,他低头看着两封信,把自己的那封拆看了,心里难过极了。 风吹,青杏枝条剧烈摇晃,一个小青杏“啪嗒”落在地上,他捡起来,狠狠地往前面扔出去。 …… 蒋无涯怎么样,进了府的沈星不知道了。 但难过总比拖着的好。 总算把这件事情理清楚了,她深吸一口气,心里轻松了一些。 草木在夜风中刷刷轻动,雨后泥土的腥味,沈星低头回到自己的套院的房间里头。 她让徐芳他们回去梳洗休息,自己点了盏灯,就着冷水就把脸洗了。 刚浇了两下,裴玄素就回来了。 日前这几个大院子都粗改调整了一通,以沈星原来的寝卧为中心点,连着内房里间外间小书房内书房小厅明堂一路连着过去,裴玄素现在有了名正言顺的身份,要和她一个房的内外间住着。 之前他没进来,今天是第一次。 沈星见得他就气得不打一处来,喝道:“滚出去!谁许你进来的——” 她一见裴玄素没有走房门,是从新打通的外间那边撩帘进来了,她本来的伤感立马飞了,恼得不行。 推他,喝他,这人不走;非但不走,还想搂着她哄她。 裴玄素说:“我说了考虑,但我没答应!” “现在不管往你身边放人,还是安排大家房间,不是方便多了么?徐芳他们也说好的。” “大不了,将来你真的不喜欢,等以后……再分开了就是。” 屁! 沈星气急,恼得心里都骂一句粗了,最后一句,她一个字都不信了。 “你肯定是又骗我的!” 说到这里,她心里真的难过,因为上辈子试过很多很多次,她都经验丰富的了。 “你每一次都这样,使尽了各种手段,终归要遂了你的心意才算罢!” 他想要的,哄骗、恫吓、软硬兼施、胁迫,甚至无声卖惨,各种手段,总之一定得达成他的目的! 想到这里,沈星眼泪喷涌,最后是带着哭腔说的,她狠狠地拍打他,把他的手打开! 裴玄素一愣,每一次?使尽手段?他没有啊,他发誓这辈子他真的是第一次啊。 “我没有!我没有星星——” 他也急了,急忙辩解,以前他隐忍看了多长时间,这次真的暗藏的惶恐和迫切太多,他第一次这么做的! 两人拉扯了一阵子,沈星闻言一愣,她把两辈子混合一起了,她语塞,甩开他,生气道:“出去,不许进来!” 她跑自己的睡内间,直接把隔扇门从里面栓上了 。 她倒没这么金贵,从前永巷的家两间屋子小多了,挂个门帘夏天不是一样那么睡,她爹就睡到七八外隔了小厅的小房间里,同样没关房门,景昌也睡过。 甚至最开始的裴玄素也睡过。 有房门本也没什么。 只是里外间的意义不一样罢了。 裴玄素在外面喊她,她没搭理,他道歉道了好一会儿,声音就停了,出去外间了。 沈星用湿的毛巾抹了脸,生了生了好长的时间,但情绪也慢慢平复下来了。 生气归生气,骂也骂过,打也打过,相信她这会出去再打,他也站着给她打。 但打也没什么意义了。 现在木已成舟。 还有韩勃说的那句,“或者你真想清楚了不想和他在一起。” 沈星伏在床上,她咬着唇,现在这个样子,后续她真的还能和他保持距离吗? 又或许,她不禁握住心脏位置的衣物,在发现自己的心意之后,她还要继续和他保持距离吗? 她心里乱哄哄,其实沈星自己也没有想明白。 外面的男人,是他,又不是他。 二哥叫了这么久。 也确实发现越来越多的迥异。 过去做了那么久的心理建设是有作用的。 但他不是裴玄素吗?他是! 沈星被他一个请旨赐婚砸下来,最开始下意识就不可能同意的,但现在已经木已成舟,她更多是生气,而不是厌恶,但要问心里的情感,百般缠杂,她真的没拗过弯来。 她问了自己两个问题,发现一时之间,自己也给不了自己的答案。 她思绪纷纷乱的,咬唇绷紧了一会儿,颓然泄气,揉了揉有些热涩的眼睛,蒙上被子。 不想了,她睡觉! 唯一肯定的是,两辈子的裴玄素气人的时候都很让人恼火。 …… 裴玄素气人的时候去气人的得很,但他重新调整过打通过和预备重新砌墙搭屋的这个五六个院子连成一体的这个大院子,却是以沈星和裴明恭为中心的。 将沈星牢牢护在最中心。 裴明恭的话,裴玄素反覆思虑过后,最后也没把他痴儿的原因希冀别人把他轻拿轻放,把裴明恭也纳在中心。 他在中间,左右徐芳徐喜四个、冯维邓呈讳孙传廷,还有韩勃的院子,明暗错落团团环绕中间。 第376章 裴玄素要睡外间,不光只有私心的。 更重要他当初担心沈星,有一个最高密级的地道口设在沈星的院子的正房稍间内。 万一有什么,好让她能马上就跑。 现在他又反过来,担心万一地道口泄露,有人万一能开启机关从地道口摸进来,沈星第一个遭殃的。 他自己亲自睡在外面守着,就有这个意思。 裴玄素深谋远虑,他设置的绝密地道,被人发现并开启重重机括门毫无声息摸上来的可能性约等于零。 但他就是担心了。 并且是真切的。 他还私下安排了人,重新调整地道内里的暗门机括。 实在让沈星五味陈杂。 要骂他要打他,气头过了之后,又真的有些打骂不下手。 并且他很忙很疲惫,经常敛目沉思一坐很久,在这么风起云动的隐约前期,沈星其实也并不想因为这些私人事情一再翻来覆去让他更加疲累。 沈星模模糊糊刚要睡过的时候,她听见外间传来很轻的开门声——新改建的连着的大通房间,每隔一两间都是有门的,不妨碍日常起居。 她卧室这里头出入在他外间的门。 紧接着听见裴玄素低声和冯维的说话声。 她就一下子醒了,披衣站起来。 她打开里间的门,外面裴玄素就听见了,他立即进来,“你先睡,时候还早,我去找楚元音一趟。” 他看了看天色,“约莫……亥正左右回来。” 沈星不禁抬眼瞥了他一眼,楚元音? 第80章 东宫旧案余韵还在,东都抄家不断,皇帝却已届弥留之际。 政权的落寞非常快,现今的两仪宫甚至很多人都已遗忘了。太初宫和东宫的激烈碰撞让人眼花缭乱,炮灰扑簌簌一地,谁还记得两仪宫皇帝曾经的强势崛起盛极一时。 现今的两仪宫金红二色殿堂建筑巍峨不改,但那种明显的颓然感处处都在。 除了很小一部分忠实拥趸之外,两仪宫基本不会有朝臣来了,甚至连宫禁的禁军也稀疏了不少。 夜凉如水,裴玄素一身青色的低阶内廷宦官服,黑斗篷兜帽往后拉下之后,神色淡淡带阴沉,斜飞的剑眉丹凤目和山根轮廓有种极致的艳美和凌厉,很美,却生人难以仰近的无声危险感。 裴玄素有想过易容,但他日常就有一种致命的描妆,不到万不得已,他很并不愿意再度画脸,他很忌讳引人注意从而泄露前者,故而最后放弃了,披了黑斗篷来的。 现今的局势,又经历了赵关山之死,离开了最重要那几个人之后,裴玄素并无多余情感表露,有种阴冷在通身挥之不去。 裴玄素来两仪宫做什么? 当然是皇帝手上还存有的东西。 颀长高大的黑披风身影,伫立在窗畔,微带两分阴柔的微尖嗓音,他冷哼勾了下唇:“门阀的,昔日两仪宫麾下其余党羽的,还有其他的。你再不用,日后怕就没机会用了。” 殿内另一个人,正是楚元音,牙关紧咬。 裴玄素当然知道,楚元音多方投注,她并不仅仅和他合作的,神熙女帝那边楚元音私下谒见过,另外对方也应接触了寇氏。 寇氏就不说了。 神熙女帝的话,裴玄素淡淡道:“太初宫,有时候给的东西太多,未必是好事。目前,我和你没有利益冲突,我先替你筛筛如何?” 楚元音低着头,脸色阴晴不定,不说话。 行吧。 裴玄素干脆利落:“我给你两个眼线,再告诉你一个暗门!” 眼线,一个是神熙女帝监视两仪宫的,赵关山旧日就知晓的。 至于另一个,则是太初宫辅宫羿藻宫内的洒扫小太监,能注意到太初宫大体的动态。 当然,这两个人给的消息,必然会先过了裴玄素的一手。 但问题是,皇帝一驾崩,楚元音姑侄几个顷刻零落,她现在捏着这些东西还有什么用? 裴玄素不疾不徐踱了两步,微微俯身,在她耳畔低声说:“至于暗门,在你这两仪宫寝殿西侧门外半里左右的万春殿,地道直通皇城之外。一旦发生什么,你们的近卫能立即带着皇孙和小公主遁离两仪宫。” 保命跑路用的。 裴玄素势起之后,知会过沈星,他从来没有停止过对皇宫地道的勘探。 地道是太.祖皇帝建设新皇宫一并建的,覆盖整个两仪宫皇城范围。核心的两仪宫中轴正殿底下位置机关太多还没碰,但其他的已经摸清楚了。 裴玄素下令改了不少暗门,把万春殿这一条单独隔离出来了,以备不时之需,今日恰好用上。 楚元音心一震,霍地抬头,对上这个艳丽权宦一双沉沉煞人的锐利眼眸。 这两个条件太要害了。 更关键的事,楚元音遍数神熙女帝、寇承嗣、裴玄素,三者之间,最后居然是眼前这个阴沉城府叵测的阉宦拔了高个。 寇家贪婪而居高临下,根本不可能有前路;神熙女帝更不必说了,与虎谋皮;裴玄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遍观这三者,反倒是从赵关山到这个姓裴的,对身后人很不错,很罩着身边的人。 并且她密切关注日前的东宫旧案,她知道赵关山可以说以自己的死把事情控制住事态,以一己之身保全了整个东西提辖司和宦营。 第377章 楚元音脸色阴晴不定。 但豺狼虎豹,不得不选一个。 她最后一咬牙关:“好!” 楚元音迅速返回皇帝寝殿,打开暗格,取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东西,刷刷刷抽取调整,而后折返:“但你必须先把暗线和地道告诉我,我得先把地道走一趟!” “没问题。” 如此,前世和这辈子都一样,在同样的时间点,裴玄素在两仪宫和楚元音手中都取得了他想要的东西。 但这辈子,经历轨迹有很多不一样之处的裴玄素,却做出了和前生并不一样的选择。 …… 裴玄素离去之后,沈星有些疲惫,但她又毫无睡意,最后梳洗穿戴了家居服之后,她倚在窗畔的罗汉榻等着。 一盏孤灯轻跳。 裴玄素是亥末回来的。 沈星立即迎出来了。 裴玄素卸了黑斗篷,他第一时间窥她脸色,见她一身半旧青衫——斜襟扎袖男式样式,不知不觉,她都很少穿女式的襦裙的,嫌不方便。头梳着高马尾,精神头一般,还有点闷闷不乐的样子。 但裴玄素不后悔。 把这件事情砸实,也防范明太子窥出他的情感后在她婚配上做文章。 若后者真的发生,那才是处处掣肘真的致命。 沈星大约也慢慢想到这一点了,心里的生气不由少了一些。 适龄女子,最怕这点被人做文章,或许这样也算歪打正着。 但当然恼怒还是会恼怒的。 不过裴玄素递给她一大摞的东西,“楚元音给的,这两仪宫皇帝倒也确实算个枭雄。” 说到这里,裴玄素都不禁眯了眯眼。 裴玄素带回来的东西,他已经在书房看过并思忖过一遍了,皇帝确实了不得的,要不是被明太子窥视多时、神熙女帝又遇刺没死,他还真有可能坐稳这个江山的。 说到正事,沈星神色都不禁一整,她赶紧把包袱皮打开,一看,心中不由一震。 裴玄素立即转身出门,吩咐冯维邓呈讳贾平等人亲自轮守,距内房三丈远。后者登时严阵以待,知道主子要说重要机密了,很快密不透风。 沈星拿着东西,快步跑到外间前的小书房里,她拉着个墩子在书桌边坐下,裴玄素进来的时候,她正低头一页页翻着的。 ——楚元音给出了不少非常重要的东西。其中就有皇帝对门阀的部署的。很多门阀的私下动作、隐私,他都已经查得挺清楚的。 门阀有私兵,但也不算私兵,这是当初开国前归投时谈好的条件的,开国之初,稳为主,太.祖皇帝并没有毁约。 门阀其实等于拥有一个小封国,封的都是他们的祖地,拥有封地自治权,兵马交出去之后,可拥有一万至三万不等的封兵。 这些年,封兵数量其实被削过一次了,并且为了向神熙女帝示弱,各门阀世家的这些封兵大多不怎么训练,兵刃铠甲也不足备。 但事实上,根据皇帝多年的深入了解和暗查,并不是这样的。大家懂的都懂。封兵是世家门阀最后的保障,怎么可能真的放弃? 其中以丰州瞿氏、江左夏氏为首的南方十一门阀,表面势成水火,实际他们暗中纵连,已经有结成一片的趋势。 他们是被神熙女帝逼迫得最厉害的。 不多的数十页纸,沈星足足看了几次,她几乎是马上想到了前生紧接下来就会发生的门阀之乱。 裴玄素在书案后的太师椅坐下,他接过最前面的一张摘要,眼睑垂下,视线在“江左夏氏”,后面更新了家主“夏弘璋”左都黄郎政事兼江州府尹、履南道巡御钦差。 ——夏以崖已经不在东都了,他夺得夏氏家主之位后一跃成为从一品大员兼江州府尹、江南道巡御钦差,东都旧案期间已经回了南方整肃江左夏氏了。 在“夏弘璋;别号以崖”这几个字上一掠而过,裴玄素眉目闪过一抹嗜血。 他顿了顿,说:“你……上辈子,具体发生过什么,你详细告诉我。” 裴玄素其实已经有了大致的腹稿,但他仍需听完全部,才下最终的判断和决定。 烛火炎炎,照亮书案一圈。 沈星忍不住侧头左右张望,神色有些紧张,裴玄素低声说:“别怕,我已经安排好了。除了我,没有别人听见的。” 沈星点点头,她低头想了想,组织一下语言,她就慢慢说起来了:“下半年,就该是门阀之战,和暗阁,”她抿了抿唇:“景昌之死,和我家的家变了。” “这个月,女帝陛下会移驾玉山行宫,两宫斗争愈盛,该是太初宫反扑了。然后,然后你,会南下履南道,随即兴起门阀叛战,波及整个履南道和甘南道,……” 沈星垂眸盯眼裴玄素手里那摞和桌面这一大片大大小小的新旧纸张,大约上辈子的裴玄素也是这个时候得了这些东西的。 神熙女帝选择从门阀下手,分化东宫势力。 上辈子的五月初,也就是下个月,裴玄素即奉圣谕南下履南道,旋即引爆了门阀叛战。 当然,前面的这些沈星没经历过,她都是后来看档案和听身边人谈话时涉及过,但这么大的事情轨迹,肯定是真的。 这个深宵,听着沈星嘴里说着上辈子的那个“自己”,感觉委实怪异,裴玄素忍着怪异感听的,“然后呢?” 第378章 “然后,所有人都以为不可能,但你在半年内平了门阀叛战,蜚声天下,回来之后,受封齐国公,加锡,受封少师。不过,你受了重伤!一度垂危。” 那两道长深的大伤疤,贯穿他的前胸后脊,裴玄素诛杀十一名家主,现在回想肯定是主要是那夏以崖,但裴玄素也重伤一度不起。 沈星很清楚那两道疤,上辈子亲热时见过无数次。即便多年之后,用了不少的祛疤膏药,都依然清晰得不行,一道在前胸,一道背部肩膀斜贯而下,他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 饶是如此,也带着他很多旧患,每逢阴雨旧伤发作他大概阴疼得厉害,脾气格外暴躁阴沉,偏那时候她并不愿意伺候他,两人吵得厉害,他让她滚,她也就头也不回气冲冲走了。 如此往复,一直到外甥背叛了她,两人的根本矛盾没有了,多年下来感情也有些了,才算好了起来。 现在想想,可能一开始若没有外甥的矛盾,可能两人之间会是另外一个走向。 沈星心里五味陈杂,想起那个怨怒愤恨又爱恨交缠了半生的强势坏男人,她心里一阵难受。 但心念一闪而过,她赶紧甩了甩头,认真继续说着:“你在东都连养伤及朝中,一共三个月左右吧。景昌和我家的事情,是腊月初发生的,次年二月末,我就去齐国公府找的你了。……” 其实大致概括了一下。 五月至十月,裴玄素平门阀之乱,杀夏以崖,重伤。 十月至次年一月,裴玄素养伤兼东都朝斗。 期间腊月初,景昌出事,沈星刚刚十八岁的时候;她在码头待了三个月,次年二月末,毅然跑到了齐国公府自荐的。 后续的,沈星就有参与了,“那时候,也不知道女帝陛下是不是察觉了靖陵有些问题,靖陵附近特别多的事情,……”徐芳受伤那次,她和蒋无涯擦肩而过,也是发生在那段时间。 “后来靖陵竣工,女帝也有所布置,但谁也没想到御驾抵达那天,最后会突然冲进大水,并发生了大崩塌。女帝陛下重伤了。” “紧接着,女帝陛下紧急移驾玉山行宫,却遭遇了明太子兵谏,女帝陛下伤重昏迷。太初宫这边的大权和人,都落到寇承嗣和你们几个手里了。” 裴玄素受封齐国公,手握宦营东西提辖司和一部分的兵权,女帝授天子剑,太初宫五大权臣之一。 沈星说:“寇承嗣,蒋绍池,你,梁默笙和太师张陵鉴。” 裴玄素一直安静听着,这时霍地抬起眼睑:“蒋绍池?!” 沈星点点头:“是的,明太子拿出一卷太.祖遗旨,和女帝陛下的御旨虎符同时抵达京营。蒋绍池奉了女帝陛下的旨,但蒋无涯不知为什么,选择了明太子。” 沈星直到前些时候,也很确定蒋无涯对明太子观感挺一般的,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上辈子那个时候,她和裴玄素关系只算一般,不过就算后来,他那边的事情也不怎么告诉她的,毕竟利益立场不一致。 裴玄素不禁道:“这确实挺有意思的。” 他眯眼想了一会,“你继续说。” “由于明太子是手持太.祖遗旨的,在女帝陛下昏迷的情况下,甚至无法说他是叛逆。宫中围绕女帝的生死,也发生了不少事情,不过女帝陛下一直没有醒过,九月的时候直接驾崩了。” 然后明太子就登基了。 期间种种剧烈的对垒和斗争,这次明德帝占据名分,压得裴玄素险死还生,不过后来裴玄素利用门阀翻身了。 可能和目前桌面上这堆纸张有关系。 ——那时候,剩余门阀其实全都是明太子的人,裴玄素摁死了几个,最后策反了一部分,险险避过,反将一军。 把明德帝熬死了。 然后,就是姐夫登基。 “门阀最后被姐夫一口气平了。也不知,蒋无涯和他爹反目,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沈星想了当初星光璀璨和雪地皑皑,那个青年熠熠生辉的希冀和理想。明太子利用门阀,但他也备好了后续手段尽数解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他才最终和父亲反目的。 沈星提及一句,余光瞥见静静听着的裴玄素,灯光在他长黑的眼睫下两小片阴影,一听见蒋无涯的名字,那眼睫都微动了一下。 现在都这样了。 沈星呼了口气,有关蒋无涯理想的感慨就不说了,也不想打岔话题。 那时候,国朝从帝皇到中央门阀和很多地方,分成了两半,悍然对碰。 那真是一个星光熠熠的时期,多少厉害至极的人物。 可惜都主动或被迫剑走偏锋。 包括她眼前这个男人。 裴玄素能成为最后的胜利者,何其厉害。 …… 沈星把自己想到的都说了,裴玄素还问了很多细节,不过有关明太子登基之后,除了和眼前局势有一定因果关联的,其余当时斗争的演变,他就没太放在心上,尤其是她姐夫登基之后的。 太远了。 除了对她心里藏的人有执念之外,后面这些太远的纠葛,裴玄素就没多大的兴趣。 因为和眼下没有关联,会变。 听完之后,裴玄素眉峰一片凌厉:“这辈子,肯定不能让他顺利登基!” 他怎么能让明太子自然死去! 第379章 一听明太子不是他杀的,他心中一团厉火! 裴玄素神色一敛,他摊开桌上那些东西,对沈星低声说:“这次,我不能往履南道去。” 裴玄素目光锐利到了极点,几乎是一听重伤和夏以崖,他几乎马上就有个猜测,以上辈子他应有的心境,这很可能是明太子为他准备的陷阱。 要他的命,以及拖住神熙女帝,转移整个国朝和神熙女帝的视线。 夜凉如水,一灯如豆。 裴玄素垂眸,慢慢翻过最重要的那几页纸,“南方十一门阀,必然已经做好起兵准备了,所以不能碰。” 他取出舆图摊开,审视玉山行宫到靖陵的这周边一大圈——今夜他在前书房的时候,已经把这一圈的关隘和卫所、门阀分布用红笔圈起来了。 “靖陵大水崩塌,必然是明太子的手笔。南方十一门阀必然是虚,这里应当才是他真正的谋算所在!”他手一指这个靖陵往西的这个大圈。 知道了明太子和神熙女帝的死期,裴玄素很多想法就霎时不一样了。 几乎是闪电间,掀翻皇权的念头一产生,一个极致大胆的想法随之而起。 ——他想要,太初宫的至少一半的权力和兵权朝政势力! 之所以是一半,是因为寇家他肯定拿不到手的。 “九皇子。” 安陆王楚淳风,裴玄素仅凭继位一点,他几乎就能判断沈星这姐夫必是九皇子无疑! 就算不是,他也会弄成他是。 明太子活不长了。 神熙女帝会愿意把江山和她的一切给太.祖的另外的儿子吗? 答案必然是否定的。 否则神熙女帝不顾阻拦非议和持续到现今的恶名,都要杀尽太祖皇帝的儿子,可见对太.祖皇帝的恨毒! 这就是裴玄素将来要谋算得到太初宫一半军政势力的核心基础了。 而现在。 他对沈星说:“这个江左夏氏我们不去,这一次,”裴玄素审视着整个玉山行宫和靖陵一圈,一直看到西南边疆的三盘山至钭阴关一带分布的边军。 整个大燕的疆域图,约莫是个不规则的巨大椭圆,北边有北狄,西方亦有西蕃。目前西蕃皇位交替,没有心思管大燕这边,但大燕的边军防御必然是一如既往的。 刚才沈星说的时候,裴玄素注意到一个细节,那就是明太子兵谏的时候,有西边的三盘山至钭阴关一带的西边军出现。 从玉山行宫,一路往西,是靖陵,而后再经过七八个卫所和关隘,九百多里地,才到的三盘山的西边关界。 这么多的关隘和卫所设置,当然是为了防御西蕃,保护京畿和皇陵带以及中原腹心的。 边军怎么进来的? 神熙女帝那时候可还没昏迷。 还有,因着靖陵和玉山行宫兵谏,裴玄素几乎可以万分笃定的地说,江左夏氏乃至门阀之乱肯定是掩眼法,明太子幕后藏着的真正目的,必然在靖陵这至边军这一圈。 这一圈必然隐藏着重大秘密! 而那么恰巧,这一圈也有好几个大的门阀世家封地。分化门阀,不能换个方法,从这里开始吗? “我们去杜阳卢氏。” 裴玄素在舆图上一点,这杜阳卢氏距靖陵非常近,就在隔壁。 并且听说明太子前生在门阀有这么深的经营布置。 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注意到这个距离靖陵相当接近、并且距离绣水大河也非常近的门阀世家。 “你不是说了,女帝陛下在这一年间,去过靖陵两次吗?为什么他今年九月没有动手?秋汛也是雨水丰沛之时啊!” 几乎是可以断定,因为明太子还没准备好! 裴玄素冷冷道:“这人一贯有筹谋,背后很可能一环接着一环,我必须打乱他的计划!” 这是必然会采取的措施。 最好尽快查出来,靖陵计划的具体部署究竟是什么? 明太子那么恨他的母亲,不惜掀翻夺走她的一切再死,那么他的所有计划部署,必然以此为核心。 裴玄素肯定,他在舆图这一圈,必然会有所收获的。 知悉了具体,他才能判断,怎么趁机而上! 这些手执皇权的人,没一个是好东西! 裴玄素垂眸,眸色凌厉一片,接下来他将会继续朝廷事,为神熙女帝效命,剪除东宫羽翼,干倒明太子。 但暗地里,他目标清晰而明确,为自己谋取机会。目前他的终极目的是神熙女帝的太初宫的一半军权朝政势力。 不知不觉,已经后半夜了。 深夜的凉意无声袭来,他眉宇阴沉凌厉一片,事到如今,甚至死到没什么好怕的,他总会先安置好他想安置的人。 裴玄素审视自己,目前,他已经具备了足够高的官阶地位,只待适当时机再往前悍然跻身就出列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甚至觉得明年九月和再九个月太久了。 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知悉,他绝对不能按已经来过一次的含错轨迹走的! 他不是不相信沈星,只是那样的最后获胜,绝不是他想要的。 “你,你不去履南了?” 沈星愣了一下,她还以为,接下来要商量的是该怎么避免负伤,以及尽快解决这个门阀之乱的,甚至消弭于将兴之前这样的。 第380章 她还以为,他会叫董道登过来商议,或许马上派出人手南下的。 但裴玄素说:“不可能消弭于将兴之前的,这是十一门阀蓄势已久的!” 明太子肯定不能全部掌控这些门阀,他最多和夏以崖联手引导,用局势和暗子牵引之类手段的。 就算能,他也不会选择去。 沈星有些慌了,这个杜阳卢氏,上辈子是明德帝年间,裴玄素西去处置抄家的。 这么一下子,一下子打乱了前世所有了。 后面的轨迹岂不是全部不一样了。 沈星难免会慌,先知对她很重要,甚至已经成了她心里一个倚仗。 现在将会消失改变了。 并且解决了门阀之乱之后,裴玄素授齐国公,加锡,受封少师。 今年腊月末,太初宫一系会胁迫明太子交出暗阁。 暗阁其实和东西提辖司一样,也是恶名昭著的。 甚至不少两仪宫旧臣和从前的中立派都颇多侧目微词,所以那次东宫底下很多人都没太吭声。 景昌正是暗阁最后被处于极刑的十七名掌阁领队当中之一。 裴玄素授齐国公、加授太师之后,作为太初宫巅峰人物之一,他要伸手没那么难的。 可现在,肯定没有这么容易的。 还有大半年时间,裴玄素还能异曲同工封国公太师吗? ——其实重生以来,尤其是出宫后被授女官官职有了自己的班子之后,沈星不是没有自己想过办法的。 但问题是,暗阁的绝大部分罪名,在她出宫之前就已经发生了。 而暗阁里面的事情,连身为暗阁掌队的沈景昌本人都身不由己,外头十万八千里的沈星,往包含了帝皇暗卫在内的暗阁伸手那是白日做梦。 徐芳私下查了很久,根本就无计可施。 可沈星也不能这么自私的,裴玄素已经斩钉截铁说门阀之乱不可能平息在将兴之前的。 他现在目光已经盯紧了杜阳卢氏了。 杜阳卢氏这么重要。 并且更重要的是,门阀之乱除了裴玄素本人重伤之外,他身后也牺牲了不少人的。哪怕这辈子裴玄素不重伤了,那其他人呢? 沈星心乱如麻,其实自年初起,她就开始紧张景昌和自家了,只是她一直没说过了。 她抿唇没说话,裴玄素却知道这姑娘的心里想法,她肯定又惊慌又心急,情感和底线却又纠结上了。 ——他有时候真的心软得一塌糊涂,他自己就是黑暗蹚渡至今的,她经历了这么多,心底一寸还是那么柔软,那么保有光明,是非观和底线始终都还存在的并很清晰。 人说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沈星老是觉得自己不够好,很平凡。 可多少君子都及不上她,包括曾经那个少年骄肆表面看着光风霁月的他本人。 可裴玄素怎么可能不顾她呢。 她站起来了,但没有说话,低头着头不知道想什么,一脸焦急。 裴玄素去一把拉着她手,把她拉到舆图前,指了指刚才他用红笔圈下的靖陵至西斜关一线的椭圆长圈。 “星星你看,我已经让人把档案查过,这七八个关隘和卫所的大致信息和将领名单。” 裴玄素抽出压在底下的一张长纸。 上面好些大小将领的名字被他用红圈圈起来——方才沈星就想问的,但裴玄素先问她,就说正事去了。 裴玄素呼了口气:“你大姐有心疾,你不是说你二姐有天突然出现,好像有负伤,没多久熬不住雪上加霜就死了吗?你知道她在哪里吗?还有你二姐夫。” 按明面上救,只救得一个景昌罢了。 沈星说过她二姐出现的事件,很短暂,沈云卿像流星一样,脸色苍白,裴玄素说是不是受伤了,沈星怀疑是。二姐夫很可能已经没有了。 二姐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应该用逃吧。 逃可能更合适一些。 裴玄素肃容说:“我得到这消息时候,特地查了一下这些卫所和关隘的将领,有个很意外的发现。” “星星,这些圈起来的将领,都是徐系旧人。有新的,也有旧的老牌,你祖父伯父们昔年身边的老人。” 有很多甚至已经被徐妙仪重新收拢了。 也就是说,是借楚淳风的手收拢,也就是说和明太子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的。 裴玄素意外发现这么不少的徐系将领分布在这七八个关隘和卫所之后,当即心中就是一动。 灯火下,裴玄素垂眸:“算算时间,暗阁出事恰好是,门阀之乱结束后不久。五月到腊月,足足大半年时间,明太子很可能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 他说:“你说,暗阁和徐家你们家出事,像不像,灭口?” 沈星心一震! 她蓦地抬头看他,两人对视,她又急忙低头去看那张纸和舆图,这么一说……还真有些像。 裴玄素怎么可能不考虑她?事实上徐家的事是他考虑后续方向的重要影响因素之一。 裴玄素说:“我打算进言,用推恩令分化门阀,我亲自去杜阳卢氏开始。若成,相信至少也会更进一步的。” 距离那个齐国公应该不远了。 裴玄素色色都考虑过,包括后续可能产生的变化。 “你们徐家的前情,很可能藏在这里,不然以你姐夫的面子,不可能现在景昌还在暗阁之中。” 第381章 以明太子其人,既放了楚淳风在身边,关系必然不会是差的。那楚淳风继任,应是明太子允许的。 楚淳风不可能这么没面子。 那就只能是,景昌有什么不适合出的缘故,明太子并不允许。 今夜这个舆图圈子一出,一下子,变得很有可能就应在这里了。 裴玄素握住她的手,柔软白腻的腕子入掌心,他一握就攒住,他沉声:“我们西去杜阳的话,很可能会解开这个秘密,甚至寻到你二姐和二姐夫的踪迹。” “是啊,是啊!” 其实沈星上辈子后期,也一直在思考徐家的凋零和死因,只是前情了无痕迹,她最后归结为朝斗政斗的的悲剧。 眼下,上辈子那些思索过程一下子翻涌起来。 她的心咄咄跳得飞快,也顾不上裴玄素趁机握她的手占便宜了。 沈星俯身看着舆图和名单,一遍遍仔细看着。 她紧张,忆起家人和已经失踪很久的二姐二姐夫,不禁祈祷,希望是真的。 希望能真的找到蛛丝马迹,找到二姐和二姐夫,解开这些秘密,把她的家人都顺利解救出来。 第81章 两仪宫。 同一片夜空,不一样却又有很多雷同的心境。 楚元音当晚就接到了裴玄素传回来的东西——他筛选过后,认可她可以用来上呈神熙女帝以作进一步投诚之用的。 楚元音原以为他必然会抽出许多的,不过听不听他的,是否全听,仍待她考虑。 但东西传回来之后,却发现几乎原样不动。(注1) 这个权阉,也不知在想什么? 但楚元音坐在病榻前看的信,小妹侄儿在隔壁不安梦呓,龙榻衾枕的皇帝瘦骨潮红几乎感觉不到呼吸,这个寂静的夜晚,她清晰地知道,父皇快要支持不住了,从今往后只有她一个人顶着。 次日,楚元音叮嘱了妹侄,带上几个仅剩的近臣,悄然去了太初宫。 神熙女帝接了东西后,褒奖了她几句,问她还有没有其他?楚元音低头,说目前仅找到这些。 楚元音提出请求,求给侄儿封地,绥平王一脉低调退场得个王位,神熙女帝说不是不行,但没有给出日期。 楚元音明知神熙女帝给她画大饼,但她只有咬牙谢恩了。 她最后求了一个监察司女官的职位,参与其中为女帝效命上述呈上的东西——她不等在外面干等,必须参与到其中去。 出来之后,天微蓝有点阴,她尽力不泄露情绪,无声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走。” …… 在四月,发生了不少大事情。 先是皇帝驾崩了。 苦熬了大半个月,皇帝终于伤重熬不下去了,在四月初四深夜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这位枭雄一时曾经剑指神熙女帝的帝皇,在掀起无数血雨腥风之后,寂寥地落幕了。 两仪宫、全程缟素。 但相对而言,皇帝的凶礼还是很落魄冷清的,因为属于两仪宫和太初宫对垒的时期已经过去了,神熙女帝并不需要为皇帝服丧,整个太初宫一如既往,她甚至看城中那些素白挺不顺眼的。 已经正式入夏,神熙女帝借口天气炎热,下旨往玉山行宫避暑,带走了大半的皇城禁军、衙军和大半个朝堂。 从上到下,整个政治中心都随之转移。 这段时间,裴玄素非常忙碌,准备御驾前往,除了东西提辖司,还有宦营。宦营亦属八亲军之一,神熙女帝不全信他,贴身拱卫这些轮不着宦营,但好歹也用一半,宦营同负责行宫外围的警戒和巡守之一,另外还有对东宫的监视和警戒。 忙得不见人影。 沈星也是,整个监察司东西提辖司和宦营部随着御驾转移,需要整理收拾的东西也不少。她自己负责的勘察台大小事情一大堆,一直到了十五,才堪堪随着御驾抵达玉山行宫,之后把分给她们的衙门值房整理妥当,重新当值上了轨道。 林林总总,详细不需细提。 玉山行宫距离东都城并不远,距东都南城门大概一百二三十里,就在京畿南界的边缘上,快马半天就到了。京畿平原四面环山,呈东西长条走向,有几个天然的大豁口,其中最大一个冲南边的,这里就是前朝赫赫有名的兰庭宫。 前朝百里兰亭,依山临水,磅礴巍峨,又滔滔波涛。前朝末帝挑选的建设奢靡行宫享乐之地,想当然是冬暖夏凉,重峦叠翠,幽静之余,又毗邻繁华膏腴之地的。 不过开国之战,这座兰亭巨宫就被别的军阀焚烧过;开国之后,也不曾修葺重建过,至太.祖年间,太.祖皇帝和神熙女帝夫妻反目,夹杂着门阀之间的剧烈斗争,兰庭宫一夜大火,焚毁了超过七成——九皇子被掳走致死,实际失踪,就是那次的大火。 兰庭宫被凋空了很久,一直到了太.祖皇帝晚年,身体每况愈下,又深受早年战事伤病困扰,于是才命人把剩下的部分修葺重建了一下,为玉山行宫,想用作晚年调养的之用的。 不过玉山行宫刚刚修葺好,太.祖就驾崩了,一天都没住上。 神熙女帝恨屋及乌,原极厌恶这座行宫,连维护的经费都一度断了,但她如今状态,却不得不捏着鼻子重新修葺之后,御驾驻跸这座玉山行宫。 …… 女帝个中种种的缘由和情绪,沈星也不知道。 第382章 此刻,她正身处这座玉山行宫前朝的山麓位置。 玉山行宫,坐落在整个玉岭山脉的南麓的玉屏山南侧,往北望,是京畿和东都;往南则是前朝陪都兰亭本朝已经不是陪都了改名兰庭州,富庶繁华,乃大燕第二大繁庶大州。 往北,一朝京师的威严整肃;往南,富贵膏腴一片繁庶。 银胭河穿过东都,汇入绣水大河。京畿平原八水汇聚,其中有六条而汇入长逾千里的绣水大河的,这条浩汤大河,溯游往玉岭东侧拐了个弯,往西直接擦过靖陵。 ——靖陵距离玉山行宫约莫一百三十里,和太祖皇帝的陵寝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永不相见。杜阳也在那边。 靖陵是神熙女帝的在建陵寝,神熙女帝不与太.祖皇帝合葬的,已经快竣工了。时人事死如事生,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所以神熙女帝才会两度亲自前去靖陵检看。 有绣水大河,登龙舟自玉山行宫至靖陵,也就大半个白日的时间。 这是沈星等随御驾抵达的第三天,忙忙碌碌,上了轨道,今日登上被借调工部勘察了一遍整个外朝——因为修葺时间仓促外朝只是次重点,怕有什么危墙蛀枋没发现或瓦片没挂好,砸到人就麻烦了。 整体还是很好的,有些边边角角,各部自行收拾一下就行了。 出来之后,已经是半下午了。 今天是个阴天,太阳在厚厚云层后透出一片亮白。玉山行宫确实是个好地方,负阴抱阳青山巍峨,一进入玉山行宫地界一带,那种夏日炎炎的感觉一下子就没有了,被树木泥土的清新之息环绕着,整个人一下子凉爽清透心静下来的感觉。 当然,心静不静,这个还是因人而异的。 外朝在山麓的位置,一片徐徐铺开,但因为整个玉山行宫范围地势都高,她们站在外朝通往行宫外的林间小径上,身后竹叶刷刷,眼前苍翠一片,林海无垠,昨日雨后的清新沁人心肺。 梁喜何含玉勾着沈星的脖子,两人在小径上了一段,身后是勘察台女官大小的笑声和说声。 邓呈讳张合和徐守则安静跟着,这裴玄素不知怎么操作的——他最近还得私下接手赵关山留下来的许多明暗东西,韩勃已被他推上去接任了西提辖司提督一职了。他东西提辖司宦营两边跑,现在的、将来筹谋的,明面的、暗地里的,明面朝局私人感情,忙得人影不见,沈星也没逮到他问,不过这点小事问不问也没差了。 反正现在邓呈讳和另一个身手超好叫张合,以及徐芳徐喜四人轮流,他们穿上女官们玉白金黄玉龙补服,就混在勘察台女官里头,一样上值。 对勘察台的女官只说,是外援来着,大家也稀奇了一下,也就不当不回事了。 难得邓呈讳徐芳他们也坦坦荡荡,好像真的是来上值的一样。甚至张合还是个舌灿莲花的,很快就和大家熟络了起来。 这会儿,四个人正混在女官堆里,一边两个,不远不近跟着沈星。 沈星也就彻底因工作需要落单的时候了。 也就梁喜何含玉和沈星很熟悉,和赵青也熟悉,隐隐察觉到些什么。 一行人走着走着,今天下值了也不急着回衙,有人见到竹笋和野山捻子开心叫了一声,一群大多是贵女出身的女官也呼啦啦跟着跑上去了。 沈星没去,就在山径边找了块大石头坐着。 邓呈讳徐守张合杨辛当然也不会凑热闹,四人微笑,各自找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不动声色环视几圈,放下心来,张合笑着大声喊了两句,惹得一群女官嘻嘻哈哈笑着回应他。 梁喜何含玉一边一个,两人勾着沈星的脖子。三人这个方向斜斜仰视,可以望见对面依山而建一路庞然往下的金瓦红墙的玉山行宫主宫殿——神熙女帝居住的十六进三重中轴大宫室,包含如太初宫一般宏伟且具备的召开朝会所用的正大光明殿,再后面的含章殿御书房,再往后的帝皇起居第三进玉容宫。 布局和太初宫一摸一样。 视线再往东一转,便见一大片碧绿色琉璃瓦的东宫,正极宫,隐隐呈对峙之势。 而含章殿龙盘虎踞,牢牢将正极宫俯压在眼皮子底下。 远远眺望,就轻而易举感受到那种剑拔弩张的无声氛围。 神熙女帝要避暑,说得再自然,也是从前未曾过的,从上而下,多少都带着对帝皇寿元的隐忧,尤其是太初宫一系的。 监察司内部,相熟的私下其实已经讨论了好几轮了,甚至已经有人很黯然私下说,实在不行,到时便回家了。 这些林林总总,就不说了。 梁喜何含玉望见玉山行宫的皇城主殿和东宫,难免又浮起一丝隐忧,三人不禁互相对视一眼,梁喜甩甩头,“好了不说这个了。” 她打趣沈星:“你和裴督主,最近怎么样了?”暧昧挤挤眼睛,裴督主虽是阉人,但享鱼水之欢的方法也有很多,甚至更刺激,梁喜和何含玉嘻嘻笑了起来。 不过两人回头望了张合他们一眼,敛了笑,有些担心:“你是不是被明太子盯上了?” 私下那些剧烈的暗流汹涌,她们不清楚,但还有隐有所觉的。 沈星就笑笑,很多事情也不能往外说呢,她说:“其实没大事,就是鉴假那事,他有些担心罢了。” 她推两人,“行了,你们也去玩吧。” 第383章 竹笋那边大声笑小声说,又喊她们,梁喜何含玉都回头应了两次了,她便推着她们去了。 沈星就不去了,她微笑目送梁喜何含玉跑过去,片刻收了笑,长长吁了口气。 小径这边,就她,和不远处各自坐着的邓呈讳徐守张合杨辛四人。 风吹,远近林海摇动,身后竹林刷刷。 张合杨辛,其实沈星也认识,前世张杨就是他的心腹,也曾奉命跟过她出入。 坐在大石上,除了左斜方是玉山行宫主体之外,往前、往北、往西,一片豁然开朗。 苍翠林海起伏延绵,往北穿过驿道就是京畿和东都,而往西望,则是靖陵的方向。 这个场景真的很似曾相识,其实靖陵那边也是这样的,群山起伏,负阴抱阳,林海和大河,风一吹,刷刷的林海浪涛声音。 她和上辈子那人关系由陌生转近的时期,就是在靖陵的林海里。 ——这段时间很忙碌,但偶有闲暇,沈星除了紧张忐忑徐家的事,心内难免纠缠的,就是感情事。 这个似曾相识的情景。 仿佛一下子被拉回了过去,那段尘封的记忆就慢慢翻转清晰。 沈星原来很怵他,也因为林中徐芳徐守的负伤濒死——她和蒋无涯的神策军擦肩而过那次,后来她终于等到了裴玄素和她这边徐家的人带着人找到了他们,把徐芳他们带下山救治。 之后一路跟着在山中辗转,又跟着下山迎接御驾大部队,至靖陵大水崩塌之前,她都没怎么和这人说过话。 但后来,靖陵突然隆隆大水,没多久开始崩塌,几番惊涛骇浪,所有人大骇失色。后来剧烈的护驾撤离之中,他被委任殿后,那时候不管之后兵谏和外面的事情怎么样?他们这支殿后队伍是非常惊险了。 多度大水冲散,最后沿着墓道被水流冲远,即将出墓道的时候,有石闸落下,他杀了敌人,同时也重重被轰隆坠落的石闸砸断了腿。 她没有跑,那时候很害怕,但好歹是他把敌人都诛尽,那个初出茅庐不久的少女连爬带滚跑过去,但他已经走不了,更甭提下靖陵西侧陡峭的群山了。 最后是她背着他,跌跌撞撞摔了无数个跟头,连额头都磕破了,后来好了额角和发际线的位置还留下一个小坑般的疤,把他背下山。 之后,两人关系就好起来了。 他经常冷嘲热讽,喜怒无常,嫌弃得不行,但却教她很多东西,也愿意护一护她了。 沈星这辈子细细回忆,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 大约就是那个时候。 她悲恸渐渐沉淀在心里,初入政斗环境,她简直不知所措,紧张焦虑。有了那人庇佑,虽然他经常讽刺她,非常多的不悦,但那是沈星得到的第一个庇护,非常难能可贵,她才能稍稍喘口气。 她被那个艳红浓烈孤孑冷漠男人吸引住了,谷底绝地而起,风雨骇浪傲然伫立,她从小在永巷长大,她也未嫌弃过阉人,偷偷喜欢过他。 只可惜,后来明德帝临终手笔,董道登死了,证据直指她这边,沈星被冤枉,两人彻底闹掰了。 后来他也没道歉,但形势所迫,她只能忽略过去。 两人就这么磕磕绊绊,分分合合,他帮过她,她也协助过她;他因形势迅速抽身,她也抿唇没有理会他。 一直到了那个半个晚上。 他中了药,她也被下了,在那个幽暗偏狭的宫殿里,他的肌肉紧实的胸-膛贴着她光果的前身,他的手抚摸过所有地方,最后伸到下面。 他没有用那条镶玉势的皮裤,但所有该做的都做过了。 沈星承认,她就是个土的,后来那人强势占有了她的身体,到底在她生命中变得不一样了。 所有辗转拉扯,情感在那个下午翻搅着成了泥泞变成了丝,混在一起,再也撕扯不开了。 沈星想自己大约是靖陵后不久喜欢上他的,这种喜欢酝酿着,恼怒、怨嗔,所有所有激烈的情绪。 她救过他,但那时她在姐夫这边,她不能说,他以为楚元音救的他。后来两人似乎出双入对了,那时候她的气愤、恼怒,现在想来更多的是不忿难受。 很多很多,酸涩苦辣,拉扯辗转,又怒又骂,在午后重阳宫他第一次强势覆上她的身体,将两人的关系推向了顶峰。 他不喜欢她。 可是她还是偷偷爱上了他。 不争气,可是她还是这样了。 沈星眼眶发热,她赶紧侧了侧头,偷偷用手指揩了一下,但眼前时曾相似的林海,已经模糊一片。 足足六年啊。 他是有很多很多的不好,可同衾共枕六年,他欺负了她很多但也确实庇护了长达六年。 她扇过他耳光,他脸色阴沉一刹骇怒到了极点,但到底也没有打回来。除了徐芳垂危那次,他没动过她一根手指头。 箭矢穿眼贯颅而过的剧痛,随着这份爱和时光,变得刻骨铭心。 可裴玄素就是裴玄素,这辈子这个喊了一年多二哥的人,她也确实清晰知道,他就是他。 哪怕因为没有去势,出现很多迥异的地方,但他确实是他没错啊。 可一旦想到要将前生那个人扔进角落,从此再也没有他,永远别去,那人和那段鲜明倾轧的时光。 她心脏就攒着痛,钝钝的疼到极致般的难受,几乎喘不过气来。 第384章 她暂时做不到啊。 她也……舍不得啊。 沈星竭力让自己如常,背影好像在眺望风景,但泪水哗哗决堤,她痛哭,控制不住眼泪,她连忙伸手掩住了一边脸。 滴滴答答,落在她玉白色的官服下摆,晕染成一个个小小的圈。 …… 风吹林动,潮声一片。 整个玉山行宫,禁军林立巡哨,行宫内廷,中朝外朝,星星点点赐下的官员别院,已经如东都内城相差无几了。 唯一的区别,就是环境清新不少,滚滚的炎夏仿佛隔离在外。 同一个行宫,有人忐忑未来想着心事,也有人在闲庭信步,眉目沉凝蓄势待发。 小宫人或许小文吏和底层禁军或许闲适新奇,但实际上东都内紧绷的局势和氛围只是换了个位置罢了,但凡有点官位高度的,无一不紧绷着心里那道弦。 东宫,正极宫在行宫东侧,占据了中朝内廷三分之一的位置,一整片的碧绿色琉璃瓦,在日影下微微呈反射的光。 树影婆娑,湖光山色,明太子来了玉山行宫,身体确实感觉舒适了不少,最起码咳嗽感轻了很多,胸臆间的黏沉感也轻快了不少。 但舒适只是身体上的。 他慢慢踱步,沿着小湖一路往东边的山腰行去,终于抵达的东宫最北侧的一个小亭。 树影,湖光,风掠过,隐隐涛声。 这边望下去,即是昔年兰亭巨宫的遗址。 二十年时间,树木藤蔓疯长,站在小亭之上,已经几乎望不见兰亭遗址的痕迹了。 只明太子遁着记忆,看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一点曾经宫垣的影子。 可那段时光,埋藏了他太多太多的过去啊! 明太子面无表情俯瞰了一会儿,他伸手摸了摸脸,他的脸,就是那次大火被滚烫烧焦的铜鼎毁了容的,从此焦黑坑洼一片,惨痛无比的伤痕。 他被幽禁,父母斗得如火如荼,而他第一次长达七年的幽禁。大火没一个人往这边救援,所有人都往外跑,浓烟滚滚,保父乳母在另一边拚命喊他,可他根本喊不出声,他的腿被倒下的房梁砸住了,那些刚被汰换了一批的宫人惊慌失措往外跑。 只有和他一起被幽禁,傻乎乎的小九,跑出去殿门外了,发现他不见了,又哭着回头找他。 小男孩明明拉不动,被浓烟呛得拚命咳嗽,但还哭着不走使劲拽他。 大哥临终的时候,上表请求给他封王就藩,从此去封地上远离东都。 可惜他跟着保父乳母去了不过三个月,就被召回来了,当上那个傀儡太子。 他惶惶,悲伤,之后被废,长达七年的幽禁。 他恨二哥为什么让他骗母亲?但这份情绪并未持续太久,因为所有人很快都面目全非了。 种种情绪,最后发作一腔愤慨到了极点的恨意! 既然那么不喜欢他,防备他,折磨他,那为什么要把他生下来! 年幼那几年的父慈母爱,兄姐宠溺,就像做梦一样那么遥远。 过分的惨痛,让他已经快想不起来了。 无边无尽的折磨。 他恨父皇,恨二哥,更恨这个给他更多惨痛有了希望再度绝望痛彻心扉的母亲! 明太子倏地抬头,目光凌厉,盯向远处的靖陵方向,林海往西的尽头。 他们都那么在意这个帝位和皇权是吧? 一再一再地肆意凌辱他折磨他,让他死去活来! 他要让他那母皇眼睁睁看着,他这个最忌惮的儿子是怎么样从她手上把这两样东西都夺走了! 然后,他登上这个帝位。 他必须瞧瞧!这让他父母兄长面目全非,撕毁他一生贯穿他的生命给他带来无数伤痛巨创的这处风景,究竟是怎么样的?! 明太子一动不动仰头片刻,倏地低头,睁开眼睛,冷冷道:“夏以崖的信来了吗?” 高子文一直在外处理这件事,刚刚回来的,闻言立即上前:“禀太子殿下,已经到了。一切就绪。” 万事俱备,只待门阀之乱。 明太子冷哼一声:“走。” …… 含章殿。 气氛绷紧整肃沉沉一片。 神熙女帝端坐在西暖阁的罗汉榻上之上,侧面明间御书房的御案上大大小小的卷宗奏章。 神熙女帝方才暴怒之下,唐甄陈教增等文臣武将生怕她身体有什么不适,叫了一次御医。 不过御医还没叫到,就被神熙女帝打发了。 东宫旧案已经结束了,太初宫亦立即开始反扑。 昨日三法司结案的折子已经正式呈上,太初宫折了很多人,不乏神熙女帝的股肱心腹。 今天的含章宫小宫议一开始,寇承嗣给身边的工部尚书冯景垣等人使了个眼色——寇承嗣已经是新任的鄂国公了,他死了爹。其父老鄂国公寇勋德在皇帝驾崩的次日病逝,女帝亲自去看过,鄂国公临终只喃喃,盼女帝多照应侄儿几分。 寇承嗣被夺情,在殿外手臂还缠着白,进殿才解下的。 冯景垣立即拱手道:“陛下,御驾避暑玉山行宫已成行,分化东宫麾下之势力刻不容缓。” “朕知道。” 先前已经反覆商议过了,明太子麾下的开国勋爵和宗室王势力是最坚固的,宜从两仪宫的投臣及门阀下手,分而化之,或拢或削或除,多管齐下。 第385章 这个早就达成一致意见了。 两仪宫的投臣,神熙女帝手上有了楚元音给的一些东西,能解决一些,现在的大头可是门阀。 开国二十六门阀,当年参与到南北大战中,大大小小的足数十万归投将兵和人才,从中央到地方、文政到军方都人,老资历带来的麻烦,二十六门阀拧起来可不容小觑。 神熙女帝问道:“诸位有何想法,都道来。” 神熙女帝沉着脸,端坐在正殿的御案后,御案前大大小小的太师椅和墩子数十。 裴玄素端坐在左上首的一排太师椅的右侧,身边是吴柏;右边首位则是寇承嗣。 后者双目还隐带赤色,鄂国公刚刚下葬没两天,寇承嗣殿内还好,离了神熙女帝面前,脸色阴沉沉噬人一般的狠色。 本来御医说,鄂国公好好调养还能活几年的,可以说寇勋德是被明太子折腾损耗心神病死的,死得甚是痛苦。 当然,不能亲手杀了他该死的舅舅,明太子也没多痛快。 整个太初宫一系兔死狐悲,人人愤慨,先前因为明太子是神熙女帝的亲儿子,大家讨论应对东宫,但言语上基本都避免涉及明太子本人的。 但现在一下子爆了。 日前东都小宫议的时候,很多文武高官和神熙女帝的股肱心腹譬如阁臣唐甄,曹国公费景烈,卫国公郝貌,云安侯南衙都督陈教增等人,都先后进言,需得尽早对击溃东宫势力,对明太子做出处置! 小宫议持续了颇长一段时间,不过这一次由于裴玄素通过楚元音往太初宫原样送去的门阀情报,不少人提及南方十一门阀的纵连异动(明太子放的消息),但被神熙女帝毫不迟疑否了。 现在不是碰这些已经私下完成联合的南方门阀的时候,神熙女帝极之敏锐——她从来不相信这些门阀会彻底放下私兵,天南地北太过大军政二务太多,甚至,这些南方门阀很可能已经完成封兵整备。 她得解决了明太子,回头腾出手再去处理这十一个南方门阀。 偌大的宫殿,龙涎香息,少了几分奢华多了几分行宫雅致,但依然明黄玄黑皇权威肃。 裴玄素一直都没怎么说话,他已经有了腹稿,他在等待一个最佳的开口时机。 然门下省的明折和梁恩送的密折先上来了。 外面传来沓沓的急促脚步声,帝皇御书房之外,谁敢显露脚步声,连奔跑喧哗都砍头的大罪。 这回,值驻中书省的阁臣陈臣锳和梁恩脸色都变了,前者还算匆急间保持镇定,但梁恩拿的是密折,直白很多,已经面如土色,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了。 殿内气氛一下子沉凝起来,大家彼此对视一眼,屏息抬头看着上首和。 神熙女帝接过密折,阁臣陈臣锳站在大鼎前面,硬着头皮禀报并呈上刚收到的明折。 ——明太子出手了,果然是母子,一出手简直直戳神熙女帝的死穴! 大燕国土广袤,今年东都雨水充沛,但也有缺水的地方,国朝东北的栾安道大旱,一春都几乎没有下过雨。 幸运栾水是绣水大河的支流之一,上游水流丰沛源源不断,才勉强不至于成了大灾,沿河的地方勉强把田都种了,熬到夏天,总算熬到天降甘霖。 本来以为这事已经完了。 结果还没有。 上月末开始,便有流言四起,说什么大旱是上天示警,女帝牝鸡司晨,要还位楚氏皇太子。 居然还有很多愚民是信的,流言流传起来,吓得当时州县府官急忙抓人关押,可一时根本扑之不绝,只得赶紧上了折子。 其实,朝野也隐隐有这个声音的。 从前一直有,但明太子不在,神熙女帝雷霆之势,没人敢胡言乱语。 但现在不知不觉,跟着这个民间流言,朝野也隐隐有些议论了。 明太子蛰伏十一年,是真正成了大气候,他有本事也主动胁迫到神熙女帝的帝位了。 众臣坐在下首,一刹,只见神熙女帝脸色勃然大变,真的骇人到极点的神态。 ——要说神熙女帝一点点都没有顾念明太子是她的亲生儿子,那当然不可能的,否则明太子就不是幽禁,而是和太.祖皇帝其他儿子一样早就被她送上西天了。 一层一层的愠怒,在这一刹那陡然飙升至顶点,长明烛簌簌跳动,这一刻神熙女帝心中生出了真正的嗜血和杀意。 好一个皇太子啊! 神熙女帝脸面刹那潮红,气血上冲,她暴怒到了极致:“一派胡言——” “轰隆”一声,整个御案上所有东西辟里啪啦落地,神熙女帝猝然站起,晃了晃,骤然一扑,配合她那个暴怒和胀红的骇人脸色,所有朝臣大惊失色,急忙冲上去。 裴玄素位置很前,他身手又高,几个是和窦世安寇承嗣同时搀住女帝的。 殿内长明烛点得不是很多,玄黑朱红,阴天,有些昏暗。 裴玄素把神熙女帝一把搀扶在龙椅上坐着,一入手,才觉掌下瘦削有骨,他单膝半跪在龙椅前,抬头,他提高声音一喝:“陛下!您不能中计——” 那双凌厉煞人又漂亮的丹凤眼,目光不再遮掩,陡然锐光逼人,他盯着神熙的女帝的眼睛。 ——神熙女帝现在绝对不能死! “对对!陛下,您千万不能中计啊!!” 第386章 “陛下!您可不能中计——” “陛下,陛下!!” 众臣大惊失色,连声急喊。 神熙女帝登时理智回笼,她重喘着,深呼吸调均呼吸,立即把叫御医的陈臣锳和小太监喊了回来了,“朕没事!” 君臣转移到西暖阁,神熙女帝斜卧了片刻,她确实没大事,平复了怒火之后,立即坐起来了。 面如寒霜,神色嗜血凌厉,神熙女帝语气森然:“继续商议,解决东宫刻不容缓。” 裴玄素这时候慢慢俯身,抱拳,他是跟随神熙女帝入西暖阁第一批人之一,和寇承嗣窦世安等人虚半跪在龙榻前,他说:“陛下,臣有一策。” 裴玄素道:“推恩门阀。” “朝廷下恩旨,门阀当代之家主,弃封地,弃封兵,卸昔年大部分特权,封公爵,可如王爵一般,世袭罔替。” “当代之家主,其兄弟,同封公爵,待遇与前者无异。” 所谓推恩,其实将一个封地,按兄弟分成若干小块,都封公爵,可世袭,但同时收回开国的特权。 朝廷退一步,不再穷追猛打,给门阀一条斟酌后或可接受的活路。 没了兵,没了封地自治权,朝廷就好接受多了。 隐私些说,就是可以接受公爵,原地繁衍生息,像他们的祖上一样,期待王朝末年。 现在是吃了大亏,但被神熙女帝一步一步围剿蚕食到已经入骨的局面,却解了。 治大国,如同烹小鲜。 利益权衡,适当博弈,非常之时,指掌一收一放,掌控大局。 神熙女帝原来脸面还有些潮红的,呼吸有些微快,蓦地一顿,她微微眯眼,慢慢垂眸,看榻前的红衣蟒袍的阴柔阉宦青年。 她说:“这个主意不错。” 确实陡然一亮,迎刃而解,众臣略略忖度,登时面露喜色,纷纷附和议论了起来。 神熙女帝招了招手,让梁恩取舆图来,梁恩飞快跑出去,又命小太监赶紧进去点灯。 灯一时半会没点全,暖阁内有些暗,天光自薄纱槛窗滤进来,投在神熙女帝背部和拉开的舆图上。 这张舆图和寻常舆图有些区别,上面原来就标注了大大小小的二十六门阀,大江南北都有,但主要分布在陇西陇南、青州鲁地、履南栾动及南方。 裴玄素往舆图上一点:“杜阳卢氏,及往西去的蕖州郑氏寿州景氏等五大门阀。” “他们的家主大多都在封地,掺和东都少些。且靖陵重地,宜早些肃清为好。” 裴玄素把他那夜说的圈子,划了一下。 神熙女帝略略忖度,觉得杜阳卢氏等确实非常合适,于是颔首。 裴玄素垂眸拱手:“臣愿为陛下分忧,前往杜阳,‘规劝’卢氏。” 遣使前去,以期达到一致协议,这是必然的。 神熙女帝点点头:“可。” 之后再商议的就是具体去这六个地方的人选,初步草拟下来。 天下早已黑透了,晚膳早已备妥,梁恩探头张望了两次,小宫议终于散了。 众臣鱼贯而出。 西暖阁内安静下来。 寇承嗣站在一边,还未说话,神熙女帝突然说:“喊梁默笙过来。” 神熙女帝想起方才的裴玄素,她眯眼,推恩,这是帝皇心术的手段。 裴玄素一出口,神熙女帝心下一凛。 神熙女帝瞥一眼身侧侍立的侄子,不禁面露愠色,若寇承嗣有裴玄素这样的能耐城府,她何用心烦后继无人? “若将来……你降不住裴玄素的。”她若驾崩之后。 神熙女帝断言。 甚至她这身体。 神熙女帝召来梁默笙,毫不迟疑亲自拟写了密旨,一式两份,沉声:“朕若不豫,非常之时,或诸事平息之后,立即赐死裴玄素!一刻也不要等!” 梁默笙寇承嗣一愣,但毫不迟疑:“奴婢/侄儿领旨!” …… 夜色笼罩,行宫山风很大。 呼呼吹起裴玄素蟒袍下摆,金色绣线的粼光在晚风中微闪。 大家从含章宫绕出正大光明殿,正大光明殿前也有广场,但两边花木不少,三三两两往外走着。 吴柏低声道:“幸好陛下能走能卧,看着还成,希望行宫养人,疗养龙体大愈。” 赵关山顶罪之后,吴柏和裴玄素近了很多,基本上是一撮人的了。 还都窦世安。窦家原来当年也是寇氏附族出身,不过比裴氏大多了,男丁人才很多,南北战争立下不小的功勋,和徐家蒋家陈家等一起走战将轨迹,没走梅花内卫的路线。 窦世安还给介绍了好几个熟悉的年纪相仿的朋友和长辈如陈文清等人,文武皆有,和政治伙伴。 有部分也是寇氏附族或当年陇西几个大族的附族出身的,不禁心有戚戚然,一来二去,也成了一个小团体。 吴柏此言一出,大家纷纷低声附和。 确实,神熙女帝移驾玉山行宫避暑,太初宫这边确实悬心了一阵子。 但观察一轮,总算稍稍放下了心。 大家边走边说,夜色都深了,除了必要回衙的,纷纷出了行宫回御赐别院归家不提。 内宫门外的韩勃等人立即迎上来了,裴玄素单手接过马缰,他背对着宫灯点点的庞大行宫,夜色里,他垂了垂眸。 第387章 裴玄素当然知道神熙女帝会警惕。 可他既谋算太初宫一半的军政势力,那他自然得拔尖,以铺垫将来。 他在冒险,他知道。 但这个险是非冒不可的,并且他接下来会冒更多未知名的险。 ——赵关山在懿阳宫都有耳目,虽只是个洒扫小太监。 但却从未有过任何反叛之心。 放这个耳目,仅仅也为了消息灵通用于自保罢了。 这样裴玄素心里更难受。 不过也是时也机也,过去十四年是神熙女帝最强悍的时期。 其实现在也是,虎虽老迈,但并不羸弱。 他在与虎谋皮。 只是他忆起昔日种种,父亲、母亲、祖父家人,昔日安静祥和天伦之乐,还有不久前才故去的义父。 帝皇,明太子! 凭什么啊,裴玄素无声攒紧了拳,一踩翻身上马,“走!” 疾疾马蹄,赭衣簇拥华丽赐服,夜色中黑斗篷猎猎,离开了行宫大门。 …… 裴玄素其实挺累的。 上辈子那个他细节怎么做?随机而动,绝无复制可能。 他也不可能跟着走。 一天下来,重压如山,精神相当疲惫。 回到了御赐别院家中,稍用过饭食,还得才前院大书房处理东西提辖司和宦营的事务,大概一个时辰,才回房休息。 深夜,宦卫林立,无声见礼,他颔首回应,到这里,裴玄素还是很沉肃绷着的。 但和韩勃陈英顺等人分开,进了自己的联合大院,一绕过月亮门,便见树影婆娑溪水潺潺,一泓灯光在房中倾泻而出。 裴玄素肩膀不禁一松,露出几分真正的轻快之色来。 这是他和沈星的房间。 刚刚赐下的,命人私下检查一番,但联合打通就暂时还没做到,他和沈星的寝卧,一个内间,一个外间。 他的铺盖,晚上才拿出来铺在榻上。 不过好几天,他都没睡过,他太忙了。 从前在东都城内侯府的时候,他偶尔能回家,却总被他撵的。 裴玄素不禁撸了把额发,今晚他得怎么样才能赖睡下去呢? 他十分苦恼。 不过苦思冥想,最后也没有派上用场。 沈星今天下值得早,不过她洗澡后,和邓呈讳一起帮着裴玄素整理好外面的消息情报,忙忙碌碌也到现在了。 邓呈讳一听裴玄素回来,立马起身退场了。 消息重要的已经第一时间报到裴玄素那边了,这边都是些次要的,沈星这边整理出一些内里也相对重要的,一摞递给裴玄素,其他的嘴里归纳说一下就好。 “今天宫议怎这么晚,是说了吗?” “是,已经说了,最快明日早朝下草诏,最迟几天,咱们准备一下,出发差不多。” 裴玄素接过信报,翻着说。 灯光橘黄,她洗过澡穿的家居服,软软的浅杏薄绸,罩一层点缀的同色细纱,还是扎袖的简便胡服装束。她素来不在意穿着衣料,但裴玄素给她挑的都是好的,夏衣都是新裁的。 双目盈盈,清澈似有水光,小脸细白莹润,耳朵很久没戴耳环,塞的茶叶梗,小巧嫩白的耳垂和一段天鹅般的颈项,天然去雕饰,浅杏暖色在灯光下,盈盈柔软。 裴玄素心里还想着,这次该怎么赖下去,他肯定要睡实了这个外间的。 但没料到沈星瞥他,裴玄素放松下来,其实一脸的疲惫,眉宇中间现在都一道浅浅的褶痕了,能看出来,他很累。 现在都三更,明早他卯初就得起身去上朝。 要是再牛皮糖似的死缠烂打拉扯个小半个时辰——这人澡都洗了,估计要持久战。还把他撵走又回前院,又是一段时间。 他休息的时间就更少了。 所以裴玄素放下情报,打开箱子拿出铺盖赶紧往榻上一铺,沈星连忙追上去按住,两人大眼瞪小眼一会儿,沈星看着他眼下脂粉遮盖的淡淡青痕和眼白的血丝,心里百味陈杂,最后算了,还是给他睡了。 她瞪着他,无声抿唇,最后低头一会儿,掉头走了,闷声闷气说:“你不许进来里面!” 裴玄素急忙说:“那当然。” 沈星仰头,深呼一口气,心里百般情绪翻搅,侧头往一眼烛光下乖乖站在原地貌似很安分的人——他都不知道,他装乖巧一点都不像。 他妆后站在那里,真的很像那个人。 沈星心口拧了一下,她“砰”一声把门关上了,背靠着一层薄薄的隔扇门,咽喉上下动了片刻,深呼吸快步跑去睡了。 踢踏的软鞋声,内间的门拴上了,被褥翻动躺下的声音。 裴玄素就把灯吹了。 他站在黑暗里一会儿,往榻上一躺,不禁无声笑了起来。 他就知道,她的心很软的。 他早晚能得逞。 裴玄素揉了揉眉心,他也确实疲惫得很,不过他骨子里是个执拗霸道的,忍不住又想了一下,他耿耿于怀的——她心里藏着那个人是谁? 被他知道了,早晚逮住悄悄宰了! 这个他期待的环境啊,放松躺下来,四肢百骸一阵阵酸爽的舒适,裴玄素不一会儿就有了睡意,很快进入了黑甜乡。 这个晚上。 他做了一个美梦。 第388章 梦里林木葱葱,有溪水,有石头,阳光滤下,草木的芬芳气息。 他腿好像受伤了,不过一点都不疼,沈星背着他,沿着溪水一路走下来。 她脖子汗津津,还转头问他疼不疼? 他的心快活得快要飞起来了,就像林间的鸟儿一样。 天大地大,两个人就在一起。 …… 东宫,正极宫之内。 明太子难得睡了个好觉,这玉山行宫确实是个养人的好地方。 但他很快就高兴不起来。 明太子勃然大怒:“什么?裴玄素不下履南?!杜阳卢氏?!” 这话一出,一大清早,偌大的殿内所有知悉内情者的脸色全部大变。 …… 【作话有前生较重要信息】 第82章 偌大的殿内,一架长明烛山无声橘光,殿外鸟鹊虫鸣在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清晰。 明太子一刹所有淡雅矜徐不见了,心下一凛。 ——没错,裴玄素判断得一点都没有失误。 裴玄素又一次死里逃生,让明太子复杂情绪乃至对他的警惕审慎都提升到最高级别。 没错,这南方十一门阀之乱确实是他原定用来转移朝廷和神熙女帝视线的,添上了一个他直觉预感会成为的心腹大患裴玄素。 明太子整个大计划很完备的,一环扣着一环。从最开始的行宫蛰伏观察龙江之变成型,一路到他重出虎口关峥嵘毕露,再到重翻东宫旧案,最后,就是门阀之乱和靖陵了。 裴玄素这一着,没有按他的预设轨迹走,并一下子打乱了明太子的计划部署。 并且更重要的是! 张隆脸色大变:“他是怎么注意到杜阳的?他,他难道察觉了什么?” 连夏以崖都不能吸引裴玄素吗? 这不可能啊! 裴玄素这一出推恩令,让所有人都心沉沉,更糟糕的是,裴玄素这一指,就恰恰好点中了他们接下来靖陵计划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据点。 而靖陵计划还真的没彻底部署完成。 还差了最关键的几条线,两张图纸以及密钥和兵符都还没找到。 明太子面沉如水:“应该不可能。” 他心念一转,闪电想到了楚元音,精准切中:“他在楚元音那里应该得到了不少门阀情报了。” “楚荣璋,我还真是小看你了。” 楚荣璋即两仪宫皇帝。 当初龙江之变计划还没成型之前,明太子为了助宗室们一臂之力,确实给当年是绥平王的皇帝送了一些门阀相关的消息,毕竟利用也有交涉,只是当初皇帝并不知道明太子罢了。 里面没有杜阳卢氏的,靖陵计划相关的往西这六个门阀都没有,明太子心有腹稿,自然刻意避开。 想来是皇帝私下设想过登基后如何收拾门阀,他大概查到一些东西了。 而这杜阳卢氏现在确实有问题。 因为明太子蛰伏期间,除了龙江之变以外,其余所有精力几乎都放在靖陵这边。最开始是从在他那二哥自尽后的残存心腹哪里无意中捕捉到的消息,之后他遭遇神熙三年血洗东宫废黜幽禁,性情大变,一意深入查掘,终于得到了靖陵水闸和他那父皇驾崩前几年为他二哥布置的边军和太.祖遗旨的确切消息。 之后他锁定靖陵往西这一个大圈,利用夏以崖伸手进门阀,前后花了足足七年的时间,才把杜阳卢氏彻底攒在手中。 没错,杜阳卢氏的家主兄弟现今都是他的人,杜阳算他很重要的一个据点,并且他在里面就近囚禁着一些重要的人犯。 不论宾州行宫还是东都,他水路至杜阳都很畅通很快,大概没有人能猜得到,明太子把秘密关押的重要人犯,大部分都放在了杜阳。 这里面全都是涉及靖陵计划的人。 他还差五大关隘的几个将领没弄妥当,图纸以及密钥兵符也还没找到。 裴玄素这么一搞,简直打了明太子一个猝手不及。 更重要的是,无论是他费心发展的——杜阳卢氏可是三大门阀之一,二十六门阀中的三魁首,它和青州文氏、崔陵曹氏,并列的。当年人才将才济济,深入到军中朝中地方,虽很低调,但这是卢氏的生存之道,也是明太子近年刻意为之。 卢氏势力可不小啊。 更重要是囚禁在杜阳的人犯可绝不能被发现,不然,整个靖陵计划顷刻就有泄露的风险。 明太子咬牙切齿,他可从不敢小看他这位义弟的敏锐触觉。 说话时,郑安快步从殿外进入,呈上一张窄小的信笺,是夏以崖刚送到来了。 夏以崖其实在东都,并且没多久也从三省得讯了,一则飞鸽传书。 ——太子殿下,这次可不是我不想出力。 语气熟稔,无奈略带调侃的口吻。 明太子却冷哼一声,阴着脸直接把信笺掷下。 对比起与裴玄素的掺杂着种种复杂的情绪,明太子对夏以崖就是彻头彻尾的厌憎。他不是好人,夏以崖更加可恶。当初要不是后者前后两次极力推荐,他当时生病颇重,还真未必会去看时年十六的裴玄素。 他和夏以崖不过互相利用罢了。 “裴玄素啊,裴玄素!” 明太子等待了多长的时间啊,等得他快疯了,胸臆中暴虐的情绪几乎喷涌而出,随着他这个日渐衰败的身体和他这半张丑陋无比的脸,尤其是踏上这座毁去他一生的玉山行宫上之后。 第389章 这一刻所有复杂的情绪尽数抛在一边,被暴虐覆盖,明太子眉目凌厉:“子文,你亲自去。” 高子文这才刚刚从靖陵往西的什山关折返,和张隆的弟弟张鸻一起,高子文立即上前一步应是,并问:“殿下,我们这就把人犯都撤回来吗?” “不。” 明太子立即否了:“先不,裴玄素必然已经派人去杜阳了。” 皇帝能查到的东西究竟有多少? 但楚元音也未必会把所有东西都给裴玄素。 裴玄素此刻知道的,肯定不会太多的。 贸然撤人,反而自行暴露。 但。 明太子沉声吩咐:“张鸻和郑密也一起去,吩咐杨载度和卢凌之,拒绝推恩,拖上几个月就可以的了。让他们两个把卢凯之给孤看好了,如实在万一……就杀了。” “另外!准备好,必要时立即撤出所有人犯,绝对不能有一个落到裴玄素的手里,听见了吗?!” 不管是卢氏,还是人犯。 一个都不能被落在裴玄素乃至神熙女帝的手上。 尤其是人犯。 靖陵计划绝不容有失! 明太子如玉面庞染上一片淡淡潮红,那双雅致隽眸一片嗜血肃杀:“必要时,可采取一切手段!” 高子文郑密“啪”一声下跪,铿声:“是!” 两人迅速转身,稍稍调整表情,原方式离去,以最快速度找到张鸻。三人立即乔装带人离去。 …… 今天常朝,神熙女帝把推恩令的想法大致说了一遍,群臣讨论。 对付门阀,朝廷可不能直接下圣旨。 不然很可能适得其反。 怀柔的政策挺好的,连不少不知情的开国勋爵和两仪宫那边的旧臣,听了都不禁精神一振,略略忖度,觉得非常可行性。 甚至当朝,很多门阀家主脸色都阴晴不定,低头思忖了起来了。 譬如内阁首辅兼平章政事文仲寅。 但东宫这边很明白,神熙女帝这摆明是要分化削弱东宫势力! 明太子脸色丕变。 意国公世子、后军左都督、神威将军秦岑顷刻出列,大声:“臣以为不妥!” “门阀诸敕乃太.祖皇帝制定之国策,源于渭水之约,岂可更改!朝廷威信何在——” “对,说得对!!” 不少门阀家主和势力成员也纷纷出列,激烈反对。 门阀有像文仲寅这样思忖不定的,当然也有根本不愿意接受更不相信神熙女帝的,譬如三大门阀魁首之一的阁臣兼平章政事曹任醇。 东宫这边的许多开国勋爵或两仪宫旧臣,虽乍听觉得这个政策不错,但这显然是太初宫强势反扑,神熙女帝旨在削弱分化东宫势力的手段,登时心下一凛,不管有没有可行性也绝不能让神熙女帝达成目的的。 一时整个正大光明殿鼎沸。 最后这场争执,以神熙女帝淡淡一句:“你们又不是门阀,又怎么知道二十六门阀都认为不妥呢?” 门阀问题是大燕的开国遗留痼疾,谁也不敢说意图和平解决是不对。 让所有反对的朝臣宗室勋爵都哑口无言。 神熙女帝抬起眼睑,冷电般的目光扫视大殿内一下安静下来的东宫诸臣一眼,还有她脸色阴沉的好儿子,她冷冷一笑:“是与不是,许多世族家主并不在东都,不妨遣钦差问上一问,他们意下如何?” 昨日小宫议结束之后,神熙女帝忖度过,裴玄素选的这个六个门阀,确实非常合适。 如今南方不能碰,两陇和青州栾安等道的门阀家主或继承人也多在东都任职,目前就在这朝堂上。 反而是一直相对低调的,家主不在东都的,如杜阳卢氏茂陵虞氏等西南两道的六个门阀最适合遣使去打开缺口。 神熙女帝视线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一身殷红超一品蟒袍束发乌纱七梁冠的裴玄素脸上,后者面色沉肃眼神锐利,这裴玄素让她心生身后忌惮,但此时此刻,她当然毫不迟疑用裴玄素。 “裴玄素,杜阳就交给你。” “寇承嗣,茂陵虞氏你去。”六个门阀中的第二大门阀就交给寇承嗣。 另外东安华氏、长平恒氏、绣河郇氏和什泉高氏,神熙女帝都点了人去。 明太子盯着殿内一点,沉脸听着,靖陵至什山关他部署的一带这六个大小门阀,全部都被神熙女帝点了一遍。 他不禁慢慢抬眼瞥了裴玄素一眼。 这个推恩令,必然是出自裴玄素之手。因为当年两人相交的那年,闲聊高谈阔论涉及门阀,少年裴玄素就曾有过一两句相关的评价。 那么显然,这一圈的六个门阀,也都是裴玄素点的。 明太子一刹想起沈星,难道是因为徐妙鸾的缘故,让裴玄素对徐家那边,因而产生什么相关联想? ——靖陵往西至西疆边界的钭阴关这一千里路共有五大关隘和三个大卫所,里头确实有不少徐系将领。 因为开国前徐家父子长驻西南道五大关隘长达八年,开国后西南道和穣东道这一带也继续由魏国公徐家父子、曹国公霍永安父子、宋国公蔺长风父子驻守的。 后来三个国公府在太.祖、神熙两朝先后被抄家夺爵凋零了。 但不得不说,这里曾经是徐家三家的大本营。 第390章 徐家在这里留下了数量不少的旧部将领,也是相当正常的。 明太子异常敏锐,虽他不知道沈星透露的重生信息,但他一瞬间就把裴玄素如何锁定这个圈子的缘由大致搠中的。 明太子一刹后悔,没有杀掉这个徐妙鸾。 朝议的结果和所有人知情者心中真实预料相差不大,这个遣使神熙女帝力排众议,必须太初宫一系领头,而东宫则插进了不少的人手。 明太子和东宫一系表面无法反驳平静下来,但内里各有思忖。 神熙女帝下令刻日出发,朝议散了。 这对母子,一上一下,御案和玉案,最后一刻对视。神熙女帝站起退朝,冷冷看着明太子站起来,慢慢俯身跪下,率群臣恭送御驾。 她平时都是直接离去的。 但她今日站着,俯瞰明太子结结实实给她双膝着地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她心里冷冷哼一声,眉目冰冷到了极致,已不见一丝残存的母子情感。 明太子曾经不良于行,膝盖难以站立弯曲的感觉刻骨铭心。这一刻,他就像曾经的那个扶着柱子一遍遍艰难练习站起蹲下的那个自己,慢慢地,一寸寸把身躯往下压,再膝盖“啪”一声砸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他玄黑明黄广袖下的双掌倏地握拳,青筋暴突,额头慢慢贴在冰冷的金钻地面上。 他声音异常的嘶哑:“恭,送,母,皇。” 他死死盯着偌大烛山光线投下在玉阶下他母亲的淡淡影子边缘,一字一句,一刹眉目狰狞。 神熙女帝冷哼一声,御驾离去,在他身边抬步而过,很快不见踪影。 殿内嗡嗡声起,很多人迅速走过来低声询问,明太子站起身,对秦岑道:“把人带回正极宫再说话。” 接着恭送皇太子的伏跪,明太子快步出了正大光明殿,夏日阳光明晃晃刺目。 明太子冷声吩咐:“传讯高子文张鸻郑密,裴玄素很可能留意到徐家旧将领。” 所以绝对绝对不能把徐妙卿和她那阉人夫婿陈同鉴的任何信息留下! 明太子想下令把徐妙鸾杀了,但一想到还一直未到手的兵符和水闸密钥,虽他不觉得兵符密钥在徐妙鸾手上,但迟疑了一下,还是按住了。 大殿之内,恭送皇太子起身,两边文武朝臣和宗室勋贵泾渭分明呈对峙之势剑拔弩张;殿外,明晃晃的初夏阳光之下,明太子眉目冰冷。 虞清心下一紧:“是,殿下。” 他心内紧张,按捺着随明太子折返东宫,急忙就去了。 …… 杜阳卢氏乃二十六门阀的三魁首之一,明太子也并不打算把杜阳卢氏给裴玄素及其身后的神熙女帝。 明太子苦心造诣多年,和夏以崖互相利用一定程度渗透天南地北各门阀,才推动到今日的门阀局面。 其中以杜阳卢氏为之最,杜阳卢氏已经通过假家主“卢凯之”及已经投诚于他的卢凯之之弟卢凌之,后者是真的,掌控着整个杜阳卢氏。 ——拿下杜阳卢氏之后,毗邻的杜阳当然成为他靖陵计划的起点,甚至在里头藏了不少重要的的囚犯。 明太子不能离开玉山行宫,不过这次明面上跻身杜阳抚慰使团的东宫的人也不少,他亲自嘱咐了姚文广曹参和左骁卫指挥使秦晖等人。 姚文广和秦晖都是东宫核心的人物,甚至姚文广知悉靖陵计划的,两人也很敏锐,一下嗅到了明太子暗藏的那种紧绷。 姚文广秦晖心下一紧,七八个人纷纷起来,肃容:“谨遵太子殿下钧令!” 开弓没有回头箭,不管是不是真心实意能为明太子豁出去性命的。还是门阀的。此时此刻两宫这局势,要么击溃太初宫,要么在座的人都是死。 权力碰撞,到了白热化的境地,谁也没有侥幸。 …… 东宫那边具体如何,太初宫这边就不得而知了。 当天,裴玄素、寇承嗣、吴柏、陈臣锳、费景烈和葛叙各领一支抚慰钦差使团,六支遣使队伍就整备完毕,午前就登船出发。 葛叙是已经牺牲在东宫旧案的神熙女帝股肱阁臣宋显祖一直带在身边的关门弟子,也是科举出身,太初宫的人,和他的老师一样出了名毒舌嘴利,目前已经被提拔进了内阁了。 除去裴玄素和寇承嗣,其余四名领队吴柏等人和辅助的官员也是神熙女帝精挑细选出来的,这些就不细说了。 六队,每队包含大大小小的高官文吏数十,还有配备的三百名护军。护军没有太多,毕竟这次是去劝说目标门阀接受推恩令的,护军太多味道就有点变的。 裴玄素这边有三百护军,大半都是东西提辖司的宦卫和宦营兵甲,剩下的都是羽林卫。 不过,他对此行抱有极大的期待,早已暗令杨慎杨辛兄弟先后带着人去了。 阁臣唐甄和窦世安也在钦差遣使之列。 距玉山行宫最近的官用码头并不远,距玉岭山脚约莫七八里地,不过是绣水大河的支流,河道不算很宽,用的一层半层舱房的三帆小号红漆官船,每支队伍三艘左右,就把三百护军和整个遣使团都装载上了。 太初宫和东宫的抚慰使人马在外朝通天大道的皇极门外碰头,双方眼神一触,面色沉沉而眼神各异。 裴玄素淡淡道:“走吧,船已经在码头吧。” 第391章 他直接转身,翻身上马,也懒得看东宫这些人。裴玄素素来强势惯了,他直接和窦世安低声说了两句,两人直接遣了心腹梁彻顾敏衡等人带人跟着东宫的人,把人盯紧了。 反正抵达杜阳之后,不能让这些人私自脱队,去接触范阳杜氏的人。 ——他们一整个抚慰使团奉朝廷之名去劝说门阀接受推恩令的。 这个皇差定在头顶,裴玄素这个目的,谁也不能挑出不是来。 至于这个杜阳卢氏该怎么劝说谈判,他和唐甄窦世安等太初宫这边的人马商量就是。 裴玄素很强势,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和这阉宦舌战理论,也是废话。 姚文广秦晖发现窦世安带着梁彻顾敏衡及一众宦卫羽林军尾随他们登上第二艘船之后,脸色一下子就沉了。 窦世安直接笑道:“我们担心宣抚使团里有些官吏得门阀好处,私下给卢氏递些不合适的消息。” 朝中门阀的人可不少啊。 “皇命在身,你我都是,请多见谅。” 裴玄素轻而易举,就把东宫这些明面上的人钳制住了。 他勾唇冷笑了一下,顷刻敛下,眼底并无笑意。 裴玄素站在第一艘船的船头之上,远远看完全程,直接转身进了舱厅,韩勃陈英顺何舟等人立即尾随其后。 赵青严婕及沈星等女官也在第一艘船,不远处还站着元嘉公主楚元音和她的人——楚元音向神熙女帝要了一个监察使的女官职位,留京分化两仪宫旧臣和去杜阳,她既选了个勉强好些的裴玄素,那自然是后者。 沈星和梁喜何含玉等人勘察台的女官则站在稍后一些舱体旁边的船舷。 沈星旁观了今日的常朝,她站的偏殿侧门位置,刚好对着明太子和裴玄素他们这一块。 退朝跪地时,明太子蓦地攒紧的双拳,其他人没看见,但她站的位置刚好对着明太子玄黑绣金广袖褶叠露出的一条冯茜,她看见了。 因而看明太子那个千钧般的伏跪叩首格外有感觉。 神熙女帝居高临下,冷冷俯瞰,淡淡的阴影笼罩的整个玉阶之下。 沈星那一瞬不禁想起逝去的义父赵关山。 强悍被迫屈居人之下的明太子,神熙女帝俯瞰所有人,包括沈星他们,一时百般情绪翻涌,她不禁攒紧拳。 她身前的赵青倒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两人,很久才低头,掩饰揩一下眼角。 …… 杜阳距玉山行宫一百六十里左右,玉岭河汇入绣水,江面宽阔,溯绣水大河而上,次日清晨就能抵达杜阳。 这是一个钟灵毓秀好地方,繁庶稠密,几乎历代都有名人出。往南一望无垠的肥沃平原,往北往东则是靖陵选址的玉岭正脉,群山苍翠得像洗过一样,晨雾缭绕,拥抱那处负阴抱阳的宝地。 此时正值汛期,绣水大河有些黄浊湍急,却带着流柴和桃花翩然而下,在杜阳拐了一个大弯,江水变得缓和很多,一泓美丽的山水。 离开玉山行宫的之后,紧绷的神经都不禁放松下来了不少。 但沈星惦记着家人,还忐忑已经改变的轨迹,昨夜并没有睡好,做了一夜的梦,醒来却忘了,她索性披衣,去了二层的侧甲板,那边船舷有个小露台,没有其他人。 六支抚慰使队伍水路陆路,陆续分开了,就剩他们去杜阳的三艘官船,她坐这个位置,也不怕被后面两个船望见。 她抱膝坐在船舷上,看着破晓的夜色渐渐褪去,天色一点点亮起来,清晨的薄雾笼罩着整个江面和远处的靖陵群山。 船队转过大弯,她就望见靖陵的西侧群山了。 那个前世她背着那个人跌跌撞撞,浑身热汗,摔破脑袋,两人第一次独处的那处深山老林。 渐渐回忆,变得深刻的地方,当她望见它的时候,她不禁直起身,愣愣的,一瞬不瞬盯着它。 船上的动静已经起来了,虽还没抵达杜阳,但已经快了。 裴玄素也起得很早。 他是黎明和清晨之间起来的,那时候江雾弥漫,天色暗与明间,他一问,立即不睡了,起身穿衣去了小露台。 沈星回头望见他:“怎不多睡会?” 昨晚舱厅的灯一直亮到三更,他和唐甄等人商议到深夜才睡的。 裴玄素就说:“我心里想着你,醒了睡不着了。” 沈星直接转头,都不想理他。 “星星!” 他拖长调子喊她,沈星有点不耐烦,但无奈,被喊了几声,就只好有点生气应了一声。 玉白色鱼龙补服的少女,抱膝坐在船舷内的侧板上,她没戴帽子,风掠动她的碎发和补服衣带,淡淡的江雾笼罩,让她看起来有些朦胧。 没多久,船就拐过那个大弯。 沈星抑制不住,她抬头望向靖陵西侧的山,有些痴,那双漂亮的杏眼仿佛穿过江风江雾,看到了她想看到那个地方。 这一刻,感觉她很遥远。 遥望的她,好像一下子穿透时光,和他拉开遥远的距离,他靠近不了她。 裴玄素原本在低声和她说话的,一下子住了嘴,他心里巨不舒服,忍不住问:“你和他一起去过靖陵吗?” 这个他是谁,不言自喻。 沈星回神:“关你什么事?!” 哼。 第392章 她虽还是让他挤进了外间,但心里不忿气肯定的,这几天都处于气不顺的状态。 她有时候会情绪低落,感觉两辈子都被人欺负。 她心里觉得委屈。 两人好一会都没说话,直到裴玄素想了又想,他终究还是伸手拉了拉她的衣袖,在外叱吒风云的人,此刻却很是无措的感觉,他低声说:“星星,这是权宜之计,你别生气,要是以后你还不愿意……我,我就搬出去就是了。” 沈星根本不信。 她被骗很多了。 这也是一个坏人,即便是新一辈子,还是专门软硬兼施欺负她。 沈星想着想着,心里委屈,不禁有些眼热。 裴玄素低头,又抬起,他却终究低声说:“星星,若你真的死也不愿意和我,难道我还能强迫你不成?” 他声音有些涩,但终究还是说了。 他只是喜欢她,爱上她。 不代表两人过去种种情谊都死去。 要是她最后也不愿意,他最多也就做到这样而已,难道他还能真的强迫她和她发生关系吗? 不可能的。 是真的爱,诸般情绪翻涌,裴玄素也有些眼热,他一侧头,用衣袖抹了一下。 沈星蓦地回头,却正好望见他侧头抹泪的掩饰动作。她一怔,一时之间也不知怎么说,心道,裴玄素,裴玄素,前世今生,两个他,和眼前人,她做梦都没想过他会有朝一日低头垂泪低声下气求爱。 心里翻腾酸涩。 要说心里一点动容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她终究低声:“你让我考虑一下好不好?” 都这样了,总要有个答案的。 她真有点难受,两行眼泪无声滑下,她也赶紧侧头抹了。 两辈子,都是这么咄咄逼人,她实在有些委屈。 “好,好!” 裴玄素一下子高兴起来了,发现她也哭了,急忙伸手想给她抹泪,沈星避开自己抹了,仰头看一下天,就没眼泪了。 裴玄素盯着她微红的眼眶和纂刻入他心的如玉容颜,小声问:“那要几天啊?” 沈星有些恼了:“快滚,甄大人和窦将军来找你了!” 后面船搭悬板的声音,可能是窦世安或梁彻他们过来了,找裴玄素的。 裴玄素不敢再追问了,虽然想起刚才她那个遥远感觉,他心里还是很不舒服,但他虽然没谈过恋爱,但也知道再说是不合适了,只想着过两天再找机会,就走了。 露台不大,他转身,碎发和艳红蟒袍下摆迎风翻飞。 天彻底亮了,底下船舷走动的人多起来了。 沈星侧头,目送裴玄素离开露台,他在舱房内的甬道走出一段,出现在左侧的船舷上。 风掠去他的衣袂,他肃容往舱厅方向快步行去,矫健的步伐,年轻的面庞,出了东都掩饰略少几分,有种英姿遒劲的气质,明媚清晨阳光,驱散他眉宇阴霾,另一个人的感觉就变得非常明显。 这个已没了上辈子记忆,她喊了好久二哥的裴玄素。 她又转目,楚元音在后甲板的船舷上,后者身姿瘦削却挺直腰板,左臂缠白,抬目眺望江水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大概想她的父皇和两仪宫。 江风呼呼,雾霭被阳光穿透,沈星又想起她懵懂爱了很多年,和她做尽夫妻事,却始终没有爱她的那个人。 她涩涩地想。 两人确实有感情,毕竟多年相伴,但这却不是爱情。 她赶紧侧头,不去看楚元音。 心却像被手抓住地疼。 沈星掩着那个生疼的位置,闭眼,好一会儿,她深吸一口气,使劲用手抹了几下脸,跳下船舷。 不想了,马上就要杜阳了。 希望能顺利找到家里事的线索,也希望裴玄素的事情能顺利。 她没什么盼的,最大的愿望,就是大家都好好的。 沈星深深吸了一下鼻子,徐芳他们在露台底下守着呢,她戴上帽子,快步跑下去。 …… 大船一个时辰后再杜阳大码头靠岸,抚慰使团是无征兆来的,所以本地官府和杜阳卢氏都没有来迎接。 裴玄素一身赤红盘蟒过肩云锦赐服,薄黑披风和殷红下摆在风中猎猎翻飞。 他远眺古朴巍峨的杜阳城,以及东郊如庞大如小城一般的杜阳卢氏族地府邸。 杜阳卢氏算崛起晚的,两三百年历史,本朝抓紧机会率先投降太.祖皇帝,这才一跃而起,煊赫推向巅峰,成为二十六门阀的三大魁首之一。 他已经是第二次看见这些庞然如小城般的门阀府邸族地,第一次是寇氏在东都鄂国公府。 不过鄂国公府在东都略收敛,想必封地上亦如此。 不,其实也不是,第二次见只是说家变后,少年游历见过不少了,甚至交往过。 譬如夏以崖。 想起夏以崖,他权衡利弊毫不迟疑放弃南下江左夏氏,却不代表他不恨! 有些太阴暗的情绪他没和沈星说过,他恨不得一寸寸撕咬掉夏以崖的皮肉。还有明太子,把这两个人的肉一点点和血真切咽下去,可能才能稍稍一泄他心头那种稍有不注意就疯狂叫嚣的恨毒之意。 “这些门阀。” 裴玄素呵呵冷笑。 他心道,命真好,但凡他有这样的出身,光明正大抓着这样的根须人脉,他早就把这大燕朝掀个天翻地覆了! 第393章 “走!” 裴玄素眉目冷冽,一拂披风,率先快步沿着舷梯而下。 …… 裴玄素抵达杜阳,这个消息先后被三方人收到了。 “裴玄素到了。” 东宫,明太子掷下密报,神态冰冷审视。 这一刻他的警戒提升到了极点,绷紧的,顿了片刻,吩咐:“准备一下,若有必要,我亲自去一趟” 虞清等人大惊:“这怎么能?” 这可是在神熙女帝的眼皮子底下啊,私自外出大把柄,还有明太子现在的身体,这怎么行? 明太子伸手压了压。 正在进行最后部署的靖陵计划,是他十年筹谋的真正高潮铺开。 他讨回这些年错待的真正核心所在。 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明太子转头,望向不远处山腰的帝皇主殿,哑声:“别废话,去!” 虞清郑安一咬牙,匆匆出去找到张隆一起准备去了。 第二方就是寇承嗣。 这人小气,一路被裴玄素压着,闻讯哼一声,想起姑母的准备的密旨,心里快意。 最后一方,则是率先一步抵达杜阳并已经进入卢氏族地和府邸的高子文等人了。 闻讯人人严阵以待,心中紧绷。 …… 【卡文了呜呜,估计得请假一天】 第83章 明里暗里,一触即发。 今天风很大,猎猎吹拂天空的积云,至天色彻底大亮之际,今日的天气才真正显露出来。一半天空湛蓝骄阳灿烂肆意挥洒热量,西边的小半天空却厚厚的积云,尽头一片深深的铅灰,大概远方正下着大雨。 正如他们的命运,一脚踏上杜阳,不知面对的会是骄阳灿烂,或者彻底踩进黑暗深渊。 说不紧绷,那是不可能的。 裴玄素下了船,先遣人往卢氏府邸报讯,紧接着翻身上马,带着整个抚慰钦差使团和监察女官,快马往东郊的杜阳卢氏族地而去。 很快就抵达了。 站在杜阳卢氏那庞大如小城外表古朴底蕴厚重又相对低调的府邸大门前,裴玄素都不禁深深吐纳了一下,阳光折射极刺目,他微微眯起眼睛。 沈星很紧张,她站在赵青的身后,一群监察女官松开缰绳,抬头望向这座青砖黑瓦、灰蓝主调缀以彩画装饰府门七阶阔大三丈的三开大府邸,正高高悬一个蓝底金漆大字,“杜阳卢氏”四个龙飞凤舞大字的偌大门阀府邸。 实话说,高门府邸东都很多,他们这些人出入皇城,再巍峨磅礴也不可能比得上皇宫,稀奇也并不稀奇。 但这座府邸代表的东西可太多了。 唐甄窦世安乃至赵青等使团和女官当然希望一切顺利,成功说服杜阳卢氏接受推恩令,顺利分化瓦解东宫势力。 但不管裴玄素还是沈星都心知顺利瓦解东宫势力是不可能的。 现在就看这个杜阳卢氏,能不能给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船上心潮起伏思绪纷杂,但此刻沈星都抛到一边去了,她紧张忐忑,终于到杜阳了,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找到徐家前情的蛛丝马迹。 她其实来过杜阳卢府一次的。 是跟着那个坏人来的,来查抄杜阳卢氏,那时候徐家的事情早已经结束多时了,她也根本不知道这里可能会有徐家前情,注意力根本不在这上头。 同一个站立抬头的情景,不同的是身边众人不一样了,连最前方的伫立一身赤红黑披的裴玄素都不能说是一摸一样的同一个。 沈星忍不住闭了闭眼睛,她深呼吸了两口睁开,这次她能顺利找到徐家的线索吗?! …… 裴玄素很快就发现了杜阳卢氏的异常。 这个人,比想像中还要敏锐和大胆太多了! 飞马报讯的人比抚慰使团要快一些的,让杜阳卢氏可以稍作准备。 裴玄素一行三百余人抵达的时候,旌旗招展,马蹄猎猎,鲜艳夺目的赐服和各色官府,女官矫健金黄玉白两色官服,赭衣宦卫和羽林卫等护军的旗帜和服饰。 杜阳非常繁庶,一路引起张望喧声指点无数,等他们抵达杜阳卢府府门前的时候,杜阳卢氏的人已经匆匆打开大门,整理洒扫,匆忙迎了出来。 三扇黑漆的偌大府门全部洞开,红毯铺地,杜阳卢氏家主卢凯之带领其胞弟卢凌之,并一众卢氏在杜阳的嫡系子弟和族老辈都全部迎出来了,卢凯之还身着绯红的刺史官袍,刚刚从杜阳刺史衙门赶回来的。 ——门阀封地都是自治,官吏都是门阀自行决定后上报朝廷委任的。一般低调没有在东都朝廷出任高官的,普遍都在自己的封地出任刺史。 卢氏人丁兴旺,旁系嫡系在封地的很多,还有不少族老,乌泱泱一大群。 卢凯之的胞弟卢凌之腿脚有些跛,走得快能看出来,在家协助其兄打理封地,一并跟在卢凯之的左侧快步出来了。 “诸位大人,请,请请,这位就是裴督主吗?果然一表人才,年轻俊杰啊!” 卢凯之四旬左右,白底里衣红官服,容长脸,个子和精神面貌都是中等,眼袋有点大,看着是个中庸的模样。 反倒是他弟弟卢凌之,短窄脸蓄短须,精明强干但很内敛,不大的眼睛非常有神。 迎接了抚慰使团的诸位大人们,双方笑语寒暄,到正厅分宾主在两边坐下,大厅很大,但人也得很多,加了不少椅子,卢凌之就紧贴着坐在卢凯之下手。 第394章 裴玄素不动声色观察着卢氏这些主要人物,尤其是卢凯之兄弟。 他很快就发现了一个有点意思的点。 卢凯之似乎很听卢凌之的,但凡有重要的话题和转折,他总会下意识眼珠往卢凌之方向动一下。 裴玄素人在船上,但东都和提前抵达杜阳的杨慎消息并未停下来,他已经大致了解了杜阳卢氏的概况和主要成员情况。 卢凯之三个成年儿子都死了,一个意外,两个近年先后病逝,两个成年女儿也嫁得挺远的。 目前就还剩两个小的儿子在家,一个七岁,另一个三岁,都在这主宅里住着。不过是小孩子,今天没有出来。 其实该说也没什么好说的,世家门阀生死存亡的关头,大家东都朝廷的消息都非常灵通,昨天已经接到飞鸽传书了。 卢凯之表现也挺正常的,闻言和身侧的弟弟卢凌之及其余同龄子弟及族老对视一眼,沉吟道:“这可是开国恩策,续渭水之盟,兹事体大,……” 裴玄素突然凑近,低声道:“卢家可以封一个王爵!只要你们当表率!” 这个突如其来临时杜撰的重大消息。 裴玄素倏地退回去,然后他清晰地看见,卢凯之瞳仁一缩,这一刹他有点惊慌失措,急忙侧头看身侧的弟弟卢凌之,卢凌之大急,立即隐晦瞪了他一眼。 一切发生都非常短暂,卢凌之也只是眼皮子动了动。 但裴玄素已经看清楚了。 …… “杜阳卢氏有问题,这个卢凯之和卢凌之都有问题!” 抚慰使团被邀请住在杜阳卢府之中,但裴玄素婉拒了,一行人在杜阳东郊的驿馆下榻。 送走了卢凯之卢凌之兄弟和卢家的人,又说好今晚设宴洗尘,和唐甄窦世安等文官武将低声说着快步进入正厅,裴玄素一路都没怎么说话,他低声和窦世安附耳说了两句,窦世安有些不解,但他对裴玄素的能耐有了解,当下也不反驳,立即和顾敏衡他们说了。 裴玄素带着沈星快速进去下榻院落的正房,后面还跟了两个陌生脸的小个子男人,裴玄素对二人点头,两人迅速检查室内外,确保没有地道之类的东西。 那两人出去后,裴玄素立即回身对沈星说了最上面那句话。 他道:“星星,你说你和……以前的我来过杜阳卢氏抄家,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没有?” 他对自己的能耐还是很自信的,抄家不亚于刮地皮了,若有异常,肯定有痕迹在的。 沈星马上说了:“也没什么大的特别之处,”钱财这些就不必说了你,“唯一的就是,在卢府西北边也就是向着绣水大河的那个方向,马厩的再后面,那边有一大片堆放杂物柴炭的蔽旧杂库,已经出了卢府的正经府墙了。那里发生过一次爆炸,然后听你说,那边发现了一排地牢,不过是空的。” 爆炸很厉害,不知谁踩到了,轰然大炸,炸死了几十个人。当时沈星跟着裴玄素就在爆发范围之内,被震晕,醒来已经一天后了,他就告诉她那边是排空牢房。 “空牢房?” 那现在大概率不是空的吧? 裴玄素忍着怪异感,听着她和“自己”的事情,他垂眸忖度着,行走在这杜阳城里外,总觉得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 卢凯之卢凌之有问题,埋了巨量炸药的空牢房,再到明太子与靖陵相关的隐秘而直觉庞然的计划,对方很可能会抢时间转移些什么的,杨慎盯梢再了得,杜阳也是别人经营已久的地盘。 在发现卢凯之有问题和获悉炸药空牢房的一刹那,裴玄素不过忖度片刻,当机立断:“我们要以快打慢,打草惊蛇!” 裴玄素开门,迅速把韩勃陈英顺冯维等人都叫进来,韩勃急忙问:“怎么打草惊蛇?” 自义父去世之后,他就憋着一团火,在裴玄素几番的以自身为例子的劝诫和教导之下,韩勃渐渐沉淀下来了,恢复了一些,并已经上手了西提辖司那边的事务。 平时偶尔也沈星说笑了,义兄妹两个坐在一切低声说话,不提赵关山和徐家,但都在以开怀的方式默默宽慰彼此。 这时候见沈星一脸紧张之色,站着不说话但交握手,掩都掩不住,韩勃立即走过去握住沈星的腕子,给她一个“一定可以的”的坚定鼓励眼神。 ——除了重生,韩勃董道登冯维等人也什么都知情的;陈英顺梁彻他们也绝大部分都是。 裴玄素倒也不是不信任后者,只是谁知道神熙女帝在东西提辖司还有没有其他暗子,几事不密必成害! 裴玄素瞥了一眼韩勃的手,也就韩勃了,他只当看不见,裴玄素抬眸,吐出一句:“让楚元音当诱饵。” …… 来之前,裴玄素就准备了垫肩腰封鞋套等改变身形的物件,窦世安和何敏衡已经藉着巡视防守的理由,把附近都巡视了一遍,这附近土质都不算疏松,可以临时挖掘地道。 韩勃等人亲自动手,立即翻开正房的地砖,开始掘挖土方,窦世安压低声音问,裴玄素忖度过,爆炸估计很难避免火光太大瞎子都能看见,兼他存收拢窦世安的心,还有人手他亦欲用上羽林卫,只低声说了从楚元音处得到的消息,杜阳卢氏可能有问题,他们得到的消息是府邸外围。 窦世安神色登时一正,两人低声商量两句,窦世安立即和顾敏衡何舟等人出去,佯作镇定如常和唐甄等人对话,巡视等等。 第395章 地道挖得不长,但汰换上伪装,裴玄素当天下午就带着沈星韩勃等人出去了。 他们实地考察卢府外的旧马厩再后面的那块地方,卢氏世谱不算很长,也就两三百年,可能这也是明太子选择它的根本原因,子弟更容易钻子。 虽和文氏曹氏等七八百年和近千年的鼎盛大族不一样,不过卢氏抓紧本朝开国前后的机会一跃而起,已经和文氏曹氏差不多的规模,附族不少,十来代的支系分化下来,卢氏大宅附近也聚集很多人,包括各家仆役。 成村成镇住着,各种营生行当都有,吸引很多外人来摆摊叫卖穿街过巷,不过是郊区,有距离大河不远,芦苇长草也有不少。 裴玄素带了点小心机,伪装成一对挑担的中年夫妻,带着孩子,个子矮小贾平和皮肤白净的韩勃充当了孩子,贾平老家就是杜阳一带的,他还记得儿时口音,负责叫卖,慢慢往那边去。 一接近沈星说的区域,裴玄素韩勃贾平三人立马发现了异常了。 “怕就是这里了。” 贾平连汗毛都竖起来了,那种掩藏平静热闹的氛围之下紧绷氛围,像马上要拉断一般的程度。 刚挑担靠近,他立马察觉七八道锐利的视线落在他们的身上,对方视线中蕴含的那种极度紧绷和警惕及随时暴起的杀意,连出身东西提辖司的他一刹那的戒备都反射性攀升到了极点。 贾平是本地口音,那几道视线盯了片刻,随即挪开了,但之后不断扫视和审度警戒。 四人不敢扫街扫巷,只沿着大街和几条大些的巷子走了一遍,卖出好些炊饼。 沈星连后背都湿透了,出来的时候她还有点担心梁喜她们找不到她会怎么办? 但这会完全顾不上了。 她拚命吸气,呼气,表情自然木讷,心咄咄狂跳。 他们挑着炊饼担子离开这个范围,一直到脱离了视线警戒范围,沈星几乎脱力坐在箩筐上,贾平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 现在几乎已经百分百确定!明太子确实在此处藏有重大秘密。 很可能就是涉及靖陵计划。 就是不知道炸药的范围有多大? ——沈星前世当时被震晕了,醒来呕吐晕眩,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症状,但次日裴玄素告诉她,已经清理妥当了,没什么好看的。 这一点,她在驿站行辕的时候已经说过了。 陈英顺等人很快赶过来了,裴玄素侧头回望了一下旧马厩:“回去!” …… 旧马厩后的杂库地牢。 滴滴答答的水声,这里其实是一处水牢。 最尽头的一个牢房里,一个年轻乱发女子已经被拉起捆绑起来了,她状态很差,苍白湿漉的面庞,只勉强睁了一下眼睛,挣扎片刻,就喘着气没太多动静。 被第一个捆绑住扔到第一间监房。 第二个是和她同牢房的一个中等个子微见发福的三十左右男的,他状态要好多了,但没有挣扎,一被扔到女子身边立即急切冲她蠕动而去,将她护在身后,“卿儿,卿儿,你怎么样?” 年轻女子微微睁开眼睛,摇了摇头表示没事,两人对视一眼,又同时看了眼外面的突然折返紧绷脸忙碌的高子文的等人——这是发生了什么? 两人都察觉了异变在即,两人费尽了心思,在水牢底下留了一点暗号,也不知后续能不能被人发现? 这对男女,将会是遇变后第一时间带走的。 还其他陆续被捆绑扔进来要会带人的囚犯,都用了蒙汗药的。剩下的,都杀了。 把脸都毁了,衣服剥下检视有没有胎记痣之类的东西也去掉,大卸八块做掩饰,水牢的水变成了血池,一具具残尸踹在里面。 卢府大宅内。 “卢凯之”和卢凌之,实际前者真名杨载度,两人进入密室,把里面和“卢凯之”长相一摸一样但瘦削苍白很多的从床上拉下来,软筋散的解药也没给,只直接用绳索捆绑起来。 后者像死了一样,常年服药软趴趴的,睁开眼睛看了两人一眼,没有说话,因为他担心卢凌之不高兴了,他仅剩的两个孩子会吃亏。 杨载度有些忐忑:“你说,王爵是真的吗?” 卢凌之不耐烦:“我哪知道真假?” 那个姓裴的阉宦,真的闻名不如见面,连他都如临大敌,想了又想,急忙往旧马厩送了封信。 高子文还真揣度不出神熙女帝是否会放出王爵给裴玄素当杀手锏,紧急往玉山行宫送信了。 …… 玉山行宫。 明太子接了这封信。 他垂眸不过思索片刻,“这是诈他们的!!” 几番思虑疾闪,明太子霍站起身,“把刘利叫过来,”刘利是他在宾州行宫时就用的替身。 明太子抬眼,眉目沉沉:“我亲自去一趟。” 他底下不乏精英,但他担忧,这群人都不是裴玄素的对手。 …… 裴玄素很快拿定主意,今晚就行动,以快打慢,忖度条件,那就最快。 今晚卢氏会设大宴,这个洗尘宴结束之后,也该是唯一一个对方稍稍放松一点的罅隙。 裴玄素在外面安排部署好杨慎那边,迅速折返,和窦世安低语片刻,之后折返后房,立即叫来了楚元音。 火药范围是个大问题。 第396章 沈星给他仔细描述过她看见的情景,地皮巨颤火焰冲天和无数火星飞出,非常厉害,所以裴玄素务必先把这个大致范围试探出来,不然干什么都白搭,一个不慎还会折损大量的人手。 楚元音:“试探火药范围?!” 她脸色一变,但裴玄素抬眸淡淡:“你不是一直想参与进来么?” 楚元音是最好的试探人选,因为是个人都知道她站的是两仪宫的立场,必然有自己的想法。而她肯定不会把什么东西都给神熙女帝或裴玄素等人和盘托出。 而皇帝有门阀的消息捏在手里,谁知道是什么?楚元音想私下深入查探什么太正常了。 而楚元音刚死了父皇,她这么殚精竭虑,不就是想加入进来,不拘是明着立功也好,还是暗地里摸清暗流汹涌走向伺机而动也罢,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想达成谋求封地全身而退的目的离场。 这就是个加入这个急流暗涌中的好机会了。 在此之前,不拘神熙女帝还是明太子的事,楚元音知道的东西都只浮于表面。 楚元音脸色变来变去,“你怎么保证我们的安全?!” 裴玄素抬了抬下巴,示意韩勃和邓呈讳出列,“内甲你应该有了。”并已经穿在身上。 韩勃抱剑站出来,他今年十九,身着银蓝赐服,夏柳般坚韧又爆发力十足的身姿;还有邓呈讳也从沈星身后站出来,一身女官的服饰,但遒劲舒展,无声而英姿苍劲。 这两个人光看身姿就知道是顶级好手,据楚元音所知,也确实如此。 她盯着裴玄素,防备是有的,裴玄素神色如常不动如山,楚元音最后一咬牙:“好!” …… 忙碌间,申时很快就到了,卢家家主卢凯之带着卢家人的人和华丽马车亲自来请。 很多人在远处好奇围观议论,指点喧声隐隐。 裴玄素没有急着出去,站在后院月亮门前给沈星抚了抚发髻沾了一星黄泥,“你好好休息,我们亥时前回来。” 沈星不去,这次洗尘宴除了必要的,其余能不去的就不去,该休息的抓紧休息一下,该准备继续手头上的事情。 裴玄素已经整装完毕,一身赤红蟒袍赐服,身披薄绸黑色披风,头戴描金翼善冠,低声叮嘱两句,快步转身带着一圈人呼啦啦而去。 隔着一道墙和院子,隐隐听见前院立即响起了热络的寒暄声和裴玄素淡淡微笑略有两分清冷缓慢的调子和华丽磁性的声音。 说来,因为没有去势,他连嗓音都有变化,没了那几分阴柔尖沉,多了两分清朗,听着更显年轻。 沈星深吸一口气,转身望向旧马厩的方向。 这次也不知能不能顺利得到一些线索呢? 二姐和二姐夫究竟在身在何方? 她往旧马厩方向望过去,时值半下午,斜阳漫天阳光染上红色,把那边半壁如山峦起伏般的灰色浮云都染上了或深或浅的纁红。 很有点像那天爆炸的升腾起的火焰的样子。 傍晚的风褪去几分炎热,不断吹拂着,她站在庭院里,其实天气也像。 沈星轻吐了口气,她盯着那起伏的云峦,不禁想起了到那日情景和那个人。 那时候两人关系还成,徐芳他们也受伤了,最后关头,裴玄素返身把她扑在地上。 感觉地皮都巨颤了几下,橘黄色爆起的火光一刹冲天,爆炸的冲击波非常厉害,余光见无数细小的火屑喷射而出,她直接被震晕了,昏迷了快一天,醒来后,那人去正好站在她屋里,一屋子的伤员,连韩勃都负伤了。 他站在韩勃和她的床之间,有点不耐烦说,就震一下昏迷这么久,韩勃负伤都醒了,真是没用。 沈星已经习惯这人的毒舌,那时候他压力比现在还大,明太子已经登基称帝了,刀每天每夜悬在头顶,多次险死还生,人家救了她一命,她也不介意,就小声问:“你没事吧?那边怎么回事?” 他轻哼一声:“你以为我是你啊?” 斜阳午后,那人殷红蟒袍抱臂,瞥她一眼,“几排牢房,空的。” 不甚在意说完,他直接转身就走了。 室内暗,他暗黑朱红的背影,光影晃动,快步离开了出去了。 …… 沈星怔怔盯着那灰红云峦,出神了好一会,蓦地回神,她吸了口气,低头又抬起,重新看天空甩甩头,现在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啊,她得赶紧休息,养精蓄锐。 今晚的事情超重要的。 她又想了一些其他,给自己打气,然后转身快步进了房间,衣服都不解了,直接和衣躺在床上。 昨夜没睡好,沈星本来想补眠一下,不料闭目好一会,因为紧张她情绪亢奋,丝毫睡意都没有,她索性爬起来不睡了,出去和大家一起做准备。 裴玄素等人是在戌末回来的,马车辘辘的声音,他脸面酡红半醉被半闭目被人扶着下车进驿站行辕的,不同的是唐甄等人是真醺意,而他则是假的。 一进来后院,裴玄素及韩勃陈英顺一大群人立即睁开眼睛,哪里还有半分的酒意?迅速漱口汰换衣服,穿地道而出,抵达杨慎提前安排的临时据点。 沈星及杨慎邓呈讳徐芳等人一切就绪,安静等待翘首以盼已久。 裴玄素一进来,肃容沉声:“走,一切按计划行动!” 第397章 …… 形形式式的服饰和职业,更多的是赴夜市宵夜的百姓装束,化整为零,无声往旧马厩方向的夜市而去逼近。 为防有需要,裴玄素等人及沈星他们都在赐服官服外加套的普通衣物,有需要直接一脱就行。 唯独楚元音及她带的七人——包含伪装成她心腹混进去韩勃邓呈讳,黑衣半蒙脸,一身夜探者的穿戴。 楚元音带着人,避开夜市,周围黢黑的巷道和房舍就安静下来了,街道两旁的店铺都已经打烊了,她和七个人在黑黢黢的巷道穿行,不是警惕打量的样子,又观察什么身侧的人讨论。 几乎是一进这里,楚元音等人就感觉十数暗处的目光紧紧落在她的身上背后,不断移动,不断出现新的、 那种万籁俱静,紧绷蛰伏警戒到了像马上要拉断的弓弦一般的感觉,让她后脊立马出了汗,整个人绷得紧紧的。 她竭力保持镇定,按照剧本慢慢抬头巡睃,接近。 “那是大公主楚元音!” 高子文张鸻等人立即得讯,但由于楚元音身形一看就是个女子,高子文略略辨认,很快就把楚元音认出来了。 黑夜静悄悄黑黢黢,仅有偶尔去夜市或返回的行人经过,楚元音等人立即避让到一侧,又慢慢往另一边摸索察觉过去,还张头望了码头方向片刻。 危险蛰伏,这位公主爆发出极大的潜能,把一个疑似得到码头消息在附近小心巡睃寻找以求获得什么的皇帝遗孤演得惟妙惟肖。 一步,两步,三步……慢慢接近,马上就到裴玄素指定要她试探的范围了。 楚元音不断寻找,她似乎在墙根看见什么,但巷道背光很黑,她抽出火折吹燃,俯身看了一阵子。 没动静。 然后她顺手拿着火折,跟着这个墙根走了一段,直起腰,巡睃,轻喊了两声同伴,又左右顾盼,往前跑了一段想和分散巡睃的心腹汇合。 期间手里拿着的火折一直没有熄灭就举着。 她手上的火折是灌蜡油的那种,燃烧时间稍长一点,就很可能会有蜡油流下,这位公主也不知会不会被烫得把火折甩出去。 这种蜡油火折,落地火星没这么快灭,有机会溅到什么地方或者从青石板的罅隙漏到底下的。 一步,两步,三步……楚元音轻跑了大约十数丈,已经抵达裴玄素四人今天白日观察的范围边缘了。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 “匡当”一声,几个百姓打扮年轻人从楚元音身后不远的一处房舍骤开门而出,说着笑着往夜市方向而去,一转弯就撞上了避之不及的楚元音三人,年轻人见一身黑衣蒙脸的三人面露惊骇,急忙跑了。 但那个火折子经过刚才一撞,直接怼墙上熄灭了。 这个清微的“啪”一声,所有人心弦都陡然绷紧,包括楚元音三人,这一刻楚元音的心脏狂跳快要跳出出来,她急忙面露警戒,按照原定计划被打岔后收拢她的人回去了,赶紧走。 但裴玄素已经开始行动了! 见到几个年轻人出现撞熄的火折的一刹那,他心中一凛,好大的火药范围啊。 甚至比他预估的还要大。 幸好顺利勘察出来,否则今夜参与行动的裴玄素的心腹股肱起码死伤大半。 裴玄素已经登上了不远的高处站在阁楼之内,他一瞬不瞬盯着,裴玄素这人目力过人观察力敏锐到了极点,在那几个年轻出现之前,他倏地看见,在楚元音往东二十丈左右的一个客栈二楼有一扇窗户动了一下,然后那几个年轻人才马上开门往外走的。 那是一个很长的半旧客栈,后面还有后院建筑,占地不小。 裴玄素倏地盯到窗户,倏地转向楚元音那块,火折被撞熄之后,他目光闪电般回到了那个窗户。 短短一瞬,他已经判断出地牢的位置了! ——为了确定火药埋的范围,后面还有一个火折点,是邓呈讳举的。 两个火折,和楚元音的出现。 几乎是一刹那,裴玄素沉声压低:“传令下去,马上合拢,行动!” 赵怀义和梁彻等七八人紧随裴玄素的身后,心弦绷得紧紧,闻声立即应了一声,飞速掉头无声下去了。 裴玄素也转身,对身侧的沈星及冯维等人道:“我们也走。” 他神情凌厉,这一刻峥嵘毕露,沈星等人心神紧绷,立即紧随他身后,无声下了木楼梯,一翻墙按原来的位置离开这处院子。 夜市有人打架了,这是常有的事情,不过这么一闹,很多人围拢上去看热闹,但也有很多人不想惹麻烦,纷纷走避回家。 四散。 三三两两的人跟着行人,往紧邻旧马厩杂库边缘的那处蔽旧大客栈行去。 那边没什么人住的,不过他们也没往那边去,围着火药区范围绕开,嬉笑谈论着欲迅速围拢。 …… 客栈二楼。 高子文张鸻在半开窗户里盯着楚元音和心腹商量一下,大概准备收拢人手离去了。 但前后两个火折,还有这个楚元音。 远处夜市喧声隐隐,让人十分烦躁——这客栈附近有个大空地,注定聚集成市,日夜人多。 当时考量,方便进出,兼临近码头,有日市夜市也正要掩饰血腥味,这位置毗邻卢府和绣水大河,能力能外,能进能退,确实设置暗牢和据点的上选之地。 第398章 地方是没选错的,但此刻情绪紧绷之际,听着那些夜市隐喧却让人无端更加烦躁焦急。 郑密跑上来,推门:“怎么样?” 他也冲过窗户边蛰伏在黑暗看了几眼。 高子文在室内踱步,和张鸻不断思索,两人呼吸短促,黑暗里,倏地对上眼神! 高子文张鸻深喘着对视片刻,电光石火,两人神色陡然一厉:“立即撤!” 不祥的预感如同闪电,刹那煞过,三人毫不犹豫,当机立断! …… 一切发生在一刹那之间! 正当裴玄素麾下的人佯装夜市的人四散围拢,刚刚进行到一半,窦世安也带着他的副将周梦阳和一半七十多名轮值“休息”的羽林卫已经无声到位的时候。 “咻——” 突然一支响箭升空,没有火焰,却传递出一声悠扬像鸟鸣虫叫一样的长声。 卢府那边,“卢凯之”和卢凌之及他们那边跟在身边的几名明太子的好手,及卢凌之本人的多名心腹,几乎是马上,“不好了!” 卢凌之一咬牙:“走,快撤!” 他往地下室冲去,明太子的人已经第一时间提上真捆绑好软趴趴的卢凯之,迎上,立即掉头往旧马厩方向飞奔掠去! 旧马厩那边。 情况陡然大变! 高子文张鸻厉喝一声,所有人紧绷的人迅速行动,冲下去各自背上他们原定要背的人,后者全部用了蒙汗药昏迷过去了,包括那对年轻男女。 陡然冲出,一瞬无数人从四面八方出来,客栈后门大门打开,背着人的人,护持着的人,胡啦啦往绣水大河方向狂奔而去。 刹那,很多夜市返回的人猝地刹住脚步,身体一绷,骤然看过来神色大厉。 果然啊! 高子文等人疾冲而出,离得远远,黝黑长巷尽头的两个这样的人,几乎是第一眼,他神色陡然一厉:“点火!快走——” 包围圈还没完成! 裴玄素气沉丹田,厉喝一声:“放信号箭!放弃合拢,避开火药区,马上追——” 他声音高得几乎破音 风声鹤唳,神色大厉! 守卫客栈的人发现了陡然转变汹汹的人,不待得令,立即抽出火折,点燃狠狠往前面一甩! “轰隆——” 一声巨大的爆炸,就这么陡然爆开! …… 一切就好像宿命一样。 前世今生,都出现了一摸一样的情景。 那火药层埋得很厚,一刹整个客栈外的一圈茶棚街道和据点民房全部被炸飞,巨大的橘黄火焰升空,地面都巨颤震动。 无数火屑夹杂细小黑色的东西漫天喷射,连空气都在剧烈震动。 这个爆炸比想像中还要大,人虽不在火药区的范围,但一刹激射的火屑东西和把人都震起来的巨大爆炸,烈焰翻涌扑过来。 裴玄素立即返身,宿命一般的飞扑,将沈星扑倒在地覆挡在她身上。 漫天的橘红怒焰和震颤,但这回沈星距离爆炸核心足够远,她没有被震晕过去,她重重落地,蹙眉,和前世一模一样的姿势,然后她终于看清了那些火屑究竟是什么了! 原来不是被炸飞的建筑碎屑,而是和火药混合在一起的,一个个细小的铁蒺藜,在爆炸一刹喷射,给来犯敌人带来极大的伤害,裴玄素后脊都不禁绷了一下。 沈星个子娇小,被挡得严严实实,伸手挡头刹那,沙沙的一阵尖锐细微的骤响,然后停了。 裴玄素立马翻身跃起,他倏地抬眼扫视:“你没事吧?你和何舟去客栈地牢那边,看能不能找到些线索?” 他怕不马上处理,地牢就被烧完了,立即安排人先去看一眼,也让沈星去看看有无她二姐二姐夫的痕迹。 裴玄素人已经冲出了,带着陈英顺梁彻顾敏衡等大批的人疾冲追去。 火光已经把半边天都点亮了,徐芳等人连爬带滚过来,“小小姐,小小姐,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没事。” 沈星急喘着,一撑爬起身,还为站起,满地的铁蒺藜及其未曾燃尽的点点火屑映入眼帘。 她不禁捏紧拳,原来这些黑色的东西竟是铁蒺藜?那,那,那上辈子距离那么近,那人后背不扎成马蜂窝? 可他行走举止,看起来为什么没有一点异常呢? 沈星也顾不上想,她站起来,等待火焰稍褪,立即用脱下的外衣罩头,和何舟一起带人往里冲。 云吕儒等人在最外围,这时也咬着牙关往这边狂冲了。 驿馆行辕那边望见火光,也急忙带着人往这边来,包括卢氏的人。 这些沈星也不知道,外衣罩着头顶,汗流浃背,靴底不断扎进细小铁蒺藜踩着的沙沙声就异常的棉线,硌脚的感觉像硌进她心管硬硬的某处,一下一下硬硬的顶着。 一行人冲进去,里面很快找到了地牢,地面建筑已经被炸飞一大半,底下直接露出来了。 里面是水牢,残肢断臂已经成了血池子,何舟破口大骂,但一息都不停,立即冲下去开始捞。 把残肢尸体全部捞起,迅速检查池水,后者没有发现异常,直接把这池水一桶桶抽出来了。 然后整个水牢的概貌就露出来了。 沈星一进来,就开始搜索勘探,先是前面乱七八糟的方桌的这些位置,然后再是干的牢房,等水牢抽干,她又直接就跳进去了。 第399章 她想,如果二姐和二姐夫被关在这里,以她对二姐的了解,肯定会竭力留下什么痕迹的。 皇天不负有心人,一个个水牢快速摸索,终于在最后一个水牢里,水位的边缘线位置,她碰到了一个松动的砖块。 沈星抽出来一看,只见藏在内里的那一刻,歪歪扭扭刻着两个字,一个“云”,另一个“一”。 非常粗糙,勉强辨认,但她二姐名云卿,而二姐夫陈同鉴有个鲜为人知的小名“唯一”。 一刹那,天旋地转,沈星靠在湿漉漉的墙壁,她哭出了声:“是二姐二姐夫!二姐二姐夫真的被关在这里——” 徐芳立即转身,徐喜何舟他们往这边狂冲,她手里的青砖被接过去,几个火把怼过来大家睁大眼看,云吕儒当场带了哭音,“是的,是的,真的有啊——” 沈星声泪俱下,她捂着脸弯腰,可与之同时,另一个念头浮起,让她一刹心神大乱。 ——上辈子,没有提前暴露的水牢,那二姐他们岂不是在这里被关到最后一刻? 二姐跑出来了,可二姐夫呢? 二姐夫一向妇唱夫随,他宁愿冒着被弃的风险也要和二姐结为夫妻,他只要还剩一口气,都不可能让受伤的二姐独自回城冒险的。 那二姐夫大概率是已经死了。 为二姐的逃跑殿后? 那他是死在这个水牢和客栈的吗? ——刚才何舟的人已经进来禀报,在客栈的后院花圃找到一个埋尸点,里面七八具尸骨。 就算没有二姐和二姐夫,观这个水牢的使用程度,最后肯定还有人的,就算杀光灭口,也最多直接埋尸花圃罢了。 可为什么,前生那个人轻描淡写告诉她,只是一个空牢房罢了。 沈星一刹心脏紧缩了一下。 为什么要隐瞒她? ……是因为她二姐夫真的在吗? 她二姐夫有个很多人都知道的特征,一次负伤没了左手无名和小拇指的,被剑削掉的。 哪怕只剩下一具白骨,也很好辨认。 而她二姐短暂出现,流星般消失不见,基本没人知道她曾来找到过沈星。反正前生沈星没告诉裴玄素。 但裴玄素知道沈云卿和唯一这两个名字。 对了! 他肯定发现了这块砖的。 沈星心神大震,加上脚底沙沙的铁蒺藜,前生那人冷嘲如常若无其事的进出。 为什么不告诉她他负伤了? 怕她内疚吗? 可为什么会怕她内疚的? 还有二姐和二姐夫的尸骸,最起码这块青砖? 为什么告诉她只有一个空牢房? 那时候她全家都死绝了,他黑暗而过,深切知道这种伤恸。 难道……怕她伤心? 这个念头浮起,心神刹那大震。 为什么? 沈星一刹感觉晕眩,有个念头像大潮轰隆一声拍上她的心头。 难道他也喜欢她吗? 心肝仿佛被蛰了下,沈星心神大乱,连手都战抖起来了,眼泪哗哗往下淌。 “是真的!是真的!” 何舟徐芳徐喜云吕儒他们惊喜落泪,使劲用衣袖抹去,纷纷转过身来,云吕儒紧紧握住沈星的手,眼泪也是刷刷往下淌,“真的是二娘子!二娘两口子!她小时候习字是我教的,横起笔必会先一顿,你瞧,她故意写出来了,……” 沈星哽咽,拚命点头,她知道,她也知道,现在其他事情她顾不上了,她和何舟短暂商量一下,一分为二。 何舟徐喜等人留下处理水牢勘察其他。 沈星拿着砖块飞奔而出,她得赶紧报讯,带人赶紧往裴玄素方向追去。 冲出来,漫天火焰已经落下,黑黢黢的夜空火芯点点焦黑处处,夜风呼呼。 她使劲抹了一下眼睛,上面的房伍疾声高呼往东北方向一指,一朵信号焰火拉线在半空爆开,沈星一行人立即飞跑出去了! …… 再说裴玄素那边。 他连沈星都顾不上拉上来,一点地疾冲而出,以最快速度绕过爆发的巨大火焰。 呼啦啦海潮一般的人往这边狂涌,裴玄素厉喝:“追——” 他极眼利,一冲过来,前面是两拨人,一拨是少的,正是卢凯之一行,骤然望见暴起冲天火焰,大惊失色,立即放弃原来方向,掉头往另一个西边狂奔而去; 而另一股正是高子文等人,一大群人在建筑群中隐隐约约,往码头的东北方向狂冲。 第一拨人,有个人突然挣扎了一下,在另一个背上掉下来了,那些冲出几步的人立即掉头抓他,那人拚命一滚。 窦世安带着人埋伏已久,和刚刚撤过来的韩勃邓呈讳几个,突然出现,冲这伙人冲过去。 裴玄素绕过火焰圈一刹,距离这伙人非常之近,他一掠而过,剧烈短暂的打斗中,那假卢凯之被一把扯下了面皮。 没错!是连耳后皮肤直接一整张面皮都撕下来,露出另一张大惊失色的陌生面孔,就地一滚,狼狈滚到身后的高手同伴身后。 裴玄素几乎是马上,就想到了明太子左脸看起来完美无瑕的皮肤。 他现在已经百分百肯定,这就是明太子的部署据点! 两拨人,远处建筑狂奔那一拨明显是从客栈出来的,正背着被捆绑昏迷的囚犯,往码头方向呼啦啦急遁。 第400章 裴玄素毫不犹豫,命韩勃顾敏衡去追第一波卢凯之等,窦世安也带着羽林卫狂奔追去了。 “快!快——” 裴玄素厉喝,他立即去追大部队! 这一路的急速狂追,把高子文等人追得魂飞魄散,过去很多人都说裴玄素这人的厉害,亲身经历过龙江之变的设计,他也知道裴玄素确实非常厉害。 但亲身直面一遭,他们才知道这姓裴的究竟是怎么一个厉害法! 裴玄素这还是第一次来,他心念电转扫视建筑,立即喝令两边分开包抄,竟然抢到高子文等人的前头去了。 “快掉头!!” 高子文张鸻大汗淋漓,厉声大喝,险险擦过一个大弯,往左侧狂奔而去。 裴玄素率人穷追不舍,渐渐冲出房舍密集区域,抵达郊野,高子文使了多个法子,很多提前布置的掩饰东西都使出来了,这个姓裴的却总是几乎是马上就判断出正确的路线,连地道使出来了,跑出半盏茶之后就又被重新追上。 “去!” 裴玄素厉喝,“他们前面有船,放箭!不能让他们往左边过去——” 黑夜里,浑身的热汗紧促的呼吸,所有人都在狂奔,闻言毫不犹豫举起背着手.弩,往前面狂放铁箭。 裴玄素已经看见高子文张鸻身侧被人背着的有一个女子,看不见面庞,但他直觉,这必然就是沈星的二姐沈云卿! 所有人在脑力体力全速提到了顶点,在身后狂追之下,高子文等人连气都喘不了,荒郊野岭,眼见逐渐被逼迫得越来越近,快被追上了! 这时候! 明太子出现。 一艘孤舟无声出现,明太子迅速上岸,高子文张鸻一行越过长草心生绝望,谁知前面长草一分,明太子素衣长发,月光下神色凌厉,高子文等人大喜! 但他们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明太子也喘息着,他倏地回头,后方长草猎猎衣袂和脚步声在逼近,他迅速扫视,绣水大河滔滔,在前面拐了一个大弯。 他观水势和植被,立即判断前方有大片芦苇滩,他厉喝:“东北方向,绣水!在那边上船——” 裴玄素率人急追。 刷刷的长草,起伏颠簸,绣水大河滚滚波涛,大小支流无数,风声呼呼,黢黑的月夜,他很快就发现前面突然稳下来了,并且急遁变得极有章法。 几番被地形阻滞,渐渐拉开距离。 裴玄素面色丕变:“明太子来了!” 他那个所谓的义兄,真的很厉害,天文地理,水势植被,星宿阴阳,连人文风俗甚至机括——难怪敢在靖陵做文章,无一不通,无一不晓,他当年年少,甚至被指点不少。 他举一反三,后者恍然大悟,两人哈哈大笑。 裴玄素脸色狰狞了一下。 他厉喝:“快!必须追上——” …… 这对曾经的义兄弟斗智斗勇,明太子被逼迫得,哼笑又敛,简直使出浑身解数。 呼啦啦前后两拨人狂奔掠过,已经将杜阳城远远抛在身后,只听见山原呼呼风声和滚滚波涛声。 但明太子是带着船来的。 险险及时赶到。 在急追了将近大半个时辰之后,明太子终于望见了急疾速沿着上游迎下来的十数艘翘头乌篷船。 他被人背着,厉喝一声:“快!马上上船——” 跑到这里,很多人根本是凭借毅力支持至今,登时精神一振,狂冲一跃跳上船舷,立即扑倒在地,喘得都起不来了。 背部一路背着的囚犯直接滚在船舱里。 掌船的人根本就没停下来,一路冲着擦过岸边只是一瞬,船桨竹篙狠狠一撑,十数艘乌篷船立即顺着湍急的江水荡了出去,冲进江心下游。 明太子从暗卫背部下来,他喘息着立在船舷,裴玄素一行刹住在岸边,甚至有人扑通扑通跳下水。 但这样的水流,不可能追得上的。 明太子和裴玄素遥遥对视,双方都喘息着,明太子蓦地回头,吩咐:“过了这个弯,马上走融水回兰亭!” 他最后望了案上的裴玄素一眼,后者已经成了一个红衣小点,黑压压的人最前方。 明太子进了船舱,他一扫,立即问:“卢凯之呢?” 高子文他们不知道:“他,他们走一个方向了。” 当时一发现大爆炸,卢凯之那边一行立即掉头,没有和他们走一边。 是船上撑篙手下答的,船上刚刚收到赶赴杜阳的探子的飞鸽急报,“殿下,卢凯之挣脱丢了,已经被裴玄素的人追上包拢……没能抢回来。……” 明太子蓦地转身,勃然大怒:“你说什么?!” 卢凯之是知道一些东西的! 明太子雅致俊美眉目刹那狰狞,怒不可遏:“没用的东西!” 高子文张鸻等人经历过被裴玄素急追的这一着,都不敢出声了,一个个都低下头。 …… 可对于裴玄素来说。 结果就是一个,那就被人跑了。 浑身热汗浃背,喘息急粗,身上套的伪装外衣已经直接扯脱了,眼睁睁看着乌篷船随急促涌去,明太子伫立在船舷,蓦地转身。 一股极大的气愤直冲胸臆,裴玄素神色都扭曲了一瞬。 身边的梁彻立即问:“督主!明太子出来了,咱们要上报陛下吗?!” 第401章 明太子明显是私自出行宫的,并且这杜阳肯定设计非常重要的东西——那个靖陵计划。 裴玄素气愤到极点,但他马上面临一个极其重大的选择。 ——他眼利,不但看见明太子,还看见翻滚在甲板上捆绑昏迷沈云卿,一个年轻女子恰好翻滚在船舷边,脸冲着岸的方向,蓬乱的头发扬开,露出一张虽不是很相似但口鼻轮廓一看就和沈星有血缘关系的脏污的脸,面色苍白,唇无血色惨白。 裴玄素看到了沈星放出的信号箭了,他此刻也亲眼看见人了,他百分百肯定,那就是沈星的二姐二姐夫。 裴玄素一直以来的打算都是暗查靖陵计划的,他对明太子忌惮至极,又有了沈星说的先知,一心在这个靖陵计划丛中伺机而动。 他的处境,他父母、家族、义父的的死仇,他身上背负的压得他沉甸甸喘不过气的一切。 ——今夜动静虽大,但有杜阳卢氏在,遮掩一下谁也联系不上他暗查之中的靖陵计划。 可于星星的二姐二姐夫而言,其实提起来被挑明会更好,谁知道他们回去后会遭遇什么? 按沈星前世推断,二姐二姐夫暂时应不会死,但后续一旦失去效用就不知道了。 挑明,对明太子掣肘会更多,很大几率延缓他的速度。 由二姐二姐夫引申徐家,其实挑明,不但二姐二姐夫对徐家的事也更好。 他能借用更多的力量,去解决徐家的事情,去了沈星一直心心念念的心病,挽救她的家人。 可现在的问题是,一旦挑明,靖陵的蛛丝马迹哪怕他不说,也挑明在神熙女帝面前了。 裴玄素原本对靖陵计划的暗中推波助澜从而力挣而起,是寄予厚望的。 他走的每一步都不容易。 焉知神熙女帝知悉靖陵计划的蛛丝马迹之后会发生什么? 太多可能,甚至可能会改变后续整个走向。 但裴玄素不过沉默片刻,在滚滚江水前稍顿了一下,裴玄素毫不犹豫:“马上飞鸽传书玉山行宫!” 他蓦地转身,身后马蹄狂奔声音,却正好对上了沈星急喘,一双睁大的杏眼。 她眼睫本在颤动,倏地顿住,抬眼一瞬不瞬仰头盯着她。 …… 沈星一路飞奔急追,冲出民房区就遇上马行,他们牵过马匹翻身而上就一路狂追。 刚好听见最后几句。 乌篷船已经没影了,她剧烈喘息着,愣了,捂住胸口急喘的手顿住,抬头盯着他。 他说:“活着的人更重要。” 那些血海深仇,已经死去的人,都可以为还活着的人安危暂退一步。 风萧萧,水声浪涌,下半夜清凉皎洁的月光披撒在山边草上和两个人的身上,身边的人已经纷纷散开忙碌,他轻轻把手放在她的脸上,他轻声说:“我是我,既然从前的我可以,那现在的我也可以。” 人多,用从前代替了“前生”,但意思是一样的。 不跟着原定的打算走,后面即便难些,我也是可以的。 月色下,裴玄素眼深呼一口气,他看着沈星的眼睛,很认真哑声,但也极真挚,在这个风浪萧萧的岸边,他轻声说:“复仇和上冲很重要,但你也很重要。” 时至今日,他早就没有远遁离开的念头,要么死在这里,要么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但不代表他不顾沈星,不顾徐家。 放弃了原来的计划,他还能随机而动,再重新找新的机会。 但徐家没有了就没有了。 二选一,裴玄素没有多犹豫,他就选了徐家,把明太子暗自离开行宫对神熙女帝挑明了,放弃了原定的计划。 他一瞬不瞬看着她的眼睛,这一刹那,他通身凌厉和沉肃敛去了,那双丹凤目敛藏的情感无声流淌而出,让他艳丽得摄人的面盘染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和甜蜜,“我想和你一起努力,去做你想做的事。” 她真的很重要很重要,住在他的心里,和他的生命一样重要。 “你的家人也是我的家人,你的事情也是我想做的事情。” 这一刻他喉结滚动,真挚极了,小心捧着她的一只手,双手和拢,把它拢在手心。他还喘息着,却露出一抹微笑,笑容和此刻的月光一样真挚美丽,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像盛满了星辰大海,里面只倒映着一个小小的她。 入他的眼,进入他的心,心尖尖上,捧着,从此小心爱着。 这个傲然而立的男人,多少风雨岿然不动,此刻那种珍而重之的情感,在这个静谧的星夜,在他的眼睛面庞和语调满得溢了出来。 沈星不禁战栗着,她移不开眼睛。 她太知道裴玄素对明太子有多忌惮,身上压着多少沉甸甸的东西,他多少个日夜不眠,沉沉思虑,他对这个靖陵计划是有多么审慎和多少暗中伺机而动的规划。 可此刻,他决定将它挑明了。 因为这样确实对徐家更好。 他伸手捧着她的手,把它按在心尖的位置,星月银光倾泻,无声披洒在他的白皙丰润的脸颊和肩膀身上。 专注柔和如诗的一泓目光。 她愣愣仰看着他,这张年轻又有很多迥异的面庞。 这是这辈子的裴玄素。 此刻的目光能把一个人心融化。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头哽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瞬不瞬,怔怔和这个年轻的他对视着。 第402章 第84章 星月光辉微微,无声洒在漫天遍野和两人的头顶身上,夜半的河风沙沙,亘古不变的大河潮水一下下浪涛声。 两人在银纱般的月辉下,一瞬不瞬对视着。 裴玄素朱红曳撒在河风中猎猎而动,标枪般的身姿还敛着一种沉着紧绷的肃杀,此刻却凤目湛亮,飒然又如同星辰,他一笑,“你先回城,我还得再去韩勃那边一趟。” 他轻轻把她的手放下来,那笑容在这一刻映着星月光辉漂亮到极点。 但裴玄素确实没空,他还得去追卢凯之。 岸边的人不少,默契走开了,两人躲在岸边说了一会悄悄话,裴玄素赶紧牵着她出去,徐芳张合等人立即涌上来。 裴玄素快步走了几步,回头往了她一眼,勾唇一笑,风涌起他的殷红曳撒下摆,俊美昳丽星月下笑意展颜,他把还能跑的人都带上,立即掉头去了。 …… 一通追赶人仰马翻,沈星他们骑来的马都跑不动了,坚持不住的,都留下来,裴玄素带着人往西边急追。 裴玄素以最快速度找到了卢凯之。 “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儿子——” 黑夜河堤下的乱石草地上,灰衣中年人挣扎爬起来,正急切拉着张韶年陈英顺的衣摆哀求。 卢凯之一回头,只见一名颀长红衣蟒袍、形容俊美气势凌厉威仪的男子迅捷而至,身后率不少人。现场所有宦卫便服分花拂柳般迅速分开,侍立在两侧和这名红衣蟒袍男子的身后。 男子红衣蟒袍的殷色和绣金和下摆的江崖海水纹在夜色中若隐若现粼闪,陈英顺张韶年立即甩开他迎了上去。 卢凯之虚弱连爬带滚,急忙爬过去抓住红衣男子的蟒袍下摆,“求你……救我儿子,大人,你要什么求求你,我什么都给你!” “命都可以的,求求你们了——” “哦?” 裴玄素挑眉,灰衣中年卢凯之痛哭流涕虚弱急切到了极点,他冷电般的目光扫了眼,却发现这卢凯之目光清正,没了眼袋和酒色掏空之感,年轻了好几岁,看着却是个正派的样子。 有个念头闪电掠过,他俯身:“我要卢氏。” 卢凯之泪水唰唰,急切,“可以!可以!什么都可以——” 裴玄素敛目瞥了他一眼,倏地抬眸,风唰唰,衣袂猎猎,他眯眼片刻,给了陈英顺张韶年一个“护好他”的眼神,后者肃容无声抱拳,他立即带人往前面去了。 明知明太子在,他拿了卢氏会有暴露风险,但裴玄素艺高人胆大,他一直以来缺的正是兵权,而朝政上中央地方人脉因时日尚短即便他再是能耐也难有飞跃式的根须深植,而卢氏一旦到手,将一下子填补上这个空缺。 裴玄素有种迫切,现在靖陵计划的谋算前途未明,为了他和沈星的未来,为了他身后的所有人,他闪电一刹,立即选择搠取卢氏。 他走到今时今日,没有哪一步是没有风险的,他毫不犹豫就做了这个决定。 裴玄素带人急追,但很快绝大部分人都掉队了,剩下他带着冯维孙传廷等几人还以最快速度往前急掠,梁彻贾平等七八人拼尽全力勉强跟着。 带走卢凯之两个孩子的是明太子麾下一名顶级高手叫蔡营,卢凌之等卢家的人已经被他杀了,其他人先后带队,最后只剩韩勃紧随其后,窦世安和周梦阳不得不掉队了,最后去追其他人。 韩勃已经过这一系列的愤慨,爆发出惊人的战力,竟不亚于昔日那个成熟期的暗阁统领仇焰,他紧紧逼迫,不断持剑追击,那蔡营单手提着两个孩子,最后发现裴玄素赶到当机立断想杀了这两个孩子都被逼迫得腾不出手。 裴玄素迅速加入,两人联手,梁彻他们冲上来根本插不上手,刀光剑影惊心动魄,很快将这蔡营拿下,后者直接咬破牙齿中藏的毒药含恨自尽,把两个孩子夺回来了。 裴玄素带着这两个孩子迅速折返。 卢凯之已经被陈英顺张韶年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山底谷坡,红衣蟒袍的裴玄素和银蓝赐服的韩勃一手一个,提着两个孩子回来,一个九岁一个四岁,“哇”一声虚软大哭出声。 卢凯之大喜过望,连爬带滚扑上去抱着两个仅存的孩子,哭得喘不过气来,父子三人大哭凝噎,抱在一起。 稍稍一平复,卢凯之回头,红衣蟒袍宦官气质冷冽衣袂在江风中猎猎。 卢凯之感激至极,想起方才问答,他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真的脱离囹圄父子团圆,他六个儿子仅死剩下幼小两个,胁迫他写信盖指模用的,以为这辈子都完了,没想到还能被人拯救。 他是个信守承诺的人,卢氏不仅一个人背叛他,光一个卢凌之成不了事的,他也恨极!兼现今局势,神熙女帝居高临下;明太子他是宁死也不会投靠的。 如今门阀夹缝求生的艰难局面。他一刹想过很多,种种情绪和思量,最后把心一横,勉强撑起走过来,跪在地上,“卢凯之和卢氏自此归于裴公,以公之令从命,效犬马之劳!” 虚弱的中年男子,冷汗潺潺,面色青白勉强保持端正的跪姿,话罢想纳头拜下,被裴玄素俯身制止,幽凉月色下,红衣阉宦目光冷电般直透人心,“我怎么相信你?” 卢凯之抬头,他喘息着,紧紧攒拳认真地说:“我把儿子给你!” 第403章 软筋散他虽有些耐药了,但一番动作大汗淋漓,气喘得像牛一样。 两人对视着,一个认真,一个审度,不过须臾,裴玄素一笑,松开手,卢凯之立即俯身一拜叩首,裴玄素随即俯身将他扶起来。 月夜沁凉,河风呼呼,他神色也认真起来,郑重对卢凯之道:“我从不亏待我身后的人,只要你不背叛我,有我裴玄素一日,便有你一日,有卢氏一日!” 他这话斩钉截铁,有一种千钧之石砸定人心教人笃信之感。 裴玄素又抬头,看在场每一个为他卖命的人,他沉声道:“汝等也一样,只要有我一日,就有你们一日!我不死,提辖司和宦营不倒!” 其实还有其他人,不过不在场,但也都概括在内了。 在场从上到下,不管高阶低阶,所有人心潮一阵翻涌,激动极了,他们立即跪下,齐声高呼,哭泣:“是!督主大人——” 裴玄素拍拍也很激动的卢凯之肩膀,松开他,上前把韩勃、陈英顺、张韶年等人和近前所有的宦卫,他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来名字都扶了起来,让大家都起来。 大家激动的,抹了眼泪站起,稍稍平复一下情绪,赶紧按着裴玄素的吩咐,收拾整备,背卢凯之父子的、赶紧去寻找和窦世安陈梦阳汇合的、往城里放飞鸽传书的,有条不紊的。 裴玄素安抚了卢凯之两句,勾着韩勃的肩膀走到河堤边,兄弟俩看着脚下滚滚江水,裴玄素勉励微笑的神色这才一敛,他低声把他已经飞鸽传书玉山行宫的事情和韩勃说了。 他心里还因为方才和沈星的对视而喜悦着,但朝局的选择确实沉甸甸坠在他的肩膀。 明太子私自出行宫,神熙女帝接讯后必然会骇怒交加直扑正极宫拿人,皇太子私离京畿是大罪。但不管能不能及时拿住明太子证据?靖陵计划的蛛丝马迹就立即暴露在神熙女帝面前了。 韩勃可以说是知道得最多最详细,除了沈星重生以外的事情他都知道,包括裴玄素一直以来的思路忌惮种种暗中伺机而动的原打算。 但韩勃说:“那当然是要这么做的,我们怎么能不管星星?” 浩汤流水,广袤天地,他年轻的面庞转过来,手里还拿着昔日赵关山给他打的那条金错银马鞭,说的是那么理所当然。 当然活着的人更重要啊,他们怎么能为了未知的事情不管星星的家人呢? 那他们岂不是和那什么杂碎太子一样了吗? 裴玄素不禁笑了,他仰头看天,深深吐纳一口气,侧头看回韩勃,伸臂拥抱他:“你说得对!” 他也是这么想的。 韩勃也露出笑脸,他用力拥抱回去,低声说:“哥哥,你和星星要好好的,”现在只有他们一对还好好的了,寄托了韩勃很多好的希冀,“将来你们过继孩子,也给我养一个。” 孩子啊。 裴玄素不禁心一热,他一瞬想了很多很多,又感觉韩勃的微哽的声音,他拍拍他的后背,道:“好!” 将来,他和星星若有了孩子,肯定给韩勃养一个,不过他舍不得给的,兼祧吧。 星河无垠,天快亮了,星月有些隐去,在黎明前的广袤夜色中,河风呼呼刮过衣袂扬起,两人分开,裴玄素张开双臂,让风在他身边畅扬而过。 “好了,天快亮了。” 裴玄素已经看见窦世安那边的信号箭,堤下信鸽放飞,扑簌簌往杜阳城的方向而去。 他收回追视信鸽的目光,想起沈星,不禁有些急切:“我们马上回去。” 驿站行辕的人大概早就到了,他还得处理收拾,可能得晚一些才能和沈星见面独处。 一想到她那双目光轻颤被触动的漂亮眼睛,和捧在他心脏位置的柔软的手,和当时那种温柔缱绻的氛围,有什么呼之欲出,裴玄素心头火热,只恨不得立即回到城中,把事情都处理完毕立即就去见他。 裴玄素快步下堤,行辕的留守的侯郭兴已经命人带着大批的马匹赶来找到他们的踪迹了。 裴玄素翻身上马,让人带好卢凯之父子,“走!” …… 对比起裴玄素的暗含的欢喜期待,沈星情绪就要复杂多了。 裴玄素一行迅速离开之后,她站在河岸边,目送他们消失在黑夜里,怔怔站了半晌,又跑到河水边明太子的乌篷船消失方向。 紧接着赵怀义把信鸽放飞,精瘦矫健的灰色鸽子振翅冲天,往玉山行宫方向而去。 她的心咄咄的,急忙追视,一直到看不见了,才收回视线。 一行人疲惫不堪,担心明太子还有抄底的后着,不敢久留,立即就离去了。 牵着马小跑了没多久,就遇上侯郭兴命带着大批马来迎他们的人,大家于是上马继续跑,速度马上提升起来了。 但路程还没过半,就先遇上赵青。 赵青带着大批的监察司女官,玉白金黄玉龙补服,跟着左侧的梁喜何含玉等勘察台的人急忙冲她挤了挤眼睛。 赵青面色沉沉,这次东西提辖司和宦营甚至羽林卫都有参与的行动,却是把她排斥在外的。 羽林卫也就罢了,但东西提辖司是受她监察司监管的。 赵青脸色很难看,一见沈星,便沉声问:“你在旧马厩发现了什么吗?裴玄素呢?!” 何舟和云吕儒连尸体都转移了,并去附近找了一些敌人的伪装一下,打太极什么都没说。 第404章 让赵青恼怒极了,遣人留在旧马厩,她立即带人出来搜寻东西提辖司的踪迹。 裴玄素和神熙女帝之间有些细微改变,他过去很注意顾忌监察司的心态也变了,必要时直接给排除在外。 沈星一见赵青,唇不禁抿紧,曾经的赵青对她很好很好,关照提携,但自从赐婚圣旨下来之后,也变得有些微妙。 赵青负责的监察部是监察东西提辖司一应事宜包括人的,裴玄素是她的重点监察对象。过去监察司对东西提辖司及两司高层人物的监察过程和结果,自从赐婚之后,再也没有像以前一样沈星没刻意了解但全部都知道。沈星也没去打听,就默默专注她勘察台的事情。 这会遇上赵青,好在已经和裴玄素说过这个话题,她把一直攒着的半块青砖递出去,“我和徐芳他们先进去,找到了这个,我们就顾不上等其他人,赶紧追了。” 沈星挺直脊梁坐在马背上,热的脸面潮红,但夜风一吹湿透的里衣,时间长了冷,脸色又有点苍白,“我二姐和二姐夫可能在牢里,被转移走了。” 赵青立即接过青砖,低头翻转仔细一看,再抬头看提及这个话题的神色有些绷紧脆弱的沈星,脸色终于缓了几分,她深吸一口,心里也叹了口气,赐婚是神熙女帝赐的,也没什么好说的。 “裴玄素呢?” 沈星摇头:“不知道。我们追到河边,才追上和他说了这个,他带着人就走了,往那边去了。” 她指了指西北方向。 郊野也不是一个村落都没有的,这么多人直扑行走过也不会毫无痕迹,否则赵青也不会直奔这边了。 赵青点点头,侧头看了眼梁喜等人,“你带着勘察台的人先回旧马厩吧。” “是!” 沈星应了一声,默默侧头目送赵青带着一众英姿飒爽的女官呼啸在身边而过。 赵青等人走后,东提辖司的掌队黄兴无声退后了,避着勘察台的女官放飞了一只信鸽,往西边而去。 沈星当没看见,她知道卢凯之,但她刚才也没说。 她心绪此刻是很复杂,诸般翻搅在一起,但收回目送赵青等骑的视线之后,她也不禁长长呼了口气。 反倒是梁喜何含玉她们看得开,不愿意待着勘察台的最近都先后找借口调走了,不过走的比较少,大多还是留下来了。 梁喜何含玉拍了拍沈星的肩膀,说:“不管它了,随它去吧。” 神熙女帝和明太子现在这样,神熙女帝身体表面看着倒还成,但却需要到行宫调养的地步了,谁知道真实情况是怎么样?这局势以后会怎么样呢? 但这几年必然会有大变化是肯定的。 顺其自然吧,监察司在太平年月的威风赫赫的重权监察部门,但这样剧烈斗争环境下影响力肯定会被削弱。梁喜何含玉等人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反正裴玄素再如何也不可能和明太子站一边去。 她们纠结过,想通后也就没赵青那么执着了。 沈星勉强笑了笑:“嗯,好!” 她深深呼吸几口气,扯了马缰,带着人往杜阳东郊的方向回去了。 ……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 命运奔腾,有些事是难以避免,而有些人兜兜转转,前世今生皆是深深的羁绊。 若有三生石,可能深深刻上了彼此的名字。 有条红绳,缠绕了一圈又一圈,剪不断,理还乱,旧的萦绕不去,新的带着一泓缠绵的春水滚滚又至。 她在潮涌之间,被两者密密拥抱,根本抽身不去。 沈星带着人回到旧马厩,何舟他们已经接到裴玄素的飞鸽传书,已经把尸块重新汰换回来了,这些不用沈星去出来,他们都弄好了。 她就专注带着勘察台的女官们,和云吕儒陶兴望他们,几乎是刮地三尺把整个地牢连带客栈都勘搜了一遍。 线索有一些。 不过再也没有二姐和二姐夫相关的了。 不过也够了。 很好了。 不管沈星和云吕儒,都是第一次确切知道二姐和二姐夫没死或被囚禁的具体信息。 他们激动,紧张又夹杂着担心期待。 一整天忙碌下来,大家都蓬头垢面,云吕儒拂了拂她沾了不少脏污的帽子和头发,“差不多了,都赶紧回去休息一下吧。” 大大小小,一个个狼狈得不行,东西提辖直接在爆炸范围外征用了一家客栈,就近就能梳洗休值。卢府也被围起来了。裴玄素回来后,直接带着已经解药换装的卢凯之去了卢府,现在都没出来。 她点点头,忍不住回头望一眼卢府的方向,暮色四合,飞脊重檐的一层层建筑的深深府邸。 她低了一下头,冲云吕儒露了笑脸,就转身回去了。 …… 暮色与夜色交杂,一盏盏华灯点燃挂在街巷两侧高低的屋檐下,晚风拂来,一圈圈光晕轻柔晃动。 沈星一脚一脚踩在这些光晕上,她也仿佛有些晕眩了起来,因为专注勘察暂时收敛压下的所有情感和思绪,在这一刻,在灯光晃动下,潮水般翻涌了起来。 她这才有空,去想一下自己的思绪和心情。 种种回忆在在眼前翻涌,二姐手执红缨枪的、步履如风,牵着她走,一回首,眉目英美的;二姐夫圆脸笑呵呵的,忙碌来去,一有空,那双眼睛像向日葵从来没有离开二姐。 第405章 小小的她,乖巧坐在屋檐下,恬静微笑,不给爹爹二姐添麻烦。她拉着也是小小的景昌,得到大人的允许,或在家帮忙干活,偶尔出去玩耍。 父亲从青年到中年,眼角渐渐添上很多皱纹,那双抚摸她发顶的大手,添上细细的刀疤痕迹。 她小心把脑袋往爹爹手里蹭,开心抿唇笑着。 景昌跟着二姐练武,整个小小的院落和小厅都听见二姐的教导声和他的嘿哈声。 她就乖乖和乐呵呵的爹爹坐一起,趴在在门槛上看着二姐和景昌。 很多画面翻转,她又悲又喜,前世今生,沈星是第一次知道家里的是原来还有前情,她真的找到了二姐和二姐夫的踪迹。 她其实比云吕儒以为的还要激动。 但思绪几番翻转,最终还是想起了前世的那个人。 她的靴子已经彻底不能穿了,鞋底扎满了密密麻麻的铁蒺藜。她沐浴洗发之后穿上新的玉龙补服,半湿的长发披在肩膀,她蹲在桌旁,拿起她刚才脱下的那双鞋子。 半旧不新的黑色小巧长靴,鞋底深深扎满灰黑色的一指节长的细小铁蒺藜,那铁蒺藜的几个尖还是微弯的。 她怔怔看着,前世那人的脸和他殷红披风,及当日被扑倒的那个情景,无法抑制在脑海里一遍遍反覆翻涌。 ……他的背和后腿,大概已经扎成马蜂窝了吧,可他为什么佯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行走坐卧的剧痛,可他殷红赐服如故,看不出一点异样。 还有他为什么不告诉她二姐二姐夫的事情? 凭这人的本事和处事方式,他不可能没找到半块青砖。 还有她二姐夫和“二姐”已经腐化的尸体或骸骨。 他……他是怕她伤心吗? 如果,如果当年的沈星真看见那一幕,她确实会伤心痛苦得不可自抑的。 泪水不知何时流下来的,沈星慢慢在桌边坐下,她低头,用双手捂着脸颊,泪水唰唰淌下,她赶紧抹了去。 她怔怔盯着灯火,盯了很久很久,小小的火焰里,那张阴柔艳美又微有几分苍白的面庞在眼前翻转,有勾唇淡笑的,有垂眸有抬眼的,也有冷嘲热讽,眉目淡漠而精致,成熟。 她最知道那个人的,若他不在意的人,不会费一点心思。 过去种种,她觉得他不爱;可今日回忆,却突然变得似是疑非。 ——谁敢甩他耳光?全家都得死。可她甩了,他暴怒,却没有动她一根手指头。 沈星眼睫轻颤,她捂住心脏,不敢置信。 这是真的吗? 真的有可能吗? 可心里有个声音,你能喜欢他,为什么他不能喜欢你?! 她用棉巾捂住脸,紧紧蹙着眉,深深呼吸着,灯火闪烁跳动着,她心绪乱得不成样子。 然后,她就听见门响了。 沈星赶紧用力眨眨眼睛,捏着棉巾,转过身来。 灯光倾泻,如一泓黄纱,披在红衣黑披的年轻男子身上,一室灯火都及不上他眉目面庞此刻的璀璨。 “我回来了。” 河边的记忆刹那就翻涌起来,海潮一般向她包裹,和刚才的情感浪涌一起交集在一起,冲击她的心。 …… 今夜星辰很亮。 裴玄素快步而入,穿过客栈大门,直奔沈星下榻的小院,过了院门,两步跨上台阶,他屏息一会儿,伸手推开了两扇隔扇房门。 一泓灯光倾泻而出。 遇变镇定自若,收拢人心收放自如,当机立断雷霆万钧,生死危机一线都沉着思变的领袖男子。 这一路上却步履轻快甚至急切,几乎敛压不住心中的躁动。 实在是渴望期待了太久太久了。 他没忘记,河风月色,她汗津津红白的小脸,那一瞬惊愕动容的神色,盈盈目光如水颤动。 门推开了,他是黑披风,穿堂风后面吹猎猎涌起,遒劲身姿,目如冷电。 此刻眉目却噙着一种呼之欲出的蠢动期待。 桌边的人站起回头,半披的湿发,白皙柔润的脸颊和灯光下如水的目光。 两人一瞬对视,有什么在空气中若隐若现,呼之欲出。 裴玄素很紧张,但他竭力收敛心神,让自己镇定下来,他轻咳两声,低头进了房门,把房门掩上了,阻隔了所有可能出现的视线。 烛火跳动着,轻轻投下一室晕黄的柔色。 沈星低头,她喃喃把今天赵青的事情说了。 “无碍,我回程遇见她了。” 他柔声安慰她:“那是必然的。若太初宫要杀我,她肯定也不会拦着。你们的立场本来就有些相对的。早晚的事。如梁喜她们愿意跟你的就跟,不肯也没关系,我拨人给你,都是可信心腹。” 这个“杀”字听着沈星心里不舒服,她一下子想起上辈子最后一幕,不禁蹙眉,“别说那个字不行吗?” 裴玄素一下子笑起来了,笑得很开心,翘唇:“好,我以后都不说。” 都听你的。 沈星抿唇,他这个不当回事随手给她人的口吻,也一模一样。 可眼前这张年轻的面庞不一样。 其实裴玄素也二十多了,也是个成熟男人,只是比那个他年轻罢了。 她仰脸又低头,握住双拳又松开,最后说:“你把你的后背给我看一下好吗?” 第406章 裴玄素想了想,直接把衣带解了,露出上半身,背转身给她看。 他衣裳已经换过了,背后伤口也伤过药,就是包扎行动会有碍,当时也顾不上这么仔仔细细就整个上半身弄,就没包扎。 烛光下,可以很清晰看见,一个个铁蒺藜深深扎进去的坑,足足有一个指节深。铁蒺藜已经拔出来了,露出一个个红色的伤口,足足有二三十个。 两人隔的距离这么远,铁蒺藜已经稀疏很多,力道也减弱了很多。 ——上辈子深处爆炸范围之内,扑的火,铁蒺藜那么迅猛的喷射力道,他的整个后背和后身必然深深扎得跟马蜂窝似的,偏那人一点异样都没让她看出来。 沈星突然让他矮身,她伸手摸他的后脑发间,果然也摸到几个伤口。 她想起上辈子那人后脑发间十几个细长短窄的疤痕,他头发又浓又密,若不是一次无意中把手伸到他后脑勺,她根本就不知道。 沈星心脏像被人抓一下,灯光突然很刺眼,她努力眨眼,把突然涌起的泪意眨下去。 裴玄素被她摸了几下,不禁笑起来了,他很久很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过了,回首望,那艳美的眉目褪去所有凌厉,美丽得像盛了星辰大海。 “我没事。” 他小声说。 他赶紧站起身,把衣服穿上了,因为他觉得光着身子不好。 飞速把衣带系好,烛光还在安静燃烧着,一室温暖柔和的晕光灯光,她轻轻交握着双手站在圆桌旁,那柔秀眉目和轮廓深深篆刻在他的心坎,婉约美丽得像一首诗。 他深吸一口气,单膝跪下来,很认真很虔诚地跪在她面前,握住她握在一起的一双手,“我们真的在一起,好吗?” 他仰头,美丽凤目含情,那双的黢黑深邃的瞳仁里,盛满了烛光和一个小小的她。他捧着她的双手,就像捧着她的心,捧着他珍爱一生的小心翼翼呵护的珍宝。 和河边月色下,一样的虔诚真挚。 他认真说:“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沈星无法抑制地哽咽起来了,一样的挺拔凌厉的身姿,而眼前这张年轻的面庞啊,他是如此的珍爱她,这份虔诚的爱,没有人能不动容。 她看着眼前这张年轻不少而又有迥异的俊美面庞。 还透过他的脸,看两个人。 两种情绪翻涌交击,一种动容难以自抑,另一种简直不可置信得让她心神大乱。 她怔怔看着他的这张脸,其实五官还是一模一样,她泪盈于睫,情不自禁轻颤伸出一只手,遵从心底意识,轻轻放在他的脸颊上。 裴玄素屏息等着,她突然把手放在他的脸上了。 他的心“轰”一声,有种压不住的狂喜,烛光下,她的目光盈盈像两个能溺毙人的漩涡,有种缠绵入骨,他不禁痴,一瞬不瞬和她对视,他不知不觉,跟着她的目光向上,一点点直起身站了起来。 不知是谁先的,他蓦地往上一噙,两人的唇碰在一起,裴玄素着迷,他闭目,意乱情迷,拥抱着,有些急切,亲吻着她。 两人唇舌交缠,披散长发和他的衣带缠在一起,和唇齿一起缠绵在一起。 一被拉进这个强势遒劲的臂弯,沈星不禁一颤,微微闭目。 她仿佛在和两个人亲吻,跨越前世和今生,可完全不一样的笨拙和热情,渐渐把她拉回来了。 她慢慢睁开眼睛。 仰看眼前这个微阖双目满面泛红的男子,此刻喜悦激动迷醉的他,这张有着很多迥异的年轻不少的面庞,甚至性格都有很多不同。她喊了一年多二哥,苦苦追求爱她的人,正紧紧拥她入怀。 他熏香也不一样,始终淡淡的皂角味,大概她教他洗脸要洗干净,皂角最好,顺便全身洗了,也不用香胰子。 不管是谁? 前世那人究竟有没有爱她。 或许有,或许没有。 假设爱的。 但不管爱或不爱。 这个已经触动了她的他,亲都亲了,已经这样搂在一起了。 况且他就是裴玄素啊,多幸运才有机会再来一次,她想她就算没有昨夜河边的动容,她最后大概也拒绝不了他的。 她舍不得。 沈星眼睫轻颤,轻轻闭上双目,努力将两辈子的事情甩开。 她告诉自己,人总要活在这辈子的。 此时此刻,她已经无法拒绝这个真挚年轻的他了,她慢慢伸手搂住他的腰,两人稍稍分开,她轻声说:“好。” 这一瞬裴玄素狂喜,他呼吸急促鼻翼还在翕动着,骤然张开那双美丽的眼睛,他一瞬以为自己幻听了,真的!她真的答应自己了! “真的吗?是真的吗?” “我都听见了,是真的!” 他一叠声,又生怕她反悔,自问自答,狂喜,心花一刹怒放,烟花绚烂覆盖了他的世界全身。 他抱着她旋转,把她打横抱起来,在这一刻的烟火中旋转,他深深吸一口气。 “星星,我真的好喜欢喜欢你,我心悦于你,我爱你!” 他抱着她,腰背舒展,臂膀是那么遒劲有力,抱她一点都不费力气,仰头,又低头,甚至笑得眼角溢出了一点水意,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告他此刻的狂喜。 沈星被他吓了一跳,赶紧重新搂住他的脖子,在这样狂喜的旋转中,她惊呼了一声,踩不到实地,她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呼出,心里有块紧紧被抓住的地方,慢慢放松下来了。 第407章 她让他抱着旋转,被他激动的心感染,也笑了起来,她有些晕眩,她小声说:“你快停下,放我下来。” 裴玄素:“我不。” 不过他还是很快停下来了,横抱着她,像捧着珍宝,把她放在桌上,用额头贴上她的额头。 两人四目相对,可以清晰看见他漂亮丹凤眼中盛满欢喜,还有眼角溢出的一点湿意。 沈星轻轻咬了下唇,她在这样存在感和感情都充盈到了极点的目光中,把暂时那些乱七八糟心事甩开了,彻底回归现实了。 她想这样也挺好的。 人总要活在当下,活在这辈子的,不是吗? 她深深吸一口气,沈星不后悔,她相信裴玄素也不会让她后悔的。 她冲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也终于感觉到了喜悦。 她腼腆温柔的笑意,就和她的人一样,那么温软入心,裴玄素都忍不住按了一下自己的心的位置。 他定定看她一会儿,又笑,垂眸一会儿,又笑着抬眼看她,如此往复多次。 灯光下,他俯身凑过来,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谢谢你。” 他轻声说。 满满的甜蜜和欢喜。 我爱你。 第85章 两人就这么贴了许久,期间裴玄素又亲了她脸和唇一次,她有些不自然,躲了下,但还是被他亲到了。 直到听到韩勃何舟顾敏衡他们的渐近的脚步声和疲惫的说话声。 客栈不小,但人更多,小院每个房间都应安排人,除了徐芳张合他们,裴玄素的心腹也安排在两人住的院子。 这厢房门窗质量只算一般,隔扇之间有缝隙,两人也不敢继续在桌子上坐着搂着,于是裴玄素牵着沈星的手,她低头跳下来。两人在桌子边坐下来了,小声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把白日两人卢家和旧马厩的概况也大致说了说,裴玄素才依依不舍回去睡觉。 这院子是中轴线的主院,裴玄素下榻的就是隔壁的正房,临时房间加上今天喜悦他也没争什么,从善如流去了。 侧耳倾听房门开合,他步履生风般的脚步声随着推门声进了房间,沈星贴着阖上的房门又站了好一会儿,这才转身。 烛光炎炎,橘色温柔而无声,她伸手触了触方才被热吻过的唇,唇和口腔和残存着那种似曾相识又带一些陌生的感觉。 床畔有一扇后窗,她轻轻推开它,幽静的夹巷和蔽旧院墙上的一行爬山虎,月亮已经出来了,她仰头望去,下弦月银白色悬在东边的夜空。 她静静眺望星月,片刻,才收回视线,呼了口气。 沈星心内百般情绪翻涌,滋味难言,但时至今日,她可以回答自己当初那两个问题了。 她并不想和他保持距离。 多么幸运才有机会再来一次,他也活生生的就在她身边。 银月皎洁,无声洒下银纱般的光辉。 两辈子,一个人。 她是这样的。 那裴玄素呢? 沈星其实想了很久了,她想起他上辈子最后的愿望,两辈子的他,其实她是不是可以视作一种生命的延续? 毕竟两辈子产生的所有迥异,不正是源于他红披猎猎城头回首对她说的那个愿望吗? 沈星感觉自己找到了最好的解决方法。 这个念头一起,她心头猝一松,一直以来纠结着过不去的心底那一块,就松开了。 她不禁长长呼了一口气。 有点泪光。 她赶紧抹了,又露出一抹笑。 她偏头看天上明月,月色皎洁,她深呼吸几口气,好了,不想了,这样就很好呢。事情还很多。二姐二姐夫和家里的事情也不知会怎么样发展?还裴玄素选择了就徐家而向神熙女帝袒露靖陵计划的线索,也不知后续会怎么样?她都挺担心的。 确定恋爱关系就很好。 心定了。 就可以专心做其他事情了! 这么一想,确实觉得很值得高兴的。 沈星头发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她伸手把窗户关上,靴子和外衣脱了,放下帐子躺在床上,今夜心潮起伏有点大,客栈的床也有点不习惯,但她很累,没一会就睡过去了。 …… 正房。 裴玄素步履生风,开心得不行,站在门边竖着耳朵听隔壁开窗又关上,最后上床躺下的声音,她的呼吸很快变得清浅绵长睡熟了,他又侧耳倾听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收回注意力。 摩挲着自己的唇,唇角是翘着的,站着回味着方才的情景和滋味儿,他的现在还有点沉浸在极度喜悦的兴奋之中。 真的是太幸福了。 好久,他才冷水洗了几把脸,洗到嘴唇时还有点舍不得,但摩挲片刻,也只能狠狠心搓了几把。 裴玄素把手脸洗了,用棉巾把水抹干净,噙着笑,开心的,又踢了靴子上床,让自己赶紧睡。 感情拨开云雾见青天让人开心得无以复加,但裴玄素要处理的从来不仅仅只有感情事。 昨夜在河边稍停旋即掉头去追卢凯之,极致的愤怒和做出徐家的选择之后,他立即就采取了补救措施。 ——他可绝对不能让自己处于劣势的,把靖陵计划挑明也得有挑明后的手段和补救措施。 头一个就是加剧神熙女帝和明太子之间的矛盾。 第408章 虽然很违心,但目前明太子可不能死,也不能因私出京畿大失势。 不过想来明太子这样一个人,只要他不被神熙女帝抓实了私离京畿,他必然有能力解决了。 昨夜追卢凯之的路上他连续放飞了三只信鸽。 裴玄素思忖之后,暗令东西提辖司拦截明太子,不过他没拦明太子进入京畿,而是把拦截放在了京畿之内。 现在就看,效果如何了? 这个客栈很大,但档次不高,浆洗干净的被子有点硬邦邦的,但裴玄素如今早已经不在意这些了。 他什么地方都能睡。 房内没有点灯烛,黑黢黢的帐内,他无声看着帐顶,深深呼吸一口气。 现今他的除了仇恨,还有其他东西了。 想起隔壁房间的安静入睡的沈星,一股甜意难以自抑浸占他的心田,当然,他也不会想自抑,翘起唇角没落下过。 还有另一边睡的韩勃、何舟、陈英顺和门外的冯维等人。 今夜的相拥和亲密,两人真的确定了关系,一一想起左右各人,最后还是回到了左隔壁沈星睡的东厢房,今夜真的给了他人生一剂强心针,是甜的,美好的。 驱散了从前积压下来的很多不好的情绪和东西,让他觉得人生还是有美好的,有憧憬,期盼。 裴玄素思及从前现今,都有点泪目。 他深呼吸几口气,用手轻揩了一下眼角,露出一个微泪的微笑。 所以他要更加努力才是。 现在的裴玄素可一点都不想死,他还有他和沈星的未来。 他伸展了一下身体,闭上眼睛,想起京畿明太子,微笑敛了,不禁冷哼一声。 裴玄素可并不打算放弃从这个靖陵计划做文章的。 暗有暗的法子。 明,也有明的手段。 …… 再说明太子那边。 乌篷船随着湍急的江水往下游飞速而去,明太子站在船舱之中,短短几个瞬间,他揣度裴玄素的应对手段,几乎是马上,他侧身厉喝:“过了这个弯,马上走融水回兰亭!” 然后自兰亭返回京畿。 沈云卿夫妻就在船上,但明太子甚至顾不上看一眼,黢黑夜色的江水,最后后面的几艘尖头快舟得到示意立即往飞速这边驶过来,搭勾还没搭上,明太子已经喘息着一步跨过去了。 大汗淋漓,粗喘还很重,但所有人心弦随着明太子的急促的步伐和口吻紧绷了起来。 明太子吩咐把这些囚犯带到京畿另一个据点,快舟已经迅速随着水流离开去,所有准备好的手下持桨拚命地划,几艘快舟像离弦的箭一样往下游冲去。 从靖陵折返兰亭是顺水,速度比来的时候快太多了,湍急江水全力划桨,不足两个时辰就抵达兰亭和京畿接壤的野郊,迅速上水。 但人再怎么快,也不可能比一日千里的飞鸽还快的。 含章宫后,帝皇寝殿。 黢黑的深夜被一阵陡然喧声惊起,接着整个行宫都大动了起来了。 神熙女帝是半夜在龙床被梁恩低声唤醒的,她一撑就坐了起来。 明黄垂帐之内,神熙女帝接过一级加密的银质小信筒,迅速打开,一边的宫侍赶紧捧着烛台凑过来。 偌大的寝殿,黢黑微昏,一盏灯烛照亮咫尺明黄,神熙女帝展开信条一看——“皇太子私自离京,现身在杜阳河郊。” 接着用蝇头小楷把想表达的大致情况描述了一遍,包括无意查到旧马厩产生疑惑,突击采取行动,发现地牢,人犯急遁,追截将要捕获,千钧一发明太子出现,失之交臂。 裴玄素清清楚楚看见,那就是明太子。 月夜下,一身素衣,长发半披,瘦削而凌厉。 神熙女帝霍地抬头,几乎是看清密信的一刹那,她神色陡然凌厉,“传朕旨意!立即找果毅营羽林卫神策卫,随朕去东宫!” 她把花镜一把摔在明黄锦被上,一翻身人已下地,小太监宫女急忙跪下替她穿上厚底缎鞋,神熙女帝连衣服都没换,直接披上明黄披风,就往正极宫去了。 整个玉山行宫自正大光明殿而起,禁军沓沓急促被召集合的声音,大家都很惊愕,但也顾不上废话,屏息带着大批禁军往东宫而去。 果毅营指挥使颜征和羽林卫副指挥使白燮这些神熙女帝的人就不说了,今夜当值的神策卫指挥佥事傅骁带着卫军迅速赶至一看这动静,心下不由一紧,这又是发生什么事了? 但职责所在,他急忙使人给上司蒋无涯报讯,然后急急领着人跟上前面明黄色披风的神熙女帝。 …… 外面动静一下子就起来了。 躺在床上的“明太子”一下子惊醒,赤脚跳下床。 虞清郑安和张隆等人已经冲到窗户边推开,沿着山势,只见含章宫那边车水马龙一般的橘色大灯笼,隐隐看见明黄色衣摆一闪。 整个玉山行宫的当值禁军几乎都同时察觉动静,果毅、羽林、神策三亲军骁营已经迅速奔跑起来了,夤夜黢黑中,望见远近宫灯下和昏暗中禁军有序迅速跑动聚集的身影,正潮水般往正极宫而来。 知道明太子今天私下出宫的人并不多,但现在东宫所有人大概已经察觉有事发生了,前面的秦岑姚文广楚淳风他们飞速打开房门,边披衣边往这边狂奔。 第409章 但虞清郑安和张隆已经当即立断,急忙把替身许佑春一推,“快,快到外面去!去,先去山顶!” 交代守院门的老太监一声,“明太子”带着一行人迅速低调闪出去了。 神熙女帝来得非常快! 短短半盏茶,她直接抵达了正极宫大门。神熙女帝亲身出现,没有任何可以斡旋缓冲的废话和余地,谁也拦不得她。神熙女帝半眼都没看错愕的宫人太监和护军,直接带着人直奔明太子的正极宫寝殿。 沿着宫廊一路快步,神熙女帝一脚踹开朱红色的殿门,在护军随侍之下一直进了内殿明黄朱红的皇太子床榻。 内里空空如也。 神熙女帝神色一厉,倏地抬眼,蓦转身厉声问:“皇太子呢?!” 急慌跟着入殿的是一个老太监带着几个小太监,不知其名但都是熟面孔,当年明太子割腕才保下来的二十多人之一。 “太子,太子殿下今夜睡不着,出去走一走了。” 这个出去,当然是行宫之内了,正确的说法,是正极宫之内。因为神熙女帝眼哨不少,明太子若出正极宫散步她问过不可能不知道。 神熙女帝:“哦?” 她倏地转身:“那就带路。” 老太监:“奴婢,奴婢不知道,……” 神熙女帝直接快步出了寝殿殿门,往正极宫的大小花园和夹巷而去。 行宫重景,湖光山色,正极宫足足占据三分一的行宫内廷,园子一直延伸到山顶。 但再大的园子,也总有巡搜完的时候。 眼见大批火把,明黄披风,禁军的动静越来越近,已经退无可退的张隆虞清郑安等人。 连张隆都额头见汗了,“怎么办?” 皇太子私出京畿是大罪,重权也有重限,储君毕竟还是储君,国法家规该有的限制还是会有的。 他们准备得挺充分的,许佑春是当年精心挑选出来的,此刻脸上蒙了一层面皮,容貌身形和明太子一模一样,当初在宾州行宫幽禁期间他就是明太子的替身。 让许佑春出去? 眼见火把越来越近,虞清一咬牙,拽过许佑春,一把将他易容脸皮撕了,“快快,快把衣裳鞋袜都脱下来!” 郑安赶紧拉着许佑春,把脸皮和脱下的衣物躲在山石后烧了,灰连连拨进池子了,虞清一手推张隆,让他和许佑春赶紧离开这地儿。 很快神熙女帝就到了。 夜风飒飒,众多的禁军林立,明黄披风猎猎,神熙女帝冷冷盯着小亭里俯身下跪见礼的明太子身边贴身的这七八人。 她的声音和夜风一样冰冷:“你们的太子殿下呢?” 虞清已经想好了,“太子殿下深宵无眠,出行宫了。” 出京畿是罪,但出行宫不是。 至于为何私下出去,皇太子不是囚犯,微服出行宫也没有可指谪之处。 千钧一发,虞清选了这个。 至于明太子现在在哪里,虞清郑安也不知道,两人咬死不开口。 神熙女帝脸色如冰,“给朕打!” 虞清郑安被拖下去,开始打板子,然就在咬牙重挨着七八下的见血之际,扑簌簌一只信鸽飞进正极宫范围,黑夜里落入皇太子寝殿的方向。 神熙女帝倏地转头:“来人!马上给朕拿下它——” 她厉喝。 虞清郑安目眦尽裂。 …… 黑夜里,远郊野道,隆隆的马蹄声在黑夜中颤动。 然而,他们刚刚进入京畿不久,猝然发现,前面黑夜中有赭衣的宦卫设卡,并撒开人手找些什么——据说查一个什么丢失的案子。 这时候天已经将要亮了,天际翻出鱼肚白越来越大,夜色深沉与白昼交界。 一连试了几个地方,自西南方向返回行宫的路全部被堵死了。 ——自杜阳返回京畿的上水位置有千千万,但裴玄素就是这么精准的,把他兰亭郊野上水返回的玉山的行宫着边的路全部堵死了。 明太子不禁气笑了,他呵呵笑着,黑夜深宵,看不清人脸的郊野,那带着焦色尾音的沙哑得极好听的声音,“裴玄素,裴玄素啊!” 好,果然是昔日那个一计退八千狄骑智决千里的惊艳少年啊。 明太子哼笑一敛,眉目沉沉,立即一扯马缰 :“我们去东陵!快——” 他想起郑安和虞清,心内焦急。 被这么一堵,已经来不及返回玉山行宫了。 十一年前他几经艰难才保住的虞清郑安等人,今日他绝不可能让他们重蹈覆辙被活活打死。 一行十数骑立即拨转马头,直奔东陵去了。 一进入接近东陵,明太子立即让人放飞信鸽。 ——东陵是太祖皇帝的陵寝,还有他大哥和二哥的。 他大哥昭献太子的陵寝在东陵左侧的山头上,而二哥附葬东陵。 张鸻急忙把信鸽放飞之后,转头,便见明太子静静伫立在山麓之下。天渐渐亮了,东陵和昭献太子陵的轮廓显露出来,还有东陵右侧的那一个小小的附陵,明太子一动不动。 张鸻和郑密等人对视一眼,大家都不敢吭声了。 明太子素衣背影瘦削,他站在先看了自己的大哥许久。最后,那双染上浓浓阴霾的眼眸,最终还是慢慢挪到了东陵。日出东方,他的眼珠子染上赤色,慢慢了动了几下,眼睫抽了几下。 第410章 …… 这一场母子的矛盾激化来得可以说很突然。 神熙女帝令人拿住信鸽,信筒抽出的信模棱两可,但没关系,她立即叫鸽房的人飞速赶来,在信鸽两翼折了一下,然后随意塞卷纸进信筒里头,把信鸽放了出去。 信鸽原路折返,但它两翼受伤了,飞不高,飞飞停停,神熙女帝旋即更衣,亲自骑马出去了。 她曾经是个开国女将,骑术一等一的好,哪怕现在身体不行,但要硬要上马,还是可以的。 一路疾冲,大批的禁军,就这么冲进的东陵。 明太子伫立在山脚下,倏地回过头来。 神熙女帝脸色已经铁青得可怕,她万万没想到,明太子会用东陵做缓冲,这一个母子两人都从不去触碰的地方。 “母皇这是做什么?” 明太子优雅俯身见礼,他淡淡道:“我只是来祭奠大哥,和二哥,还有父皇。” 他也极厌恶他的父皇,只是不妨碍他往他的母亲心口戳刀子,“父皇死忌快到了,和大哥就差一天,和二哥差一个多月。您还记得吗?” 他声音轻缓,顺着风送进耳廓,近前的白燮等人只恨不得退后一截,只恨自己长了耳朵。 神熙女帝浑身战栗,一刹那她想起长子垂死的情景,那张充满哀伤的眼睛和铁青的面庞。 还次子惊慌失措地说:“母后,父皇只是想让你安静待在宫里。” 那个变得面目全非的狰狞皇帝丈夫。 神熙女帝面目扭曲了一瞬,她死死瞪着她的这个儿子,这一霎她恨不得将他脸上神似太.祖皇帝那些部分全部抠下去! 她呵呵冷笑,蓦侧头,冷电的目光瞥向张鸻等七八个人,从齿缝挤出一句冰冷话:“朕接报,皇太子私出京畿,把这几个人拿下,严加审讯!” “还有,立即封锁绣水南岸一线,包括所有码头,令东西提辖司及羽林卫神策卫严查沿岸痕迹!” 神熙女帝一拂袖,冰冷目光中再无半点母子情分,她看明太子,就像看一个仇人。 神熙女帝登车,直接离开了东陵范围。 身后的帝陵,她连一眼都不想看。 这么些年,她命心腹祭奠的,只有长子。 …… 明太子沉着脸,随即也登车折返行宫。 张鸻等人的审讯他并不在意,明天就该放出来了。 天色大亮时,一前一后,御驾和皇太子銮驾折返了玉山行宫。 回到玉山行宫没多久,明太子就接讯,含章殿叫了御医,他不由哼笑了一声。 不过他对跟着他进来的秦岑张隆楚淳风,尤其是扶着他坐下正站在他身侧的楚淳风,淡淡道:“准备一下,我们要搬到圣山海去了。” 这件事一发,想必裴玄素会上报他查获的所有蛛丝马迹,他那母皇可是相当敏锐的。可接下来,他却必有需要出去的时候。 所以这玉山行宫不能住了。 其实玉山行宫神熙女帝只住了一半。另一半是当年太.祖皇帝修葺用来打算自己晚年长驻,位于旧兰亭巨宫的另一头——当年兰亭宫大火不是从一头烧到另一头的,其实从中间烧起的,烧剩下两头。 太祖皇帝修葺打算晚年驻跸的区域其实并不是这边,而是十数里外的另一头那块,围绕圣山海的宫殿群。神熙女帝却不愿意住的,她去年就下令工部重新把玉山这边的修建起来,设为主宫。 所以行宫其实有两个,圣山海那边另有宫墙,独立成宫的,不过一直凋空,也没修葺过。 修葺不修葺,明太子并不在意,反正才大修过十数年的宫殿绝对可以住人没问题的。 多水,连同外渠,独立成宫,顺利成章独立护军,才是明太子需要的。 明太子倚在引枕上,东陵回来,他亦是脸色沉沉。 刺激了神熙女帝,但踏足东陵,情绪起伏的并不仅仅只有他的母亲。 他其实想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对大哥、甚至二哥都曾经有过专注温情,而对他却没有。 他曾经犯过错,小时被骗,那时四岁,他惶恐,努力弥补。 可发现永远都弥补不上,父母关系迅速恶化。 而他太小,除了大哥外竟无所依傍,后来大哥没多久也死了。 死在父皇的赐死。 明太子紧紧握着拳头,曾经十八岁的他对母亲有过希冀,母亲登基一切倾轧碾压该平息了。 但再回首简直可笑。 他的心在神熙三年彻底冷却。 忆起当年的遍地血腥和他十年挣扎的惨况,他眉目一瞬狰狞。 所以,靖陵计划是必要成功的! …… 为什么特地拿圣山海出来说,因为住进去其他人倒还无妨,兄弟俩肯定不会高兴。 等吩咐完了,人都走了之后。 明太子对楚淳风道:“先忍忍,住一段时间。你好好处理政务和手上的事情,其他的别管。咱们很快就搬出来了。” 明太子疲劳一夜,人都退下之后,他神态声音终于现出了沉沉疲惫之色。 楚淳风去床上取了薄毯来,抖开轻轻盖在明太子身上,又转身端来安神的汤药,明太子接过,一口饮尽了,把碗随后搁在身侧的方几上。 他阖上双目,闭目养神,吩咐:“回去休息吧,下午再过来。” 第411章 楚淳风把碗拿起来放回托盘里,他有些踌躇,明太子很疲惫,身体也不怎么好,他是不想打搅他休息的。 但明太子亲自出马赶去杜阳,他心里一直有个猜测,很担心不说的话会晚了。 楚淳风在榻前站了一会儿,他跪下来,“四哥,云卿是在您手上吗?” 明太子眼睫一顿,他慢慢张开眼睛,“你怎么会这么想?” 天色已经大亮了,但明太子昨夜未睡,此刻垂帘拉上,室内点了一盏长明烛,半昏半暗,他声音淡淡,听不出喜与怒,听不出人在不在有没有。 楚淳风当初是明太子毁容的病榻上下令救回来的。第一次被幽禁,第三年,五岁的楚淳风也被关了进来,他的母亲戚妃,这对母子都傻兮兮,一个好不容易提着食蓝偷进来给儿子送吃食,见明太子孤零零冷漠坐着,心有不忍,让儿子给哥哥也带一份。 戚氏前朝后族,累世大门阀,世代与皇室联姻,要不是戚家这一辈主支只有一个女儿,估计都轮到这个分不清里外的傻姑娘进宫。 还生了个小傻瓜,都不知敌我,第一天惶惶坐很久,就怯怯跑过来他身边蹲着喊他哥哥,撵走了又来。提着偌大的食篮过来,你一个我一个分了,然后又跑回去把篮子还给戚妃。 下一次,那个戚妃居然拿着两人份来了。明太子胃肠从小就很差,幽禁的日子不好过,那憨憨的戚妃,下次居然拿着两人份来,还专门备了好克化的软食。 这一大一小,傻得可怜,但日复一日,喂得明太子冷漠审视的心不知不觉软了一分。 后来戚妃也不能进来了,剩他和这个小傻子两个人。 再后来,这个小傻瓜着火了不会跑,还跑回来哭着喊着拉他。 明太子毁容伤势不轻,大哥的人好不容易给他瞒下,他一醒过来,第一时间问那个小傻子,才最终及时派人把他给救活了回来。 之后裴定方几人私下从未断过搜寻,他的母后似乎也有些猜疑父皇还有儿子遁脱了,明太子为了保住楚淳风的命费了不少心思,最后才找到了安陆王世子这个壳子,总算安稳下来。 明太子这些年也多有不易,但从未断过教育抚询,是很严厉,但楚淳风的先生全部都是他精心挑选,月月传书垂询,能出来后,更亲自来看他。 别人说明太子有诸般不好,但于楚淳风而言却绝无半分。 要不是沈云卿夫妻和徐家,楚淳风是断断不会逆他四哥的意。 明太子听不出喜怒有无,楚淳风直接俯身,哀求:“四哥,我求你,不管如何饶二姐儿一命!” “还有徐家,四叔和景昌。” 星星已经彻底站队了,他也实在没法开口了。 但无论如何,沈云卿,还有徐家其他人,“无论如何,求四哥看在我的面子上也好,什么都好,求求你四哥!饶她们一命!” “其他的都无所谓,五角俱全留住命就好!” 楚淳风知道靖陵计划,但不是全部,也负责过一些,但他最想知道的那部分明太子没让他知道,也没允许他碰触过。 明太子教过他人主和仪态,但没教过他为了别人恳求甚至哀求,楚淳风知道四哥会不高兴,但他也没办法了。 “四哥,求你,求求你顾着他们的命!” 眼前优雅淡致的隽秀矜贵男子,他四哥这些年经历过多少苦难不易,楚淳风很清楚,他不敢求太多,去伤害他的四哥,但无论如何,顾着徐家人的命就好。 他就这么一个恳求。 明太子勃然大怒,“啪”地甩了毯子站起来:“徐妙仪真给你下降头了!” 胆敢忤逆他! 每次他坚持和他不一致意见硬去做的,都是因为徐妙仪! 明太子劈头盖脸的大骂,楚淳风却抬头,哽咽硬声:“四哥,可她是我的妻子!还是我孩儿的母亲,四哥,她是你侄儿的母亲!” 楚淳风挺直腰板,他挨骂他认,可是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炎炎的烛光,梗着的脖子,他是山崩于眼前而坚决不改的态度,“您给我派的瞿先生他们,也是这样教弟弟的!” 王道,正道,权政党派相斗倾轧难以避免,阴谋诡计可以使,非常之时,当行非常手段,但应有底线。 他的老师,都是明太子精心为他挑选的饱学或致仕大儒。 四哥每月多次通信,指点他的学问,关注他的成长。 那时候,每月的信是他最期待也有十分担忧的时候,四哥很严厉,他担心自己没学好没做好,辜负了四哥。 四哥身体也不好,背负的也很多,他想努力长大,给四哥帮忙。 神熙女帝屠刀的阴影,全靠四哥保住了他,安置他。 岁月的寒夜里,兄弟经常动辄几年不得见,他的心却偎依。 但时至今日,楚淳风早已经长大了,他有自己的观点和看法,他是徐妙仪的夫君,保住妻子娘家是他应该做也必须做的! 兄弟两人,一跪一站,楚淳风说到最后,他也站起来了。四哥一脸盛怒他想说些什么,唇动了动,但他什么也没说,双目已经有些水光,但他一瞬不瞬和明太子对视着,坚持着。 明太子冷冷看着他,楚淳风还是不动,明太子上下端详他片刻,许久,终于冷哼一声,“好。” 他十分不悦,拂袖坐下来,淡淡道:“徐家人的不弄么蛾子的话,我不杀他们。” 第412章 “哼。” 楚淳风心里一松,面露喜色,他急忙挨着榻沿坐下:“四哥,你别生气,妙……”他闭嘴转过话题,“四哥您累了,快睡会儿。” 明太子闭目:“还不滚。” 明太子甚是不悦,但他四哥答应了就不会骗他,楚淳风也不敢继续这个话题了,给明太子重新披上毯子,就轻手轻脚出去了。 外面秦岑他们在,正当盛年一宿不睡也没什么,在外面听见明太子怒声,都有些担心,见楚淳风面色如常出来,这才松了口气。 “公子。” 秦岑等核心人员是知道楚淳风身份的。近段时间,明太子一直让楚淳风理政,水面下的事情已经减少了很多。 东宫政务和明面操控朝堂的事情可不少,桩桩件件都是大的,小的杂碎政务也有。明太子把总,迅速做下大的安排,楚淳风则负责细化和具体的操作。 楚淳风上手,不拘是明面的局面细控拉扯,还是正经的政务军务;不管是三省的沟通还是六部各种中央和地方的细务,吏、税、礼、工、邢狱覆核还是漕运疏通,繁琐而多,另外楚淳风还一些水面下的事情要处理,他都井井有条,忙而不乱。 卓越的理政能力,恩威并施,有手段有能力,明暗都行,但心有底线,很多时候能从政务的细微地方看出来。 原本秦钦秦岑张易同等人对明太子的身体也是有些担心的,毕竟接得近,明太子身体状态他们也隐约有些察觉。 但这个问题皇太子殿下显然已经考虑好了, 有九殿下在,那些隐忧一扫而空。 秦岑他们担心兄弟感情,低声问了两句,楚淳风就笑笑,说没什么,只是一些家事。 和秦岑他们说了几句,秦岑他们得了明太子的吩咐,一会就准备往刑部去了。 楚淳风送了他们到正极宫内仪门,才站住。 今日是阴天,风吹云动,东边的天极渐渐露出一抹亮白,有些刺眼。 楚淳风深呼吸几口气。 他很心疼四哥。 但妻子和姨妹们,他却总不能不顾的。 楚淳风揉了揉脸颊,昨天那么大动静,只怕妻子也知道了,他疲惫了一晚上,又和四哥吵了一架,脸有些僵,他赶紧揉了揉,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更轻快一些。 好消息也不能给妻子分享,因为这些事情徐妙仪都不知道。 好在,如今总算不负妻子了。 但他想起徐妙仪身体,心里发涩,挤出一点罅隙,赶紧回去先安安她的心,说昨晚没大事。 楚淳风低声和虞清嘱咐两句,匆匆就去了。 虞清和郑安对视了一眼,两人也是松了口气。 第86章 上半夜的时候,裴玄素就被喊醒了。 东都密报来了。 紧随其后的还有神熙女帝的急召。 裴玄素披衣而起,一身镶边藏蓝色九龙过肩盘蟒袍,黑披风,迅步而出,在庭院里接过东提辖司和杨辛的密报一看,他不禁勾了下唇角。 京畿内的发展,和他料想的一模一样。 明太子果然往东陵去了,而后直接迁往圣山海。 这个动作够大也够戳心,往神熙女帝本就高度绷起的警弦又重重击上一击戒钟。 神熙女帝和笨可一点都不沾边。 宣召的天使和禁军已经在院外等了,不过都是太监,并没进来催促,裴玄素把密报递给冯维,迅速整理袖口,抬头望向厢房廊下出来的沈星。 沈星也惊醒了,她急忙起身就拉开门冲出来,夜风中檐下灯笼咕噜噜转着,他侧头看她一眼,只见灯影晕黄,她一身浅杏披风罩着寝衣,鞋子都没穿,有些凌乱的长发披散在肩侧和背后,白皙小脸和下颚线在橘色灯光下一段暖融柔和的弧度,但神色紧张,一脚就要踩下台阶的青苔石子地面上。 他急忙一个箭步迎上,没让她光脚踩下来。 “我去玉山一趟,应该很快就能回来,你等我。” 月夜下,灯影前,她寝卧的形象和平时所见大相迳庭,看起来柔软极了,但一脸的紧张,“是明太子和杜阳的事?” 裴玄素点点头,不用问都是,他心内柔软处此刻软和一片,却自觉十分委屈她,两人才刚定下关系,他却从来没有办法给她一个安稳的环境。 他轻握她的手,低声叮嘱两句,并道:“你这边如常就好,卢凯之我已安排好了,你不必管他。我去去就来。” 其他的先不敢说。 目前来说,一切还算顺利。 但愿,得偿所愿。 裴玄素也没有多说,时间不等人。他有时候很遗憾,他想停下来细细酝酿谈一个恋爱,这个他万分珍惜的恋爱,但根本没有这个空档。 局势奔腾,根本容不得他缓下半分。 但好在他和沈星是同路人,他们是并肩而行的,他们一路的风风雨雨携手而行,便是这段感情最好的细节。 且行且相爱。 他轻挠了一下沉星的手心,冲她笑了一下,松开手,快速转身,大踏步出了院门。 穿庭风过,黑披风猎猎涌起,他一出小院月亮门,神情一敛,眉目凌厉,迎上宣召队伍并未停步,直接出了行辕大门,翻身上马,简短沉声:“走!” 马蹄短促如雷,一行人迅速没入夜色之下,很快消失不见。 第413章 ...... 京畿,玉山行宫。 整个朝廷的中枢已经搬到玉岭山了,并很明显将要长驻,这一带的镇县也不少,兰亭州十分繁华,适应后和东都区别也不算太大。 但昨夜至今天波澜又起。 张鸻等人被关押进新设的大理寺大狱之后,张鸻激怒刑讯,被抽了一鞭子,他当场栽倒,抽搐,被秦岑等人冲进去救了。 张鸻刑伤险死真假已经不重要了,绣水南岸的登陆痕迹查不出来,船和目击证人都找不到,张鸻等人早晚得放出来。 但闹这一场,直接朝堂大闹起来了,皇太子去祭奠东陵难道有错? 闹到最后,整个东宫直接搬到圣山海去了。 ——圣山海行宫也有座东宫。 半下午的夕阳照在朱红的槛窗上,玉山行宫空气极清新怡人,但神熙女帝此刻面沉如水,眉目间的凛意到了骇人的地步:“楚明笙,这个逆子!到底意欲何为?!” ...... 裴玄素是黎明时分抵达的玉山行宫的。 几天不见,玉山禁军警戒线之外就多了很多新搭建的店铺和摊贩,一路延伸至最近的新县。 他沿着这条路,一路快马疾行,夜色和鱼肚白之中,一盏盏巨大的宫灯如星辰,偌大巍峨的玉山行宫居高临下。 裴玄素过禁军岗哨,验明身份,一路沿着外朝的通天大街直奔行宫外宫门,在外宫门下马,一路快步行至正大光明殿之下。绕过这座崭新的大朝殿和大广场,抵达的含章殿的须弥台基之下,之后立即获召,他登上玉阶,把披风解了,进入大殿。 神熙女帝已经醒了,衣着整齐一身宝蓝色的团龙龙袍,微见银丝的头发一丝不苟梳起,戴帝王常冠。 偌大的殿内其实和懿阳宫并无区别,半昏半明,威势沉沉,龙涎香自大金鼎徐徐吐露,馥郁霸道的帝皇熏香,地面上依然是厚厚的大红猩猩绒地毯。 裴玄素沉肃跪在大鼎前,被叫起之后,他准备充分,立即呈上第二封详细的明折和密折,并且还有在场人的口供、描述,甚至连尸格也呈上了。 ——仵作对尸体的检查记录和分析,即是尸格。 裴玄素那天很想和沈星剖白求爱不得不一直拖到入夜,期间连话都顾不上和她说一句,是因为真的很多事情要紧着处理和准备。 他的准备,为的就是今日面圣。 裴玄素手下仵作也有,和监察司及杜阳的本地仵作同验的。他专门收罗在手下的,都是能人,很快就将尸块拼凑出来,并得出一个结论——明太子的人是故意毁损囚犯容貌和身体标记,以让他们不能被确定身份。 裴玄素沉声禀:“现场尸首有一十四具,被背走还有大约十一二人,应是为保必要时能顺利带着更重要的囚犯撤退,遂把次要或以下的全部杀死。” 他道:“臣亲自检查过这些遗留尸骸,那些无名尸骸脚外侧的小趾侧旁、脚外沿和后跟有茧;而掌心中部位置、虎口一圈,有多年前磨出来的片状薄茧,而后又有握刀或剑的刀茧剑茧。疑似先握矛或戟几年,而后常年握刀握剑。” 常年用刀用剑的人可太多了,尤其明太子要囚禁的人,不足为奇。 但裴玄素检查非常细致,尸身已经泡得浮肿,薄茧胀得非常薄,但他仔细检查后很快发现了这一点。 并且得出一个结论。 “臣以为,这些很可能是从戎之人,军人,或曾经是军人。” 脚是长年穿靴子磨出来的,什么人春夏秋冬都得穿靴子?掌心还先磨了片状薄茧,再刀茧痕迹,很像基层历练后再升上去的士官级别的中低层或以上军官。 “军人?” 神熙女帝异常敏锐,几乎是刹那,她闪电般想到靖陵往西这顺着绣水而上的西南两道五大关隘和三个大卫所。 无他,这里最近,且相对密集的一圈,这是一个相对独立西疆的军事部署带。 神熙女帝眼珠子动了动,黢黑中映着烛光有点纁红,殿内死寂无声,她忽问:“你是怎么知道旧马厩地牢的消息的。” 裴玄素不慌不忙,沉声:“臣命人跟踪元嘉公主楚元音。” 楚元音想借他入局或达成目的,裴玄素当然知道,互相利用罢了,也不算冤枉她,楚元音必然还捏着其他东西不可能全告知神熙女帝或他的。 神熙女帝当然知道。 楚元音不是想立功?这好歹也算半个功劳,“臣忖度过后,当机立断,设法自元嘉公主口中得到消息,而后部署,后续臣实地勘探察觉有火药,遂让元嘉公主试探出火药范围。再后续,……” 除了卢凯之,裴玄素掩饰了卢凯之被常年囚禁一事,把时间模糊掉掉,技巧性呈卢凯之不过是短期被人冒充的叙述方式。 ——卢凯之目前已紧急清理门户,重掌卢氏了。 其他的,裴玄素事无钜细描述,尤其是旧马厩地牢的概况和明太子最后关头及时出现的详情。 他言简意赅,表述深刻到位,无声轻动的烛光下,连梁恩都不禁绷紧了心弦。 神熙女帝一直安静听着,面沉沉如水,一种无声的凛冽和蛰伏危机在室内蔓延。 裴玄素最后伏跪请罪:“后期尸检等等,监察司女官同在。但由于监察司贵女太多,兹事体大,臣斗胆,在事前隐瞒了监察司。” 第414章 明太子麾下一大重要且中坚的势力组成,正是开国勋爵。 其实监察司自明太子出山之后,神熙女帝已经清过一遍。但很难说还有没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神熙女帝道:“你做得对!” 这一着如芒针在背,她已经打算二清监察司了。 神熙女帝马上叫了赵青进来——赵青也被一同宣召回玉山了。赵青跪地问安,尸格和后续种种,她确实在场并紧盯着裴玄素全程的检查和讨论的。 赵青看过尸格和后续的核查折子,其实监察司也上了折子的,她肃容:“禀陛下,确实如此!” 大殿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 有种沉沉的危险和凛然在空气中滚动。 神熙女帝垂眸瞥手上的折子和尸格,一瞬她想了很多,杜阳紧邻靖陵,还有绣水大河;好几个大关隘和卫所乃至下游的杜阳、京畿和玉山行宫、兰亭州,都是顺着这一条水下来的; 那一圈还有那么多的门阀,连神熙女帝要动,都得用推恩令先遣抚慰使去慢慢去恩抚交涉。 还徐妙卿夫妻。 ——徐妙卿夫妻确实是奉命去查九皇子,已经牺牲了。现在活了,还被囚禁。还有这一圈的徐家蔺家霍家旧地和旧部下,囚禁徐妙卿究竟为什么? 神熙女帝是无数权斗政斗阳谋诡计脱颖而出的,她的嗅觉非常的敏锐,一刹那她的心弦绷紧,有种强烈的芒针在背之感。 半昏半明的殿内,落针可闻,神熙女帝倏地抬眼,视线落在恭敬微垂首跪在地上一身藏蓝蟒袍的裴玄素身上,恭恭敬敬,但极敏锐又厉害的阉臣。 但神熙女帝有自信,她活着,她就有把握操控这柄尖刀。 敏锐嗅到了危险的神熙女帝,犹如一头抬头的猛虎,她毫不犹豫用了裴玄素。 裴玄素的能力、手腕,上能朝堂下能诡计,他是最优人选没有之一。 神熙女帝沉声道:“裴玄素听令。即日起,你接过六支抚慰使团,六个门阀、五大关隘及三个卫所,涉及这件事情相关的,由你全权主理!稍候朕会给你一道密旨,再晓谕六个抚慰使团全力配合你。” “你务必要以最快的速度,查清楚这件事情。不管有何进展,第一时间回禀!听见了吗?” “必要时,可便宜行事。” 裴玄素一拂袖俯身,铿声:“臣领旨!!” 他稍顿了顿,禀道:“这一次,恐怕很需要勘察台助力,但贵女……臣建议,暂从东西提辖司和宦营抽调人手,重新补充勘察台。” 神熙女帝沉声:“朕准了。梁恩,传旨勘察台全力配合,不得有误。” “是!” 裴玄素等了片刻,旋即告退,微微垂首跟着梁恩出去了,梁恩这边还有神熙女帝的细节补充和密旨交给他。 神熙女帝则留下赵青,她要精简监察司,有怀疑的女官都放到第二梯队去,选出来绝对可信的组成第一梯队跟着赵青随裴玄素同去。 “监察照常,但一切要以查清此事为要。” 人走了之后,神熙女帝眉目沉沉,吩咐赵青。 监察司要进行二次精简,赵青心情复杂,但她深吸一口气,单膝跪地:“是的,陛下!” 神熙女帝把她叫起来,祖孙二人围着御案,对监察司人选筛选低声讨论了起来。 ...... 明旨六百里加急发往其他五个抚慰使团。 寇承嗣一直关注这件事,一得圣旨,当下大急又恼,这次神熙女帝还有口谕说得明明白白,让他全力配合裴玄素。 一时之间,竟让这个姓裴的阉狗爬到他头上去了,裴玄素为正,他只为副。 寇承嗣忿忿不平到极点,他身份也不一样,立即登船,也就几个时辰,就返回了玉山行宫。 已经入夜了,寇承嗣被召见后匆匆入殿,一见御后的神熙女帝他立即跪下,急道:“姑母!姑母!那个姓裴的明明……” 他顿住,梁恩立即把小太监小宫女全部带出去去,殿内就剩御前的心腹。 寇承嗣这才继续说:“姑母,您不是给了侄儿密旨吗?那个姓裴的凭什么取用寇氏的人马和力量,寇氏怎么能屈居此人之下!” 说到底,也是忿忿不平,咕噜咕噜冒酸水,又气又急。 但寇承嗣也确实有忿忿不平的理由,寇氏根深蒂固庞然大物,凭什么听姓裴的,而他是神熙女帝的亲侄儿,不是更适合把总这件事! 神熙女帝阴着脸瞥了他一眼,喝道:“起身,到朕跟前来!” 这个心胸过分狭隘,关键时刻总是抓不住重点的货,要不是亲侄儿,神熙女帝一脚就踹过去了。 寇承嗣忙起身,上前,跪倒御椅侧,“姑母。” 神熙女帝厉色:“这事的大概你想必已经清楚了。想想龙江之变,想想虎口关!” 明太子谋划的事情,有哪一样不是石破天惊直指要害的! 她这个儿子啊! 神熙女帝眉目一片厉色,果然是血腥上位的第一位女皇帝,只是隐隐露出一个角,但神熙女帝已经敏感嗅到底下的一大片。 除了裴玄素之外,她还密令了梅花内卫。 万籁俱静,有一种芒针在背般的危险在悄然逼近的感觉。 她这个逆子又想做什么? 神熙女帝警戒至极。 被神熙女帝兜头一喝,寇承嗣陡然清醒,他也不是真的酒囊饭袋,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 第415章 “姑母!” 神熙女帝冷声道:“回去,好好配合裴玄素,听见了吗?” 她数管齐下,当然,她对裴玄素这边是最寄赋厚望。 寇承嗣已经彻底醒过来了,此时此刻,他和裴玄素的立场是高度一致的。 他神色一肃,“啪”抱拳:“侄儿知道了!” 神熙女帝心情不虞,没好气瞥了他一眼,沉声喝:“还不快去!” 还不算过分让人蠢笨。 寇承嗣低头,忙道:“是!侄儿这就去了。” ...... 明太子总算尝到裴玄素这把双刃剑的割手之处了。 “好一个裴玄素啊!” 明太子低声咳嗽,掩嘴的丝帕拿开,雪白上一抹淡淡的血丝触目惊心,他面无表情瞥了一眼,随手仍在纸篓内,命虞清去处理掉。 虞清看到了,心里很难受,但不敢表现,低着头提起纸篓出去了。 圣山海宫室不算旧,阳光自朱红槛窗照进来,窗外一片大湖成海,风景绝佳。 但明太子住得并没有多高兴。 圣旨已经颁下了,裴玄素成为抚慰总使,并且过后代天巡视西南两道各州县及关隘卫所,有垂询核查之权。 明太子把密报扔在桌面上,案上已经明报暗报一大堆了。 明太子面色沉沉,不得不说,圣旨上这个五大关隘和三大卫所正中要害了。 好一个裴玄素,他还往对方手里送了一个门阀。 从卢凯之返回卢氏后掩盖被囚禁数年的秘密。在裴玄素的遮掩之下,卢凯之顺利过渡,已经剔除了不少背叛他的族老和族兄弟,重新把卢氏抓回手里了。 恍若卢家只是出了叛徒,还在“考虑”推恩令当中。 仅从这一点,明太子敏锐嗅到了点什么。 “看来,太初宫赐死赵关山伤了他的心啊。”就是不知道伤到了什么程度。 裴玄素有自己的私下动作了,并且这动作大胆又动作不小。 从他手里干脆利落夺走了一整个卢氏。 薛如庚和张隆郑密都在,薛如庚低声道:“殿下,咱们要往含章殿透露吗?” 明太子眯眼,片刻,“……暂不。” 从裴玄素抵达杜阳第一天就对地牢下手,并让楚元音去试探火药范围,让明太子万分忌惮。 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裴玄素是怎么知道地牢的? 底下已经清理了一遍了。 楚元音吗? 还有就是,裴玄素究竟获得多少相关信息? 明太子可不欲暴露更多靖陵计划的相关蛛丝马迹让神熙女帝得知。 毕竟,这个计划是寄托在神熙女帝去靖陵的基础上。 一旦神熙女帝嗅到什么。 不去靖陵了,那一切都白搭,他十年苦心筹谋将尽付东流。 而他,明太子低咳两声,他绝对没有再度准备第二个计划的时间了。 想必,裴玄素就是吃定了他猜不透他知道多少,更忌惮不欲暴露更多的蛛丝马迹,才大胆吞下他的卢氏。 明太子都气笑了,连圣旨的五大关隘和三大卫所,他终于尝到了这把双刃剑的锋利和割手之处。 他露出一种极度复杂的神色,明太子哑声,“好,就让我看看你有多了不起!” 明太子盯视窗外片刻,回神,他霍地站起身,脸色沉沉:“水道清理出来了吗?” 张隆立即道:“差不多了,只是您……” 要泅水一段,只怕不易。 明太子淡淡道:“不碍事,加紧清理,今日之前必须清理完毕打通。” ...... 长关漫道,裴玄素率韩勃陈英顺等心腹并一众东西提辖司的缇骑快马而下。 来时,仰看宫灯点点宫城巍峨,心中沉沉紧绷;去时,一切如同预料,紧绷的心弦早已一松大畅。 夜色深沉,裴玄素蓝衣黑披,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 他勾唇笑了一下。 现在他手里除了密旨和明旨之外,还把神熙女帝昔日赐过一次那么便宜裁断的金匕重新拿在手里了。 裴玄素的补救措施非常到位,即便由暗转明,他还是牢牢把这件事情抓在手里了。 并且更光明正大,能使用的资源和采取的手段更多。 一直到他下山,圣山海也没任何动静,想必明太子的心态和他预料的一模一样。 裴玄素哼笑,想起明太子吃了这个大亏后沉沉郁愤,他心里畅意无限。 当然,这只是前菜。 裴玄素手腕过人,非常及时将局面彻底扭了回来,除了由暗转明,多了一些人参与之外,和之前异曲同工。 多了人不方便,但也有好处,那就是能动用的资源和势力更多了。 他是持旨而来的。 现在他是明方,而明太子是藏在暗处那一方。 明太子这两天的动作和反应,让他对这个靖陵计划的期待更大了! 诸事妥当,他当即就奉旨离开了玉山,讯报寇承嗣不忿正欲飞马返京畿他也不在意。 正事解决之后,他立即想起沈星,当即归心似箭,一刻也不停,穿过几重禁军的卡哨之后,直奔长道而下,穿过新县,在官用码头连人带马上船,以最快速度折返杜阳。 ...... 再说沈星那边。 这一天多时间她也没闲着,虽然很担心,但也算历练出来了,她是不会愿意给他拖后腿的。 第416章 当晚再也睡不着了,天未亮就起来忙碌,杜阳的收尾的事情还有很多,他们也很需要再查一查是否有其余的内情,以及排除明太子那边的还有没有其余隐藏线索。 头头这几天,是黄金时间。 沈星睡不着,早早就动身了,带着勘察台和徐芳张合等人先去了卢府,把囚禁卢凯之的那个密室勘察了一遍,然后把在卢凯之的全力配合之下,双方一起把卢府大稽查了一遍,最后找到了一条近几年才修建、卢凯之很肯定说以前没有的地道。 之后通过这个地道,又起出一个已经人去楼空的据点。 顺着这条线,梁彻张韶年等人接棒,把明太子在杜阳经营多年的势力清空的过半。 这些就不提了。 裴玄素回来的时候,沈星已经顺着这条线,和顾敏衡把高子文等人原先安排在杜阳码头、准备随时接应离开,结果后来因为裴玄素的紧迫的追截没能用上的几艘大船找到了。 同时还挖出了一个叫“荣华”的船行。 他们赶到的时候,那些船员跳江逃跑了,顾敏衡和何舟厉喝着带人去追。 一整天下来,忙忙碌碌,竭尽全力。 唯一担心的,只是裴玄素那边也不知情况怎么样?要是不好,他们这边恐怕很多都是白做工。 那样的话,更得能多抓一点线索就多抓一点了。 但总算,最后回来的都是好消息! 裴玄素抵达杜阳的时候,已经是入夜,沈星正在船上挑灯夜战,忽闻外面吆喝和官船往这边驶近和靠岸的声音。 她跑过窗边一看,登时大喜过望,高兴冲大官船挥手。 大家都非常兴奋,因为裴玄素抵达之前,他们已经接到了飞鸽传书,得悉了好消息了。 董道登他们算着时间也来了码头等着。 裴玄素下舟登岸,还在船上他就先瞥了她一眼,沈星高兴得露出笑脸。 真的不容易,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裴玄素还是很端得住的,他告诉了大家这个好消息,知情的人也按捺着,没有露出更多的神情端倪。 之后折返旧客栈行辕,大家坐下,裴玄素才言简意赅把前后因果和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简单十来句,轻描淡写,惊心动魄。 所有人都不禁屏息听着,末了长长出了一口气。 至于后续,裴玄素非常简洁:“先查清他究竟要做什么?怎么做?再说。随机应动。” 该如何开始,他也有了腹稿。 后续行动再说不迟。 剩下的细节过程让韩勃陈英顺补充,裴玄素起身说去梳洗,实际拉着沈星回去了。 檐下的灯笼半旧,小小的,洒下一圈的光晕,在随风轻晃。 “也不知二姐和二姐夫怎么样了?” 沈星小声地说。 他牵着她的手,沿着半旧的廊道而行,晚风有些炎热,但裴玄素却觉得分开的清新舒心。 其实这下船到现在,一路的严肃,她感觉就好像回到从前,她和他和大家在商量事情的那个关系的状态。 但一出来,晚风一吹,他牵着她的手,触感强烈,身边人存在感又强,从刚才的氛围走出来,突然一下子清晰,两人已经确定恋爱关系了。 裴玄素说:“想来应当会比上辈子好些的。” 他侧头冲她一笑,剑眉凤目,精致而艳美,璀璨一笑,晕黄灯火,人间绝美。 沈星也看习惯了,但能看出他很高兴很高兴,高兴的原因不必说,她正有些无措想着要说个什么话题才好,他却拉着她的手往前快走,说:“来,我给你准备了个礼物!” 他亲自挑的,但下船不好抱着,就交给冯维先拿回房间。 裴玄素勾唇一笑,拉着沈星一路快走,走到正院上了廊,推开正房的房门,只见黑漆方桌上放着一个用蓝色绸布包裹的尺高匣子。 从礼物到匣子到包裹的蓝色绸布,都是他亲自挑选的。 “来,看看你喜欢不喜欢?” 他侧头微笑,拉着她来到桌边,解开绸布,打开匣子,从里头捧出一个陶瓷烧制的彩釉小屋子摆设。黑瓦白墙、两进的瓦房,又水井有晾杆有花草有长椅厨具,透过窗户,里面衾枕被褥什么都有。 半尺左右,小巧玲珑,釉色很漂亮,惟妙惟肖,仿佛一个江南水边的城中小户人家,衾枕摆设中等,三副碗筷和几个菜摆放在明堂,一个平凡但幸福的三口之家。 裴玄素本来想给沈星买钗子的,但去码头银楼的那几步远,他望见精品店里面的那个屋子,他就走不动了。 这个看起来很幸福很平凡的三口之家。 “我本来想买钗子的,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个更好。” 他把屋子双手递给沈星,沈星忙双手接过,小心拿着看,又把它放在桌子上细看。 裴玄素有些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心里的想法,他想了一下,“我想给你一个安稳的生活。” 他轻声说:“在船上的时候,我在想,我要怎么做好一个丈夫?” 他真能想。但此时此刻,他说得很认真,在身后轻轻拥着沈星,看着她低头一下下点着屋顶,他就伸手握住她一双白皙的手。 “等以后啊,这些事情完了之后,我们可以有一个家。我做饭,你洗菜。然后有一个孩子的话,还给他做饭吃。” 第417章 小小一团,等在桌边,必然很可爱很甜。 她可以是女孩,像她;也可以是个男孩,最好也像她。 他们生一个,像她的小宝贝。 裴玄素不禁笑了,这一下他真的很开心,一路重压和疲惫奔波此刻都不见,流水般的期待充满他的心。 他半生苦难,希望这一切结束之后,能和她携手剩下的时光,不管甜蜜还是吵架,都必然是他期待中的每一天。 到那时,星星也不用整天紧张或奔波了,可以有一个安稳的家和生活。 裴玄素从前不懂张夫人,为什么绝笔信都特地把个小院拿出来,还杯盏摆设都喁喁一遍。 他现在懂了。 府邸都不全算家。 张夫人期盼的其实安稳温馨的生活,可以很平凡,泯然众人,美好,但他们向往。 裴玄素微笑想像了一下,他在后面握着她的手,白生生的,削葱根般纤细长直,怎么看都漂亮得不得了。 他放在唇边亲吻了一下。 “还是我干吧。” 洗菜做饭都他来,他小声说:“我舍不得。” 他倚着屋柱,微微带笑,柔化了凌厉的轮廓和五官,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化不开的柔甜。 沈星回头,撞进他微弯带着甜意的一双丹凤眸中,瞳仁花纹都染上喜悦笑意。 其实两人是很熟悉的。 一路携手同行,互相依靠这么久了,正如裴玄素所言,不管他有没有喜欢她,过去的情谊并不会因此消失。 他喜欢自己很久了,一切都那么顺利成章,她慢慢迈过心里那么坎之后,好像也不需要太多适应期。 沈星看着他这张近在迟尺年轻不少眉带遒劲的俊美面庞,他淡淡的皂角味和龙脑香很清晰。 她第一次收到恋人精心准备的礼物,实话说是她讶异后是高兴的,听他小声讲述他送这个礼物的原因,还有他舍不得她干活,心中忽涌起一种不知名的情感。 这个裴玄素,也是真真切切把她捧在手心的。 心里有种动容,慢慢蔓延,在她的心里。 她忽然想起早先那个笨拙青年,在梵州的时候,他说什么“星星,你真的是我的福星”“你一来,咱们就有了这么大的收获”。 当时沈星一脑门的问号,什么鬼?她没来之前陆通船行不势如破竹,这是裴玄素自己的功劳好不好? 今天她终于读懂,可能他是想说好听的情话哄她,那时候他就喜欢自己的吗?却笨成那个鬼样子。 还有那个娃娃的绶带,除夕一男一女是一对那个,现在回想,他肯定不是弄错的。 突然百般滋味涌上心头,这个默默爱了自己这么久的男人。 沈星是个心肠很柔软的人,她有些泪目,忙用力眨了眨眼睛,把泪意眨去。 她盯着眼前这张有些迥异微笑的面庞。 他熟悉的五官,有些变化,但大差不差,其实两辈子一个人,是生命的延续。 她就觉得很对。 没必要纠结为难自己。 不管怎么样,她也没想真的离开他不是吗? 她等了两辈子的,她舍不得,她要好好谈这场恋爱的,不能留下遗憾的。 沈星目光盈盈,她一瞬不瞬看着这个男人,她爱两辈子的男人。 裴玄素感受到了她专注认真的视线,他也一下认真起来,原本有些累倚在屋柱,一下子站直了,努力展示自己俊美迷人的一面。 沈星不禁“噗呲”笑了一下。 被他逗得笑死了。 但这么一笑,感觉心里纠着的那些情绪彻底松开了,她深深呼吸,长长吐出胸臆间一口浊气。 看着眼前人,她真真切切喜欢了两辈子的人,明晃晃的烛光,这个熟悉的人和熟悉的怀抱大致味道,眉眼鼻梁额唇,除了瘦些,一模一样。 此刻视野被这人占满了,身边是窄小半旧的房间,但还算干净,她侧头望了桌上一眼,小心翼翼把小屋子捧起来,搂在怀里,看了半晌,又抬头瞅他,“我很喜欢。” 她阵仗有点大,裴玄素还以为有什么考验,严阵以待,不想她笑盈盈告诉他,她很喜欢这个礼物。 她今晚的笑和前两天都不一样,杏眼弯弯的,感觉笑意流泻到眼角。 裴玄素也不会说,但他很是心花怒放,一路上的重压疲惫在这一刻远去,他勾起唇角,笑意止不住, 他凑过去小心亲了她的脸颊一下,沈星眼睫微阖了下,没有躲。 让他结结实实亲在自己的脸上。 沈星睁开眼睛之后,她低头,小心翼翼把小屋子放回匣子里,这是陶瓷的,她担心摔坏,还小心调整挪移了一下底下包垫的位置。 两人围着一张方桌,一个忙碌,一个帮忙,好像又回到从前。 不同的是添了恋爱关系了。 裴玄素心里太激动,他是个很敏感的人,他有种感觉,一直悬着的不知名大石头落地了。 这种扎实的感觉,让他喜悦甜蜜又兴奋。 他脱口而出:“星星,咱们今晚和先前一样,我睡外间?” 沈星脸皮一红:“你做梦!” 这客栈的房间哪里有外间?又小,连榻或竹床都放不下,岂不是想和她睡一床?! 这进展。 沈星其实并没有排斥发生那种关系,但这也太快了,跑马都没这么快,不可能的。 第418章 她抱着匣子,踹他一脚,啐一口,跑了。 裴玄素这才想起没有外间,他的心一下咄咄狂跳起来,脸皮爆热,“不,星星,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真的不是这么想的。 “喂,星星,星星——” “你等一下我呀!” 晚风呼呼吹着,半旧灯笼晃动,冯维孙传廷他们特地退到小院外守着,听见声音,不禁相视一笑。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了。 太好了! …… 【作话有重要信息,在后排】 第87章 入夜有些炎热,风有些大,吹得檐下几个小灯笼骨碌碌转,晕黄灯影不停轻晃着。 沈星本来想回房的,裴玄素追上来,他站在房门前,把手伸出来,掌心向上递给她。 沈星看了他一眼,就把一只手放在他的掌心上。 裴玄素一把攥住了。 他还把她抱着的匣子接了过去。 这对新鲜出炉的恋爱的人都偷看了彼此一看。 两人便越过房门,踩着光影沿着窄小的黑漆廊道走着,灯影明明灭灭,下了台阶,出了小小的院门,开启了他们牵手的第一次散步。 也不想别着,就想这么一直漫无尽头走着,不停往前走下去。 色色灯影,远近人影微动,好像都变得无足轻重,所有心神都在牵着的那只手和紧挨着身畔的这个人身上。 客栈占地很大,一个一个大小的院子和通铺,不过档次不高,斑驳的院墙狭窄的夹巷。 两人沿着廊道走了一段,又转进了夹巷里面。巡守站岗的宦卫都很机灵,远远见了两人牵手低语亲昵而行,就避开了。 一路走过来都很寂静,仿佛只有两个人,长长黢黑的巷道脚下青砖有点凹凸不平,巷子有青苔的味道,窄窄的两人牵着手的肩膀紧紧挨在一起。 今夜江风有些大,忽忽迎面而来,沈星抬头,远处天边尽头云山云海,灰黑色的,晴好多天了,要下雨了。 沈星心潮和云海一样,她很感慨。 她牵着这个人的手,那未来不管晴天雨天,前途灰黑山峦,将风雨同舟,携手跨越。 其实前世今生,本无交集,命运硬把他和她拖拽在一起。 前世她蹁跹宫裙,孤独而行。 今生却有人在身侧。 突然很安心的感觉。 就像大石头,她站在上面悬空很久,突然落地。 她才意识曾经悬空了这么久。 这一刻是一种很动容很安心的窝心,甚至让她有点热泪盈眶的感觉。 整个人好像彻底从先前的混乱复杂思绪抽离,经历了很多光怪陆离,回到人世,回到实地。 有种跋涉许久,很踏实的感觉。 她没忘记前生,却想和他携手今生。 沈星是个很死心眼的人。 她牵了这个人的手,就要跟着他了,不管将来晴好还是阴雨,未来的路会是怎么样。 哪怕守寡,她也是一生。 所以沈星此刻的心,几番思绪翻转,热泪盈眶过,动容过,但侧头望了眼身侧这个人的侧颜和下颚线,她最终抿唇,微笑,心彻底回归今生落在实地,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实,风吹拂面,远处天际云山云海,长巷里面,有他和她。 她深深呼吸一口气,终于感觉得轻快起来了。 她笑,脚步也轻盈起来,她思绪一片清明,甚至有点想小跑一下,脚下青砖凹凸不平,硌脚感是那么强烈真实。 她一侧头,裴玄素就发现了,他立即停下了,两人面对面,他伸手揽住她,“怎么啦?” 沈星抬头望一眼星星,回头望他,抿唇笑:“我看看你不行吗?” 她有些小女儿家的娇态,眉眼弯弯,心里想通了,那双漂亮的杏眸就不知不觉表现出来,星月下盈盈目光有一种柔软的服帖和依赖。 看得裴玄素心都快烫化了,只恨不能立时化身大力士,扫平一切,给她最安稳的环境才好。 沈星有些着迷,一瞬不瞬看着他那张峥嵘毕露的艳俊摄人面庞,年轻,妆容有些淡了,显露出两分男儿遒劲,但眉头眼额和山根轮廓,每一处都是那么熟悉。 她伸手轻轻箍着他的宽劲的腰身,感受衣物下流畅勃发的肌理,她心有些怦怦跳,她侧头,投进这个她爱了两辈子的怀抱,闭目侧脸贴在他的肩窝里。 一股皂荚的清新气息,混合着淡淡馥郁的龙脑香,是这辈子裴玄素特有的味道。 顷刻环绕包裹住了她整个人。 裴玄素立即紧紧抱着她,膏腴般的柔软,这腰小得,她平时穿着鱼龙补服看着小白杨似的,但其实整个人都柔软小小的不可思议。他很高大,他甚至微微俯低身去紧紧揽着她,心跳得快蹦出来了,满心满腔倾泻而出柔软缠绵的爱意。 恨不得以把她揉进身体里的里面爱意,来回应她的主动;又怕箍得太紧她受不了,他这双刚劲手臂力道能有多大他是知道的。 “星星,星星,……” 他不停唤着,那个语气和情感,唤得沈星都不禁睁眼笑起来了。 前世,他可从来没有这样的语气和热情过。 只会气她,让她气愤,让她生怯的多。要不是就爱在床上弄她。 这么近距离,沈星看到裴玄素眼角的妆有一点点晕花了,她小声在他耳边说了,两人就手牵着手,转身回去了。 第419章 来的时候,长长的窄小一条连着一条,好像走不完。但回去的时候却发现还挺近的。 沿着窄巷走到外面,有悬挂灯笼的地方,风吹小灯笼不断轻晃,晕黄的灯光落在她的发顶脸颊和身上。沈星顾盼,脸颊微微晕红,唇角微弯,那双杏仁大眼映着灯光有盈盈水光,微带着笑的。 裴玄素得偿所愿,心里说不出的欢喜,他这辈子第一次恋爱,唯一的心上人啊,轻笑一声,面对沈星‘怎么啦?’的询问目光,他带着点邀功的语气说:“勘察台的班子我给你重新组建了,过了明路的。梁喜她们留下来,其余磨蹭或和东宫多少能扯上的全部剔出去。” “剩下的人我给你补上,正好和陶兴望他们两套人一起使。” 他怎么可能忘记沈星? 神熙女帝说要重组监察司,他立马顺势就将勘察台说了,并道接下来他可能很需要勘察台。东西提辖司这边擅长稽勘的人也不少,他可将勘察台清缺的人手先填补上。 神熙女帝雷厉风行,立即点头了,并加了一句必要时可便宜行事。 又是便宜行事。 裴玄素当时心里冷笑一声,便宜行事,可没说概不追责,不过没关系,他不是前东提辖司督主赵明诚。 当然这些复杂糟心的事情,他就不和沈星说了,他会想好了,用不着她操心的。 他把她的烦恼和黯然都一并给解决了。 裴玄素麾下确实也有好些擅长稽查的人,这是自从勘察台发生变化之后,他就私下备着的,一有机会立即挑明给汰换上。 也不用沈星再时不时因为赵青而心里不好过了。 裴玄素在船上的时候已经把名单拟定并填补进来了,目前这些人已经算勘察台的人了,他低头掏出单子,递给沈星。 沈星接过看了一眼,惊喜又惊讶,里面很些熟悉的人名,除了张合邓呈讳之外,还有好几个譬如杨辛岳南方等前生在裴玄素身边大放异彩的第一梯队心腹能人。 她赶紧摆手:“这怎么行?太耽误他们了?要不还是还一些给你罢。” “诶,”裴玄素有些讶异,沈星怎么会想耽误他们的?他手下有能力的人可不少的。来了沈星身边也是一个好的出头机会,那头接到飞鸽传书先后赶赴杜阳,没有一个不跃跃欲试的,“我这边还有人。” 他不由笑了,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两句,“码头边有个小子,圆脸大耳朵的,就是岳南方,你瞧他多高兴。” 嘿,稍稍回忆还真的,笑得牙豁子都露出来了,沈星认得岳南方,所以有印象。 她这才恍然,心里急忙的感觉这才去了,不由也有点不好意思低笑起来,抬头瞅了他一眼,他的脸放大,热气喷在她耳廓痒痒的,她忍不住揉了揉,把匣子还给他抱着,自己有点开心拿著名单,仔细藉着廊下灯光看名单。 两人已经回到沈星的房间门前了,裴玄素想进屋帮她把匣子放好,但又舍不离开,握着她的一只手,他笑道:“以后他们就是你的心腹了,听你的。” 沈星瞅了他一眼,夜色黄灯,这个男人噙着笑,这话说得自然,她就说:“那不听你的了?” 给了她的人,那就是她的了。 裴玄素当然听懂沈星话里的取笑,但即便亲密如两人,他还真不是说笑的。 “你第一,我第二。” 裴玄素说得理所当然,一笑:“要是不听第一主子的,都别混了。回去吧,我不需要。” 沈星有点咋舌,但确实他上辈子就是这个样子的。 她“哦”了一声,名单看完了,她把匣子接回来了,站在廊下,抬头看着他的样子,长宵深邃,剑眉凤目艳俊颀长,绣银藏蓝蟒袍在身,长身而立,气势凌然。 她凝视了一会,假如没有去势和有人陪伴,他就是会长成这个样子吧。 她微笑起来,裴玄素拉着她的手晃啊晃,一直笑而不语瞅着她,晃得她的心也甜蜜了起来,唇角弯弯和他这么傻乎乎瞅了半晌,她小声说:“早点睡罢,你好累了。” 他眼下微微泛青,看着好疲惫的样子呢。 她抱着匣子松开手,“我也睡了。” 她回头冲他一笑,要进房了,裴玄素却拉住的手,她回头,他凑过来,轻轻在她额头亲了一下。 沈星笑着,眼睫像蝴蝶受到触碰轻颤一下,笑靥有些微羞的甜意,和他对视一眼,她抿唇笑,转身推开房门进去了。 房门掩上,她也没点灯,在小小的屋子里把匣子放下,就着凉水洗了洗手脸。 她忍不住轻轻吁了一口气,黢黑里,那双杏眸噙着盈盈水般的光泽,一种被亲爱滋润过倾泻而出。 谈恋爱,滋味原来这么美妙。 沈星坐在小桌子前托腮,她想起前生裴玄素的脸,和他这辈子的脸,两辈子合二为一。 她深深呼吸,真好啊。 外面似乎有点起风想下雨的感觉,黢黑的客栈房间,很真实的感觉,她踏足生活在这辈子呢。 她揭开匣子,黑暗里摸了摸小屋子,唇角不禁牵起来了。 侧头瞅了门外刚才那人站的位置,一种由衷的喜悦满满溢上心头。 忍不住笑了一阵,她小心把匣子收进自己的衣箱里,放在中间,用衣服团着,这样就不容易打破了,完事脱了外衣往床上一躺。 第420章 跨过心头那个坎,她一下子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想起前生还是有些泪目的,但她这会儿也确实真高兴了。 外面人声车轮声隐隐约约的杂音,在风中包裹着这个小院,紧促而不停,环顾这个黢黑的客栈小房间,她的感情就像在风浪中开出的一朵花,回首这辈子和年轻的他一路跑过来的种种不易,这朵花实在是美丽。 她把前世今生就想了一遍,终究是微笑,她小声说:“裴玄素,我们谈恋爱了。” 这个恋爱她要好好谈,认真谈。 把两辈子缺都给补上去。 沈星深吸一口气,坐起身把帐子放下来,不过这帐子厚布的,放下来外面一点都看不见了,黑乎乎的,她又把它们挂回去了。 ——她怕晚上有什么突发事情的话,她醒得不够快。 还是撩起床帐有光射进来比较好。 沈星看了看,觉得合适,重新躺下来了。 感情的一块心病去了,她是此刻是高兴的,但一想起自家的事情,又不禁有些紧张和担心了起来。 也不知接下来会不会顺利找到线索呢? 景昌他们所在的暗阁一并入了东宫之后,听说了不少事情,裴玄素和她都着意留意,不过没听说景昌的。她现在的立场也不敢去打听联系。 希望这辈子不管是感情、徐家的事,还是裴玄素的复仇和其他他想做的事,都能一切顺利。 沈星摸了摸自己鬓发,事情多,她直接脱帽子就睡的,利落的发髻把头发都束起在头顶,她自己也变了好多啊。 不过一路走过来,却是一种很踏实的感觉。 想到明太子,想到神熙女帝,和现今外面的局势,她和他,还有过去和将来。 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将两只手放在腹上,闭上眼睛。 赶紧睡觉。 她有了牵手的人,对未来的期盼就更多了。 心里有股急切劲儿,希望尽快冲未来使劲。 但又担心自己劲儿不够,现在一切都扭转了,她先知没有了,她不免会忐忑的。 帐子里黑乎乎的,外面有灯光射到她的大腿膝盖,沈星翻了几个身,终究是刚刚确定关系不久,她吐出胸臆一口浊气,忐忑之余,还是露出一点唇弯。 …… 沈星辗转了好一会儿,才渐渐睡了过去。 裴玄素微笑倾听着,包括她洗脸洗手,小心藏匣子,他的唇又弯了几分。她上床,坐起又放帐子,翻了几个身,才安静下来。 他一直侧耳聆听,她睡着没有动静了,他还保持一个姿势站着。 直至一阵大风起,他黑披风涌起至他的上半身,他才回过神来。 一转身,大风迎面刮着,庭院风沙走石,他望见冯维在小院门外探头探头,裴玄素抬了抬下巴,冯维就小跑进来,呈上一张刚收到的玉山行宫那边的密报。 裴玄素接过垂眸一看,明太子又去拜谒东陵了——这几次都进了太.祖皇帝的享殿上香祭拜。含章殿的附殿洒扫太监传来消息,女帝暴怒砸了不少东西,清出很多瓷片。 裴玄素眉峰不动,淡淡扫过,未置一词,吩咐:“继续盯紧圣山海的动静,还有含章殿的。让含章殿小五两个传讯切切小心。” 裴玄素被密报递回给冯维,站在廊下,他身后是沈星的房间,而眼前风起云涌飞沙走石的夜晚,确实快要下雨了。 他突然有种冲动,吩咐:“冯维,给我准备几炷香。” 这里没有香炉,裴玄素也不想费心思去找,几炷檀香很快取来了,他搓土为炉,亲自点燃了三炷香,伏跪在地,“爹,娘,义父。” 他把三炷檀香插在土炉上,袅袅青烟随着风卷向天边。 今夜,前几夜,于裴玄素而言,有着非常重大的意义。 过去他的人生,被一场皇权算计引发的家变割裂,从前光明磊落骄肆青云的人生转眼被黑暗彻底覆盖,他在黑暗中蹚渡很久了,沈星是他此生最幸运的幸运奖,他在一轮轮的黑暗和紧迫中挣动嘶吼,却在中途最终接住了一缕光明。 裴玄素深深呼吸一口气,难以形容他此刻的感觉,外面的如箭在弦的紧迫事局,而他,在此刻接住他这一生中仅有的明光。 他此刻感觉人生划出界限,他站在此时望向将来,他拥有了希冀和盼望。 “我和星星在一起了,将来再请你们正坐高堂。” 裴玄素俯身三叩首,身后的冯维和孙传廷贾平也无声跪下,三直起三叩首。 裴玄素起身,他抬头看着这风云变色的天空。 所以,他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 裴玄素在庭院里站了好一会儿,又抬步上廊,站在沈星门前倾听片刻,之后才快步回了房间。 上半夜就下起了暴雨了,不过沈星并不知道,她睡得挺沉的。 半宿的梦,一开始梦见她和裴玄素,前世的今生的,但很快就被家人覆盖,长长的梦境她看着喊着奔跑着,好像还哭了。 不知什么时候黑沉了过去,直至骤然听见马蹄自后头牵出的纷杂声嘶声和雨声,她突然惊醒过来,才发现下雨了,已经黎明前天快亮了。 整个客栈行辕醒得很早,先头部队昨夜已经带着车辆等连夜往新阳去了,天虽然还没亮,但整个客栈都大动准备出发了。 第421章 沈星赶紧起身,梳了了几把头发利落束起,戴了帽子,把外衣和靴子都披上,推开门出去。 裴玄素早已经起了,正房灯火通明,不过他没允许贾平他们点东厢这边的灯,人来人往但都轻手轻脚的。 她跑到正房的时候,早饭食盒都已经提来了,但很明显在等她,还没端出来。 那个男人一身苍色绣银蟒袍,盘蟒过肩身姿颀长威仪赫赫,正立在正房中央,低声吩咐贾平,贾平“啪”一声单膝下跪肃声应了,快步出来见了沈星,贾平笑嘻嘻喊了声:“督主夫人!” 沈星脸皮一热。 裴玄素唇角也不禁翘了下。 不过这么喊,也不是不行,毕竟已经赐婚了,贾平几个平时就要这样调侃她。 屋里的那个男人回头看她,一身华丽繁复威仪的苍蓝蟒袍,剑眉凤目,威势摄人,似那最险峻的刃峰,危险,却她最安心坚实的支柱,一见她来,冰雪消融般露出微笑。 他快步走过来,牵她手,“正想喊你吃早饭呢。” 两人在圆桌边坐下,他信手把早饭端出来,把一个龙眼包子夹给她,“昨晚做梦了?” 沈星讶异:“你怎么知道?” 裴玄素又给她夹了一碗面,自己拉过大碗,那起筷子,“你转来转去,但人没醒,我就知道了。” 沈星:“……” 两人挨着很近,大腿贴着大腿的亲密,他不停给她补菜,她也连忙给他夹一些他爱吃的,他还在桌子下攒着她的手,也不嫌左手攒左手别提多别扭了。 沈星侧头看他的俊脸,原来还有点适应新关系的那种新感觉,一下子没有了,她惊愕:“……你没睡吗?” 不会是一晚上听她的墙角吧? 那当然不是。 裴玄素就说:“我睡了。昨晚打雷了,挺大的,你不知道?” 沈星:“我不知道。” 那估计梦沉浸挺深的,那雷声大的,整个行辕差不多都惊醒了。裴玄素摸了摸她眼下淡淡青痕,她年轻得紧,从前哪怕熬两个大夜都不见有这个。 他大概知道她梦见什么了。 她前世徐家人的下场,尤其景昌,他听她说过,知道怎么一回事。 那种眼睁睁看着至亲遭遇惨绝极刑的感觉,裴玄素很清楚。 他伸出手,握着她的手,紧紧的,和她十指紧扣,告诉她:“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在一起的。” “一起努力。” “你别怕,别太担心。” 屋里点着灯烛,盈盈灯光照在他的眉目斜飞凌然的艳俊深邃面庞上,他严肃又认真,此刻褪去凌厉,一脸的坚定和温柔,给她无限的底气和倚靠。 带着满腔的柔情。 她一下子心里被塞着的那种感觉,又满又胀,鼻端有些发热,她用力点头,“嗯!” 她也小声说:“你的事,我不如你,但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好!” 裴玄素也是一阵心潮起伏,他最想最期盼就是这个,他展臂拥抱她,沈星伏进他的怀里,也伸手揽着他。 两人揽着好一会,才松开手,两人亲了对方一下。 “好了,快点吃,吃了消一会食,等会上马直到新阳才会停下来了。” 裴玄素赶紧催促她吃早饭,又怕她吃得太饱颠簸不舒服,一边吃一边盯着她食量。 沈星心里受用极了,唇畔微笑没停下过,这辈子的他不但没有那么酷爱穿红,也唠叨很多啦。 不过她很开心,也很甜蜜。 匆匆吃罢早饭,两人低声说了一会儿,顾敏衡何舟陈英顺他们就来了,韩勃也解下雨披进屋了,裴玄素和他们说了片刻,外面就掌司朱郢冒雨快步进院,禀道:“督主,马已经牵到前门,一切准备就绪了。” 裴玄素颔首,最后吩咐两句,他霍地起身,快步走到沈星身边,把手伸给沈星。 要是平时两人不会,但刚刚沈星才担心过。 这是修长、漂亮、力量感十足,收握有一种异常韵律美感的手,沈星把手放在他的掌心,他一下子握住了,她起身,他和她携手同行。 在廊下戴上斗笠披上雨披,之后一路快步走出了大门,握住马缰,他才松开手。 雨不小,除了被裴玄素吩咐带人留下继续的张韶年一部分宦卫之外,不管是监察司的女官,赭衣的宦卫,还是这次随裴玄素自玉山折返的的数百宦营掌司和宦兵,窦世安陈梦阳羽唐甄等羽林卫和文臣武将,抑或董道登云吕儒等文书幕僚的班子,还有卢凯之改装后低调带着几个人,全部都冒雨牵马等在前门外了。 这阵仗大的,很多附近的民房和店铺都偷偷开窗望,但窗缝都不敢开太大。 韩勃就在隔壁,他刚才一直跟着裴玄素和沈星身后的,走上前一步,站在沈星身边,伸手拥了拥她的肩。 沈星侧头:“三哥。” 韩勃微笑,他也很开心,伸手揉了揉沈星的斗笠,又给她扶正。 些许插曲,一会就过去了,众人纷纷上马。 裴玄素整个人气势一变,凛然凌厉,一翻身上马,他是所有人的领袖。 风凛冽,雨淅淅沥沥,带着雨水的江风猎猎拂动鲜艳云锦蟒袍下摆和玄黑披风。 裴玄素环视一圈,宦卫上马准备妥当,这个气势沉骇的阉宦男人,沉声厉喝:“走!” 第422章 他一扯马缰,率先掉头,疾奔而出,整个大队伍潮水般往西边的易阳道疾奔而去。 …… 裴玄素的目的地是杜阳往西二百余里的新邑。 新邑位于西南二道的腹地,大约在靖陵往西的五大关隘和三大卫所的中心位置。 毗邻巢山关,往南七十里就是浔南州卫。 这是一个很合适作为抚慰使行辕、处理“军人尸骸案”线索的中心点位置。 裴玄素目前手上有两个最重要的线索信息,一个是并未上禀神熙女帝的——卢凯之一投了他之后,就告知了裴玄素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当年他大儿子之死,确实是因为无意间看到了一些不应该被其看见的事情。 卢凯之的长子卢璋宜,当年二十,祖母去世,自外地回乡奔丧,途径距杜阳二百里左右的锦水侧的篷县西郊,看见一群人在追杀两名军人。 两名军人也不知在役还是刚退役,穿西南道五大关隘或的三卫所这边的军官服饰。还有七八个随从,但都被人杀干净了,最后好像只跑了那两名军人。 ——也不知跑没跑成功,反正当时看时候,是被掩护突围了。 之所以卢璋宜印象这么深刻,是因为他遥遥俯瞰,现场非常血腥,追杀军人一行的便衣人身手非常高,竟然连他族中身手最高的暗卫都差了几筹。 但显然他们似乎想要活口,让那两个军人幸运冲进一家院子,竟是石灰坊,其中一个个子小些的军人利用一排排的石灰簸箕猛地一推,漫天白色石灰粉,后面追杀的人一下子睁不开眼睛,两人才险险翻出了院子。 为什么卢凯之会怀疑这件事和明太子相关呢? 因为他长子回来没多久,就意外死亡了。 卢凯之久查,他思来想去,猜疑这件事,然而他刚刚命心腹开始查这件事没多久。 他也出事了。 卢凯之门阀三魁首之一的杜阳卢氏家主,可不是酒囊饭袋,他几乎百分百肯定,这件事情必然和明太子那边相关。 除了卢凯之提供的信息之外。 那些军人尸骸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信息。 裴玄素几乎一发现这些是军人尸骸之后,他立刻就锁定了西南两道的他先前划下的这个圈子内的五大关隘和卫所,要不就是西疆的边军。 前者可能性比后者大多了,因为距离近! 杜阳必然是明太子从前一个中心枢纽式据点。 西控红圈,北接宾州行宫,位于两者的中心点。 裴玄素舆图一打开,立即就勾了个新邑,设作下一步行辕,先头部队昨晚就连夜驾车先出发了。 新邑是五大关隘和三卫所的中心点,连杜阳在内的六大门阀星罗棋布在四周,是一个最适合接下来处理这件事的临时行辕地点。 昨晚接到明太子再谒东陵的密报,最了解你的往往是你的敌人,裴玄素一刹那就敏感揣度,明太子想要出来了。 明太子要亲自出手。 时间一下子变得异常紧迫。 裴玄素必须要以最快的速度通过这两条线索打通任意一个点,他绝不能让明太子迅速把事情都处理完毕。 大半个白日都在冒雨快步疾行。 沓沓的马蹄踏溅无数泥泞水点。 雨没停过。 裴玄素感觉他和沈星的这份情就像风口浪尖的一朵花,如今确实没有错,蓑衣斗笠到底有限,她紧紧抓着缰绳,长靴长裤和玉龙补服湿透下摆。 瓢泼大雨还在哗哗地下。 他自己无所谓的,却一贯极在意她。 但也没法子。 他还得下令提速前行。 裴玄素再次扫过沈星被雨水浇透的下身衣服,收回视线,他下颚绷紧,扫了一圈身后,沉声:“快!申时之前,必须赶到新邑!” …… 一路全速急赶。 终于抵达了位于绣水以南的新邑,抬头就能望见巢山关关,往南八十里就是西南三大卫所之一的浔南卫,往北六十里则是六门阀之一的东安华氏。 往西背东,非常适合临时驻为行辕的地点。 吴柏寇承嗣他们已经到了。 三省的旨他们已经接到了,同来的还有神熙女帝的密旨,出来的其余五大使团的太初宫核心成员,都已经大致知道怎么一回事了。 裴玄素除了下令立即去往新邑之外,同时给还其余五大使团的领头高官传了令,让其以最快速度赶至新邑汇合。 现在六个抚慰使团已经归一,裴玄素是主使。 主使钧令,大家也心知肚明是什么事,一接令心领神会,立即点了人急赶而至。 他们距离比杜阳都近些,裴玄素率人抵达的时候,他们都已先后赶至了。 一路的大雨,裴玄素一行千余人抵达已将届申时,翻身下马,迅步而入,登上台阶步入设做行辕的新邑官衙正厅,人人浑身湿透,映照瓢泼阴雨,裴玄素苍蓝蟒袍湮湿大片呈深色,盘蟒栩栩如生张牙舞爪,奢菲凌厉到了极致,陪上这人浓艳摄人的眼神和相貌。 大厅泾渭分明的一侧东宫的使团官员姚文广秦晖等人面色不禁沉了沉。 主使到了,正厅内不管先来后到的大小官员全部起身迎上来或许施礼。 裴玄素没空和东宫那边的人废话。窦世安唐甄等人原杜阳使团的文臣武将亦默契十足,双方一接触施礼完毕,他们马上迎上姚文广秦晖等东宫那边的人。裴玄素脚步几乎没停,瞥了这群人一眼,直入了正衙之后已经清空并重新匆匆摆设过的大值房。 第423章 这个骇人听闻的“军人尸骸案”,不但涉及西南道五大关隘和三大卫所,还涉及了门阀,正值推恩令的前期紧要关头,确实配得上裴玄素寇承嗣吴柏窦世安等国朝顶级高官来查。 但他们私下却并非为了这个而来的。 明面查一套。 暗地里一套。 偏偏主使裴玄素,副使寇承嗣,他们都是说一不二的角色。 东宫那边的核心高阶文臣武将姚文广秦晖等人被窦世安唐甄等拦住,裴玄素又令在前衙也设了核查现场,吴柏等人很快就折返了,姚文广秦晖等人阴沉着脸,赶紧往圣山海传讯去了。 …… 窦世安唐甄等杜阳使团的人把东宫那边拦住了。 寇承嗣、吴柏、陈臣锳、费景烈和葛叙等其余五使团的核心高官随裴玄素快步而入。 裴玄素路上就问:“你们那边进展如何了,有发现什么异样吗?” 其余五个大小门阀,茂陵虞氏、东安华氏、长平恒氏、绣河郇氏和什泉高氏。 吴柏等人皆道:“磋商过第一轮,都在考虑当中。” 寇承嗣直接说:“才一天,能有什么结果。” 时间太短了,才第一天裴玄素就在杜阳掀翻天,不管使团还是门阀的注意力全部被吸引,没来得及发现异样意料中事。 不过没关系,从军人尸骸案入手就是。 吴柏紧随裴玄素身后,问:“裴督主,接下来咱们要怎么办?” 费景烈陈臣锳等人也紧跟着裴玄素,围着裴玄素身侧在正堂中央的大长桌两侧分坐下。 不说吴柏陈梦阳等本来就是裴玄素团体那边的,以裴玄素为首,就连非他们那个团体的也这样。 裴玄素的能耐,一旦遇上大事,大家团结一起直接以他马首是瞻。 就连寇承婴这边的寇氏臣将冯景垣汪攀等人,也不禁全神贯注关注着裴玄素,椅子不够,不少人都是直接站着的。 寇承嗣三旬有余,面相威武,高大,积威颇重,一身高阶将领玄黑将服,手持马鞭,在左下首坐下。他是心胸不宽,但也不真的是酒囊饭袋,心里虽多少不舒服,但深吸一口气,道:“上清,接下来要从军册入手吗?” 大事大敌当前,此刻他和裴玄素立场是高度一致的,寇承嗣一脸如临大敌的认真,确也暂捐弃前嫌。 裴玄素瞥了寇承嗣一眼,想必被神熙女帝大骂一顿立马就醒了,倒也不是蠢得无可救药。 寇承嗣刚从玉山行宫连夜赶来,身边仅数十近卫,麾下的南衙禁军都还在路上。他淋了半天一夜雨,脸色都还没恢复过来,顾不上歇,一换铠甲就赶到前衙等着了。 裴玄素也不废话,在场的都是太初宫的核心高阶文臣武将和他的心腹,他直接道:“从这十五年间,五大关隘三大卫所,因为各种原因退役的中低层以上士官及以上官员。” “尤其是昔年徐、蔺、霍三国公府麾下的旧部。” “马上遣人持旨令,前往五大关隘和三卫所,取他们的军籍存档黄册!” 裴玄素立即点了人,连寇承嗣他都毫不客气吩咐上了,寇氏开国名将出身,对军中事情非常清楚,废话就不用多说了,其余的他分别都点了窦世安、陈梦阳、龚溪等等积年武将出身的去。 至于吴柏等文官出身的领队,他低声把需要重点都说了一遍,另外所有队伍他都遣了他自己的心腹韩勃陈英顺等东西提辖司的人共同负责,把心腹文书等人也遣上了。 他自己亲自负责一支。 现在赶的就是时间! 他紧促的态度,让所有人心下都不禁绷得更紧,当即就领命匆匆下去准备马上出发了。 一共八支队伍,争分夺秒,沈星经历过昔年瀛洲卫的核查,她很清楚该怎么查。现在核心核查的人员足足分成八股,颇有些紧张。 沈星的勘察台还带云吕儒陶兴望等人,很适合分开去一边的,裴玄素沉声吩咐不断,心里犹豫一刹,最后还是让沈星负责另一边的浔南卫,距离不算远,就是八十里外的那大卫所。 纷踏的脚步声很快就出去了,外面点人和马蹄踢踏以及东宫交涉的争执声。 厅堂里面都是自己人,冯维贾平等人近卫十分有眼色退避出去了。 很短暂的空隙,长明烛炎炎,照在她白皙的小脸上,她仰头看着他,裴玄素低头亲了她的脸颊一下,“去换衣服,把衣服靴子换了头发擦干再去。” 虽然出去不久又要湿,但换了还是要好一些的。 沈星被他亲了,“嗯”应了一声,瞅了他一会,也微微闭目踮脚亲了他脸颊一下,“你也是。” 他也浑身湿透,苍蓝色蟒袍威势赫赫,但也湮成深蓝色了。 他身上还有很多旧伤呢。 沈星小跑着去了,她跟吴柏一队的,得抓紧时间了。 她也很紧张,因为越来越接近明太子的靖陵计划,就和他们判断的徐家前情越来越近了。 除了私下,还有裴玄素这边事。 关乎的都是两人以及他们身后所有人的未来。 她抓紧时间去换衣服了,裴玄素目送她,脸颊被亲过的地方触感明显,她是特地避开他涂抹过的下巴亲的,亲在他脸颊,裴玄素不禁伸手摸了下。 但千钧一发,也不及多回味,顷刻收回视线,神色一正,裴玄素也迅速转身去更衣动身了。 第424章 这可以说得上是一场战役,异常重要,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败! …… 雷鸣般的马蹄声驰往新邑西门,以最快速度往目标关隘和卫所而去。 朝廷的配合调查旨意已经先一步六百里加急抵达诸关隘和卫所,后脚同来的还有裴玄素自玉山行宫时已经颁下的主使令,同去的宦营掌队掌司们留下立即督促关其闭档藉所在的存档室了。 八支核查队伍抵达之后,迅速起出军籍存档清点,确定没有遗漏丢失之后,全部待返新邑进行统一稽查。 那些尸骸用冰块镇着,防水布紧紧包裹,一到就送进冰窖,也已经抵达新邑了。 明太子应当被他们杀了一个措手不及。 现在是稽查的黄金时间。 浔南卫不是很远,沈星次日就折返了,大雨已经变小雨,所有人都浑身湿透,但顾不上自己,带着大批护军小心翼翼护着拉军籍存档数十辆大马车。 也顾不上休息,他们路上已经轮休在马车上小寐过了,一回来就马上换了衣服,投入到紧张工作之中。 一个大关隘不亚于一个卫所的屯兵,八支队伍带回来的存档量非常惊人,不是心腹全部都不给上。沈星带着梁喜何含玉等勘察台女官以及云吕儒陶兴望等人,以最快速度把黄册先过了一遍,挑出前十五年内各卫所和关隘的因伤老或年限退役的军籍册子。 偌大的值房内,只听见唰唰的翻页声,外面的人心里挺焦急的,但也要么去忙碌其他要么焦急等着,或帮着翻看。 沈星是最先发现问题的! 她擅长勘假,很快就从一本厚厚的军籍册子之中,找到了一页假的! “这一页有问题!” 她也没有马上声张,低声和徐芳说了两句,徐芳立即去叫裴玄素,裴玄素很快就赶到了。 “你瞧,这里是新旧线,用清水轻染,再用火焙,就该露出接驳的痕迹了。” 沈星一本本册子验看,先验外表一轮,全部看过之后,再掉头回看内容。 不过第一轮,她就发现痕迹了。 这假页做得十分精巧,这些经年的军籍册子,要是拆下装封绳很容易露出痕迹的,于是采用的接驳的方式,册页靠近装封绳的内侧没动,不规矩地撕下原页纸,残余部分边缘磨薄,然后精心贴上假的。 ——这些军籍黄册用的都不是什么好的纸张,越是不好的纸张装封册子就越不好造假。如需汰换造假这是最好的方式。 沈星小声说:“这应该是罗三多的手笔。” 寇氏带来了很多人,吴柏等人也在,但术业有专攻,这点他们都比不上沈星,沈星是最快的,当天就发现了第一个问题了。 裴玄素迅速接过黄册,先就着沈星说的地方扫了两眼,他注意力迅速落在那页假纸的记载的人之上。 这谁? “周民旺?” 这个周民旺,武德十八年生人,时年三十五,四年前因为一次操演操作失误,让七名士兵殒命和一名同阶的四品裨将重伤,因为重大过失,上呈五军都督府后,按军规退役了。 但被他弄伤的那名同袍军官,伤愈致残,也不得不退役回乡了。 这个周民旺,是刚刚从云州卫平调过来半年的。 他们这个角度看,周民旺却非常像是专门过来这把这名叫陈坪的裨将给弄残弄退役的。 “这人哪来的?谁经手调过来的,马上查!” 窦世安陈梦阳立即掉头去了。 裴玄素也一直在忙,他已经把昔年徐、霍、蔺三大国公府的大小旧部都理清成线了。 除了窦世安之外,寇承嗣那边寇承泽等也急忙冲出去。 多管齐下,速度非常之快。 很快就查出来了,这人是门阀东安华氏弄进去的——周民旺所在的旗山关,距东安也就百余里地。 这些门阀除了他们的封地以外,都有往附近州县或卫所关隘安插人,这种操作本来也不足为奇的。 但现在。 “很好。” 裴玄素眉目凌厉,他本就百分之一百肯定明太子肯定有往其余五门阀弄鬼的。想必不可能都如杜阳卢氏这样,伪装一个家主这样的事情可遇不可求,其余五门阀最起码绝大部分是不会出现卢氏这样的情况的。 但深度渗透肯定有的。 裴玄素就判断这些门阀和明太子的计划必有程度不浅的牵扯,根本不算出乎意料。 “你们继续核查。” 裴玄素拿着那卷黄册,匆匆就转身出去了。 卢凯之一直低调待在裴玄素的阵营之中,这时候拱手低声:“主子,请随我来!” 这是裴玄素带上卢凯之的重要愿意之一。 对于西南道其余五门阀,没有人其他人能比卢凯之更熟悉更清楚。 裴玄素带着大批人马直奔东安华氏去了。 包括云吕儒也去了。 云吕儒已经补官了,授三品御史大夫,因为沈云卿和徐家的缘故,沈星班子过半紧急补官,汇入这个抚慰稽查使团去了。 寇承嗣本来肯定争的,喷气,但这会到底没有去,望着裴玄素迅如雷霆般的步伐和背影,沉着气留下催促大值房里面的文书和勘察人员。 他目若鹰隼,不断扫视每一个手上的动作,催促快一些,又过来问沈星要先看哪些,紧着她先验看。 第425章 也算众志成城了,谁也没出么蛾子。 他不会验看文书,除了监视督促之外,另外就是紧着拿结果去对冰窖里的尸体。 方才一页假文书,出来两个人,一个是被伤退役的同僚裨将陈坪,另外就是这个周民旺。 寇承嗣紧着叫人把假文书匆匆抄录一份,他拿着就往冰窖去了。 很快对出了一个具高度附和条件的尸体,陈坪左手致残,那冰尸恰好是寻不见一条半手臂的。 这陈坪是昔年曹国公霍永安的心腹近卫之一。 寇承嗣把那页抄录的假纸一摔:“寇兴!你立即快马去传报那裴玄素——” 冰窖的赵怀义也在,不用寇氏那边,已经飞速迅步而出,给裴玄素飞鸽传书报讯了。 …… 门阀那边,人人惊慌。 沈星把窍门仔细告知大家,花了一天多的时间,陆续查找除了十几张有问题的假页,过半都是因为直接或影影倬倬的原因,导致同袍退役的。 这些退役的军官,第一批结果已经出来了,全部找不到了。 倒是尸体对上了好些高度疑似,基本可以确定的。 那些将领士官们,基本都属于徐、霍、蔺三家的旧部里面的人。 至于那些假页,最快一批周民旺,六百里加急,飞鸽传书发回,云州卫那边的军籍档案结果已经传回了。 身高体貌和假页上的记录完全对不上,真周民旺在调遣赴任的途中估计已经被杀害了,这个“周民旺”是冒名顶替,假的。 裴玄素抵达东安华氏的时候,天还阴着,裴玄素拿着那张假页和云州卫及赵怀义的冰窖结果,直接扔在东安华氏家主华伯郢的脸上,后者拿下来一看,当场大惊失色。 一身殷红蟒袍赐服的摄人阉宦最上首主位落座,神色沉沉骇人,赭衣宦卫鱼贯冲入东安华府,华氏的人难掩惊骇但不得不带路。 具体操作周民旺调任的人是华伯郢的堂侄华文溪,前任家主的遗孤,一个阴郁瘦弱的青年,被陈英顺提着拖出来直接一把掷在堂上。 华文溪当然矢口否认。 裴玄素淡淡一笑,他面无表情转动着右手大拇指上的扳指,“拉下去,动刑!” 东西提辖司的诏狱和大刑恶名昭著,整个国朝内外没有不闻风色变的,刑具一应等物已经提前运抵了。 当场就开始动刑。 惨叫声骤起,一声声拉扯在华氏从上到下的心头。 家主华伯郢简直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后面不少人也面露急慌,但也有眼神躲闪的。 裴玄素目如鹰隼,手一指,迅速点了几个一刹控制不住表情的人出来。 华氏也看见了,眼睁睁看着这几个人也被拖进刑房,又气又急,家主华伯郢晕眩,当场栽倒,现场更乱,但华伯郢勉强清醒,又挣扎着要过来了。 惨叫声一声声,简直扎在他心里。 这是收拢华氏的好时机啊! 裴玄素瞥了卢凯之一眼,卢凯之已经一步上前,肃容拱手:“督主,且让我来。” 卢凯之想了想,低声:“五个门阀,能得大半。华氏恒氏十拿九稳,至于绣河和什泉的郇氏、高氏,则要看情况。” 裴玄素是个走一步看三步的人,这两天人在路上他没闲过,已经通过卢氏的手动了十几个人的位置了,都是武将。包括张时羁等他本来的心腹亲信,和通过沈星的手——昔日他入狱时为他上表激烈争论过,算在站他的,沈星底下的徐系武将。 裴玄素颔首:“好。你去。” 卢家和卢凯之拚命,他很满意,除了救命之恩之外,还需要其他。 卢家命运就是最好的催合剂。 云吕儒也跟着去了。 这次董道登云吕儒陶兴望等人都跟着来了,这是裴玄素为收五门阀准备的。 五门阀,该获得的信息他必须获得,但五门阀他也不打算弄垮,可以像卢氏一样。 卢凯之和云吕儒去了,很快华伯郢借口不适就和卢凯之闭门商谈,没多久门开了,卢凯之云吕儒带着,厅门关闭,华伯郢当机立断,选择了私下归投了裴玄素。 接下来的事情就迅速提速了,有了华伯郢的积极配合将功补过,很快以华文溪就熬不住吐口了,背后确实明太子的手笔。 裴玄素迅速命人去抓人,不过明太子在东安的据点已经人去楼空。 这些人在华氏和东安眼线不少,一见裴玄素率大批赭衣宦卫和羽林卫快马进城,就知道要糟了。 但没想到这么快。 慌忙遁撤,离开了原据点,外面乱哄哄的,他们只得急忙往圣山海飞鸽传书。 …… 沈星这边忙忙碌碌,除了一天三餐,几乎连睡都在这里了,花了三天时间,终于把手上的军籍黄册都犁了一遍,统共找出来二十七页有问题的假页。 找到一页,匆匆抄录,真的飞马送往裴玄素;抄录的则急忙往冰窖送去。 期间东宫官员的动静没停过,寇承嗣窦世安后来甚至唐甄都冲出去了。 但这些和沈星也无关了,她专心伏案细看,赵青不擅长这个,她带着心腹亲自给沈星打下手了。 裴玄素那边,何婕带人去了。 赵青不断按沈星的顺序和另一边寇氏吴柏那边交换商量,盯得紧紧得不许旁人碰看过和没看过的两大堆黄册。 第426章 赵青把新的一本递给沈星,拿下旧的时候,沈星赶紧把旧册子阖上递给她。 赵青脸色沉着,玉白鱼龙补服,还是那么腰细腿长身板笔直英姿飒爽,沈星不禁低声:“赵姐。” 赵青接过旧册,最后按了一下沉星的发顶,沈星睡觉起来三山帽没戴,现在的局面,赵青心情可能是最复杂的,她说:“好好干,别想太多了。” 真的想了也没有用。 或许风浪平息后,假若她们都还在,也许能再坐下来聚旧。 赵青对她的一手提拔的心腹和手下还是有很深的感情的。 但都不说了。 想起风浪平息,到那个时候,不知神熙女帝和明太子谁还在,谁也不知道最后会怎么样了。 赵青转身去了,去盯吴柏唐甄还有寇氏那边的心腹幕僚文书。 沈星呼了口气。 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安慰不了赵青,安慰都是僭越,现在的立场也很难去安慰对方。 况且她自己心里也有事惦记着。 这一次,裴玄素私下带了不少人出来。明面上,他上位后也不断提拔他朝堂和地方的朋友和亲信——这些人都是他家变出事后立即就主动给他来信联络的人。 现在已经渐渐见成效了,爬上中层甚至少量偏上的位置,虽略低些,但一有机会就能彻底拉起来的。 越来越多熟悉的面孔粉墨登场,她不禁几分紧张和忐忑。 不过这些情绪稍纵即逝,她握了握拳,很快重新专注,赵青也抬头望了几眼生面孔但明显精干的几个中青年人,不过很快就收回视线了,专心手上的事情了。 吴柏及寇氏等人带来的文书和幕僚都是重点盯着对象,生怕有东宫的细作。 这条线绝对不能断。 连韩勃也留下来,带人抱臂站在墙边亲自盯着,去茅房都有人陪着。 沈星他们花了三天的时间,连带在役的将领士官黄册都给过了一遍,最后筛出了合共二十七张假页。 这二十七张假页,无一不是最近五年内陆续由六家大小门阀经手调进五关三所的,占据了轮调中低层将领士官的八成。 最后一张假页送出,摘抄往冰窖,真本快马往裴玄素所在而去。 …… 裴玄素亲自把五个大小门阀都走了一遍,期间来回快马疾奔愈八百里,一路不断的换马,几乎和六百里加急的速度相媲美。 他直觉必须争分夺秒。 但好在最后的结果并没有辜负他。 二十七名的假页都对出来的,门阀中华文溪等和明太子暗度陈仓的人也熬不住大刑先后吐口了,那些无名尸首的身份一一被证实。 另外,人数加上那日被背走的囚犯,数目也大致相合。 只差了两个最重要的。 失手没有逮住被逃脱了。 华文溪这人心眼很多,有遣心腹偷偷跟上去看,正好卢凯之长子看见那一幕对上了。 那两人身份也确定了,一个叫徐分,是昔年沈星大伯父徐辉盛的近卫;另一个叫竟姓蔺,裴玄素扒了一下,他怀疑这人是蔺家的小公子。 ——宋国公蔺长风亡兄无子,襁褓被过继,这种过继是合法的。所以抄家夺爵牵扯不到他,被贬至底层后又被慢慢提拔上来了。 不过据说这蔺小公子在军事上并无天赋,性子也沉闷,再加上身份特殊,上到中层就没上了。他对军旅不感兴趣,几次想离开,但被父祖旧部劝说之后,他不知这么想的,最后还是留下来了。 一直都被设计伤了腿那次,才真正退役离开曹州卫。 没错,这个蔺小公子是个跛子。 这两个人,和卢凯之长子所见的那两个军人,完全对上了!退役时间也对上了。 他掩下一半。 往其余人发了信,当即快马折返。 辟里啪啦的大雨打在蓑披上,裴玄素方才有闲暇问沈星:“夫人呢?” 夫人这称呼是贾平房伍几个取笑调侃沈星的。沈星对大家都很好很软和的,从最开始大家和她说笑她一点都不介意,嗔怒笑语和大家态度都一样,现在也没变。所以贾平他们还敢和她说笑的。 裴玄素听了这称呼却很受用,于是就这么接着说下来了。 雨势很大,冯维驱马上前,连忙禀:“夫人前天有点风寒,徐芳去老刘处拿了成药丸子。 裴玄素立即不高兴了:“病了?怎不早说?!” 他不问都还不说,他身边的人都知道,沈星的事情是头等的要事,再忙,也必立即汇禀上来的。 冯维忙说:“已经好了。夫人没透出来,刚接到的消息。老邓他们才知道的。” 这样连日淋雨赶路,实际风寒人多得不行,老刘他们提辖司和寇氏带来的医士忙得没停过,不断熬汤药和制成药丸子。 徐芳去拿药丸真没啥稀奇的。 沈星风寒很轻,主要是淋雨和连日疲劳的,吃了两颗药丸子第二天就好了。她捂住不说,就是不向裴玄素雷厉风行数百里忙碌还惦记着她。 一点小事儿。 裴玄素听说好了,这才松了口气,当即快马加鞭,赭衣缇骑和宦营卫兵及羽林卫等快马紧随他之后,雷鸣般的马蹄迅速沿着驰道而过。 第88章 裴玄素是四月二十八深夜回来的,他离开新邑的第七天。 第427章 这几天都是断断续续的鸿雨。 回来从头到靴都湿透的,饶是精力旺盛如他,连日的高强度脑力和体力消耗之下,也疲惫得不行。 下马的时候,身后很多人宦卫直接双腿僵硬足下发酸,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赶紧扶住马鞍才没有出丑。 裴玄素下马的时候,也顿了顿,片刻才提着马缰疾步而入。 寇承嗣等人已经往五关三所去处理那些假页前后事宜,得了裴玄素折返的信,已经后脚往新邑急赶回来了,目前还没到。 东宫那些人,裴玄素直接绕路,一眼都不想看。 不用应对那些纷纷杂杂的人和事,裴玄素疾步往行辕中路的主使正院而去。 这是个陌生的地方,这院子他甚至没有住过和见过。 只是一路行来,他沿着甬道快步穿过甬道,一脚踏进月亮门,便见一泓橘黄的柔和灯光自东厢倾泻而出,驱走一边雨后深夜的黑暗,整个院子都变得柔和了起来。 院子贾平徐芳他们侍立,有人人影人气,而东厢的左侧窗棂被支了起来,一个纤细娇小的身影正盘腿坐在窗边榻上,低头整理大小的私报。 整个院子都因为有了她,而变得鲜活又温馨起来。 裴玄素绷紧僵硬许久的情绪和肩背,在抬头碰触到一院子的柔和灯光和窗畔的那个人,这才真正松懈下来。 他不禁长长吁了口气。 裴玄素把马鞭往身后的冯维怀里一扔,面上已经现出笑意,三步并作两步,赶紧登上台阶。 …… 沈星这几天整理裴玄素底下的密报和徐、霍、蔺三家的旧部的线。 前者原来是冯维孙传廷和邓呈讳负责整理的。次要日常的目前没急着往裴玄素跟前送。冯维孙传廷跟出去了,邓呈讳也累得不行,他还要负责沈星的安全警戒,轮到他休息的时候直接把这些东西往沈星手里一递,沈星只好接过来了,叮嘱他快快去休息。 整理好密报,还有裴玄素先前已经大致弄好的徐、霍、蔺三家的旧部的线,她也接过来把细节也给顺清楚。 顺是都顺好了,但看着一个个人名后面标着小小红字的“徐”,甚至还有几个真的姓徐,是硕果仅存徐家的远房族人,她抚着这些陌生又熟悉的人名,情绪不禁有些低落。 正出神间,忽听见蓑衣解下仍在庭院石子地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以及矫健熟悉的步伐声和有点纷杂的人声。 她回神,赶紧一侧头,是裴玄素回来了! 夜色有点深了,那个颀长威势的熟悉人影身姿矫健,正快步进了月亮门。 沈星一喜,急忙起身套上靴子就迎出来。 她跑到门槛后站定,便见裴玄素一身苍蓝蟒袍,疾步冲她迎来。 檐下灯笼晕黄,他身上被雨水浸湿的繁复蟒纹云海纹的苍蓝云锦赐服色泽愈发湮浓,和他艳丽摄人的面庞和矫健步伐一并撞进眼帘,就像一片化不开的深海般的侵人深海色泽。 熟悉锋锐的眉目,红唇勾起深深的笑意。 这颜色他上辈子几乎没穿过。 不一样的颜色,同一个他,昭示着两人崭新的未来。 沈星突然很高兴,方才那些低落和隐忧情绪几乎是顷刻就一扫而空了。 她快步迎出去了,她洗过澡了,新的玉龙补服和短靴子,晚风灯光下,脸颊水润一片,鬓边几缕散发还有点微湿,但她突然露出的一脸灿烂笑靥,让裴玄素心花怒放。 她还有点想搂他的样子,裴玄素赶紧避开,“我身上都湿着呢,等一会好不好?” 说得好像她很想抱他一样,当然,她方才确实想了。 沈星瞪了他一眼,两人都笑了。 不抱,但两只手拉在一起了。 裴玄素单手卸下披风,外面张合已经指挥着人抬水进来了。这次直接烧的祛寒汤药和大姜汤,一桶桶注入屏风后的大浴桶里,整个房间蒸汽腾腾的,辛辣的味道。 裴玄素拉着她没让她走,沈星也没刻意去避,就算是以前,她也帮裴玄素掩饰沐浴的。 她赶紧跑到窗边,藉着收拾炕几上的东西,顺手把刚才支开的窗户关了栓上了。 两人吹灭了一些灯,让室内别那么亮,一一检查过门窗和气窗,调整了浴桶和屏风的位置,裴玄素这才站屏风后把湿透了衣物脱了,发髻解开,整个人坐进浴桶的热水一刻,四肢百骸一阵麻痒的舒适,让他仰头几乎申.吟出声。 真的太累了。 沈星则搬个小板凳在外面用铁钳子拨铜炭盆里的火,等把炭火拨旺,她用铁钳子从屏风一侧的缝隙把炭盆推进去,这是给裴玄素焙烤头发用的。 她搬着小板凳,坐在屏风另一边,小声问:“怎么样了?” 关隘卫所和裴玄素那边五门阀讯报一直有,但那都是表面消息。 她当然很关切这个。 听见里面的水声,她有种很安心和开心的感觉,忙着琐事,她急不迫待小声问。 里面水声动了一下,裴玄素笑着说:“我等会告诉你。” 沈星就有点不满意了,“为什么不能现在说呢。” 她顺手把裴玄素的发簪翼善冠等物收拾好,等会放到他外间的衣箱顶上。 里头他小声说:“可我想搂着你说。” 带着笑。 他想怎么样怎么样。这个句式不是第一次,譬如赐婚那次,他就说他想用这个办法。 第428章 只是和从前的强硬执拗不顾一切近乎伤人伤己相比,此刻却是满满的甜蜜,甚至还有一点点撒娇。 第一次听他这样说话呢。 沈星不禁笑了起来了。 她低头,翘起唇角,双手勾着自己的手指头玩,她品尝到他这句话里面的亲昵和想贴近的甜蜜。 从前的委屈、生气,种种情绪。此刻回忆起来,却成了另一种滋味。 她不生气了。 甚至还有一些庆幸他在她懵懂迟疑、时的执拗强势坚持。 雨过天青之后,她嘟囔一句:“坏人。”也不禁甜甜笑起来了。 …… 裴玄素的心恨不得飞到屏风后面,但他总算很在意自己的身体。连日淋雨湿衣,他旧伤深的位置确实有些阴痛,当时就赶紧让人拿虎骨酒给搓了,又服了驱寒的成药,他现在对他和沈星的将来充满希冀,对身体健康非常重视的。 在浴桶里泡足了半个时辰,期间添了两次热水,他才起身擦干穿衣,头发一边泡一边焙烤已经差不多了,他直接束起,快手快脚把脸给描了,还有喉结。 沈星等得都有些困了,她为了巩固还在吃风寒的成药丸子,晚上临睡前吃,吃了会发困了。 原本裴玄素不回来,她准备睡的了。 裴玄素舍不得了,他赶紧催促她去睡,不过沈星没去,她就坐在稍间的榻上等着,裴玄素出来的时候,她困得都有些睁不开眼睛了。 裴玄素坐上榻沿,俯身亲了她脸颊一下,沈星忙睁开眼睛,他搂着她的腰,她也伸手虚虚圈着他,两人亲昵了一下,裴玄素赶紧长话短说:“东宫近日多次拜谒东陵,他大约很快就找到机会出来了。” 说到明太子,裴玄素情绪淡了几分,不过怀里温软依靠的她的身躯让人让他心情还算平静的,总体来说,目前的结果是让他满意的:“那个跛脚的已经查清是前宋国公蔺长风的嫡出幼子蔺卓卿。这两人手里可能有些什么东西,或信息,是明太子必须得到的!” “这两个人应该还没被他们找到。不过我猜也快了。” 快了是根据沈星讲述的东西判断的。 至于还没被找到,则是卢凯之。 卢凯之突然出事,被囚禁,他手下心腹被杀了多个,剩下的遁跑出去一些的。这些年不是没折腾过拆穿假卢凯之及试图营救主子,但前者因为从笔迹指模等确认卢凯之还没死,以及两位小公子,投鼠忌器,始终没敢大动作。 都没成功。 不过作为心腹近卫,对于当年卢凯之试图查长子之死的那件事有人是知情的。 卢家是地头蛇,这些人在外头的时候,始终没有放弃查这件事。 “查了好些年,查到了这两个人在溧水侧的甘溧州一带落脚。” “我已经令陈英顺梁彻带人便服连夜赶赴甘溧州,和卢凯之及他的心腹一起。” 灯影下,裴玄素拥着她,低声道:“咱们休息一晚,明天一早就动身去甘溧州。” 马上睡了,裴玄素也不穿外面衣裳了,直接在寝衣外披上黑色绣银海澜纹的披风,华丽云锦的披风,让他看起来依然威势赫赫。 但这些冷硬和威势厉色,进入这间暖融融房间之后,就如冰雪消融般褪去了。 要是以前,裴玄素可能不休息不换衣服就直接赶赴甘溧州了,最多遣人通知寇承嗣吴柏等人一下,让后者带着他们的人来。 但此时此刻,有了沈星之后,他却不愿意这样了。 陈英顺非常老练能干,梁彻也是,这些前期的工作交给他们带人去也很合适。 他需要休息一下,他和星星还有将来,他不能消耗自己的身体。 军人尸骸和卢凯之所见已经对上了,他也迅速获得了这两人的身份和大概位置。 这个结果裴玄素还算满意。 在外雷厉风行,疾风骤雨都不皱一下眉的男人,此时却现出几分疑似撒娇之色,裴玄素一点都不掩饰自己的疲态,侧头靠在沈星的肩膀上,冷风冷雨了几天,肩膀一松,贴着她的他根本都不愿意分开。 “嗯,好!” 沈星打起精神,认真听着,心里先是紧张,听完之后,心里有数,她想着,裴玄素这么快,应该来得及的吧? 她松了口气,外面已经是三更梆子的声音了,她赶紧跳下来,“快睡吧,你看你的脸。” 裴玄素是真的难掩疲惫,人笑着,眼底血丝都出来了,眼下还有淡淡的青影。 他这人精力充沛得可怕,这个样子,真是很累很累了。 ……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是两人都没预料到的。 沈星先从暖瓶里倒了胡椒姜母汤来,让他热热喝下一碗,裴玄素亦步亦趋,端碗微笑饮着,另一手却拉着她的手不放。洗了澡之后,其实他感觉好多了,紧绷的肩背肌肉都松懈下来,几天不见,他都有点舍不得睡了。 裴玄素真的很想很想她,触及她暖热的体温和柔软的手身都不想放手。 看得沈星心软,两人唇对唇,亲了一下,又抱着说了好一会的私密话。 恋爱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的,真的很甜很甜,沈星也不禁甜甜笑着。 这么折腾好一会,其实她也不困了,不过还是要睡的,她推他的胸膛,“快睡觉,不是明天一大早就要起来吗?” 第429章 现在睡下,最多就睡三个时辰。 她还打开衣箱,帮他把铺盖取出来,铺在外面的榻上,然后直接把灯吹灭了。 可裴玄素这次不愿意了,他舍不得沈星,他被安排躺在外面的榻上,铺盖她备着两层蓬松舒服,但辗转反侧就是不想睡,最后他直接抱着铺盖跑到她的内间,铺在床前的脚踏上,“我睡这里。” 他真的舍不得沈星。 这个黑黢黢的房间,墙壁和房门隔开了外面的人,好像一个人只有两个人的小世界,他想靠她近一点,最近的一点。 他心里也担心沈星生气,把垂下来的床帐拉密一点,严丝合缝,而后打开一点,小声说:“帐子放下我看不见的。” 他重新把帐子合拢,然后躺下去了。 “喂,喂喂,你怎么这样!快回去呀,……” 房间里黑乎乎的,沈星刚躺下来,揉揉脸准备睡了,心里还想着明天出发她打包小包袱该带什么?勘探是有工具的,勘察台的工具现在越来越完善,如果轻车简行,大的东西都没法带了。 被他这骚操作惊了一跳,沈星赶紧支起身,连声喊,趴下来推了几次,但裴玄素死活不动就是不回去。 什么琢磨都飞了,这人简直了,沈星气结。 奈何裴玄素就是死赖着不回去,推得急了,他小声说:“我舍不得你,想陪着你。你别管我,起夜踩我身上也不怕的。” 这时候裴玄素,还是只是单纯想陪伴,他想待着离沈星更近一点的地方。 他还笑着说:“我给你守夜,我就更放心了。” “你不在这几天,芳叔邓大哥他们不是守着好好的?” 可这人就是死活不走了。 裴玄素铺平铺盖,在脚踏上睡下来。 沈星和他拉扯一会儿,秀发斜披背后和肩侧,最后声音大了点,她看见门外的徐芳影子往门扉这边侧头望了眼,她赶紧松手,最后只有让他睡了。 沈星气恼瞪了他一眼,躺回去了。 两人合拢了帐子,一上一下,就这么睡了。 裴玄素挺心满意足的,挪了挪枕头,小声说:“星星快睡吧,明儿还要早起呢。” 躺下之后,所有疲惫涌上四肢百骸,但心是安稳的,甜的。 他愿意这么守着沈星一辈子。 屋里黑乎乎的,只有隔扇窗纱外檐下灯笼滤进来的一点光。整个行辕人马折返大动的动作也安静下来,从上到下都很疲惫,大家很快就睡下了。 疾风骤雨,哗啦啦的,沈星却有点睡不着。 他语气里的那种满足和眷恋,就像一阵柔风,将她心里的生气给抚平了。 心里酸酸窝心,那种被人捧在手心里珍视的感觉,让她毫不怀疑她在这人心里很珍贵很珍贵。 气也气不起来了,还有点担心。 这个衙门的房间当然比不得东都侯府或提辖司,房舍规制要低很多,房间外间大,里间小,床是普通的架子床,脚踏也不大。 裴玄素这么高的一个人,他睡脚踏,肯定臀部以下都得露在外面,果然听见他折叠褥子垫着的声音。 他睡下了。 但脚踏肯定睡不舒服。 他疲惫得不行,睡觉时间本来就少,还硬睡脚踏。并且他身上旧患不少,睡这么贴近地面的地方,终归是不好的。 如无意外,他将要睡很长一段时间脚踏的。 沈星太了解裴玄素了,他进了来这里,肯定不会退出外面榻上了。 一直睡到……上了她的床。 想到这里,沈星不禁咬了一下唇。 但她思来想去,听着帐子外的呼吸声,她心里终究还是舍不得。 沈星翻来覆去一会儿,最后撩起床帐,她小声:“要不,你上来睡吧。” 都睡床,这总可以了吧。 她支棱了一会儿,终究是泄气了,她见过他太多旧伤复发那种痛得不能动弹的样子的了,那时候她还骂他,两人还矛盾吵架,现在回想起来,心里就是难受。 反正……早晚都是要睡在一起的。 她肯定拗不过他。 而且,既然在一起了,这也确实是早晚的事情。 沈星咬了下唇,最后直接盘腿坐起来,和床外脚踏上的人说了。 黑黢黢的房间,她撩起床帐,看见她一截优美弧度的下颌和颈项,隐隐可见白皙润腻,长发披泻下来,他一下子嗅到她身上的淡淡香橙青草的体香。 裴玄素愣住了。 想当初他挤进外间多不容易啊。 刚才更是死活赖着才睡了脚踏。 裴玄素真的从来没想过,这么快能和她睡一床的。 他本来侧睡,脸向着沈星的床底,蓦地睁开眼睛,抬头对上她柔美漂亮的面庞和眼睛。 裴玄素:“……” 他竟有些结巴了,“我,上来吗?” 这么快,就要同床共枕了吗? …… 屋外有风声雨声,雨不知何时重新下来了,昏暗的卧房里,帐外西索起身的声音,接着帐子内撩起来了。 “那我上来了。” 裴玄素心里紧张,心脏咄咄狂跳,但他这个人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抓住机会。 他的声音沉稳如昔,甚至比平时还要更沉着一些,听起来仿佛坐在正堂上首发号施令,少了阴柔和刻意佯装出来的微尖,听起来靠谱极了。 第430章 裴玄素撩起纱帐,直接躺在床上,他甚至撩起沈星的被子,要分一半盖在他自己的身上。 沈星做出这个决定,心里也松口气,其实两人睡一床,她也不是很不能接受,听着他躺下的西索声,她有点不自然,小声说:“你下面不是有被子吗?” “哦,对。” 他起身把被子捞上来,沈星已经把被子扯回去卷着,退到里侧,把床外侧让给他。 这个人就躺下来的,黑暗里他的山根嘴唇和轮廓线,一进来,皂角味龙脑香和这人的存在感立即充斥了整个帐子。 沈星其实开始真没太多羞涩的,更多是心疼,毕竟,她前生也不是没有和这人一起睡过,更何况,也不是做那种事。 但这人躺进来之后,除了皂角味和龙脑熏香之外,还有另一种淡淡的、属于真正男性的那种味道。阳刚的,微微有一点似麝香味,但也不全像。 很微,在外面其实嗅不到的,裴玄素用味道馥郁浓烈的熏香,其实更多是遮掩这种味道和气息。 但在这个小小的帐子里面,寝卧之内,却被沈星嗅到了。 裴玄素躺了一会儿,他伸手慢慢摸索,握住了沈星的手。沈星眼睫颤了颤,她不禁有点紧张了。 骤然他一翻身,两人面对面,清晰在黑暗中看见彼此的眼睛,他呼吸很重一瞬不瞬凝视了一会儿,亲吻下来了。 尔鬓厮磨,唇舌轻触的亲吻,亲一下又分开,亲一下又分开,夏日的单被很薄,相拥亲了一会儿,她突然感觉到紧紧相拥着的薄被,他身体产生了变化。 她一愣。 两人分开了,裴玄素也是颜面充血,他呼吸很重,但沈星惊慌挣扎了一下,他就松开了,弓着身体。 他心里也紧张得很,咄咄狂跳,他也没真敢想做什么。 沈星小声:“你,你别这样,快睡吧。” 再不睡,就要睡不了。 她没有心理准备,而且喊他上来,是让他更睡得好些,不是让他不睡的。 “哦,好。” 裴玄素翻转身躺回去了,他双手交叠在腹前,一副认真睡觉的样子。 黑暗里,沈星也退后一些,她贴到墙边才停下。 她也后知后觉地,有一种无措漫上心头。 那是上辈子没有过的东西。 这辈子他要弄她,用不着玉-势。 生理上的迥异,还有刚才那种滚汤映度,她心砰砰跳,终于后知后觉地涌起一种不知所措,还有和前生不一样的羞涩。 倒没有后悔喊他上来,但这会儿她轮到不自在了。 黑暗里睁着眼睛瞅着裴玄素好半晌,好在他一动不动,她紧张的心才渐渐松下来了一点。 其实刚才事情,裴玄素也不知怎么发生的,一下太多他措手不及的情绪和环境改变,他好像只是遁了本能去做。 完事以后,他已经躺在床上,和她亲吻过了。 他盯着黑黢黢的帐顶,听着她有些紧张的细碎呼吸,忽然有种难以言喻的幸福感充斥心头。 黑暗里,裴玄素轻声说:“星星,你还记得吗?咱们从蚕食出宫的那个夜晚,也是这么黑的。” 伸手不见五指般,雨后的深夜。 他扛着高烧和明天就会死的孤绝,杀了那几个欺凌他母亲的狱卒牢头,两人在夜色下狂奔逃遁,跑到永南坊,躲进一户人家的放杂物的后罩院。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要死了,他喃喃叮嘱,让她千万不要去请大夫。 他身体往下滑,她惊慌失措,急忙撑住他。两人往下跄,她拚命撑着,扶他往那张厚厚灰尘的旧榻。 现在再回忆这些,满满都是动容。 爱从那时就生了,灌得满满的,溢了出来,倾泻这辈子都不断。 裴玄素开始说时是笑的,他满满的欢喜和躁动,但说着说着,那种躁动被情绪覆盖了,他眼角甚至有了泪光,声音笑着几分哽咽起来。 这都是爱,这都是满满的回忆。 今天他躺在沈星的床上,亲吻她,再会回忆那些东西,他都还是抑不住热泪盈眶。 听到沈星都眼睛发热了,她忍不住喊了一声,“裴玄素!” “我在!” 我永远都在。 裴玄素一个侧身,眼角水光沁进软枕里,但那双漂亮的眼睛像盛了星辰大海,黑黢黢里,能隐隐看见他眼里闪的光。 裴玄素抓着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在这个夜里,小声说着他曾经对她的情感变化。 在何时,龙江回归,不知不觉感到遗憾,未能在他意气风发的少年是遇上她;但又庆幸,从前没有遇上她。 何时,他看着她不知不觉就感到欢喜。 何时,爱意悄然而生,连他自己都察觉了。 何时,因为现实情况的不允许,他落泪难过,欲斩断青丝。 终究斩不断。 他的情,越来越深。 他笨拙地表达自己,却遭遇了不少打击。 再后来的后来,狱中她哭着和他说的那番话,他简直疯了,情感决堤,不顾一切。 再后来,她都知道。他强求,他咄咄逼人欺负她。万幸,结果是好的。 两人有了婚约,同衾共枕,许诺余生。 听得沈星泪流满面。 她其实已经在韩勃处听过大部分了,那也是她当初迟疑的根本原因。但今时今日,在这个长夜听他细细说着,他语气里蕴藏着淡淡的甜意、甘之如饴和喜悦。 第431章 即便过去再艰难,此刻他的回忆,却是那么的好。 沈星忍不住捂住唇,泪意喷涌。 裴玄素急了,急忙给她擦眼泪,“我今天真的很高兴很高兴,累都忘了,才说的。你别哭,你别哭啊!” 沈星赶紧也用手抹泪,两人各枕一个枕头,看着对方,夜色他的山根轮廓是那样的熟悉,她凑过去,虔诚在他的额头印上一个吻,“谢谢你,裴玄素。” 谢谢你的执拗,谢谢你的爱,谢谢你这辈子如此执拗地爱着我。 我笨,我转不过弯,你还死死拉着我。 她笑了,“好了,我们不说了,我们睡了好不好,”她抹干净眼睛,露出一抹粲然的笑,“我不哭了。” 很晚了,他这么累,再不睡真的太晚了。 沈星抬眼,瞅了他一眼,噙着笑看他,躺回去躺好了。 裴玄素不禁伸手碰了一下被她吻过的地方,沈星是第一次这样主动、充满情感的,珍视倾泻而出的,亲吻了他。 裴玄素感觉心都要化了,所有疲惫困倦在在这一刻都消弭无踪。 他顿了好一会儿,才探手,给她轻轻盖好薄被。 他躺了回去,双手盖在腹上,看着帐顶好一会儿,才闭上了眼睛。 …… 当夜,裴玄素做了个梦。 梦里,他有点阴沉,倚在床头上,床帐放下来,帐子里黑乎乎的,有些居高临下俯瞰她。 沈星小小的,有点负气瞅他一眼。 两人都一身雪白寝衣。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沈星瞅了他一会儿,最终还是凑过来,亲他的脸颊上。 她亲上来的一刻,他心中陡然升起一种愉悦欢喜,刹那驱散了方才那种淡淡的阴沉。 他亲她一下,她觊了他一眼,发现他不生气了。 两人互相啄,而后拥抱亲吻在一起,滚在柔软的被褥里。 真是日有经历,夜有所梦。 裴玄素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心情雨过天青,像鸟一样飞起来一般。 …… 他起得很早,醒的时候沈星还睡着,裴玄素轻轻撩起床帐下地,拢好帐子,穿戴整齐,去隔壁梳洗了。 沈星起来的时候,也不晚,不过卯正,但裴玄素已经起来大半个时辰了,她赶紧穿戴妥当跑出来,正好望见裴玄素一身玄紫蟒袍背对着她站在门槛外,低声和顾敏衡张韶年说些什么,韩勃快步出去,披风一动刚出院子的月亮门。 裴玄素同色披风,奢华夺目,肩宽背直身形颀长,侵略感极盛。 顾敏衡张韶年也领命快步下了台阶而去了。 裴玄素转身,“醒了?” 他紧绷眉目威肃神态一转,顷刻露出笑意。 两人眼神对了一下,经过昨夜,他们之间添了一点什么,眉目间的情感有点化不开的缠绵感觉。 裴玄素快步进来,牵着沈星的手,“你快吃早饭,歇一会儿就该出发了,咱们便装。” 沈星服了风寒药丸睡得沉,裴玄素起来已经大半个时辰了。 寇承嗣昨天半夜回到新邑行辕的,但第二天谁都早早起身。 裴玄素已经去了前面的大值房和寇承嗣吴柏费景烈等人小议完毕。 裴玄素略略思忖过,最后决定先头便装出发,大部队正装后行。 这是既怕打草惊蛇,裴玄素却有种预感,这徐分蔺卓卿二人的下落很可能是明太子目前紧着要处理的事情之一。 很可能会撞上。 大部队官服出行,动静太大。 很可能会导致失之交臂的。 遂他决定先头小队先化整为零,便装出行,看看情况如何再说。 至于后面的大批宦卫宦军、羽林卫和寇承嗣的南衙禁军,则后续错开半天出发,随时听令而动。 这是慎防万一。 万一有遇上必须要官方大量人马出面的情况下,能及时补上。 ——反正不管是太初宫和东宫之间,抑或他和明太子之间,其实已经处于半透明的心知肚明状态的了。 纯文臣吴柏唐甄等或年纪大的,急赶跟不上的,就留在新邑。头一拨裴玄素也不想带太多人。 及羽林卫副指挥使陈梦阳,另裴玄素还吩咐何舟带部分的宦卫宦兵留下,既注意这边的可能的其他突发情况,又应付东宫那群人。 裴玄素就似从前一样,给沈星摆箸放碟子,沈星也吃得很快,拿着干的松花卷芋头肉丸子吃了几个,再喝半碗稠粥,就好了。 裴玄素语速很快,她的情绪也紧张起来了,她整理一下碎发,裴玄素给她把三山帽带上。 另外,裴玄素问她把内甲穿上了没有——这是他特地命人制的,他、沈星、裴明恭、韩勃一人一件,金丝软甲。裴玄素准备东西提辖司上层人手一件,不过材料不好寻,先制着逊一些的,后续慢慢增足。 沈星当然穿了。 裴玄素身后摸了下她的腰,内甲在里面了。 沈星扶正帽子,听到徐分这个名字,她不禁呼了口气,她忍不住问她爹:“我爹那边怎么样了?” 岳丈大人? 想起沈爹,其实裴玄素现在地位身份早前者天差地别,碾压式超越,但就算不提救命之恩——救命之恩他报,但他这人哪怕当初跪地他都不亢不卑的。 但此刻心情完全不一样了,这是沈星的亲爹,他的岳父。 第432章 “别担心,都好着。” 裴玄素已经安排人盯着护着了,莲花海那个井亭地道他和沈星商量后,他亲自进宫告诉了沈爹。一旦有什么,从狗洞钻进去,跑到井亭,就直接下地道撤离了。 沈爹是最好保的,没有掺和外面,闷头待在宫里。 裴玄素说:“除非我垮台,或死了,否则爹肯定没事。” 他现在也不叫沈叔了。 你爹他认为不合适,出口的手,去了一个“你”的,就成了爹。 囫囵一句话,心境又有点不一样了。 不过他和沈星将来成了真正的夫妻,他也是喊爹的。 沈星没留意这个,她放心之余,赶紧呸呸呸。她经历过神异,心里是很敬畏的,赶紧合十:“菩萨在上,神仙在上,他胡说八道的。” 她让他赶紧呸掉,重新说一遍。 她人小小的,合十一脸一脸紧张。 裴玄素含笑看着她念叨,依言做了,忍不住俯身亲了一下她白皙玲珑的脸颊,“好了,快去换衣服,记得把内甲穿好。” 外面换好便服低调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了,沈星赶紧跑进去,把鱼龙补服换下来了,穿上一身青蓝色的棉布胡服。 裴玄素也转身去另一边稍间把蟒袍换了,一身玄黑绸衣武士服,俊美凌厉。 两人对视一眼,裴玄素率先转身,快步出去。 沈星深吸一口气,也跟上去了。 徐芳邓呈讳张合等人已等在门槛外,一出来立即就跟上她了。 裴玄素严厉叮咛,接下来,他们将寸步不离。 今天总算没有下雨了,但风很大,铅灰色的积云在天空盘旋流动。 裴玄素黑披风迎风翻涌,疾步转到正房前的高阶上,和寇承嗣窦世安等人微微颔首,后者也回了一下。 裴玄素眉目已经彻底沉肃起来了,天还没彻底亮全,但后门已经打开了,他毫不迟疑道:“走!” 灰云涌动,一刻不停,直奔甘溧州。 第89章 京畿,玉山行宫,圣山海。 靖陵往西的诸卫所关隘如飓风过境一样,南京畿这一片新的朝廷中枢之地同样掀起滔天巨浪。 两宫这些时日的激斗没有停止过。先是神熙女帝拿下了右骁卫指挥使左章瀚,后者倒戈,直接导致圣山海被钳制一扼,一度重新落入被近距离监视的环境,明太子废了不少心思把左章瀚摁倒,重新把右骁卫夺回来,汰换掉左章瀚的不少心腹亲信,把右骁卫放到最外围。 明太子出手也又狠又厉,寇承嗣的另一房亲堂弟寇承婓被御史台当朝上折厉诘侵吞军饷、诱占大量民田等一十二条罪名,证据确凿,当场拉垮寇氏小半壁人马势力。 寇氏是神熙女帝本家,当朝有个言官出列直指寇氏种种冠冕堂皇下的不堪之处,言语中隐隐影射神熙女帝得位名不正言不顺,应当还位楚氏,说完还直接一头碰死在大殿之上,死谏了。 神熙女帝暴怒,简直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正大光明殿的朝会刚散,鲜血还未擦干净,大小朝臣心有余悸,三三两两往外走之际,神熙女帝和明太子在含章殿御书房爆发了激烈的冲突。 从反覆拜谒东陵至此刻,攀升到了顶点,神熙女帝怒得一阵晕眩,她抄起砚台狠狠砸在明太子的脸上,恨极怒声:“你这个逆子!朕真后悔当初留下你!给朕滚——” 明太子右半边脸至耳际,鲜血淋漓一片,人自门槛跌翻滚至须弥台第一层台阶的缓步台上。 前面散朝的朝臣不顾一切冲过来,司马南秦钦等臣扶起明太子,急忙治伤送回圣山海。 整个朝堂上下内外,简直开水下了油锅一样。 但神熙女帝服药之下,却立即遣了心腹御医去圣山海为明太子诊治,必须一直到痊愈,并密谕:务必小心注意明太子真假。 圣山海。 东宫寝卧,御医黄为民带着两名太医,小心揭开躺在明黄朱红御榻上神色冷沉的明太子的右额和右耳的药布,给换药。 期间,御医黄为民、两名太医和梁恩,都仔细端详病榻上的明太子。 病榻上的明太子从面庞到神态,都是真的,于是恭敬躬身:“明日,臣/奴婢等再来为太子殿下换药。” “请太子殿下安歇,臣/奴婢等告退。” 李佑春充当明太子的病卧替身多年,只要不上朝堂,不用起身说其他的话,他能装得惟妙惟肖。 他是明太子费了很大的心机才挑选出来的。 裴玄素这一着,真的打乱了明太子的部署,新邑和八关隘卫所和门阀的消息雪片一样不断急报,逼迫得明太子不得不用了苦肉计。 圣山海东宫之外,一处临湖水榭,半旧的朱红槛窗和碧色琉璃瓦,水榭内没有点灯,明太子脸色阴沉一片。 虞清小心翼翼剪断药布,把鲜红染血的细棉布用火盘焚烧掉。 前面的李佑春顺利过关消息一得,明太子立即起身,吩咐秦岑薛如庚张隆几人:“这期间,朝廷的事交给你们!” 秦岑薛如庚张隆等人立即拱手:“请殿下放心!” 明太子已经安排好了,这边他尚算放心。 他不放心的是暗处的靖陵计划。 ——徐分和蔺卓卿的下落终于查到了。 和裴玄素那边雪片一样的急报先后抵达的。 第433章 明太子一得推恩令和杜阳的三省消息,立即就下令不惜一切代价加紧查徐分和蔺卓卿! 在昨夜终于传回了好消息。 几乎是马上,明太子就定下了这场苦肉计。 如箭在弦的紧绷,他若继续被关在圣山海,只怕机械图要被裴玄素得了去了! 这个裴玄素是他亲自选出来的,厉害极了,其割手程度也深深配得上到他当初将其挑选出的出类拔萃眼光。 明太子伸手触了触脸上和额头的药布,一阵阵赤痛,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恨意咆哮叫嚣着想要喷涌。 靖陵计划遇上的瓶颈,这机械图他必须拿到手! 明太子脸色非常难看,惨白又有一种潮红,圣山海的主湖暗连同外面的河道,通道是干的,但进入通道和离开通道都需要泅水一段距离。 明太子本就病弱,这会头上还有伤。 刚从水道潜回的高子文及张鸻郑密、暗阁副掌阁张蘅功等心腹,不禁面露忧色,“殿下,……不如先用油纸包覆伤口?” 明太子淡淡道:“不用。” 入水照样湿,没用的。 “马上动身。” “是!” …… 盛夏的湖水和河水,深处水底依然沁冷,对于身体不好的人,深潜不亚于濒临窒息,和无处不在的挤压。 但明太子挺过来了。 重新上水一刻,他面色惨白,剧烈咳嗽,出口上水是个贫穷渔夫的草房子,张蘅功高子文等人搀扶着他,急忙要扶他到榻上歇息。 “……不,”明太子咳嗽快喘不上气,嘴里尝到血腥的味道,他咽下去,气喘吁吁,“去水牢,到水牢再歇。” 众人无法,只得赶紧伺候着他换了衣服,粗粗抹了头发,明太子头发都已经用上了假发片,躯体触手如碰骨,大家强忍心酸,急忙背上他,匆匆往水牢方向赶。 明太子抵达水牢所在的商贾别院,歇了许久,直至头发被焙烤干,他才缓过气来,站起身,往地牢方向行去。 地牢。 最深处的一格牢房,囚禁着一对青年男女。 女的二十四五年纪,细看五官比例很漂亮,天庭饱满,鹅蛋脸,眉浓黑舒展秀气,一双瞳仁很黑很亮的大杏眼,高梁丰唇,是个英姿飒爽的大气明丽长相,长得也很高挑。 只是脸色苍白脏污,之前受的伤一直没能痊愈,看着很虚弱的样子。 男的一比外形就要逊色多了,高小半头,身材有些圆润,短粗眉,鼻梁不高不挺,唇不厚不薄,其貌不扬,很敦厚的长相。 两人一身粗布囚衣,头发披散凌乱,全身都很是脏污。 不过这个水牢环境要比上一个好多了,牢房靠边的墙壁中部有一条半尺宽的凸出横边,圆润男子把女子扶那条凸边上面坐着,自己一直在下面顶着,让她臀部坐一半在自己的肩膀上,不让她泡水里,这样她的伤会好一些的。 女子小声:“你会不会很累?要不放我下来吧。” 别人都嫌弃他阉人,但这人待自己的心,她是知道的。 这一顶大半天,难为他了。 但陈同鉴顶得开心,“没事,你拨拨那裤子,别让它掉下来了。” 他连自己的裤子都脱了,露出极丑陋的伤疤,腰部以下泡在水里,但他不介意,干的裤子上面放一条,可以给沈云卿换。 这些人偶尔会给药,这样下去再过段日子,云卿的伤就会好转了。 只是夫妻之间的喁喁私语并未持续太久。 “咿呀”一声,地牢尽头顶上的门打开了。 秀美英气的女子神色立马一敛,她飞快把湿衣裤换了,干的塞到角落,重新滑回水里,陈同鉴扶住她。 这一次,尽头那个石阶梯,出现了一个瘦削的素衣身影。 沈云卿不禁冷哼一声。 …… 明太子缓步而入,走到最尽头的那个地牢内。 沈云卿脸色苍白,但双目明亮,并未有畏惧,抬头和他对视一眼:“太子殿下有何贵干?!” 明太子居高临下,淡淡道:“把她拉上来。” 陈同鉴心一紧,思索水声他正要拦上前,却被沈云卿暗中一掐,挡住了。 她上去可能还会有活路,因为明太子兵符还没到手。 陈同鉴在明太子眼中不过一个卑贱阉人,一个不顺心杀了就杀了。 沈云卿被拖上水,拉出牢室放在台阶前面的空地,明太子低咳两声,淡淡问:“孤再问你一遍,兵符呢?” 靖陵计划,全程是这样的。 当初,这个后着是太.祖皇帝为少帝准备的,因为他感觉身体每况愈下,而神熙女帝年纪比他小不少,当时也并不能杀神熙女帝。每每忧心,担心自己驾崩前未能处理完毕这些事情,少帝驾驭不了,让寇皇后反扑夺权摄政。 于是太.祖皇帝借武德二十五年的绣水大河洪涝大决,朝廷大修绣水中上游的两岸河堤这一大工程,在靖陵位置修建的连同大河的巨大水道和水阀。 夫妻多年,正如神熙女帝了解他一样,太.祖皇帝也很了解神熙女帝。神熙女帝若掌权,她绝对不会愿意和他合葬的。曾经夫妻关系好的时候,工部上表修建皇陵的选址,神熙女帝有次表露过喜欢靖山那边。 适合建造帝后皇陵的地方其实不好找,遍观京畿内及外的百余里的范围,也就两三处表现优异得让人满意的地方。 第434章 太.祖皇帝笃定,若那一天真出现,神熙女帝必然会在靖山重建陵寝——他猜对了。唯一没料中的神熙女帝修的不是后陵而是帝陵。 不用差别也不大,这大水道和水闸都能用。 春秋夏,汛期绣水水位大涨!靖陵那边的方圆数百里内,足足十数条大小支流汇聚大江,江水上涌水势极之厉害——如果不是这样,也不会大涝决到需要倾举国之力去大修堤坝了。 建造这个大水道和水闸的是当年建造两仪宫的建筑机括能人侯景罡,当世顶尖的大家,无人能出其右。 汛期,江水湍急大涨,一旦打开水闸,汹涌的江水由特殊设计的水道引着往上冲,越冲越猛越大,其势之厉,能冲垮整个皇陵! 除此之外,太.祖皇帝还给少帝留下的太.祖遗旨。整个西疆军和靖陵往西的五大关隘和三卫所的主要将领们都提前得了密诏。届时他们一接到遗旨和指定兵符,立即听从调遣。 少帝密令引西南二道及西疆军入关,共赴靖陵之下,双管齐下,便能一举解决神熙女帝和寇氏。 ——太.祖皇帝把遗旨给了少帝拿着,而机械图、兵符及水闸秘钥则由辅助建造者的徐、蔺、霍三位国公经手暂持。 徐、蔺、霍三家和寇氏恩怨并不大,就算万一,也必能留下来的。 到时候,就将机械图、兵符及水闸密钥,私下上呈少帝。 去解决神熙女帝。 然而最后却有点脱轨了——裴玄素当初判断得一点都不错,太.祖皇帝将徐、蔺、霍三大国公府下狱未判,就是等着留给少帝施恩的,好教老伙计们死心塌地为少帝效命保护少帝。 然而没想到,神熙女帝一日复一日的饮食攻击终于卓见成效,太.祖皇帝晚年体胖,爱吃肉食,最终突发卒中驾崩。 少帝登基仅仅一个月就被废幽禁通明宫了。 徐、蔺、霍三大国公府,少帝没来得及施恩,这桩秘事尘封了。 ——因为当时水闸水道和兵符秘钥还在最后的收尾之中,也还在徐霍蔺的手里。 明太子花了七年时间,攻陷杜阳卢氏,开始硬摸这个水道和水闸。一路暗查,最终才把这个靖陵水闸和整个西南二道、西疆军的兵马密谕部署安排大致查清楚。 明太子现在,整个靖陵计划他已经完成了八成。 太.祖遗旨他已经得到了; 五大关隘三大卫所和西边军的当年接了密谕的相关大小将领,已经搞定八成,就差最后十来个硬骨头。 最后一个,就是差兵符、水闸密钥和这个机械图,还没到手。 ——机械图即是水道水闸建造的原始机械和机括图纸。 本来这个机械图并不是必须的。 因为水道和水闸明太子已经找到并摸清楚了。 但由于兵符和水闸秘钥一直没找到,沈云卿说不知道,徐妙仪那边也没有,逼得明太子不得不从另外方法着手,就是找这个机械图。 拆开水闸闸头之后,可以看到秘钥的轮廓,这样就能缩小范围迅速找到它。 要拆的话,所以需要图纸。 ——这个机械图,明太子已经查到,目前在蔺卓卿的手里。 只有一张,别无分号。 明太子咳嗽两声,右半边脸一片潮红,他在台阶前的楠木太师椅落座,坐姿天然仪态在,但神态气势早已不见半分的淡素雅致,极阴冷摄人,微带焦尾的声音沙哑尤甚,威迫感极足。 沈云卿却是不怕的,她负伤身体虚弱,也不示弱,盘腿坐在地上,嗤一声:“兵符秘钥我没有,也不知道。” “有我早就给你了。” “你们不是审过好多次了吗?” 一上一下,一端坐俯瞰冷冷审视,另一个抬头放松毫不示弱。 明太子和沈云卿曾经还是未婚夫妻。 明太子年岁渐长,当年再不给他赐婚说不过去,在朝堂上多方的拉锯之下,最后太.祖皇帝不得不在头一拨开国功勋中挑。当时那小撮开国功勋有大致适龄女儿的只有徐家,最后太.祖皇帝捏着鼻子给挑了一个,徐妙仪心疾不合适,太.祖皇帝也不想挑年纪大的,于是赐婚沈云卿。 那时候,沈云卿十岁,明太子十七。 那是个浓眉大眼白皙漂亮爱舞刀弄枪的英气小姑娘,对看起来病歪歪的明太子其实不大满意,不过既然赐婚了,她在母亲的劝说下,绣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绿色荷包,在一次宫宴上跑他面前送给他,“呐,送你的!不许扔了哦。” 两人交集也不算多,因为一年时间不到,朝局再次剧烈动荡,徐家被波及,抄家夺爵,婚约自然解除了。 再次见面,所有人都已经面目全非。 沈云卿站了太初宫的阵营,当上了梅花内卫,并且窥探到明太子要隐藏的秘事之一,还嫁了阉人,是和她的阉人夫婿一起出的任务。 而明太子,大起大落大落大起,太.祖皇帝驾崩,对他不怀好意的二哥章怀太子登基后又被废,母皇登基,他期待过又血腥绝望,早已经性情大变,蛰伏十一年强势重出,手掌大权和太初宫分庭抗礼。 阴沉冰凉的水牢,淡淡血腥混杂潮晦的气味无处不在,明太子单薄素衣,都仿佛添上了一种冰冷的沉凝感,和他阴沉沉的神态相得益彰。 沈云卿冷嘲:“看来你的身体又差了些,可喜可贺,多行不义必自毙。” 第435章 明太子不由嗤笑一声:“不义吗?好,就当它不义吧。” 可在他身上施以不义的人,也没见不好过。 可见,这就是句废话,用来恫吓人的。 他冷冷盯着沈云卿:“死到临头,倒是还能耍嘴皮子。” 眼前这个女人,漂亮,明艳英气,泥泞苍白,一张嘴倒还是能说。 沈云卿本来还想嘲讽他几句的,因为明太子右脸还包着新鲜药布,神情阴郁,少见的狼狈。伤在这个地方,明显是挨打了,能打他的脸的普天下只有一个。 看着他不痛快,她心里就畅快了。 但沈云卿转念一想到后面的陈同鉴,她没有再说话。 “怎么不说了? 明太子是个极聪颖的,一看就了然,“担心我杀了那阉人丈夫? 沈云卿说:“你想太多了。” 明太子冷哼,沈云卿维护陈同鉴并不是一次两次,不,应该说后者也拚命挡在沈云卿面前,夫妻俩互相维护。 但对于明太子而言,徐妙卿好歹曾是他未婚妻,虽他无意娶,但后者嫁个阉人并和后者这么夫妻情深,对他而言也是一种侮辱。 明太子抬头,瞥了一身身后一个蓝色衣服的中年男子,后者冲他点了点头,表示他判断沈云卿并未说谎。 明太子这些年没停过网罗人才,除了罗三多这样的造假好手,还有专门研究唇语和微表情微动作的测谎高手,这蓝衣男子就是。 每一次来,明太子都带上蓝衣男子,后者不起眼也不说话,但一直细心观察沈云卿。 得出的结论是,沈云卿应该没有说谎。 她应该确实不知道兵符和密钥。 ——兵符和密钥是当年是魏国公府徐家经手的。 明太子站起身,冷冷审视沈云卿,后者隐隐察觉一些眼神变化,心弦也绷紧了起来,但表面没露。 明太子冷哼,沈云卿知道的东西有些多了,这个地牢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是不会活着出去的。 要是别人,明太子毫不迟疑杀了,但沈云卿夫妻,明太子冷冷审视踱了两步,他到底没忘他答应了楚淳风的事。 最终,明太子冷冷掀唇:“拉下,关回去。” 薄披风一动,明太子收回视线,蓦地转身,快步上了台阶。 层层牢门闭锁。 明太子出了厢房,站在阳光下,夏日的阳光极其刺目。 额角一阵阵赤痛。 四肢百骸开始有轻微的一种沉重抬不起的感觉。 他这个破身体,估计撑不了太久了。 但他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好一个多行不义必自毙。”他冷冷嗤笑。 可他从未见在他身上的施暴者自毙过,都是得被杀才死的。 包括他的父皇,他的二哥,章怀太子,也就是少帝。 明太子冷笑,废帝自尽其实是他做的。 他这辈子的悲剧就是从那次被章怀太子哄骗开始。 甚至太.祖年间,明太子私下也曾为他母皇添过一把助力。 凭什么人家父慈子孝,二哥骗他这么惨,还好好做皇帝?! 明太子也是他那父皇的嫡出子,假如他愿意站队父皇,于他那父皇而言,他和他二哥的地位和政治意义是一样的。 明太子从小就被幽禁,幽禁了这么多年,遭遇了这么多,他不信没有他那二哥的功劳。 可惜了,呵呵,对比起他那母皇,章怀太子还是太嫩了些。 仅仅一个月,就被他那母皇掀翻下来废去帝位了。真白费了他那父皇煞费苦心为他布置了这么多东西! 这么些年,拜章怀太子所赐的也不少啊,所以明太子送了他一程了。 至于明太子和神熙女帝,又是另外一个事故了。 他这三十年的人生里,父皇、二哥、母亲,轮番上演,他要是就这么白白死去! 让明太子怎么能甘心啊?! 阳光是那么的刺眼,明太子也缓过气来了,他脸色阴沉沉的,毫不迟疑下令:“带上徐景昌,马上动身,去甘溧州!” …… 西郊的长道上,夏日阳光炎炎,楚淳风亲自送出沈景昌十数里之外。 一直到送到不能再送了,才停下脚步。 站在长亭不远的山坡后,两人一身便装,等候的人都退到不远处,楚淳风细细给沈景昌整理衣领,调整一下遮阳的斗笠,“这次去,仔细些,也照顾好自己。” 他和徐妙仪成亲很多年,这孩子是他从小照拂长大的,甚至不少好些的书籍和武学典籍,都是他百忙之余费心搜罗送进宫里的。 楚淳风也难,明太子身体急转直下,作为身边最亲近的人,他是有所察觉的,心里隐忧焦急,但也没法开口问,因为明太子从未告诉他。 他问明太子不但不会告诉他,并且还会很不悦诘斥。 靖陵计划,楚淳风知道一些,但明太子不欲他知晓的那些,他并无从得知。明太子只淡淡道,部署完事就告诉他。他也不敢深问,因为明太子已经答应了不会伤害徐家人性命,他怕再纠缠四哥反悔。 明太子不会骗他的,明太子说,只要徐家人不出么蛾子,完事以后全须全尾放归,那就是性命无虞返归。 他和妻子这些年,于徐家,所求也仅是如此罢了。 “这件事结束之后,太初宫该告一段落了。” 第436章 楚淳风替沈景昌扶正斗笠,说:“徐家就能彻底退出。我都安排好了,徐家如今底下的人和旧部,愿意仕途的仕途、军途的军途,也和咱们不相干了。其余的,都安排去边军,远离朝堂纷争。” 后续不管斗争还继不继续,太初宫是否被一击垮塌,反正徐家是要抽身出来了。 愿意继续争名夺利的他们不管,只随对方去。 但其他的徐家势力的人,楚淳风都安排好位置了,到时全都去边军,军阶也不变,文官的外放地方,反正彻底从这个漩涡抽身出来了。 明太子有些不虞,但楚淳风还是硬是把位置看妥着手安排出来了。 沈景昌今年也才十八,不刻意板着脸,年轻面庞犹有几分青稚,心情也难掩激动:“到时候,我和四叔爷爷和二姑二姑夫小姑姑几个,我们家几个就回乡。” 算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结果了。 楚淳风也笑了下:“对!” 夏日郁葱,阳光炎炎,楚淳风自觉心里高兴,但在沈景昌眼里,大姑父难掩疲惫憔悴,大姑父这些年一直紧护着他们,也真的是费心费力了。 沈景昌低声:“大姑怎么样了?” 提及徐妙仪身体,楚淳风心头一涩,努力笑道:“你们好好出来,她就再好也没有了。” 沈景昌不禁捏拳:“嗯!我会的。” 大姑这些年,撑了一年又一年,苦撑活着,他都知道。 沈景昌深深吸了一口气,所以这次他要全力以赴的! 姑父内侄二人长话短说,很快柳树下的等待的人就上来了,常尚峰几个暗阁成员及明太子身边的暗卫,都和沈景昌一色的便装劲装和斗笠穿戴,柳树下还有染了色的膘马。 楚淳风郑重拱手:“还请常掌队你们多多照应。” 常尚峰等人急忙侧身避过,抱拳回道:“力所能及。谨遵太子殿下之令。” “好了。” 常尚峰在暗阁任职几月,和沈景昌认识,他招手让人把马牵过来,“景昌走吧。” 一行人翻身上马,沈景昌在常尚峰等人的带领底下,迅速离去,很快消失在十里长亭。 楚淳风驻足目送,深深呼吸一口气,一直送到再也望不见了,他还目送了好一会儿,才收回视线,在楚平等近卫的催促下,转身离去。 他翻身上马,长呼一口气,低声道:“也不知四哥让景昌做什么?” 楚淳风潜藏绥平王府,对龙江之变刺杀神熙女帝之事幕后运筹帷幄,虎口关表现也可圈可点。 只是到了关心的人和事上,还是难免患得患失担忧。 楚平几人低声安慰主子,“主子别担心,太子殿下既然应承了您,就肯定会如此的。” “也是。” 楚淳风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但愿一切顺利。 他扯了扯马缰,“好了,我们也走吧!” “驾——” …… 新邑前往甘溧州一带的驿道上。 大批南衙亲军、羽林卫、宦卫和宦营兵甲正一身赭衣或铠甲,在暴雨中扛着旌旗往南边快马而行。 普通卫军并不知目的地,顶层的寇承嗣窦世安林麟等也没有外透,并且他们表面看着也不是直奔甘溧州去的。 ——这是慎防明太子那边并没有得知徐分蔺卓卿两人的具体所在。 他们就可不能给人白送消息。 大部队安排在后面,晚一个时辰出发,是裴玄素经过慎重考虑的,原因同上。 寇承嗣被安排率大部队,他心里憋气,但居然也隐忍下来了,没有反驳安排,照做。 暴雨浇得人睁不开眼睛,寇承嗣窦世安等人飞马围着整个大队伍一圈,大声吼:“快!坚持一下,前面探骑报,过了弥州就没有雨了!” “把风寒药丸吃了,大家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好——” …… 裴玄素他们几经改装,化整为零,最后汇成七八支大队,路程已经飞驰过半了。 裴玄素带的亲信也不少,有将近两百人。 方方面面,能考虑的情况都考虑到了。 因为是长途拨涉,又冒雨急赶,不休憩不行,所以中途是安排休息的。 顶着大暴雨跑了大半天,到下午抵达的旸州一带见了些阳光,但过了旸州之后又有霏霏细雨,傍晚时雨带,一直到了深夜时分,他们才在繁华驿道的两侧分别找了些住家开设的家栈,停驻下来稍作休憩半宿。 整个家栈后院都清理过一遍,便服宦卫无声站岗放哨,韩勃和顾敏衡还带人在附近巡睃了一遍。 后院的正房泻出一泓灯烛的黄光,雨停了了,不过檐下还滴答的滴水声。 屋里,裴玄素正坐在外间的长案后,眉目沉肃快速翻看各方送来明暗讯报和神熙女帝的密谕折子。 他人在路上,消息不断。值得一说的是寇承嗣,虽憋气,但被安排带大部队也照做了,并且他得到京畿和圣山海的消息及判断,也立即给裴玄素送一份。 寇承嗣还是又一点过人之处的。他爹死后,他能稳住并彻底接过寇氏,光凭神熙女帝镇住是不够的。 另外,窦世安、何舟、吴柏等留守新邑的人;和裴玄素不同路,分头去的云吕儒那边;还有京畿张时羁和沈星底下徐家旧部岳肇等等;前方的陈英顺梁彻。这等关头,都各自有明面上、私底下的密信传过来。 第437章 除此之外,还有裴玄素必须马上回折的——神熙女帝不愧是血腥政斗权斗的最后获胜者,不管在东都怎么和东宫斗得一个火花四溅血腥遍地,她都始终没有被转移对此事的关注。 她比想像中还要更密切关注裴玄素的进展。 一天两个折子上呈神熙女帝。 玉山行宫有时甚至会来手谕询问细节。 裴玄素除了卢凯之父子和他私下收拢五门阀之外,其余和盘托出,事无钜细。 神熙女帝是个很敏锐的帝皇,太多谎言可不行,后续进展细节会填补不上的。 ——目前裴玄素还需把握好这个度,他可以表露危险感,可以出类拔萃铺垫日后,但他还不能表露出哪怕一丁点的不臣。 因为卢凯之父子引出的徐分蔺卓卿疑似在甘溧州,他用审讯口供掩盖过去了。 并且五门阀的事情,出了叛徒,他给加了一句,“五门阀惊慌,对推恩令动摇甚多”。 林林总总,就不细说了。 反正外头局势倾轧不断,头顶的天、各方的拉扯从不间断,而他们目前正遁着这条线踩上另一场蛰隐的更大的风暴漩涡。 裴玄素垂眸瞥过神熙女帝的询问手谕,是有关东安华氏和华文溪的,他挑了挑眉,从匣子抽出一本黄绫密折,略略思索,提笔快速书写。 在外用的油灯,灯光偏黄,但点得多也很亮。 橙黄的灯光下,深夜安寂,除了风声和偶尔的滴答水声,只听见远处驿道时不时的隐隐车轮声和抱怨声。 沈星的工具包袱挂在里间门侧的木桁上,沉沉一个大包,在灯光下投下一个小小的影子。 沈星则坐在屋子中央的方桌边,正在板凳上低头看一封信。 ——这封信,是今日裴玄素出发前给她的。 是她爹写的,她一路上都没时间,这会才得空细看。 工具箱不好带,打成一个大包袱,勘察台除了张合、邓呈讳,也就来了梁喜何含玉。 沈星个子小,身材也偏纤细,她背着沉甸甸的大包袱走了一路,裴玄素看着,却也没去帮她。 如果他连工作上的的事情都出手去帮,沈星肯定不会高兴的。 这是对沈星的不尊重。 裴玄素在快速翻阅明暗的讯报,提笔写折子,处理手上的事情,但却并不是没有关注沈星。 她侧身坐在方桌的板凳上,正在低头看着手上的几张信纸,灯光无声,室内橙亮,她头发束起来,一个简单的男式发髻,露出雪白的一截颈项和脸颊,还有一只白皙的手。 她端坐像小白杨,工作赋予她的,格外挺直的腰板,让她娴雅的坐姿添上了一点其余的味道。 裴玄素瞥见她已习惯成自然的坐姿,嘴角往下撇了下,他当然没有忘记那个“心上人”。 估计早晚会提起的事,但他现在并不想提“他”。 两人正是恋热情浓,加深感情更重要。 但裴玄素心里其实挺在意的。 裴玄素不时望沈星,看她把那七八页信纸翻来覆去看,默默无声,他飞快把折子写罢,阖起往桌面一扔,把孙传廷喊进来,淡淡道:“送出去。” 他起身,往沈星身边行去。 沈星也看过这些明暗讯报,甚至有一部分还是经她的手的,譬如像云吕儒和过去她收拢的徐家旧部如今在京营的岳肇等人,讯报都先递给她的。 这些人,沈星都先提笔回了一份回信,另外裴玄素再回一封一起送回去。 不过总体而言,她要回的比裴玄素的要少多了。 忙完之后,她就到一边看那封信了。 “怎么了?还看呢。” 橙黄灯光,裴玄素终于忙完了,走到桌边坐下,从背后拥着她,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和她一起看着手上的信纸。 沈星动了动手,轻叹了一声,回头和裴玄素对视一眼,两人重新看回这封信。 别说沈星翻来覆去看,就是裴玄素第一遍看的时候,也不禁沉默了良久。 这封信,其实写给裴玄素和沈星两人的。 在赐婚不久之后,裴玄素私下进宫去看沈爹,并暗中告诉他地道的事,匆匆一面,沈爹从枕下抽出这封写好多时的信给他。 叮嘱两人好好照顾自己。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既是缘分,好好珍惜彼此。 沈爹在宫里,其实是个人质的作用,但他在宫里闷头干活也一直看着外面打听着外头。 信上,除了对赐婚小夫妻的教导和祝福之外。 另外,他叮嘱裴玄素家仇重要,但他自己更重要。切勿不顾一切只为了复仇,若真太危险,急流勇退未尝不可。沈星不是个爱华贵虚荣的,市井生活,她也能过。 还有沈星,到了和女儿说话,笔锋语气不禁一柔,柔声叮嘱她以自己为先,疾风骤浪,需知不管是他还是大娘二娘等等所有家人,都是先盼着她好好的。 沈爹性子谨小慎微,所以家变后能低头带着几个孩子在宫闱活下来并抚养成人。 逝者已矣,生者当存。 他不干涉孩子们的想法。 但他心里总想着能保住一个是一个。 深宫之中,他最牵挂的就性子不强秉性柔弱,却硬是懵懂跌撞走出宫门的小女儿。 沈星这么多亲人之中,可能是沈爹对裴玄素接受度是最高最高的。 第438章 这对父女,都最懂记恩记好,心肠软存。 在赐婚圣旨下来那一刻,他就真的把裴玄素当女婿了。 他太清楚自己女儿的性子和会的东西,没有裴玄素竭力拉着扶着,她绝对走不到这一步,绝对不可能尚算安稳地走到今时今日还这么好, 凭这一点,不管裴玄素是不是阉人,只要沈星喜欢他,沈爹就认这个女婿! 在父兄面前,沈爹相形见绌,但他有他的想法和半生的参透。 所以劝裴玄素的,谆谆叮咛,由心而发,可以轻易看出他认可裴玄素这个女婿,从心去劝慰他。裴玄素还年轻,人生的路还长,朝堂诡波顷刻零落,切记要先保存自己。 多给自己留一步,若真的到了很危险的地步,不妨把这些东西放开。逝者已矣,生者珍重,保重自己才是最大的孝顺,想必亡者亦是如此希冀的。 若前途叵测,急流勇退,未尝不可。 对于沈星,也是如此叮咛,先保重自己,越卷越深绝非姐侄亲人希冀。当初所有家人的期盼,不就是保住她,她好好的吗? 裴玄素又把信看了一遍,久久沉默,不禁长长呼了一口气:“爹的心,我知道。可惜,我要辜负他了!” 裴玄素一直都有给沈星安排后路的。两人在一起后,他给自己也部署了一番。 虽然他心里明白,若真到了万一的地步,他很可能用不上。 他现在就很凶险。 打乱明太子的计划,一步步试探踩上明太子的心窝。 他在帝皇面前暴露自己的危险感,让后者产生的深深的忌惮。 裴玄素没法留步,半步也留不得,从过去到现在,抑或他谋求的将来,他都是要拚命的。 裴玄素把信纸一张张抚平,放在桌上,他低声对沈星道:“对不起,我还是会冒险。” 他不甘心! 他的父母,他的全家,他的义父,还有他被迫凋零的一切人生血腥。 裴玄素的性子和沈爹不一样,他是个执拗霸道的,若不能把这一切讨回来,把肆意欺凌他的皇权有朝一日踩在脚底下! 就这么隐遁的话,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快乐。 所以他犹豫了这么久,没有马上把信给沈星看。 他深深爱着沈星,她和他的命一样重要,甚至比他的命还重要! 他如此希冀他和她的将来。 可人生在世,不仅仅只有爱情啊。 不过好在,沈星说:“我也是!” 她也不可能甘心的。 她低头把信纸一张张折叠起来,摇头:“我也不想走。救不了家人,不如不重活。” 沈爹没料到,她不是当年懵懂青稚的她了。 沈星抿唇,要是重新活一辈子,家人还是那样惨死,那不如不重活! 再活一次要是只收获爱情,那她有什么脸面见家人,不如死了算了。 这次轮到裴玄素赶紧捂嘴了。 听她低头嘟囔,他赶紧按住她的嘴巴,呸了一声,“胡说八道些什么?” 他还挺紧张的,沈星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杏仁大眼抬头瞅他,她不禁笑了。她想起之前,明明她这么呸的时候,他含笑看着,分明不大以为然,现在调转却紧张得不行。 她瞟了他一眼。 裴玄素也想到了,他也不禁笑了。 两人相视一笑,眉眼弯弯,裴玄素低头碰了她额头一下,亲了一下,“好了,快睡觉吧。” 留着休息的时间拢共就三个时辰,现在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 他横抱着她,最亲昵的姿势,把她横抱进小小的里间,放进架子床店家新换的浆洗过的衾枕上,半旧的靛蓝被褥软软把她陷进去,她看起来可人乖极了,他坐在床沿,忍不住俯身深深一记亲吻。 那只带了碧玉扳指的修长的大手,在深吻中伸进薄被内,隔着衣料抚摸上她柔韧的脊背,试探地轻轻触着,见她没有抗拒,就大胆起来,整个手掌都抚摸上去。 许久之后,他才舍得分开,她满面潮红,双目如春潮如星,连鬓发都散乱了一些,裴玄素低声说:“我还有点事,你先睡,我等会就回来。” 她小声:“那你别忙太久了,早点回来。” “嗯。” 他低声应着,她关切看着自己,裴玄素笑了笑,又在她颊边亲了一下,这才站起身。 裴玄素抬手把床帐解下来,他也喘息甚急,体燥脸热,满目的爱恋和满腔的柔情。 只是他起身的时候,放下帐子,看躺在柔软被褥上,满面潮红,连白皙脖颈也蔓延下去,一直都衣领之下,目含春潮水色的少女心上人时。 有个念头突然涌上心头,让他微笑不禁一敛,裴玄素心里有个地方沉了沉心绪。 他顷刻重新现出笑容,没让沈星注发现,微笑看着她,轻轻合拢床帐,把灯光隔绝在外面,把内室的灯也吹灭了。 裴玄素掀起帘子走出来,出了房门,他叮嘱孙传廷邓呈讳杨辛徐喜等人加强守卫小心在意,信步下了台阶。 深夜,雨后,驿道家栈的院子是黄泥地的。 他出了内室之后,微笑就敛了。 此刻站在夜色下的湿透了的黄泥地上,他眼底的笑意也渐渐收敛了。 裴玄素历来都是个执拗霸道的。 他在意的东西,从小他就会想方设法必要弄到手。 第439章 尤其家变之后,这是他仅有的明光,他唯一的心上人。 其实他很幸运,可以这样抱着她,还上她的床,两人同衾共枕,亲吻的幅度越来越大,他甚至把手伸进她被子,试探摩挲她的背部。她微闭眼睛,没有拒绝。 这不是第一次,她从来没有拒绝过他的试探爱-抚。 甚至很可能在不久的将来,他就能真正彻底地拥有她了,和她相结合,做一对真正的夫妻。 这么幸福了。 可人总是得一想二,晕眩般的狂喜经过时日平息,日子欢喜甜蜜极了,他却开始忍不住想。 那个人上辈子有这么横抱过她吗,……上过她的床。甚至,对她做过那种事吗? 主要……沈星好像很容易接受这种亲密。 他没有经验,但,还是察觉到了异样。 一想到有个男人,对她做过那种最深入的事情,他心上人曾经躺在别的男人床榻上,闭目哼咛承受想像中的种种,鬓发散乱,发生一切。 他就无法抑制生出一种强烈难受情绪,还有嫉妒,翻搅成在一起。 越想,越在意,越深深搅着嫉妒越深。 第90章 一路上顶风冒雨,横跨将近五百里地,终于在第三天将要结束的时候,裴玄素一行抵达了南方和关东交界的离水一带,疾驰赶至甘溧州。 刚刚过了一个雨带,甘溧州泥土带着雨后的潮湿气息,阳光在云层后面露出亮白的一大片,裴玄素将近两百人重新分成四股,往甘溧州东郊陈英顺和卢凯之发信的地点而去。 所有人头发都还湿的,但没人顾得上这些,飞马冲上高坡,马蹄下的沙土潮湿崩塌,染色的膘马长嘶着踏空趔趄不能向上,冯维顾敏衡等人不得不翻身下马拽着缰绳,把马往坡上拉去。 沈星她们勘察台的人马鞍一侧还挂着沉重的工具大包袱,马匹倒退倾斜更加厉害,张合邓呈讳他们还好,沈星三人就有些危险了。 沈星不够力强拽控马,个子也比梁喜她们要小,徐芳他们被阻挡,不过裴玄素就在她身边,他单手控缰,另一手反手就夺过沈星的缰绳,一人控双马,没有下马,直接生生一提,膘马长嘶发力,顺利冲上了高坡。 这个大家重新上马的罅隙,跨马站在这个坡上,已经可以远远望见甘溧州东郊的边缘的零星灰黑色民房轮廓了。 沈星头发是湿的,一后脊的热汗,风呼呼吹着,她也不知自己是冷是热。已经抵达了甘溧州,东郊就在眼前,她紧张中一种难以用言语表述的近乡情怯,两辈子,她的家人,终于到了眼前今天。 她真的能顺利改变家人的命运吗? 沈星一额头的汗,她轻喘着,驻目那东郊民房的方向,又急忙转过头来,她小声:“……裴玄素,你说,这个徐分会和我们家那事,和景昌有关系吗?” 景昌和徐家在靖陵计划中发挥了什么作用他们还并不知道。只是可以判断肯定与这一段有莫大的关联的。 事实上第一次听到这个徐分名字的时候,沈星就想得极多,忐忑紧张期待,她没有办法不敏感。 裴玄素松开她的缰绳,沈星接回来的攥住,她一脸的紧张不安,他一手握住她的手。 风中,潮湿又热,他的语气笃定神情让人安心,“别害怕,别担心,我们肯定来得及的。” 来得及挽救徐家的,别害怕好吗? 沈星深呼吸一口气,撑出一个笑脸,用力点头:“嗯!” 裴玄素视线自她脸上移开,环视一圈,神色一敛,沉声喝令:“走!” 众人已经冲上高坡重新上马完毕,此时那些伪装的东西已经全部丢弃,稍稍分开先后,潮水般往甘溧州东郊疾奔而去。 抵达很接近甘溧州近郊,密集繁庶的民房坊市驿道与农田郊野交界处一个叫黄槐集的地方。 陈英顺卢凯之等先行的三十二人迎出来,“主子!”“主子!”“督主!” 卢凯之的人苦查长达数年,从当初卢璋宜目睹追杀现场的锦水侧篷县西郊一路辗转查了数百里,一路查到这个赶溧州的东郊。 率先出发的陈英顺卢凯之等马不停蹄密锣紧鼓,已经查到了徐分的疑似的轨迹。 卢凯之的心腹很早就说了,徐分在追杀逃遁的过程中瞎了左眼,正是这一个显著的特征,他们才能在好多次失去线索又续了上来。 裴玄素抵达之后,人手一下子充裕,当天下午,他们终于确切锁定了徐分的住址。 集市上,小店铺的东家老头:“眼角有个划伤疤痕的独眼瞎,四十来岁,对对对,我知道我知道。” 接了一两银子,老头笑得合不拢嘴,“他就住在往北那边十余里地山边,西乡郑庄的最尾,自个儿住的,家在山麓的坡上,木房子,哦他是个猎户。每次有了猎物要么送那边几家酒楼,要么自己在集市卖。我们都认识他!” 小老头笑着笑着,笑容一滞,面上露出两分疑惑,裴玄素心念如电:“最近还有人来打听过这个猎户?” 小老头一愣:“额,是,是的。是找卖布的云娘和刘屠夫他们打听的的!呃,你们找张猎户……”什么事? 这几个人后面,站的是一个头戴斗笠散发微拂的黑衣男人,方才他一出声,前面的人立即分开,小老头才看到那个眉目阴柔肤色有两分苍白却极艳丽摄人的高大青年男子,对方双眸斜挑精致极锐利,冷电般目光,一扫仿照在小老儿的心脏上,小老儿不禁哆嗦起来。 第440章 闻言,所有人的心陡然一提。 “什么时候?!” 小老儿立即说了:“就前天,前天大集的时候,傍晚。但最近张猎户都没来,他应该进山了,那些人应该找不着他。” 裴玄素倏地转身,神色猝然一变,他厉喝:“马上传信!让张韶年寇承嗣和窦世安他们即刻带大部过来——” 这一波人,必是明太子的人无疑! 明太子抢先一步获悉了徐分的下落! 那蔺卓卿呢? 既然如此,掩藏行踪已经毫无意义了! 裴玄素立即下令飞鸽传书后面的大部队。陈英顺冲到炭行拎上一个炭行伙计。 裴玄素厉喝:“马上去西乡!快——” …… 后方正装而行的大部队,刚刚冲出暴雨区域,几只飞鸽先后俯冲而下。 寇承嗣接过信筒,快速掰了蜡封抽出信笺,展开一看,脸色当场大变。 呈信的心腹也望见了,“不会吧!” 寇承嗣把信条一扔,宦卫宦军那边已经陡然一半人下马并快速牵着缰绳跑过去把马匹交给另一边那半的人,他厉喝:“左边的,我身后为界!全部立即下马!把马匹交给另一边!余下的,一人两匹,全速赶赴甘溧州——” 那边窦世安的羽林卫也是。 窦世安把信条一丢,“明太子,明太子,东宫啊!快快快!赶紧的,快啊——” 霎时马蹄声大动,全速往甘溧州急赶而去。 …… 而这个时候,明太子已经抵达甘溧州。 他的人先到两天,已经进山把徐分所在位置找到了。 夏日雨后,山中丛林走兽飞禽非常活跃,郁葱墨绿,吱吱喳喳的鸟雀和小兽窜动的声音,一个一身灰色旧粗布短褐精瘦中年猎户正背着大竹篓在山中深一脚浅一脚行走着。竹篓里面放着粗处理过的一张熊皮和十数丈狐皮兔皮杂皮,竹筐边缘吊着几长串的野鸡野兔活狐等活物,挣扎扑簌簌一身的屎尿脏污。 这就是一个普通猎户摸样的中年干瘦男人,看面相是个沉默寡言的,其貌不扬,瞎了左眼,戴着个棕黑色的半旧布眼罩,眼角还有道长疤,日常披散半凌乱的长发挡着,半低头背负着沉重的箩筐在密郁葱山中走着。 明太子的人之所以没有动手,不敢,他们观察找过,完全不见蔺卓卿——机械图是在蔺卓卿手上的。 徐分和蔺卓卿分开居住,显然就是防着这个。 明太子的人这两天已经仔细查探过,徐分完全没有与一个跛子交往过的痕迹,他自己孤独一个人住着,日常就是打猎、打柴,进山、去坊市卖猎物采买少量生活用品,几点一线,贫苦而简单。 能忍受孤独一个人住了这些年,显然也是个有些毅力的人,一旦拿下但撬不开口,这条线就断了。再想找回来,千难万难。 所以,高子文等人是在等徐景昌。 明太子乘舟南下,他亲自来了,墨绿的密林中,他丝帕掩嘴低声咳嗽两声,叫起俯身问安的高子文等人,他目光沉沉,俯瞰底下灰衣时隐时现山林中的身影。 明太子面色沉沉,抬了抬下巴吩咐:“让徐景昌上去。” 分成两拨人,明太子并不在徐景昌面前出现。 沈景昌和常尚峰张旸寥寥几人,独自乘舟南下,在今天抵达的甘溧州。 常尚峰仔细叮嘱过,沈景昌一一记在心上。 郁郁葱葱的密林中,下过大雨后格外难走,不过山中的猎户大多都会搭建猎人小屋,或山洞,或树屋石头茅房,不足而一。 徐分由于自身的原因,山中搭建的某几个屋子还很完备,他有时候不想打猎,会进山住一段时间再空手出去。 所以山中他也是有居所的。 他带着大量的皮毛和活物,抵达山中的居住屋子,先把活物放到一边,然后开始简单硝制皮毛。 山林中鸟雀短鸣长叫,大石篱笆外小兽走窜和远处鹿鸣的悠远声音,风吹林木沙沙,徐分正低头忙碌间,忽他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冲着他的居所而来。 徐分一惊,抬头望去,却见一个夏柳般劲瘦介乎少年和青年间、眉目尚带几分青稚的年轻人往这边行来。 徐景昌非常像他的祖父,血缘上的关联很奇妙,有时候甚至不需要一句解释的话。 即使此前,两人从未谋面。 “小公子——” 徐分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徐家长房长子嫡孙,当年被带着没入宫籍的小公子! 徐分是徐家近卫出身,能知晓一些当年的东西,他是心腹之列,即便零落至此,几经辗转,他也未曾去娶妻生子过正常人的生活,何尝不是因为旧主在日复一日守着一份执念。 两人叙旧,泪流满面,沈景昌低声道:“拿了机械图,这次之后,徐家就能彻底退出了。愿意仕途仕途,军途的军途,我们也管了了。但其他都调往边军去,不搅合东都和朝廷事了。我们家几个,就回乡。” “徐分叔,你和我一起回乡吧。” 徐分泪流满面,“好!好啊好!太好了!” 徐分已经脱离昔日很多年了,和蔺卓卿一起不过是患难之情,守住机械图则是旧主执念。 如今那半生深刻的情感刹那被重新拉着翻涌而起,这份机械图若能起到这样的作用,他觉得是非常值得的。 第441章 当下徐分把兽皮一扔,连手都顾不上洗,“我们先去找蔺公子,得和他商量。” 徐分赶紧带路,带着沈景昌常尚峰几人飞快往山外去。 …… 明太子静静站立在山中高坡,风呼呼林雀鸣叫,等了不太久,徐分并沈景昌常尚峰等人自猎户小屋飞奔而出,往山外而去。 常尚峰背着手,打了个手势。 明太子终于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额间耳际的赤痛也就变得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可就在徐分等人刚刚离去不久,身影都未曾彻底没入丛林,明太子正要动身之际,却先接到了两封急报。 第一封,甘溧州东郊和集市上的,东西提辖司的人出现在打听徐分蔺卓卿,紧接着,裴玄素本人出现在集市之上! 第二封,则是后方宦卫南衙禁军羽林卫大部队的,一半人下马,迅速提速,急行军快马直奔甘溧州!预估半天时间就能抵达。 而裴玄素估计马上就到西乡了。 蔺卓卿那边不知道还需要弄多久? 明太子脸色勃然大变:“裴玄素!好一个裴玄素啊!” 竟然这么快! 他神色沉沉眼神凌厉,立即令高子文:“把替身弄上去!按原定计划行事,一定要尽可能绊住裴玄素——” 杀裴玄素? 裴玄素在明,他在暗,裴玄素眼下人比他还多,本人身手高绝,而裴玄素身边媲美于他本人身手的心腹可不是一个两个。 杀裴玄素恐怕相当不易,还有损兵折将节外生枝。 明太子眯眼:“必要时,对徐妙鸾动手。必须把裴玄素拖延住!” 这一次,又是那个徐妙鸾。 明太子当初只是直觉怀疑,但经过新邑的假页被识破之后,他如今已经百分百肯定勘破罗三多的必是这个徐妙鸾! 不是个什么人物。 却一而再,再而三在这些关键之处给他添了大麻烦。 ——要是没有沈星这么快识穿第一张假页,哪怕只是慢上半天,裴玄素都绝无可能这么抵达甘溧州。 眼下更不会有这个十万火急争分夺秒的紧要关头出现了! 哪怕慢个半天,一切也完事了。 裴玄素和徐妙鸾的事,赐婚圣旨都下了,明太子当然知道。 对徐妙鸾动手,比对裴玄素本人动手更容易出效果。 高子文肃容:“是!” 这两天,飞鸽传书不断,新邑那边的讯息高子文等人也是知道的。这两天除了等待徐景昌,和观察勘察,高子文他们还奉命紧急准备了伪装的事后手段。 一个装束身形和徐分一模一样的中年男人,头发早已经打乱披散,再辅以脸皮和妆粉修饰,这样低头头发遮掩,晃眼过去能有七分相似。 反正不是熟人,一眼望过去,绝对辨认不出来。 这个“徐分”也戴上个棕黑色的半旧布眼罩,跑到猎户小屋里,脚印全部处理干净,他搬开屋门后的小板凳,双手粗糙痕迹斑斑,和徐分没什么两样,开始翻找收拾包袱,准备跟徐景昌“离开”。 …… 裴玄素沈星等人一路快马狂奔。 沈星的骑术是及不上裴玄素的,但此时此刻,她连连扬鞭跑的速度和裴玄素一样的快。 风呼呼灌着,她身上潮湿又冷又热,喘息加快,心脏咄咄狂跳着。 马上就要找到徐分了! 会怎么样呢? 闷雷般的马蹄声滚过,冲上山坡,立即找到了徐分的家,但人不在。裴玄素当即把人分成两拨,一小拨飞速下山至郑庄打听,另一拨立即进山寻找搜索。 裴玄素很快就发现了猎户小屋的线。 并遁着一路上寻找到大多粗糙、偶见完备的猎物小屋,飞速往深山而去。 沈星深一脚浅一脚在山中往前飞奔,这次徐芳把她的大包袱接过背着,她也没有意见了。 实际徐芳四个人人都硬按捺着激动。 沈星往前跑着,越跑越近,前方探路的孙传廷顾敏衡分一个人飞速折返,说前面的猎户小屋有人,应是徐分。 肾上腺素狂飙,沈星不知道紧张还是忐忑,她浑身热汗,山林鸟雀惊飞,她连手都不自禁战栗起来。 被裴玄素一把拽住,一跃而上。 站在这里,他们已经能清晰看见那个山壁前堆了石脚和粗竹扎成的结实大篱笆,里面是间小小的洞窟半屋子。 这显然是徐分原来兼具避难的一个备用屋子,这边下去就有一条山溪,水、柴都有。 一个灰色的人影影影倬倬,正在门槛后的屋中匆匆收拾包袱,处理一半的新鲜皮毛扔在地上,被捆成一扎的山鸡仍在院子里咯咯乱叫。 裴玄素没有放手,紧紧攒着她的手,他眉目沉肃,却给予她力量。 后面的人也跑上来了,云吕儒卢凯之坚持跟着,气喘吁吁。 而前面孙传廷已经勘察环境完毕,无声折返,冲裴玄素点了点头,没有问题。 屋子老的,人是经年猎户,猎物刚打,处理手法纯熟,几年以上老猎户,这应该就是徐分无疑了。 但徐分匆忙收拾包袱的动作让所有人心下都不禁一紧! 他们迅速急掠逼近,那个炭行伙计被邓呈讳一路提在手里,此时伙计瞪大眼睛仔细瞅了一会儿,“没错,他就是张猎户,独眼龙!” 第442章 裴玄素跨步上前,快速扫了院子和徐分两眼,一把推开院门。 屋里的徐分惊愕回头,邓呈讳又抵了一下那个炭行伙计,后者看着真真的,“没错没错,这就是张猎户,都好几年了,每隔个七八天或十天半月,他就来坊市卖一次皮毛或猎物,有时他还能猎到大家伙,……” 路上已经确认过,这个是真的吉祥炭行的老伙计,邓呈讳一把将他扔到一边,裴玄素毫不迟疑带着沈星等人入内了。 呼啦啦冲进来一群人,徐分才刚刚把几个大包袱背在身上,旧军藉文书、衣物、父母牌位等等,他紧了紧,退后一步,警戒:“你们什么人?!” 裴玄素一抬手,一个黄铜描金的半掌大令牌,上书纂体“敕东提辖司提督太监”,底下一行小字“掌印提督节一切内外”等等。 正是裴玄素本人的官方身份铜牌。 沈星:“我是徐妙鸾啊!” “你是徐分叔吗?” 徐芳徐喜两人忙一步上前,徐守徐容年轻不算,但徐芳徐喜两人当年和徐分虽跟着各自的主子天各一方,但偶尔总有回京,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也是面熟的。 徐分登时脸色大变:“不好了!刚刚来了一拨人,是小公子!小公子说要机械图有用,我就告诉他们蔺公子的地址了!” 他收拾的了东西,正要随后去和小公子汇合的啊! 徐分大骇,把包袱一扔,就冲了出去! 果然啊! 一见徐分这个收拾动作,裴玄素他们就有不祥预感,果然被砸实了! …… 一行人以最快速度出山,外面毛色被染得乱七八糟的膘马现在已经不需要给它们补色了。 给徐分牵过一匹马,所有人翻身上马,跟着徐分往前方追去。 徐分往北拨转马头,冲着甘溧州北郊的方向狂奔而去,闷雷般的马蹄声让整个郑庄都震动起来,而后滚过,往北边的郊野而去。 很多人惊动冲出来张望,但很快望不见了。 “什么人?” “猎户犯事了?” “不知道!……” 这些杂音喧哗,没有人在意,迅速抛在身后,耳边风声猎猎。 在这一刻,裴玄素和沈星的情绪都是飙升到顶点的。 裴玄素眉目凌厉沉沉,盯着前方全速疾驰,现在只差一点点!机械图吗?蔺卓卿这是最好最直接的一条线。 以明太子那边的速度,他有预感,一次失手将不会再获得机会! 很可能一步失先机,步步与先机失之交臂! 绝对不可以! 而且还有徐家的事! 只要活着一日,他将竭尽所能!无论如何也得帮着她把徐家捞出这个泥潭。 这也是他必须要做的! 两个必须,交集成一种亟待必成的急迫情绪,狂涌而上,几乎冲破脉管。 他身边是很重的喘息声,沈星的。沈星紧紧握着缰绳,不顾一切扬鞭,并肩跑在最前头。 马蹄声就像踩在她的心上,浑身热汗,心潮热意上冲,几乎冲出激动的眼泪。 闷雷般的马蹄声冲上山坡,沿着山麓的土道一路往前全速飞奔追去。 …… 然就在沈星情绪最紧张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 雷鸣马蹄疾奔狂冲,泥泞山坡的土道上,裴玄素没多久却察觉了端倪了。 他很快发现,这个徐分不是瞎眼的。 剧烈的马背狂奔颠簸,贫穷猎户用的粗布眼罩并不牢固,假徐分那边也不能使用坚固的皮眼罩,会被伙计认出。哪怕没有集市的人,以裴玄素的敏锐,也必会发现这细微不妥之处,哪怕把皮眼罩做得很旧。 可这样的剧烈马背颠簸,布眼罩的布绳很快就不稳了,开始松动的迹象,“徐分”赶紧伸手到脑后去够,把系绳拉到得更紧一点。 但他到底不是真瞎眼的,第一次用这个眼罩,无论事前多努力练,真到了急促颠簸的狂奔马背上,身后还有裴玄素及韩勃陈英顺这等厉害人物,他紧张。 他伸手系了一次。 裴玄素稍慢他小半个马位,他立马瞥了一眼,就隐隐生出一点不对的感觉。 徐分其实拉中了,毕竟着意练过,但裴玄素一眼就感觉了细微的不妥,这指尖的动作给他一种紧张和稍嫌生疏的感觉。 很短的时间,这个徐分第三次伸手去够脑后乱发间的系绳,裴玄素陡然一伸手,在高速疾奔的马背上,他一把拽过徐分,一手将他的眼罩扯了。 底下果然是一只完好没问题的眼睛! 电光石火,裴玄素厉喝:“停下!这个徐分是假的!戒备,小心埋伏——” 他闪电般手刀一砍这个徐分后颈,卸下其的双臂关节,直接把人往斜后方的韩勃的马背上一甩。 韩勃色变,当即将这个人接了按住。 但紧接着,还是生了一场变故。 裴玄素的陡然暴喝,所有人神色一凛,炽热的情绪和脑子都顷刻遇冷,陡然清醒了起来。 所有人都狠狠一勒马缰,膘马人立而起,竭力长嘶,片刻,前蹄才重重落在地上。 紧张激动的情绪猝然一滞,沈星深呼吸一口气,左右看了一眼,满目郁葱和黄土的颜色,马蹄一落地,她赶紧侧头正要问裴玄素。 可就在这个时候,山顶一直跟着他们抄近路跑的人,当即疾冲而下! 第443章 每隔一段都布置有东西,这些人抄起长长茅草堆着装满铁蒺藜的箩筐,用简易的投石器重重一踩! 漫天的铁蒺藜急撒而下,尖头幽幽泛着蓝光,裴玄素第一眼就发现了淬毒,“有毒!” 从疾速急赶到遇伏惊魂仅仅只花了数息的时间。 韩勃厉喝一声,把假徐分扔给陈英顺,他拔剑一踩马镫冲天而起,剑光如白炼,如一把大伞一样,叮叮当当刹那荡开一大片的铁蒺藜。 可还是有很多人中招了。 裴玄素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 因为铁蒺藜出现的瞬间,上方草丛冷光一闪,多把手.弩.铁箭对准了沈星的太阳穴、脖颈、心脏、和马头马腹等人马要害。 “嗖——” 破空锐鸣,激射而出! 天空云层有一大片的白亮,其实箭头是有一点反光的。沈星从小被二姐鞭策着炼袖箭和飞镖,这是个她保命的本事。练了十年有余,哪怕她天赋不算十分优秀,但关于袖箭.弩.箭几乎已经成了她一种本能了。 她就很灵敏的,日光下斜前方草丛微白一闪,她几乎是闪电般就知道了这是弩.箭,冲她来的! 这一着是专门针对她的! 高子文恨毒再三帮助裴玄素搅局每每让他们带来大麻烦的沈星,快准狠!他自己也个隐藏高手,他知道处于裴玄素这个距离位置能有什么反应,都算进去了。 膘马被紧急勒停,人立而起再落地,这就是一个最好的间隙! 这处日光正正照着,电光石火,沈星视线余光竟然望见七八点细微反光之多,她骇得几乎心脏都停摆了,什么纷乱的心绪此刻都得一扫而空。 千钧一发的关头,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往裴玄素方向扑去。 地上被打下来一地的淬毒铁蒺藜,这么高的地面若摔下去? 但凡裴玄素关注铁蒺藜反应稍慢一拍,她都必有某几支的弩.箭是避不过去的。 可沈星却有一种笃定的信心,只要她扑过去,裴玄素是无论如何都会接住她,不会让她受伤甚至没命的。 热汗滚滚,她转身往裴玄素方向扑的时候,看见那个男人惊骇到失色的神情。 千钧一发,裴玄素暴喝一声,几乎是闪电般自马背身上一跃而去,俯冲横掠,在沈星重重坠地的一刻捞住了她,他硬生生在半空一扭转,两人重重落地,滚进道旁坡下的草丛中,他急道:“你没事吧?” “没,没。” 说来很快,但电光惊魂一般,裴玄素果然险险接住了她,只有一支箭矢擦着沈星的脖颈过的,但没毫发无损。 裴玄素一撑跃起,厉喝一声:“马上服下解毒丹,负伤的全部靠拢,下坡!” 他单手搂着沈星的腰,都不敢放,徐芳邓呈讳韩勃等人只是慢了裴玄素一拍,见沈星被险险接住,匆忙掉头。 所有人避过第一波铁蒺藜之外,倒地很多,赶紧掏出药瓶服下解毒丹。 而陈英顺梁彻孙传廷等人已经持剑一跃而上,直冲山坡之上了,邓呈讳韩勃等带人紧随其后。 裴玄素单手搂着沈星的腰,一跃而上,他左半边脸在落地时候重重擦在泥沙地面和湿漉漉的草丛上,妆容几乎全掉,所有他直冲出现在他面方的敌人,裴玄素毫不迟疑一剑杀了。 颈腔血喷溅,半边身子都是斑斑血迹,上来后沈星和裴玄素已经改为手拉手,她举起袖箭,紧张巡睃,远处她自己发现、裴玄素疾声提醒的,她都立即一袖箭射出来。 几乎全中。 远程攻击沈星给补上了,有中箭未死的,裴玄素立即冲上去补刀。 这一边所有有可能望见他的左半边真容的敌人,他都必须全部杀死。 沈星也知道,她也很紧张,紧张巡睃,不断发袖箭。 两人远近互补,裴玄素大开杀戒,很快就遍地鲜血。两人几乎连话都没有说一句,就这么急忙冲上去。 裴玄素和沈星手牵着手,她跑不上去的,他箍着她的腰一跃而上,把左半边方才冲着裴玄素左脸方向的一整片山坡都犁了一遍。 裴玄素瞥了一眼,韩勃和陈英顺已经控住局面了,明太子那边的人已经开始撤退。 他不再留在此处,立即一闪身避到草丛之后,和沈星手拉手往后方隐蔽处冲下去。 方才那紧张的时刻,沈星都脚软,脚下沙土很松,一踩下去一泻,她身子一趔趄。 裴玄素刚才垫地,扎了两个铁蒺藜。不过匆忙之间,对方也找不到什么刁钻难解的剧毒,他刚取出解毒丹吃了。就是裴玄素急着灭口,一开始没顾得上吃解毒丹还提气急纵冲杀,服解毒丹慢了一些,血气奔涌运行很快,这会儿有点晕眩。 他余光瞥见这个泥沙土坡没什么尖石大石,索性没有再强行提气,顺势搂着她,两人骨碌碌往坡下滚。 沈星没看见,她就很担心碰到石头,又担心他中毒厉害不?紧紧护着他的头,“你没事吧?” “没事,毒性不算厉害,解毒丹够应付,缓些时候就好。” 风吹林木草丛刷刷,身边安静,两人滚下山坡后一撑爬起来,又手牵手往更深处的林中飞奔。 ——裴玄素的脸不能被人看见。 一头一脸的鲜血,还喘着气,裴玄素和她身边一直簇拥跟随的人都不见了,只剩下他们两人,一人提剑,一人握拳,在山林中有些跄踉飞奔。 第444章 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龙江的密林、东都宫城郊外、消巍坡乱葬岗,他们很多次很多次这样手牵手,只有两个人,互相偎依、飞奔。 终于跑到一个足够远和隐蔽的无人地方,底下听见有溪水淙淙。 沈星浑身又热,不时紧张回头顾盼,一屁股坐在地上挨着裴玄素。 她抱着膝,方才抽出来的匕首还紧紧用手握着。 沈星喘了一会气,连汗都顾不上擦,她有些紧张:“你说,那个假徐分说见到景昌,会是真的吗?” 裴玄素闭目感受了一下毒性和解毒丹的药效,后者还不错,他睁开眼睛,低声:“应该是真的。” 九分假,一分真。 一线险中致命,才符合顶尖致命圈套的画风。 他都怀疑,明太子可能到甘溧州来了。 但这个不好说。 沈星心脏怦怦狂跳,现在,景昌应该还没出事的。 没这么快。 现在只是一切的开始,或中途吧? 她真的成功介入了景昌走向死亡,也就是徐家悲剧的那条线上了吗? 沈星意识到了这个事实,她一时之间,都情难自抑,都有些泪盈于睫了。 实在是,两辈子的伤痛,她孜孜以求,总是唯恐力有不逮,如今终于发现自己抓住了这条线了。 原来她家的悲剧,真的有前情的! 她有些哽咽,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捂住眼睛和眼泪。 两人是倚着大树坐在地上的,刷刷的风声林木声,裴玄素缓了缓,他直起身,用力抱住了她,用下巴贴着她的发顶,“别哭,是好事,不是吗?” 沈星用力点头。 她情绪激动了一阵子,慢慢抬起头来。风吹林过,阴云盘旋隐有日头的天际,在这个幽静有些昏暗的密林里,她眼睫还有些泪光,仰头看裴玄素,他线条优美又凌厉的下颌线,起伏深邃的轮廓,她本来只随意看一眼,但抬头后,却怔住了。 这个话题严肃,外面情况也算紧急,裴玄素缓过气重新绘妆后,还得立即掉头去寻找和追真徐分。 没了闺房柔情,此刻他神色认真凌厉。 可他半边脸妆容都擦掉了,还有些血丝,真容一下子暴露在阳光下。 就好像两人初见,刚从蚕房戳来到龙江,他还没有开始化妆那段早期时光。 容貌男儿遒劲崭露,没半丝阉人的阴柔。 他察觉她抬头,低头坚定看着自己,告诉她:“我们可以的!” 他一缕散碎发丝落在她的脸上,在随风轻荡,来回轻拂。 沈星却有些出神看着他这张真容的脸,有点久违陌生了,但又是那样的熟悉。 他描妆,还是她手把手教他,在这张脸上两人合力一点点描绘上去的。 之后,每次他有什么心得调整,都会先来询问一下她,她觉得没问题他才往脸上画。 其实方才,两人手牵着手冲上山坡,又俯冲下来,滚下,爬起来往里继续飞奔。 真的好想回到了从前。 当初两人手牵手,一路跑出宫和城,跑到消巍坡,又跑回城,从大理寺狱往永南坊狂奔;在龙江,他们牵手冲下木筏,去杀寇承婴的时候。 也是差不多天气,一样的牵手,一样的互相偎依。 她还记得那天,她鼓着勇气出宫的,龙江风云变色动魄惊心得远超她预料。 她拚命用匕首插寇承婴的心脏血肉,手花了,鲜血飞溅,他拉起她,两人互相搀扶,在山崖下,他单手紧紧一把搂住她。 就像现在这一样的姿势和动作。 沈星眼睫轻动,看着眼前这张男儿遒劲的俊美面庞。 先前情感几番起伏,但她也接受他了,如今两人感情渐深关系稳定,她的情绪也渐渐恢复过来了。 再回首,她才发现。 其实这辈子携手一路走过来,她对这辈子这个喊了一年多二哥的人,年轻许多的从头来过的裴玄素。 她其实也是有感情的! 这样一个一直和你患难与共,竭力拉着你引导你教导你,无微不至爱护你甚至呵护你的人,怎么可能不生出感情呢? 只是当时她光顾着排斥和保持距离,没有去想它。 但其实是有的。 这个感情,一开始就铺垫上爱。 不是上辈子那种波澜起伏撕扯虐心,但也江河流水般淙淙,不断包裹,无声簇拥,强势温暖了时光。 其实这样的经历,怎么可能不生出情感? 细水长流,储蓄成池,是有的。 沈星接受了裴玄素的告白之后,她总爱想着前生那人,想着合二为一。 把他当一个合体。 但在今天这般半上午的疾速策马狂奔和惊变之后,一路穿梭密林,坐下喘息刚刚平复的罅隙静谧之间,她却突然意识到,她对这辈子的裴玄素,其实也是有感情有喜欢,甚至可以酝酿成爱的甜的。 沈星很久没叫过二哥了,尤其是他告白她答应之后,仿佛这个称呼已经彻底远离了她。 但这一刻,她小声喊:“二哥,二哥!” 她扑进他的怀抱,紧紧回以一个用力的拥抱,脸颊蹭了蹭,把侧脸贴在他的脖颈上。 …… 她突然好热情。 裴玄素毒素未清,妨碍倒是没有的,但要不是他腰和下盘稳,险些被她扑倒在地,要丢脸了。 第445章 他急忙接住她,她抱着他的腰,拿脸蹭他的脖子,蹭到他心都快化了,裴玄素急忙搂紧,一叠声应道:“嗯,嗯!” 她喊一声二哥,他就应一声。 两人就这么交颈相拥,搂在一起。 大约半盏茶的时间,裴玄素感觉解毒丹药效发力,毒素已经开始压制下去了,再等了一会,差不多了。 两人便起身,下到底下的溪水边,找了一个最隐秘的地方,裴玄素把脸洗干净,用衣服擦干,天大事都没有他补妆重要。 沈星掏出小荷包的东西,仔细又飞快给他重新描了一个妆,裴玄素飞速收起小荷包塞进内袋。 他感觉毒素已经彻底压制下去了,当下也不迟疑,箍着沈星一跃上了原来树下,他直接俯身把她背起来,以最快速度往来路急掠而去。 阳光终于露头了,林间的草木吸饱水分格外青绿,呼呼风声掠动。 沈星搂着他的脖颈,把侧脸在他的后脖子和肩膀上。 这偎贴的动作,裴玄素的心都快化了。 她真的格外有情感和乖巧,有些变化不用别人说的,当事人可以感觉得到,裴玄素真有一种感觉,他的心和沈星的心随着这个动作是贴在一起的。 要不是背着她,裴玄素都想用手去轻抚她的背部。 再多的凌厉深思沉沉,此刻心都不禁柔软成一片。 只是裴玄素喜悦之后,不禁想,她为什么突然这么高兴呢? 自从想起了她前生的那个心上人,每一晚越来越深入,他就越暗自沉沉在意,就挺敏感的。 虽然不应该,但他还是忍不住思维往那边撇了一下。 微翘的唇角立马平了平。 但好在转念觉得不对,顷刻甩开这个念头,才重新愉悦了起来。 第91章 裴玄素以最快速度折返山道。 远远望见人头隐约在山坡长草树丛间跑动的的动静,他刹停,将沈星放下。 他有点依依不舍,放下的时候低头在她脸颊亲了一下,沈星也不禁翘唇瞅了他一眼。两人对视,有种紫藤花架下窃窃交颈的浓情蜜意。 不过还有正事急待处理,只是很短暂的放下地一瞬,裴玄素箍着沈星的腰,一个纵越急掠,人已经抵达立在遍地血腥的山坡之上了。 “不要再找了!把追的人立即撤回来——” 裴玄素神色已转凌然,他一到,陈英顺赵怀义冯维等人立即往这边飞奔过来。 裴玄素当即下令放信号箭,让带人急追意图擒获活口的韩勃等人撤回来——他扫了地上尸首一眼,有一两个没有立时倒毙但重伤的,个个气绝,此刻脸色逐渐呈现些许青黑中毒的隐色。 陈英顺会意,立即扑上去掰开其中一个的嘴巴——这些人嘴里含着毒丸子,重伤无法动弹之后咬破。 裴玄素当即就知道,他们非常难获得活口的! 心念电转只是一瞬,他立即下令放信号箭,把正在追击的韩勃等人召回来! 裴玄素厉喝:“掉头!马上回去——” 此时中毒的人已经大多恢复行走能力了,裴玄素一声令下,迅速翻身上马,掉头折返。 他们以最快速度折返郑庄的后山坡,裴玄素扫一眼郁郁葱葱的群山峻岭,还有另一边底下闻声又跑出不少人的石房木屋村庄。他立即就将人分成两拨,一拨快速下山往各处道路和乡民打探和寻找脚印马蹄等徐分的行踪痕迹;一拨则冲着徐分的家和山中那些猎户小屋去,看徐分是否有留下什么东西。 日头越过积云,夏日的炽阳投射在山峦原野上,蒸腾起来,又潮又闷,所有人一通狂奔,此刻重重喘着,咬着牙关大声应是!。 人分成两拨,裴玄素亲自带的下山那拨,沈星和梁喜何含玉张合邓呈讳背着捡回来的工具包袱,则急忙掉头往徐分的家跑去。 沈星和邓呈讳负责徐分的家,梁喜何含玉张合和赵青几个心腹则往山中那些猎户小屋飞奔而去,哗啦啦带走一大群人。 裴玄素瞥一眼沈星的背影,时间仓促,两人连对一眼的时间都没有,但裴玄素把韩勃分到山中那一拨去了。 他抓住韩勃的手,韩勃立即回头,裴玄素也喘着,他低声和韩勃说:“你跟着她,不要离开。” 正事很重要,但沈星亦极重要。 假设只能二选一,他最后会选沈星的。失去这条线后续或许很艰难,但他还有斡旋设法的余地,但他绝不能失去沈星。 说到身手,如今的裴玄素韩勃和邓呈讳已经是当时佼佼顶流,武学越往后面越讲天赋,这是徐芳他们几个不能比的。 实际上,沈星方才惊险这核心这一圈人都还心有余悸着,韩勃立即点头了,“你放心,我不会离开她半步的。” “好!” 匆匆说了两句,迅速分开,两人立即掉头带人飞一样去了。 实际裴玄素舍弃追击拿活口迅速掉头的策略非常正确,时间过去还不是很久,郑庄这一片村甸乡镇也不是谁盘桓依已久的地盘,但这一片已经是南北交界的水乡之地很是人烟稠密,人多、雨后,总是更容易留下踪迹的。 裴玄素迅速分队搜寻询问,重赏和身份震慑之下,很快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有个放鸭的农人望见,几个人午前匆匆从那边的田埂小道跑过去了。 其中一个疑似徐分,是乡民这样普通穿戴靛蓝粗布短褐的;另外几个穿着普通便装,却是武士服,清一色青壮男子,都比较高大。其中好像有个很白净年轻的,和那个疑似徐分的靛蓝短褐的本地人并肩跑的。 第446章 往的方向是正南——恰好和假徐分引他们走的是反方向。 裴玄素一路追过去,在驿道旁的一处小脚店又找到踪迹,有人寄存了几匹好马,但午前几个上述装束的人来取走了。 去的方向,也是正南。 裴玄素以最快速度查获了正确的方向。 与此同时,韩勃遣韩含飞马来报,沈星那边有了重大突破! 徐分在乡野山坡孤零零了这么多年,徐家树倒猢狲散,他也不过凭着一份对旧主的执念在坚持着罢了。 一个人待着,自然会想很多很多。他想过自己突然被人找到,又或者被杀,或许发生了什么变故。 若有朝一日,这件事情重见天日,而徐家旧人找到他这里来,他好歹要留下些什么,告诉旧主后裔或曾经的自己人这里发生过什么?机械图又具体在哪里? 沈星一寸寸翻查徐分的家,小小的木屋子,里外两间,一个灶房,被火塘的烟火熏得黑乎乎的,此刻灯火通明,几乎连茅盖屋顶都被他们掀起了一遍。 最后沈星在灶台的外口最侧边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一个徐家军昔日军中使用的密语暗标,是对主子的。 ——这套暗语暗标,前生随着徐家消弭已经淹没在尘埃里了,最后还是沈星回永巷的家中清理家人遗物,在景昌小时候睡的那个木枕芯找到了一卷微见霉点的长纸,其上歪歪扭扭用炭笔默写着这些暗语和暗标符号,还有简单标明它们的意思。 这是小时候二姐教景昌的,她和景昌一左一右偎依着二姐,在灯下,听二姐一个个教他们,讲述徐家昔年的辉煌和功绩。 她笨些,人小小,半懂不懂;但景昌很聪明,二姐教几遍他就会了。 这一份,正是当年她和景昌两人趴在小桌子上做功课时,景昌默写的。她只会几个,照着景昌的抄的。 后来追忆,她那份早已经不在了,但景昌却唯恐自己忘记,把它藏在木枕里。可能是央二姐帮忙的,因为景昌也很小,自己弄不了这个木枕这么隐蔽的地方。 后来那些长长的岁月里,沈星一遍遍看着那份景昌孩童手笔的笔记,去追忆那些虽然艰苦但一家齐全回首是美好的幸福时光,她孤零零待在华丽的宫殿,点泪沾衫。 前生的琐碎事情的就不说了,反正沈星是很知道这些暗标的! 她一见,登时一喜,和徐芳邓呈讳及韩勃等人,几乎把把整个灶台都掀了,最后沈星从灶灰最底部扫出来一块半掌长的黑炭。原来也没什么不妥的,但此时此刻,她立即把黑炭用削刀小心破开,果然从里面取出一块一指长宽的铜片。 铜片之上,用钉子镂出三行小字,第一行——“弥州东城合头巷九户”。 第二行,“十里花楼 掮客陈二小蔺 ”。 蔺字的底下,还有四个字,“机械总图”。 闷雷般的马蹄声,裴玄素飞速赶至,沈星等人已经把整个灶台都几乎掘地三尺了,她赶紧拿着那个黄铜小片冲出灶房,裴玄素率人一跨步而入,他立即接过黄铜小片,垂眸一看,又翻转一瞥。 “弥州?机械总图!” 裴玄素几乎秒懂这个机械总图是个什么东西。 他几乎是马上,倏地抬起眼帘。 至于弥州,弥州在郑庄往南,大约一百里,过了沣水大江之后,紧邻南岸的就是弥州了。 恰恰好,就是正南! 和裴玄素查获的方向恰好一致。 裴玄素顷刻判断,这黄铜小片并非伪造,真是徐分留下来的。 裴玄素视线在这块被烟火燎得漆黑的黄铜小片上不过一扫,他倏地抬眼,“收拢人手,马上追!” 不马上追就来不及了! 当场韩含朱郢飞奔而出,往山中狂奔而去,山坡小屋顷刻放出信号箭,“砰砰”连连爆开焰火炸响。 裴玄素现在已经不忌讳明太子的人的发现了,因为他知道东宫那边必然有留人盯梢的。 雷鸣般的马蹄声,不少宦卫已经匆匆把赭衣披上了,滚滚马蹄旋风般往正南方向疾冲而去。 山头之上,一直紧盯着的哨岗见状大急,急忙放飞信鸽报讯。 …… 明太子接讯的时候,已经将要抵达弥水了,颠簸的半旧小车之上,他闭目隐忍脸色有些难看,迅速张眼,展开信报一看,登时面如寒霜。 只不过,明太子南下之行虽仓促,但也进行了一些预判准备的,恰好有一着就应在沣江之上。 宽阔的沣水江面之上,有来自江左陈州、逄州等地的漕运船,放缓速度,如今恰好在弥州段的江面上。 弥州是弥州景氏的封地,弥州此刻正打开北边水门,正远远不断从码头侧的支流驶出漕运船,和漕运大部队汇合在一起,将一起北上京畿。 ——门阀封地自治,说的是官员委任,但另外的地方和寻常州县都一样的,需正常上缴朝廷赋税。 南方一年两熟,各地州县已经开始上缴第一批粮赋。 长长的漕运船队首尾相接,一眼望不见尽头,押队的漕运使和夏以崖景汤等门阀的家主或嫡系话事人立即就把船队停下了。 …… 明太子两行和裴玄素这边是一先一后的。 由于弥州距离远,而后方的裴玄素等大队人马是直接亮出了身份铜牌,一路走的驿道最中央的预留官府通道,沿途所有人车慌忙退避畅通无阻,所以速度非常快。 第447章 最后几乎和明太子那边是前后脚抵达的沣水。 明太子等轻舟过去,他们不过一刻钟左右,也到了。 但却被漕运船和漕军给一下子拦住了。 漕运粮赋,国之重也,漕运船队和漕军是不受任何衙门拦截或搜检的——除了正常钞关。 漕军也和正常军队不是一个体系的。 这是防止有人层层设卡拿要,漕运船长途运输,要途径的地方太多了。且一旦有什么事,迅速就能追责到个人,让押运人员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所以漕运使和漕军是不听东西提辖司或其他衙门的号令的,哪怕是像裴玄素寇承嗣这样的国朝顶阶的高官,手执权柄的要员。 即便裴玄素拿着便宜行事的圣旨,对方有心之下,也得扯皮一段时间。 可现在争的就是时间! 裴玄素一扯马缰,膘马喘着粗气人立而起,他一见江面的满满的漕运船队和已经戒严清空的江面,脸色当场的一沉。 ——漕运船出时,漕运使看情况,是有权力暂时清空江面,不允许其余人船过渡,以免有不怀好意者接近停泊江心整队中的漕运大船们。 这时候,斜后方嘉州的方向,马蹄隆隆狂奔而至,是寇承嗣窦世安和宦营掌军李仲亨等率着先头部队已经快马赶至了。 一见这情景,听顾敏衡小声快速解释一番,寇承嗣窦世安等人脸色当场就变了。 ——因为如今朝堂争斗很厉害,漕运有一半被东宫捏着,而江左陈州、逄州至弥州这一代的漕运运输正是由东宫那边负责的。 所以眼前这些漕军漕运使必是东宫的人,至于门阀更不用说也是。 ——寇承嗣领抚慰使差事之前,正被神熙女帝安排下全面接触政务,所以他非常清楚。 窦世安等作为太初宫一系的核心文武将官,该知道的也知道。 连招呼都来不及打,所有人又急又气。 寇承嗣当机立断,对裴玄素道:“这里交给我!” “你先设法过去!” 寇承嗣恨得咬牙又切齿,当即已经已经取出他的身份令牌,喝令心腹上前到江边交涉去了。 裴玄素也不废话,当场就把去了卷轴用油纸包裹的便宜行事圣旨扔给寇承嗣,他带人驱马迅速疾退到树丛隐蔽处,一边扫视附近有无对先眼哨,一边准备。 他直接把刚刚披上的香色蟒袍扯了下来,想了想,对沈星道:“你和我一起过去。” 他心里那根弦还绷着,根本不放心沈星留在这边。 另外,可能也会用上勘察台部。 裴玄素身后的,包括韩勃邓呈讳冯维顾敏衡梁彻等等,及赵青和几个身手最好的心腹女官,都迅速把刚匆忙罩在外面的官服赐服给脱了,直接露出原来的便服。 这么个天,这么氛围,人人都一头一身的热汗,傍晚的夕阳映红半边天,江水红光粼粼,但没人顾得上留意风景半眼。 窦世安和李仲亨翻身下马跑过来。 窦世安问:“上清,我和你一起过去,还是……” 裴玄素想了想:“还是留在这边,带着后面的军士一起过去。” 他吩咐李仲亨也留下来。 李仲亨是昔年赵关山的老心腹,掌着宦营那边的,忠心耿耿,如今一个亲侄李珩利和养子李欣信都跟在裴玄素的身边,对裴玄素也是非常忠信,闻言立即就应了。 窦世安和李仲亨急忙掉头之后,裴玄素点了四五十人,分成几队。至于剩下的人,等他们成功抵达对岸之后,再二次设法过来。 这么大条江,泅潜隐匿总会有办法过江的,就是人不能多,不然目标一大就会被发现拦截,失去本意。 裴玄素逊色睃视江水北岸,寻找合适的下水点,发现漕军已经全涌至漕船冲着北岸的这边,并举起弩.箭对准岸边,紧紧盯着,这是防止有人采用这个方法潜过江。 裴玄素冷哼一声。 日暮余晖,夕阳粼粼,很多东西都成了黑色的阴影,包括漕船上的人。 但裴玄素非常眼尖,他瞥了两眼,很快就发现了夏以崖的身影。 那个高大颀长身姿英武、腰悬平章政事银袋又身着逄州漕运使军服披着暗红披风、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站在仓厅侧的甲板上,在江水粼光和舱厅暮色的笼罩下呈一个黑色的阴影轮廓。 但裴玄素一眼就就把这个人认出来了! 裴玄素对夏以崖之恨,并不逊于那明太子。 如果可以,裴玄素要一寸寸将这些人的皮肉咬下来,一口口全吞进肚子里,满目满嘴的血腥和仇人的血肉,方能稍慰他心头之恨。 沈星感觉他扫视的动作陡然一滞,整个人的情绪都阴沉了下来,坠进黑暗的深渊不见天日的那种阴冷厉戾。 她不认得夏以崖的黑影,但她感受到他的情绪变化,有点担心,急忙握住他的手。 裴玄素收敛心神,移开视线,侧头冲沈星扯唇笑了下,他也没说看见夏以崖。 明太子当初令漕运船缓行,未尝没有用夏以崖吸引裴玄素注意力的想法。但裴玄素根本不为所动,他甚至垂眸,心念电转,立即使人取笔墨来,他飞速手书一封,命人迅速拿着靠近与漕运官交涉的人群方向,私下塞进腰悬江左夏氏家徽的人手中。 信是给夏以崖的。 第448章 ——“若顺,东宫将很快平太初宫。你不会,真想明太子这么快赢吧?” 语气冷冷淡淡,几分讥诮冰冷。 但横折弯勾,尖锐冷沉了很多,却依然能看得出是裴玄素的亲笔手书。 夏以崖接了这封短信之后,微勾唇角一平,脸色阴晴不定,明太子表面干了什么他知道不少,毕竟最开始是通过他往门阀伸手的。 但明太子具体部署什么他不知道。 门阀的目的是左右逢源,最好的展望是斗争到最后,皇权弱,而门阀兴。 夏以崖将纸条揉烂,扔进舷窗外的水里,他垂眸沉思片刻,快步走了出去。 那边不表。 夏以崖就算有意放水,他也不能明显做,这边还有得拖。 裴玄素半句废话都没有,他附耳吩咐房伍几句,后者快速飞奔,往明面人群走去。 裴玄素将这件事告知寇承嗣窦世安李仲亨等,旋即点了二三十人,立即就掉头,往江岸较昏暗的树林芦苇丛一代而去。 他干这个事是为了后方的大部队能更快渡河,弥州是景氏自治,这个景氏正是已经勾连在一起的十一门阀之一,很可能是明太子的人。若有个什么,必须有寇承嗣窦世安这边率的官方兵马大部队迅速交涉。 但对目前裴玄素必须立即过江追去是没太多正面影响的。 最多过江顺利一点。 裴玄素带着人在暮色中稍稍绕一点路过了到芦苇荡,在芦苇荡深处下水,一路潜游到漕船范围之后,专挑江左夏氏的船上。夏氏的粮船果然警戒松懈,很容易就通过这连排漕船,抵达漕船范围的南边,他不禁冷笑一声。 裴玄素眉目阴沉,他身边都是韩勃顾敏衡梁彻等第一梯队的心腹,还有赵青梁喜等人,后者有水性略差的,梁彻他们亲自带着。 沈星跟在裴玄素身边,她水性还行的,用不着别人帮着渡气,离开了漕运船之后,就可以用芦杆换气了。 一行人三十二人,个个脱去鲜艳的赐服,紧身窄袖的武士服湿淋淋贴在身上。 一上水,裴玄素顾不上废话,已经过了将近小半个时辰了,他心焦如焚,厉喝:“马上走!东城合头巷——” …… 接下来的速度,一下子就提升了。 而明太子以最快速度,已经进入弥州城,抵达东城,打听着找到了合头巷九号。 常尚峰张旸几个从徐分和沈景昌的对话中得知了弥州和合头巷九号的信息之后,立即私下往后面传了信。 明太子加快速度,已经比徐分他们还要在更前面了。 是最先抵达合头巷的。 后方的消息不断传来,按时间推算,裴玄素必然已经渡江直奔合头巷而来了! 明太子紧绷,一刻不停,遁着街上人指路说的方向,冲进了合头巷。 长长的青砖巷弄,普通低矮的房舍,老人纳凉,街坊在门口吃饭,小孩打闹,人并不少。 九号在中间。 明太子一行步履急促,一望见九号,只见不大的房子门前,放了一张桌子,摆着猪头肉等市井请客的菜式。 大约客人还没来,用竹罩子罩着,一个童子正和依靠在敞开大门的门框侧穿家居便鞋的年轻男子在说话。 这个年轻男子,很明显就是蔺卓卿了。 明太子倏地刹住脚步,都不用他吩咐,身边的张蘅功高子文等已经率人直冲而上,一把按住年轻人。 童子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掉头跑了。 张蘅功瞥一眼,那童子蹬蹬蹬两脚齐整跑得飞快,也没在意。 明太子率人急冲而入屋中,房舍不大,能藏东西的地方也不多,很快撬起地砖,找到了一个被油布层层包裹的陈旧樟木匣子。展开一看,只见是非常大的一张羊皮图,青蓝色笔锋描绘异常的精细复杂,机括、分解,正正是那张他们寻找很久的机械总图! 机械图到手了! 但蔺卓卿跑了。 原来那个被按到的年轻人竟不是蔺卓卿,只是对门的小伙子,那个童子才是! 五尺的身高,日常刻意穿成这样的,他工作原因大家也只是笑话并不奇怪,他右脚穿的增高鞋,看起来一点都跛,赶紧跑了,没命狂奔。 ——徐分可以在灶台留后手,蔺卓卿当然也可以给机械图备份,甚至他对着机械图那么多年,很可能已经默画如流了。 他本身也是一张机械图。 裴玄素还在后面,马上就要到了! 并且这个蔺卓卿必然是知晓当年一些内幕的,所以必须杀了! 几乎小伙子一叫嚷,他们立即就发现捉错人了。 明太子面色一变,厉喝:“赶紧追!” 张蘅功带人去了。 明太子很快就翻出来那张机械图,他迅速离开合头巷,跟着暗标一路追上去,追出了城,最后在东郊的十里花楼前停下。 张蘅功他们堪堪追到这里,蔺卓卿到底是本土生活很久的人,人有机灵,左钻右插,最后冲进了青楼大门! “公子!蔺卓卿进去了!” 明太子喘息得厉害,他冷声道:“进去!必须把蔺卓卿给杀了!” 后头,裴玄素率人已经快到了! …… 短短时间,合头巷九号迎来了两拨人。 裴玄素一见桌倒凳翻心下就是一沉,围拢的街坊说着“糟了,张大头也不知能不能跑掉!”。 第449章 沓沓的快马和奔跑声音传来,街坊惊骇,作鸟兽散。 裴玄素艺高人胆大,一马当先率人直接冲入,也不用叫勘察台了,屋里很明显刚刚被翻过,连地砖都掀起一大片,沈星跑过去,徐芳邓呈讳急忙跟上。 裴玄素扫一眼跟上。 沈星张合不顾脏污,在地面那堆乱砖扒了两三下,很快就露出了那个藏匣子的坑——被毁坏过,但很明显还是能看到长方轮廓。 韩勃陈英顺不用吩咐,立即带人掉头冲往左右附近的邻居屋子。 但邻居害怕,已经跑得人影不剩了。 机械图被东宫的人得到了。 但蔺卓卿跑了! 裴玄素站在屋中仅仅瞥了一眼:“追!” “去打听十里花楼!这个蔺卓卿化名陈二小,是个掮客!”这个十里花楼应该是个他的工作地点。 这年头的花楼就是青楼,听着很大很大的样子,环境和人员想当然非常复杂!人急慌之下,更容易往熟悉又复杂的地方去试图甩脱尾巴。 裴玄素判断异常的精准,追根本没法跟着踪迹去追,这大街人来人往,明太子和蔺卓卿已经不见踪影。 但十里花楼一打听就出来了,并且这个“陈二小”果然是个在十里花楼工作的掮客! 十里花楼在东郊,他们以最快速度出城,紧张的情绪抵达。 远远望去,只见人马车辘,华灯绯粉香风处处,而抵达一刹,见那偌大的花楼门户之前,有约莫数十个清一色青壮男子的黑影背对着他们的方向,后者在花楼对面站了片刻,立即冲花楼大门而去。 ——这些不用寻常的人,必是东宫的无疑! 没错! 这蔺卓卿果然是遁进去了。 …… 南方繁华,青楼业繁荣,弥州是门阀自治,没有普通衙门的监管限制,甚至景氏对这个行业大力扶持。 有趋之若鹜的人,就有繁荣,人一多,商机就多,弥州就会越来越兴盛。 十里花楼是弥州第一青楼,声名远扬,其建筑在攀荡山的崖壁之前,原来是一条栈道栈房,后来越做越大,说是十里过了,但彩瓦青肆舞坊嬉笑,房舍林立成片重叠,足足有五六里地的长度的。 就宛如一个小小坊市,无数姑娘,莺声软语,嬉笑纱衣,风,瓢客无数,纸醉金迷,兴旺到了极致。 白天黑夜都不歇业,入夜更是抵达了顶峰。 蔺卓卿往这边跑,真的一点都不错的。 裴玄素带着人后脚抵达,第二批的渡江的人甚至都到了,张韶年赵怀义等人个个湿淋淋的,跑一路都干了一半了。 只是到了这里,却犯了个难。 在场的基本都是阉人,相貌特征明显,青楼的人见惯男女,他们想进去,一到门口就估计就被人发现了。 他们倒是没什么好怕的。 只是这个十里花楼,应该有景氏的掺股,甚至很可能幕后东家就是景氏,看守大门的那些清一色的蓝衣的打手护卫们,个个都是精神奕奕的青壮,甚至偶见一两个身手还不错的。 守住门口,又不断巡逻,不让任何人有机会搞事,颇是严阵以待。 东宫的人已经进去了,他们一旦门口被阻,怕是就要痛失蔺卓卿了! 况且,裴玄素冷冷:“这弥州景氏有可能是明太子的人。” 他可没忘记沈星说的,前生南方十一门阀纵连兴起门阀之乱。现在门阀之乱起不来,但这南方十一门阀,除了夏以崖之外,必然至少还有一些是像杜阳卢氏这样为明太子掌控或半掌控的。 ——事实上还是。明太子进去之前,停顿那一下,正是取出他的私印和飞速手书一封,命人立即去弥州府衙交给景氏家主景毓秀。 吩咐景毓秀立即带人来,把花楼封住,他必须杀死蔺卓卿。 一为阻拦裴玄素。 二另外更重要的是,寇承嗣窦世安等朝廷明面官方军马一旦渡江,有圣旨有禁军,景氏将会立即被压制,明太子将会非常吃亏。 所以景氏务必要也拦住寇承嗣。 明太子前后两封私信给景毓秀,一封是渡江时,一封是进花楼前的。 他考虑一瞬,并没有通知花楼的管事,因为太复杂太废时间了,蔺卓卿早就跑没影了。 黑黢黢的夜,不断有人车从身边过,去往灯光彩绣娇声呼唤香风多里的十里花楼。 裴玄素顷刻就想定:“何舟带两个人留下等寇承嗣等大部队。一旦寇承嗣到,让其立即圈住这个十里花楼,一个都不许进出,关门搜人!” 这么肩摩踵接,这么大的地方,谁也说不好要什么时候才找到这个蔺卓卿。 “其余人,大家稍事收拾伪装,韩勃、陈英顺、贾平,还有徐芳冯维邓呈讳你们,随我走正门!” 正门即是紧跟东宫的人进去的。裴玄素点出来的人,基本都是有十五六岁以上才净身的,看起来更像普通男性的。 “剩下的人,从临街的楼窗露台等地方想办法进去,进去后不必汇合,想尽一切办法!务必找到蔺卓卿!一旦找到,可放信号箭。” 至于赵青几个监察司女官:“你们自行找办法进去。” 裴玄素沉声而快速吩咐完毕,他拉着沈星,迅速闪进后方的暗巷,避到阴暗之处。冯维等人心领神会,也跟进去,佯装整理衣物。 第450章 一路上潜江又跑,幸好没有挨蹭,加了杜仲胶的妆粉勉强撑住了,但一路汗流浃背,也快到糊妆的边缘。 裴玄素撕下里衣的下摆,连续擦了两次的脸,脏的衣摆也不敢扔,直接揣怀里。 两人一起动手,飞快把妆重新描好。 孙传廷和陈英顺他们已经飞速敲晕人找了好几身的衣物来了,裴玄素和沈星迅速换上。 沈星躲在暗巷的箩筐杂物处,飞快把衣物都剥下,仅剩下兜衣小裤,又匆匆套上干净的绸衣。 沈星一边喘气一边干的,一切实在太赶太急了,这会儿谁都没有喘均气。 她直接脱了,裴玄素背对着她换衣把她挡在里面,身后窸窸窣窣换衣服声,但这会儿谁也没顾得上想其他。 沈星有点舍不得工具包袱,但这会背着是不合适的,只好扔下在地,她一身青色绸衣,看起来是个少年模样。 而裴玄素一身玄黑的武士服,高大俊美,艳丽无双,目若冷电,气势凌厉。 他一把拉住沈星的手,“我们走!” 他现在还不知东宫有多人来了,后续还有没有人来?但想来是有的,毕竟伏击他们那里就有一拨。 所以稍一思忖,裴玄素并不肯将沈星留在外面,在外面鞭长莫及,他更不放心。 东宫今日坡下所为,已经触及他的逆鳞,他某根心弦绷得紧紧一直没有放松下来。 还是把沈星带在身边更放心。 裴玄素带着十几个人,松开手,大家稍稍分前后,迅速越过大青石阔街口,从十里花楼而入。 这时候,明太子那边的人,才进去了短短百余息。 他们的速度很快。 一进去,是一个超级大的花厅,粉红彩绿,各色华灯,丝竹菲靡之声。这是一个水池大舞台,数十名衣着清凉的舞姬在上面飞快旋转起舞,水池一圈观众席,方桌无数,满满当当的人,男的放肆笑声喝彩,女的软语偎依,甚至有人已经手不停,附近叫好声不断。 无数的彩绸,无数的灯影人声,吵杂无比,裴玄素一进来扫一眼,顷刻锁定了正门进来可以走的通道。 分成了五队人,韩勃带着人冲上楼,陈英顺赵怀义等则往两边多条长长的粉巷厢房去了。 没有人有心思看这些女子半眼。 而裴玄素则亲自带着贾平冯维邓呈等三四个人,徐芳徐喜紧随其后,往他判断最可能是蔺卓卿会走的花楼工作人员通道小门冲进去。 但一行人明显不是花楼内部的人,太引人瞩目,还被拉住诘问了好几次。 最后还是闪进一个房间里,沈星匆匆披上这里舞姬的紫色纱裙,把头发打散下来随意绾了下;贾平也换上了一身红的,他净身年纪小,但阴柔感不重,看起来很清秀白皙,喉结也小。 最后裴玄素徐芳和邓呈讳冯维实在是伪装不像,就由沈星和贾平拉着,佯装被拉进来的瓢客。 后续果然立即顺畅了,除了被催促赶紧带着客人上房,下次不能走这里之外,再无阻滞。 沈星和捏着嗓子的贾平不断打听,“见到陈二小了吗?” 最后果真在尽头门口一个杂役嘴里:“陈二小?哦,从那边过去了,有一会儿了。” “那个跛子,不知招惹什么人,好多人追!我等会就去告李头,嘿!你们这是……” 裴玄素直接勾住他的脖子,一扼,让他短暂昏迷,直接放倒。 他们匆匆往那边追了过去。 之后穿过天井,又进入一个大花厅,一路上都是觥筹交错男女无数,薄纱姬女穿梭,嬉笑纷杂。 沈星一路急赶的喘气已经平复下来了,这十里花楼精致华丽,水车冰盆都有,透体的清凉,身上的热汗也彻底收敛起来了。 就是很紧张,也忐忑,不断东张西望顾盼。 她身上穿的紫纱舞姬裙,很长,有些曳地,领口露出锁骨一大片的白皙皮肤和天鹅般的颈项,她有点不习惯的,用宽宽的纱袖掩着。 裴玄素一直紧紧抓住她的手,她也紧紧回握他的手。 她下意识贴着他握着她手的左臂。 软软的,乖巧的,不用人说,她自己一进去放衣服的房间,就自己赶紧拿了身纱裙来换。 裴玄素不方便开口,她和贾平不断询问路上花楼的人,一点都不露怯后避。 但她估计还是很紧张的,不用问人时稍稍一停,就下意识贴着她。 乖巧的,柔软的,又努力,听话得不得了。 裴玄素一半心凌厉焦急,另一半心因为她快化作一滩水了。 她能当挺拔的小白杨,但窝着你的心的时候,却能将你的心融化。 此时此刻,紧绷到极致的睃巡追踪之际。 裴玄素一刹却有个念头。 人这一辈子为了什么? 哪怕最后真的权倾天下,身边没有了这么一个人,又有何快乐可言? 复仇成功之后,估计也就空荡荡。 裴玄素深吸一口气,借巡睃望余光望了她一眼,她也仰脸顾盼,雪白无暇的脸颊,面带焦急。 也不知她想什么了? 裴玄素可了解她了,知道她肯定有情绪起伏的。 …… 沈星当时是想蔺卓卿东宫的人,还有景昌了。 好在他们有徐分留下的铜片,知道蔺卓卿是在十里花楼的做工的,还有化名,一路询问,都没有跟丢。 第451章 又在一个彩楼天井和纸醉金迷的花厅而过,无数彩绸彩灯,脂粉的香味充斥鼻端。 红红绿绿,灯影明灭,她跟着前方这个人走,她紧张极了,只是穿梭间视线挪转间,瞥见她身前紧紧抓住她手的这个人影,却又闪过一丝的恍惚。 实在这个背影,她真的仰望、期盼了很久很久了。前生多年,她甚至懵懂不知道。 今生终得以牵手。 丝竹音色,嬉笑脂香,轻纱垂帷在拂动,好像呼呼风声在身边过了,悦耳又紧促。 而身前这个人,她此刻只看见这个熟悉的背影,昏暗和灯影交错,他背影是玄色的——黑中又带点暗红的颜色,好像今生要携手的他,又像前生那个坏人衮烈的背影。 肾上腺素在人紧张极了时候会狂飙,正如此刻沈星。她明明一点都不想分神的,因为她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能耐,可偏偏这个紧张万分的时刻,她却奇异地可以让明私的情绪都在脑海翻涌起来,两者都那么剧烈,却两者都同样清晰。 前面的背影放大,时间好像变缓了,她在奔走着,被他紧紧牵着手奔向前方,走向未来。 这个好像今生,又像前世的身影,轰隆隆的在心口碾来碾去。 她忍不住细细叫了声:“裴玄素,裴玄素。” 她发誓她很小很小的声的,在这个吵杂的环境里,他却一下子回转身,揽住她,低声:“别担心,别害怕,我们应该很快就追上他们了。” 她一喜,心中另外一半的情绪随着他这个动作大涨,她下意识就着他的环搂往他怀里偎了一下,小声:“我不怕。” 你别担心我。 她这个信任无比的乖贴动作,裴玄素硬得像冷铁般的心脏都化了一下。 只可惜他也顾不上说太多,两人低声说了那么一句,脚下没停过,稍分,继续往前面快速拨开人群挤追上去。 他们很快接近明太子那边和蔺卓卿追逐的核心区域了! 这个蔺卓卿确实是个很机灵,一路不断伪装躲闪,这里是他的地头,他非常熟悉,甚至他先换了一身杂役服,最后又换上了舞娘的纱衣,又踩上疏通渠道的高跷改变身高。 后者,一时之间,明太子一行还真的暂时失去了目标,被他混淆住了。 人很多,纷纷穿梭,嬉笑怒骂,不过不同于裴玄素等人,蔺卓卿一路跑过来动静不小,明太子等人急追也是。 所过之处,不小的骚动。 明太子一行人先砸了金元宝,按下阻拦的人,最后不得不把南下特地携带的景氏家徽扔出去了。 他没有这么多时间应对花楼负责人,紧急追寻蔺卓卿,这里人这么多这么复杂,明太子厉喝一声:“滚!” 那个老鸨和花厅看场接过家徽一看,慌忙退后,不敢在阻拦说话。 明太子立在大花厅的二楼栏杆之后,不断巡睃,慢慢往前踱步。 而他无意之间一侧头,裴玄素?! 明太子心一凛,当即偏头遮挡他的脸,冲张蘅功胡善等人一抬下巴。 张蘅功胡善等人大凛,东西提辖司的人竟然来得这么快?! 他们赶紧掉头往明太子所示的方向冲去。 明太子在廊柱后往那边瞥了两眼,垂了垂眸,他毫不迟疑立即掉头往蔺卓卿失踪的方向去了,高子文郑密等人紧随其后。 层层轻纱拂动,人声笑声丝竹声,裴玄素突然一侧耳,他竟听见了明太子的声音! 那个清润疏朗微带焦尾的独特韵味嗓音,此刻褪去清润,凌厉而摄人。 裴玄素心一凛,倏地抬眼,在此时,他视线越过层层的垂帷和人影,望见香木走廊尽头的一个大花厅的二楼,一个青色的轻纱垂帷侧,高子文的侧脸一闪而过! 己方已经追上了蔺卓卿和明太子了! 明太子竟然亲自来了吗? ——看来他没有猜错这个机械总图是什么,这一下,还真直击核心了! 观高子文沉焦的神色,不断巡睃,显然还没得手! 只是不等裴玄素迅速逼近,张蘅功胡善等六人已经掉头往这边来了。 裴玄素身边高手不少,明太子是知道的。所以他遣过来的这七个人,要么已经独当一面,要么就是他本人的贴身暗卫,都是当世最顶尖的一等一高手,并且全都是盛年巅峰期的——不亚于当年两仪宫皇帝身边的仇焰。 裴玄素身边同样量级的,一个他,一个邓呈讳。 韩勃赵怀义带队往另外方向去了,不知发现了他们留下的暗号跟过来没有? 六对二。 但现在绝对无法硬碰硬。 裴玄素等人一滞,不得不迅速急退,张蘅功胡善等人往这边快速而来。 危险来得非常突然且快。 身边纷杂的人流,不断有姬女和客人碰到他们的肩膀身体,裴玄素他们迅速退到香木长廊的尽头,然后被堵住了,身后是墙壁,连窗户都没有。 不过两侧有房间,这房间一阵阵的让人迷醉的香薰,两边半开的房门,房内各自有个妖娆姬女在房中搂着个小生在贴舞,已经在交脖缠磨起来了。 一个个大大的房间,内里人不少,都是一对对的,男的带一个已点好的姬女,台上表演越来越火热,观众一对对动静也越来越大。 这长廊尽头,除了两侧的房间,还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木楼梯,但很窄,上下人不少,冲下去估计一下子就被塞住了。 第452章 无法绕路追上去。 那边不断推开人迅速往这边来,抱怨声骂声不断,越逼越近。 一旦短兵相接,他们这边必要死人;并且抢这个蔺卓卿也彻底宣告失败告终了。 裴玄素呼吸很重,走到这一步了,他是不可能甘心功败垂成的。 推搡声紧随其后,在场所有人神色的都不禁狰狞了起来,是不忿,是急切的! 裴玄素神色阴沉凌厉,电光石火,他瞥一眼两侧的房间,和邓呈讳及冯维对视了一眼。 裴玄素迅速侧头,很极低的声音迅速在邓呈讳和冯维耳边交代了两句。 贾平徐芳徐喜也隐约听见一点。 仅仅一瞬低语,他们几乎毫不犹豫,各自推开两侧的隔扇门,闪了进去。 正好他们也有男有女,也穿有穿姬女纱裙的,裴玄素拉着沈星,邓呈讳冯维簇拥着贾平,各自混进了两侧房间那些观看现场表演的靡靡观众之中去了。 徐芳徐喜迟疑了一下,但裴玄素沈星一男一女伪装正好的,在近身保护但带来更高的风险和避开带走危险的两者间,他们很快选择了后者,也簇拥贾平进去对面房间了。 裴玄素的武力值,哪怕以一敌几,也足以暂时保住沈星的,他们就在对面。 时至今日,他们已经确信,裴玄素不管什么情况都会竭尽全力去保护沈星的。 短短一刹,闪过不少思绪,紧张的氛围,但徐芳徐喜两人对视一眼,匆匆迈步同时,心头都不禁有几分百感交集。 …… 这些房间又窄又长,垂纱靡靡,没有椅子,遍地坐毯,各种家具都是镂空的,方便观看表演,也方便搂着点好的姬女现场就做——这其实就是一个个群靡小厅。 裴玄素吩咐完邓呈讳和冯维之后,旋身推开身后一扇门带着沈星进去,两人飞快在房间找了个屋柱边靠里的位置,用轻纱挡一下,佯装也拥抱在一起观看表演一边亲吻。 他用极低的声音在沈星耳边说:“先等一下,稍候邓呈讳会伪装我,找机会破门而出,将人引走。我们继续追。” 沈星“嗯”低声应了一下,她忍不住也很小声:“你说,景昌在吗?我们能追上他吗?” “现在追上也没用。找到症结,才能彻底解决它。” 裴玄素唇微动,低声说:“只要抓住蔺卓卿,我们就抓到核心了。相信我,很快会弄清楚,会可以的。” 这个答案其实没有很出乎意料,沈星乍听失落,但须臾她就重新提起精神,“嗯”答应了一声。 裴玄素的沉声总有一种让人笃信力量,在他身边沈星总觉得很安心。 她下意识贴进他的怀里,把脸贴着他的肩。 裴玄素拥抱住她。 沈星稍稍平复一息,赶紧松开一点。 两人侧耳聆听门外的走廊,眼睛迅速把这个大房间扫了一眼,只是扫到中央的表演的时候,两人都不禁顿了一下。 中央荼薇花大圆毯上,那个舞姬和小生已经进行到实体表演的阶段了,那小生脑袋埋下,啧啧有声,舞姬的啊啊声像钩子似的。 平时还好,裴玄素看这样的表演他大概就当两个交-合的人形动物,他连眼皮子都不带动一下的。 沈星也是,她倒不会不为所动,但最多就尴尬不好意思。 但此时此刻,有这个人在身边,两人瞥了一眼,闪电移开,又对视一眼,异常尴尬和脸热。 裴玄素轻咳两声,赶紧侧头,凝神留意门外动静。 沈星也是。 可两人是抱着的,彼此能清晰感受到对方的温度和身体,到底是不一样的。 屋子的熏香是特殊制的,淡淡的催情作用,不透风,随着那啧啧和啊啊声,渐渐的,有点燥热起来了。 门外张蘅功胡善等六人已经后脚就到了,分了三人以及顺着楼梯冲下去,但很快冲回来两人,耳语两句,张蘅功胡善很快将重点怀疑对像放在这长长走廊两侧的十数个大房间里。 他们一个一个房间走过,在外面锐利双目巡睃,扫视房内的男男女女每一个人。 能不能过关,就在这里了! 裴玄素心里其实很焦急,担心蔺卓卿没挺住。 但此时此刻,被张蘅功胡善等人发现他绝对是最糟糕的情况。 沈星小声:“要不,你也……” 她将他的手放在她的锁骨之上。 因为房间里头的人,都已经各自搂抱成一团,开始行那种事情,不少姬女的上衣已经剥了,百花柔软,香风扑鼻。 在众人都躺倒的情况下,他们坐着就很显眼,裴玄素和沈星也赶紧上下扑倒在坐毯之上。 但这样也不行,还是显眼。 心脏咄咄狂跳,两人心里也担心隔壁的邓呈讳徐芳他们,但此时此刻,那边没动静,他们得先稳住自己。 裴玄素赶紧扯了发髻,一头长发如瀑,挡住了他的颜面——室内酒意激动头发凌乱的男的也不少。 他直接跨.骑在沈星,好像旁边的人一样。他迟疑了一下,但双手放在沈星的肩膀,一扯“嘶啦”一声,但这里的纱衣太过轻薄了,他估算有误,竟直接撕开一片。 这是兜衣纱裙,为了配套,沈星连兜衣也换的,这个一个撕扯,直接笋尖半露! 此刻两人紧张又热汗,一直全身贯注关注着室外的脚步声和隔壁的动静,裴玄素估计邓呈讳徐芳那边撑不了多久了,靡靡香息,他汗水滴下来。 第453章 谁料突然来了那么一出。 恰好外面脚步声行到过来,一双锐利的眼睛透过镂空的隔扇盯着室内,睃视往这边。 是张蘅功和胡善,这两个人,身手连裴玄素都有种心头一凛的感觉。 他几乎是马上,就捂住了香笋,以免被人窥见。他长发如瀑,披散,一身暗红玄衣,居高临下,俯身亲上她的颈侧,从耳垂下颌线一路至肩侧。 谁也没想到,竟然在这种情况下,两人有了这样的关系突破。 他呼吸急促,唇下的力道很大,到最后咬了沈星的香肩一下。 那种一路清微刺疼,到骤痛的感觉,沈星不由“呃”蹙眉一声。 事实上从刚才开始,她从隔扇门无意中往回一瞥,他长发如瀑,披散凌厉,有一种极致艳丽又阴柔摄人的感觉。 只是一眼,沈星就不禁愣住了,她无法抑制,心脏颤栗了起来。 前世,裴玄素这般骑过她无数次,两人也不是天天都吵架的,矛盾中,也有妥协和稍缓的时候。在花架下、窗畔的矮榻侧,也不一定是做那种事,嗔怒嬉闹,他每每都要压服她,这个动作经历的千百遍。 更重要的是,这样的批头散发极致艳丽阴柔的模样,她更是见了无数次。 两厢合一,方才乍一眼,她仿佛见到了他前生的模样! 沈星不敢说话,她嘴唇哆嗦着,口型:“裴玄素,裴玄素。” 她连手足都战栗起来了,忍不住伸手抱住身上的人。 裴玄素侧回头,她又清晰看见他这张年轻不少且眼神也有些不同的面庞。 前世今生,仿佛在此刻混为一体。 紧接着,裴玄素俯身,从她耳垂一路到肩膀,还手他双手陡然一握的感觉。 裴玄素只是下意识,但偏偏就是这种流露本能喜好的下意识动作,沈星“轰”一声。 紧张到极点的氛围,此刻的颅内轰然而炸! 这些动作,都是前生那个“他”标志性动作。 他的阴冷、喜怒无常,时时阴鸷又动作间又添些阉人特有的阴柔锐利,但实际上,他是个自傲而霸道的性子。 可以一直磨着她,从得手后每一天晚上从不缺席,一直折磨到她愿意服软为止。 所以他的动作都是这样让她微微刺痛的,狠狠咬上一口更是经常有的事。唇最爱从耳垂到下颌线到肩膀,还有双手那个陡然一握的动作! 简直就是一摸一样。 沈星此刻连心脏都颤抖起来了,这种极其私密的动作,一下子重重搠中了她心内最柔软的地方。 她一下子都有点承受不住了,又突然热泪盈眶。 客观上,前世今生确实是一个人来着,所以沈星并未花费很多时间,她就说服了自己接受了。 并且她才刚发现,她对二哥也是有感情有喜欢的。 一辈子细水长流,她可以爱他一辈子,直到永远。 其他复杂的,她也不去想不去难为自己了。 她现在就很幸福的。 她是这么感觉的。 但是此时此刻,她刻意忽略刻意遗忘的那一段,随着裴玄素今天这个披发模样和流水行云般的动作,一下子戳中她的心! 沈星眼睛一下子的热了,她从来没有这么一刻这么清晰地意识到,这真的就是一个人啊! 沈星低声喃喃,紧紧搂着他脖子,“裴玄素,裴玄素,你别总是这么用力,我好疼的。” 她声音有几分委屈,又不自禁带上了一点撒娇。 房外房内,这个靠里的角落,她连身躯都战栗起来,不是冷的。 裴玄素也是连头都微微晕眩,这种火热的接触,她的紧紧相拥,姿势和状态和身边这一双双一对对的人融为一体,他一边竖着耳朵听着走廊,另一半却是浑身都炽燥了起来。 他咬了一下她的肩膀,回到她的唇,和她深深拥吻,可唇舌交缠许久,厮磨得他快要喷火一般。 这一刻,要不是理智在,他都要把蔺卓卿和明太子抛在脑后了。 她突然热情得不得了的紧箍和回应,哪怕明知是半演,他都快喷火了。 她呀,永远都那么乖巧可人。 还突然这么热情,弄得他舌根都痛了。 可偏偏就是因为理智还存在,裴玄素非常清晰地听到了那个“总”字。 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他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沈星骤然一醒。 其实这些房间的熏香都是特制的,越激动都晕眩脸红心热,但裴玄素突然停住的动作,让沈星的情绪和理智都一醒。 裴玄素慢慢直起身,直起一半,披散的长发笼罩,遮住门外的视线。 他那双漂亮丹凤目和剑眉斜挑上扬,一旦沉下脸的时候,看起来相当凌厉。他城府和权位到了至今,眸底漆黑深沉一片,裴玄素不高兴的时候,仅仅一个收敛神色的面无表情,已经相当让人胆寒心颤。 沈星初时有些茫然:“……怎么了?” 她原本还沉浸在两人是一人的那种心颤喜悦中,见他这样子,不禁这怔住了。 然后她就想起了刚才那句,“你别总是这样”。 沈星本来觉得没什么的,确定关系后,裴玄素要是问她,她会告诉他的。 可他这个突兀动作,让她不禁心里有些惴惴起来。 第454章 方才心里那些喜极而泣的情绪,不自觉按捺下来。 她脸颈和肩膀还有一双笋儿,被他弄得牙印嫣红狼狈不堪,还细细喘着气,但这一刻她眼神有些不安。 可现在并不是说这些事情的时候! 裴玄素有千言万语,但他耳聪目明,听力极其敏锐,他突然听见那已经在这条长廊巡睃了两个来回的脚步声,在对面房间陡然一顿! 裴玄素飞快扯好撕破的紫纱,并迅速拉过隔壁解下的另一件同色纱裙外衣罩在她身上。 与他扯衣的动作同时,“轰隆——”一声巨响!对面房门陡然自内被破开。 邓呈讳贾平徐芳徐喜他们四男一“女”,先是打晕了隔壁的人,把姬女夺过来,把三个昏迷男的披件纱弄个交叠姿势。 第一轮糊弄过去,但接下来就不行了。 他们低声商量,一直在换位置,最后由徐喜和贾平留下,邓呈讳冯维和徐芳突围,直接离开这个花楼! 按计划把人引走,给主子制造迅速追上去的机会! 邓呈讳非常熟悉裴玄素,起手和动作模仿得非常像,披头散发,直接自隔扇另一头踹破,凌厉冲出,直奔明太子先头那边大花厅,冯维徐芳紧随其后。 张蘅功胡善等立即追出了四人,狂冲而出,前面邓呈讳徐芳随意找了个地方冲出“追去”。 于此同时,裴玄素陡然暴起,隔着隔扇重重一剑,当场捅中了一个高手的腹部。 后者重伤,当即就蹬蹬倒退几步! 韩勃带着小队终于循着暗号找到这里了! “你们走!这里交给我——” 韩勃厉喝一声,唰一声抽出长剑,一个重伤,他可以以一战二! 沈星也顾不上想其他,急忙拢紧新外衣,冲出房门。 裴玄素单手握住她的手,掉头往明太子刚刚离去的大花厅急掠而去。 因为刚才的大动静,大花厅一下子大乱,裴玄素眉目凌厉,倏地扫一眼整个大厅。 沈星往斜前方一指:“刚才他们是从这边来的!” 裴玄素直接一掠而过,他扯住一个龟奴的衣领,厉喝:“说,陈二小哪去了?!” 沈星一瞬不瞬盯着这边好几个花楼的姑娘和小童侍,她立马就发现其中一个小童眼睫一颤手握住往后一缩。 她马上喊:“他知道!这个人知道!” 但就在此时,外面突然喧哗起来了,风呼呼灌进来,一阵滚滚烟火的呛人味道,外面有人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官兵放火啊!快走啊——” 一下整个花楼都大乱了。 裴玄素顾不上其他,他单手抓住那个小童,喝道:“星星,跟上我!” 那个小童吓得哆嗦,急忙一指,“我就看见陈哥从这里西下去了!我还要上值,后面不知道了!” 裴玄素将小童往后一甩,张韶年立即接住了,一张嘴被烟呛得咳嗽几下。 裴玄素拉着沈星,已经冲小童指的方向疾冲而下。 他神色阴冷,沉沉厉色至极。 都到了这份上,蔺卓卿他绝对不能失手! 时间过去其实才过去短短数百息,蔺卓卿既然能在明太子眼皮子底下失踪,应该没这么快被逮住的。 现在就看他快,还是明太子快?! 还有,哪个该死的东西放火?! 裴玄素冲到最底下,沈星直接从四五级阶梯上跳下来,他单手一展臂就把她接住了。 两人的默契现在超好。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条手臂遒劲有力,那双丹凤眼凌然映着远方的火焰,一点纁红在漆黑的瞳仁跳动,凌然又侵略感,峥嵘毕露。 他深深看她一眼,眼神里有种浓重的莫名情绪,迅速掉头,扫视一眼,往前而去。 沈星被他带着。 张韶年等人也是同样的凌厉神色,冲下来立即跟上! 第92章 到了这一刻,机械图的争夺已经到了白热化了。 虽然明太子已经得手了,但杀蔺卓卿灭口同样重要。 否则他的计划将可能出现非常多不可控的风险走向! 裴玄素当然亦知道。 在这个紧要关头,突然一把大火,映红半边天。 …… 火是寇承嗣放的。 已经入夜了,连日雨水半天暴晒,暮风有种闷闷的潮热,吹得人内鼓噪。 寇承嗣确实有些能耐的,接到裴玄素关于夏以崖的信之后,紧接着的对峙中当机立断把圣旨一抛——这是裴玄素上禀请示过神熙女帝后,抽了卷轴折叠方便携带的,和普通圣旨样式不一样,给寇承嗣的时又用油布包裹。 对方反射性一挥剑,割破了圣旨。 寇承嗣厉喝:“九族不想要了?!” 漕军气势一弱,刺头消音,寇承嗣窦世安立即带着禁军宦军挺进,直接登上粮船,步步紧迫,很快就过江了。 一路飞鸽传书都不断的,寇承嗣窦世安李仲亨等人带着千余的禁军宦军先头部队直奔东郊的十里花楼。 景毓秀带着景氏和封军对峙片刻,到底不敢拿整个弥州景氏来冒险,后者被压下来了。 寇承嗣迅速下令,将整个十里花楼围拢住——这时候,稍慢一步的后半南衙禁军、羽林卫、宦营宦军也到了。 合共两千多人,围拢一个十里花楼还是足够的,并且弓箭手已经待命了。 第455章 可到了这里,却有一个难题,十里花楼太大,里面人太多了。裴玄素已经令何舟飞鸽传书大部队,东宫正在追杀一个关键人物,所以才追逃进了十里花楼。 这十里花楼熙熙攘攘的,里面连花楼的人和客人,怎么也得有个数千,地方又复杂,围拢可以,但进一步入内搜所却是办不到的。 争分夺秒。 ——所以裴玄素才会只让寇承嗣围拢关门,不许进出,这十里花楼想必门很多,他担心蔺卓卿从某个门跑了。 至于第二点,搜人只是一个恫吓动作,用来给予东宫的人和蔺卓卿紧迫感的。 但寇承嗣却有自己的主意。 “现在怎么办?”窦世安李仲亨等一看就眉心紧蹙,这花楼简直就是一个小型坊市啊,里面这么多人,搜都没法搜,万一让东宫的抢先把这个重要人物给杀了,那怎么办?! 云吕儒和冯景垣还在前面正和景氏的人交涉压制——云吕儒陶兴望和卢凯之等人一路都没掉队,直至江边,他们水性不算很有把握,这才停下来,和寇承嗣他们一起过来的。 云吕儒如今是官身,口才又好,正好继续和景氏扯皮,而寇承嗣窦世安李仲亨等人已经飞马直奔花楼正门了。 寇承嗣扫了左右一眼,他很快就有了一个主意:“东边是上风位,放一把火!人就都出来了。” 堵住其他门户,只开放几个,出一个关押一个,直接征用附近的大院全部限制行动,一个个甄别。 虽大概率重要人物和东宫的人不会因为火势,从几个正门出来的。 不过这样一来,里面不是迅速清空了? 东宫的人和那重要人物成了标靶,禁军进入,立即就能进行搜索。 当然,也有可能里面的争夺在此之前就结束了。 但这样的变化,必然是有利于裴玄素一方的。 短短一刹,寇承嗣迅速就拿定了主意,“裴玄素不至于那么逊的。” 说的是被火势波及受到伤害甚至致命,寇承嗣并不觉得裴玄素会这么逊。 这个办法倒是有利于己方的,只是…… 窦世安等人一听,眉心不禁一皱:“这不行吧,这样的天气,在上风位放火,岂不是一烧半城?!” 南方民居木质居多,并且今天出了大半天的大太阳,木墙木壁和树木都已经晒干,一把火放下去,绝对一烧一大片。 火势难以控制,也根本来不及通知百姓撤出啊! 这得多少的民宅财产,并且波及不少人命! 不说窦世安李仲亨林麟,就连已经迅速交代了李仲亨并准备冲进花楼的何舟和朱郢,甚至附近的羽林卫和宦卫,所有人不禁面面相觑,看向前面马背上的威风凛凛的寇承嗣。 窦世安咬着牙关驱马上前,低声:“万一逼反了景氏,那该如何是好?”他和寇承嗣都是知道南方十一门阀的相关信息的。 在场有一个算一个,哪怕何舟李仲亨等阉宦及底下的宦卫宦军,他们这些年作为神熙女帝的刀俎,也算做了不少让人发指的坏事,譬如罗织罪名,譬如抄家灭族。 但一烧半个郊城,他们还真没做过。 至于窦世安吴柏唐甄等等由上至下的文臣武将,虽或主动,或不得不被夹裹,在朝堂地方争权夺利,参与党争,你死我活,可他们从没想过刻意火烧半城致使无辜百姓因此丧命的事情。 寇承嗣断言:“景氏此刻在迟疑,他们就断不会反!” 朝廷和南方十一门阀,后者处于绝对的弱势,没有合适的时机,不会背水一战。朝廷不动,他们绝不会轻举妄动。 更不可能单纯因为景氏这点私人恩怨而反。 毕竟,抚慰使团南下是有正经事做的,不是故意来找他们茬的。 寇氏的核心党羽黄郎政事何继昶、礼部侍郎李应几人、甚至鄂国公府寇承嗣本人的私人幕僚许蕴伍无瑕,也不禁说:“公爷/东翁,这不好吧?……” 可寇承嗣举手就压下去了。 他是副使,裴玄素不在,他拿的主意,当即就令心腹的南衙禁军上前,沉声吩咐几句。 后者锵声领命,带着一队人点齐火把就往东边去了。 窦世安林麟和李仲亨对视一眼,皱眉沉沉,但只得赶紧腾些人手,紧着去通知疏散。 …… 再说沈景昌那边。 他们是正常速度的,后续落在明太子后面了。 渡江的时候,正好漕军已经接信,江面临时管制,很快东西提辖司及寇承嗣等禁军大部队赶至,剑拔弩张对峙之中。 他们几人也被拦在江的这边。 常尚峰安慰他,说:“没关系,有同伴在城的那边,已经放了飞鸽传书过去了。” 徐分急忙问:“那蔺公子?” 常尚峰笑笑:“没事,放心,一起带回来,你们可以帮着劝劝。” 徐分遂放心,又问:“那那边这么多军马和禁军,这是……” 常尚峰说:“那是太初宫的人,裴玄素大概已经过去了。” 沈景昌一边听着,一天举目眺望那边的江岸。他们站得远,正打算绕路渡江,日暮黄昏,很多东西都成了一片片黑影,他怎么举目去望,也没望见沈星和徐芳他们。 只得掉头绕到十里外的上游,才总算找到漕船尽头,有一条小船愿意冒险载渡他们,就过江了。 第456章 这里距离十里花楼更近,他们来到的时候,其实刚刚好赶上趟。 不过常尚峰几人并未告知沈景昌和徐分,刚找了个客店进房住下,常尚峰几人私下接了一个信,立即提剑匆匆出去了,就留张旸陪着他们。 包的是一个小院,夜阑静,和徐分说了几句,让徐分赶紧去休息一下,沈景昌就着木盘的冷水把洗了几把手脸,他呼了口气,在窗前的方桌坐下来。 其实这个时候,沈景昌对明太子比皇帝甚至神熙女帝好感度都要高,因为如今的暗阁,基本不出那些阴暗的刺杀和其他任务,日常做得的暗卫工作。 暗阁里面,不仅仅沈景昌,其实很多人都肩膀一松,觉得现在就很好,回顾前尘对比现在概叹种种,都很珍惜如今的平静,盼着明太子获胜。 沈景昌深呼吸一口气,他现在也没别的想,就一门心思想着先把徐家从这个漩涡里拉出来再说。 那么多人为他们家几个人卖命,他总得把他们安排好了。 不然就算让他私活,他也苟活不下去。 还有家里,四叔爷爷当这个沉默的人质也足够久了,叔爷爷抚养他长大,他必定要把他接出宫让他安渡晚年才行的。 大姑,大姑的身体,大姑苦苦为他们撑着,无论如何,他总要在大姑去世之前,让她看见全家安然无恙。 还有二姑和二姑夫,他来前,大姑父私下给他透露,已经有一点二姑和二姑夫的消息,应该能安然一家回归的。 沈景昌最后想到沈星,江边举目眺望时,他极力看,可惜都不能看见沈星和裴玄素。 小姑姑的话,她现在站队太初宫了。 太初宫是东宫的死敌,两龙相争必有一殒的!党羽非死即伤。 沈景昌当然惦记小姑姑,但他想着,惟有家里先从这白热化的胶合局势抽身出来,对小姑姑才是好的。小姑姑不是核心人物,想的话,也能出来的,不是大事。 至于裴玄素,暂时也顾不上这么多了,当务之急,赶紧把自家带出来再说。 对于裴玄素这个人,沈景昌也是真心复杂,但只要小姑姑喜欢那人,那……他也就把对方当小姑父了。 ——他和沈星差不多大,两人是一起长大的,感情和一般姑侄不一样,也更深得多。 徐妙仪气得骂,沈景昌也只是默默听着或看着信,虽不像沈爹那样全然接受,但到底还是更偏重沈星的意愿的。 那人那么厉害,连太子殿下都视之为对手,他肯定能自保吧? 到时候,看他怎么样想法?如果愿意,也一起过。 沈景昌叹了口气。 思绪百转千回,坐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自己一整天没喝水口渴,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茶是糙茶,苦涩的烫,不过这些年沈景昌什么没吃过,端着连吹带啜喝了两口,可不待他再多喝一口,忽然听见喧哗和奔跑的声音,“不好了!走水啦——” 有禁军仓促奔走的催促声,“快快,快快,你们快走啊——” “别要了,赶紧走赶紧走——” 在自东都南下之前,沈景昌从未想过会发生这种事情,被小二重重擂门,跟着人流一路飞奔往江边。 火光已经映红了半边天。 哭声,骂声,整个东郊混乱成了一片。 沈景昌竭力拉着徐分,徐分瞎了一只眼,左眼被烟一熏有点睁不开了,他拉着徐分跟着张旸一路随着人流飞奔。 张旸焦急不断回头。 沈景昌也是不断在回头,冲天的火光之中,不知为什么,他激动高兴了半天的心,被这冲天的火势拉着,沉坠了下去。 徐分已经说了蔺公子在十里花楼工作了。 不过他是掮客,晚上一般不上值的。 身边的人流乱哄哄的,都说是官兵放的火。 这应该是真的。 张旸说他们在此等着便可,沈景昌松了口气,只是心里那种沉坠的不安感,却并未因此彻底消去。 …… 木质的民居火势蔓延非常快,不多时,就扑向十里花楼了。 裴玄素他们中部偏后一点的位置,火还没到,烟雾江风大被吹散没有笼罩。 但仅仅这样,也呛人得很了。 沈星简直了,“谁啊!谁放的火?!” 赵怀义破口大骂:“肯定是寇承嗣了!” 裴玄素深呼吸一口浓郁烧灼呛烟味的空气,低咒:“这寇承嗣简直疯了!” 一行人赶紧撕下衣摆折叠,打翻茶壶酒壶,把厚厚的棉布绑在自己的脸上,当即心肺一清。 沈星和贾平的衣物都是纱布薄绸,裴玄素直接一撕两块,松开她的手,先给她系上了。 淡淡的蓝色烟雾,身遭哗然大乱奔跑,裴玄素的手在她脑后飞快动作,沈星也赶紧拿起另一块,踮脚给他系上。 裴玄素微微蹲下身躯。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裴玄素多聪敏的一个人,他瞬间就有所猜想了,要么她心里藏着的那个人就是……只是这很不合理,为什么从前到现在,她总是要对自己保持距离呢? 至于另一个猜想,就让裴玄素的心瞬间沉下去了,她肯定和那人做过,情动恍惚,把他当成那个人了! 那人估计也猛,反正床笫不是温柔的,她才会脱口而出。看他反应过来生气了,她才会惊慌失措和露怯。 第457章 真的是越想越像,越想越合理!裴玄素心肝像被死死拧着,嫉恨生气让他恨不得一脚就将身边这些东西都踹翻了,明太子那伙人砍成十八段。 只是这突如其来的大火烟雾,两人又下意识都先紧着对方,一时之间,裴玄素的心简直又酸又涩又难受,偏有舍不得骂她一句。 见她有点小心翼翼看着他,他都恨不得咬她一口,可那轻颤的鸦黑睫羽微微动的,看着有种一碰就容易破碎的脆弱感,能感觉到她的小心翼翼观察他。 裴玄素气又气不起来了,心里又酸又软,根本就舍不得,一腔嫉恨和难受只自己憋在胸臆。 一行人迅速把挡烟的布巾绑好了,给那个小童也绑了一块,提着他往前方疾冲而去。 不得不说,这场大火还真的一定程度歪打正着。 让争夺一下子变得紧促而激烈了起来。 明太子这身体,根本经不住烟火熏烤,一嗅到烟雾,他脸色登时一边,咳嗽了几声。 身边的靳渊高子文等人立即撕了多重的棉巾,打湿给他重重围上。 明太子这人身体不好,但却极其敏锐,他扫视一圈,一步接一步往前走,假山、流水、灯廊、花厅,人声奔走喧哗,他往前巡睃着,身边靳渊高子文等人持刀剑不断推开冲过来的人。 他们逆流而上,却非常精准地,越来越接近蔺卓卿的藏身房间。 蔺卓卿一身姬女纱裙,脸上画了浓妆,刚匆匆插了个钗子,他就听见逆流出现并迅速逼近的声音,他一骇,绷紧伏在房内窗牖的底下,一动不敢动。 千钧一发。 裴玄素已经率人追上来了。 并且陈英顺顾敏衡两个小队被大火惊动后迅速掉头,发现暗号,往这边急赶而,和邓呈讳冯维及胡善等迎面遇上。 邓呈讳冯维徐芳被追上,一度异常惊险,但很快被发现了这并非真的裴玄素,胡善四人厉喝一声,就要掉头,被邓呈讳带着冯维徐芳死死缠住,险象环生。 陈英顺顾敏衡小队出现,立马一个带人加入援斗,另一个带人火速往里面冲去。 叮叮当当,很快就见血了,喧哗的奔走声,人流却比刚才稀疏了一些,但还有。 靳渊高子文等人苦劝:“殿下,您先出去!待属下们来,属下必得将蔺卓卿杀死的……” 明太子不听。 他一步步往前巡睃,越来越接近蔺卓卿藏身的姬女房间,一个房门被彭地推开搜过。 就在这个时候,裴玄素突然冲赵怀义抬了抬下巴,冲后方示意了一下。 赵怀义秒懂,立即带着两个人往后方冲去。 ——现在谁也还没找到蔺卓卿,前方明太子的一群人的动作已经非常明显了。 裴玄素想要明太子的命,但绝不是现在! 现在想要对方的命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在这个千钧一发之时,裴玄素心生一计,立即示意赵怀义去退后。 赵怀义“匡当”一声弄出大动静。 裴玄素一行人立即掉头往他的方向冲过去! 前方明太子一行蓦地转身,烟雾缭绕,明太子厉喝:“追——” 一行人放弃踹房间门,立即掉头冲那个方向追去。 蔺卓卿简直吓出一身的大汗,他咬着牙关,马上掉头,冲往后面的窗门,推开,一翻窗出去了。 孙传廷张合徐喜和沈星站在花厅的门槛后面,屏住呼吸盯着,不远处一群人飞速掠过,被一个人背上的那个很高瘦的青色素衣人,必然就是明太子了! 但沈星他们也顾不上理会,他们瞪大眼睛,死死盯着明太子他们过来的方向。 果然,一会儿,某个房间的后方动了一下,一个茜红色的纱衣的身影翻出来,一角红影一闪,很快就汇入了乱奔跑向大门避火的人流之中。 快追! 呵,这蔺卓卿竟然伪装成姬女,并且背影还很像,要不是死死盯着,恐怕还真让他给跑了。 沈星孙传廷张合和徐喜急忙往那个方向拔腿追去,并且他们还在门框留了个暗号。 明太子很快就发现不对了,他咳嗽着,厉喝:“掉头!那是假的——” 他咬牙切齿,一行人迅速掉头,裴玄素那边打算分人和沈星汇合,见状他当即咒骂一声,带着人立即掉头而去。 蔺卓卿跑进一个院子就不见了。 他终究腿脚不好,即便多年增高鞋子行走如常年,急跑起来还是及不上追兵,他不得不冲进一个大院子里。 这个有水有假山有阁楼有水井什么都有的大院子,原来是营业的院子,后来用作工作人员之用,储满了酒坛、柴炭、熏香、茶碗杯盏,洗的用的左一堆右一堆,不过人已经跑光了。 沈星跑得胸腔都火辣辣痛,喘息如牛,但他们紧随蔺卓卿而入,一进去就直望和直冲四面墙,确定对方没能跑出去。 外面已经激烈打斗了起来。 长剑入肉鲜血喷洒的声音,沈星负责盯着一面墙,她很紧张,既担心有敌方的人冲进来,又担心裴玄素会负伤。 烟雾越来越大,火势的红光已经照到这里了,她屏息把脸上的棉巾又湿了一次水,紧紧系上。 现在双方势均力敌,就拼明太子坚持不住。 可她都忍不住咳嗽起来了,她真的很担心裴玄素他们,剧烈的打斗必然带来急促的呼吸。 第458章 大家咬着坚持着。 沈星拚命眨眼睛,熏得太难受了,紧紧盯着院子门口那边。 最终,明太子撑不住了,他呼吸越来越短促,再下去,他怕是得死在这里。 高子文等人连声急呼,要留下来,他出去。 但明太子深知,势均力敌的情况下,他带走靳渊几人,留下来的必败无疑,必死无疑。 他恨极了! 又一轮激战,火花四溅到分开,裴玄素随意一束的乌色长发在滚滚烟雾的风中扬起,一身黑衣,眉目凌厉,犹如夺命修罗。 明太子站在房廊之后,他眉目扭曲了一瞬,恨到了极点,心绪如电,厉喝一声:“撤!马上撤——”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明太子恨喝一声,靳渊背上他,一行人趁着杀分开的瞬间,掉头择了个方向疾冲而去。 一冲出禁军的包围圈,立即放了信号箭,将所有人都召回来。 弥水江边,明太子被呛得唇色艳红面惨白,他俯身掬水,连续多次,才勉强去了被烟呛的难受之意。 船已经等在岸边,他回首,冲天火光,失之交臂没有杀死的蔺卓卿,他恨极了,狠狠一踹:“走!马上回圣山海——” …… 明太子已经猜到裴玄素下一步了,恨极,但亦不得不连夜兼程赶回圣山海去了。 只是裴玄素现在说那些还早着呢。 明太子等人一退,赵怀义等人立即有些忍不住,连连咳嗽眯眼起来。 连裴玄素都咳了两声。 他立即带人,冲进了那个大院子。 沈星、张合、徐喜、孙传廷,一人一面墙,牢牢盯着,保证蔺卓卿在这个院子里。 只差最后一步了。 这样的火势,最多一刻多就烧到这里来了,但他们不能等到火烧过来才走的。 他们最多只有半刻钟的事件。 裴玄素厉喝:“马上搜!必须要把蔺卓卿翻出来——” 他一声令下,所有人立即分头去搜,期间韩勃陈英顺邓呈讳等先后杀死或离开了敌人,不退反进,往这边疾冲而来。赵青带着的几名女官也是。 个个或鲜血或狼藉,杀气腾腾或喘息,急忙重新打湿的巾帕,紧着就搜。 现在人多了,沈星不用不错眼站在墙边,她急忙拧了帕子跑过来,给裴玄素换上。 他一身玄黑窄袖的武士服,单手持剑,半身鲜血喷溅,长发仅用一条撕下的带子束上,微乱扬拂,双目微见赤红,杀气腾腾,妆容几分阴柔艳丽又极致的凌厉摄人。 沈星被他这副像极了前生的样子弄得心肝都□□,但她又清晰知道,这是这辈子的裴玄素。 她喊的二哥。 骑在她身上亲她吻她的男人。 两辈子同一个人呢。 她急忙把棉巾递给他,裴玄素呛得难受,立即接过换上,呼吸才稍稍畅顺,他换了个手拿剑,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 这等关头,所有人都亲自动手,包括裴玄素。他和沈星亲自察看了很多可能会有暗格暗道的地方,但事实证明是没有的,一个普通青楼院落,并没有这么高级的东西。 可蔺卓卿找不到。 人不少,找的速度很快,几乎挖地三尺了,连杂草都犁了一遍,最后只剩下一个脏兮兮的原荷花池。 韩勃陈英顺张韶年他们急得,立即把刀剑一扔,就要亲自下去了。 “别!” 沈星也很焦急啊,烟雾真的越来越呛人,站在这里个个汗流浃背,但她站在荷塘边,对着她刚才负责守的那边墙,墙东侧边缘有个水井,她突然心中一动! “那个水井!我刚才站那边的时候,感觉那个水井很深!” 南方的水井,一般都不用看的,因为很浅就出水,普遍都是一个成人高,底下堆些鹅卵石,一个成人盘腿坐井底都有些嫌窄的大小。 那口是废井,看积灰程度,院子的人嫌远嫌井口窄,一般都用另外两口。 贾平说:“可我刚才用竹竿捅过,不深,是枯井。” 一个说感觉深,一个说竹竿捅了浅? 裴玄素立即快步往那口井疾冲而去,抄起竹竿,他力贯手臂,臂力惊人,一捅下去,方才趁着他们在外面大战悄悄堵上的厚板就直接被狠狠捅掉了下去。 “彭”一声,厚板重重坠在底下浅浅的水中的声音。 底下听起来还有点大的样子。 张韶年自动请缨:“督主!我先带人下去。” 赵怀义也拱手:“属下也去!” 赵怀义和张韶年都是西提辖司的副提督,赵关山留下的心腹之一,不过旧日两人负责在外,没陈英顺和朱郢跟他的多。 这次一起跟着从杜阳到弥州,都非常积极拚命表现。 裴玄素拍了拍两人肩膀,沉声:“小心些。” 话不多,但关切和信重都在。 张韶年赵怀义激动,“啪”一声下跪:“是,督主!” 贾平几个已经跑到另一边的井割了井绳过来,两条绑作一条,张韶年和赵怀义立即带人下去。 张韶年下第一的,下去之前,他就闭上眼睛,一感到空间变大,立即睁开。 里头很大,可能有两个大花厅这么大,及膝的水,是个天然的井窟来的。洞窟尽头还有条通道,似乎通往其他地方。 第459章 张韶年望见,一个黑色人影在尽头那里,一见绳子垂下,衣角一闪,往通道冲了过去。 “在这里——” 张韶年当场暴喝一声,反手割断系绳,跳下底,底下坑洼不平他趔趄了一下,立即冲了上去。 裴玄素当时就亲自下去了,他一跃而下,韩勃、陈英顺、冯维邓呈讳等等人,徐芳徐喜带着沈星也一跃而去。 底下空气清新得多,心肺立马舒服了,沈星淌水跑过去,七拐八拐,这个弯弯曲曲的天然底下洞窟跑了大概百来息,蔺卓卿已经被逮住了。 一个身穿红色长裙,栽坐在水里的女装男子,增高鞋已经掉了,半身湿透十分狼狈,惊怒交加。一群人持刀剑围着。上面有天光漏下来,蔺卓卿脸很小,白皙,是个男生女相清秀长相,看着比实际年纪年轻不少。 难怪装姬女一点都没有被怀疑,能几次三番从明太子眼皮底下走脱。 蔺卓卿破口大骂,声音沙哑,像个烟熏美人嗓,但没骂两句,就被卸了下颌骨。 这里黑乎乎的,是通道的尽头了,约莫一个小房间大小,人多了有点拥挤。 裴玄素在这个尽头踱步了半圈,却突然伸手,在黢黑一片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石壁取下一块来。 里面有个用蜡封住的油布包,他打开一看,是一张很大的羊皮图。 这蔺卓卿自己做的机械图备份。 蔺卓卿一见裴玄素动作,当即激动了起来,呜呜恨极盯视怒骂,被冯维一记窝心脚,疼得起不来。张韶年已经命底下人撕下衣摆,凑成一条长绳,两三把这个蔺卓卿捆住了。 大家抬头看,这里上面也是一个井口,可以望见红红的火光不远映着,但也也能望见天光和月色。 这里已经离开十里花楼了。 裴玄素直接跃上去一看,原来这里在十里花楼后方的崖壁之上,有条小道通往山中,另一边是台阶。 他登上台阶一看,上面是个镂空的半平台,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十里花楼,此刻冲天的火光已经燃烧过半,东边都红通通一片。 烟还是有一些,让裴玄素眯了眯眼睛。 这个平台上,还有桌椅长案。大概这是景氏的人或十里花楼的总管事的那些人俯瞰整个花楼的地方。 也不知蔺卓卿怎么发现这里的。 底下那个洞口,应该是景氏或管事备用的通道,上面见造有绞绳升板,不过估计很久都没用过,升板没有放下去。 蔺卓卿身手比不上裴玄素等人,他跃不上来,只能在下面待着。 韩勃陈英顺冯维也上来了。 裴玄素吩咐:“把升板放下去,从这里上来。” 到了这里,捉拿蔺卓卿这条线已经算完满结束了。 这里烟雾越来越呛人,裴玄素立即下令所有人从这条通道离开。 底下围拢十里花楼这一边的,是寇承嗣的南衙禁军。 现在整个花楼火海一片,烟雾撩人,南衙禁军都退远远退到两边去了。 裴玄素都懒得和寇承嗣废话,况且,他自己也有些心事想要解决。 忙完了明面的上的事,他终于有些闲暇,却处理自己私下的事情了。 …… 没有提灯,整个平台都黑乎乎的,但裴玄素眼利,他一回头,就望见阶梯底下刚上来的沈星,紫衣外面胡乱套了件黄色纱质上衣,广袖被她扎起来,上面那边纱衣也直接被她在腰间一捆,成了一见半截上身的袄子样式的。 有些乱蓬蓬,但现在没有人不乱蓬蓬的,她衣着明亮,皮肤白皙,神态温和又关切,裴玄素怎么看她都觉得好看。 他咬了咬后槽牙,沉声吩咐点个人绕路去前面报讯,其余人先进山绕路,找个没有烟雾的地方稍作歇息,他快步往沈星行去。 沈星刚才发现徐芳受伤了,大院子太焦急,人人半身血迹,井底又太黑,上到来月光明亮,这才发现徐芳受了伤。 徐容徐守跟着赵怀义小队,最后也汇合了,两人身上也各自带伤。 但好在都不重,徐芳是左前臂,腿上也有两道很浅的划伤,徐容是肩膀,徐守则是脸颊。 她赶紧叮嘱徐喜帮忙上药包扎,自己也动手,。 徐芳徐容三个就笑,说没大事,拿住了蔺卓卿,他们都非常高兴。 还有梁喜何含玉两个,她们水性还行,是第二批过来的。 惊险是有,但都没有负伤。 才说得两句,身后一阵风动,沈星回头一看,是裴玄素来了。 裴玄素这个乌发微乱束在脑后,阴柔艳丽又沉沉摄人的无双模样,连梁喜何含玉都不禁偷看了两眼,两人心道罪过,心里窃笑,见裴玄素拉沈星,急忙挥手:“快去吧,快去吧!” 裴玄素拉着沈星一路往上走,整个大队伍从通道进山,绕到山的后面一条大溪边,这地方不错,除了需要马上大夫治疗的马上背下去,其余都在原地休整。 黑黢黢的夜,火光在山的背后,有点热,但比之前花楼凉爽太多了。 大家累得不行,除了看守蔺卓卿的,基本都一屁股坐在地上,洗脸的洗脸,包扎收拾的包扎收拾。 这一路上又火又汗,裴玄素脸上的妆是进花楼前匆匆收拾的,沈星心里惦记着呢。 裴玄素拉着她往避人方向而去,她小声说了一句,急忙掉头去拧了几张棉巾,拿在手里小跑回来,这才牵回他的手,两人往踩过草丛树林,往避人的地方去。 第460章 沈星小心张望,两人坐下,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的阴暗处,藉着微微月光,她赶紧帮他把脸擦干净了,然后拿出小荷包,帮他把脸描好。 他原来的妆容,剧烈运动后,肤色潮红尤显艳丽阴柔,就,非常非常像前生。她擦的时候,手不禁顿了一下。 只是擦去之后,那张年轻不少又男儿遒劲的俊美面庞,落在眼中,真实感同样强烈。 他脸颊一侧,还有尚未来得及结痂的擦伤,一大片。 沈星心神就彻底回归到现实,和这张遒劲俊美的面庞上去了,她有些心疼摸摸他脸颊的擦伤,小声:“天天上妆,估计好得慢些。而且等结痂了,估计还得修饰一下。” 她很心疼他,很轻摸了摸,又细细认真给他画脸。 裴玄素本来一腔的难受和嫉意的,翻滚着脸色难看,他越想,就越认为是第二种情况。 第一种甚至已经被他抛在脑后了。 来的时候想过的种种诘问,在她这轻柔的抚触和心疼的眼神里,不由泄了一半,他不管怎么样,都舍不得凶她骂她。 两个人多么不容易,才在一起啊! 等沈星给他弄完,收拾好首尾,两人牵着手坐在大石上,可裴玄素根本坐不住。 一阵阵的江风,吹走火光炎热,月光洒在这个山腰的大石上,银白色的。 沈星微微侧身,安静坐在大石上,抬头看着他,很恬静很温柔。 可裴玄素的心一点都不静,他十分烦躁,根本坐不住,来回踱了两步,扯了扯衣领。 他刹住,看向沈星,脸不禁沉下来了:“今天花楼,房间里面的时候,那个‘总’是什么意思?” “你心里那个人是谁?” “你今天和我在一起时想的又是谁?!” 不得不说,裴玄素的问题非常精准和犀利。 本来沈星觉得没什么的,他要知道,她就告诉他,他总不能和自己生气吧? 只是裴玄素这个样子,让她不禁想起晚上是他突然刹车时那个表情和眼神。 他最后一个问题,让她被戳了一下般的慌张——‘你今天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想的又是谁?!’ 这是个背叛式的问句,非常好的诠释了裴玄素此刻所有的愤怒和难受。 说出口之后,裴玄素才发现自己真的事难受!心肺都搅在一起似的,他恨不能立即就把这个该死的人揪出来杀了! 沈星急忙站起来,她急急摆手,“不是,不是,没有别人,你别生气。” 她顿了一下,看着眼前这个她爱了两辈子的男人。 夜风徐徐,沈星垂了垂眼睫,又抬起,她小声说:“就是你啦。” 她咬了咬唇,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有一种真正将前生今生,全部的她都袒露的感觉,她像被彻底剥光了,多少有点不适应的,但她还是鼓起勇气,认认真真说:“我两辈子,都只爱了一个人,就是你。” 裴玄素蓦地抬眼! 月光下,那个妙龄少女,低低头,说了一句话。这个像棵茁壮小白杨又温柔美丽得像一首诗的她。 远山黑夜都成了她的背景色。 这个答案,不得不说裴玄素曾经有想过,但很快被他否定了,他已经深深钻进更合理的另一个胡同里去了。 猝不及防,他错愕到了极点:“我?” 第93章 一场惊心动魄的血战和争夺之后,山北边的火光映红半边天还隐隐亮着。 这怎么可能呢? 裴玄素一瞬以为自己幻听了,但事实上并没有。 他一时之间,都不知给什么反应才好。 沈星则有些紧张盯着他,看着他在大石头前来回踱了几遍,回头想说什么,又低下头,抬头往远处好一会儿,有踱了几步,最终一转身坐回大石上。 裴玄素低声说:“那为什么,最开始的时候,你为什么那么怕我?” 是的,他一点即透,就是怕。裴玄素现在已经看明白了,沈星就是怕他,从蚕室出来伊始,她害怕和他再扯上不合适的关系。 就是因为这份害怕扯上关系的,他攻克了这么久,软硬兼施,近乎苦求回来才得到的一份感情。 所以裴玄素先前才会一开始就否定了第一种猜测。 夜晚的山里,黑乎乎的,只听见小兽虫雀被火势惊醒不断跳窜的西索和鸣唱声,不过江风到底有些凉,沈星小声说:“我们以前的时候,关系不好。” 说到这里,再回首,仿如隔世,不过这辈子裴玄素是对她很好很好的。 她有点紧张看着他。 裴玄素有点不可思议,侧头:“……关系不好,你还喜欢我?!” 沈星急忙说:“你也有好的地方,虽然经常有矛盾,你有时候挺过分的,你……但你保护了我。” “我笨,你也没嫌弃过我。” “后来,后来外甥背叛了我,战事受挫,你也没说过我一句。……” 总而言之,好的地方如今回首再看,也确实是好过的。 只是当时有太多不好的情绪和矛盾在了,他脾气又坏。 她有点语无伦次说着,其实她也说不明白,爱恨纠缠夹杂委屈,可偏偏就是爱了。 很爱很爱,刻骨铭心的一份情感。 江风徐徐,她有点无措,边说边低头和抬头看他,黢黑夜色里,他峥嵘俊美的山根轮廓。 第461章 裴玄素反驳她:“你怎么就笨了?” 她不笨的,有些地方很出彩,并且很很努力。 他手底下的人若如此,他会当人才专门养起来的。可她偏总觉得自己笨。 他忍不住捂额,听翻来覆去说那几点好,但听起来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好的地方,对于一个枕边人来说——她软和美好妙龄少女,又不是没身份,不明不白委身一阉人,保护她不应该么? 裴玄素了解沈星,她不会说别人不好的,有一点好久念念不忘记上十分。 很宝贵也很美好的一个她,又细又软有贴心,他有时候细想起来,真恨不得将她捧在手心里护在怀里。 但这样的一个她,说的关系不好,再想想立场问题,和上辈子遭遇“他”该有的性格,估计真的矛盾挺大的,这个关系不好估计挺不好的。 可她都生了爱。 让裴玄素一时之间,都不知说什么,心情太复杂了,看着身侧不是所措嚅嗫的姑娘,他下意识都心疼她。 可另一方面,裴玄素知道这个人是自己,他真的真的惊愕到手足无措。 先前心理阴暗妒恨太久,使劲全身力气要给这个敌人狠狠的致命一剑,如果可以,他绝对会毫不犹豫,在沈星不知情的情况下私下解决了对方的。 裴玄素一路腥风血雨玩命走过来,可绝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他会不惜一切手段,竭力维护自己好不容易才拥有的这一切。 不管对方是谁。 可现在……这个竟是他?! 实在蓄势太久,妒恨太多,结果一拳头打在棉花上。 并且这个前生并不是他经历过的,陌生的,忽一下突然套在他的头上。 他第一反应,是错愕,有种无处安放的疑惑和无措感,而不是欣喜和高兴。 事实上,他此刻并没有多少高兴,都是惊愕,勉强消化了好一会儿,才找到点头绪来问沈星的。 裴玄素又顿了半晌,他问:“你和……嗯,做过,敦伦过吗?” 沈星抬头,她点了点头。 “怎么做的?” “用玉势,还有……其他东西。” 裴玄素不说话了,他捂脸,躺倒在身后的大石上。 天空本来颇清朗,不过由于大火的和烟雾,此刻有些灰霾一片,已经吹到这边来了。 正如他的内心世界。 裴玄素这会脑子简直乱哄哄的啊,刚才暴走般的恼怒已经不翼而飞了。 他最后说:“……你让我消化两天。之前,我真的没想过。” 他说起来,也有点无措和尴尬,搓了一把额头:“我想这个人已经很久了,恨不得……” 这事,他得缓缓。 太意外了,他都不知给什么反应了。 老实说,听见沈星说敦伦过做过,想起她和前生那个“自己”脱去衣物发生那种事的时候,那一瞬他有点不好形容心里的感觉。 不过意料之中的事。 愤怒,愤怒不起来,毕竟有心理准备了,那也是“自己”,所以并没有先前以为是别人时候的填胸阴翳。 不过裴玄素没做过啊,月光下,眼前娴雅又腰肢挺直的小白杨般的美丽少女,他的心上人,他和她最深入也就今天十里花楼里面那一幕,距离赤裸相见还早着呢。 就有那么点异样和不舒坦。 心里是有些落差感的,还有距离感。 但那又是“自己”。 裴玄素就是处于这样一个状态,最开始的惊愕回落一点之后,脑子里情感这一块搅合成浆糊有点乱,他想他应该高兴的,但实际上也没高兴起来。 他实在没法若无其事地“哦”一声表示知道了,然后就继续如常。 他需要一点时间缓一缓,理一下情绪。 不过,裴玄素说:“你可不许哭了,也不许胡思乱想,更不许生气。” 不管怎么样,他心里还是惦记着她。 他可没忘记上次,他走了之后她抱膝坐地痛哭。 沈星赶紧点头。 坐在大石上他身侧的少女,脸上还沾着些黑灰,白皙脸颊一道道的,她乖巧坐着,拿眼看他,眼神有点惴惴,但又没说话。 看得裴玄素再多的乱,心头也发软,他实在忍不住,把她搂住了,一下下抚她的背部安抚,抚了好几下,把下巴搁在她的发顶上,亲了一下。 果然感觉她身体一下子放松了很多。 裴玄素呼了口气,仰头,看藏蓝夜空滚滚烟霾,他用力搓了搓脸。 他当然不可能和沈星因此出现感情问题的,但怎么说,真的,好像做梦一样。 他做梦都没想到这个答案呢。 裴玄素也算是反应敏捷思维冷静的顶尖一拨人物了,但他还不到圣人地步,他想自己消化一下是正常的。 哎。 …… 两人就在山壁后的大石头上搂抱着,也没说话,裴玄素不知道在想什么,沈星则有一下没一下把玩着他的衣带。 冒雨飞马疾驰数百里,奔波辗转全神贯注,身体多少有些疲惫,但精神头都不错。 有前面大火争夺留下来的亢奋,也有感情上的突然小插曲。 不过两人并没有坐很久,大约两刻钟不到,听见山下雷鸣般的大批马蹄声从远处迅速疾驰而至。 寇承嗣一接讯,立即带着人飞马往这边来了。 第462章 “好了,我们先下去。” 裴玄素回神,瞥了眼山下,拉着沈星站起身,他低头看了她一眼,在她脸颊重重亲了一下,“不许胡思乱想。” 他再次道。 这是有多担心她乱想啊。 沈星不会了的。 她瞅了他一眼,“嗯”了一声。 裴玄素深吐纳一口气,这里燃烧的烟雾气味也越来越浓郁了,他皱了下眉,也不迟疑,立即带着沈星折返大部队。 大家也稍事梳洗休息过去,裴玄素沉声吩咐,立即带着人下山。 山下的寇承嗣窦世安李仲亨等人带着禁军宦卫,立即翻身下马,双方迎面迎上,裴玄素扶了下单膝下跪见礼的李仲亨,黑黢黢的山脚下,两边一接触便说起话来。 马蹄长嘶踢踏,山道后方自己人继续往下走思索草声和脚步声,黑乎乎的夜里,裴玄素寇承嗣那边说话声音并没有很高,这边听不到,沈星也没有往那边凑。 她跑回来之后,先去看徐芳徐守他们,徐芳他们伤势不重,已经包扎妥当,活动自如。 沈星和裴玄素过那边,他们也还远远跟着。 还有贾平邓呈讳赵怀义这些多少有些负伤,不过好在都是轻伤,大家包扎好已经说得热火朝天了。 成功拿住蔺卓卿和备份机械图,大家都开心。 梁喜何含玉被张合逗得哈哈大笑,打闹一番,一直下到山来,前面说话,他们声音这才压小下来。 沈星跑去李仲亨那边,把自己的工具包袱拿回来,仔细检查一下没有少的,这才重新打好结,背在背后。 梁喜她们也是。 沉甸甸的,但背着这个包袱沈星就安心。 不然需要用的时候,不知得往哪里寻工具去? 她一边藉着月光点,一边偷偷抬眼往那边瞥了眼,黢黑夜色里,裴玄素和寇承嗣踱步到溪边说话,寇承嗣点了点头,快步招手叫了个人,低声吩咐两句。 这个罅隙,裴玄素低头看了看靴尖,又叉腰抬头望天,看不清脸色,不过他在思索。 他很快察觉她的视线,侧头看过来,见她看着自己,他便扯唇冲她笑笑。 看着有些心事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在想刚才的事? 但有可能不是。 沈星怕耽误他思索,也不敢继续看他了,忙回以一笑,赶紧偏头。 把包袱背回身上,她耽误那么一下,梁喜何含玉先弄好了,勾着肩膀和她说了一下,跑去帮大呼小叫求支援的张合和杨辛弄了。 年轻男女,不氛围严肃干正经活的时候,总是这么热闹。 沈星背好包袱,正要也过去帮忙,一偏头,却看到溪水另一边,赵青长靴扎袖短褐的长挑黑影正站在溪边另一头,腰背还是挺得那么笔直,不过在大家都高兴甚至低声说笑的氛围下,她就显得有些沉默索然了。 事实上,自从神熙女帝和明太子矛盾升级之后,赵青竭尽全力拚命办差之余,但都是沉默寡言心事重重。 沈星站起来,忍不住张望一下,她跑过去,距几步又顿住,小声:“赵姐?……” 赵青回神,见月光下巴掌大的一张小脸,白皙皮肤还有点黑灰。监察司内,沈星算个子最小的,但这个不够高的小姑娘,如今已经长成少女,腰板挺得笔直,颇有几分监察司女官的飒爽之风了。 就是心肠还是稍嫌软和。 这段时间,她的心腹或以往提拔的下属,有敢安慰有不敢多言的推举代表的,但该安慰的都已经安慰过,不再来了。 这段时间,她对沈星,确实因为赐婚发生了些微妙变化。 可这个少女,还是不厌其烦跑过来喊她。 换别人早不来了。 赵青一时之间,都不知说什么,她突然有些理解,裴玄素为什么非得用尽一切手段就是要和她。 赵青深呼一口气,神情复杂一会,最终舒展开,她拍了拍沈星的肩膀:“你做得很好。” 火场走一趟,赵青亦是一身狼狈,她长长深呼吸几下,低声说:“风高浪急,照顾好自己。” 其余的,也不说了。 沈星心里高兴,赵青这句话沙哑,却很真心,她赶紧说:“我会的赵姐。你也是。” 说到最后一句,她有些忐忑,但她抿抿唇还是说了:“不管怎么样,你也是。” 赵青勾着她的肩,两人沿着溪水慢慢走着,赵青低声说:“你放心,如无意外,我会没事的。” 神熙女帝,抚养她多年的外祖母不说了。 至于明太子,赵青的母亲长安公主去世得早,念念不忘父母胞兄幼弟。她生命很短暂,但和幼弟明太子关系好的。 明太子除非丧心病狂,否则看在昔日二姐的面上,他不会对她做什么的。 赵青的奶母,她母亲留下给她的老人,见赵青不愿意退回来,私下已早早将昔日一些信物准备好了。 赵青没吭声,但她知道奶母她们的准备。 奶母等人都比较淡定的。 正是这一份淡定背后透出的东西,才让赵青心里难受得很。 两个血亲图穷匕见屠刀血腥相对,在这个她仰望的煌煌皇权上厮杀。 赵青心里所想,沈星不知道,她小声安慰:“是啊,不管如何,陛下待你是好的。” 至于明太子,前世她和赵青不熟,她出来后不久,这位最尊贵的端靖郡主已经黯然退场了,没嫁人,走天涯去了。 第463章 明太子没有加害但也不管,赵青落拓退场。 但这都是前生的事了,这辈子也不知会怎么样? 一切都变了。 沈星不喜欢明太子,这辈子知悉家人前情之后,更是难得憎恨一个人,但她按捺住了,继续说:“明太子,也没对你这么样?” 赵青侧头,沈星有点抿唇小声,沈星身后还坠着邓呈讳徐芳他们,远远撒开跟着,为什么这么谨慎,她大致也猜到。 不过沈星还是安慰她了。 夜风吹着,散发飞扬,赵青最终还是长呼一口气,用力撸了一下沉星的头顶,“是啊。好了,别走这么远了,咱们回去吧。” “我们应该马上就动身回京畿了。” 赵青一勾沈星肩膀,掉转头,快步往回走了。 …… 同一片夜空,有人兴奋有人惆怅,但有人却是恨意填胸! 船身窄长的乌篷翘头细舟,已经离开了弥州江界,正连夜急行在折返圣山海的江面上。 ——这是预防裴玄素再飞鸽传书他私离京畿。 明太子没和裴玄素照过面,但他百分百这人起了疑心。 船行破水的哗哗声,江面不少夜行船上的人都冲出甲板,往隐隐红光的弥州方向望去,惊呼纷纷。 乌篷之内,机械图的樟木匣子就搁在一侧,但明太子暴怒,已经砸了几案上所有东西,剧烈咳嗽,满面潮红,眼神阴鸷。 明太子很难不愤恨,他只是局限于身体,才不得不落败一局。 不然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他一走,火势蔓延迅速,但他百分百断定裴玄素能把蔺卓卿翻出来擒住。 机械图落入裴玄素之手,也就是太初宫。 仅仅只因他身体逊了一筹。 这教他如何不恨?! 明太子上船已经大半个时辰,依然才大喘气,眉目扭曲狰狞。 身边的人劝:“殿下,还是赶紧先回京畿再说。” 这个明太子当然知道。 黑黢黢的江眠,船舱没有点灯,甲板的月色照不进,明太子笼罩在船舱的阴影中,眉目阴鸷骇人。 他咳嗽一轮,把帕子一掷,蓦地站起,恨极:“全速北上,必须在辰时前赶回圣山海!” …… 弥州山下。 寇承嗣窦世安等率人快马赶至,双方汇合之后,短暂交谈片刻,寇承嗣等人立即先去看了蔺卓卿。 蔺卓卿一直在剧烈挣扎目含仇恨,为了防止么蛾子,裴玄素吩咐人直接给他用药,已经昏迷过去,被五花大绑扔在地上,男生女相姣好的脸面黑一道红一道血腥狼狈。 “好,好,好!” 寇承嗣俯身试了试蔺卓卿的呼吸,站起连说了三个好,他立马就说:“上清,那还等什么?咱们马上回行宫!” 哟,居然喊上他曾经的字了。 裴玄素现今已经不是宫籍了,只是按规矩,阉人是没有字的,一刀下去切断前尘,仅留一个名。 所以过望窦世安吴柏等人喊他的字,寇承嗣都面带讥诮有两分嘲讽。 不过裴玄素并未有说什么,只淡淡勾了下一边唇角,他视线余光越过寇承嗣的脸,远处红红的火光还映透半边天呢。 窦世安李仲亨等人也不禁望一眼大火。 裴玄素收回余光,淡淡道:“那就动身。” 一声令下,马蹄粼动,往江边疾速而去。 窦世安匆匆吩咐几句林麟留下,李仲亨也令了个掌司章元继续留下来,处理大火和蔺卓卿徐分旧居搜检事宜,这些就不表了。李仲亨来禀裴玄素,裴玄素只淡淡嗯了一声。 他在思索明太子的事,他基本可以确定,方才明太子就在弥州。但确实也没亲眼见到,并且明太子已经走了,他稍稍思忖片刻,飞鸽传书之时,只提笔添上一条密禀,明太子“疑似”在弥州出现。 扑簌簌,多处信鸽放飞,又有六百里加急的快往东都方向而去。 裴玄素拿下了备用机械图和蔺卓卿之后,明太子的幕后谋划即有了重大的进展,当下也不迟疑,立即赶至江边。 裴玄素已经下令征召了船只,韩勃陈英顺等人带着宦卫禁军跳上征召二来的官船民船,反覆检查过,尤其是蔺卓卿所在的主船,确定没有任何问题之后。 裴玄素下令,所有人立即连人带马登上了船只,连夜往兰亭州方向而去。 不同新邑南下弥州,自弥州北上京畿,弥水汇入章水,章水是绣水大河的支流,一路直接进入绣水,全程都有畅通的水路,风帆扬起或顺水,速度很快,次日上午午时之前,就抵达了玉山行宫往东十数里的官用马头。 拉着驼了自己一路的大黑马上岸,昨夜真累得慌,沈星原本还想等裴玄素回来的,结果一倒头在舱房的窄床上,她马上就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裴玄素已经不在了,昨晚他是在这里睡的,舱床太小,他打的地铺,沈星起身的时候,看见一卷淡青黄色铺盖整整齐齐放在她床头的笼箱顶上。 她把衣服穿好了,忍不住跑到笼箱旁边,把铺盖抱起来低头摸了摸,他身上皂角和龙脑香的味道还很清晰。 她瘪了瘪嘴,有一点点委屈。 这辈子的裴玄素实在太疼爱她了,前世这真完全不算事儿,可这辈子他好言好语安过她的心还亲过她,可她自个人一个待着,她却生出一点委屈来了。 第464章 可见人被疼爱是会娇气的。 不过沈星呼了口气,很快打起精神来了,今天回京畿,估计事情很多呢,她可不能给他添烦恼的。 沈星背上她的工具包袱,拉开门从守卫她的徐守和杨辛笑了下,喊了声“守大哥杨大哥”,她拿起他们递给她的肉包子,匆匆啃了两口咽下,快步往甲板方向行去。 昨夜一宿,飞鸽不断,永城侯府和东西提辖、鄂国公府寇氏、定安侯府窦家和羽林军、李府等等地方都已经带着公文和赐服官服等物赶到码头等着了。 沈星出来的时候,船已经抛锚泊岸,案上船上跑动和鱼贯而出的禁军官员和人很多。 裴玄素一身海蓝色蟒袍赐服,云锦过肩罗上张牙舞爪的四爪团龙,身披繁复绣纹的玄黑描金大斗篷,他站在船头甲板的边缘,下摆和披风猎猎翻飞,容色冷峻沉沉,冷电般的目光锐利凛肃。 抵达京畿,他先前所有私下的神态已经不翼而飞。 包括紧随裴玄素身后的韩勃陈英顺等人也是,一身赐服整齐,神态沉肃。 沈星也不由绷紧小脸。 裴玄素看了她,点点头,走过来,言简意赅:“我进行宫一趟,你先带人回衙门或家。” 寇承嗣已经在岸上翻身上马了,窦世安一身玄黑铠甲红披风羽林卫指挥使军服,跳上岸,“上清——” 裴玄素简洁说完,快步转身去了。 海蓝下摆和描金黑披风在河风中急速抖动翻飞。 沈星也赶紧带人上了岸,赵怀义张韶年和她一起带人回去。 赵青也去行宫,带着监察司的心腹女官们,但梁喜何含玉就跟着沈星回去。 远处的玉山行宫隐隐见到一脚,但更近的事圣山海,郁葱山林和湖景中隐隐露出来的一角红墙金瓦,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目的光辉,气势恢宏,天家肃杀。 沈星等人目送,前方疾疾马蹄扬起黄尘,拉着一辆囚车沿着官道飞驰而去。 许久,直到一点都看不见了。 赵怀义张韶年这才收回视线,带着他们东西提辖司的伤员和一些其他人,云吕儒也跟着去外朝了,陶兴望低声说:“小小姐,我们走吧。” 沈星点点:“嗯。” 调转马头,一扬鞭,往驿道另一边去,他们先回东都一趟。 …… 裴玄素率人快马直奔玉山行宫,穿过外朝的通天大街,穿过外宫门,携匣子并寇承 之后,随扈人员在此驻足,裴玄素并寇承嗣等少许几人,一路直入含章殿的须弥台基座之下。 梁恩已经带着几名大小太监等在这里了。 神熙女帝立即召见了他们。 不过,并没有一起见的。 有些事情,神熙女帝也并未完全透露与整个太初宫小宫议的文臣武将知晓。 神熙女帝先召见了裴玄素。 含章殿。 描金红柱,精致而华美,朱红的槛窗层层紫檀木大书架,东边垂帘通向暖阁,鎏金鹤嘴香炉徐徐吐露香息,厚厚的大红团花地毯吸附了所有的脚步声。 宫人内监垂首侍立,不禁将呼吸放得最低。 大殿内。 神熙女帝端坐在玄黑金黄的御案之后,一身明黄色的团龙龙袍,她日前小病了一场,看起来略显有些苍老了几分,但冷电般锐利的眼神和陡然骇人的帝皇气势未减半分。 该禀报的,密折上已经禀报过一次,裴玄素跪下被叫起,重新把详情仔细说了一遍,并第一时间呈上了那份机械图。 梁恩急步走下来,用托盘接过匣子,匆匆检视,立即呈上。 神熙女帝“唰”一声打开机械图,很大,特制防腐的羊皮上绘画着非常精细的蓝色红笔图,足足有一张御案那么大,这是一个水道和闸头的详细建造图解。 其设计之精妙详细,哪怕完全看不懂的人,也第一时间不明觉厉的感觉。 裴玄素该禀报已经禀报完了,他垂眸盯着眼前的大红地毯,上首神熙女帝打开机械图之后就安静下来,只听见刷刷的移动地图细看的摩挲声。 大殿内无声无息,气压却越来越低,有一种沉沉骇人风暴氛围的在无声酝酿着,凛然到了极点! 神熙女帝异常的敏锐,阳光炽炙的午后,有种凛然在这一瞬间霎时搠获她的心头,一种嗅到无声巨大危机感,从她的后脊而起,刹那攀爬到她的肩膀全身。 神熙女帝眯眼,眼珠子滚动,慢慢看过这份机械图,她“啪”一声将图拍在御案上,她说:“裴玄素,你说太.祖皇帝会不会留下了什么布置,或者遗旨!” 给他的儿子。 简直一语中的! 裴玄素现在还没彻底弄清楚明太子的具体布置。但他猜,这次靖陵计划,必然是太祖皇帝留下来给章.怀太子的,也就是那个自戕的少帝。 明太子察觉蛛丝马迹,从而全盘窃取! 他慢慢抬起眼,这一刻,君臣对视,神熙女帝目光沉沉森然,是一种骇人的戒备和蓄势迎战待发;而裴玄素目光漆黑幽深,敛住他所有情绪。 他道:“臣以为,是有的。” 裴玄素声音磁性华丽,有两分刻意的阴柔,被烟熏过带上一些暗哑,在这落地可闻的偌大殿宇之内,短短六个字,声音不高,平静的语调之中,让人骇然至极。 梁恩心脏都不禁紧缩了一下,一下咬紧了后槽牙,鸦雀无声,他连呼吸都屏住了。 第465章 神熙女帝点头,她连连点了几下头,神色森然而淋漓,她道:“朕,亦如此认为啊!” “裴玄素!” “臣在。” 神熙女帝神色凌厉,话音陡然一转,她站起来,看向裴玄素:“你做得很好,接下来要再接再厉!” “这个蔺卓卿,尽快让他吐口。蔺家?”神熙女帝一瞬想到徐家和霍家,当年驻守西南二道河西关三大开国名将和国公府。 “臣以为,不妨从历年的工部,或相关的老匠人入手?查查这个水闸。” “朕知道。” 神熙女帝立即侧头吩咐梁恩,让传召工部左侍郎裘成因过来觐见。 梁恩飞速跑出去了,往外朝而去。 含章殿御书房内,君臣二人的商讨仍在继续。 神熙女帝问:“徐家,霍家。裴玄素,徐妙鸾那边,你问过了吗?有没有知道什么?” 裴玄素道:“臣已问过,包括宫中沈鹏盛。沈星当年年纪太小,沈鹏盛旧年又不识军务常年在家,二人完全无所知。” 君臣二人谈论了小一刻钟,想过多种方向和猜测,但此时此刻,还是先从目前得到的水道水闸图和蔺卓卿下手。 裴玄素断言:“只要蔺卓卿的嘴巴撬开,必然会有重大突破。” “好,”神熙女帝眉目森然,“即刻将此人打入诏狱,严加审讯。” “臣遵旨!” 讨论暂告一段落之后,神熙女帝又看一眼机械图,递给身畔一个大太监,让立即让宫中画匠联合召来工部的人,马上临摹多份,马上就要用上。把一份交给裴玄素带走。 神熙女帝往后靠坐在明黄引枕之上,眯眼片刻,视线回到裴玄素身上,“裴玄素,你做得非常好,你想要什么赏赐?” 裴玄素立即起身,伏跪在地,垂首:“臣有一事,求陛下恩旨!请赦徐家人之罪。” 裴玄素想求这道恩旨很久了,虽然他从未和沈星说过,但一直搁在他的心头,一找到机会立即就请旨。 此刻的场面,他求别的东西也不合适,帝皇就是如此,她要赏你可以,但你主动要权要位,就变了味道,好事变坏事。 求徐家人的恩旨,不但合适,也正好合了他的心意。 神熙女帝点点头,也很痛快:“好。只要徐家人不再犯重罪,”说的是机械图这一次,“包括徐景昌暗阁的,徐家人前罪一笔勾销。” 她命即刻拟了密旨给裴玄素。 另外,神熙女帝靠在引枕上:“只要你把东宫图谋一切顺利查出,朕赏你国公爵,封少师。” 裴玄素立即拱手,沉声:“谢主隆恩!” “好了,去吧。” 神熙女帝肃容:“务必让蔺卓卿尽快开口!” “是!” …… 裴玄素离去之后,神熙女帝召见了窦世安等人,询问了一番,重重褒奖,并令继续随抚慰使团的稽查。 最后,才见的寇承嗣。 此时,神熙女帝有关机械图的情绪已经稍稍平复了些许,但依旧面色沉沉。 待寇承嗣入内觐见,她该知道的都已经很清楚了,也没有再提这件事,而是暴怒,直接一个笔山砸在寇承嗣的脸上! 神熙女帝破口大骂:“纵火半城,火烧弥州!寇承嗣,你的脑子呢?你究竟还想不想继位了?!” 昨晚发生的事,但京畿风云变幻,多的是人留一只眼睛关注抚慰使团,消息灵通的人很多。 就在今天早上,雪花般的弹劾折子已经上呈到门下省,快的已经到了神熙女帝的御案了! 这件事情,酷吏做就算了,其他人做也都算了,唯独寇承嗣不能做! “如今朝中,尚有一些中立官员。”高低都有,真正中立的,“可即便不算他们,太初宫之下这众多的文官武将!” 寇承嗣火烧半城,简直震动了整个朝堂内外,多么骇人听闻啊! 目前弹劾折子只是第一波,后续明面消息传回,才是真正弹劾折子能淹没门下省的! 这件事情,东宫不用提,就连中立派也不说了,可连太初宫之下都不禁为之侧目啊。 现在还好,可等解决了东宫之后,真到了要立皇嗣之时,这些东西就要摊出来说道的了。 寇承嗣既无开国之功,也无强权到压服所有人的能力和势力,想继位,必要的羽毛是要珍惜的! 神熙女帝是真的生气,她叱吒风云,女帝面南称帝,一生雷厉风行,从不言悔,但对着寇承嗣,有时真有种有心无力的感觉。 她每每这个时候,不由总要想一下寇承婴。 寇承婴这个小侄子,可比他这哥哥强多了。 神熙女帝暴怒,骂了寇承嗣一个狗血喷头,寇承嗣本来进殿很兴奋还有点委屈的,因为神熙女帝召见他竟在最后。 一进来,被骂懵了,然后一下又醒了。 寇承嗣焦急,讷讷,喊了两声姑母,被骂得抬不起头。这是神熙女帝第一次把皇嗣拿到明面上说。 他当然想啊! 他亲姑母是帝皇,儿子要么去世要么你死我活,太.祖皇帝儿子除了明太子之外都死光了。某种意义上,他距离皇太子之位就差一步了。 权欲的渴望自然深深的。 并且寇家若上不去,他是必要死的,身后整个寇氏一族都是。这一点,他深知,并且他父亲临终之前已经反覆叮嘱他了。 第466章 寇承嗣面露后悔焦灼之色。 神熙女帝深深呼气,骂了一轮,停下来,继续骂又不是,确实寇承嗣是竭尽全力为她分忧的。 没有那一把火,裴玄素肯定没那么容易,至少没那么顺利擒下蔺卓卿。 多骂几句,畏手畏脚,回头连优点都给丢了。 “算了,这次给你说白了,下次行事多想一些,但也不要畏首畏尾。弥州抚恤你亲自派人去,挑好的人,务必抚恤重建到位,听见了没有?!” 神熙女帝看见他就头疼:“去吧。诏狱的审讯抓紧,即刻就开始!” 寇承嗣连忙去了。 绘图的画匠和工部人的已经到了,梁恩低声禀,今晚就能临摹完成三幅。 裴玄素已经先回府了,并且一出宫就叫了提辖司的医士,估计熏的不轻。 神熙女帝沉声:“给他赐太医。” 她眯眼:“梁恩,你去圣山海一样。”疑似? 梁恩神情一肃,立即领旨去了。 偌大的御书房之内,西偏殿画匠工部的人进出搬动桌椅的声音。 御书房沉沉寂静一片,在这个午后听得十分明显。 神熙女帝想起那张机械图和方才的判断,以及东宫的那个逆子,她眉目沉沉,凌然一刹。 …… 随着抚慰使团带着机械图和蔺卓卿折返京畿,整个玉山行宫内外霎时又风云变色。 沉沉隐隐,滚动般的让人窒息的阴霾。 作为掀开这一切的核心人物之一,裴玄素已经翻身上马,沿着通天大街出了宫门,带着一众心腹和赭衣宦卫离开了外朝范围。 树木刷刷,林荫的阴影下,滚雷般的马蹄,裴玄素率众而下,他单手握缰,垂眸,冷冷勾了下唇。 他出正大光明殿的时候,寇承嗣已经进去了。 里面说些什么他猜到了。 事实上,放火那会他就猜到了。 裴玄素面露讥诮。 不过这是好事不是吗?若寇承嗣可圈可点厉害如明太子,可不是他想要的。 裴玄素折返玉岭的东西提辖司衙门,先简洁安排处理了一些事情,行宫这边的诏狱不完备,他们将把蔺卓卿押回东都受审。 顺便把太医也看了看,有些麻烦,但很快结束。 匆匆折返东都,并处理好了这些东西,已经是入夜了,他瞥了诏狱中的蔺卓卿一眼,低声吩咐陈英顺两句,寇承嗣和窦世安吴柏他们都在,他直接转身回府了。 裴明恭翘首以盼,裴玄素先缓声和他说了一会话,前者很懂事,被老太监拉着回去了,和弟弟挥手作别。 裴明恭离去之后,裴玄素站在庭院里好一会儿,他转身去了祠堂。 祠堂之内,烛光炎炎,院内松柏在夜色下清微沙沙,不变的安静无声。 裴玄素给父母和义父都上了香。 抬手插香时,他垂眸望见了他的一双手,烛光下右手碧玉扳指的一双大手,坑洼已经长平了,但疤痕仍在,已经变老旧,斑斑驳驳。 这是一场没有退路的权力斗争,裴玄素身后除了沈星裴明恭,还有一整个东西提辖司及宦营的所有人,阉人。 这是昔日他义父临终前交到他手上的。 他不胜,所有人都不会有活路。 而他仇恨和不忿不甘也将永远凝着血覆压在他的心下,无人问津。 可能只会有沈星带着裴明恭,小小的,永远记住他和祭奠他。 裴玄素眸色沉沉,盯着跳动的烛火,所以他不允许自己败! 裴玄素视线从他手背和烛火挪开,打开小瓷酒坛,给他的爹娘和义父添了酒。 他低声禀道:“爹,娘,大人,我做到了,这是第一步!” 裴玄素其实并没有多依赖沈星前生的记忆,毕竟记忆只是表象,谁知道底下还藏着什么。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仅作参考作用。 他有自己的思考而判断。 到今日,算走出了一条新路! 并且他有预感,这件事很快将会飞跃式的进展,只要撬开蔺卓卿的嘴。 明天九月,再九个月? 可裴玄素不想等这么久,他更不想明太子登基称帝! 今日玉山行宫,皇权威势如山一如既往,他低下了他的头,臣服与神熙女帝的脚下。 而此刻他身处的永城侯府,只是皇城外、内城的一小部分。 他这半生,被玩弄的够久了。 时间越长,就越不甘不忿! 裴玄素把头顶这些人掀翻,手掌乾坤的念头就更加强烈了! 裴玄素深吸一口气,闭目片刻,冷静下来,俯身跪在蒲团上,给父母和义父叩了三个头,之后起身,转身离去。 …… 出远门的时候,遇上韩勃。 韩勃也是来给爹和义父义母上香的。 裴玄素又陪韩勃折返。 看着韩勃跪下恭敬叩头,又给上香添酒,念念有词一番,才站起身来。 “哥。” 已经快亥时了,炎炎夏日,黑黢黢的虫鸣,祠堂内烛光晕黄明亮。 裴玄素坐在一侧的太师椅上,韩勃走过来,他在外已经十足十裴玄素的冷厉摸样,又讥诮很多,只是此时此刻,外面那些神色俱不见了。 韩勃说:“我恨不得把他们都杀死了!” 赵关山已经去世多时,韩勃情绪已经恢复了,但提及这话,他目中依然流露出一抹深深的暗沉恨毒之色。 第467章 只是韩勃到底年少,他今年八月才十九岁,他又忍不住,“韩仲重伤了,好在救过来了。” 韩仲是韩含的弟弟,一群人都跟着韩勃姓韩,是赵关山挑在韩勃身边,跟随了多年,不少还是一起长大的。 韩勃嘴上不说,天天骂人,他宁愿不要命也必要为赵关山复仇的!可他已经没了爹,今日韩仲重伤一度垂死,他却不由担心再失去韩含他们。 裴玄素站起身,揽住韩勃:“我会竭尽所能,带着咱们的人一直走下去的!” 他不由紧捏了一下拳,韩勃也是,韩勃用力回拥。 裴玄素拍了拍他的背,分开:“好了,去看看韩仲,早些休息,明日还要去继续审蔺卓卿。” 韩勃声音沙哑,也熏得厉害,裴玄素叮嘱他:“把老刘开的药喝一剂,回府后早点休息,听见了没?” “嗯!” …… 韩勃接任西提辖司提督之后,虽有些事情别人明知,但也不能做得毫无顾忌,所以韩勃搬回他自己的府邸去住了,陈英顺他们也跟着去了。 送走了韩勃之后,裴玄素在前庭站了一会儿,转身进了厅。 老刘大夫已经在了,药箱就放一边。 清火去熏不用看了,老刘药昨夜就开好了,继续服几剂就行。 老刘来看的,是裴玄素的老毛病。 裴玄素稍事整理,老刘细细切过脉之后,笑道:“督主,好多了。” 裴玄素大狱之后,一直服药到现今,终于可以停了。 已经好了九成,剩下的不必吃药,等待身体情绪自行慢慢调整。 过了这个坎,就算真正痊愈了。 情志上的病,最容易反覆,治到目前阶段,可喜可贺,真心不容易。 所以老刘笑着说完,又叮嘱说:“剩下的药丸,开封的不要了,没开封的督主且留着。有必要就吃一颗。” “多吃也无碍的。” 最怕没及时吃。 现在的趋向是将近痊愈,所以要注意保持。 老刘乐呵呵,想起昔日命他私下给督主治病的老主子赵关山,不由黯然,不过面上没表露出来,和大家都一样高兴。 冯维孙传廷,贾平房伍也在,大家个个都面露欢喜。 裴玄素也很高兴,收回手腕抚了抚,他重赏了老刘。 老刘乐呵呵背着药箱回东西提辖司忙碌去了。 晚风徐徐,裴玄素站起身,卢凯之送了封信过来——卢凯之表面和裴玄素并没这么深的关联,所以肯定不亲自来的。他是因为儿子之死才和抚慰使团同行。 今天也觐见了神熙女帝,对于推恩令,他面露迟疑之色。 神熙女帝按捺下种种情绪,缓声安抚他丧子之痛并褒奖了他,赏赐。 卢凯之出了正大光明殿之后,直接回杜阳了。 私下和裴玄素再联系,这些都不提了。 裴玄素回书房给卢凯之回了一封信,完事之后,他出来,站在书房大院的庭院里。 天色还不是很晚,勘察台那边也有事情,沈星也是入夜才回来的。 她现在肯定还没睡。 裴玄素忙忙碌碌,终于明暗外面是事情都处理完了,他手里拿着一个匣子,里面装着刚才从玉山行宫拿出来的那卷明黄密旨。 他要去找沈星了。 …… 窗槛半开,月光倾泻而下,和房中透出的明亮烛光交叠在一起。 夜风刷刷,庭院里的栀子花开了,这是沈星喜欢的花,她喜欢裴玄素就喜欢。 在院里中了两颗大的一丛小的,盛夏开放,婆娑摇曳,幽香无处不在。 这个被裴玄素改了一通有点丑的大院子,现在回头再看,却有着无声的爱意处处都在。 沈星已经沐浴过了,穿一身寝衣,披了家常的杏色男式右衽小袖家居衫。 她趴在窗台上,望着院门那边。 所以裴玄素一进来就望见她了,她跳起来了,露出很开心的笑,往这边小跑过来。 那一刻,裴玄素都想不到其他,他马上快步迎上去了。 两人进屋,他顺手把圣旨匣子搁在桌子上了。 并把今天的事情都简单说了,裴玄素把披风和外衣脱了,在脸盆上洗了洗手脸,快马跑回东都一身黄尘他今晚已经沐浴过了,就不洗了。 裴玄素道:“梁恩去了圣山海一趟,陛下今天下午传召了明太子,并没看出什么来。” 很明显,明太子及时赶回,他并不会在同一坑被绊两次。 沈星给他拿了毛巾,她想了想:“那接下来,是不是会挑明?正好把咱们徐家的事提上来呀?” 她想起蔺卓卿。 裴玄素笑了下,他点头:“真是个聪明的姑娘。” 被一个真正聪明绝顶的人夸聪明,沈星不由有些脸热,羞臊的,她不好意思,急忙侧头看桌面上的匣子,“这是什么呀?” 裴玄素把毛巾挂在脸盘架上,洗脸之前两人把门扇紧闭了,她一见他动,马上跑另一边去关,两人现在默契十足。 想到这里,他心里不禁一阵的酸软又甜。 裴玄素洗去妆容,剑眉凤目鼻梁高挺,艳丽俊美而男儿遒劲十足,举手投足都有一种韵律美感,又在从前的基础上添上杀伐果断的煞气。 非常迷人。 他转身看过来:“你打开看看?” 第468章 沈星就依言打开了,里面是一卷明黄的圣旨,她打来一看,不由得失声惊呼。 她匆匆看了一遍,急忙转头看他。 裴玄素微笑点头:“我想求这圣旨很久了。” 只是之前一直事没成,他就没说。 沈星手里拿着圣旨,急忙看了几遍,又卷好,放回匣子里,她侧身抬头,“你,你不生气啦?” 终于说起这个话题了,她面上不由流露出两分不安,语气有点忐忑。 裴玄素不由得深深呼一口气,唉,他终究没忍住,上前一展臂就拥抱住了面露忐忑的爱人。 他把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小声:“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事实上,确实有些不那么舒服的。 但想来想去,那个人自己。 虽然他没经历过,完全没这些记忆和经过。 但说一千道一万,是他,总比别人好啊! 裴玄素适应能力很强的,接受了沈星说的庄周梦蝶的这件事情,并且适应良好。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裴玄素少年游历天下,他也见识过和很多无法以人力能解释的神异之像。 就,还好吧。 他转念一想,假如不是他。 他甚至设想了一下蒋无涯,裴玄素立即就接受不能了! 他没生气,就真的需要消化一下而已。 但他想来想去,最后安慰自己,是他自己总比别人好太多了! 这么一想,就拗过弯来了。 这么长长的渴求,这么来之不易的爱恋和爱人。 自己这个境况,她从来没嫌弃过自己,愿意陪伴着自己。自己有时候确实挺过分的,裴玄素知道,可她生气归生气,生气一会,却从来没因此否定过她。 皇天后土,说句少年时很嫌弃很酸俗,上穷碧落下黄泉,能遇上这么一个人,可能是他花了十辈子才修来的缘分。 他都舍不得给她脸色看,也舍不得让她不开心。 裴玄素个子高,他微微俯身,和她嘴对嘴亲了一下。 沈星一下子就开心了,她心里的忐忑终于没有了,眉眼弯弯,也伸手拥抱他。 两人互相拥抱在一起。 裴玄素长长吁了一口气,精神高度紧绷疲惫了一天,此时他才露出真心的笑脸,连空气都感觉甜丝丝。 “不如,今晚我不画妆了?” 天天闷着,不敢真容示人,裴玄素今晚突然有种冲动,想用他的真脸和沈星一起。 他有点犹豫,但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这么问了? “好呀。” 沈星想了想,现今明太子和神熙女帝都在玉山行宫那边,若遣人急召或其他,裴玄素肯定能提前收到消息的。 并且最重要的,这外间尽头就要地道,实在不行,直接避走,反正是不可能被人直接推门望见的。 外面还有冯维和孙传廷他们值夜呢。 贾平房伍等人,自从裴玄素有了她后,进出和各种都多了很多忌讳,急禀都不会先推门的,也算异曲同工。 说到这里,沈星都有点心疼他,两人手拉手往内间行去,她摸摸他的脸,裴玄素从未露出自己的真容,连想偶尔一晚上他都那么踌躇。 也是很委屈了。 “那好,就一晚上!” 裴玄素动了动头,只觉得满心的舒畅,满脸的清爽,他忍不住深呼吸几下,摸摸自己的脸。 这个插曲,就算这样过去了。 沈星觉得很高兴,裴玄素也觉得还算顺心。 两人都挺开心的。 进了内间之后,裴玄素把蜡烛一根根吹灭,只留两三支就够了。 他卸妆后,历来屋里都不多留灯火,哪怕院里的全都是心腹。 裴玄素正弄着,把里间的门关上了。 不料沈星想了一下,却突然问他:“二哥,你,你会不会很难受?可以,嗯,我们可以做那个,敦伦的?” 她有些不好意思,但沈星还是说了,每天晚上同衾共枕,拥抱亲吻,她都会感觉那一处映邦邦,他经常很难受很隐忍的样子,有时候实在受不住,他回去洗冷水澡。 现在说开了。 她是不好意思,但惦记着他难受,两人是可以做那种事的。 反正,早晚都会做的。 他们都有赐婚了不是? 裴玄素“匡当”一声险些打翻烛台,他赶紧伸手扶住了,他霍地侧头,柔和晕黄的灯光下,她已经解了发髻,正微微侧身坐在床沿,那双漂亮的眼睛春水如星,正侧头望着他。 娇小柔软,乖乖巧巧,纤细的身条,玲珑有致,一段雪白的天鹅颈项,隐隐的香橙体香在清浅空气浮动。 裴玄素血液分作两处,上冲脑海,又下涌至某处,他整张脸都腾一下燃烧起来,心脏咄咄狂跳。 他说:“敦伦?” 什么? 他听到的是真的吗? 第94章 裴玄素险些泼了一手滚烫的蜡油,好在他身手敏捷,一缩手躲开了。 他几乎是几个箭步就走到床沿边上,坐下。 室内烛光柔和暖黄,她目光盈盈如春水,有些羞赧,但没有回避,就这么安静端坐在床沿抬头,双手放在腿上,瞅着他,鸦黑碎发有一点微湿,唇红瓷白,肌肤水润晶莹,白里透粉会发光似的,飞上两抹晕红,一瞬不瞬。 第469章 铺面的香橙体香想要将他融化,他的浑身燥热,心脏狂跳得想要马上蹦出来一样。 他伸手搂住她,和她对视,将她拥在怀里,和她十指紧扣,又和她交换了一个绵长深入的热吻。 火辣辣的,两人险些透不过气来。 若问裴玄素想吗? 他当然是想的,很想很想,心内鼓噪得血脉贲张,几乎浑身都像过火一样地燥热了起来,立即站不住。 他几乎抑制不住冲动,想立即答应,并就热吻后的她将她势压在衾枕上。 年轻气盛,心上人夜夜同衾共枕就在身边,怎么可能不渴望不想。 并且最重要的事,如果进行了这最后的这一步,那他和沈星就算是一对真正的夫妻了吗? 裴玄素这辈子得到太少,失去太多太多,对于沈星这样的最重要最重要、他好不容易求到的另一半,他心里深处总担心会失去。 夫妻之实,就像一条坚固的绳索,在他的心理上,牢牢将两人系住。 他心底深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全感,就会顷刻被填补上极多极多。 裴玄素是很想很想的。 不管从生理上,还是心理的渴求期待上。 只是他也从来也没想过这么快。 沈星刚才的话,真的有点惊到他了,他又惊又喜,狂喜,几乎抑制不住贲张的渴求和期待。 热吻后,他喘息着,和她十指紧扣,坐在床沿,沈星鬓发蓬软,贴靠着他的怀里肩膀上,他理智还是渐渐回笼了,压过了燥热狂奔身体冲动,冷静下来。 他想来想去,终究还是摇了下头:“现在还不行。” 第一,他们经常外出的,紧接下来必然也是。裴玄素私下了解过,敦伦前后很多东西要处理,两人身体、气味、擦拭后的巾帕水盆很多东西。 得让冯维他们提前做好准备,在家里、在府中才是最安全最合适的。 外面风险会很大。 还有,更重要的是,他小声:“万一有孕了,如何是好?” 眼下这个关头,就算采取措施也不保险,万一弄出孩子,现在真的太不合适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裴玄素拥着她,喘息渐渐平了,语气带上一种极致的缱绻柔和,他低声道:“咱们还没有拜堂成亲呢。” 烛光炎炎,晕黄而柔软,和他微带暗哑的磁性嗓音一样,轻轻露出一点头,底下藏着他化不开的浓重情感。 说一千,道一万,裴玄素不愿意委屈了沈星。 哪怕他想过和她结合,那他也想先私下拜堂。让董道登主持,韩勃梁彻陈英顺云吕儒等两人的心腹或亲眷当见证,小小的也算满堂宾客。 先成了礼,日后再补上媒书六聘,至少也得这样才行。 他的话,轻声道来,说得人心头发软眼眶发热。 沈星喘息也渐渐平了,她偎依在他怀里,看着他没有掩饰的喉结在剧烈上下滚动后,逐渐平缓下来,耳侧的强而有力的心跳声一下接着一些。 沈星其实不介意先发生关系的,但这种被人捧在手心珍重的感觉真的太好了,让她也变得很快乐,很娇气。 她静静听着他说,“嗯”了一声,居然有一点点鼻音,但她小声问:“那你呢,你会不会很难受?” 裴玄素怎么办? 继续像之前一样忍着吗? 他怎么办啊?裴玄素觉得敦伦还不到时候,但他可不打算放弃自己的福利的!沈星可是都提出来了。 说到这里,他心一热,握着她的一只小手亲了一下,小声说:“要不,咱们先用手,……” 最后一关不行,但他们可以手动啊! 是男人都知道这个法子的,沈星这双纤细柔软的小手,若她帮他,那同样也可以解决问题的。 空气一下子变得燥热起来,裴玄素的手漂亮有力,掌心长久的剑茧薄薄一层,覆盖了笔茧,增添了一种强势的力量感,握住她的手,炽热的温度让她的腕子都发烫了起来。 他那双漂亮煞人的丹凤目,一下子亮起来,一瞬不瞬,翘唇期待瞅着她。 沈星也有点脸热,她点了点头。 裴玄素不禁笑了起来,不过,他也没打算这么草率的,他觉得这也算接近敦伦的事情了,他总想有个仪式,哪怕小小的只有两个人,才不算委屈了她。 他小声说:“咱们明天晚上再开始好吗?”他咨询她的意见,“咱们弄一对红烛,明天晚上,先当天拜过堂礼,再……好不好?” 沈星上辈子匆匆走过,从来没顾得上任何的仪式感,但此刻她突然很期待,心底有种甜丝的喜悦汩汩溢出,让她笑靥如花,她一点都没迟疑,小声:“好!” 那就这么办了。 私下三拜,他们再一起。 两人都很开心,有种欢喜和期待充斥整个人,沈星双眸如星,被裴玄素箍进怀里,这个有力的怀抱,她不禁甜蜜闭上眼睛,呼吸尽是他的味道。 裴玄素又燥热起来,有种画面不能想,他连脸膛都泛起热燥,心跳加速,箍着怀里的人,欢喜又期待。 他喘了一会儿,很快起身,弹熄烛火把床帐放下来了,帐内黑漆漆一片,他横抱把她放在床里侧她位置上,拉起薄被给她盖上。 他赶紧躺了回去。 今晚的睡前亲吻不能继续了,不然,他怕是控制不住自己了。 第470章 裴玄素小声:“星星,快睡吧。” 沈星也猜到为什么,空气里有种拉丝的感觉,她轻轻喘着气,“嗯”了一声,眨了眨眼,闭上了眼睛。 裴玄素按了按心脏,看了帐顶半晌,又侧头看她一眼,终究还是没忍住,翻身凑过去,就这么唇对唇亲了一下。 沈星睁开眼睛看他,裴玄素赶紧返回去躺好。 这次才真正闭上眼睛,赶紧睡觉。 …… 一夜炎热晚风,虫鸣嘶鸣不绝于耳,到下半夜温度降下来,夏夜吵杂才渐渐缓和下来。 沈星很快就睡着了,她还是有些累的,躺下不久,呼吸就变得绵长清浅起来。 裴玄素等她睡着了,才敢翻身,他心里躁动又精力充沛,睡不着。翻来覆去,一直到了后半夜,虫鸣和蝉嘶渐渐小的了,他困意上涌,才睡终于过去。 一夜睡得不多,但次日精神奕奕。 更衣梳洗,穿戴描妆,完了之后,两只手自然而然牵在一起,两人对视一眼,眼神里有一种拉丝的甜蜜感。 裴玄素瞳仁黢黑眸底幽深,但底下藏着一种只有沈星才看得懂的炽热和期待,沈星被他弄得脸皮泛热,昨晚商量好的事本来她觉得还好的,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偏头咬了下唇。 她脸颊像抹了胭脂,泛起一抹淡淡的红晕,裴玄素都不敢多看,赶紧挪开目光。 裴玄素一身朱红蟒袍,披描金玄黑披风,蜂腰猿臂剑眉凤目,不疾不徐,气势摄人,妆后抬目侧首间,有种阴柔的凌厉。 而沈星照旧一身玉白色的官服,脚穿黑色短靴头戴三山帽,顾盼间容光焕发颇有一种勃发英姿,整个人看起来闪闪发光。 反正裴玄素就移不开眼睛。 出了大院之后,他顾忌其他,这才竭力让自己挪开视线,瞥了左右两眼。 两人陪着裴明恭吃了早饭,真的很久不见了,但裴明恭很乖,两人都很心疼他,早饭足足吃了两刻多钟。 送了裴明恭去后花园玩耍,在月亮门住脚,裴玄素牵着沈星的手快步往外走,快到车马房的时候,他连她的手也放开了。 不过两人是并肩走了。 朝阳已经出来的,一片落在前庭大院的青石板地面上,走到左转的桂花树旁时,裴玄素刹了一下脚步,他低声说:“不如咱们先不让冯维去买。” 说的是红烛红纸,今夜堂礼的东西。 朝阳金灿灿的,他侧头看过来,他那双漂亮又侵略感十足的煞人丹凤眼,映着晨曦,有两点金色,他压低声音说:“要是今天能早些回来,咱们自己去买好不好?” 自己去买吗? 沈星侧头,阳光下,他真的俊美极了,艳丽英俊得摄人心魄,此刻眼里的光好漂亮,她当然愿意,忙点了点头。 裴玄素笑了下,他深吐纳一口气,对今晚更加期待了,站直,沉声吩咐:“把马牵到大门,走吧!” 他带着人,和沈星,直接转身往大门方向去了。 马蹄踢踏,配刀宦卫肃立门外,韩勃已经到了,带了朱郢等人,跨骑马上就在门外等着。 何舟梁彻顾敏衡等人则一身鲜艳赐服,紧随描金黑披的裴玄素身后跨出大门。 裴玄素率先翻身上马,等沈星也上马坐稳之后,他收回视线,扫了一眼偌大永城侯府门外,一扬鞭。 鼓点般的马蹄声,疾速往赞善坊而去。 …… 今天要做的,当时是审问蔺卓卿。 裴玄素一抵达东提辖司,和沈星低声说了几句,他就往诏狱去了。 阴暗腌臜的牢房,陈年血腥不去,新旧刑具满满当当,事实上,审讯昨夜就开始了。 先给蔺卓卿解了迷药,然后一盆冷水泼醒。 寇承嗣在,这位也是刑讯的行家,下手非常狠厉;窦世安吴柏等人也在;陈英顺赵怀义代表东提辖司,今早加上韩勃。 人很多,惯掌刑名的不在少数,裴玄素也没上前去,端坐在太师椅上冷眼看着。 这蔺卓卿眼神凶戾,骂声不断,盐鞭竹签烙铁轮流上,他依然用不驯凶狠的眼神看着他们这群人,冷哼冷笑,破口大骂。 反正该说的,一句不张嘴。 裴玄素端详蔺卓卿一阵,看这个架势,今天估计不会出结果了。 看了半个上午,巳时的时候,裴玄素直接起身出去了。 贾平接过温热的丝帕托盘呈上,裴玄素接过来,擦了两下手,随手掷下。 该叮嘱寇承嗣等人的,他已经淡淡说过了,蔺卓卿不能打死,这是不必废话的。 韩勃陈英顺赵怀义盯着,他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裴玄素折返值房大院,这时候已经快中午了,炙热的阳光明晃晃的,他直接把董道登汤吉等他的心腹幕僚从厢房叫过来。云吕儒和陶兴望也跟着他从诏狱上来的。裴玄素让人去叫沈星,问她是否有空。 沈星多关注这件事,要不是她上午还的先把勘察台的折子和卷宗给写了,她早就跑到诏狱去旁观了。 涉及家人,她一点都不嫌腌臜的。 一听裴玄素叫她,她立马就跑过来了。 裴玄素和沈星手底下的私人班子,就目前情况小议一下。 大致情况,董道登他们没进十里花楼,但现在也很清楚了。 裴玄素言简意赅,半句废话也没有,直接拉出一卷长长的杏黄色卷宗。 第471章 这是裴玄素先前向神熙女帝请示后,神熙女帝下谕梅花内卫那边,给拉出来的沈云卿夫妻的最后行踪。 非常详细,从沈云卿夫妻接这个任务开始,到一路西去,又南下,辗转了十数个州县,最后还真查到了裴祖父丢失九皇子的那个郊野。 之后又一路奔波东西,最后去过靖陵往西的五关之一的什山关一带;之后又南下硕州,在硕州北郊的陈县望风坡附近遭遇不明人士伏击。梅花内卫牺牲了很多人,包括沈云卿夫妻——楚淳风封号安陆王,封地安陆州,恰好距这硕州不足百里,非常近。 明太子一手推起这件事,他梅花内卫中有耳目,全程知悉非常正常。 裴玄素已经详细看过这个卷宗,他非常合理怀疑,沈云卿夫妻应该是已经查到了些什么,明太子动手把他们拿下了。 回到正题上。 “明太子囚而不杀,很可能因为徐家可能握着类似机械图一样的东西。” 裴玄素沉声说,他把卷宗一拢,递给云吕儒,云吕儒急忙接过去,宦海浮沉向来淡定的中年人终于面露急色,急急打开来看。 明太子为什么不杀沈云卿夫妻呢? 除了楚淳风因素——裴玄素姑且听沈星的印象,假设她这姐夫是好的。但明太子完全可以不声不响杀的吧? 明太并不是一个诸多顾忌的人物,要说他徐家有多少好感,裴玄素并不相信。 留这么久,真的因为楚淳风吗? 裴玄素看不尽然。 这样的局势,明太子还私下动身南下去取这个机械图,可见其重要性! 但若说明太子现在还没找到水道和水闸,裴玄素是不信的。根据沈星所述的信息判断,这个时候明太子肯定已经到了最后的部署关头。 裴玄素判断,明太子是卡在什么地方了。 他取机械图来,是要解决什么东西? 至于徐家,则很可能和蔺卓卿一样,手里有太祖遗旨或兵符信物、启动水闸水道的钥匙之类的重要东西。 才会让明太子紧盯着不放。 董道登说:“还是尽快让蔺卓卿开口啊!” 蔺卓卿是当年宋国公蔺长风的亲孙子,手里还拿有机械图,他必然会知道很多内幕。 裴玄素掀了下唇,他面前还摊着圣山海今日的密报讯息,他慢慢翻了两下,抬眼,眉宇间有种嗜血的凌厉:“他撑不了多久的。” 他淡淡说着,只是一个结论。 裴玄素言简意赅:“一旦蔺卓卿招供,这件事情将会有飞跃式的进展!” 不管是靖陵计划,还是徐家的事! 众人闻言,都不禁呼吸一屏。 裴玄素动了动眼珠子,和沈星对视了一眼。 沈星不禁攒紧双拳,她有些紧张,又极期待,其实裴玄素把这些今天早上就大致和她分析过了,安抚她让她别着急。 那个长长的卷宗,她也看过了。 沈星坐在大书案侧一边的榻上,她紧张绞了绞搁在炕几上的双手,看看抬头听话又匆匆低头继续看卷宗的云舅舅,又看大家,又看回坐在最上首紫檀大书案后的裴玄素。 裴玄素一身朱红蟒袍,盘蟒过臂张牙舞爪,身上披的描金黑披也没卸下来,身上还沾有诏狱带出来的隐隐血腥味道,此刻褪去了两人私下相处的呵护和柔情,眉目峥嵘毕露,异常凌厉和血腥。 他的气势其实已经相当骇人,手段又狠又厉,远胜昔日的义父赵关山。 诏狱血腥手段不少,但他眉峰从来不动一下。 他是个狠人。 沈星一直都知道,但此刻凌厉血腥隐隐得让人心颤的他,她却从来没有害怕过。 因为她知道他就算伤害天底下所有人,也不会伤害她。 铁血柔情,他把自己最柔软一面的肚皮,都袒露给了她。 她不怕的。 沈星深呼了几口气,压下诸般的情绪,冲裴玄素笑了一下。 裴玄素眉宇间的凌厉森然不禁缓和了几分,他侧头瞄她,人多,他不好表示什么,冲她微微点头。 紧接着,裴玄素沉声吩咐了不少东西,包括董道登带人翻查蔺、徐、霍三家的旧档,看是否有什么收获? 另外云吕儒陶兴望这边三省六部的老师同年不少,这也是裴玄素这次小议的目的之一,让前者联系人脉,关注工部那边有关水闸的查探。 不过,最重要还是蔺卓卿啊! 很可能,这人一开口,很多东西都不用查了。 裴玄素有备无患,把事情大致整理一下之后,和沈星说了一声,他直接带着人回诏狱去了。 裴玄素私下也有刑名好手,寇氏那边也有,人都带来了。不久后董道登和云吕儒也先后下来了一趟,前者很快回去忙碌,云吕儒则一直留着。 不过今天,诏狱内的审讯和裴玄素意料之中一样,并没有结果。 眼见已经申末了,贾平也低声来禀,星姑娘那边的折子卷宗已经递上去。 他直接起身,离开了诏狱。 把手脸洗一下,披风赐服直接换了一身,重新描妆,一点血腥味都没有。 他嗅嗅,很满意,带着一种重新翻涌起来的鼓噪的期待,快步往监察司大院的侧门那边去。 描金黑披风扬起,一个翻飞亟不可待的弧度。 …… 第472章 裴玄素一行被烟熏火燎,烫伤烧伤的都不在少数,裴玄素嗓音听着格外的沙哑,连神熙女帝都赐下太医诊治。 他这几天要正常上下值,并没有人说什么。 诏狱人很多。 韩勃陈英顺赵怀义等人凌厉的凌厉老练的老练,会彻底贯彻他的意志。 裴玄素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到了今时今日,他也并非事事都得事必亲躬。 沈星也挺赞同的,其实她一直很担心他绷得太紧。 人就像弓弦,绷得太紧容易断,老刘也反覆叮嘱了,让裴玄素能休息的时候,争取放松休息一下。 这算是紧绷局势和情况中的一个小小罅隙,两人早点回去,沈星也觉得挺好的。 她让给云舅舅他们传了话,云吕儒很快给她传话回来,让她赶紧好生休息一下,嗓子都熏成什么样了? 她收拾好东西,整理一下玉白官服,快步走出来,不知怎么地,她有种预感,就往距离裴玄素值房大院最近的第二进侧门小跑去了。 一出去,果然看见颀长高大一身朱红蟒袍和描金黑披的他站在侧门不远处等她,冯维他们已经退得远远的看不见人了。 长长宽敞的青砖夹巷,只站着他一个人。 热浪滚滚,金红色的夕阳落在他的身上,他好像穿过滚滚红尘和前世今生,来到她的身边。 沈星不禁喊了一声:“二哥!” 裴玄素第一眼就看到她了,“嗯”应了一声,彼此的目光穿过金红色的夕阳,对在一起,立即露了笑。 裴玄素快步上前,在衙门,两人没有牵手,但一高一低,一垂头一仰首,目中情意和彼此的甜蜜或紧张期待之色。 这个傍晚,裴玄素也不想想其他了,他要好好过。 他低声说:“咱们先回府,然后出发?” 沈星瞅了他一眼,他此刻那双眼睛亮得夺目,她当然没忘记两人昨晚约定的,让她也不禁有一点点的羞赧。 沈星佯装很镇定的样子,“嗯。” 于是两人并肩出了衙门,快马回到永城侯府,这次是很低调回家的,都没告诉裴明恭。 进了侯府,回了房,两人一边一间,换了便服,裴玄素一身玄黑色的窄袖紧身长袍,稀疏平常的绸布料子,看着一点都不显眼。 而沈星换了一身淡青微橙的襦裙,竖了一个双螺髻,娇俏的少女翩翩而来。 裴玄素不禁眼前一亮,他给沈星做了很多很多裙子,但沈星现在穿惯了简洁男式女服,基本没穿过正经裙装。 年轻、青葱、微橙的暖色,三月草长莺飞的美丽少女。 两人手拉手,裴玄素亲自开启地道的机关门,他稍微调整了妆容,两人穿越地道从后街最边缘一处二进小宅子中出来,登上一辆外表普通的骡车,哒哒穿过内城门,一直到了外城的坊市,这才下来。 普通的装束,普通的骡车,冯维等人换了衣裳并分散退出很长一段。 喧嚣的坊市,满大街的商铺和小摊小贩,男男女女老少大声小声,不断在身边走动。 华灯初上,平凡又普通。 好像把那些血腥烦躁就暂时摒离了身边之外。 裴玄素和沈星本来只打算买了东西就回去的,但下来之后,偷得浮生半日闲的世界。 两人却一下子不想马上回去了。 说来,他们一起之后,都没有真真好好约会过一次。 这次不就正好合适吗? 两人没刻意想约会,但心里的情绪不约而同就是这样的。 沈星其实很喜欢坊市的,前世宫里,她很少出来,但每次便装到坊市里的时候,她就心情就会很好。 这一次,身边的人不再阴冷喜怒无常对她限制多多,而是变成了一个最纵容最呵护她的他。 沈星不由笑了,和裴玄素对视一眼,两人相视一笑,裴玄素的脊背肌肉和颜面都不禁松懈了很多。 两人手牵着手,进去杂货店里,他们也没有挑很最贵重精致的高门槛店,因为会引人瞩目。 此刻,两人并不想引人瞩目。 杂货店了,人不少,他们进去,挑了一双最好的大红喜烛,而后又挑了一些红艳艳的剪纸、双喜,和一些红色丝绦和双喜结。 店家用油纸包包了一大包,用细麻绳十字捆好,留一个提手,裴玄素就提上了。他拿着大包小包,另一手牵着她,两人在坊市的小摊子吃了炸酱面和大馄饨,夜色已经降临了,他们拉着手,一条条街逛过去。 身边人影幢幢,笑声说声,檐下黄色灯笼咕噜噜乱转,夏夜炎炎,烦恼去尽,平凡烟火的气息。 说来,沈星小时候从来没有逛过哪怕一次大街,小小的她连糖葫芦的草垛是怎么样都不知道的,也想像不出来。长大后有机会出来逛过,但已经没有了那种心境了。 可是在今天,她却突然把这种童年小小的她的那种期盼的心境找回来了!拉着身边的手一条街逛着,凡是她感兴趣的小东西,不管摊贩的粗糙木偶小人、凤仙花染纸,还是糖葫芦糖人儿,只要她感兴趣又喜欢的,身边的人立即就给她买下来,不用她拿,多的他全部都提在手里。 两只手都满满当当的,杂七杂八的油纸包和荷叶麻绳,有点乱糟糟,他连牵着她的手都腾不出来了,满头大汗,被挤得有点狼狈。 第473章 再次看见有大姑娘小媳妇藉机往他身边靠,裴玄素板着脸皱眉嫌弃避开,手里的东西擎里乓啷一阵乱晃。 她突然觉得很快乐,看着他哈哈大笑起来,她调转头,往前面小跑飞奔。 她就忽然找到了小时候的感觉了,觉得很快乐很快乐,心好像要飞起来一样。 裴玄素也笑着,满手的东西,他却不愿意放下,追上去,努力用一条绳子把一半能串的东西串起来,勉强换到一只手全部提上,腾出一只手,去牵她的手。 沈星笑着,掉头扑进他的怀里,他单手把她拥住了。 两人重新手牵着手,眉目都是笑影。 这时候,热闹的长街已经走到尽头了,他们正穿过一条短巷,往另一条热闹大街行去。 前后都是喧闹,身边也不段有人走动,沈星觉得很开心,她指着前方的天边尽头说:“你看,那像不像一只狗?” 夜空藏蓝,天边尽头,云层像狗,憨态可掬,大团大团伏在南边的天空尽头,轻缓往西边移动着。 两人像小孩子,拎着一大堆东西区追,手拉着手,笑声撒了一路。 裴玄素笑说:“这个还是小的。以前我追过,在颖州海边,下雨后的大太阳天,一大团一大团的白云,像什么都有!” 那时候,父亲拉着小小的他,他放声笑着往前追,在长巷大街,在沙滩上,留下长长一串的小小脚印。 那时候他才四五岁,启蒙了,平时很像一回事的,但父亲带着他出门,终究是小男孩一下子就撒开了腿。 裴玄素笑笑,住嘴,一刹心里难受,但他今天不想想这个的,甩头甩掉。 沈星也想到了,但她也不说,她笑着咦了一声:“真的吗?很大吗?” “嗯,是真的。” “那我以后也要去看看!” 短巷不长,很快跑到尽头了,灯影浮光,她跑快两步,又回头,甜美粲然的笑靥灯光做背景,风扬起她纱质襦裙,她看着他,眼睛弯弯,银铃般的轻笑声撒了一地。 裴玄素心里那些阴霾也不禁真的去了,也不禁看着她笑起来,他追上去。 …… 两人玩了一个多时辰,一直到夜色渐深,不少店铺都开始打烊了,两人才登上小骡车,从地道回到府里去。 回到府里之后,裴玄素立即就去梳洗沐浴了。 沈星站在那一大堆东西前,不禁有些羞赧,冲他的背影皱皱鼻子。 两人都梳洗沐浴干净,穿上了一身新衣,裴玄素是深蓝色的云锦窄袖长袍,沈星则是一身杏色披帛襦裙。 也没有刻意穿红色,就这么简简单单,把买来的丝绦双喜剪纸都张贴在窗畔和屋里,丝结悬挂在床帐两侧的鎏金挂钩上。 整个房间,都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了。 他们最后把一双红烛燃起,就放在窗畔的长案上,把槛窗推开。 夜深了,明月皎洁,红烛摇曳。 两人穿了新衣,在长案红烛前,分两边跪下,冲着明月高悬的天空叩首拜下,之后再一拜叩。 最后,两人调转身,冲着对方,深深一拜,额头贴在地毯上。 只是两人私下的一个小礼,简简单单,完成了。 两人站起身,裴玄素把窗户关好拴上了,红烛火焰跳动,空气中染上了一种燥热之意。 沈星也有些脸颊发热,那个她前世也没见过的物件,感觉它好大,滚烫,还会跳动。 两幅青色帐子放下来了,红烛艳艳燃着,把束缚都解下来,两人面对面,她半跪着,他拉着她的一双白玉般的手,往两人都清晰看得见的那一处而去。 红酥手,长夜炽,酒不醉人人自醉,春风十里地。 完事以后,两人去隔间清洗干净了,重新穿上寝衣。他又喜又喘,端着水从小门递出来给冯维,回来之后,一眨不眨站在那儿看着她。 沈星有一种羞涩,那个物件触感陌生滚烫,这一切是从前没有经历过的。 一会儿,他牵着她的手,一起回去睡了。 空气中还隐隐有那种气味,两人交颈,藤花架下青涩的窃窃私语的感觉。 甜蜜极了。 …… 裴玄素人生这二十余年,电光朝露,执拗过,幸福过,骄傲肆意过,但俱被十九岁那年的一场家变撕毁了。 从此犹如天堑,童年少年的那么开怀和飞扬仿佛已经天边那么远,他的人生就此割裂,他永坠黑暗。 他的人生,本应从此只有杀戮、恨仇,和盈满胸臆的暴戾执念。 但幸运的是,他身边还有沈星。 为了他的人生开了一线天,泻下暖暖的光。 在这个深夜里,他的心盈满了喜悦,他短暂了忘记了那些不好的东西,就躺在她的身边,满心满眼都是拥有她的快乐。 裴玄素不知自己何时睡过去的,反正他满满的身心愉悦睡过去的,整个人仿佛在云霄。 只是当夜,他做了一个梦。 …… 滴答滴答的水声。 一个画面突然翻转,捂着胸口狂奔中,一身刺史绯红服饰的男子跄踉中最终被按住,马上将军冷冷哼笑,一柄横刀的刀尖指着他的咽喉。 紧接着混乱的画面,他被押解返京,跟随他的父母,之后分开,被投入大理寺大狱。 长达三个月的刑囚生不如死,好不容易熬过去,高烧中,母亲挣扎的怒骂嘶喊声。 第474章 画面暗了一下。 紧接着,就变得暗沉无声起来了。 雨后的阴沉天气,荒芜的莲花海,锁链叮叮当当在地面上拖拽而过,那个人被抬到长凳上,死死捆住手脚,一个人拖着小凳子坐到他身边,干净利落的一刀! “啊——” 终于有声音了,惨痛至极的呼声,这道刻骨铭心的伤痛让整个画面都扭曲了起来。 那人蓬乱的头发,被抬着扔进疗伤的陋室,很多人,稻草堆,他剧痛蜷缩着,翻滚着。 他爬着,想去够紧那扇闭锁的房门,他母亲没了,可他的父亲和哥哥还没消息。 他死去活来,那巨创成了新疤,他从疗伤陋室走出来,才确切知道了父兄的死讯,一个剥皮楦草,惨绝人寰,痴儿被凌辱而死,天旋地转。 他想死,阴郁的情绪死死笼罩着他,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死,他扭曲着,阴暗的。 明太子、义父,家人彻底死绝,死在他的剑下,死剩下一个,各种画面,扭曲翻转,痛不欲生。 旧伤,旧患,发作起来如同小死,不断在服药。 他站在朝堂之上,冰冷阴暗俯瞰整个国朝,如同一条毒蛇,血腥的杀戮,他对权力和复仇扭曲一般的执念。 最后画面一个翻转,竟在东陵,火把漫山遍野,轰然巨震,掘棺鞭尸,把封死的地宫生生炸开,整个东陵倒塌半边,他把硬是随着太祖陵一起附葬在同一地宫的明德帝拖出来,劈碎棺椁,鞭尸焚骨。 那个火焰映红半边天的深夜,尸体粉碎被熊熊烈焰吞噬那一刻的疯狂畅意,扭曲的恨意! ...... 裴玄素惊醒过来了。 天还没亮,黑黢黢的帐内,他浑身的热汗冷汗,粗喘急促得几乎连贯。 那画面传达给他的却情绪太过深入了。 那些梦境画面其实很凌乱,不断交错翻转,没有秩序,有些他换没看清就一闪而逝了。 但阴郁的情绪,恨不能撕碎一切那种扭曲恨意,几乎如影随形,贯穿所有,他不断地喝药。 整个梦境画面充满了阴暗和辛涩。 裴玄素其实很感同身受,因为被捕入狱和父母身死的惨况,他是亲身经历的。 唯一不同的是,他亲自去目睹的午门外的刑场及和沈星一起赶到消巍坡给他母亲收了尸。 不像梦里那人,是事后才勉强去捡回一些不知是否的残骸残骨。 裴玄素从这个梦,终于明白那人为什么掘太.祖陵了,因为明太子那个龌龊东西遗旨随葬太祖陵,且和太.祖皇帝同葬一个地宫——甭管神熙女帝愿不愿意,她未曾驾崩,东陵的地宫大门工部不会擅自给封死的。 明太子明知。 他也明知,但那种暴戾阴暗刻骨铭心的恨毒,促使那人把太祖陵掘了炸开,直接把明太子拉出来鞭尸焚骸! 裴玄素简直感同身受,梦中时候,他恨不能也冲出去鞭一份。 裴玄素重重喘着,汗流浃背,捂住心脏,他情绪未平,仍沉浸在那种恨戾的余韵之中,整个人却愣住了。 梦境中,很明显,就是沈星前生的那个他。 裴玄素能感同身受,但梦中他一直都是第三视角的,并且他和“他”也有很多的不同。 头一个,他的情绪没那么阴暗,性格不至于阴郁暴戾到那中程度,另一个他的情志病也远没有严重到那个程度。 裴玄素先前想着的都是,上辈子的他。 但一下子就出现了区别了,在梦中,他完全不觉得他是“他”。 他们更像是两个人。 裴玄素喘息渐渐平复下来了,一头一身的热汗冷汗,他还在深呼吸,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个梦? 天还没亮,帐内昏黑,身边娇人一身雪白寝衣侧身躺在他身边沉睡,下半夜冰盆有些觉凉,她蜷缩偎在他的身边,呼吸清浅绵长。 裴玄素坐起来,良久,不禁侧身低头看她。 她长发披散在脑后枕头,荷青色的薄被盖到胸前位置,寝衣领口微微分开,露出一段雪白的玉颈,几缕鸦青的碎发覆在微带嫣粉的白皙面庞上,毫无防备睡在他身边。 裴玄素已经意识到,这些梦大概就是沈星的前生情景。 他突然想到什么,一下子愣住了,愤慨余韵全消。 今夜本来满满的甜蜜和喜悦的。 但他此刻突然想到一件事,那先前那个看不脸的阉人和那个年轻少女——不,甚至他看过一次两人的真容的! 不过他当时根本没当回事,还莫名其妙。 ——那岂不是,那些敦伦画面全是真的?! 裴玄素本来一侧身,下意识就想抚一下沉星的脸颊,可手伸到一半,他突然有点笑不出来了。 第95章 裴玄素接下来都没睡着,震悸于前生“那个他”经历的惨烈和如影随形的阴暗戾沉,以及对沈星那些敦伦画面的介怀。 毕竟知道和亲眼看见是两回事,甚至还是纤毫毕现的知晓所有细节。 他心里像搁进了什么东西,横竖都不舒服。 另一个,他被梦中“那个他”震撼到了,那种情绪影响着他,他很难不心有余悸。 若是没有沈星,那大概那梦中的一切就该他会亲身经历吧? 黑黢黢的帐内,他睁眼看着帐顶许久,又轻喘着侧头看沈星,忍不住紧紧侧身贴着她,感受她柔软而暖热的体温。 第475章 那种真实感和温度,他紧紧伸手搂住她。 这样贴着,又翻来覆去,一会儿想梦中那个人的经历,一会儿忍不住想起沈星和“他”的敦伦的种种细节。 他这人记性特别好,几乎过目不忘,很多情景都依然纤毫毕现历历在目,一想就想起来了。他忍不住用力蹙眉,第一次有点恨自己记性为什么这么好? 这样辗转反侧,来来去去地拥抱她,好歹情绪是渐渐从梦中抽出来平复了。 他惊醒的时候已经快黎明了,夏日天亮得到,窗纱渐渐由暗露白,窗外的鸟儿吱吱喳喳唱着歌儿。 沈星醒得挺早的,这一觉她睡得好,脸颊红粉绯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像盛满的星光和水意,醒来在床上滚了两下,一翻身坐起来,她侧头瞅了他一眼,说:“早啊。” “嗯,早。” 裴玄素也坐起来,沈星的眉眼弯弯,噙着一种羞赧和甜蜜,那种欢喜由里到外,从眉梢眼角溢出来一般。 对着这样一个她,谁的心能不软?裴玄素也不禁弯唇冲回以一个柔软甜蜜的笑。 梦境中的那两种情绪,一下子被现实冲淡的,两人手牵手起身,洗漱穿衣描妆,喁喁私语。 把窗打开,新鲜空气灌进来。 裴玄素低头看着正专心给他系腰带扣的沈星,他现在才注意到,她有点熟练的样子。 等她系好,他拥抱住她,低头亲了一下,闭上眼睛。 温热的体温,他怀里这个人。 裴玄素安慰自己,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从今往后,拥抱她的人将是自己,和前世那个“他”没有任何的联系。 携手将来,结成夫妻,生儿育女,是他和她。 现在是“我”,总比别人好不是? 换个人,估计他能疯! 裴玄素深呼吸几口气,将那些介怀和不舒服都默默压下去。转念想起梦中那个阴沉残缺的人,他侧身看大开槛窗投进来的阳光,那个人仿佛触碰不了阳光,忆起“他”所经历的一切,裴玄素不禁抿了抿唇。 他也不知该不该庆幸,因为“那个他”,所以这辈子的自己,拥有了沈星。 从一开始就拥有了她的救赎和陪伴。 这么一想,裴玄素心里终于舒坦了不少。 若这是副作用,相较于自己得到的,他感觉还是能接受的。 裴玄素终于露出几分舒坦的笑,低声对沈星道:“这两天,蔺卓卿该差不多了。我们将很快获悉至少一部分这个靖陵计划的内情。还徐家的线,很可能会有大进展!” 沈星本来微微闭目微笑,侧脸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鲜活有力的心跳声,闻言一下子直起身,晨早的柔情缱绻一下子变得正经和有些紧张起来了。 她忍不住握了一下手,“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 她眼睛眨了好几次,那种紧张又忐忑的不确定感,她看起来很勇敢,但此刻不禁染上了几分近乡情怯的脆弱不定。 裴玄素理解这种感受,他也替沈星高兴,她家人还在还有机会挽回的,但想起自己父母和宣平伯府裴家,心里有些涩哽一闪而逝,他握住她的双手紧了紧,低声道:“别着急,可以的。” 他有种预感,他们很快要接近这个核心了! 一定可以的。 不管是他竭力追求的,还是她所愿。 都可以达成的! 心里一瞬想到昨夜那个梦中,那个人阴沉悲惨的一生,他不禁紧了紧拳,深吸一口气。 裴玄素甩了甩头,松开手,将沈星大力抱进怀里。 两人相拥片刻,很快送来,裴玄素披上玄黑描金的薄绸披风,替沈星戴上黑纱帽子,两人转身牵手,出门后松开,快步往外行去。 …… 圣山海。 明太子高烧终于退了。 他并不是个多强健的身体,本身就带伤,被炙热的大火炙烤,回来又冷水浸泡穿越水道,紧着应对完梁恩及御医等神熙女帝的连续多波人,很快就病倒了。 昨夜一夜高烧,把一种心腹急得够呛,楚淳风在病床前紧张照顾了一晚上,天亮后明太子烧彻底退后,才被明太子打发回家休息。 楚淳风惦记妻子,见四哥没事,就急急赶回去了。 窗外鸟雀吱吱喳喳的,晨光自东边窗槛滤进来。明太子一身素色襕袍常服,披散半湿的长发,没有用假发片,他的头发显得非常单薄,有些微微泛黄,虞清郑安强忍心酸,挑起染色剂给站在后面小心翼翼给他梳着。明太子眉目凌厉,正坐在槛窗旁大书案后,快读翻阅玉山行宫和诏狱那边的信报。 让人惊讶的是,明太子对神熙女帝身边的情报很深入,甚至连神熙女帝见了裴玄素寇承嗣等人大致说了什么,诏狱蔺卓卿的审问进展到了什么程度,密报上都清晰有涉及。 整个内书房大殿,人不少,但鸦雀无声,人人面色紧绷。 失了蔺卓卿,对明太子正在进行中的水道兵谏计划,有着极其重大的影响。 “蔺卓卿撑不了多久,他必定会被撬开口的。” 明太子眉目阴沉,淡淡道。 暴怒已经暴怒过了,愤怒无补于事,明太子已经在思忖补救之策,再迅速调整计划。 “蔺卓卿知道不少事情,但他绝不可能知悉全部。他在西南军中身处日久,手里还拿着机械图,他着意观察,大概能察觉不少东西。但水闸和水道,如果他父兄想他活,必然不会告诉他!” 第476章 蔺家地位不够。 或许说,明太子作为上位者,他非常了解帝皇该有的预防手段,太.祖皇帝必然不可能让蔺徐霍三家知晓所有。不互通,详情方面,彼此只知道自己负责的。 这个事情,之前一度对明太子造成不少的困难和烦忧,不然这个计划早就布置完成了。 塞翁失马,现在倒成了一个优势。 蔺卓卿当年过继出去的,蔺家抄家夺爵的当时,并没有涉及到他,他仍能身处西边的军中。只是后来正经论罪的时候,他也受了波及,被一撸贬成了兵卒罢。不过后来,也被父兄旧部拉回成中层将领。 总而言之,蔺家出事的时候,蔺卓卿被死死按住在西边军,和东都狱中的父兄相隔千里。 这个机械图,百分之一百是私下传递给他,或许给个什么口讯,让他去取的。 蔺卓卿的父兄若想蔺卓卿活,就不可能把这些隐蔽布置都告诉蔺卓卿。 让蔺卓卿知道大致,有所防备。而不知道全部,因为知道越多死得越快,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尤其是蔺卓卿已经没了父兄庇护了。 所以,核心机密,水道和水闸,不管位置还是具体的布置,蔺卓卿必然是不知情的。 至于西边军和西南二道的遗旨密谕,恐怕瞒不住了。 太初宫之下能臣不少,尤其裴玄素,明太子绝不抱侥幸之心! 明太子眉目凌厉,既然西边军和西南二道瞒不住了,“那就挑暗为明!” 明太子从来不在意神熙女帝知晓他对她的恨意和杀意,这个问题摊开来没有任何问题!他只在意自己的计划最终是否成功! 明太子敲了敲书案,他目光沉沉凌厉:“就算太初宫知道西南二道和西边军的布置,她也没法马上大换将!” 西蕃帝位交替结束了。 另外西蕃地处高原,气候环境不是普通人能适应的,普通人上去会有高原反应甚至爆肺而死。为此,整个西南二道的负责防御西蕃五关三所一线,都会经常轮流和西疆界的西边军换防,以锻炼这种适应能力。 ——当年南边、北边、各地卫所,太.祖皇帝就是选择了西边军,想来这个不能轻易替换是一个重要考量因素。 神熙女帝就算想汰换将领,只能从以前曾经驻防的西边的将领里去选择汰换,她绝对没法一下子全部把西边的将领全部换掉。 另外更重要是,这些将领也不是她想换就大换血的。 各种门阀,皇朝各种势力,各种有功之臣,功勋故旧,盘根交错。否则,当年她就不需要给东宫捏造罪名;不需要抛出赵明诚以在军中大量汰换上自己的心腹将领;也不需要托举阉宦;更不需要搞武英殿内阁又给司礼监批红和反封驳权。也就不会出现像东西提辖司和宦营这样的刀俎鹰犬了。 更不会出现今天的裴玄素了! 想起裴玄素,明太子眉目阴沉了一刹,但转瞬即逝,他继续说:“最起码,得三个月时间。” 饶是以神熙女帝的之能,稳坐帝位十四年的种种深植,要把西边军和西南二道的主要将领全部汰换完,起码也得三个月时间。 明太子还有三个月的时间! 这三个月内要做的是什么?现在机械图已经到手了,明太子就差两个东西,第一兵符密钥;第二,就是西边军和西南二道的那十几个硬骨头将领还没搞定! “必须三个月内完成一切部署!” 明太子沉声:“马上飞鸽传书,让子文和蘅功张鸻他们以最快速度带着徐景昌去西边和五关三所,让徐景昌出面劝服那些人!冥顽不灵者,按原定计划解决。” “机械图给侯颖叔侄,让他们尽快把闸头的分解图和拆卸方法做出来。” 当年建造水道和水闸的大家侯景罡,完成之后被太.祖皇帝秘密处死了。明太子找到了侯景罡的弟弟侯颖和儿子侯宰峰,以前情怨恨,最终成功收揽。 侯颖和侯宰峰颇有其父兄的天赋,手里甚至还有当年一些侯景罡留下的手稿,对这个手稿研究了很多年,很熟悉。 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把分解图和拆卸方法做出来。 “有徐家在,裴玄素必然会往西边去的。” 明太子眉目含冰,西边军和西南二道神熙女帝不能快速大换血,那么现在的关键就是绝对不能让裴玄素摸到水闸和水道这边来。 在此之前,迅速结束水闸和水道的拆卸,以最快速度寻找获得秘钥和兵符! 至于西边军和五关三所的那十几个硬骨头,让徐景昌尽快完成。剩下说不动的,都解决了! 明太子眉目凌厉:“若徐景昌有异动,马上杀了他!” 他是答应过楚淳风不动徐家人的命,但前提是不出么蛾子。 现在已经是非常紧迫的时候了。 明太子神色一变嗜血的冰冷。 张隆和虞清在迅速记着,很快将密信写好,明太子过目后用了私印,虞清跑了出去,迅速放飞信鸽。 薛如庚等人已经镇定下来,仔细听着明太子的安排部署,“属下领命!” “请殿下放心。” 一行人仔细聆听,询问几句,迅速告退转身离去。 虞清放完信鸽回来,书房大殿内已经清空了,只剩郑安在收拾纸笺茶盏等物。 虞清帮忙收拾,又跑到槛窗前大推开窗,去外面把药盏端进来。 第477章 明太子情绪起伏脸面潮红之后,此刻一片病后的惨白,嘴唇淡得几乎看不见红色,他在槛窗后坐着思索,端起药盏一饮而尽。 虞清低声问:“殿下,您说这个蔺卓卿约莫什么时候会开口?” 对于他们来说,当然越晚越好。 明太子掀了掀唇,冷哼一声:“要么今天,要么后天,就这两天。” 不会超过两天。 …… 还真是异常准确,蔺卓卿当天就开口了,只是开口的方式和想像中不大一样。 裴玄素和沈星在出府往提辖司赶去的路上,两人还讨论过有关兵符的话题。 沈星说:“如果太.祖皇帝真的对西边军和五关三所有布置,那这个兵符,会是虎符吗?” 裴玄素说了他对霍家和自家的猜测,但沈星想来想去,也没发现兵符秘钥或信物一样的东西存在过。难道在大姐或景昌那边吗? 那岂不是明太子很可能已经得到手了? 对于沈星的问题,裴玄素道:“不可能。” 开国之初,虎符一铸十三枚,全部一剖为二。全国分十三道兵府,后改募兵都司,但虎符管辖范围没有变化。每一个兵府的虎符都是不一样的,虎符一剖为二后,左半存兵部,右半则由帝皇亲自执掌。 一旦遇兵事,先三省拟旨,圣旨两道,分别下达兵部和飞马出京至该兵符诸将。兵部接旨后取出虎符,出具文书,和另一道圣旨一起送达兵府。 然后皇帝独旨,这次不需要经过三省的,和右半虎符一起下达该兵府。 前后两道旨意和兵部文书;虎符纹路缺口完全吻合,才能出兵的。 不然,不管哪个主将,擅调兵马都是以谋反论的死罪。 同时确保没有人矫诏调兵。 裴玄素当初改制十六鹰扬府,就是走的这个流程,拿着右半虎符和圣旨南下的。 虎口关出事,直接交还。 不过,裴玄素道:“只是,太.祖皇帝不一样,就连虎符和这个流程都是其主持制定的。” 太.祖皇帝是开国之君。 确实不一样。 他确实可以遗旨密谕,加另外一个特定的兵符信物,调遣兵马。有太.祖皇帝的名头在,谁也不能说出兵的将领是造反。 “当年章怀太子,也就是少帝,年纪不算多大。有门阀和寇氏虎视眈眈。东陵给继位的章怀太子留后手再寻常不过。” 太.祖皇帝唯一没想到的大概就是,神熙女帝干脆利落废儿子自己登基称帝。 少帝被废通明宫,没几个月就自尽了。 至于真自尽还是假自尽,就不得而知了。 便宜了明太子这个狗东西! 裴玄素讥讽挑了下薄唇,原来年少的他对这位开国大义的太.祖皇帝也是极之尊崇,现在这种尊崇已经一丝俱无。 但凡皇族的,这些皇权掌控者的帝皇,他就一种刻骨的憎恨。 太.祖皇帝少些,但也恨屋及乌。 他深深吐纳一口气,夏日朝阳炎意,繁庶东都人来车往,策马疾驰在青石板大街上,阳光落在他的身上,他并没有感觉多少的暖意和温度。 沈星感觉到了他的情绪,不禁关切看着他,裴玄素目光一转,对上她那双噙着柔和和关爱的秋水眼瞳,和面上担忧的神色,他心里一缓,冲她笑了笑。 马蹄疾疾,艳色赐服描金黑披和赭衣宦卫在坊市之间的大街急速穿过,很快抵达赞善坊。 裴玄素下马,直接就没有进东西提辖司衙门,而是进了两司相夹的诏狱大门。 沈星已经把折子和卷宗工作就处理完毕了,她回去匆匆转了转,带着梁喜何含玉张合他们直接去了诏狱。 徐芳徐喜徐守徐容四人甚至没有休息,他们轮流待在诏狱的,见得沈星,冲她点头,快步迎上来。 诏狱是个很腌臜很血腥的地方,进门后,左侧尽头一个大狱厅已经被癖为蔺卓卿的审讯之地,里三层外三层的守卫,寇氏的人和羽林卫等都待在外围,进来之后,宦卫基本都是熟悉的面孔,职责在身没有见礼,但都冲沈星点头。 沈星笑笑,冲大家点头回礼,急不迫待冲里面快步而去了。 偌大的邢狱大厅,墙面灰黄的大青石,越往下,越见淡淡洗不干净的血红色,墙面和两侧墙根前挂满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刑具,都是淡淡血红色的,可能有数百种之多,沈星基本叫不出名字来。 前世今生,她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恶名昭著的诏狱,哪怕已经打扫过,但那种让人窒息一般的血腥感和味道,都依然让人相当不适。 沈星身后的梁喜和何含玉已经不由噤声了。 沈星心肝也紧了紧。 当中一个十字邢架,两边墙壁顶端一个加了黑色精铁栅栏的窄小气窗,狱厅之内,灯火通明,人和椅子桌案都非常多。 除了戒备、行刑和守着火把烛山的宦卫和施刑者,吴柏、唐甄、冯景垣、窦世安等等许多的太初宫核心文官武将,这次抚慰使团内的,都在。寇承嗣就不必说了,带着一众寇氏心腹臣将和刑囚好手,狱厅里椅子有些乱,他们审了一夜,都很疲惫,寇承嗣坐在左边桌案后太师椅上假寐醒来正在嗅鼻烟提神。 正中央对着刑台,其最后后面高台上的楠木太师椅案是裴玄素的位置,沈星进来的时候,他正斜斜倚在扶手上,面无表情冷眼看着。 第478章 旁边或底下一圈,则是韩勃陈英顺等人的位置,有站有坐,陈英顺正在前面监刑。 右侧的案椅,则是监察司的。赵青端坐在大案之后,凝神盯着蔺卓卿刑囚那边,身后七八个心腹女官。 沈星带着人进来的时候,大家抬头望了一眼,寇承嗣转过头去,其余的无视的无视,但大多点头无声打招呼,包括窦世安他们,沈星也回了点头。 她和裴玄素对视一眼,她走到赵青那边去了,和梁喜何含玉几人各拉一张椅子坐下,“赵姐。” 赵青微微点头,“别说话,看着。” 沈星有点紧张,把手放在大案一侧握紧,徐芳他们站在她后面的墙边,她回头,和徐芳两边对视一眼,眼底都藏着几分紧张。 贾平跑过来了,给沈星递了一瓶鼻烟,梁喜何含玉沾光也有,张合杨辛就算了,要用自己去拿。 沈星往裴玄素方向望了望,裴玄素也看她,两人对视一眼,也没多交流,挪开视线看前面。 沈星拔开鼻烟壶塞子,吸了一口,一股辛辣冲鼻的味道直冲天灵盖,险些打了个大喷嚏,但气味感觉确实好多了。 她非常精神,急忙塞上塞子,专注看着场中的邢架蔺卓卿那一圈人。 非常血腥,蔺卓卿已经血葫芦似的,脸上鲜血淋漓,连齿缝都是血,半昏迷状态,但他马上被泼了一盆盐水,哗啦啦满地淡红,他被刺激得立即清醒,用极度仇恨的目光盯着在场所有人。 “说不说?!”重重一鞭! “早晚熬不住,你早说不就少受罪么?!倔什么呢?” 声音有尖细,有正常男声,提辖司的刑囚好手和寇氏带来的人轮番挥鞭喝话。 蔺卓卿已经一天多没睡过,刑囚没断过,但他死活就是只叫骂其余一声不吭,不断有医士和太医上前诊脉,给他服下几丸丹药,确保性命无虞。 期间梁恩还奉旨过来看了一次,询问和观刑了小半个时辰,又传达神熙女帝加紧审讯的旨意。 但谁知下午的时候,意外却发生了。 …… 从天亮不久到半下午,裴玄素一直都在狱厅里,连午饭都在里面吃的。 沈星他们也是。 绝大部分人都是,但也没人说吃不下啥的。沈星感觉自己的抗压能力都高了很多,低着头就浓郁的血腥味和焦糊的烙铁皮肉味道,一口口快速把午饭给吃了。 她看向蔺卓卿,心道,如果不是十多年前的变故,那她和蔺卓卿该是世交的吧?该叫一声世叔,虽然对方年龄并不大,也是有渊源的。 早点说了吧,也少受罪,明太子可不是个好东西,现在整个太.祖皇帝部署都落他手里了,也没必要替明太子遮掩让其得利了吧? 一待就是大半天,中午阳光最热一段过去之后,沈星就觉得有些眼睛发涩,她就出去透透气洗一把脸再回来。 回来的时候,裴玄素也出来了,站在大狱区的门外房檐下,他一身银白色金绣银蟒袍,深嗅一口鼻烟,正仰头望天。 他听见沈星脚步声,低下头来。 大半天下来,实在是气闷,他出来透气的,身后还有赵怀义和孙传廷等人。 沈星跑过来,很热,两人正要说句什么,谁知,大狱大门内突然一阵急促喧哗! …… 狱厅内,烙铁焦糊的白烟一阵升腾,蔺卓卿剧烈抽搐一阵,头一歪,呼吸几近于无。 骇得所有人大惊失色! “蔺卓卿——” “快快,怎么会这样?!” “快把他解下来!太医太医,大夫快来啊——” 其实本不应该出现这样的状况的,一直都有神熙女帝遣下的太医轮值在狱厅,东西提辖司的老刘带着一众司医也在,每隔一轮就上前诊脉处理一次。 裴玄素监刑,不上手,但掌控全场,间中一两句把控这个节奏和刑囚的强度的。 他不在的话,就是寇承嗣及窦世安等人替上。 寇承嗣虽是副使,但他身份地位可不比裴玄素低,有什么事当然他也得扛主责的。 况且,他当然也是真心的焦急。 自裴玄素往下,在场这些人不管内心什么想法,个个都对蔺卓卿的口供亟待搠获的! 谁知就在裴玄素出来透气这一会儿,里面就出大事了! 寇承嗣本来坐在太师椅上冷冷看着,登时大惊失色,及窦世安吴柏赵青等人,人人神色丕变,蹭地站起冲了过去。 窦世安距离最近,抢步冲到,急忙试了颈脉和呼吸,已经几近于无,蔺卓卿鲜血淋漓头垂下,嘴唇血液混着吐沫往下淌,垂死一息。 窦世安神色大变:“不好了!他要死了——” 怎么会这样?! 寇承嗣猝然一变,冲过来试,如窦世安所说的一样,几个施刑手吓得脸色大变烙铁都掉了,被寇承嗣一把拨开,厉喝:“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上一轮不是刚刚诊过脉吗?!” 施展的刑讯手段,都是会和太医和刘大夫那边沟通过的,只是不在蔺卓卿面前而已。 “你们怎么诊的脉?! 还有你们是如何施刑的——” “快快,赶紧把人解下来!大夫,太医——” 裴玄素在外一听喧哗,他耳聪目明,亦是脸色一变,顾不上说半句,一掉头疾冲而去。 第479章 沈星和孙传廷他们也是,人人惊慌,急忙跟着冲进去。 裴玄素一上来一看,喝道:“抬出去!去厢房,不要围拢着,除了大夫,全部让开——” 赵怀义是负责近距离的监刑的,脸色骇得发青,当场也顾不上请罪,一得令立马横抱起蔺卓卿,往外面冲出去。 诏狱内部环境太差,空气不流通,立马将蔺卓卿带到外面去施救。 太医和老刘绷着脸,急忙剪开蔺卓卿的破碎衣物,扎针开药,其余大夫围着,一个拿着药方,和陈英顺飞速掉头去了。 然就在诸位太医和大夫埋头急救之际。 裴玄素是站在最前面的,他抚慰正使位置最高,率先而入,没人抢在他跟前,后面纷杂的急促脚步声,他挡着,刚好只有他看见蔺卓卿平躺在床上的脸的时候。 蔺卓卿突然睁开眼睛,染血的脸颊嘴唇和舌齿,战损般的脏污这张男生女相的美人脸,死死瞪着伫立在他床头的裴玄素,口型:“我要和你合作!” “我不甘心,想必你也是!” 裴玄素冷电般的目光刚刚扫过蔺卓卿身体上的刑伤,照理不应该啊?一抬眼,对上了蔺卓卿白皙染血的颜面和一双倏地睁开的充血双眼,又赶在寇承嗣等人站定看清他之际,闭上眼睛,如快死一般——这是他在挨打妓女身上学的本事。 裴玄素垂了垂眼睫,他偏了偏头,给老刘使个眼色。 老刘心领神会,和太医一通忙活,蔺卓卿的脉息稍强,性命保住了。 接下的施救处理,老刘站起来,冲裴玄素施了一礼禀了,又冲众人道:“都出去都出去,和救治无关的人都出去!太憋闷了对病囚有碍的!” 老刘是有真本事的,太医也起身这么附和了,于是很快把厢房清空了。老刘让他们后续再来的话,得先盥洗清洗全身换了衣服才能再来。 然后老刘不知怎么沟通的,太医匆匆出去添补药方并亲自盯着煎药去了。 厢房清空了,这里是诏狱,裴玄素的地盘,里里外外都是他的人。 沈星刚才出去了,但她察觉裴玄素的暗含情绪,她很快就从后门回来了,带着徐芳他们及邓呈讳一起。 不算很大的厢房,里外两间,沈星冲进里间的时候,裴玄素已经拉了把椅子,端坐在床前了。 蔺卓卿赫然睁开了眼睛,他挣扎地坐起来,露出一身焦黑血红模糊还没彻底包扎好的血肉,老刘轻手轻脚起身,出去外间了。 内室人不多,除了裴玄素和站在他身侧后的沈星,也就冯维和邓呈讳以及徐芳,徐喜徐守徐容和孙传廷都出去守着了。 “我不甘心,我不服!凭什么?!” 一天多没喝过水,嘶喊厉呼刑囚加身,蔺卓卿声音嘶哑犹如一个厉鬼,披头散发浑身焦红外表也是,这个个子不高男生女相的蔺卓卿,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微凸,却有种恨戾无比的骇人凌厉! 似要吃谁的肉,寝谁的皮! 这是对皇权的不忿和不甘啊! “我们蔺家,自和州起事,是最先追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的人之一!” “我的父亲和大哥二哥,年过半百,浑身上下战伤累累,每逢阴雨绵绵入骨痛楚难当!为了这大燕朝的开国建朝,征战三十年有余!父未死,而子继之;兄未死,而弟继之,为大燕为太.祖皇帝建立无数的汗马功劳!” “谁曾想啊!我爹七十岁的人,最后却困锁大狱抄家夺爵,最后死在刑场之上!从老到少,一家一百三十二口!身首异处——” 蔺卓卿如同泣血一般的恨意,眼睛充血流出来一般,面容扭曲:“若是他们真的有罪也就罢了!可,可仅仅是为了留给少帝施恩啊——” 他想起慈父严兄,几乎要咬尽最后的一滴血肉,要是没有机会就算了,可机械图被夺,他最终被翻出来了! 其实蔺、徐、霍三家都没罪,当初抄家夺爵入狱,仅仅只是太.祖皇帝为了先抑后扬,留给少帝施恩,好让老伙计们死心塌地给少帝效力。 凭什么啊?! 蔺、徐、霍三家,可谓大燕朝巅峰的功勋封爵了,前三名封的国公。 这样不世的开朝建国拯救黎民于水火的功勋,仅仅只是因为皇帝想给儿子留个施恩,让他们对幼主更感激涕零,就这么不明不白阴差阳错全家都死绝了! 抄家夺爵,贬入宫籍,徐家仅仅活下伶仃不相干的一大两小,蔺家活了蔺卓卿一个,霍家可能也就一两个,已经隐姓埋姓不知何处去了! 蔺卓卿这些年,遵照父兄之命苟且活着,可他日日夜夜寝食难安,他不甘心啊! 凭什么?!凭什么?! 他咬牙熬着刑囚,就是为了眼下这一刻:“我可以什么都告诉你!但凡我知道的!我们合作——” 蔺卓卿眉目扭曲的恨,他盯着靠坐在楠木太师椅上居高临下冷冷审视看着他的这名银白蟒袍权宦,描金黑披风将那素白银色压在底下,黑与白交错,眉目艳丽冰冷,威势摄人城府极深的阉人。 不过对方的已经是权臣了。 大燕朝有史以来第一次登上朝堂,站在帝皇銮座之下的顶尖权臣。 他早已经不仅仅只局限于阉宦鹰犬的位置了。 就连刚才狱厅之中寇承嗣,都得屈居于他之下。羽林卫指挥使窦世安和平章政事唐甄、阁臣吴柏等人看微表情和小动作,更以这名阉宦为马首是瞻。 第480章 比之当年的东提辖司提督赵明诚都还要煊赫炙手可热太多太多了。 蔺卓卿道:“你还记得赵明诚吗?狡兔死,走狗烹!” 其实蔺卓卿也不知道自己要想要一个什么结果,但什么都不做,他会疯! 他直觉,裴玄素是他的同道中人! 这位惨痛的经历全家死绝的权阉,连身体都残缺了!他的父兄告诉他,越是有本事的人,心气就越高,这么多年蔺卓卿深以为然。 裴玄素这样从谷底地狱爬回来的人,仅仅花了一年多时间就蜚声国朝内外,登上朝堂成为手掌重权帝皇倚重的厉害角色,蔺卓卿不信他会逆来顺受,对这所谓的皇权毫无怨言! 他们的经历是一样的! 蔺卓卿重重喘息着,充血眼眸内刻骨铭心的恨意,让裴玄素非常满意。 他站起来,居高临下,艳红薄唇微勾,审视道:“你知道些什么?” 蔺卓卿哑声:“我不知道全部,但我可以肯定告诉你,水道水闸和靖陵计划,是太.祖皇帝下令,我爹他们三家奉命做的!” “太.祖皇帝还留下一道遗旨,在少帝手上!” 蔺卓卿说:“那个建筑和机括大师应该已经被太.祖皇帝灭口了。我家保管机械总图;徐家保管兵符和开启水闸的秘钥;霍家则保管整个西路进军预演图和整个大的水道水闸外观总图。” 后者霍家这个总图,不是机械图这样的精细设计原图,而是整个靖陵水闸水道的外观包含山川河流般的外图,其中包含了确切的地址位置。 蔺卓卿呵呵冷笑,杜鹃啼血般的充血沙哑:“我哥哥当年让人给我送信,让我去取了机械图销毁,以后好好过日子。” 那时候父兄已经预感不好,万念俱灰,只想保住他。 这些年霍家旧部也一直小心压着他,让他不高不低,生怕他露头引人注目。 就为了保住他的命,让他好好过日子。 可他还怎么好好过日子! 当年原来在父兄旧部死活劝着和张罗之下,他有过一房妻室和孩子,可惜后来退役的时候,遭遇明太子的人追杀,马匹受惊栽下坡都没了! 蔺卓卿恨啊,他恨不得把这些天家的人,全部撕成碎片!凭什么这啊?!他就问一句凭什么?! 沈星站在裴玄素的太师椅一侧,她安静听着,捏着拳头。时至今日,她终于大致地、完完整整地知道了靖陵计划这件事,还有她家还真曾经保管过兵符和水道秘钥吗? 外面脚步声和骚动声起,是寇承嗣占了最近一个房间,他匆匆梳洗更衣,连头发都没顾得上擦干,带着人就急匆匆过来了。 被陈英顺一拦,寇承嗣当即疑心骤起,外面一下子吵杂起来了。 裴玄素抬眸听着,很好,靖陵计划、太祖遗旨、西南二道的五关三所和西边军,徐家霍家曾经保管过什么,都大致对上了。 这个蔺卓卿,招供方式非常合他的意。 裴玄素瞥了蔺卓卿一眼,一直面无表情的神色,崭露锋芒,他俯身:“成交。清醒后,把你知道的都详细说清楚了。” 蔺卓卿绷紧的狰狞面孔,霎时一松,他脱力栽倒在床榻上。 蔺卓卿是强绷一口气说的,声嘶力竭到后面,声音已经很小,他已经在发热,在濒临昏迷的边缘。 一得了裴玄素的准话,他一口气泻了,眼皮子有点撑不住,呼吸也像拉风箱似的。 “把大夫叫进来。” 外面的声音还在继续,裴玄素霍地转身,快步出了厢房大门。 下午的炙热滚滚的温度,阳光刺目到极点,裴玄素一身冰丝薄绸的银白蟒袍,同样质地的描金黑披风覆压在身上,艳俊阴柔极凌厉摄人的权阉。 寇承嗣一见他,勃然大怒,立即拨开陈英顺,陈英顺退开两步,寇承嗣已经行至裴玄素的面前,他眯眼打量裴玄素:“姓裴的,你什么意思?!” 阳光炽烈,寇承嗣汹汹目含怀疑,但裴玄素只是淡淡道:“担心什么,我总不会欺君。” 他道:“蔺卓卿刚才醒了一下,他愿意招供了,前提是替他的妻儿复仇。” 窦世安吴柏唐甄他们速度也不慢,先后赶至,闻言大喜,纷纷劝寇承嗣。 寇承嗣面色几变,蔺卓卿命保住了并愿意招供是大好事,但他眯眼:“为什么蔺卓卿只和你说?” 裴玄素淡淡一笑:“因为内子,”已经赐婚了,这样的场景也懒得废话其他,直接称内子,“其实也不是告诉我,是告诉内子。你知道的,徐蔺两家,昔年是世交。” “若不是这样变故,内子当年很可能会和蔺家结亲。” 这点倒是真的。 蔺家家风清正,从上到下男人都没妾室,一心一意一夫一妻,当年徐祖父看中蔺如风的嫡次孙,要不是家变,很可能沈星真会嫁进蔺家的。 如果徐家没有家变,当年徐家小小姐,还真不是宣平伯府裴氏这样的人家能想攀就能攀上的。 当然,裴玄素嘴里这么说,但心底却冷冷呸了一声。 这个说法就合理多了。 并且,此刻发生内部矛盾于目前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事,裴玄素有句话没说错,他总不会欺君。目前,彼此的立场利益是高度一致的。 寇承嗣未全信,但他思忖几番,最终让开位置,让端着药碗飞跑回来的太医、已经指挥医僮取来他值房那个超大药箱刚接过来的老刘,让两者都进去。 第481章 先把这个蔺卓卿的伤病情况稳定下来再说。 寇氏的医士也跟着进去了,裴玄素扫了一眼,只当没看见。 …… 外面的短促的质问撕扯持续,里面,沈星却被蔺卓卿骂了一个狗血喷头。 裴玄素快步出去了,冯维也匆匆跟了出去。 静谧的内间,就剩沈星带着徐芳邓呈讳。 蔺卓卿急促喘着气,但裴玄素走后,沈星就显眼起来了。她其实和她的母亲很像,口鼻和她祖父也像,蔺卓卿一眼就把她认出来了。 蔺卓卿的眼皮子本来已经耷拉下来了,蓦地抬起,他恨极痛骂:“徐景昌那个没用的东西!!还进暗阁,还想复爵!真是白日做梦,甘为鹰犬的废物点心——” 要是徐景昌像裴玄素这样的形式,那他还高看他一眼。可徐景昌还臣服于皇权,一门心思苦苦试图想给家里复爵,不惜沦为暗阁走狗。 真是可笑可叹可恨,堂堂开国第一功勋主帅的长房嫡子嫡孙,竟然当了暗阁一把刀,给皇帝当个见不得光的暗杀刺客! 简直是父祖的耻辱啊! 沈星急忙替景昌辩解:“不是的,我家和你家不一样!我爹什么都不知道,景昌和我们那时候还太小,都不知道,他以为罪名是真的,只是想恢复父祖荣光和门楣罢了。” 真的是个好孩子。 景昌从小吃的苦,沈星是最清楚了,她受不得别人这么骂景昌。 可蔺卓卿“呸”一声,他一字一句恨道:“你知道你祖父和伯父们当年有多了不起吗?” “横刀立马,声啸九州,一战渡酩水平梵州!身中三箭十六刀,屹立不倒,带着五千人马突围而出,成功内外接应,获得梵州大捷!” “救黎民于水火,万人空巷迎接他送他,至今梵州一带,还有很多百姓家中供着他的牌位!” “从长生牌位到身后灵位的。” 蔺卓卿充血双目染上水色,有些话和裴玄素不会动容,但和沈星却会:“当年,我的祖父跟着你的祖父一起!” “这样的战役,大大小小还有许多,你知道他们身上有多少伤疤?!” 可惜啊,他们没有倒在开国之前的一场场血战。成功开国,创造了他们最初理想中的新朝,原想致力太平盛世,对得起当年伏跪痛哭流涕和迎接他们饱受战火肆虐的贫苦百姓和普通黎民,却被卷入这一波一波的权力争夺和皇权斗争之中。 最后竟然以这么可笑的所谓施恩,被抄家夺爵,将错就错! 对得起他们的一身战伤和不世功勋吗? ——实际上,蔺、徐、霍三家最后让机械图和其他东西流出来,闭口不言让这个计划彻底淹没在尘埃里,何尝不是徐家或蔺家父子们的愤慨和心灰意冷。 蔺卓卿盯着沈星:“你以为你走到哪里去,别人都会高看你一眼,是为了什么?” 她擢升算顺遂的,但除了确实有立功——但官场之上,可不是仅仅只有功劳就够的。何尝不是因为她姓徐,这些都是父祖的遗泽,哪怕他们已经死去很多年,沈星对他们已经没有印象了。 沈星懵懂从内廷走出来,跌跌撞撞走到今日,她没有深想过过这些,她一下子就被蔺卓卿骂得愣住了。 她嘴唇有些哆嗦,看着蔺卓卿喘口气继续破口大骂,听得徐芳皱了眉,身后传来接近门口的脚步声,徐芳轻轻拉她,沈星回神,三人快步从后门出去。 …… 厢房那边,太医和老刘大夫忙忙碌碌给蔺卓卿治伤。 那边人很多,沈星三人站在抱厦后方的月亮门前远远看着。 夏日阳光炎炎,围墙外东提辖司那边的大杨树枝条伸展过来,他们站在斑斑驳驳的树荫底下,一阵炎热的风过,大杨树和花坛刷刷作响。 徐芳低声和她说:“您别在意那个疯子说的,他都有些癫了,他又怎知我们家的情况?” 一家有一家事,蔺卓卿运气好,被过继出去,事发当时又十几岁懂事了,怎知被流放的苦?怎么没入宫籍的小孩子生存有多么不容易。 不是徐芳偏颇,他认为他们家的小小姐和小公子们,还有四公子,可比蔺卓卿好太多的。 沈星叹了口气:“我知道的芳叔,我肯定不会全听他的。” 蔺卓卿很偏激,她知道的,景昌和自家人这些年的不容易,没有谁比她更清楚了。 徐芳也一身腌臜,沈星说:“芳叔邓大哥你们轮流去洗个澡换身衣裳吧,这里是提辖司和诏狱,没事的。” 杨辛他们也远远跟着呢,“让杨辛和张大哥他们也轮流去罢。” 于是徐芳和邓呈讳小声商量两句,徐芳先去了,他过去杨辛张合那边说了,和好几个人一起回东西提辖司的值房先赶紧把衣服换了梳洗一下。 诏狱进入东提辖司有小门,就在月亮门后面,沈星回头望了厢房一眼,她走了几步,过了小门,就在小门旁边的花坛坐下。 都是些普通低矮花木,一丛丛狗尾巴草从里头挤出来,她抽了一条狗尾巴草的草芯,蓬松的尾巴,一股新鲜的草木气息。 她一个人静静坐着,低头无意识绕着狗尾巴草的草茎,看着它们在她的手指绕了一圈又一圈。 她有些沉默,觉得悲凉,其实由于家变时年岁太小了,又大病一场,其实她对祖父和伯父他们已经没有记忆了,对祖上的辉煌更是没丝毫真切感,道听途说,只添了一点,她是故事里的人。 第482章 她从小就在永巷,有记忆就身处宫闱,更多真切的感受,就是她是个小心翼翼的小宫女。 那些祖父伯父的时光,距离她已经太远了。 家贫莫道曾祖贵。 她从来不把这些出身挂嘴皮子上,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 在她心里,她就是个永巷就小宫女。 祖父、伯父、魏国公府,更像是一个符号。 她这是第一次真真正正,听这些外面认识她祖父和伯父们的人,说起他们。 也是第一次,真真切切的,为她出生不久后、有记忆以来就已经发生了抄家夺爵感觉发在内心的难受。 为她的祖父、伯父们感到悲哀。 她忽然想起父亲,很多次,夜凉如水,他或偶尔闲暇端着小凳子坐在门槛后,或低头切肉菜淘米。 父亲无声下那种凉意侵体的沉默悲伤。 她又想起了前生的裴玄素,那个人,无怪疯了一样非得鞭尸掘坟。 都是一样的,亲身经历,没法像沈爹一样看得开的,很容易就会疯癫一般的恨意。 就好像蔺卓卿也一样。 她家、蔺家,和裴玄素家,都一样。 …… 沈星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刻意想起前生的裴玄素了。 但思绪如潮闸,开了口,就汩汩涌了出去。 前世种种,还很鲜明的,历历在目。 有个问题,由于先前的磨合和初初恋爱,她没再去想,但此刻感情早已经稳定了。 一日一日的甜蜜,她禁不住又想了起来。 想起上辈子裴玄素浓艳的眉眼,阴柔摄人的轮廓的眼神,气势迫人,如火如荼,衮衮艳红披风和身影。 偏阴沉冷漠,喜怒无常,相当骇人。 现在回忆,他权势滔天,种种手段恨戾的让人发指是真的。 或许他在很多人眼中都不是好人。 坏透芯的权宦。 但这辈子沈星经历过,一路陪着这辈子的裴玄素种种,她抱膝。 沈星现在才知道,他是真的苦。 比黄连胆汁都要苦的一生。 ——他父母,还有义父赵关山,上辈子被挫骨扬灰了,高子文那些明太子留下的人做的。那时候他失去帝皇权位和大义,一度被重重压制。 她还记得当日,姐夫皱眉,但高子文等人说刺激裴玄素,也合该这么做。 不做也做了。 这些明德帝留下来的心腹老人,姐夫一向都很尊重礼让,不做也做了,最后只得让他们下去。 姐夫其实不赞同的,书房的灯亮了半夜。 那时候,姐夫很好。 其实姐夫一直都挺好的。 沈星现在已经想明白了,很可能那些春天的药,姐夫也是半被迫去做的。 姐夫其实不是为了皇权。 他死时,眼里不是遗憾,没有对权力和英年早逝的不舍,而是释然和难受。 姐夫很可能是为了明太子的遗志而活的。 姐夫这人很重情,妻子可能等同于他生命之重,但明太子的恩情和抚育之恩,高于他的生命和一切。 神志不清的最后,喃喃姐姐小字半夜,偶尔混沌几声四哥,最后才咽的气。 但可惜那个时候,局势如同一台绞肉机,辘辘向前,不管是谁,上去了就停不下来了。 裴玄素的父母被挫骨扬灰。 上辈子义父死得也更惨,信息稀少,沈星只恍惚听见传言,义父有可能不是全尸,可能五马分尸,需要缝补下葬。 那时候的裴玄素该有多绝望啊! 甚至韩勃也重伤过,险些没命。 他还遭遇过多次背叛。 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外人看来,悍然权宦,玩弄权术,每一次以为他要失败身死了,每一次都绝地翻身,迎来更大的胜利。 提辖司、朝堂、神熙女帝、明德帝、永贞帝,在他手里每个皇帝都不长命。 直至收执半朝,迎来了一个小皇帝。 不提他和外甥的事。 他的每一次,又有哪次是容易的?这辈子沈星经历过,知道上辈子那人每一次天气变化旧患复发痛得起不来,有些旧患是怎么来的? 那些阴沉冷漠喜怒无常,和重重骇厉手段之下,究竟藏了多少伤痛? 那一道道大大小小被他刻意抹玉容膏淡化的疤痕之下,底下真正的创伤究竟是什么? 沈星忽然想起,两人第一次在重阳宫做那事的时候,她就留意到他手臂外侧一刀刀的划伤,皮绽肉翻的锋利刀疤,很长很深,很多条并排的,整条左前臂外侧都是,可能有十几道。 右边手臂也有,但少些,五六道。 后来,她终于被他睡服。 有时候,两人关系还算缓和的时候,她问了一次,这些让人胆战心惊的疤痕怎么来的? 他淡淡说:“自己划的。” “蚕室出来不久的时候。” 这辈子,抱膝坐在花坛上的沈星,想起那天午后他那句没什么表情的淡淡回答。 她却突然想起了这辈子裴玄素下大狱的时候,她探监,他往自己手臂划的那几道伤口——幸好被韩勃打掉了匕首,划得不深,他皮肤好,没留下太多疤痕。 沈星心脏不禁缩了一下,为伤悲那些经年过去还皮绽肉翻的深深自残刀疤们! 第483章 该有多痛啊! 不仅仅身体,还有他的心! 下午的阳光刺目,沈星坐下树下的花坛边上,树荫挡住她,可她突然觉得眼睛发涩,有泪意上涌。 沈星这辈子亲眼看见裴父的剥皮楦草之刑,还有裴母曹氏死不瞑目被破席一卷丢弃到乱葬岗的赤裸尸身。 不知道,上辈子的他,是怎么捡回父母骸骨的? 她从小见得多了,从蚕房净身出来的,没一个不是死去活来的。 尤其是,当时越懂事,年纪越大越接近冠龄的,遭遇越惨,原来自尊心越强越天之骄子的。 可那一道道刻骨铭心让人胆战心惊的刀疤,还只是个开始。 后面,明太子龙江真相、手刃宣平伯府裴家血亲、赵关山怀疑分尸的惨死、父母戳骨扬灰,身边的人死伤无数。 这样的一个人,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连身体都残缺、简直难以想像他心里阴暗面积的男人。 他,真的会喜欢自己吗? …… 是的,想了很多很多,最后兜兜转转,不禁又想起了这个问题。 这辈子,裴玄素好多了。 两人也再续前缘,在一起了,很幸福,很甜蜜,沈星从很多私密的动作和小习惯,也真的确定他就是“他”了。 但前生实在太过刻骨铭心了。 感情稳定、甜蜜之余,她忍不住想起了前生那段失落时光。 六年时光,她和他的小半生。 他遭遇惨绝阴暗,阴沉喜怒无常,有很多坏的地方,但也有好的地方。 深深的,篆刻在了沈星的心坎上。 只要她还活着,她就抹不去放不下。 其实沈星在心里已经基本两辈子的裴玄素合一了,成了一个承载了她两辈子的感情的崭新的他。 但她还是悄悄在心底,给前生那个阴柔尖锐又性格鲜明的他,留下了一个小块小小的身影。 前世懵懂的爱,跌跌撞撞,这辈子才猝然发觉自己的爱和心。 在绣水大河南岸,杜阳卢府之后旧马厩客栈的那个地牢爆炸附近,她突然发现他好像也对她有些感情的。 沈星今天记忆翻涌,她真的很想很想知道。 上辈子的他,也曾经爱过她吗? 可能会觉得有些无意义,但心里就是有一种执念,她真的很想很想知道。 …… 沈星一直抱膝坐在花坛,无声盯着阳光下的青砖墙在出神。 徐芳他们换了两轮回来了,不过见她在想事情,就没有打搅她。 她一个人坐着。 一直到裴玄素喊她:“星星?” 沈星回神,急忙回头。 诏狱那边,裴玄素一身银白金绣金的滚边冰丝蟒袍,身披遮阳描金黑披风,半下午的风炎热,扬起他的下摆和披风,在涌动。 他也没有带很多人,出了厢房之后,问了沈星,就转身快步往这边而来。 穿堂过甬道,越过一道月亮门,便见她抱膝坐下树下的花坛,高大的黄杨树,有些野蛮生长的花坛草木杂花,一点紫一点粉白,狗尾巴草蓬松。 她抱膝坐着,显得特别小一个,让人心生怜爱极了。 裴玄素三步并作两步,沈星已经站起身了,他快步走到她面前,拉住她的一只手握了握,“别等了,先去睡一下,今晚可能通宵。” “蔺卓卿痛晕,上了麻沸散,估计要三个时辰以上才能醒。 他问:“想什么呢?” 刚才好像抱膝发愣的样子。 沈星一怔回神,忙摇了摇头,笑:“没呢。” 她动了动坐一天有些僵的肩膀,“那走吧。” 她面上的笑,有点粉饰太平的样子,沈星刚才明显在出神,不知道想什么? 阳光有些刺目,裴玄素不禁望了她一眼。 裴玄素当然不是要扒出她心里每一句话,沈星有些自己的想法那是正常且当然,他爱她也尊重她。 但这一会儿,他不禁有点点留意到了的疑惑。 第96章 两人回了东提辖司裴玄素的值房大院第三进的起居室,拉锯一天相当累人,躺下没一会儿就相拥睡过去了。 睡了没多久,裴玄素却又陷入了那个断续的梦中。 第一个画面,眼前一灰,他来到了一个硝烟滚滚巍峨城池上,战事才刚刚尾声,奔跑追逐残兵的,城头上下将士尸身倒伏,焦黑残火处处,旌旗东倒西歪。 镜头突然拉进,整个城池最后一处还有剧烈喊杀声箭楼之下,戛然而止,那个红披猎猎的孤傲身影,战直最后一刻,浑身浴血,最终重重倒在地上。 和他身边紧紧环绕了十数人一起先后到底。 这个红披赭甲让人闻风丧胆的阉宦,杀得敌军兵士都心生胆怯,箭楼已经没有动静,尤自紧紧握着长矛对着那个方向,不敢上前。 秋风猎猎而过,染血旌旗无力而动,整个城头血腥残破一片。 裴玄素的感官,这一刻和画面隐约接通了。 他感觉到心脏的剧痛,冰冷的钝感,那个人环视身边先后倒地已经死去或将死的心腹,最后望向西北的方向,那是预设中冯维护着沈星离去的方向。 枭雄一生。 病如影随影。 最后随着血液流出体外,失温冰冷的感觉,他感觉那种入了他血肉骨髓的挥之不去的阴郁戾沉感觉,随着血液涌出,一并冷却减轻,他难得轻快。 第484章 钝钝的剧痛,但他不在意。 他慢慢环视身边,喉结滚动,最后竭力望向冯维等人带她走的方向一眼。 最后一眼。 他想,她能过上喜欢的日子了。 垂死前,最后一丝慰藉。 想起那个气愤恼火过,却不知不觉心软,被背叛后一下子沉默黯然,和他百般撕扯纠缠都依然尚目光清澈一如初识的人。 深深篆刻在他心上的人。 他呼吸一下子急促了,心脏像是被抓住一样。 但渐渐神志涣散,呼吸不上来了。 他最后哽咽,把手放在心脏的位置抓住甲胄,右手腕自从戴上就从未脱下的沉香念珠串染满了血,贴在他的心脏血肉上。 阴冷半生。 唯一羁绊。 他是真的真的舍不得她。 …… 画面一阵抖动,突兀翻转。 夜色深沉如泼墨,战船上、营地上,火把如同长龙,南方的风潮润,吹散半空硝烟,空气要比上一个画面清新的得多。 这是门阀之乱,被重重包围孤军决战的前夕。 那个人年轻许多,一身艳红如火的飞鱼赐服的披风下穿着玄黑重铠,倏地转身,将士无数,他眉目冷戾了凌然。 窦世安重伤,被他险险救回! 十军大战,明太子背后操控,多重的提前准备,朝廷平叛中军被仓促包围,前生的那个人,他思索忖度一刻钟,当机立断采取借东风、反策应之战策! 把大军派出去七成,他以身作诱。 最终成就了足以写进历史惊艳到极点的背水一战! 全歼敌军主力,火烧连营,追溃敌一夜百里,擒杀十一门阀的家主,手刃夏以崖! 他重伤,却一剑刺进对方的咽喉! 鲜血喷溅,他满头满脸。 他痛快极了!哈哈大笑,如同泣血般的狂啸。 裴玄素感同身受,当“那个他”把长剑深深刺进夏以崖狰狞面孔下的咽喉那一刻,他难以抑制的浑身血液上涌,只恨不能画面中那个人就是他! 手刃仇敌的痛快,他恨不得冲进去也狠狠刺上无数剑,让夏以崖这个狗东西死无全尸! 那个人也确实那么做了,狂啸般的泣血大笑声陡然一止,“他”厉喝:“将这个狗贼大卸八块,焚尸椴灰,扔进湖里喂鱼!” 沙哑充血的声音,砂石磨砺过声带厉鬼一般,阴柔几分,阴恻恻狠戾。 那个人重伤,他躺坐在滑竿上,撑着亲眼看了这一切。 熊熊大火炙烧残尸,这只是他复仇的第一步! …… 那个自卑自傲,运筹帷幄绝境崛起权倾天下的惊艳权宦,却又病又恨戾。 从进去西提辖司后,他从未断过服药,面目全非的一生。 很多狠戾到极点的画面混乱闪过,但同出一源、过去父母是同一个、家变惨况一模一样、没有沈星那大概就是他的经历。 裴玄素看着这些飞快掠过阴暗如影随形的画面,他没有办法不为之涩然,动容,动魄惊心,心潮起伏。 “他”的一生,惨痛到如此的境地。 阴郁沉沉,冷戾,如同永远阴暗潮湿的冰冷角落,“他”需要长年服药来压制病情,那种站在太阳底下都经常感到阴沉暗鸷的情绪。 每每让裴玄素梦醒之后得很久才缓得过来。 难以想像那人是怎么活过来的? 但今天,裴玄素终于得到了答案。 因为那个人,遇上了一缕阳光。 阴暗画面翻到最后,却突兀亮了亮,似在记忆中小心搜寻,最后找了一个尘封已久,连当事人当时都没有在意过的画面。 那个一个青葱稚嫩的小姑娘,蚕室后的养伤昏暗排房里,那个年纪很小的少女,挑着竹编的食篮子,揭开盖子,把一份有肉有菜的饭食放在他面前,还有伤药退烧药。 昏暗的陋室,只剩下几个人没死也没伤愈,在熬不过去的边缘挣扎。 有点天光漏在小姑娘的脸上,萍水相逢,她小心翼翼对“他”说:“坚持住,或许就好了呢,总要活下来了,才有以后。” 后续他活了,但却没好,反而遭遇了更多惨绝人寰的事情。 再重遇一刻,她已经长大了,而他遭遇明太子真相、亲手误杀家人、义父的惨死,早已经面目全非阴鸷暗沉,对躺下那个跪着哭求的少女更多只有冷冰冰的审视。 一直到靖陵惊变! 大水汹涌沿着墓道冲涌,所有人掉头狂奔,多次遭遇奔涌的水流,最后仅剩下不相熟的他和她。 那个少女,他并没有理会,阴沉着脸往前疾冲厮杀,她跌跌撞撞在后面自己跟着,也拿着匕首和袖箭补刀。 全程没有交流,他冷漠如斯。 最后石闸落下,他左腿剧痛扭曲,那一瞬意识到救治不及时他会残废,残废的阉宦还能干什么?!皇帝不会用的,彻底退出舞台,一切都没有了! 那一瞬的阴暗恨意,他挣扎爬起来,他却绝望地发现,一个他的人都没有。 墓道封死,就算他的人及时脱身,也基本没有及时找到他的可能。 那一刻他蜷缩在闸门之侧,剧痛,恨意,暴戾阴暗绝望到了极致! 可那个他一路上都没理会过的少女,迟疑一下,却跑过来询问他,得知需要及时就医,她赶紧去找人。 第485章 她从他身边过去,他甚至当时没想到她会回来。 青稚少女,瘦削,惊弓之鸟,居然没跑,以为她找人是借口,结果竟然不是。 她找不到人,跑回来,犹豫迟疑,竟然要自己背他赶下山。 她居然还真把他背起来了。 一路上摔了无数跟头,头崩额裂,鲜血流了半脸,但跌倒的时候还是先顾着他的腿。 那天午后的阳光从密林枝叶间漏下来,她听见野兽嚎叫会害怕,事实上她全程都害怕和很吃力,深一脚浅一脚,跄踉跌撞。 他的腿在一下下摇晃中剧痛入骨,他喘息很重,但她更气喘如牛,那个阳光斑点晃得人刺眼,剧痛和汗流浃背的狼狈让人记忆都有些模糊的午后,他伸手摸一下她从额头流脸颊的血,喘息着,不知想恨还是想笑,心里狠狠骂了一声傻子! 她也没本事给弄东西吃,从早上到入夜都没吃的,她最后只找到些半青不红的地莓子。 她还想走远一点捡几个鸡蛋,但他立即把她喊回来了。 就这么个傻子,居然跌跌撞撞,赶在伤重难治之前把他背下了山,摔了这么多的跟头,居然没把他的腿摔得更严重。 最后,两人终于和上山搜寻他们的心腹手下汇合,那个叫徐芳的一见她满头献血,吓得大惊失色。 而他立即接受了治疗。 正骨接驳的剧痛,他咬牙抽搐,嘴里是酸甜涩涩的地莓味道。 那半生不熟的酸涩味霸道得很,吃了几剂苦药都还残留在,自此开始了两人纠缠的半生。 后来宫变,明太子抓住机会欲将这些敌党和杂碎扫清。 她飞奔,苍白的脸色,徐芳他们先后引走敌人,剩她一个,他们迎面遇上,她撞在他的身上。 他倏地停下脚步,盯了她片刻,吩咐其余人匆匆领命奔出,他掉头,她愣了一下,急忙跟上去。 他打开一个地道口,把她扔进去。 那地道底下有水,浸没膝盖以下,青苔极滑。 落地之际,她替他挡了一下,急忙问他的腿?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还没好全。 他淡淡道,死不了。 抬眸盯了她一眼,他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加了句:“要不,你等着给我包扎换药。” 她连忙应了。 本意是让这女人好好待着别乱跑。 可她答应了,就一意在那等着。 她明明知道东西提辖司大把的好大夫,但她应承了,就抱着药待在那里。 像个小傻子一样,站在地道口等了他一天多。 一天多下来,他的腿隐隐剧痛,竭力控住局面,神熙女帝垂死又救了回来,没有驾崩。 他想起她,最后回头去看了眼,她还在哪儿站着,他答应帮助徐芳他们她就松了口气,从这里往上其实就到莲花海,能上去,但她傻不愣登在等了一天多。 他站在地道的水渠里,看着这个目光清澈有点怯、又硬撑着跑来入局,傻傻背他下山,又在这里等了他一天多的少女。 他还真把腿给她包了。 她搂着药蹲了一天多,带着体温,认认真真,居然包得很好。 后来,有次在山坡翻滚着,两人有了第一次无意擦过的吻。 日夜积累,那阴沉暗戾如铁石般的心,竟长出一条缝隙,他终究悸动中生出了一些希冀。 可董道登之死,桩桩件件指向她,从暗自升温到如坠冰窖,他沉沉的阴戾,两人爆发尖锐矛盾,分道扬镳。 后来几番分合。 直到明德帝驾崩前夕,费尽一切心思竭尽全力给他一击!那时候她已经投奔了她的姐夫,两人敌对的。 他重伤昏迷在山坡下,她最先遇上他,两人那时候熟悉又恨仇不少,本应她至少应该拿他的命去换个郡主都得。 两人敌对,一匕杀了他才对。 可她最后拖他避到密林里,又伪装后用荆棘当篱笆,花光身上的伤药,内衣全部撕尽,才勉强给他止血包扎好。 他剧痛中,曾经短暂有过一点意识,有个绿色的身影,模模糊糊,“这次……,你正好隐遁,回归乡野也是好的。 孤寂,涩然,单薄的身影。 彼时明德帝临终一击,他险死还生,东西提辖司死了不少人,差点直接崩溃裁撤。 重伤昏沉间,声音和身影都失真,那天她穿的紫色衣服,楚元音才穿的绿意。 他被手下人冲进简陋的荆棘篱笆中找到,清醒后,却没有落魄归乡,而是反杀,血腥还击。 明德帝含恨而终。 可惜不是他杀的! 丧钟敲响一刻,他恨戾到了极点。 可偏偏,他还得给灭门仇人跪地哭灵送葬。 二十七天后,裴玄素整个人瘦削了一圈,眼神砭骨尖锐,阴鸷沉沉的。 那个痛苦和煎熬,一度自残。 他病情一下子加重了很多。 他曾经以为是楚元音救的她,给了对方很多优待。 饮恨明德帝驾崩。 楚淳风宗室子入继大宗继位,但好些人心知肚明他是太.祖皇帝的九皇子。 聚拢了一大批文臣武将勋贵等等新旧势力,甚至门阀,因为他的生母戚妃本来就是前朝后族贵女。 二十六门阀家主,其实过半都和昔日陇州戚氏有重要联姻,家主和楚淳风或多或少有血缘关系。 第486章 明太子最开始救九皇子,未必没有这个原因在。 到了那个局势,楚淳风登基,残余门阀无路可走,反而孤注一掷,高度簇拥新帝楚淳风。 在那个剧烈斗争的一年多了。 最终以裴玄素胜利告终,永贞帝驾崩,唯一的皇子,也就是太子,九岁的楚文殊继位。 终于迎来了一个小皇帝。 那个阴暗到极点的阉宦裴玄素大胜,揽下半个朝纲、国朝,权倾朝野。 太后有抚养、拨政之权。 这是他和她联手争取的。 …… 在那长达一年多时间了,“他”和她分分合合,恼恨,敌对,怒骂,私下和好过。 唯一没料到的,他不是楚元音救的。 而是她。 那个傻子,明明应该给他一匕首穿胸的,却始终顾念旧情,救了她。 想着,他失败后,隐遁归乡也好,但愿他能释怀,不要过得那么心苦。 因为局势和立场,她不敢透露这件事。 是他哭灵之后,渐渐察觉些不对。 自己查到,并非楚元音的。 那现场其实好几个女的,但他果然是那个傻不愣登的她。 心肠该硬不硬,不该软总是软。 换了他,哪怕这是他的亲兄弟,也必得一匕要了对方的命! 那个阴沉沉的雨后天气,他阴冷哼嗤笑,从齿缝里挤出好一个傻子,但却把她深深的刻在了心坎上! 人生难得遇上傻子。 “他”这样一个残余阴鸷病如影随形的人。 入了心,渐渐刻入骨。 可她偏要嫁给她的姐夫!! 立后圣旨下来那天,那天他暴戾加剧,砸了所有东西,整个大院狂风过境一片。但甚至他不敢透露道外面去。 因为他始终有一丝顾忌。 怕有人利用她来对付他,她就完了。 “他”恨极,阴暗覆顶,他不愿意承认,但终究是入了心,他想撕下来却根本撕不去。 后来,他发现她这皇后根本没圆房。 再后来,永贞帝驾崩,两人合作杀的,半晚上的隐忍耳边厮磨,事后她含着泪,主动找他,要合作杀了她的姐夫。 那天,他的宫中密报比丧钟还要快一步! 终于踏上这至关重要的一部,这些该死的人!这个给了明德帝无限多的拔高哀荣的楚淳风,这些成年皇帝终于在他手下死光了! 他终于迎来了权倾半朝,一步一步碾压这所谓皇权的前夕。 那一刻,扭曲的畅快夹杂着翻涌的恨意,明德帝死了,但很多人还没死,他要把这些人一个个全部摁死! 把这个皇权踩在他的脚底下面! 凌驾皇权,手掌帝皇,这些都是欠了他,他该得到的东西—— 这份难得的畅快愉悦中,很难说,其中有多少是因为她主动来找他,要和他一起解决掉她名义上的丈夫和亲姐夫而生出来的愉悦。 只可惜,好景不长,继位的是她的外甥。 他同样靠近不了她。 这次是她不愿意了。 政治上的激烈尖锐的矛盾,两人关系竟很快恶化。 他第一次慌了,急切到极点的惊慌。 他不顾一切,强占了她。 那日午后重阳宫槛窗旁的美人榻上,她眼角沁出了泪水。 他死死压在她的身上,用他最不耻厌恶的工具,占有了她。 之后,他每一天晚上都来,冷冷强硬,一直睡到她不得不服软。 他如此的爱她。 可两人的和谐发展的可能已经被彻底扼杀。 可他一个地狱里的人,死死拽着她不松手。 利用她一次次的对人的心肠柔软,可他控制不住病情的情绪,却一次次伤害了她。 之后,争吵、矛盾,尖锐,被她背刺的的极致骇怒和痛苦。 他险些掐死了她。 却始终动不了手。 两人撕扯到最后,外甥背叛,她终于沉默下来了,可他看她黯然脆弱的样子就怒极。 “他”有时真的很恨自己的病,假如,假如他的病情稍轻一点,或惨痛遭遇少一次,没那么尖锐敏感又阴沉戾意,两人的感情和关系或者就此改写了。 他服软一次,少自卑自傲一些,低头袒露他的情感,哀求她,她很可能就会软和了。 因为她这个人,不管怎么长大,有一样是没有变过了,心底深处始终硬不起来,软和得很。 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 而他踟蹰多次,还没找到机会向她表白自己的情感,战况急转直下。 无数阴暗血腥擦身而过,他终于有了未能反败为胜的一天。 他阴郁戾恨的悲怆一生,终于走到尽头。 他并不畏惧死亡。 可能战死对他这样的人而言,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只是百般踌躇,最后一次床榻亲热之后,他提起笔,写了一封长长的绝笔信。 这个阴鸷一生,恨戾沉沉的权宦男人,在写这封信的时候一边写一遍落泪。 他将他此生的感情都在信中向她表白,他向她道歉,他有一身的毛病,他病情很重,他努力天天服药,却还是经常控制不住阴郁的情绪。 一身的毛病。 明明该安慰她的时候,却没有做到。 他也是第一次。 第487章 当时还不自知。 再回首,却发现自己错过了很多很多靠近她的机会,她已经闭锁心门,因为那个该死的外甥爆发大矛盾。 他只是一个阉人,他努力想给她正常的夫妻生活,却不知自己有没有做到。 跨下那个疤,她带着泪的床上抗拒。 他越想抓住,就越抓不住,他就越焦急。 曾经他很渴望透露情感,却被她的抗拒和愤怒弄得异常恼恨。 他曾经以为两人有一辈子的时间。 结果并没有。 他错过太多太多,多到他自己有时候都觉得自己不配。 她没说过,但他知道她渴望没有他没有宫廷那种平凡又琐碎的市井生活。 他已经给她安排好了,从房子地方到环境到伺候照顾保护她的人,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 不知道她知道这么一个半强迫让人厌恶的阉人是喜欢她的。 会不会蹙眉不喜? 但愿她日后能一生平安喜乐,她终于得偿所愿,希望她能开开心心到老。 经年后,偶尔回忆,不知道会不会想起他? 那封长长的绝笔信,写了三次,每一次都被抑不住的眼泪滴湿湮透一片。 他从来没有这么情难自抑过。 只是这封绝笔信写好装封之后,他站了很久,最后却烧了。 昏暗晨光下,火盆的火舌吞噬了信笺,那个一生寥落、大权在握的阉人,最后还是决定,不欲让她知道了。 就让这份感情,与他一同离去。 就让她好好过她渴望已久的日子,就此别过,不要让这些不重要的东西让她的情感和生活再起不必要的波澜。 即便经年之后,她偶尔想起他,是丑陋的一面,她过得好也无所谓了。 这大概是他最后唯一能替她做的东西。 第97章 裴玄素醒来的时候,仍沉浸在那种怆恸的极悲之中,胸口还有那种被重箭贯穿后的硌硬异感和钝痛感,生命流逝到最后失去意识快死的感觉。 已经入夜了,整个房间昏暗一片,他蹙眉捂住心脏,忍不住低咒一声。 裴玄素并不想做这种梦,但奈何老刘的药停服之后,这么梦又开始做了。老刘说这是痊愈的必经阶段,他也不能把药当糖丸吃。 他蓦地掀帐赤脚下地,紧紧地蹙着眉头,忍不住踹了一脚凳子,但又怕惊醒沈星,下意识一把抓住凳子,无声把凳子放正。 他使劲拍几下额头,用力甩了几下,稍稍平复过来之后,裴玄素不禁抿唇,今天的梦境他真的非常不喜欢,他一点都不想知道“他”前生和她的纠葛和种种刻骨铭心的情感。 其实也没有很出乎意料。 他自从知道沈星心里藏的人是前生的自己的时候,他就几乎可以百分百断定,前生那个自己必然亦是深爱着她的! 沈星这样一个经历种种变故还始终保持纯粹和赤子之心,有一副柔软心肠,待人真诚体贴,有时贴心温柔得想让你落泪的人,谁能不喜欢她? 身处黑暗中的人,不管是谁,都会飞蛾扑火般爱上她吧! 但裴玄素一点都不想知道。可能这并非他的亲身经历过的原因,还有梦中一直以来的第三者视角,让他始终没有办法将他和梦中的那个“他”彻底代入进入。 很熟悉的人,很顺理成章的人生经历,但涉及沈星,就始终有那一块心理上是过不去的,把他和梦中的那个“他”分隔开来。 前生的那个“他”的惨痛经历和一生让他动容、愤慨、心潮起伏,但有了沈星,他心里那块就膈应得慌。 黑暗里,裴玄素无声坐在太师椅上,喘了一阵,低咒一声,忍不住回身撩起床帐,他俯身去拥抱着熟睡中的沈星,把脸贴在她的侧脸和头上闭目。 好一会儿,裴玄素才亲了一下她,轻轻起身松手,放回帐子。 外面贾平快步跑过来的脚步声,他和孙传廷简单交谈,紧接着贾平轻轻敲门,“督主?蔺卓卿醒了。” “这么快?” 裴玄素迅速收拾穿戴,抽了门栓拉开门房,低声叮嘱邓呈讳和张合徐喜几句,带着人迅速往前面去了。 不过他走后,沈星也没睡很长时间。她临睡前看过更漏,特地叮嘱过徐喜和张合他们,让三个时辰就喊她。 她刚醒过来,就听到了外头急促奔跑声,是徐容! 徐家的事已经到了紧要的关头,为了密切关注事态发展,徐芳四人分了一个跟在裴玄素身边的。 今日是徐容。 徐容飞奔跑回来,激动到声音都变了,他握住沈星的手,对沈星还有徐喜说:“小小姐!小小姐!真的有了,那个蔺卓卿最新供述,他知道东宫那边想利用小公子做什么?!” 沈星几乎连呼吸都屏住了,一瞬间,她激动得难以自抑,“真的吗?真的吗?!” 她侧头向徐喜和张合他们求证,后者尤其徐喜都激动得不行,沈星拔腿往裴玄素前头的值房飞奔而去。 徐喜徐容张合等人急忙跟上。 …… 裴玄素需要考量的还有许多事情,当先的头一件,就是蔺卓卿对他私下供述的种种内容,他又该示意其往明面上招供多少?又保留多少? 他大致有了腹稿。 不过蔺卓卿的麻沸散昏迷时间必预计中醒得要早太多了,大概他在十里花楼常年服药练习龟息的原因,身体有了抗药性。 第488章 他一个多时辰就醒了。 麻沸散的药效大家普遍都知道,这药还是太医和寇氏的医士一起配的,所以蔺卓卿醒的时候,屋里屋外静悄悄的。寇承嗣窦世安等人连日奔波审讯也极疲劳,趁这个空档抓紧时间补眠了。 因此出现了一个空档。 蔺卓卿动了一下,紧接着守在内间的冯维就发现了,两人无声对视一眼。冯维安排一下,悄然带着蔺卓卿从隔间倾倒秽物的小门出来,在夜色下无声偷渡到裴玄素的值房。 蔺卓卿原原本本把他知道的东西都说了出来,大致上和下午时说的差不多,只是细化了不少,说了很多他知道的详情和蔺家当时情形。 不过蔺卓卿提供了两个至关重要的信息。 “当年我爹和哥哥们,曾先后多次私下出差到浔江一带,应该大概是龙口县到新平县这一段。” 浔江是绣水大河的一条支流,蔺卓卿说的那一段,恰好是个“u”弯位,距离靖陵较近! 裴玄素立即打开水文图,这个图私下他细看了很多次,也使人去试着寻找这个机械图水道的吸水入口,但绣水之大,支流之多,大海捞针没有结果。 现在一看这个浔江的弯位段,它距离入江口不远,绣水一旦汛期大涨,联合另一边的沅水、鹿水、虔水和再往上游的雅水四大支流急涌直冲而至,湍急奔涌的巨量水流能一直冲到这个弯位。 裴玄素涉猎很广,他略略忖度算计,这一带还真有建造水道入口的条件。 蔺卓卿说:“不过你知道,当时绣水两岸举倾国之力大修堤坝,我爹我哥哥们本来就有参与督工。这种大工程贪贿很多,私下寻访也不无可能。” 所以这一点,蔺卓卿不算很笃定。 但有另外一点,有关西疆军和西南二道的五关三所的。 蔺卓卿斩钉截铁:“我知道徐景昌有什么用?东宫用他来是做什么的?!” 裴玄素倏地抬眼:“你说。” 蔺卓卿双目仍充血泛红的痕迹,脸颊鞭痕伤口贴着的敷料一大块,他冷哼一声,用一种砭骨般恨意的声音道:“五关三所和西边军的将领,差不多都被明太子拿下完了!大大小小,可能就剩十来二十个硬骨头。” “徐系的占一半,徐景昌,必然用来以徐家长子嫡孙曾经继承人的身份,来劝降这些硬骨头的!” 蔺卓卿呵呵冷笑,所以他嘲讽痛恨徐景昌,这个才是根本原因! 蔺卓卿到底在西南二道和西边军待着这么些年。为了适应高原反应这些关隘和卫所和边军是在一直不断调防轮换的,所以每一处他都待过,基本所有大小将领他都见过认识过。 毕竟他是蔺家小公子,身份不一样。 有些事情,意外发生后,回首一看,就看出许多不同来了。 “那些徐系的旧部们。当然,其实霍家的,甚至蔺家的也一样是。”沙哑的声音说到最后一句,蔺卓卿讥诮挑了挑唇。 这也就是他事发之后,隐姓埋姓,没有再和父兄的旧部联系过的原因之一。 不过蔺家再怎么样,也没有徐系的沦陷得多。 有些很微妙的变化,譬如约他出去,结果回来他发现营房有被人翻找过的痕迹。蔺卓卿着意观察,慢慢发现,这些徐家、霍家、蔺家的亲系或者旧部的大小将领们,他叫一声叔伯的,或者称一声兄长的,这些人渐渐变得有些微妙,好像和以前有点不大一样了。 于是,那些耿介的、没有被侵蚀的将领,就渐渐变得不合群,或者察觉异样因而变得更加暴脾气了。 其中连一直关照蔺卓卿的父兄亲信都出现这样的迹象。 有好几次,年岁渐老有心退役的陈伯父,在最后一年里,曾多次私下唠叨过要不就让蔺卓卿退役好了。 但不等陈伯父安排好,他就出事了。 蔺卓卿提供这两大重要消息,几乎一下子这个靖陵计划提炼出重点。 大书房内,裴玄素蓦地抬眼,他说:“都有谁,写出来!” 一盏孤灯,裴玄素换了一身苍蓝色的蟒袍,这一瞬眉目锐利到了极点,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搠获了西南二道和西边军的关键! 蔺卓卿提不了笔,他口述,冯维拿起笔,飞速记着,不时询问名字是否正确。 最后蔺卓卿写下二十一个人名,“这里面我不肯定全部都是,但至少有大半都是东宫眼中冥顽不灵之辈!”就是不肯驯服的硬骨头。 其实裴玄素也密令卢凯之及华氏虞氏这三个已经彻底归投于他的门阀,私下在打探相关的消息。 这个问题,裴玄素其实在最开始他就想到了。 但他一直没有和沈星说,就是不确定因素太多,他不敢和她说,怕给了她希望又让她失望。 但和卢凯之他们都不一样的是,蔺卓卿算是当年事件之内的人物之一——太.祖皇帝肯定不会吩咐门阀,甚至防御着门阀,这里又隔了几层。所以西路军的卫所关隘里,门阀这边的人和蔺徐霍三家的旧部将领们本来就不是一个阵营的,对方内部变化,门阀这边的人很难去知悉,仓促间想查这些会比较困难。 但蔺卓卿不一样,根据他的观察和身处其中体会到的微妙变化,他就锁中了大半的人。 …… 夏夜炎炎,虫鸣蝉嘶阵阵,但这一刻,所有吵杂都悉数隐去。 第489章 因为不欲引起不必要的注目,大书房内只点了一支蜡烛,灯盏放在楠木大书案上,一灯如豆,无声中有种沉沉的凛然。 裴玄素一直斜倚在太师椅靠背上听着,到蔺卓卿一个个说出名字,他慢慢坐直身。 冯维写好了,迅速摘抄了两份,将名单呈于裴玄素的面前。 裴玄素拿起那张薄薄的纸笺,垂眸一目十行,他终于拿到了这份名单的! 目前太初宫获得的两条线索,在西去和水闸查探之间,他毫不犹豫选择西去。 至于这二十多人,分布五关三所和距东都千里之外的西边边疆,徐景昌那边已经先行一步了,剩下的时间其实并不多! 并且不能打草惊蛇,一击不中,后患马上就会凸显。 所有最好一矢中的。 裴玄素取出抽屉的军册扔给冯维,冯维伏案快速对照,把蔺卓卿所述和现今有了职位、服役地点有变化的将领重新标注。 裴玄素则将徐系、蔺系、霍系的将领分别按昔年派系用小勾和横线标分出来。 很快一目了然。 徐景昌现今到了哪里?他又已经说服了谁?目前时间尚短,肯定跑不了几处。 那接下来,东宫的人还准备带他去找谁? 选谁,他才能迎头遇上徐景昌,一击即中地捕获他的行踪和轨迹呢? 徐景昌在沈星的前世里,他后来死了,但观明太子种种迹象,很可能原来就不打算杀他的——很可能是因为楚淳风。甚至后来弄出一出暗阁被太初宫声讨,东宫不得不把人交出来,明正典刑的戏码。都可能是明太子看在楚淳风的面子上,给徐妙仪的一个明面上的事变交代。 不过徐妙仪本来已经是强弩之末,一下子承受不住,直接吐血而亡了。 裴玄素猜了一个八九不离十。 目前,徐景昌必然已经在西去帮助明太子收复这些最后徐系将领的路上了。 这期间肯定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才导致明太子改了主意,要了徐景昌的命。 裴玄素必须跟上徐景昌,赶上这场变故! 他有预感,这场变故必然让他对这个靖陵计划有进一步的大进展! 在此时此刻这个局势之中,这个进展,很可能会产生非常重要的作用! 另外一个,很明显的,沈星前世徐家家变几乎死绝了根本原因,就藏在这个变故里面了! 徐系将领足有十几人,那究竟选谁,才能跟上和徐景昌迎头碰上,跟上他呢? 距离、脚程、人物重要程度,从而判断徐景昌的行走轨迹,这影响裴玄素选择的因素非常之多。 裴玄素垂眸盯着这十几个人名。他已经和沈星反覆讨论过,也和沈星手上的部分徐家旧势力如岳肇等京营将领私下多次通信。裴玄素一贯走一步看三步,多方准备,在关键时刻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 裴玄素对这些徐系将领的履历和生平、亲属、性格等都已经很了解,他斟酌着,先圈了几个人。 最后,他选中一个西疆边军的,位于西边三大营之中的什山关大营中的指挥佥事,叫黄幸屡的中年将领。 这个黄幸屡,今天四十五岁,正是一个将领最黄金的年龄。他昔年是沈星祖父魏国公的心腹大将之一,幼年是被魏国公从战乱中救起,放进残兵村养大,对魏国公徐家感情极深忠心耿耿。 但他这人脾气相当耿介,蔺卓卿也提过几次,是个暴脾气的固执之人,和倒向东宫的那些同袍有颇多矛盾不和的之处。他妻子早逝,没有续娶,并且他在七年前突然把老母和幼子送回老家,连培养都不培养了,不管不理,孑然一身的样子。 ——七年前,正是蔺卓卿开始察觉,身边的父兄亲信将领们开始有人出现微妙变化的时候。 裴玄素垂眸思忖,再三比较,最后不再迟疑,他选中了这个黄幸屡。 蔺卓卿一直半靠坐在一边,他看着,见裴玄素圈的都是徐系的人,他不禁冷嗤一声。 沈星的紧张,跑进跑出,还有徐芳他们轮着换班的着紧关注,蔺卓卿当然知道大概是为什么? 他不禁端详了裴玄素一眼,这个眉目冰冷城府极深一身苍蓝蟒袍描金黑披威势摄人的阴柔权宦。 蔺卓卿觉得可笑,裴玄素这个这样经历的人,一个残缺打入泥泞九死一生连身体都酷刑侮辱性不完整的人,到了今时今日他居然还会相信真情? 裴玄素冷冷瞥了蔺卓卿一眼,那冷冰冰看死人一般的眼神,蔺卓卿一下子噤声,顷刻收回嗤笑表情。 裴玄素冷哼一声。 个中原因不足让蔺卓卿道。 他选择徐系,当然不不仅仅因为徐家。唯有裴玄素屹立不倒,他身后的一切才有可能,他和沈星的才会有将来。 当然,徐家也很重要。 一箭双雕。两样都要紧,但这并不是什么互相冲突的东西。 裴玄素选中了徐幸屡之后,吩咐冯维:“去准备,我们大概明早就会离京!” 冯维应了一声,仔细收拾好桌上的军册和名单,叠好放在裴玄素左手侧,领命快步去了。 裴玄素往后靠坐在太师椅上,他抬目瞥向蔺卓卿,吩咐道:“稍后,你要招供的,除去浔江的消息,其他的大体不变。” “至于浔江,就改为沅水,其余说辞不变。” 第490章 他举了举手上的纸笺,“但我和你对话的,尤其是这张纸上的圈圈,不许往外说。” 裴玄素选中黄幸屡,但他也没在蔺卓卿面前直接加圈。 这吩咐的是明面上的招供。 反正除了浔江的消息之外,一切就按蔺卓卿原来知道的往外说即可。 “另外,加上这几个人名!就说从听你父兄心腹说得的,是你父兄曾关注过的人。” 这几个人,说得模棱两可一些也无大碍。 裴玄素迅速拉过一张纸,写下几个人名,后者都属工部的,要么死能工巧匠,要么久处工部的官员。他们相同的条件,都是太.祖皇帝的武德年间就人在工部,并且实地参与过大修绣水两堤的。 裴玄素选择去西军,但他并不想寇承嗣再跟着一起去。 西军和水闸,两个调查方向,正好一人一边。 水道水闸讯息不够,裴玄素就给加了一点料,增加份量,让寇承嗣只管查去。当然,或许寇承嗣有意外收获也不定,反正那些也确实是东宫的人。 这么说说写写,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了,裴玄素迅速吩咐完毕:“去吧,你该回去了。” 蔺卓卿沉着脸仔细听完,贾平跑进来扶起他,但他挣了挣手,自己竭力站起,一字一句:“裴玄素,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他慢慢转身,被贾平直接背上,小跑出去了。 裴玄素瞥了蔺卓卿的背影一眼,轻哼一声,他把孙传廷叫进来,吩咐孙传廷传令杨慎,立即带人去查浔江的龙口县到新平县一带,他迅速而低声把蔺卓卿的招供说了说:“叮嘱杨慎,切切谨慎,小心注意安全。” 孙传廷深呼吸一口气,应了一声,赶紧拿着裴玄素的密函出去传信了。 裴玄素匆匆处理着这些事情,大致吩咐完之后,他也迅速站起,出了房门,快步往后面起居的第三进而去。 因为徐守已经往后面跑去了。 没多久,他听见熟悉的轻盈脚步的奔跑声。 裴玄素快步穿过月亮门,迎了上去。 炎炎的夏日,黢黑的夜晚,呼呼的燥风树木和花坛刷刷作响。 那个身穿玉白官服的娇小身影往这边狂奔而来,沈星少见这么激动得连表情管理都失控的时候。 裴玄素一身苍蓝蟒袍,金丝绣金的下摆和描金的黑披风在热风中涌起一个猎猎的弧度。 沈星站住,她急忙说:“二哥!……” “是真的!” 不等她说完,裴玄素斩钉截铁告诉她:“这一次西去若顺利,不但靖陵计划将大有进展,景昌和你家的事情估摸着也能真正解决了!” 两人一相遇,他附耳,低声把蔺卓卿说的详情复述了一遍,还有他的判断。 这个夏夜,是很吵杂的,因为没有人顾得上把蝉都全部粘走。远处的蝉拚命嘶喊着,和虫鸣混合在一起,炎热的夏风吹在脸上热辣一片。 可沈星长久以来藏在心里的焦灼,却如同终于浇上了一瓢冰水,她一瞬间,喜极而泣,掩住嘴,努力深呼吸,但还是泪盈于睫。 “这是你的努力,你真了不起!” 裴玄素拥着她,低声说。沈星确实很努力很努力,从出宫门都现在。靖陵计划的稽查到如今,她出过了力气得到的结果,不是导致目前成果的全部,但确实有很重要的地方。 沈星被他说得,眼泪没忍住,倏地滑下来了,她赶紧抹了,激动得想哭,但又想笑,她也用力回抱他,把眼泪浸润在他的肩膀上。 “希望我们能顺利跟上景昌,阻止一切。也顺利查到我们想要的结果。” 裴玄素抚着她的背,停下,收紧,他说:“会的!” 我会竭尽全力的。 我知道你也是。 两人很快分开,因为徐芳他们跟上来了,沈星用力抹了抹眼睛,回头看了不顾僭越跟着就在她身后的徐喜徐容,后者也情绪难以自抑目泛泪光。 沈星缓了缓,回头和裴玄素相视了一眼。裴玄素书房中的沉沉冷肃已经褪去,沈星把手伸进他的掌心,两人迅速转身,往诏狱方向的侧门行去。 …… 当夜,连续多乘快马往玉山行宫方向疾速而去。 最后,是多名随扈和裴玄素寇承嗣等人,亲自带着一辆马车,用金令叫开南城门,先后赶赴玉山行宫。 翌日。 今日十九大朝,但早朝尚未开始,很多密切关注着东西提辖司和诏狱那边的文武臣将都已经得到了消息,很多人意识到,两宫斗争即将又要掀起新的高潮了。 圣山海。 明太子额头右边的白纱药布已脱了,如玉苍白的颜面上,两个红褐色的薄痂。他一身黑红明黄的皇太子朝服,头戴九章毓珠冕冠,他站在皇太子的金红明黄车驾之前,眺望金光粼粼的大湖。 “开始了。” 转暗为明,已经开始。 这一个十九大朝,犹如飓风过境一般,神熙女帝突兀宣布要从北边的奉州、云州等大营、东路的南安州、禹章等驻军大营抽调将领,然后对西南二道的五关三所及西边军进行换将调整。 太初宫一系的五军都督府和兵部官员立即出列,举例了几处弊端。 当场就换了两名西边线的将领。 简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整个朝堂开水下了油锅一样沸腾起来了。 第491章 果然如明太子预料的一样,种种原因,神熙女帝哪怕想给西路大换血,也不是短时间内能完成的事情。 御座上下,母子二人俱站立,一上一下,一触即发。 明太子眉目阴沉,他额角右脸还隐隐疼痛,但他突然觉得开心,神熙女帝这样如临大敌的样子,真让他痛快啊! 但这还不够! 明太子眉目阴沉沉的,片刻自上收回目光,他瞥向领了抚慰使差事后多日不见上朝的裴玄素寇承嗣等人空出的位置。 他又往沸腾一般的吵杂后方望去。 ——这正大光明殿朝班内外,不知不觉,有了很多被提拔上来的、裴玄素的人。 裴玄素正式迈入权臣之列之后,他和太初宫党羽之间互通有无,先后提拔旧人;又借沈星的云吕儒陶兴望等人通过老师、同年的各种抬手互相拉扯之间——云吕儒陶兴望等人的官位是不够高,但他们的老师或世交叔伯的官位却有很高的。 裴玄素收拢人心手段非常厉害,如云吕儒当初的老师阁臣房载舟本来极不屑于他,但后来却逐渐向裴玄素靠拢,目前已经算个个不折不扣的裴党。 裴玄素从未停下他的脚步,不知不觉,结就一张大网,他真正成了一个党羽的魁首。 名副其实的权臣。 另外还有吴柏、窦世安、林麟等人渐渐也以他马首是瞻。 现在连寇承嗣,都不敢小觊他。 阉贼这个词,已经很久没有人在朝堂上骂过了,除了东宫这边。 除此之外,就明太子知道,还得加上暗处裴玄素自己的私下人马、卢凯之等门阀势力。 裴玄素是真正成了大气候了。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是重要的! 重要是靖陵计划! 绝不能让裴玄素摸到水道和水闸。 一旦计划成功,裴玄素多厉害都将宣告结束了! 足下的正大光明殿、整个国朝将彻底宣告改朝换代。 明太子冷冷收回视线,又扫了太初宫那边的大小臣将一眼。 届时,别说裴玄素,整个太初宫一系都将被了结! 明太子抬眸,瞥一眼神熙女帝,他俯身行了个无可挑剔的礼,淡淡道:“禀母皇,略有不适,儿臣告退。” 吵成一锅粥的朝堂稍静了静。神熙女帝也不能说不许,毕竟明太子负伤,还是她打的。秦钦那些人马上就该跳出来了,结果都一样。 神熙女帝从齿缝挤出:“且去!” 冷冰冰,森然无比。 明太子充耳不闻,转身离去。 呼啦啦带走外殿等候的一大群伺候的人。 …… 整个朝堂吵翻了天。 明太子离去没多久,就散朝了,神熙女帝阴沉着脸拂袖而去。 整个正大光明殿还在吵着,西边大换将还真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 护国大将军、京营都指挥使蒋绍池蹙眉沉默了很久,最终快步出了大殿,他很低调去了后面的含章殿御书房,求见神熙女帝。 神熙女帝一身玄黑明黄的冕冠朝服还未曾换下,屏退伺候的宫人太监,两人就站在窗边,蒋绍池眉心紧蹙,低声:“陛下,这好端端的,怎么要换西路的将领?” 西路军防御的西蕃高原环境特殊,人不好换的。这好端端的突然大换血,朝堂大反对,甚至连真正的中立派也不同意了,方才纷纷谏言了。 神熙女帝眉目阴沉到了极点:“这个逆子!楚荣珵昔日给留下了不少布置,西路军已经被他掌握了七八!” 她简短将大致情况说了一遍。 蒋绍池闻言大震:“什么?!” …… 蒋绍池心事重重,很快告退离去了,神熙女帝连冕冠朝服都没换,直接快步穿过御书房,往东边的暖阁行去。 暖阁内。 裴玄素一身苍蓝蟒袍赐服之下,已经套上了黑色的劲装,随时能穿能脱。 寇承嗣果然选择了查水闸,他已经往外朝的工部,和梁默笙分头行动,并且两人都遣人紧急往沅江的下游去了。 神熙女帝端坐上首:“此次西去,必须阻截东宫欲利用徐景昌彻底掌控五关三所及西边军之事!将高子文等逆渠擒杀。裴玄素,你要尽快查清楚太.祖皇帝的所有布置!不要辜负朕对你和东西提辖司的信重。” 神熙女帝昨夜连夜被叫起,亲自召见蔺卓卿并听取了招供,惊怒交加自不必说。 她也是个相当有魄力的君主,第二天早朝就强硬宣布给西路大换将,并已在紧急物色合适的将领人选。 朝堂换将这边的事就不用裴玄素和寇承嗣去费心,他们另有重任。 虽兵分两路,但神熙女帝不需太多思忖,依然把勘破太.祖皇帝的所有布置和明太子的计划的重任放在裴玄素的身上。 到了这样的至关重要之时,寇承嗣确实是比不上惊才绝艳有手腕有手段雷厉风行的裴玄素。 “只不过,”神熙女帝脸色沉沉,话锋一转,往身后引枕一靠,她抬眸盯了眼肃容跪着聆听的裴玄素,“多带些人去。监察司乃东西提辖司建制之初的辅成衙门,甩脱监察司行事,朕不要再听见第二次。” “监察司已经二次精简过,绝对没问题,赵青带的人也可以跟上你的速度,你自可放心。” 神熙女帝道:“听见了吗?!” 第492章 裴玄素这人,相当之有危险感,他在朝堂如峙如渊,随时能执掌三省的姿态;而此刻跪在昏暗暖阁龙榻之前,却如同出鞘宝剑,沉沉无声的锐利至极危险感。 非常之时,神熙女帝委以重任一再放重权给裴玄素,但却也在警告他,不得再脱轨自作主张了。 裴玄素肃声恭敬:“是!臣有罪,谨遵陛下之谕!” 神熙女帝这才满意,点点头,她放缓声音:“你是有功之臣,朕知道。此事完成,国公爵与少师加封自有你的。” “这次,寇承嗣和梁默笙负责机械图,你率人西去。好了,马上去吧!” “是!” 裴玄素面色凝肃,微垂的眼睑遮住眸中一切思绪,听见“此事完成,国公爵与少师加封自有你的”,他心里不禁暗嗤一声,但面上毕恭毕敬不减半分,恭敬领谕之后,起身倒退之暖阁帘外,掉头疾步而去。 一步跨出偌大的朱红殿门门槛,快中午的夏日艳阳刺眼至极,他抬眸瞥了一眼炙炽的阳光下的金黄庑顶飞脊,脚下一顿,马上有小太监为他披上描金冰丝黑披风,他转身快速离去。 这次,裴玄素毫不迟疑将徐家事连同已经半露的靖陵计划,一并抬出水面放在神熙女帝面前。 若顺利,他将一次性解决它。 彻底了却沈星的长久以来的期盼和心愿。 裴玄素步履极快,下了含章殿后,很快就和窦世安林麟几个汇合。 林麟等人自觉退后几步,左右扫视,隔开偶尔经过的宫人太监。 裴玄素和窦世安并肩快步而行。 接下来,明面上将也有个“裴玄素”去西边,窦世安同行。 裴玄素低声叮嘱窦世安,要注意不要露馅。 窦世安花了一上午时间匆匆处理羽林卫的事情,还赶去看了父亲舅舅。他目前负责的这些外差,没什么好说的,既是个人机会,也是必须——太初宫不能沉船。 窦世安深吸一口气:“他真的太明目张胆了!” 他说着又沉默,因为朝堂也不乏叫好声,私下甚至有人说,皇太子殿下不愧是太.祖皇帝的儿子! 种种复杂和矛盾,就不说了。 楚氏,神熙女帝。 他们早站一方,也没什么好说的,自当全力以赴,不然付出的将是身家性命乃至一族为代价。 窦世安说:“你放心,你回来或联系我之前,我绝不会让任何人看出端倪。” 两人快步往前走,也没真正出中轴主宫的正大光明殿含章宫的三重大宫殿范围,两人边说,边飞快闪进一处罅隙,穿过窄小甬道,进了一个小偏殿的宫室。 梁恩已经在等了,还带了易容手艺人。 见了这个易容师傅,裴玄素眼神不禁微微闪了下。但他表面没露出丝毫异样,镇定自若,在小偏殿的中央的椅子坐下,让那边手艺人仔细观察他的脸,并给对面凳子上坐着的一个身形穿戴一样的太监易容。 完成以后,大概有六成相似。 最多就这样了,连夜找的人,不过远观没问题。 接下来,易容师傅将穿上宦卫服饰,跟着窦世安一起出发。 裴玄素则换上普通的太监的蓝衣,跟着梁恩迅速走了;窦世安和“裴玄素”一起,并肩从原来的路线折返出去。 裴玄素很快抵达后山宫墙处,禁军松开口子,他带着韩勃蔺卓卿几人自宫墙一跃而出,很快没入郁葱的林间。 一行人直接从山的另一边而出,从隐蔽处牵出几乘处理过毛色的马匹。 阳光自林木树梢的空隙漏下来,裴玄素回头望了只隐约看到一点金红色远处行宫,他深呼一口气,眉目间皆是志在必得的幽色。 裴玄素率先翻身上马,驻马片刻,一夹马腹,“走!” 数人一身便装,汇入人来车往的驿道,往兰亭州西郊的方向而去。 …… 裴玄素等人连夜带着蔺卓卿往玉山行宫去了。 沈星他们也没闲着。 除去裴玄素必要带在身边的韩勃梁彻冯维等及一众的贴身宦卫之外,其余人此次跟随西去的人,已经先后通过东都、玉岭外朝衙门等地方,用各种方式便服离去,先后抵达指定地点汇合等待了。 指定的地点是距离玉岭挺远的,在兰亭州东郊,与滂州相接的驿道不远处。 长亭古道,山坡下车马途人时不时经过。 一行七十余人,分成几处或站或蹲,等了两个多时辰,又晒又热。 到中午的时候,大家各自取出带来的干粮和酸梅汤或水,除了放哨的,都各自找了个树荫坐下来填饱肚子。 徐芳几个问了她好几次热不热?实在今天真的热得慌,还端了杯藿香正气汤来给她喝了,挺难喝的,不过沈星乖乖喝了,以免徐芳他们担心她。 梁喜何含玉大呼小叫,说芳叔你偏心,往山坡底下的茶棚跑去了,徐芳不好意思,张合则大呼小叫让给他拿一杯。身边的人都一身劲装蓄势待发,但裴玄素还没到,氛围还是比较热闹的。 沈星面上带着笑,眼睛却不自禁往左侧不远处望去。 那边有赵青带着十来个监察司的女官同僚。另外再不远处,还有楚元音和她的人。 楚元音挂着监察司的名,但实际和赵青及赵青麾下的女官也不相熟,前者坐在一丈外的人群边缘,带着她的人在低头进食。 第493章 楚元音之前在杜阳旧马厩爆炸时负伤了,伤有点重,休养到现在才算好得差不多。伤愈后不知道给了什么利益交换,这次神熙女帝把她也塞进第一梯队的队伍里了。 又坐了好一会儿,山下茶棚被他们雇了一个灶头,熬了藿香正气汤,不少人赶紧清空了水囊跑下山灌满去了。 山坡上清净了很多。 沈星见楚元音已经吃好了,把水囊喝空递给其中一个心腹,该心腹拿上七八个水囊后也下山去装了。 她忍不住站了起身,走到楚元音那边去。 沈星在相距楚元音三四尺的地方停下来,站了一会儿,她提了提裤膝,也坐了下来。 楚元音当然见到她,斜瞥了一眼。 那个因为晒和热一脸通红汗水,白皙脸庞上眉目却始终有几分婉柔的娇小少女,她似乎又几分坐立不安想说什么的样子。沈星坐了一会儿,酝酿了一下措辞,终究小声问:“公主殿下,可能很冒昧,但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沈星还是很礼貌的,一点都不咄咄逼人,不管有没有好感,但至少不会排斥她,楚元音用帕子扫了扫嘴角:“你问。” 沈星顿了顿,小声问:“如果因缘际会,对方不是恶心的人,那,你有可能喜欢宦官吗?” 楚元音不禁一愣,手中帕子一顿,诧异瞥了沈星一眼,但那个满脸汗津津的白皙少女一瞬不瞬盯着,仿佛很紧张很期待她的回答的样子。 但这个问题,实在让楚元音感觉到一种侮辱,尤其是她是父丧后无所倚仗的皇室公主,楚元音倏地抬头,她不高兴道:“怎么可能?!” 她是公主,哪怕父皇还没登基之前,她也是太.祖皇帝的亲侄女,楚氏嫡系宗女,太.祖皇帝亲封的元嘉郡主。 楚元音大约知道沈星为什么会这么问?可她对裴玄素这阉狗正恨得牙痒痒。上次裴玄素半胁迫她去引爆旧马厩的火药圈,她险些没命出来,韩勃受了裴玄素嘱咐但一点都不怜香惜玉,直接在楚元音后心一脚把她踹出去。 楚元音性命无碍,但距离大爆炸太近,震伤肺腑直接吐了血,一边身体被铁蒺藜扎得跟马蜂窝似的。 简直恨不得将裴玄素大卸八块。 而且就算没有这茬子事,楚元音天之骄女,她就算再落魄,她骨子里也是高傲的,闻言不禁嗤笑:“一个阉人,哼!” 言语中那种傲然,神态间的居高临下的嗤笑,让沈星一下子沉默下来,不用问了。 楚元音忍不住看了一眼这个有点瘦削的娇小少女,对方年纪比她还小,有些怔怔震撼的样子。 魏国公孙女。 魏国公传奇人物,去哪儿都被人高看一眼,但这个少女有点可怜,从小没入宫籍,是在永巷长大的。 难为没有长歪。 不过也是可怜,若是宫外长大的,她绝对不可能喜欢上一个阉人,也绝无可能被赐婚阉人。 她估计这辈子都没见过几个正常男人,否则想必是不会接受的。 楚元音不屑:“我楚氏宗女,公主之尊。太.祖皇帝一世雄杰,开国之君九五至尊,岂是一个阉人可高攀的?!” 神熙女帝都不会。 她会杀楚元音,但绝不会给楚元音配个阉人。 估计对沈星也是。 也不知裴玄素使了什么手段,才让神熙女帝赐婚的。 楚元音声音不高,傲然掷地有声,沈星怔怔,哑口无言。但这个时候,裴玄素自山坡后方的大树后走了出来,他一身玄黑武士骑服,有些风尘仆仆,扔了马缰直接自后面山坡上来的,眉目沉冷如冰,冷冷道:“听说大公主的未来驸马病了,不知会不会病死?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吧?” 楚元音现在就是个烫手山芋,原来的未婚夫定国公家,在皇帝驾崩明太子出山后,未婚夫定国公世子直接称病,估计拖一段时间拖不下去,还会“病死”,反正绝对不可能娶楚元音的。 谁也没料到裴玄素突然出现。 楚元音一凛,又被戳了要害,脸色丕变,她一行人目光凌厉,怒目而视,“你!” 裴玄素面如寒霜,冷冷讥诮,上下扫了楚元音一眼,不屑一顾,直接拉着沈星走了。 裴玄素恼怒至极,一下山坡,掀掀唇:“只剩下一身皮,还敢耍嘴皮子的东西,哼!” 看他脸色,是动了真怒。 沈星早已回神了,急忙说:“不是,是我问她的,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这辈子,楚元音也挺不容易的。暂时双方也没根本矛盾,裴玄素这个人若真介怀着恼了,他下手可是又狠又厉的。 裴玄素要对付楚元音,沈星并不是觉得不可以,但她不想是因为自己今天的问话连累别人。 她有些着急,一边走一边急忙说了好几句,裴玄素是知道她的,也不想她有心理负担,最后压了压恼怒,说:“我知道了,我不会因为她今天的话对她动手做什么。” 沈星这才松了口气,冲他笑了下:“嗯,那就好。” …… 所有人都重新灌满了凉茶,裴玄素一到,当即就下令西去了。 分开几队,没那么引人瞩目,该飞鸽传书的早已飞鸽传书,沿途不断换马,日行能抵达三百至四百里,西边境线距京畿千里之遥,但裴玄素沉声吩咐,他们要在三天之内抵达西边军驻疆三大主营之一的什山大营。 第494章 一路都在飞马疾行,盛夏的高温下赶路汗流浃背,全速急赶之间全力控马,沈星几乎没什么心思去分神想其他。 但总偶有休憩的时候,他们总不能不眠不休。 这点点的罅隙,很多前世今生的东西因为楚元音的回答,潮水一般翻涌了出来。 沈星上辈子一直以为,他爱着的人是楚元音。 但今天楚元音今天的傲然回答,简直像一记重锤,重重将她这个认知砸了个粉碎。 斜阳漫天,大家纷纷下马,她找了背驿道面河的地方坐着,粼粼的小河和夕阳,她把马拴在路边让它歇息吃草,自己站了一会,坐下,忍不住回头望向夕阳和小河。 她目光几转,有些难言的怔忪。实际上,沈星非常了解裴玄素,不管前世还是今生的,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楚元音这样的态度,裴玄素绝无一丝喜欢她的可能! 尤其是前生,因为净身,他阴沉又敏感。 别说喜欢了。 但凡有人流露出一丝这样的言辞和态度,盛怒是必然的,他出手必见血,也绝无相爱相杀的可能,诛杀三族还差不多。 是她误会了吗? 那他为什么不纠正她? 这样漫天的夕阳和霞光,像极了那人最爱的如火如荼的衮烈身影和色泽。 记忆如潮涌,还是那么鲜明。 沈星突然想起一件事。 那时候,她刚嫁给姐夫,立后大典不久,不过她被关在内宫会很没底,幸好姐夫知道,姐夫也从来没有要求过她必须待在宫里。 他和楚元音分开,那么恰巧,是在他发现她还是处子之身之后的没多久。 回忆那段,华丽鲜明,少女到底是不一样的。 步态、走动、眉宇、身段,提辖司太监堆里,精通此道并整天吹嘘的人并不少。 裴玄素肯定有听过的。 他这个人特别天资聪颖,有些东西不刻意学,听一听他就捕捉到关键。 那时候,明德帝遗言,他要与父母和兄长合葬,同葬在东陵的太.祖地宫。 这其实不合礼制,但姐夫顶着大压力,硬是开了东陵的地宫大门,重新开启了里面的防盗墓机括,一意把明太子的灵柩送进东陵地宫的深处。 可终究是强硬重开的,这些墓道机括原本是一次性设计,就容易出岔子。送葬中途就出了点小事故,下地宫期间出现翻板陷落和石闸落坠事故,掉下去并关住了好些人。 裴玄素对送葬先帝毫不在意,冰冷阴暗,他后来彻底掌控国朝之后甚至把太.祖陵掘了把明德帝挖出来的。 他当然不会真上心做些什么,但他也来了,除了盯梢审视,大概还观察以后怎么掘墓。 沈星其实也不大在意,说到底是明德帝把景昌交出来,说到底是后者最后得徐家大部分势力却没有保护景昌,而是权衡后牺牲景昌,是仇人之一。 当时突然地面多处石板翻动,人掉下去后,又有千斤闸落下,卡得死死的。 混乱中,她和裴玄素掉在同一个地方了,黑黢黢的墓道,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在黑暗的墓道壁靠站着,突然问她:“你和皇帝没圆房?” 她惊愕羞恼,捂住刚被他碰过的两边臀侧,怒声骂他,那反应是装不出来的,就露馅了。 黑暗里,看不见彼此面容,只见水光反射,隐约的山根轮廓,他不吭声,定定盯了她好半晌。 她气急骂他,他也没嘲讽回来。 片刻,他轻哼一声,转过头去。 听见他硬底长靴走动的声音,他站住,转身,黑暗里沙哑磁性的声音,“你走不走?” 她讶异,他居然还会墓道?她顾不上着恼了,赶紧提着裙摆跑上去。 两人走了大半个时辰,期间他取出火折让她拿着,研究开了好几个机关门,最后从皇陵后方出去的。 她担心被人看见,左顾右盼,小声说了一句谢谢。 她提着裙摆赶紧走了。 斜阳午后,也是这样的漫天晚霞。青山古陵,赤红如火的蟒袍和描金翼善冠,艳美白皙,凌厉阴冷,一段时间不见,他瘦削了不少,看起来更显锋锐,但此刻神色幽淡莫名,脸微微侧向她这边。 望着她的背影,提着大幅大幅的华丽裙摆,往山林间有些被藤蔓树枝扯绊跑过去。 沈星跑远了之后,转弯时,最后回头望一眼。 那人还是那么靠着陵墓石壁,一样的姿势瞥向这边,一动不动,但太远了,沈星也不知他是不是在看她。 她那时候百般的复杂情绪,也不知未来会怎么样? 顾不上这个人,抿抿唇,掉头往前陵方向跑去。 之后的日子,她这个人的关系,纠结混乱得乱七八糟。 不过后来,她和他的关系缓和了,他和楚元音没几天也就分了。 再后来,因为局势需要,两人再度暂结联盟。 紧接着这一次之后,就是那半晚上了。 这些盛夏斜阳实在有些太刺眼了,沈星突然落了泪。 楚元音断然高傲的态度,加上先前旧马厩爆炸她想起了前生“他”隐忍佯装若无其事和遮掩了她二姐夫遗骸。 有什么呼之欲出的样子。 但沈星根本不敢相信!她的心是乱的,好像轰然一声,跑出来无数的线头,轰隆隆在她心里结成了一团乱麻。 第495章 她想告诉自己难道他真的喜欢自己吗? 但她有下意识摇头,觉得不可能的。 眼泪就不受控制,像有意识似的,淌了下来,她的心脏像被人拧着的紧.窒难受。 跑了一天,很累,连手上牵着的马浑身大汗气喘吁吁,她赶紧睁大眼睛,用袖子抹了两下,佯装若无其事,努力让突然有点泛红的眼圈恢复正常。 她恢复得挺好的,大家都没察觉。 但裴玄素还是发现了。 他扫视这一带民房驿馆客店,圈定了三处下榻地点,何舟朱郢等人立即过去交涉雇房了。 大家牵着马进了家栈的门,裴玄素匆匆处理和吩咐好诸事,他立即去找沈星了。 沈星刚刚把马送到马厩,回来后院的正房里,她正站着发愣。 红彤彤的夕阳照在敞开的大门和隔扇窗上,屋里昏暗混合火红,让她白皙的小脸看起来有点苍白。 裴玄素立即上前揽住她,小声问:“星星,你怎么了?怎么哭了?还有,你今天怎么突然问楚元音那些?” 对于沈星,他观察入微,心思如发,立马就察觉到一点异常了。 沈星回头,看着裴玄素未曾卸妆的这张和前生几乎有九成像的阴柔艳美的凌厉面庞,一摸一样的颀长劲瘦的身量,唯一不同的,就是此刻关切溢于言表待她的眼神和神态,和前世有着很大的差异。 沈星一瞬不瞬看着他的脸,她忍不住伸手抚摸了他脸颊,感受着掌心鲜活温热的体温,他连汗水都给她一种心醉的感觉。 既然他问了,沈星也不瞒他:“我想起前生一些事了,”她忍不住垂了垂眼睫,心脏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在翻滚,她说,“我想知道,你前生是不是也爱我的?” 她小声把旧马厩和铁蒺藜的事情说了一下,还有楚元音的。 裴玄素唇角渐渐拉平了——听着沈星小声讲述前生和“他”的那些种种纠葛,此刻那种第三者感觉、那些事与他根本不相干的感觉真的很清晰很强烈。 他发现自己并不想听。 在沈星嘴里说出和前生的“自己”的种种事情,让他感觉很微妙,有种异样的不舒服感。 并且,裴玄素很清楚,“他”究竟爱不爱她的。 裴玄素抿唇,他眼神闪了闪,等她说完,他用不甚在意的语调说:“这有什么所谓的?反正咱们这辈子不是已经在一起了吗。” 但沈星固执:“不,我就想知道!” 她突然很大声,两人都一愣,沈星急忙小声:“我就是想知道,好歹好多年了,” 她神色有点黯然,“不知道我会很遗憾。” 虽然,两人这辈子已经携手了,但沈星就是对那段失落的时光和过去的那个他有没有爱过她,非常执着。 经历不同,是一个人但有了差异,沈星在私心里,总是放下不前生。她悄悄把第一段独属于前生那段鲜明时光,和那个鲜明的他,在心里保留了一小块地方单独存放。 她不想忘记它,她也忘不了他! 裴玄素没法反驳。 他勉强笑了笑,但心里一点都不情愿,也很不舒服,但看着她期盼的眼神,他最后还是低声说:“嗯,但这种事是随缘的,能不能知道顺其自然。” 他最后还是补上了这一句。这个顺其自然,他真实愿望是自然湮灭在时光里,她最后什么都不知道。 沈星不禁有些失落,她顿了半晌,“是啊,确实是这样。” 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现在的裴玄素也没法回答她。 她告诉他其实也没什么用的。 她翻滚的情绪骤然一沉,肩膀垮下去了,眉目间染上一种难言的怔忪和失望。 她趴进他的怀里,沉默了一会,最后站起深吸一口气,勉强笑了一下:“那我们早些用膳休息罢。” “夜里还要赶路呢。” 第98章 沿途不断有裴玄素提前安排的人汇合进来,一路上只是稍作休憩,马不停蹄赶往西边疆的斜谷至什山关一线。 人在路上,飞鸽不断。 裴玄素对徐景昌变故一事寄予相当大的厚望。 沈星就当然不用说的。 神熙女帝这次也给予了极多的资源,裴玄素物尽其用,不过越接近西边境线,他就越不轻易动用梅花内卫等神熙女帝的眼线,以防明太子有所渗透。 最终在半途的时候,裴玄素成功捕捉到了徐景昌一行的踪迹。 消息是戎州那边紧急发过来的,发信人叫孙维胜,目前在戎州宿军大营正四品司马。他是沈星藉着裴玄素的手在十六鹰扬府改制中努力收在麾下的徐家旧部将领之一,已经是沈星底下的人手了。 孙维胜有个胞兄孙维闵,于西南二道五关三所的干州卫任镇抚都督,正是那蔺卓卿提供二十一人名单上的其中一人。 裴玄素和沈星当晚就去信打听询问相关的事宜,几乎是一接到飞鸽传书,孙维胜立即就给京畿这边回了信, 有些事情,不挑明不察觉,一挑明就像闪电一般。孙维胜和其兄联系还是算频繁的,孙维闵人在局中死活站徐家,平时与胞弟的家信来往流露多少一些关于昔日同袍的怨怼,不过那时候谁也不知道靖陵计划,孙维胜也不当回事,因为现在这样的局势,从朝廷到地方本来就是会不断被人接触拉拢的。魏国公去世这么多年了,人心渐渐散了,也真没什么稀奇的。 第496章 但就在接到沈星询问信笺之前,孙维胜才刚刚接到兄长的一封来信,孙维闵的信衷提及一个昔日已经翻脸了并忿忿不平的结义兄弟,两人又好上了,并且末了还有些感慨之语,语气无奈而释然。 孙维胜本来觉得有些奇怪,接到沈星的信,刹那如电光劈开黑夜,他赶紧给回了飞鸽传书,并且生怕遗失或者泄露,用新的暗语通过各种渠道一连发了三封! 信中末尾还有几段替兄长说好话求宽疚的不提了,但接到这封信之后,让裴玄素很快就成功捕捉到了徐景昌一行的大致路线和行动轨迹。 “弥州往西北,先到的必然是昌栾关,紧接着去了孙维闵所在的干州卫。他们是先抄西南二道的南边,沿着这条线往陶州卫、石楼关,望西而去的!” 裴玄素判断非常之准确,此时高子文等人带着徐景昌已经走了将近三分之一的卫所关隘了,而这条路径算算时日,他们估计还有一两天就该赶到什山关大营了。 裴玄素预判:“他们马上就要什山关大营了!” 黄幸屡的名字他没出口过,但现在他身边的一众心腹和近卫都知道他此行第一个目的地正是这个什山关大营! 裴玄素:“我们要抢先抵达什山,在对方成功找到什山山关的人私谈之前!潜进去。” 该怎么做,裴玄素已经反覆思忖过。目前还没有弄清楚这个变故到底是什么,当然是选择尾随窥视,以不变应万变! 但现在徐景昌一行已经跑了将近三分之一了,很可能这个变故马上就要发生了,甚至发生在这个什山关大营之内也不足为奇。 潜入进去,紧贴徐景昌,随机应变,是至关重要亦是唯一的策略! 裴玄素甚至有个直觉猜测,景昌的变故很可能会就应在这个黄幸屡身上。 因为他挑人不是随便挑的,黄幸屡昔年在徐祖父身边的军职够高,若徐家没有家变,徐景昌沈星等人一众徐家小辈在他面前都得称其叔伯,一个亦长辈亦旧部下的身份,和先前孙维闵之类的人是不一样的。 另外这个黄幸屡是个暴脾气,号召力行动力又强,因为有他在,什山关中没有被攻克的徐系旧部是最多的,占了十几人之中的近半。 什山关是西线中明太子攻克程度最低的一个西边大营。 徐景昌若成功劝服黄幸屡,上述问题当即迎刃而解,两厢欢喜;不然的话,这个老大难问题还在持续。 所以裴玄素对什山关之行,寄予相当高的厚望,他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夜豹,迫切希望在什山关大营找到突破口! 众人精神大振,当即应道:“是!” 蔺卓卿撑着伤势被“押解随行”,他一路紧绷的心弦陡然松了一口气,面露狰狞之色。 …… 裴玄素一行化整为零,抵达了什山城一带,这地方已经毗邻国境,进行边境小买卖和跑到这里进货的大小商队很多,人烟繁庶,南来北往各地口音都有,他们风尘仆仆一点都不显眼。 事实上,裴玄素可以选择分开出击,分二十一队去接触者二十一个硬骨头,采取各种手段,让他们尽可能不被东宫所侵蚀,这种方式其实会更利于神熙女帝对西路军的竭力维.稳和争夺。 但裴玄素毫不犹豫就摒弃了,并在还没收到孙维胜消息之前,他就选择集中人手直搠黄幸屡。 无他,相较于神熙女帝的利益,裴玄素当然更重自己,他更想要的是进一步获得靖陵计划线索以及徐家事。 刚刚过了什山州碑,裴玄素接获了他暗地里另一个心腹叫陈元的消息,他们成功找到了徐景昌一行行踪。 同行的有高子文,上次杜阳见过了好几个人和好些高手,其中几个和徐景昌比较熟稔的样子,可能也是暗阁成员。 高子文那边也是飞鸽不断,显然和他们一样,东宫在西路一线也有很多人手和布置在同时行动之中。陈元尝试捕获信鸽,但这些信鸽训练有素,直接振翅冲天,无法捕获,另外也怕打草惊蛇,他观察思忖后就没动,先急忙报与裴玄素。 裴玄素和沈星等人如西边的平民一样,用半旧的纱巾遮挡半张脸,在驿道旁乡野镇甸的人群中走近,熙熙攘攘中,只见对面一行穿戴打扮风尘仆仆的低调快马和车的商队,后者在一家黄土和石头夯建的家栈大门前停下,左右顾盼一下,众人下马,和店家家人交涉片刻,就牵着马匹赶着车进去了。 徐景昌一身黑衣,尘土半身,手里牵着缰绳,他长大也长高了不少,眉宇间的青稚少了,看着越来越像个成年人了。 沈星在众多人潮的摊贩的黄土道对面,她忍不住伸头,目不转睛看着徐景昌,一直到他和众人进了那家栈大门。 她忍不住激动对裴玄素说:“是景昌!是景昌,他还好好的!” 他们真的赶上了! 这一刻,沈星激动又紧张得无以复加,紧紧攒着身侧裴玄素的手! 裴玄素扔下手中佯装挑拣陶俑的手,给摊贩的陈元以及后面的举着糖画垛子的冯勇等人心腹使了颜眼色,“盯紧这家店。但要切切小心在意,绝不可能他们发现端倪。” 自己强,对方可也不弱,获得对方的真身驻点,是非常重要的,裴玄素窥视人手都不敢多放,若一个慎被发现了,所有部署和期望全碎,好不容易追上的这条线就彻底废了。 第497章 陈元他们都不敢回答,热情操着刚学的几句土话招揽生意,微微点头。 裴玄素侧头,单手拥了下的沈星的腰,低头看她,也露出一抹笑:“对啊!” “我们走吧。” “嗯!” 沈星最后佯装不经意回头,望了那家栈大门一眼,她深吸一口气,和裴玄素等人掉头快步离去。 裴玄素一边走,一边思忖,等一离开这个地方,与陈英顺等人汇合,他立即刹住脚步,道:“我们进什山关大营,先设法接近黄幸屡。” 现在神熙女帝仍关注推恩令,但推恩令已经不是最迫在眉睫之事了。卢凯之回了杜阳之后,很快就先后等来了持神熙女帝密令的西提辖司张韶年和裴玄素暗中传信,私下出来并与他们汇合了。先后赶到的还有东安华氏家主华伯郢的嫡长子华文希,什泉高氏家主高蕴。 这都是已经彻头彻尾投于裴玄素的三门阀,不过华氏内部情况有点复杂,华伯郢没敢亲身离开,不过他让嫡长子华文希过来了。 西边大小六门阀,这些都是不断用各种方式往外扩张势力的,不管是官场还是军方,后者的对象即是这五关三所以及西边军。 所以要潜入什山关大营,裴玄素不想动用梅花内卫的情况下,当然用的三门阀。 不过卢凯之三人找个机会,避开赵青等监察司女官,压低声说:“督主,西边太远了,也太重要,我们家和高兄华兄他们家换防这些年,轮调到西边疆这边的人少,而且都是些不甚重要的中低层将领士官。” 这些也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事,边关太重要,皇帝肯定不能让门阀这边的将领占太多的位置。不过门阀这边也没太争,门阀和皇帝朝堂,那都是内部矛盾,他们对关防没有意见。 不过虽然人不算很多,军职也大多都不太高,但中低层有中低层的手段,通过请假和采买等方式,裴玄素沈星等人当天就穿戴上什山关大营的普通军服,混进去了。 到了这里了,沈星当然是每一步都不会落下的,徐芳徐喜徐守徐容她带两个,剩下一个在驻扎点,另一个留着跟着陈元他们一起盯着家栈。 云吕儒倒很想去,但他思来想去怕拖后腿,上次他负了点伤,这次是带伤来的。最后他决定留守大本营了。 一个普通的家栈,西边线既有西北黄尘滚滚的味道,也有南边郁郁葱葱的地貌,两者交错,混合成一种粗犷的环境。这里已经进入高原往上抬的地势了,云吕儒是最先感觉到高原反应几个人之一,感觉心跳特别快,好像要蹦出来一样。 他赶紧吃了一颗老刘配的药丸子,按住活蹦乱跳的心脏,大家都出去了,剩下七个人留守,他紧张得不断在大厅内踱来踱去,快把地皮都蹭出来一层了。 除了联合提辖司的大己方处境,除了整个徐家,他妹妹仅留下沉云卿一点血脉,他和外甥女已经失联好几年了,他嘴上不说,但心里真的很担心。 现在只盼着一切都顺利! 他外甥女,还有这几个孩子从小吃了不少的苦头了,希望这一次真的顺顺利利,把徐家所有人全须全尾从这个漩涡拉出来! 陶兴望也晕眩得厉害,但他没在房里躺着,坚持出来了在大厅坐着,“老哥你别转了行不行?转得我眼晕了!” 云吕儒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旧的杨木椅子“格拉”响了一下,“我这不急吗?” 陶兴望有气无力:“谁不急啊?!” 大家都急呢! 两人枯坐间,裴玄素那边已经进入什山关大营了,并在卢高华三家的中低将领士官和内务官的合力安排之下,他们接近了黄幸屡的值房大院不远的地方。 “从这里往下看,能望见黄将军的值房正门,您看见了吗?就是那里!” 一个姓程的士官带着他们,进了案牍室大院,早有人打好把人都暂时招呼引到另一边,他们从侧边翻窗闪了档牍室之内。 档牍室是独立联排大房,最尽头一间由于通风和挡雨水需要有一个小阁楼,成为了这附近除了了望塔和关墙以外的唯一算是高点。把小阁楼的瓦片揭下来几个,可以望见什山关指挥佥事黄幸屡黄大将军的值房正门。 能最接近的位置就是这里的了,他们总没法进入值房大院蹲在黄幸屡窗下的。 这里可是守卫巡逻森严的边关军营,能到这里,已经相当不错了。 裴玄素瞄了两眼,颔首:“辛苦你们了。” 那士官本来有些忐忑的,毕竟这辈子都没接触过阉人,还是积威极深的权阉裴玄素,但见裴玄素瞥了卢凯之三人只有,也看了他一眼,才颔首说了那句话。 裴玄素面容和声音都沉肃,但简洁一句,却给人一种他确实是有功的感觉,士官情绪一下子就起来,他突然感觉跟着权阉也不错,急忙小声:“不辛苦,不辛苦。” 不过由于赵青在,士官没敢表现出什么来,按照家主先前的吩咐保持有点警惕的客套样子。 高蕴冲士官点了点头,士官赶紧轻手轻脚退下,到楼梯底下望风去了。 裴玄素沈星韩勃陈英顺冯维徐芳卢凯之高蕴赵青进来了八人,大家都不吭声,黑暗尘封的阁楼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无声凑到揭开的瓦片前面去。 半下午阳光正炽,明晃晃照在军营黄土地面和黄幸屡的值房大院。 第498章 卫兵站岗,黄幸屡就在值房之内。 他们来的果然非常及时,当天傍晚,徐景昌就在高子文等人的安排下,进入了什山关大营,和黄幸屡私下见了面。 底下楼梯传来脚步声,士官拿着梁彻送进来的暗号密信,赶紧递上来。 裴玄素展开一看,眼睫就是一动:“来了。” 徐景昌动身。 算算时间,已经快到什山关大营了! …… 什山城东郊,那个黄土石头夯建的不起眼家栈里。 徐景昌已经准备就绪了,常尚峰把装着什山大营兵士布甲的包袱背在身上,临出门前,他们站在家栈大厅的门槛后。 西边粗犷,既有着南方的郁葱树木林草,也有着西北大风沙的野味,夕阳膝下,红通通泛着一点黄,把半边天空和大地树木屋院和人脸都染了红红的一片。 高子文替徐景昌整了整衣领,他笑道:“等什山关大营都彻底拿下了,西线也就下了大半了,咱们的差事胜利在望啊!” “哎,等回去以后,景昌也就解官归乡了。这也不错,徐家和一众旧部也算为国效命多年,届时去往边军,也算是个不错的归宿。” “好来好去,挺好的!” 后头姚文广和郑密也笑着接话:“是啊,那我们就等你好消息了景昌。” 徐景昌笑了笑,和之前一样:“好的。” 之后,他就转身和常尚峰三人出去了。出了家栈大门,几人上马,背影很快消失在来往车骡和大小的摊贩之后。 高子文郑密目送他们远去,不过他们也不是真的不去的,两人旋即动身,带人私下往什山关大营去了,远程监控和之前几次一样。 什山关大营也不是什么没门的鸡栏,肯定不可能一窝蜂都能进去的。只是高子文他们提前安排好了,先后进去十来人,完全没有问题。 而徐景昌的私信,提前一天已经送到什山关,到了黄幸屡的手上了。 这两天,这个黑脸膛身高像铁塔一样的边境线将领,只要不当值,就拿着这封信翻来覆去地看,神色晦涩,看不出心绪是什么? 但跟随多年的心腹近卫都知道,将军是怒的,怒而憋在胸臆之中,他们将军向来都不是这样的人,可见这封信多让他郑重以待又多么戳他的心,他此刻又是多么的痛心疾首的愤怒。 …… 夕阳慢慢没入了地平线,什山关大营内外都开始掌灯了。这边用的都是牛皮纸大灯或牛角风灯,厚厚的牛皮纸晕光防风但光也钝,厚实的一团的感觉,黄昏与入夜交错,一片模糊的残红。 徐景昌已经把普通兵士的服饰换上了,进入什山关大营之内,他不禁深呼吸,紧握了一下拳。 他还很年轻,今年不满十九岁。 弥州十里花楼引起的那场映红半边天的大火,让他心底始终有一丝不安挥之不去。 但徐家脱离漩涡在即,他也顾不上理会这点无端的情绪,此刻紧紧咬着牙关,一门心思要为明太子办好这件事! 黄幸屡当然会见徐景昌,但尾随他而来的常尚峰张蘅功两名随扈就被挡在院子外面了。 这些不稀奇,毕竟以徐家少主身份动之以情,需要私人空间。 这一路西来,他们抓紧时间,徐景昌已经和五个人恳谈过,结果都是好的,那些人百般踌躇难安,最终还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心里想让旧主仅存的血脉顺利抽身占据了上风,百般思忖,最终还是退开了这一步。 算了,他们也不用那样煎熬了——在绝大部分旧同袍已经倒戈的情况下,孤身坚持,感受绝对不会好的。 包括孙维胜兄长孙维闵。 所以那个信笺上,寥寥一段,才会那么多的感慨和释然流泻而出。 但黄幸屡不一样,黄幸屡四十多岁的人了,戎马一生,实战无数,脾气固执耿介,意志极其坚定,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苦闷和孤独。 他有自己的看法和理想,并一条道路走到黑,从来未曾动摇过。 对方的手段越多,他只会越坚定越愤怒。 偌大的营区值房之内,陈设也不是什么好物,一如既往数十年的简朴风格。这是他自徐家残兵村长大,后来又考进徐家近卫营里开始从戎生涯,自徐祖父父子身上模仿着学来的,深以为然,贯注此生。 他这辈子获得的战利品和战功赏赐并不少,但除了不能转手的御赐物件,余者尽数投回残兵村中,后来残兵村没有了,又改投到值戍地附近的贫民身上。 一生威武,两袖清风,徐祖父昔年就赞过他,虽非他子侄,但心智理念极肖似青年时的他。 傍晚已深,暮色笼罩大地,一片暗色残红将消未消,值房之内已经点了油灯。 徐景昌有些紧张,但坚定地迈进,他执晚辈礼,对黄幸屡深深一揖,称之为伯祖。 黄幸屡乍眼看他那张极其肖似其祖父徐祖盛的年轻面庞,一瞬有种回到当年,他刚刚被选进徐家世子亲卫营时,那个硬朗严肃的青年一拍他的肩膀,勉励他,告诫他们。他当时才十四岁,激动唾沫星子都喷出来,弄得那青年将军露出一抹浅笑,他羞赧红脸,对方特地拍了拍他的肩,含笑勉励他“好好干!”的情景。 当时那青年将军的面庞近在迟尺,就是这个模样的,几乎一摸一样。 第499章 可偏偏,两者行事,是那般天差地远! 简直让黄幸屡痛心疾首到极点! 油灯旁,徐景昌坐在方桌边,说了一路这么多遍,他也有经验了,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姐夫也在,他已经安排好了,只要这事一撑,徐家的旧人都能到边军去,北边和南边战事少,那边安排得更多。我和四叔爷爷,小姑姑,也就能彻底脱身,回豚州老家去了。……” 徐景昌在说,黄幸屡一身黑甲大刀阔马在方桌另一个边旁坐着,高原渐起势的环境让他黑脸膛泛着微纁红,黑甲和赭色披风有种逐日黄土的色泽。 黄幸屡喉结滚动,静静听着,他不想徐家全身而退吗?不,他当然想! 可除了苟活之外,这世上还有很多东西啊! 黄幸屡不等徐景昌说完,他重重一拍案,霍地站起来,痛心疾首:“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刚刚说,你从弥州而来,那弥州大火想必和你有关系吧?” 弥州大火,今天的邸报已经有了,让大小将领都震惊极了。 火烧半城啊! 得死多少人?! 黄幸屡痛心又失望,恨极,厉声质问:“你说了这么多?明太子要干什么你了解过了吗?!” 原来一直碰触西边军的人竟是明太子啊!在明太子重出,安陆王府和徐妙仪改投东宫麾下,黄幸屡就有所猜测了!果然今天得到了证实。 “怪不得,我这些年往上递信,我就觉得不对劲了!” 所以自三年前,黄幸屡已经不怎么和徐妙仪那边联系了! 现在想来,他的信很可能都不到徐妙仪的手里。 他一时之间,简直又气又恨! 当然,上述还是小事。 黄幸屡指着徐景昌,后者骤然被质问,住嘴脸色一变,黄幸屡破口大骂:“你光想着自己脱身,你可有想过你做的事情,有可能造成什么后果吗?!” 徐景昌一愣,他赶紧站起来,“暗阁归了明太子之后,我们就基本没有出过暗杀任务了,……” “屁!” 黄幸屡简直又气又恨,恨铁不成钢,昔日如此豪杰一生的父祖:“你目光真的那么短浅吗?” 明太子不用暗阁刺杀,真的是光明正大吗?! “你观他重出之后的种种行事?真的很光明正大吗?!” 碰触军队啊! 所图必然极大。 黄幸屡恨得厉喝:“你真的有想过,你的所作所为,给这国朝,给这天底下的平民百姓带来什么吗?!” 目前的所有斗争,都还只是上层的斗争。 唯一波及底层百姓,还只有一个,那就是先前的弥州大火! 这也是寇承嗣被弹劾得这么狠被民间唾骂得那么厉害的真正原因。 “女帝陛下,不管如何,她都比那东宫强太多了!” 神熙女帝,只要不涉及皇权和帝位,她是一个相当合格且优秀的帝皇。 她勤政,登基后便把早朝从四品往上拓展到东都内的六品以上的文臣武将,非当值城禁宫禁者,无故不到朝一律杖责二十,累积三次降一级。 把具折上奏的资格也拓宽正五品及往上,不管地方中央,每月至少上表一封,并且得言之有物。 她多大年纪了? 这得多少的工作量。 除此之外,还有种种利国利民的施政。 正如,想折服家变前的裴玄素这样的真正绝艳英才,是得有真正的帝皇魅力和施政方针手段的。 同理还有太.祖皇帝。 太.祖皇帝本来可以一口气解决所有门阀,不给他建立的新朝留下的这么多的隐患的。但代价是内战多打个十来年,海内人口至少再折损三分之一。 他再三思虑,在个人霸业和千千万万的百姓及壮丁之间,他最终选择了后者。 南北统一之后,他虽和门阀及寇氏各种如火如荼,但也始终惦记的北狄,最后御驾亲征一路战至北狄王廷,彻底解决了北狄后患。 就是为了给中原王朝长达数十年的空挡。 就算他驾崩后,再怎么死去活来,也无外寇入侵之忧。 当时太.祖皇帝已经五十多了,战伤旧患无数,还是决定御驾亲征。 太.祖皇帝和神熙女帝是有让人诟病的地方,但他们瑕不掩瑜。 这绝不是一个明太子可以相比拟的! 黄幸屡感觉明太子就像一个疯子,谁也不知神熙女帝驾崩,他获胜期间和之后会发生些什么? 就像这一次,大换将的事情黄幸屡还不知道。但神熙女帝是帝皇,她要考虑很多事情,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西蕃帝位更替已经结束,西边边防是否在换将期间稳固。 而这个明太子,在多年之前,他就开始参透西边的将领,这个问题他有考虑过吗?或许说,真的有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吗? 黄幸屡不知道。 但黄幸屡知道,神熙女帝比明太子靠谱太多了! 黄幸屡说到最后,泪盈于睫,他恨道:“你曾祖!你祖父!国公爷和世子爷二将军三将军他们,尤其你曾祖,一世英杰,如今梵州一带还有多少人供着他的身后牌位!你个竖子!你简直有辱门楣,不肖子孙,给你曾祖祖父他们脸上抹黑,坠他们的一世英名啊——” “我恨啊——” 想当年,和太.祖皇帝同期揭竿而起的这些人,哪个不是为了拯救黎庶于水火的有志青年。 第500章 徐祖父出入梵州多地,被他襄救的百姓送入送出,黄幸屡和他的兄长当年就是在梵州为徐祖父所救,那个天人一般的英伟中年将领,黄幸屡此生不忘! 徐景昌不说继承其风。 也不能给他们脸上抹黑啊! 要是他曾祖和祖父还在,必定绝对不会允许他这样做的! 黄幸屡破口大骂,痛心疾首至极,把徐景昌骂得一个狗血喷头。 徐景昌心头大震,倒退一步,“匡当”连身后的墩子都绊倒了,他尤未知觉。 如同当头棒喝! 自弥州大火之后一直隐隐却挥之不去的那种不安,一下子被砸实了,他脸色一刹失去血色,变得仓皇到了极点,“不,不是是黄伯父,……” 黄幸屡打断他声音:“你知道东宫在西边已经揽了多少人吗?你还要助纣为孽吗?” 黄幸屡自明太子重出,安陆王府和徐妙仪投向东宫,他隐隐察觉到不妥之后,他就私下安排了心腹近卫文程退役回乡,实际去打听边境线其余两大主营,以及内陆西南二道的五关三所。 答案似乎很不妙的样子。 黄幸屡正在搜集证据,已经打算具折上奏了。 灰黄色的值房,一盏油灯。 黄幸屡痛骂一气,他终于敛声,居高临下,硬声说:“假如我是你,就立即私离了这群人,以最快速度赶回东都,接你了四爷爷和俩姑姑就走。” 至于徐妙仪,有心疾,怕是走不了,不过她有儿子,是安陆王独子,问题应该也不很大。 黄幸屡道:“西边这些人,你也不用操心太多,因为他们早就不姓徐了。” 黄幸屡喉结滚了滚:“等你们脱身之后,安全了,若还愿意,就给除了西边外的其他人,各送一封信,就够了!” 他霍地转身,往外间去了。 “你走吧。” 第99章 西边的风野,鼓噪间带着一种黄尘的味道,扑簌簌自揭开的瓦片灌进这处小小的阁楼斗室。 阁楼内先后进来的八个人,都绷得紧紧的,一瞬不瞬盯着黄幸屡值房正门和亮起一点黄灯的窗扉。 大约一刻钟左右,徐景昌抿着唇出来了。 事实上,徐景昌的表情管理是及格的,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动作和微表情。他一出来之后,院门位置的常尚峰和张蘅功立即迎了上去。 远远望见,徐景昌是剑拔弩张后的失望,他摇了摇头,常尚峰和张蘅功登时露出了一瞬的失望之色。 看着都很正常。 夕阳最后的一影残红,景昌若无其事。 但沈星却一下子看透了他平静外表下的波澜!因为两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景昌情绪起伏的的时候,他的左手会下意识攒起来,小时候攒得还很紧,但被沈星嘟囔说破之后,小景昌就会放松一点,让自己看起来只好像随意握着手,但他整个左臂都不怎么动的。 沈星很紧张,她甚至连眼睛都没怎么眨一下,这个熟悉的动作和摆臂频率,她一下子心一紧,“出事了,景昌情绪不对,他装的!” …… 徐景昌出去之后。 黄幸屡把抽屉里他送的那封信取出来,扔进火盆里烧了,红红的火焰一下子将书信吞噬成灰烬。 黄幸屡沉默盯了残火,直至它彻底变成黑灰,一点红光都不见了,他站了片刻,深吸一口气,赭色将披一动,快步除了值房。 夕阳最红一缕残红,这个他已经看了很多年的这个熟悉的天地和大营。 黄幸屡魁梧的身姿标枪一般,在四合的暮色中站了片刻,如往常一般肃容,沉声:“走吧。” 边关和内地卫所相比,日常工作要多很多,其中最重要的项目之一就是出关巡边。两国交界之地,每天都会有轮值到的大小将领率所属的巡边队,亲自把关外国界相交的地域都巡视一遍,昼夜都有,以防第一梯队的巡边营有所懈怠。 最近这十天,轮到黄幸屡巡夜间。 这本来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黄幸屡本人也没觉得有异,他本部所属的巡边队已经准备就绪了,他往校场而去,循例吩咐两句,翻身上马,直接出了院门,往西城门方向,开门出门而去。 可就在黄幸屡戴甲整齐,在值房大院站立片刻,转身快步出了院门,往校场方向而去之际。 裴玄素却眉心一蹙,他立即把士官喊了上来,陈英顺赵青等人因为他的突兀的动作一下子更加绷紧神经。 士官跑上来:“噢,这个中旬,是黄将军出关巡边,巡的夜。” 但此时此刻,裴玄素却有一种强烈的、又一种异常敏锐感觉马上要有事发生的直觉。 就在这个时候! 他发现已经走出了一段的徐景昌身常尚峰和张蘅功,后者在徐景昌看不见的背后位置,无声回头望了黄幸屡的值房大院方向一眼,又默契对视了一眼。 暮色笼罩大地,点点黄灯,这两个人神态间的凛冽和暗晦一闪而逝。 裴玄素从这个无声对视之中,察觉到了一丝杀意。 是对黄幸屡的。 裴玄素当即心一凛:“不好,他们要对黄幸屡动手!” …… 劝说失败。 而什山关大营作为东宫渗透掌握的洼地,兵员却是西边三大主营之中兵力最为雄厚的,兵将满编十万,一旦有个什么计划,这里是能抽调出最多的兵马的。 第501章 把黄幸屡这个拦路虎和硬骨头解决掉理所当然。黄幸屡是这群坚守旧将领中的主心骨,一旦他出事,很多问题将迎刃而解。 而出关巡边,把死人的锅扣在西蕃头上,合理又正常,那是最好的动手地点。 裴玄素一行人迅速自原路折返,火头营是最好的出入地点,徐景昌也是走那边的。 但裴玄素他们走的另一边的小门。 一出去,对面大街上早就伪装成摊贩骡车等暗子已经尾随上徐景昌三人了。 裴玄素一行出去之后,立即卸下布甲,闪进一条不远处的一条暗巷之中。 张韶年他们藏在附近人家的一处闲置人家的后院之中,人手时刻准备着,随时都能出发。张韶年梁彻他们几个则在巷口这边等着,一见裴玄素沈星他们八人折返,立即迎上去。 “督主!” “督主。” 同行的冯维和陈英顺简单而快速把里面发生的事情给张韶年他们说了一遍。 梁彻:“督主,那现在要怎么做?” 他们的心也急切了起来了。 从步入巷口到后方人家的这段短短路程上,徐景昌三人和黄幸屡那边的实时讯报不断传回来,两边是分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走的,一边往西率巡边队出关,已经快到城门了;另一边则折返落脚的家栈方向,在东边远郊内陆方向的好几十里地外。 裴玄素沉声:“我们必须兵分两路。” 这都不用说的。 沈星已经说了景昌的异常,两人都一种预感,景昌遭遇的那场变故很可能马上要发生了。 于裴玄素和沈星而言,景昌极其重要,绝不逊色于黄幸屡。 但于大局而言,却是黄幸屡比徐景昌重要得太多的! 黄幸屡和徐景昌究竟说了什么?会是重要消息吗?! 裴玄素本来就对黄幸屡有着不一样的期待,因为这类昔年军职地位就很高,算是徐国公父子的股肱圈子的人物,黄幸屡很可能会知道当年的一些实际发生过的事情的。 ——太.祖皇帝的布置当然是秘而不宣的,真正知情应该就徐、霍、蔺三家父子和少部分的近卫,这些人如无意外都死了。这一点,从蔺卓卿都是在父兄入狱之后托人传话出来,他才终于知晓始末,可以证实这一点。 但活儿总要人干的。 徐、蔺、霍三家国公总不会突然消失这么长时间的,他们在监工修筑大堤前后时间段干过什么,总有身边人知道一些的。 所以裴玄素对黄幸屡抱有很大的期待,很可能说破之后,对方就能立马给他提供到一些重要的线索。 比如,蔺卓卿说的,霍家还有一两个人活着,那这一两个人究竟在哪里呢? 裴玄素这边还一点头绪都没有。 那黄幸屡会不会知道一些呢? 找到霍家的人,西路进军预演图和整个大的水道水闸外观总图有可能马上到手。 上述是私人原因——若真找到西路进军预演图和整个大的水道水闸外观总图,裴玄素还要忖度过,才决定是否上呈。 而明面上,赵青还在呢,什山关大营作为东宫攻陷的洼地,于公于私,都绝对不能失守的! 所以必须马上兵分两路,裴玄素得亲自率人出关追黄幸屡。 赵青已经疾步冲到长巷尽头她带来的九名心腹女官方向,后者迎上,赵青已经在疾声交代了。 整个气氛一下子就紧绷到了极点。 裴玄素没法陪沈星去景昌那边了,他神色凌然,迅速点人:“韩勃!赵怀义,梁彻,邓呈讳,孙传廷,……”他一连点了十几人,他们带来的八十多人以及卢凯之等和陈元杨辛明里暗里共计一百多人,能调遣的全部都调遣起来,他几乎分出了一半的人手给沈星了。 再加上沈星这边的徐芳徐喜等人,双方人马几乎持平。 并且,他还把韩勃、赵怀义、邓呈讳、孙传廷等如今他麾下最顶尖的好手给了她大半,身手第二梯队的梁彻朱郢汤吉也给了她将近一半。 关外夏风更加炎热,炙烤了一天的热潮入夜未曾消褪,炽得人满身的热燥。裴玄素一身玄黑的武士服,身姿遒劲肃杀,眉目凌厉,唯独吩咐到最后,握着她的手到边上,低声嘱咐的时候,露出了几分的缓和之色。 裴玄素心里不踏实,他无数次预演过,他将会和沈星一起去救回景昌,但现在是在没有办法,只能让她一个人带着人去。 边境夏日,她热得满头大汗脸脖通红,大家此刻的形象一点都不清爽的,但她挺着腰板和脊背,就像一个最努力向阳而生的白杨树。 天真的很热,沈星也很焦急很担忧,但她的脑子却前所未有的清醒,裴玄素这样安排人,她马上就拒绝了:“不,我带着邓大哥和孙大哥就好了,韩勃赵怀义和梁彻朱郢他们还是跟着你去吧。” 赵怀义是和韩勃一样量级的高手。他们这样的高手,如今裴玄素麾下一共八人,含他自己九人。 其中韩勃和裴玄素是最佼佼的。 沈星不同意韩勃赵怀义和她一起去,她这边有两个够了。 因为高子文的消息也到了,后者出大营之后,并未全部和徐景昌汇合,而是兵分两路,高子文折返家栈方向,而另一个他们不认识的顶尖高手张蘅功则带着人,两三下就闪进人群,陈元不敢跟太过,人不见了。 第502章 裴玄素判断,高子文是盯着徐景昌的,而另一个人则带人赶赴关外指挥去了。 东宫在西边经营日久,如今这样的局势,肯定有很多人在。并观这不认识的张蘅功等人,明太子手下高手绝对不少的。 并且最重要的是,出关后地势越来越高,他们仓促初至,也不知长途追赶剧烈运动之后,还有多少人能坚持下来。 当然得紧着裴玄素那边。 相较于裴玄素那边,反而徐景昌这里东宫高手出去这么多,反而应该相对轻松一些才是。 沈星小声说:“要是景昌那边真的出事了,我把景昌救了,就掉头来和你汇合,你记得留暗号。” 她仰着头,看着他的眼睛说的话,这一刻沈星好像回到了裴玄素下大狱后她决意用自己的力量相救他的时候,无人倚靠之际,她一下子就支棱起来了。 她是个能爆发出勇敢的姑娘。 从蚕房襄救裴玄素伊始,她都是这样的。 炎热的夏风,夜色笼罩的窄巷,黄尘滚滚的味道,就好像两人越过颠簸红尘,一路走到至今。 裴玄素和沈星对视,她紧张但坚定,轻轻喘息着,一切都尽在不言中。 裴玄素深呼吸一口气,沈星说的他都明白,这一趟确实不知前况的关外凶险太多了。 他没有废话。 裴玄素忍不住一把重重抱了她一下,用力阖了一下双目,松开,“好。” 沈星也松开手,两人轻喘着对视一眼,热汗满身,一瞬不瞬看着对方片刻,,顷刻挪开视线,迅速安排调整底下的人手。 最后,就按了沈星说的办。 …… 这一次,沈星甚至顾不上目送裴玄素了,两边是同时出发的。 马不停蹄分配好了人手,沈星连同徐芳徐喜等人都紧张到了极点,五十多人,当即骑马的骑马、赶车的赶车,各种装扮往徐景昌的方向赶去。 沈星是骑马的,西边黄尘甚多,她的身量不高,但平民男子这样身高的不在少数,她脸上当着防布,在夜色的七八骑尾随之下,快马往来路而去。 夜色笼罩,尘土铺面,熙熙攘攘的人潮灯影在一刻斑驳仿若置身另一个世界,一个紧张到极点的幻影世界。 等了两辈子,盼了两辈子,她终于步上了这个轨迹,来到了挽救景昌和徐家的关键节点。 第一次踏足高原边界,骑马运动的期间,她心脏跳动很快,呼吸都有种很急促的感觉。 这一刻,身边没有了裴玄素,只有自己带着人,要靠自己的念头很清晰。 沈星很紧张,她也不知是盼着景昌的变故快一点发生,还是慢一点? 快一点,她想,救了景昌,她可以就去支援裴玄素那边。 裴玄素没说,但高子文他们紧赶慢赶,东宫难道就没有考虑过黄幸屡种种存在的弊端?东宫必然准备多时,肯定是一场凶险的厮杀的。 但另一方,她有些害怕,也真的很紧张,她真的能顺利把景昌从变故中救下来吗? 现在很多情况都已经变了。 沈星真的不敢说自己有十足的把握。 …… 回到徐景昌这边。 他的出事,确实就在今夜。 快马疾奔的路上,过去种种在眼前掠过,沈景昌心就像乱麻一样团着乱着。 从小,四爷爷言传身教,只想他们都能好好活下来。 但景昌心慕父祖,总想努力重振父祖荣光和魏国公府门楣。 他的成长,是欠缺了刚劲而具有家国理念的铮铮男性长辈去教育和引导的。 他在这方面,一直迷惘着。 但他骨子里,到底流淌的是徐家男儿的血液,幼年所见的父祖形象和他们的事迹深深篆刻在他的心坎上。 被黄幸屡当头棒喝,那份流淌在血液中的是非正确观念和向往父祖的家国情怀一下子就苏醒过来,井喷涌出。 他惶恐,让父祖蒙羞。 他害怕,会因为自己累及很多很多无辜的普通百姓。 再回忆,一路西行沿途去过的三个关隘和卫所,除去劝说目标的那五人,其余徐氏旧部其实都来拜见过徐景昌的,但现在回忆起那些徐家旧部,笑语晏晏或激动之间,他们仿佛跟他身边的高子文有很多隐晦的互动。 ——“那些人早就不姓徐了!” 黄幸屡声如洪钟霹雳,再回忆,徐景昌感觉那些人的脸上好像刷了一层蜡,那些激动和笑语迥异间又仿佛千篇一律。 徐景昌心神大震,他出了黄幸屡的值房不久,很快就下定决心,他要私下遁离,赶紧回去接了四爷爷,再去找小姑姑。 再设法去寻二姑姑二姑夫。 等人都齐了,他们再商量决定离去。 至于大姑,她的身体……不过有大姑父在,应当不怕的。 徐景昌佯装出一副有些低落又不安的样子,不退反进,时不时回头看高子文,“高大人,这……” 年少犹带青稚,一脸不安又欲言又止,生怕自己这次没劝好,会影响徐家这边一系人的全身而退。 高子文心里惦记着张蘅功那边,当然,他也一直都密切注意徐景昌的,见状警惕性随即下去一些,他笑了笑安抚:“别担心,肯定有成功有失败的,无碍的,你别担心了。” 徐景昌这才大松一口气,他高兴道:“那就好!” 第503章 有些事情,不留意的话,就不察觉,一旦留意……回到家栈之后,徐景昌不动声色扫视了左右一眼。 他房间的位置,正好被团团包围的。 不,也不是完全留意不到,但徐景昌先前当自己来做任务的,一心一意全力做好,这些细枝末捎他没在意。 景昌身处暗阁这么多年,他身上是常年有一些准备的。 回到房间之后,他心算人数位置片刻,抬手把束发的木簪取下来,拇指在簪头用力按了一下,没有一丝缝隙的木簪突然弹了一下,从簪头露出一个孔。 徐景昌把灯油碟子从瓦的灯座上去取下来,倒掉大半的油,剩下底下一点,然后把发簪里的白色粉末全部倒进碟底,和灯油放在一起,灯绳在油粉混合物中滚了滚,然后放进去继续点着。 他打湿毛巾,包住口鼻,尽量屏息,之后推开一点窗,让风灌进来,再开了对应的窗,把油灯散发出来的味道往其他地方散去。 徐景昌那灯盏放在靠左墙壁的边缘位置——这个墙一堵木墙。这种家栈大多简陋,黄土石头堆砌的墙根,上面一半是木板墙,其上还有一些陈旧缝隙。 徐景昌开的窗是上风位,正对着木墙的方向,他把灯盏放在木墙的缝隙前面,让味道被吹散各处之余,重点照顾隔壁房间。 做完这些之后,他解了头发脱了靴子,躺在床上睡觉的样子。 期间,隔壁的人侧耳倾听片刻,又发现缝隙,从缝隙瞄了瞄,发现徐景昌都睡觉了,于是放下心,也放松休息。 风中,有一点下等地方的腌臜味道。 但在这个地方,再正常不过。 等了大约数百息,徐景昌屏息,他靴子都不敢穿,无声无息下地,先阖上窗户,吹熄灯盏,然后抽出匕首,直接小心把木板墙无声撬下一块来,勉强收腹马上钻过去,隔壁的两个人趴在桌上,沉沉昏睡了过去。 徐景昌赶紧剥下其中一个身量和他相仿的人衣服鞋袜,穿在身上,头发也束个一样的,他拿上一卷草纸,低着头拉开门,藉着夜色,往茅房而去。 他成功抵达茅房,他一掩上木板门,就赶紧一跃而起——这茅房是木板拼的在墙角,上面一截是中空的去味的,可以通向外墙的边缘。 家栈后院不大,他们人多,住得颇挤,好在已经出去了一大半,才让徐景昌找到了顺利抵达茅房的机会。 但沿途空了这么多,徐景昌低头抬眸瞥了一眼,他心里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但不管什么样的预感,现在最重要是他先跑出去。 徐景昌伸手一够,无声一跃,从茅房隔间木板墙后方中空的顶端位置钻了出去。 一落地,这里已经紧挨院墙,他聆听片刻,贴着墙顶一跃而出,立马一踩黄土巷道,飞跃至隔壁的家栈。徐景昌火速避人,穿越隔壁,连续翻了多户人家,抵达最后面的密林和土坡,他立马藉着夜色,疾速掠入。 徐景昌把他毕生苦练的本事在都使出来了,这一刻速度提升到了极致。 然而,他刚从院墙翻出来不久,东宫这边同来的还有一个擅药的行家,这人没在景昌面前出手过,徐景昌都不知道,这人看着平平无奇,但和高子文在房中密谈并配药期间,他突然一抽鼻子,“咦,有迷迭散!” 高子文几乎马上,警铃大作,他厉喝一声:“快!去看徐景昌——” 几乎是马上,整个家栈喧哗大作!马上就发现了徐景昌空空如也的房间和隔壁倒伏趴着的两个人,他们立即就直至茅房方向,冲过去,二十多人的疾速急追! 然而,密林之中,还有预防布置! ——明太子之令,一旦徐景昌弄么蛾子,格杀勿论的。 徐景昌竭力飞掠狂奔,然而就在他冲进黑黢黢的密林见,一踩落地,再起,却登时感觉脚踝上前方的皮肉一痛,他立马便知道不对! 徐景昌低头一看,只见草丛荆棘之中,模模糊糊似乎见一条黑色的铁线,其中镶嵌满满的黑色铁蒺藜,这铁线布置得非常隐秘,和草荆混成一体。 但电光石火,他转目一看,却见模糊中着密林横七竖八似乎满满都是! ——高子文姚文广能潜伏两仪宫皇帝身边多年,甚至一度私下密令暗阁执行假任务,而且抹去痕迹,这么长时间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过,并且一步步伏杀秦王楚治甚至两仪宫皇帝,可也不是省油的灯。 他们俩做过预案,甚至预设过徐景昌会突然私遁,茅厕这边是特地放松一点的。不管怎么样的高手,飞纵急掠总要落地借力的,这些铁蒺藜是淬毒的,并且有一个人在这边盯着。 那人几乎是看见黑影一掠扑入密林就吹哨,徐景昌腿上一痛,另一头就一道尖锐的哨声冲天而起。 徐景昌目眦尽裂,他当下毫不迟疑,提气上树,勉力在这些疏疏的树梢上飞跃,一直跃出了七八十丈,他才下地。 身后追兵穷追不舍,高子文常尚峰已经褪去温和或熟稔的面露,杀机毕现,厉喝:“杀了他——” 身后追击的,全部都是好手,甚至有高子文常尚峰这样当世顶尖的高手。 徐景昌跑了没多久,就毒发了。他渐渐感到晕眩,足下软弱无力,他竭力抑制毒素,但狂奔血气奔腾之间,根本抑制不了太多。 在山连山的丘陵山岗的黢黑密林之中,他最终一口气接不上,重重摔倒在地上! 第504章 这一刻,他竭力挣扎要爬起,身后的风声破空锐利,而常年习武的他深深知道根本避不开了,忍不住绝望闭上眼睛。 然就在这个时候,山岗之上,一阵暴烈急促的马蹄声!忽人声大作,后方追兵一下子被拦截住了,厮杀声顿起。 徐景昌错愕张开眼睛,不等他回头,黑夜的密林里头顶山岗马蹄声,同时抛下一条长绳摔在他面前,一道他以为这辈子再也听不到的女声娇喝:“景昌!接着——” 徐景昌反手一把就抓住绳子,他猛地抬头,一个身穿蓝衣劲装骑在马上、本来不应出现在这里但转念一想确实也有可能在这边的娇小女子,黑夜里她熟悉的面庞。 手中的绳索一下子腾空,徐芳猛地一提,徐喜带着徐容徐守已经飞跃扑下去,暴喝迎上追击的人,给徐景昌断后了。 徐景昌好像做梦一样,一颗解毒丸塞进他的嘴巴里,他急忙咽下,他扶着马鞍和大石,瞪大眼睛看着对面的沈星和徐芳两人,他好像做梦一样! …… 前生。 徐景昌无人来救,被绊住腿部中毒,最终半路毒发倒地,被逮回去了。 之后一直被灌药,明太子看在楚淳风的面上,捏着鼻子弄出一出太初宫逼迫交出暗阁大小首领并明正典刑的戏码,以免楚淳风夫妻反目。 但徐妙仪已届强弩之末,乍闻噩耗,心脏承受不住,当天吐血而逝。 这些沈星都是不知道的。 但她一路狂奔猛赶,出城之后,才发现是阴天。 天热太久了,滚滚乌云,自南而来,不过雨还没下,闷热极了。 出来不多久,浑身头发到衣服全部被热汗湿透,马匹脖子全身热湿漉漉,人和马喘息很重,心脏有种蹦跳加剧控制不下来的感觉。 一路狂奔,抵达的时候,一切竟然已经发生了! 紧赶慢赶,避毒包抄,这辈子,沈星真的赶上了! 沈星飞扑上去,几乎把中毒的景昌直接撞翻在地,但后者立马就哭了,不是疼的,沈星赶紧起身,让徐芳照看景昌,她冲过去举起手臂,不断冲那边发袖箭,加入战斗。 打斗时间并没有持续很久,高子文姚文广一见沈星孙传廷等人,几乎瞬间变了脸色。 裴玄素呢?! 现场不见裴玄素! 几乎是马上想到了关外的黄幸屡伏击计划。 高子文目眦尽裂,裴玄素怎么会来得这么快?!探子不是说,预估明早才到的吗?! 沈星这边人更多,高子文手下除了必要看守徐景昌的,几乎倾巢尽出关外,如今只剩下二十来个人。邓呈讳孙传廷剑气纵横,和高子文常尚峰等高手厮杀混战一点都不落下风。 而毒师已经被解决了,那些铁蒺藜串甚至被沈星他们这边的人解下来拖一路当长鞭用,不多时,就将敌人扫下了将近一半。 高子文恨极了,但眼见杀徐景昌已经无望,咬着牙关大恨,“撤!马上撤——” 一轮毒镖狂撒,杀出重围,遁离出去。 一出去,高子文捂住伤口,眉目扭曲:“快,快!赶紧传讯关外——” 裴玄素究竟带了多少人来? 裴玄素及他麾下的韩勃、陈英顺、赵怀义张韶年等等东西提辖司高层和绝大部分的亲信高手都不在,百分百往关外去了! 不管如何,杀黄幸屡绝对不能失手! …… 闷热的夏夜,黑黢黢的密林里。 满地的血腥,满头满身的热汗,解毒丹渐渐发挥功效,徐景昌能扶着站起来了。 沈星霍地回头,树影黑林中,那个长大了许多应勉强能算是青年人的大少年正站在岗壁前大石侧,他很高很高的,但眉目犹有几分青稚,一瞬不瞬看着她,徐景昌身后的徐芳已经虎目含泪泣不成声了。 “景昌,景昌,……” 其实沈星也长大了很多,昔日软糯娇怯的小女孩神态消失了极多,一身蓝布女式胡服劲装,白皙热得通红的脸面,身姿挺拔得像一棵白杨树,柔韧又娇稚。 两人泪盈于睫,沈星轻声喊着,一声声,徐景昌眼泪哗地下来了。 两人飞奔,往对方跑去,前世今生,这个错失了的拥抱,今生重重拥抱在一起。 徐景昌哭道:“我错了,我错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 沈星眼泪如雨,把脸紧紧贴着有汗味但鲜活温暖的肩窝,她真的做到了! 现场在收拾战场,匆匆吃解毒丹和裹伤,徐喜邓呈讳他们也冲过来,徐喜等人激动同样哭得稀里哗啦,邓呈讳他们按下心内焦急,也露出一点笑。 他们这边强冲下中毒的人不少,解毒需要时间,还有孙传廷带人追出了一段的,沈星摸着景昌暖热的脸,又哭又笑过,徐景昌焦急道:“他们可能对黄伯父不利去了!今夜的人少了很多,……” “我知道,我知道,等解毒之后,我们马上就动身,我们好多人中了毒。” 分开这么些年,但重逢一点都不需要消除隔阂,因为没有。彼此之间,其实都明白对方为什么会这么做,心内柔软怜惜,只对家人绽放。 徐景昌这才大松了一口气,劫后余生,心潮起伏又哽咽,他又激动和徐芳他们分别拥抱,之后又客气感激冲邓呈讳张合等人抱拳,他服解毒丹最早,毒已经渐渐松动,晕眩手足发软还有,但能勉力如常了。 第505章 邓呈讳和张合回了一礼,客套又不失亲热地淡淡笑了笑:“我们都是奉督主之命,星姑娘是我们的主母,应该的。” 徐景昌一下子闭了嘴,拿眼去看了徐芳,徐芳冲他点了点头。 梁喜一瘸一拐,由何含玉扶着跳上来。两人一边一个,勾着沈星的脖子,“这下可好了,你总算得偿所愿,不用再担心了!等你二姐和二姐夫也救出来,就算完满了。” 沈星心里是高兴的,她抿唇冲两人笑笑,眉眼弯弯。 “你们赶紧休息,把脚包扎好了,等会还要出关一起出发呢!” 梁喜切她:“还要我们呀,我们都伤员了。” 沈星呸她们一口:“才一点点伤,赶紧的,继续西去地势更高,也不知谁能撑住,说不定你俩能当大用呢,快点快点!” 梁喜何含玉故意的,沈星当然知道,三人打闹两句,梁喜赶紧一蹦一跶,被何含玉搀着继续往前面包扎伤口的人堆那边去了。 沈星赶紧回头:“景昌,你知道吗?二姐和二姐夫都没死,他们在明太子的手上!” “明太子?!” 像有一记重锤,重重砸在徐景昌心口,他一下子血色尽失,想起黄幸屡那句明太子不是好东西! 徐景昌痛苦闭目,低头捂住脸。 沈星抱抱他,“这有什么的,亡羊补牢,未为晚也。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也走过很多弯道、错道,都没关系的。” “是啊小公子,没有你,他们也有别的办法。” 徐芳徐喜他们纷纷出言劝慰。 是的,现在伤春悲秋已经没有意义了。徐景昌虽年少,但这些年在暗阁,也经历过很多的同伴朋友和手下受伤或死亡的惨事,刀口喋血生涯,他很快收拾好了心情。 沈星小声的,附耳把裴玄素和她商量过后对沈爹的安排都说了一遍,徐景昌对家人悬着的心这才彻底放了下来。 有喜有悲,纵横交错。 沈星拉着景昌坐下来,徐芳和他一起包扎腿伤的伤口,沈星则在抓紧时间把两边手腕的袖箭皮套借下来,把邓呈讳帮她捡回来的袖箭一支支装上去,徐景昌本来努力回避这个话题,可沈星还是问了,“景昌,大姐怎么样了?外甥和姐夫呢?” 徐景昌一滞,半晌他才抬头,“姑夫和表弟挺好的,就是,就是,大姑怕是要不好了。” 说到最后,他黯然下来,徐芳他们动作一顿抬头,徐容的匕首都掉在地上了。 “……不好了啊。” 沈星沉默良久,才慢慢说道。 心里不可抑制一种难过,她忍不住偏了偏头,握紧手中的箭矢。 但要说意外,其实也不算很意外,因为上辈子大姐也是差不多今年油尽灯枯的。 只是最后的刺激让她吐血而亡罢了。 别人都可以设法救,唯独徐妙仪没办法改变寿命,她有心疾,能撑到今时今日已经是奇迹了. 这一点,沈星是一开始就知道的。所以对于大姐姐,沈星这辈子唯一的心愿,也只是大姐和姐夫这辈子能相爱到生命的尽头,徐家都好好的,让大姐无憾笑逝。 她掩面忍泪片刻,放下手,她轻声说:“那她和姐夫好吗?” 景昌含泪,用力点头:“她和大姑父好得很,大姑父很忙很忙,但只要能抽出一点空,他就赶回家,……” 去竭力多陪伴徐妙仪。 徐妙仪现在已经不能出屋子,每天沉睡时间很多,表弟楚文殊睡在母亲房间日夜陪伴着,父子两人人后落泪,但面对徐妙仪都很开心,让她高高兴兴走完最后一段路。 也正是如此,徐景昌才会这么着急。 不过现在这口气泄了。 但又被沈星透露的消息重新提起来。 沈星深吸一口气,眨了眨泪目,忍回泪意,“那就好。” 她仰头望天,看看忙碌解毒裹伤并有一部分已经能站起的大家,又侧头看看安然坐在身畔的景昌,她终究是高兴的,但愿接下来一切顺利,在大姐去世之前,能顺利救回二姐二姐夫,让大姐含笑而终。 原来她还惦记着大姐那边的徐家旧部,想着无论如何不能把人拉进漩涡后不理,怎么也得好好带出来。他们都是顾念着在昔日父祖情面上,为了徐家。 曾经刚重生时,这个沈星觉得大山般仰望有心无力的任务。 但现在,她发现原来其实很多人,都是自己愿意的,并且人家已经实际归投了东宫明太子的麾下了。 那她也就释然了,不再多在意这大部分的人和这件事。 她顾好真心跟着他们,和真心对她好的人就好了。 沈星深呼吸几下,最终,侧头露出一个笑脸。 “好了,”她小声说,低头把皮套子扣回手腕,景昌十分熟稔伸手帮忙,两人这动作就好像回到小时候,不禁相视一笑,沈星说:“你……”她知道景昌要看自己先表态的,她有些难为情抿了抿唇,但还是小声说,“你小姑父在关外,就是去拦截东宫的人伏杀黄将军,我们要赶紧去!” “嗯!” 徐景昌也很焦急黄幸屡,此时中毒的人已经陆陆续续能站起来了,包裹伤口也已经全部完成了,孙传廷跑过来,禀可以出发了。 沈星赶紧站起来,吩咐:“把马都拉过来,好的都让给中毒人坐。” 第506章 徐景昌也跟着站起来,刚说完大姑他心头沉重难过,还焦急黄幸屡,但闻言终于精神一震,“是小姑父啊?” 沈星用力点了下头,她想起裴玄素,不禁真正露出几分笑,她小声说:“对!是你小姑父呢。” 前世的,今生的,再续前缘,这个人就像烙铁一样深深刻在她的心坎上的人。 这辈子,这个没有去势有了很多截然不同之处的他。 两人这辈子,终于携手了。 时间逶迤太长的一段情缘,他不在身边时,想起他自有一段难以言喻的缠绵在心脏处萦绕。 她想,这辈子他生,她就生;他死,她也不活了。 他们就同生共死,永远在一起才好。 夏夜密林,黑黢黢的,沈星一头一脸的热汗,但提起那个人,她目泛情感,热得通红的脸颊还是泛起一抹红晕,蔓延到白皙玲珑的耳垂和颈项。 徐景昌看得分明,他终于确信,沈星是真的喜欢那裴玄素的,自愿嫁给他的。 二姑父也是阉人,徐景昌很容易就接受了,今天的震撼和情绪起伏到最后,他终于流露出一抹真正的欢喜之色。 那可就太好了! 常年在暗阁,有没有后代,他观念中早已不在意了。徐景昌心里一直压着的沉忧尽去了,他露出一个笑脸。 “那我们快走吧!” 沈星心内翻涌的情感如缠丝般一般,在这炎热的夏夜被勾腾了起来,情不知何时起,再回首已经刻骨铭心。 她深呼吸一口气,侧头有点不好意思冲景昌笑了下,有几分熟悉的腼腆害羞。 沈星把情感敛压下来,赶紧招呼一声,两人和徐芳张合等人小跑起来,跑出了密林,冲进高子文等人先前下榻的家栈。 在徐景昌带路下直冲马厩,马果然都在,沈星拉了马,大家纷纷翻身而上,景昌没事,她心里不由急起来,“快走!” 她担心裴玄素,看高子文等人严阵以待的样子,也不知他那边怎么样了? 连连挥鞭,一行人往西疾驰而去。 第100章 天气真的很热,策马在夏夜的远郊飞驰,呼呼的燥风迎面冲过来,衣袂翻飞速度快得人好像快要被颠簸的马背抛出去一样。 沈星紧紧抓住缰绳,她不断回头看景昌,这时候先前的惊险感渐渐缓下来,真实感是那样的清晰。 她真的把景昌救下来了! 不,应该说是她和裴玄素一起,两人多方努力之下真的成功把景昌救下来了。 沈星情绪还很激动,禁不住的喜悦和开心。 风中,她想起一事,忙说:“景昌你别担心,我和你小姑父有商量过咱家以后怎么办的。” 景昌急忙驱马靠近一点,沈星就把声音放低一些,把已经求了神熙女帝圣旨的事情说了。 包括景昌在内,徐家人只要在这个靖陵计划里面没有犯下大过,包括先前暗阁的一应罪名,都全部一笔勾销。 裴玄素求旨的时候,神熙女帝已经知道景昌被带着去过弥州,接下来那五个人都不算大人物,黄幸屡并没有被攻陷就戛然而止了,这肯定不算大过的。 而且不仅仅是景昌,是全家人。 徐景昌一听一愣,紧接着就是狂喜,其实他情绪渐渐缓和一些之后,开始担心他这么逃出来后怎么办?他得罪了东宫,那姑父和大姑怎么办?还有他会不会连累小姑姑和四爷爷,他刚还想问要不要赶紧先接四爷爷,但转念想想四爷爷是裴玄素未来岳丈,神熙女帝不会允许别人动,明太子也不会轻易去动,就没问。 这么一下子,隐忧陡然消息大半,他是真正露出轻快之色来了! 徐景昌急忙问:“那大姑父和大姑呢?” 徐景昌没有爹,大姑父自小多方给他搜罗各中书籍和武学典籍,还有各种勉励教导的信笺,自他小时就和大姑想方设法照顾他们家。 实话说,徐景昌一定程度上是把大姑父放在兄长和爹的合体的角色里,兄长是因为大姑父年纪不是比他大太多。 近这两年,几经变迁惊险,徐景昌也不敢和沈星沈爹联系,只和大姑大姑父那边联系的,但大姑也不能进宫见他,他都是和大姑父见面的。 大姑父照顾他,勉励他,帮助他支持他,父长一般。 徐景昌对楚淳风感情很深的。 不过,沈星上辈子在下药变故之前,其实也一样。 这辈子知晓姐夫其实不是为了皇权,他其实也有他很多的难言之隐,沈星对姐夫的情感就翻涌变得更复杂起来。 她无声呼了口气,关于楚淳风是九皇子这件事,因为目前还没有真正的证据,全是裴玄素和她之间的猜测判断,她也就没有直接说,只道:“大姐夫会没事的,有他和文殊在,大姐也应该没事。” “有个事情,是关于你大姑父的,不过目前还没有证据,先不说了。若找到你二姑二姑夫的话,到时候,你应该就知道了。” “反正你知道,你大姑父和安陆王府肯定会没事,就行了。” 徐景昌愣了一下,半晌不知怎么说话,但裴玄素这样的身份地位,后者知道的绝密,而沈星在裴玄素身边获悉的讯息,肯定也不能胡乱往外说的,这道理他很明白。 心底一下子满满的诧异惊疑,但徐景昌半晌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他闭嘴没问。 第507章 沈星侧头微笑,年纪比景昌还要小九个月的姑侄俩相视一笑,之后路就颠簸起来了,她赶紧看回前方,不敢侧头了。 只不过,说起过大姐夫,沈星心底到底有一些惆怅,她转念又想起裴玄素。 说来,裴玄素这辈子对她真的好多了。 上辈子可没有呢。 上辈子的他,就是欺负她,阴沉冷硬,一辈子软乎话都说不了两句,更多的时候阴沉嘲讽,她经常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想什么,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她和那时候的他在一起,也很多时候是负气、恼怒。沈星承认其实她是有一些怕上辈子的那个他的。 他腰弯不下来,相处心情尚可,就算挺不错了。 根本不可能哄她,也没送过礼物给她。 沈星想起来上辈子很多的片段,她心里酸酸涩涩,为那如火如荼强势阴沉鲜明却猝然消失过在她生命中的曾经的他,以及她回忆起来都依然沉浸其中的那段漫长而剧烈拉扯的时光。 和那个在那段时光里,懵懂爱了他很久很久的那个小小的她。 她在他的掌下,渡过所有青葱岁月,爱与恨又夹着委屈的时光,局势起伏,背叛伤心。 时光太漫长,以至于记忆太深刻。 一行人一路快马急赶,越往西地势抬起得越高。 除了卡在两条大山脉和高原边陲之间的什山城和什山关大营地势稍微平缓一些之外,其余地方本都是不断上下起伏高低落差非常大的地形,沈星他们还下马牵着缰绳游水游了一段,才重新上马跑。 终于到了山边,已经没有路了,马匹都在大喘气,也根本没法跨越这道天然屏障国界的大黑山。 徐景昌很担心黄幸屡,还担心已经出关的小姑父,心肺好像被压着一样的感觉,抬头仰望着青黑色的高原大山,徐景昌喘着气:“小姑父那边的人肯定不能全部出去吧?也不知他有没有遇上危险。”这差事真的太不好办了,裴玄素真正谷底崛起绝没一点侥幸,权位险中求。 沈星也没说过裴玄素的不臣之心,有些话哪怕景昌,她也不能且不会外透露半句的。 沈星急忙侧头,望邓呈讳和孙传廷。 孙传廷毫不迟疑说:“弃马,咱们翻山过去!” 沈星赶紧点头。 她又急忙看其他人,一行人一路往西走,真没想过这么难,全部人都喘得拉风箱似的,有十几人下马后直接瘫软在地,听见她和孙传廷的对话,大家又马上动了起来,驱赶马匹准备上山的,倒地都挣扎着要爬起来,沈星急了,对后者说:“你们不能再去了,你们得留下来!” 来之前,老刘已经反覆郑重叮嘱过,高原反应一个不慎就要人命的。不管你原来有多强。老刘连夜配了包含红景天等药的成丸,他们在京畿的时候就已经服下了,但时间间隔实在太短了,老刘说发挥不了太多功效,若觉得不舒服,一定要停下来千万不要强撑。 最终有将近二十人还是留下来了。 沈星带着四十一个包括了景昌在内目前感觉还行的,立即开始翻越眼前这座国界大黑山。 越往高,爬得就越慢,她回头望了一眼已经成了黑色小点点的原地留下那十几二十人,不禁忧心忡忡。 她实在是很担心裴玄素那边,这个反应真的靠玄学,也不知他那边最后能剩多少人? 太不利后续的襄救黄幸屡了。 不仅她急,孙传廷邓呈讳更加急,两人一贯沉着的,但此刻已经急切溢于言表了,包括队伍所有人,大家都焦虑急切。 手脚并用,大家以最快速度往上翻山。 终于爬上了山顶,往山的另一边俯瞰,底下陡然抬高一截,平地约莫就在身后半山腰的位置,不过山还是很高,还有一个隆隆白水的大峡谷,,普通兵卒还是没法跨越的天然国界。 一望无垠的起伏丘陵和平原,天特别低,阴云仿佛在头顶盘旋,鹰隼戾啼穿云霄,黄中泛红的土壤,墨绿色的林木,一种浑然的豪迈和苍翠浑黄。 这边天竟还没黑透,层层叠叠暗影云层的尽头最后一抹夕阳残红,将将没入黑暗,但隐约还能望见远景色彩。 大家很急切,但第一眼都被这样的豪迈景色给震撼了一下,不过也就一瞬间的事,大家脚下都没停过,抬头看了一眼,寻了一个相对好下山的位置,立即飞奔而下。 大家浑身湿透,也分不清是热汗还和刚才下河泅的水,沈星跟着队伍往前急步跑着,喘息很粗很重。 这会儿,沈星还做梦都没有想到,一天之内,除了景昌之外,她还会再遇上一件涉及她的前世今生、对她影响非常之大的事情。 …… 时间回溯,再说裴玄素那边。 走关门很麻烦并且立即打草惊蛇,很可能被东宫将领羁绊没法出去,所以当然不能走关门。 裴玄素人在什山城中,他就已经拿到大燕这一旬什山关大营外巡的范围了,并且迅速让赵青带着蔺卓卿和陈英顺持圣旨手令去私下找了黄幸屡一名徐系将领,赶在上山之前,他得到了黄幸屡所率巡边队途径的大致路线。 ——后者是军事机密来着,唯一知情的只有什山关大营的主将指挥使郝时茂,但这人早就是明太子的人了。 正是他安排的黄幸屡这十日轮值夜巡外边。 第508章 赵青亲自出马,带着蔺卓卿和两名女官和张韶年等人狂奔追上大部队,喘得老牛似的,一勒停,马匹当场倒下口吐白沫死了。 一行人急忙跳下来,绝大部分人也一时之间起不了身。 赵青掏出老刘给的药丸瓷瓶连续服了三丸,缓了快半炷香,才勉强从地上扶着大石爬起来。 她算很坚强的了。 实际上,裴玄素这边的人员情况,比沈星那边的还要糟糕。 ——当初就考虑到这个问题,给两边分配人手的时候,裴玄素这边尽量挑了体型强壮健硕平时耐力也更强的,沈星那边往东去要求没那么高,就相对会各自矮些和瘦些的人。 但事实上,高原反应这个东西,和体格联系真的不算很紧密。 一路急跑,又迅速爬上半山腰,很多人开始支持不住了。 最后,出现离开晕眩呕吐、呼吸困难、心肺压迫感等不适症状的人占据了总人数的将近一半。 包括了韩勃,梁彻和陈英顺汤吉。 裴玄素脸色不禁一沉,但他立即就停下来,并勒令这些人停下原地休息,等缓一些后,马上下山。 “即刻服药,都停下来!” 韩勃有点呼吸不上来了,但他强撑着若无其事,还想瞒过裴玄素继续跟着西去出国界。 裴玄素不过扫了两眼,就发现了,他快步过来,一把扯过侧身还想躲避他韩勃,本来想厉声骂他一顿,但话出口之前,却是一转,裴玄素肃声缓道:“这件事确实非常重要,可能关系到我们整个东西提辖司宦营和其他地方人的生死存亡。但,你是我兄弟,你同样重要!” 裴玄素转眼,环视,看其他在场的所有人,包括他的心腹手下的亲信,不管是不是阉宦的:“你们也是!” 一语言简意赅,铿锵有力。 这个地域病不是开玩笑的,来之前大家都匆匆了解过,身体不适还仓促冒险前行,死亡率不低的,留下不可挽回的后遗症,爆肺吐血而亡也不鲜见。 裴玄素神色凝肃,缓声对大家说:“这次机会失了,还可能有下一次。” “但若你们是了,可就不会再活一次!” “你们都是我的兄弟,叔伯,都是我的股肱手足!!” 他厉喝:“不舒服的,全部站到我左手边来。所有隐瞒的,一律按司规处置!” 这话说得极其严厉,以裴玄素的雷厉风行雷霆万钧手段,也没有任何人怀疑他不会做到。但此时此刻,大家都一阵心血上涌,面露激动之色,纷纷喊了一声督主,但在裴玄素严厉的目光下,半晌,不舒服的只好低着头走过左边了。 陈英顺也在左边,韩勃也是,垂头丧气走过去了,但梁彻汤吉唐盛他们纷纷哀求:“督主你让我们缓一下,我们缓一下说不定就好了。” 药他们紧着已经服下了,很多人也不至于连动都动不了的。 剩下右边的只有一半人,裴玄素扫了一眼,面色沉沉,沉吟半晌,最终道:“好,那就等一刻钟。” 一刻钟,何舟赵青带着蔺卓卿和几名女官宦卫也爬上来了。 好消息的是,经过服药和一刻钟缓和,还真有一些人自觉已经缓了过来不少,可以继续行动了。 陈英顺第一个站起来,走到裴玄素右手身后;汤吉第二个,接下来七八个人,最后韩勃也站起身小跑过来了;要走了,梁彻赶紧跑过来了。 裴玄素吩咐老刘给他们一一检查,并亲自出手都对了两招,确实还行。 这算是个好消息了。 裴玄素当下也不迟疑,断喝一声:“马上走!” 最后他带走了三分二的人,往大黑山顶下急速而去。 …… 在巴赫古峡谷往东三十里的杂木林边缘。 黄幸屡的巡边队遇伏了。 伏击大燕巡边队的,是西蕃的巡边军精锐,有个千人军侯区部。 正确来说,是大半的西蕃兵和小半的张蘅功所率的高手精锐组成的。 落日渐沉,苍浑起伏的地貌和形态各异的虬劲草树,一颗墨绿色的密林苍松之下,张蘅功操着刚学会不久但还算熟练的那几句西蕃语:“飞鸽来了,姓黄的很快就到了。” “别急,马上。” 西蕃内部矛盾也不小,尤其帝位更替刚刚结束,死心不息的人有。睃寻、联络、利用,在双方各有盘算的情况下达成了临时合作同盟。 另一个通晓西蕃语负责在西蕃边军睃寻合适对象并联络等等工作的小个子八字胡男人,他一直站张蘅功和西蕃军侯身边听着,双方都有带翻译和哨探,小个子冲张蘅功点了点头。 一场无声无息的蛰伏,欲一击击杀,为了防止杀气凛冽的伏击范围让黄幸屡这个老边疆察觉不妥,这边还不断放出飞鸟走兽,让整个伏击范围看起来没有一点异样。 大燕巡边队是没有固定路线的,路线提前一日上报让指挥使郝时茂审批,属军事机密。 不过郝时茂是东宫的人,张蘅功冯渊这边昨日便知悉。 以逸待劳,无声隐伏。 太阳渐渐沉下去,暮色笼罩大地,夜出的飞禽走兽开始活跃,今天阴云没有星月,离得远远,听见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并且迅速绕往这一边来。 黄幸屡所率的巡边队三千多人,分成十队,他自己亲率第七队,沿着巴赫古峡谷一路往西北方向巡去。 第509章 黑魆魆的夜色笼罩,黄尘和太阳暴晒的炎热味道,滚滚的风和尘土之间,黄幸屡所率的第七巡边小队在猝不及防之家之间,遭遇了一场最凶猛残酷的伏杀! 战马长嘶的声音,黄幸屡前军突然遭遇的绊马索,惨叫和厮杀,黑夜中西蕃兵喊杀着冲锋而上,他们一个信号箭立马就拉爆升空了! 但这个地点是张蘅功等人特地选的,什山关大营和其余巡边小队绝对来不及赶上! 只要给他们一刻钟时间,他们就能迅速解决黄幸屡! 黄幸屡反应非常之快,立即暴喝收缩麾下兵士,张蘅功冯渊蓦地站起,前者用西蕃语厉喝:“必须杀了他——” 到这里,黄幸屡还以为自己遭遇的是突然要寻衅开战的西蕃军,又惊又怒,却第一时间要先掩护哨兵突围,马上飞马回去送上军报。 一场厮杀异常的伏杀激战,一轮接一轮,先是箭阵,而后围攻,最后是张蘅功这边率他这边的东宫一众好手冲锋在最前面。 黄幸屡浑身浴血,黑暗中厮杀骇怒交加,他身边仅仅只剩下三四十人的最后关头之际。 裴玄素终于率人赶到了! 紧赶慢赶,裴玄素先拿下另一个巡边小队的人取出怀中金令,得出黄幸屡在第七小队,而后夺马飞奔往这边而来。 出了关之后,裴玄素放开一切顾忌,全速前进,最后遁着焰火信号弹,率人急速赶至。 他到的时候,黄幸屡已经发现不对了! “不对!你们不是西蕃人!竖子岂敢勾连外敌——” “不,你们是想杀我?!” “东宫,你们是明太子,你们是明太子的人——” 黄幸屡简直骇怒交加,一柄长刀舞得大开大合虎虎生风,“这样的人,也配继承国祚!我呸!!你们想要什山关大营,想要西路军,你们究竟想要干什么——” 但终究他是军旅的将军,重刀压制一旦被摸索到路数,并不是张蘅功等顶尖高手的对手。 张蘅功冯渊暴怒:“你个老匹夫懂什么?!” 狗屁勾连,西蕃配他们与之勾连吗?不过就是借用一下罢了。 混战之中,一个套上西蕃士兵军服的小个子男人突然出手,直接把那西蕃军侯的脑袋割下来了! 这些西蕃狗,颐气指使,这大半月他们可受够了。 去死吧! 这次东宫一箭双雕,目的当然不是为了西蕃,西蕃算什么东西!既杀黄幸屡,又为在国界引发骚动,让神熙女帝不能轻易再去调换西路的将领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 唯一牺牲的,大概就是这三百余巡边军,不过这些都是黄幸屡的亲部,死了不冤,这事儿不发生也是要处理的。 千钧一发,黑夜密林的边缘,得得的马蹄,飞鸽传书连续数封抵达张蘅功之后,他骇怒交加,然裴玄素速度之快,仅仅只比他们的飞鸽慢了一点。 西蕃兵已经处理完了,拉响埋了火药的区域,西蕃千人部几乎全军覆没。其余地方的所有人和战马被巨大的爆炸冲击波轰得扑倒在地,黄幸屡一落地,重柄长刀优势立失,张蘅功一爬起身闪电般飞扑而上,冯渊等人紧随其后。 真正的格杀开始,黄幸屡很快险象环生,身边的亲兵一个个倒下去,他满脸鲜血,愤怒交加。 然就在被杀死之前,不远处一阵闷雷般的纷杂马蹄穿过爆炸轰起的巨大黄尘。 裴玄素一行初到西边高原,憋到了心肺生疼的极限边缘,终于及时赶到了。 立即投入了大战当中。 但黄幸屡的命真的是非常重要,这次东宫精锐尽出,来了足足一百多人,几乎是裴玄素这边的将近三倍。 裴玄素这边也是高手,这样辽阔的地域,要自行脱身没问题,唯独敌我悬殊是护着黄幸屡不容易。 但幸好,现在是黑夜,黄幸屡非常熟悉关外国界,让他自己先跑,生存几率绝对要比留在这里高! 裴玄素几乎是马上,食指拇指结环放进薄唇,连续吹了多个长短口哨,他这边的人立即会意,队形几乎是马上向左.倾斜,给黄幸屡和他身边伤痕累累的十数名亲兵制造脱身机会。 黄幸屡这个脾气比脖子还硬的将军,即便他身上的伤势不轻,但他岂能弃下来援救他的人自己逃遁?! 他不肯走。 机会稍纵即逝,裴玄素头也没侧,一声厉喝:“别忘了什山关大营中以你为首的那些人,别忘了你还有什么想做的!” 一时生死得失,很轻;但一直苦苦跟随他的人,团结在他身边的徐系旧兄弟,还有一些蔺家霍家旧系的弟兄! 还有他的理想志向和对国朝的隐忧和夙愿! 裴玄素猜的,但全中! 因为他太了解这类人,曾经他身边很多这样的人。 黄幸屡喉头一哽,他浑身鲜血,有他的有敌人的,伤势不轻,手臂已经有种抬不起的感觉,他蓦地侧头,虎目含泪,最终咬牙:“谢了兄弟!衔环结草,永生不忘!” 他粗喘着,一身黑甲染血残破,最终捂住胸口掉头而去。 他一半亲兵留下来一起殿后,另外剩下的三四人扶着他,钻进黑黢黢的草丛和密林之间。 张蘅功冯渊等人目眦尽裂,疾冲,被裴玄素韩勃及张韶年等人全力挡下。 一晃眼,黄幸屡已经不见了。 第510章 张蘅功暴喝:“马上分人!李颖陈衬易章九你们即刻带人去追!快——” “必须杀了黄幸屡!!” 张蘅功那边人多,足足将近三倍,高手不在少数,裴玄素等人左拦右截之下,最终还是让一部分人绕远一些追上去了。 这是已经提前预料的结果,但裴玄素等人照样大急,终于这个时候,同样取出身份令牌夺了战马直接往焰火升空方向狂奔而来的沈星一行终于到了。 裴玄素一回头,就望见了徐景昌了,但现在谁也顾不上这个,他立即暴喝:“马上去追黄幸屡!你们立即去,东北方向!必须保住黄幸屡的命——” 夜色之下,裴玄素一身深黑色武士服劲装,剑眉凤目杀气腾腾,艳靡俊美到了极致的五官轮廓,此刻气势全开,是凌厉到了极点。 沈星也顾不上说半句,冯维和朱郢已经往他们这边飞奔过来了,马上就将人手分成三份,一份立即加入战场,其余人火速掉头,跟着冯维朱郢指着的方向,往那边狂奔而去。 ...... 爆炸的余尘被风吹散,血腥味也渐渐被密林和水的味道驱散了,厮杀声被抛在了身后,渐渐只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刷刷穿过草木声和自己彭彭的心跳声所取代。 黑黢黢的密林和夜,已经跟着痕迹跑出去很远了。 痕迹断断续续的,但冯维朱郢孙传廷邓呈讳沈星他们看过什山关内外地图,沈星专门研究这个还记得特别清楚,他们稍稍一商量,大家一直决定往巴赫古大峡谷方向而去。 因为巴赫古大峡谷是两国交界这一带地形最复杂的,最好躲避和逃过追杀的。 也在东北的方向。 果然追出一里多地,又成功找到脚印和树枝新鲜折断的痕迹。 他们一路急追,还真追上了黄幸屡他们,后者已经从尾部进入巴赫古大峡谷的密林里了。 但黄幸屡情况已经很糟糕。 黑黢黢的高原峡谷密林中,水声奔腾汹涌,怪石长草高矮的树和落差起伏的地形,在这个没有星月的阴天夜晚,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一路上短兵相接多场,黄幸屡等人爆发出惊人的意志,好几次都把追上的敌人给杀了或重创了,但他们也增添了很多大大小小的伤痕,最重的一处铁箭重重贯穿了黄幸屡的胸口膻中,几乎透背而出,让黄幸屡伤重得几乎无法行走。 他的亲兵反面驮着他在密林中深一脚浅一脚竭力奔走,一直跑到大峡谷侧畔的密林里,最后只剩下黄幸屡一个人了,他的亲兵先后去引走追兵,如今生死不知。 他扶着树木,勉力挪行着,鲜血滴滴答答无声沿着铠甲下摆流在地上荆草上,黑黢黢的密林里,他竭力不弄出声音,但不远处西西索索疾速的飞掠和巡睃的声音,那些人步步逼近! 他们很快在附近发现了血迹。 黄幸屡胸口中箭,他肯定在附近!跑不远的。 “撒开来找,必须尽快杀了黄幸屡!” 冯维沈星孙传廷朱郢等大批人马也先后赶到了!双方甚至顾不上正面厮杀,赶紧都投进了紧促的搜人之中去。 沈星参与这样的外差越来越多,她判断力好多了,胆子比以前要大出不少,第一次主动说:“我们分开找?” 激烈的喘息,冯维孙传廷几人立即点了点头,眼前黑夜里墨绿色黑黝黝的高原老林,冲进来之后,他们远远已经望见东宫的人,可是对方只是回头望一眼,掉头往前面冲着继续搜索而去。 树枝荆棘,浑身热汗,对方个个披头散发,竭尽全力。 这里这么大,密林这么茂密,对方已经撒开人手,他们当然也该立即分开搜索,赶紧去找黄幸屡才是最优的策略。 当下也不迟疑,沈星他们这边兵分六路,每队五到六个人,约定有发现立即往身处位置以东的一里外放信号箭,他们一一记下后,就赶紧往各个方向一头扎进去了。 当然,冯维他们虽分兵,但对沈星的安全是极之重视的。他们可以救不回黄幸屡,但沈星绝对不能出事,不然他们可没法子向主子交代的。 沈星这队人是最多的,徐容徐守出去了,但留下的有孙传廷邓呈讳张合徐芳等七名好手,都是跟随了她很久默契足够多的人,徐景昌也和他们一队。 黑魆魆的密林中,急速奔走着,越走越深,渐渐他们缓下脚步,因为沈星和孙传廷他们连续发现了多处打斗痕迹和血迹,甚至见有倒在血泊亲兵和敌人,他们意识到,他们已经接近黄幸屡和敌人所在的核心圈了。 黄幸屡可能重伤了,他不知道藏在哪里,东宫的人隐隐有一种迫切和只差临门一脚的狰狞,他们连续遭遇了好几队人都是这样的。 沈星忍不住小声:“黄幸屡可能真的知道一些事情。” 除了什山关大营的是东宫洼地之外,这黄幸屡真很可能会知道一些东西。因为东宫遣出的人真的太多了。这种严阵以待格杀勿论的姿态,让沈星一下子想起先前和裴玄素私下讨论是他判断的——黄幸屡是当年她祖父和伯父们身边的亲信老人,和蔺家霍家那边也都熟,他一旦知悉靖陵计划,他真的很可能会给他们提供到一些重要的消息的! 沈星紧张又期待,热汗沿着额头脸颊到下巴,在黑乎乎的草丛里和大家一起互为犄角往前走,她一手举着袖箭一手扣着飞镖紧紧盯着,不断顾盼巡睃。 第511章 沈星自从进了勘察台之后,她一直不断努力提升自己。看书、交流、找各行各业的老匠老衙差来了解各方面的东西,她甚至自己还把勘察所需要的方向分成六大类,自己写了一本手稿,写的期间自己也不少点也越想越清晰,精益求精,学到了不少东西。 就是有时候,她伏案感到成就满满和自豪的时候,她会不禁想起前生,会感慨,这辈子的自己和前生差别真的不小了。 还有前生的那个他,他看到这样的她,是会嘲讽她乱忙活,还是用鼻子轻哼一声,说看着倒还成呢? 这辈子两人真正携手感情渐浓甜蜜之后,沈星每每想起前生那个阴冷喜怒不定的人,心里总是酸涩难忍。 有些记忆,像是刻在了心肝上,别说她没喝孟婆汤,就算喝了,她可能也没法忘记。 当然,沈星此刻并没空想这些,她轻喘着,正紧张环视着这个黑魆魆的密林。 沈星勘察能力的精进,对他们小队的影响是很直接的。这次梁喜何含玉在大黑山那边都没能来,发现了第一处血泊和尸体打斗痕迹之后,沈星第一个发现了在左手边溪涧那边的一大片滴血和荆棘踩断的杂乱痕迹。 他们立即留下暗号,并飞速往那个方向急追而去,一路上大家通力合作,沈星发现得最多痕迹的,他们的小队是最快找到了黄幸屡藏身和东宫搜人的核心圈。 黄幸屡隐伏在矮树和藏草丛中,他失血过多,已经走不动了,眼前发黑意识开始模糊。他藏在一处茂密的草丛和矮树之中,有蛇虫在他身上爬过,他甚至都不敢动,不知道有毒没毒,黑乎乎中死死扣着蛇头,一翻身压住它挣扎摆动的身体尾巴。 偏偏祸不单行,突然西边唰唰脚步声,鲜血已经模糊了视线,他咬着牙关,死死抬头,那边东宫的人不断往这边巡睃,越来越近,他咬着牙在地上爬行着,无论如何他要活下去,不然什山关就该落入东宫之手,陈镶他们都要完了,今天死的兵卒也白死了! 沈星他们小队冲过一个高坡,跳下矮涧,涉水而过,但在刚刚爬上岸的时候,他们听见侧边突然传来西西索索的声音,侧头一看,不远处多个人影晃动,东宫的人和他们狭路相逢! 对方有备而来,立即冲他们这边发短箭和长镖,都是淬毒的,逼得他们不得不趴下躲避。 沈星的袖箭和飞镖连续多发,放倒了对方两个人,袖箭飞镖都清空了,邓呈讳和徐芳立即按下她的头。 沈星也不敢呈能,近攻不是她的长项,她乖乖伏在草丛里,身边的人先后都因为遇上敌人出去了。 附近短兵相接,厮杀成一团。 可就在这个时候,沈星耳尖,她突然听见隆隆水声中,前方黑黢黢的丛林像是有一道若有似无的脚步声,搜寻飞奔中,一顿,陡然加速,像是终于发现目标后的狂喜! 沈星心跳一下加快,电光石火,百般心念猝转,她甚至都顾不上再分辨那脚步声究竟是真有还是假,她跳起来:“芳叔,邓大哥——” 她附近最近就是徐芳邓呈讳和景昌,但她不敢喊景昌的名字,怕暴露目标。 沈星发足狂奔,刷刷枝杈满脸都痛,黑魆魆的密林跑出一段脚下绊了一下,她骨碌碌直接滚到坡底,黄幸屡正和一个西蕃兵打扮的东宫人在缠斗,对方抓住他胸口的铁箭,正欲重重往下一按。 沈星滚下来撞到两人,她可能这辈子反应最快的一次,她猛一头撞过去,藉着滚下来的力道直接骑在黄幸屡身上的人撞飞了。 邓呈讳徐景昌徐芳后脚赶至,沈星喊的那一嗓子惊动的还有东宫的人,战场很快转移到这里的。 邓呈讳来得最快,先后抓住黄幸屡和沈星直接往密林方向一抛。 沈星机灵一动,马上弯腰跑到密林另外一头,大喊一声:“黄将军,你怎么样了?!” 可先来的徐芳孙传廷等人看得分明,方才邓呈讳抛两人的就不是那个方向啊,闪电般他们明白沈星的意图。 东宫的人不顾一切,往发声方向飞扑而去,中门背后大开,孙传廷徐芳他们抓住了这个机会,暴起重创,一下子扭转了局面。 沈星第一次干这样的事情,后脊的冷汗还是热汗湿了一背,她喊完赶紧跑,狼狈地滚出了利刃明晃晃对着的那处地方,太仓促了她的头还重重往树根底下磕了一下,磕得她头晕眼花,但她赶紧爬起来,踉跄着往黄幸屡真正藏身的地方弯腰跑去。 黄幸屡已届重伤昏迷前夕的强弩之末了,他竭力睁了一下眼皮子,模糊中,他看见草丛里站起一个发髻歪斜的男装少女。 风吹开乌云,一线月光,她年纪很小,个子也小,神色还有点惊惶的紧张之色,胆子不大婉约眉目看起来有几分怯的样子,鼻息咻咻之间,她的脸,竟和国公爷的口鼻有点相似。 黄幸屡剧痛,已恍惚,他一瞬心想,自己是迷了神,见了徐小公子,竟看谁都像国公爷,…… 只是没想到的是,沈星的震撼甚至比黄幸屡还要多太多。 那个阴影中的黑甲将军头一磕,彻底失去意识,沈星可没忘记他胸口那只箭。 她一惊,连爬带滚跑过,“黄将军,黄将军,……” 她压低声,趴跪下,赶紧扶着黄幸屡的肩将他扒转过来,后者的身躯极之沉重,然后一翻转过来,一线月光,黄幸屡的容颜就暴露在月光之下,第一眼,沈星愣了。 第512章 ——因为这个人,她上辈子见过! ...... 这一瞬,沈星心像炸了一样。 上辈子,裴玄素逐渐掌控大权,她也终于从喘不过气的颠簸和紧迫中缓过来了。 除了那个坏人,也没有谁能压在她头上。裴玄素说到底也不会威胁她的生命安全。 这么些年,一直如影随形的被胁迫的不安全感终于消失了。 但她一个人孤零零住在偌大的重阳宫,且那个时候外甥渐渐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在保皇党的耳提面命和教导之下,和她也不若从前亲近。 她感到很孤单,有时候想起从前一家人时候,她会很难过,母亲忌日她晨早清醒发现泪水湿透了半边软枕。 她开始寻找昔日与家人相关的东西,物或人,最好是人,她真的很想听一下,与她有着同一段记忆的人去回忆曾经的人和事,好歹给她一点慰藉,让她感觉不孤单。 那个他不耐烦:“有什么好找的?那些人早就死光了。” 那时候他不知道什么地方不舒服,可能旧伤复发,喝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药,脾气特别差,沈星抿唇没说话,他哼一声走了。 但后来,他出手去找,还真替她找到了一个徐家旧部的老人。 那就是黄幸屡。 据说在什山关外重伤,失去记忆,后来几年后才好了,回到大燕,一切尘埃已定,原来的位置也有人了,他被调到东北的燕山关苦寒之地守关。 上辈子的黄幸屡,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除了脸上有道长长的疤,很和蔼,很温和,重阳宫的榻前,他坐在墩子上,和她细细说着昔日魏国公府,缅怀景昌,回忆景昌,她又哭又笑说着景昌的好处和难受,他也附和,也赞同。 此刻黑魆魆的密林里,黑脸膛,微微泛着高原特有的微红,宽额房脸两道浓眉,眉心像攒了两个黑疙瘩似的,月光下,除了没有那道疤和年轻一些,不就是黄幸屡黄将军吗? 实际上,上辈子徐芳和裴玄素找来的人不少,黄幸屡并不算显眼的,他虽和蔼但没什么鲜明的记忆点,沈星甚至没有记住他的名字。 这一下一看,一下子就记起来了! 沈星愣住了,这人竟就是黄幸屡! 可她分明才刚听景昌说过,黄幸屡脾气暴烈,一点面子都不留,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大骂,把景昌骂得心神大震当即醒过来! 翻译过来就是又臭又硬,宁死不屈。 而这辈子的裴玄素最开始之所以会选黄幸屡的原因,沈星也是知道,黄幸屡之所以坚守,正是因为他相当耿介,是个牛脾气的固执之人。 就一眼,沈星的脑子嗡了一声,黄幸屡怎么可能会是上辈子那个和蔼可亲的老将军? 他破口大骂徐景昌,可见深恶痛绝,这个事情上辈子也发生了吧?那他为什么会在她面前绝口不提,只跟着她怀缅景昌,说景昌怎么怎么好?! 沈星自旧马厩铁蒺藜之后,一直怀疑上辈子裴玄素是不是也爱她?并且挥之不去念念不忘。 这一次脑海炸了一般。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上辈子的黄幸屡为什么会这样,一个人呼之欲出! 百分之百是“他”的手笔! ——她太知道上辈子那个沉沉阴鸷又性情暴烈尖锐男人的手段了,对于他的政敌,不是他的人,他下手狠到极点。 可以说敲断你的骨头,威逼利诱,除非一家都不想活了,不然他那时已经权势熏天,大半个国朝握在指掌之中,东都中央、地方内外没人能按得他,他有什么是想做又做不到的? 黄幸屡就算是个死牛头,他也能拧过弯来! 可那个时候,张太师已经去世,他权倾朝野,她太后名头能给他的需要和作用越来越弱。 他为什么还要煞费苦心这么做? 除了安慰她一下,抢在徐芳前面找到黄幸屡,除了不再让她崩溃伤心一次之外,还能有什么作用? 他又得到了什么好处? 没有。 他的骂名还得又添上一笔。 他向来不在意骂名,只要有价值,只有他愿意。 这是有什么价值啊?他为什么又愿意了?这么大费周章煞费苦心折腾出来,就为了不让她再崩溃伤心一次吗? 可她的心早已伤透过,再多一道除了哭一场,也就没什么了。 沈星突然之间,感觉眼前模糊,泪水倏地下来了。 心比脑子还敏感。 天旋地转,心肝像被什么死死拧住了一下,痛得她呼吸不上来了。 ...... 本来很失落也很失望,甚至调整过心情,但万万没想到,这么突然之际,她找到了想要的答案。 沈星脑子乱哄哄的,她赶紧看了一下黄幸屡的伤,喘着气,泪水下来了,赶紧撕下自己的衣摆,给黄幸屡大腿和后肩多处还在滴滴答答淌血的很深的伤口止血。 后方剧烈的打斗声很快停止下来了,孙传廷徐芳等人连同徐景昌抓住这一瞬间的机会暴起,重创对方多人,很快形成绞杀局面,把战斗结束了。 孙传廷率先冲过来,一看黄幸屡的伤势,脸都白了,沈星喘着气小声回:“快去找老刘吧!” 她双目泛红,有强行压抑的情绪和鼻音,孙传廷惊诧,但谁也顾不上这些了,孙传廷急声喊:“快!我们……稍稍挪一点,赶紧让人回去督主那边找老刘!另外分一个人去放信号箭!快啊——” 第513章 不然黄幸屡死了,都白忙活了。 他们甚至不敢多挪黄幸屡,七八个人尽力抬平,小步急速移动,勉强挪离这处最显眼的战场一些。 一通人合力,黄幸屡勉强止了血,就剩大腿一处,一边移动着,沈星被诸人夹在黄幸屡的大腿一侧的位置,她紧紧用里衣折叠的布片还在死死按着他撒了金创药的大腿。 上下颠簸起伏,硌脚奔跑,树木枝梢不断刮过她的脸和眼睛,她尽力侧头躲闪,重喘呼吸着,紧张着,心里又乱哄哄的。 此刻,从前,前世今生不断闪现。 她眼泪有意识的,跟着这紧绷到极致的情绪往下无声流下来。 ...... 黄幸屡和沈星一行人先后离开之后,裴玄素无心恋战,阻截了大概有两刻钟之后,他就下令脱身撤了! 带着人放风筝,剧烈的打斗,双方谁也没有得胜,最后裴玄素成功脱身。 张蘅功暴怒,但也顾不上,赶紧命人跟着己方人留的暗号往东北方向急追。 但黑魆魆的夜,找暗号可不容易,远及不上裴玄素那边的信号箭的快。 信号箭是偏离沈星他们所在的真实位置的,张蘅功等跟着赶去也没法第一时间堵到人。 在沈星孙传廷他们在这边成功抢到黄幸屡之际,已经注定张蘅功要失之交臂了。 唯一的就是,黄幸屡的伤实在太重了,谁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活? 黢黑密林,涧水隆隆的声音,一线月光又被乌云隐蔽,时隐时现。 裴玄素带了老刘和陈英顺等人以最快速度赶到,一群人浑身浴血杀气腾腾,不少人一到地方,直接瘫软坐下来了。 裴玄素第一时间先看了这黄幸屡,一看,不禁皱了一下眉头,他给老刘下了死命令:“必须救活他!” 老刘把药箱接过来,一看倒吸一口凉气,赶紧拨开黄幸屡身边人,“别围着!快快,去打点水来!去,快快。” 那边忙乱成一团,不过其他地方都安静下来了,陈英顺等人稍稍缓过一口气,这点小事不用裴玄素吩咐,他和赵怀义韩勃等爬起,马上点上缓过来的一部分人,开始巡睃收拾了。 黑黢黢的密林,山涧边这一小块空地,裴玄素视线自黄幸屡那堆人移开,就扫到了挺直脊梁站在大树侧的徐景昌,他转过身去。 徐景昌有些拘谨:“小姑父。” 他下意识往左右望了一眼,不过沈星不知去哪了,徐景昌也没在意,因为他年纪比沈星还大,他从小就想保护小姑姑。 徐景昌早就听过东提辖司提督裴玄素的大名了,如雷贯耳,威摄各方的程度。两人也曾短暂照面过一两次,不过都很匆忙。 这还是第一次真正接触。 眼前这个剑眉凤目艳丽俊美到极致又有两分阉人特有的阴柔的黑衣男子,目如冷电,颀长高大,单手持剑,威势摄人,他美极了,却教人不禁低头,不敢逼视窥看之。 不疾不徐间,很有种让人心寒胆颤的凌厉感。 裴玄素也扫了眼,少年与青年交界的年纪,但皮肤白皙容貌犹带几分青稚,徐景昌看着比实际年龄还小点,很高很瘦,比上次匆匆一眼还更瘦了些,可见心里压着事心思太重,人不长肉。 裴玄素点点头,淡声吩咐:“先跟着梁彻和韩勃身边办事吧。别担心,我和你小姑姑已经求了圣旨。” 是他自己求的,但他毫不犹豫把沈星也一起说了进去。 不是沈星,他也不会求。 百般费心,也不过爱屋及乌罢了。 徐景昌一听第一句,裴玄素不客气吩咐,他反而心头莫名一松,那种有点格格不入的不自然感觉也去了,他立即点头应是:“是的,小姑父。圣旨的事我听小姑姑说过了。” 徐景昌也算见过大世面的人,但一时之间也不知说什么其他,眼前男子很冷,没什么轻快说话寒暄的余地,让人发怵。也不知小姑姑怎么看上的?他小姑姑人很温软柔和的,也不知两人是怎么恋爱怎么相处的?没法想像啊。 裴玄素点点头,他把梁彻叫过来,让梁彻带徐景昌给后者安排事情做,“去吧。” “是,督主!” “是,小姑父。” 梁彻侧头看了看徐景昌,笑了下,勾着徐景昌的肩膀去了。 “我们都是阉人啊,徐小公子莫嫌弃才好,……” “不不,怎么会?大哥你可别叫我小公子,我不是,景昌就好……” 裴玄素收回视线,立即就睃寻沈星了,咦,星星怎么不见人了? 他赶紧招了冯维来问,才知道沈星往外面去了,他诧异,不禁皱了一下眉。 裴玄素立即往那方向过去了。 ...... 裴玄素他们还没到的时候,一行人身上的金创药全部用完,包括后来跟着暗号追上来的冯维等人。 可黄幸屡大腿的血还没有止住。 那个时候,人人都急得不行,能动的全部都往外面找药去了——来之前,老刘特地和他们说过,中原的很多草药关外也有,万一发生什么,不到最后一刻千万别放弃。 沈星他们往几个方向跑,专门在树下和荆棘丛石壁底下钻,沈星找到了好几株的紫珠、蒲黄,把东西都交给状态最好的徐喜带回去,他们实在走不大动了,心脏彭彭像兔子要蹦出来一般。 第514章 沈星把老刘给的药丸服下一颗,和大家一起缓了半盏茶,才总算感觉好了一些,赶紧爬起身往回走。 他们这队走出有点远了,回程的时候,碰见的好几处尸首,但就在走到第一处尸首倒伏的时候,他们先跑去看看有没有自己人,没有。 但劲风吹拂乌云,月光洒下来,看见那躺在地上的三条东宫的尸首时,其中左边那具,沈星不禁又愣了一下。 有些东西就像多米诺骨牌,本就是一串藤蔓上的瓜,扯出一个,很快就会发现第二个。 并且这第二个,让本来就有些高原反应的沈星头脑嗡一声,险些直接晕眩在地。 她突然冲上去,徐芳:“小小姐!……” 不过沈星并没有去哪里,她只是冲到最左侧一具侧脸趴地倒伏血泊的尸首边上,一把扣住这条男尸的肩膀,把他翻转过来。 这人脸上有个青色刺字——不是普通刺青,而是被发配边陲的罪人,刺上当地署名的那种黥刑。 这人脸上一个“越”字。 这人发配的是南方越州边陲——黥刑刺字很深,油墨特制,除非把一整块肉剜了,否则不可能消去。 明太子也不知道从哪里弄的那么多的越州黥刑服刑的人。 沈星却一下子闪电想起前生一件事情。 那是发生在徐芳征得她同意之后往裴玄素那边放了人刺探,结果被他发现,他暴怒,进宫掐了她脖子,踹断徐芳七条肋骨险些让徐芳丧命后的不久。 两人各有立场,但不得不说,站在裴玄素的角度,应算她背刺了他。 两人关系降到了冰点。 她哭着,守在徐芳的病榻前,一直快十天,徐芳才勉强熬过了几度垂危的时期。 而裴玄素冰冷到了极致,一连多月都没有进宫来。 他肃清手底下,所有人相关的人全部杀光,宁纵不枉,暴戾到了极致。 两人真正抵达的关系最差的谷底时期,很久不见面,现在回忆想想,他应当阴沉排斥恨着她。 可有一天,他突然进了宫,冷冰冰说金州的逆道案,应当由陛下或太后亲自监刑,陛下年岁尚幼,让她去。 金州的逆道案,是逆道人以宗教之名蛊惑民心,以反阉党太后之名有所意图,是门阀残余势力弄出来的。 长达半年的稽查审判,这人亲自主持的,沈星当然知道。 但完全没有必要太后亲自旁观去监斩吧? 简直是莫名其妙! 但偏偏的,那人就是硬生生按着她出宫并看完了全程的监斩,从开始一个个人犯押上来到最后人头落地。 沈星本来理亏,又对那日掐脖子以及徐芳重伤差点死去的事心有余悸,她害怕他,但夏日炎炎被他这样死死按坐着强迫去看刑场斩头,她也弄出火气了,挣扎问他究竟在干什么? 也没干什么。 就真的监刑。 人头落地之后,他立即起身,阴着脸走了,一眼都不看她。 背刺的事情,并没有揭过去。 沈星当时抿唇生气回宫了。 但这辈子的今日,这么密林里,沈星突然看见潮闷的月光下,这一个似曾相识的“越”字黥青,她突然间好像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当时一个个人犯上场,最开始她理亏害怕,虽不情愿,但也抬头看着,上刑场的一百余人犯里头,最后一排,差不多全部脸上都有“越”字黥刑刺青。 她听监斩官宣读,这是从越州逃刑出来的,一个个叫什么名。 是越字,绝对没错。 联合这辈子眼下经历的这一切,沈星好像突然明白了,那不是什么狗屁的金州的逆道案! 那天处决的人,大概率都是和景昌之死有真实关系的! 一百多个,大概所有有所涉及哪怕一点点或间接,都在那刑场上了。 他在替她复仇! 为什么不告诉她?如果她知道那些血腥的内情和景昌的真实死亡惨况,可能她真的会崩溃受不住的。 有了明正典刑的罪名,刑期定了不可改。 完成这件事情,必然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必定是两人爆发那场最激烈最尖锐的背刺矛盾翻脸之前,他就在动手。 被她背刺了。 “逆道案”结果出来,刑期也快到了。 甚至有可能就差临门一脚,他恨极了她,但最后还是按照原定计划替她复仇让这些人去死。 并且再三的恼恨,还是硬着按着她,按原定计划让她观刑。 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看着仇人全部处以极刑,用的还是正经伏法的方式。正大光明杀死,让这些人连祖坟都蒙羞,永世不翻身。 不让她留下遗憾。 哪怕她全程都不知情。 夏日的风呼呼地吹着,吹得一头一脸一身的热汗,泪水不知何时流下来了,高原反应心脏一下下重跳硌到整个胸腔都哽痛得难受得不了。 沈星飞奔着,沿路看见敌人的尸首她都去翻,有的有刺青,也很多没有,那些有刺青的人,好像是刑场上的人,又好像不是。 “星星!” 在他们快回到山涧的时候,墨绿黢黑的密林见一闪而出,是裴玄素矫健颀长的身影,他一笑,往这边飞奔而来。 沈星哭了一路,突然就哭了的,悲伤不可自抑,徐芳他们很紧张,但问沈星,她只是拚命摇头什么都不说,掉头就跑。 第515章 裴玄素来了,徐芳他们对视了一眼,最后悄然离去,把空间留给两人。 他们猜可能是感情问题。 确实是感情问题,而且是个大问题,只是这个问题和徐芳他们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样。 树影婆娑,炎炎夏夜的风,高原的一切是那么的陌生,而眼前的这个男人的脸是那么地熟悉。 他妆后,艳丽俊美的面庞摄人又带几分阉人特有的阴柔苍白,仿佛前生有很多迥异之处的那个他向她疾速而来。 沈星几乎控制不住,眼泪决堤,她飞奔冲进两辈子的这个人的怀抱中,“裴玄素,裴玄素!” 一开始,裴玄素还急忙问她怎么了?检视她身上的有没有负伤,这个时候他已经暂时把前生的那个“他”的种种不谐之处给忘了,两人拉着手,跑到山涧边,才刚坐下,沈星就攀着他直接扑过来,骑在他的腰跨间,吻铺天盖地下来,亲他的脸,亲他的唇。 但裴玄素一点都没有欣喜,因为他这人格外敏锐,沈星心碎凌乱的眼神和泪光间,两人对视,他却猝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把他整个都蛰起来了。 裴玄素一个鲤鱼打挺,抱着沈星起身,果然沈星哭着,在他怀里说:“裴玄素,你,不,上辈子,你好像真的,很用心保护了我一辈子!” 背后为她究竟做了多少事情? 上辈子的他为什么没有告诉过她? 没有让她知道啊! 沈星难受极了,足足六年,她的一生,翩跹宫裙,寂寥而行,她的痛苦她的落泪。 而那个她懵懂爱了一生的他,一辈子实在太长了,太刻骨铭心,他是真的也爱着她吗? 两人究竟错过了多少啊! 沈星一点都没有忌讳裴玄素,因为他就是他啊,她也和他说过以前的事,她想知道,他也同意的。 可裴玄素本来急切担忧的心,陡然往下一滞,心里像是塞进了一斗铅,她的心碎哭泣和凌乱,眼睛通红,意乱情迷,他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极度的不喜悦,天空覆满了阴霾。 他真的一点一点都不想提起那个前世! 裴玄素下意识就攥紧了拳,所有情绪一刹沉了下去,那双漂亮的丹凤眼眼睫动了下,半晌,他才听见他的声音,“……是吗?” 他骤然喘了一口气,紧紧箍着沈星,把她箍紧在怀里,这一刻他心里对前生那个“他”生出一种排斥,简直排斥到了顶点。 他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知道的。 真的太突兀了,这一刻他有种切齿的感觉,简直是阴魂不散! 他一下一下抚沈星的背,努力安抚她的情绪,也努力安抚自己的情绪,竭力让自己恢复过来,不要让沈星不高兴。 但她这个心恸神伤的样子,真的震撼到了他,他忍不住去想,她对前生的那个“他”的感情,究竟到了一种什么程度? 比裴玄素想像中实在要深太多多太多了。 甚至比沈星本人以为的还要深还要多。 第一次喜欢一个人,那人优异得无人能及,坏得无人能及,好也无人能比,最后以这么让人震撼的方式,猝然离开她的生命。 如果这辈子,两人没有重新在一起,沈星必定会孤独终身。 沈星渐渐平复了一些,她靠在裴玄素的怀里,听着他一下接一下鲜活有力的彭彭心跳声,她痴了,着迷一样侧耳紧贴着听着。 现在她发现,前生的那些坏,其实底下还藏着很多好,甚至藏着一段深深眷恋的爱。 她真的感觉自己快要承受不住了。 沈星怔怔的回忆,回忆了很多很多东西,最后她回忆起两人第一次真正在重阳宫发生关系,他半强迫地按着她,这时候她回想,才发现他那双漂亮又凌厉的眼眸中眼神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然疯狂和不顾一切。 她突然想起,那个时候,外甥和保皇党,他和她是真正开始立场相对,如无那次重阳宫事件,可能两人真的会渐行渐远,很快成为真正敌对的敌人。 她那个时候,只看过大姐吐血紫青而死的尸身,徐家只剩下她和外甥楚文殊两人仅有着相同的血缘,这是大姐拼了命留下的孩子啊。 她最初愿意成为那个皇后,最大也是唯一的考量其实就是外甥。 她多么多么重视和疼爱她的外甥啊。 她没当过娘,却努力学习当姨母当长辈,想努力保护外甥护他长大。 如果,没有重阳宫那个下午,想必,她和“他”会越走越远,最终离心彻底成为敌人吧? 沈星一颗心,像是被这山涧的凉水洗过,有种静静的哀伤。 她突然抬起头,双手握住裴玄素的手,带着鼻音,但她没有哭了,“二哥,我想问你一件事。” 她眼神有哭过的水光,藏着一种哀恸神伤,很平静但仿佛下一刻就会平静破碎,她很认真很认真:“你按照你想的告诉我好不好?” 裴玄素有种预感,他不会想听见这个问题。 可沈星已经在说了,她轻声地,把今天自己的发现说了,还有,当初在重阳宫第一次发生关系的事情,她猜测的前因后果。 沈星说到最后,闭目深呼吸,忍下泪意,她看着白花花跳跃的涧水,转眼看裴玄素,带着一种哀求,“你告诉我,这种情况下你会强迫我吗?是因为爱我不想失去我吗?!” 第516章 说到最后一句,她的心肝像被一只手探进胸腔抓住了一样,难受极了。 “你不许骗我!求求你了告诉我,这对我很重要。” 重要什么? 是因为你真的真的很爱前生那个“他”吗? 裴玄素低头听着,那些如流水般美丽又波澜起伏的感情经历,听得他心绪一阵燥抑的阴沉,有些事情能知不能亲眼见;有些事情可以知道“他”的心,但不能听到她剖白自己的心。 一点一滴,成片成片扑下来,很多大被盖平刻意不去想的东西,就这样猛地掀起爆发,逼得他不得不去正面面对。 裴玄素忍不住摸了一下方才沈星亲吻他的唇脸,这个问题让他整个人都僵了,胸臆间那种抗拒和排斥简直飙升到了极点,成为一堵墙,堵在他和前生那个“他”之间。 裴玄素的嘴角彻底拉平了,他假笑也笑不出来,一直努力安抚摸她背部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不得不面对某个他一直逃避的问题了。 好吧,其实他一直都挺在意前生那个“所谓的他”和他的心上人的那段情,也就仅仅比蒋无涯或其他人好那么一点点。 但现在他发现,好像也并没有真的就好了。 可沈星还在眼巴巴看着他,她小声,红着眼睛,很依赖坐在他的大腿上,但神情有种心碎哀伤的脆弱:“二哥,二哥你告诉我。” 裴玄素下颚绷得紧紧的,深吸一口气,好半晌他没说出话来,他快难受死了。 内心天人交战。 这一瞬有种邪恶阴霾,要不骗她算了! 一了百了。 第101章 裴玄素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他深呼吸几下,无声闭了一下凤目。 热汗滚滚,顺着脸颊颈项和脊背而下,夜风呼呼吹着,却带来炎炎的夏燥。他的心脏彭彭彭在胸腔一下下又重又快,感觉异常沉重而清晰,仿佛敲在肋骨和鼓膜上。 裴玄素的高原反应仿佛慢了一拍才到,他感觉心跳异常的明显,有些微呼吸不上来的感觉,汗流浃背和拥着她感觉她的目光的此刻,他分不清这究竟是地域病还是他刹那翻腾战栗起来的情绪导致。 可能两者都有。 裴玄素一瞬间想过欺骗她,斩钉截铁采用他的手段干脆利落解决这个问题。 但裴玄素这辈子,他会回避,会刻意不提,但他从来不骗沈星。 他不会骗沈星,也接受不了自己欺骗她。 所以天人交战,千难万难,牙关咬了一下,心里不愿,但张嘴那一下,他喘得厉害,但脑子和嘴巴却像自有意识:“大约是爱的,很爱很爱。不爱的话,他根本不可能脱了裤子去做那种事!” 他终究还是说出口了,泄气一般,不知为什么喉头有些哽咽,憋着,为自己说这样的话难受,但他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他是很骄傲的,哪怕他下了地狱被打入尘埃,他骨子里还是傲的,哪怕他身体残缺了成了阉人,他必定还是自傲的。” 前世那人身体的傲骨有多少? 这个世界上大约只有裴玄素本人才能揣摩到那种深刻的情感。 不是刻骨铭心撕不掉扯不去,迫切到了极点,甚至在焦急底下掩藏着惶恐。 “他”根本不可能脱了下衣,将那个赤果果折辱“他”到尘埃|那个极度忌讳、直到死的一刻都会介意到极点的自卑的不阴不阳的失去男性象征的疤痕位暴露出来。 以“那人”的经历和应有的阴暗情绪,“他”本应毕生都不会有女人,不会让任何一个陌生人碰触自己的身躯,更甭提女的。 可最后,他不但去了下衣,甚至以半强迫的方式,用那种他最不耻最屈辱的工具,去占有了她。 “他”或许,在那些漫长的年月间,因为这种事,会很期待能给她欢愉,幻想过和她做一对真正的夫妻。 因为晃眼间,他们就很像。 裴玄素说:“不爱极了,他根本不会做。” 下面那个疤,一世伤痕。 亲人死绝,惨绝人还,孤傲阴鸷凌厉,母亲幼时的咒骂,天煞孤星。 情志疾病。 偏“他”惊才绝艳,凌驾所有人,却有着最不可言说的残缺。 自卑又自傲。 深深的忌讳,可以说碰之则死。 要“他”主动暴露出来,可想而知,“他”有多爱?这是一份怎么样深入骨髓的情感?! 山涧飞溅的水哗啦啦,点点洒在两人的脚侧,黑夜里隆隆的水声,裴玄素喘息着,他不知道自己是以一种什么样的情感说出这几句话的,但过程比想像中艰难太多了,他全程都是紧紧攒着拳。 掌心一阵刺痛,是指甲深深扎进去,但他一点感觉都没有,反而升起一种自虐般的战栗。 他想他简直是疯了! 但裴玄素却真的没法去欺骗沈星,这辈子他绝不骗她,这样正面的问题,这大概是他唯一的答案。 裴玄素简短几句话,言简意赅却动魄惊心,出他之口,将那种骄傲诠释得淋漓尽致,可以轻易就品到了前世那个他的自卑自傲和阴沉病中的那种从未出口过的深沉情感。 其实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但得有裴玄素亲口证实那一刻,犹如一个大锤,重重轰在脑子和心坎最柔软的地方。 沈星愣愣听完,她捂脸,失声痛哭。 第517章 原来是这样的吗? 竟然是这样的吗?! 那他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过她?是因为两人总是吵架,立场总是相对,是因为外甥吗? 可后来外甥背叛之后,前世裴玄素为什么也没有透露过哪怕一点点? 她的心其实很软的啊,只要他告诉过她,两人上辈子最后肯定不会饮恨而终一度阴阳两隔的。 就算是死,他们也可以死在一起的。 而不是她在生命最后一刻,遥望箭楼,怔怔想着他现在倒在血泊中了吧?他会是什么样子的! “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文殊之后,明明有好多日子和机会的,为什么呢……” 沈星泪盈于睫,心脏绞痛,她紧紧抱着裴玄素,这一刻她都想不起裴玄素并不知道了,揽着他声嘶力竭泪眼凝噎。 裴玄素被这个问题问得,那一瞬间,他不禁紧紧攒住了双拳。 …… 沈星很累,初到高原边陲连续紧张奔波不眠不休,她哭了一阵子,终于渐渐平复下来了。 眼睛辣辣发胀,她怔怔一会儿,被飞溅到脸上的涧水惊醒,她左右看了看,深吸一口气,急忙起身去洗脸。 她拉他起来:“我们先回去?你们那边受伤的人多不多?”她不敢问牺牲的,希望没有,“黄幸屡怎么样了?景昌呢?” 沈星勉强压下纷乱的心绪,现在也不是光想前生情感的时候,她张望,黑夜里黑魆魆的怪树和丛林,有他们的人偶尔巡逻一闪而过,她赶紧抹了下眼睛,又松开手,去洗脸,凉凉的涧水扑在脸上,她忍不住小小呼了口气,又想起裴玄素的妆容,起身小声:“你要洗手脸吗?” 外头不敢直说,你要补妆吗? 裴玄素僵着站,他薄唇抿得紧紧的,其实也就很短暂的一段时间,但她眼睛红红的,看起来只是勉强撑着精神。 裴玄素也说不清自己有没有后悔剖析得那么直接,他情绪翻涌,有一股强烈的郁忿,想狠狠一拳打在空气里,却根本没法发力。 因为沈星一点都没有避讳他,并且这也是知会过他算是他同意过的。 因为在她心里,他就是“他”! 她爱“他”,也就是爱他! 过去裴玄素也是能接受的,但今日情绪和感官刺激实在太过强烈了,正面掀翻那个大被盖平之后,他不得不正面一股强烈的愤懑不甘不服和极度抗拒排斥的情绪在鼓噪着几乎要井喷而出。 “……景昌跟梁彻去了,我让他跟着梁彻韩勃办事。黄幸屡不知能不能活。我暂时不用。” “哦。” 沈星比裴玄素低一头,她视野里,看着这人挺拔颀长的黑衣身姿和光洁线条凌厉的紧绷的下颚线,她吸吸鼻子,忍不住偎依进去,她闭上眼睛,感受迟来了一辈子她的怀抱。 今天真的很热,剧烈打斗和狂奔之后,热汗汗流浃背,身上像着了火似的,裴玄素的心也是! 他第一次,因为她的紧密偎依感觉郁忿,难以言喻的不虞随着热烫的汗水和翻江倒海的情绪在胸臆间搅冲着。 这什么天气?! 他说不用洗脸补妆,她就不问了,以前她绝对不会这样对他的! 裴玄素深呼吸,重重撸了一下额发。 可沈星紧紧偎依着他,他一时之间,胸臆间那些情绪又因为这个动作和体温一压一滞。 这并不是二人世界,身后丛林思索声动,冯维跑出来,裴玄素深呼吸一口气,沈星收敛心神赶紧放手,裴玄素回身,脸和身躯还是僵着的。 冯维说:“主子,京畿的传讯。” 一大叠,最上面一封,还有神熙女帝的明黄笺头的手谕密书——神熙女帝异常关注西路的进展,如无特殊情况裴玄素一天两封密折呈奏。神熙女帝还会手谕询问,几乎每天都有。 这次比弥州徐分十里花楼还要严峻太多了。 裴玄素需马上回复的,他不能比赵青慢太多。 裴玄素深呼吸一口气,喉结滚了片刻,才冷声道:“取笔墨来。” …… 裴玄素拆开信筒,一目十行,手谕笔迹苍劲大开大合,是神熙女帝的亲笔,询问的是什山城之后的事情——这一天多没有后续传信,神熙女帝亲自手谕询问了。 并没什么异常的,沈星默默帮着用砚碗打了水递给冯维,冯维磨墨,裴玄素提笔,她在边上站了一会儿,小声说:“我去看看景昌。” 冯维忙指:“夫人,在那边呢。” 裴玄素没有抬起眼睫,瞥了她一眼,小巧的靴子和蓝色女式胡服的纤细坚韧下半身,他说:“带人去。” 他薄唇紧抿,垂下眼睫刷刷书写。 沈星转身就去了,轻盈的脚步声往密林那边小跑,徐芳邓呈讳他们从左右的隐蔽处出来,紧随其后,唰唰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隆隆的水声和林木摇动的声动之中。 裴玄素笔尖停下了,他忍不住把笔狠狠往大石上一摔,“啪”的一声,冯维惊了一下,裴玄素都没看他,他烦躁用力拨了几下头发,他一点都不想写这个该死的折子,但偏偏不写不行,并且事件很复杂他还得仔细思忖,裴玄素不得不捡起那支笔,勉强按捺情绪收敛心神去斟酌措辞。 …… 夜风其实很大,一阵一阵呼呼刮过,吹在峡谷里,就像海螺一样呜呜远响。 第518章 沈星没见过海螺,也没听过海螺吹响,不过她听这辈子的裴玄素和她说的。 至于上辈子,裴玄素从没和她说过这样的小趣事。 阴冷强势,不管她想要不想要的,尖刃般强势侵入她的人生。 很热,汗水沿着脸颊在下巴滴落,在黑黢黢的密林里小跑巡睃了一会,沈星就找到梁彻景昌他们了。 韩勃陈英顺梁彻他们分成一个个小队,严阵以待正在巡睃,生怕东宫那边的人遁着痕迹找过来。 情况其实也算紧迫的。 沈星原本担心景昌一个人会拘谨不自在,但裴玄素已经给景昌安排事情做了,她惦记着他,担心他不适应。 不过景昌看着挺适应的。 一见沈星他们迎面而来,梁彻他们就停了一下,双方小声交流两句信息,沈星就看景昌。 她原本想拜托关照的,但想想景昌年纪不比她小,韩勃梁彻那边也不用多说,她敛下心绪,冲梁彻微笑点头,还有梁彻身后的朱郢等人也是。 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沈星年纪虽小,却是他们督主夫人、主母,并且大家也差不多是一起走过来看着她长大的,情谊可不一样。 梁彻乐呵呵的,朱郢他们自然也是热络笑嘻嘻点头回应。 大家这么熟,都不用废话了,梁彻有些担忧回头望了眼:“也不知黄幸屡能不能救活?” “是啊,我等回去瞧瞧。” “哎,希望老刘支棱点儿啊,多使几把劲。” “是啊是啊,……” 大家七嘴八舌说了几句,然后他们就默契跟着梁彻继续往前仔细巡睃搜索,把空间让给沈星和徐景昌。 徐景昌小声说:“我已经和小姑父说了,并托梁大哥帮我传信回去,到东都,给樊司他们。” 就是徐景昌在暗阁的心腹手下。 传信的是内城一家小店铺,徐景昌他们约定好的一个私下联络点。 先前其实已经反覆在说,樊司等人心里有数,希望能及时脱身。 “走的飞鸽传书,梁大哥说用了最好的信鸽,应该可以的,明太子估计暂时顾不上暗阁的人。” 只要有个半天,甚至几个时辰都够了。 徐景昌低声说着,想起明太子,他情绪复杂又恨,尤其是从沈星这里知道对方对徐家长久的伏笔和利用,以及囚禁二姑二姑夫一事之后。 他和沈星两个,小的时候,沈爹忙着上差支应斡旋生存,焦头烂额,那时候他们家还没有小院子,只分了一个很小的低矮房间,四个人住,三个小孩打横睡一张很小的床,沈爹睡地板。 地板很潮热,甚至沈爹现在还留下的不少风湿的旧症。 那个小的没处下脚的窄矮房间,沈爹忙着生计,更不敢把小孩放出去。是二姑带着他俩一天天待着那个小房间,相依为命。那时候,沈云卿才十一岁。 后来条件终于好一点,后来有了小院子,但这段长长的岁月,都是沈云卿带着两个孩子的。他们跟着沈云卿干活、收拾家里、出去玩耍、私下学字练功。 都是二姐带着,督促的,甚至下手打的,像小母鸡带着小鸡似的。 不管沈星还是徐景昌,对沈云卿感情都很深很深的。 别看二姑出嫁站队太初宫后翻脸,从此再不往来了,那是不得已。嫁娶之前,二姑夫也极照顾他们的。 “是啊,希望一切顺利。” 说到这里,沈星的心神彻底回来了,她忍不住合十,祈祷一切顺顺利利。 徐景昌本来不信这个的,见状忍不住也跟着这么合十闭目,心里念念有词几句。 沈星是有些担心的,现在景昌好了,死劫没有了。 那二姐夫呢? 说来记忆其实很久远了,但她还记得有点胖乎乎围着她和景昌曲线救国讨好笑得像弥勒佛,时不时偷瞄二姐,成亲那天笑得合不拢嘴的二姐夫。 还有这辈子变了那么多,会影响二姐吗?沈星想想就很担心。 姑侄两人在大树后面小声说了一会儿,景昌又和徐芳他们说了两句,就忙挥手,他赶紧追上梁彻那边的巡哨队了。 他适应的挺好的,暗阁也是不能见人的地儿,比东西提辖司也没好到哪里去,甚至还要差点。而他从小就是宫女太监堆里长大的,心态完全没有障碍。加上梁彻等人对他很照顾,相处自然热情,很快适应下来了。 徐景昌现在也没别的盼的,他也不是傻子,小姑姑言辞流露出来,他隐隐有种感觉,可能大姑父和东宫的关系或利益纠葛比他知道的还要紧密太多了,所以大姑父不怕。 但无论如何,大姑父对大姑母子情真意切,大姑应该也无碍的。 就是不知道局势演变如何? 现在真的国朝混乱纷纷一片,明波暗潮急涌,谁也不知将来会如何? 现在他就盼着,顺利救回二姑二姑父。他终于长大了,他希望为家里出力,也成为家人的支撑。至于大姑大姑父表弟那边,只能观之而后定。 一切都没停。 徐家有很多背弃了他们的旧部势力,但也有不少还好的——沈星已经说了,这是能及时找到他,她那边的徐家旧部事出了力的。 一天多时间下来,徐景昌头脑渐渐冷静,沈星绝不会扔下跟着她的人不管的,他也没法丢下拿下真正为他入局的人不理。 第519章 所以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大姑那边的徐家旧部没法管了,他就跟着小姑姑小姑父,如果小姑父能用上他,他就为小姑父出力。 一直到他认为徐家这边大致尘埃落定的时候。 之后,如果小姑父需要,他继续留着,毕竟小姑姑肯定不会和小姑父分开了;如果小姑父不需要了,他就回乡,做点小买卖或开个镖局,带着他的弟兄们,或许还有二姑和二姑夫。 徐景昌想定了,他深吸一口气,冲后面沈星那边挥挥手,掉头往梁彻等人方向跑了。 刷刷地,夏柳抽条般的高瘦黑色身影消失在黑乎乎的灌木丛之后。 沈星目送。 景昌经历起伏浮沉和生死血腥更多,他适应得很快,连身后徐芳和徐喜也小声说:“小公子看着挺好的,安稳多了。” 他们也很累,高原反应有点鼻息咻咻,但不禁相视一眼,露出几分喜悦的微笑。 沈星也很开心,她眺望片刻,直到看不见人影晃动了,这才转身往黄幸屡那个方向去了,“走吧。” 黄幸屡所在的山涧边小空地那块人头攒动,急匆匆的忙碌一片,沈星过去看一眼,见大家已经抬来洗干净大石,正在用剑柄刀柄或坚硬的石块在拚命捣着采回来的伤药止血草药。 老刘等人的药箱打开凌乱一片,侧边乱糟糟摆了一堆新鲜采摘的山草药,老刘挑出需要的,一群阉宦正在拚命捣,黄幸屡正在抢救,老刘的嗓子吆喝得快冒烟了。 沈星刚刚回来,不敢插手打搅,赶快退开。 她累得不行,找了山涧边的一块大石坐下,徐芳很快就被吆喝过去帮忙了,徐喜张合他们就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往那边张望,紧张看着。 沈星坐在山涧边的大石上,乌云时不时被风吹开,一线月光泻下来,她望一眼黄幸屡毫无动静苍白的唇和黑脸膛。 她最终侧头望向山涧,长长出了一口气,用手按了一下心脏。 前世那段失落时光,痕迹实在太深了,越挖越深。她稍稍安静下来,眼前立即闪过那张浓艳阴柔又如火如荼的面庞,那个异常有前生鲜明个人特色的眼神,阴冷幽深,偏最易翻起滔天情绪。 沈星心里很难受很难受,像坠了一块铅似的,她一想起就有些控制不住眼眶发热,但她一定想知道。 这段过去酸甜苦涩,但她却感觉她在补全她的人生。 这是她的人生。 她人生非常中重要的一叠空页。 她正在填补他掩埋在尘埃过去的浓烈色彩。 也许她会因此伤心,痛苦落泪,经年过去回首伤恸不减。 但她的人生只有知悉了它们,才不会突兀空白了长长一叠。 哪怕是裴玄素。 哪怕两人已经在一起了。 可缺失了这一页,她总会觉得不完整。 等把这些空白都填补上了,这样的裴玄素在她心里才是完整的,最好的状态。 ——她的心态,就好宛如一个无辜入狱坐了好多年牢的好人,他出狱要过新生了。但无论如何,他总会执着于弄清楚自己为什么好端端入狱这么多年是什么原因? 这段过去或许在外人眼里不是那么重要了,可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外人怎么理解当事人的心? 对于当事人而言,他不弄清楚,这辈子都会硌着放不下扔不去。 沈星抽身不去,她想真正重获一个新生,她想她至少要弄清从前失落的那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经历。 她只是一个并不算太坚强的人,也没有多优秀。 沈星深深呼吸,眼睛很涩,她起身跑到山涧边去洗脸。 看着那个映照在不断轻动黢黑水面的女孩模糊的脸,她盯了好一会儿,才赶紧掬水洗脸。 她用力捧了好几次,那沁凉沁凉的涧水,让她的眼睛的脸都感觉舒服了一些。 她吸吸鼻子,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 沈星其实想岔了,她在别人眼里,其实也是很优秀的。 并且感情的事,并不是多优秀多强悍的人,就能避免它的绕搅。 相反,反而越强悍越执着的人,往往会更深受其苦。因为他们性格都有极强势的一面,越执拗越放不开。 爱情是排他性的,越强悍越敏感的人越没法含糊过去。 偏他们该清醒的时候,又该死地清醒。 想糊弄一下自己都不行! 裴玄素一直阴沉着脸,特别是发现沈星一去没回来他身边之后,刷刷写着密折,掷下笔,垂眸一目十行迅速翻阅一大叠大大小小的明报暗报。 冯维很快发现他情绪不对劲了,有点担心,正要询问,后方传来急促的奔跑声。 老刘终于成功给黄幸屡止血了,生命体征也勉强维持住了,其余地方都包扎好了,唯独胸口那支贯穿前胸在后背都看到箭嘴一点尖的那支铁箭,这里没法拔箭。 老刘汗流浃背,赶紧让人去叫裴玄素,“督主,得马上抬走,找地方拔箭去。” 这黄幸屡活不活还得看拔箭成功与否。 哪怕成功了,也得看后续能不能熬过拔箭后的头几天。 但拔箭需要一个相对安静且无外人打搅的环境。这里随时都可能有东宫的人来,可不得久留。 裴玄素看讯报的地方距空地并不远,顷刻就到,他毫不迟疑道:“那就撤!扎担架,马上将黄幸屡抬走!” 第520章 裴玄素一声令下,整个临时营地立马就大动起来了,砍伐枝杈扎担架,老刘急促得尖细的声音:“快快快!赶紧的赶紧的,小心点!抬,对——” 裴玄素人在峡谷,但已经令何舟顾敏衡在外,他多方预防,顾敏衡已经寻找到适合当临时驻地的小乡寨。 什山关之外这处国界相交之地,也是有山有水土地并不贫瘠,很多小族异族在此聚居,因为只要不开战,这边在关外其实算比较安全的地域,因为不管是大燕和西蕃都相当敏感,不会允许有大批流匪出没或匪巢安札的。 裴玄素一行人疾速往西,很快与顾敏衡那边汇合,抵达峡谷北出后二十里左右的一处隐蔽山壑的牧民人家。 那牧民人家收了重金连家产都不要了,直接就几个石砌木堆的院子及牛羊等东西送给他们想走人,但被拦住了,他们离开之前不许走,给单独看在最边缘的毡毯小院里。 这时候天已经快亮了,东方鱼肚白之后,露出一点红色的影子,土地是岩红色的,满目的山石和郁葱草树,不过风貌和树木长势和中土非常不一样,一眼就知关外。 裴玄素一路上都不停处理关内的事情,他抢到了黄幸屡,但关内因此引发的事宜未曾就此停止。 抵达山壑的这几户人家之后,他才堪堪吩咐完毕停了下来。 老刘已经冲进去屋子看了看,赶紧招呼人清理,然后让把黄幸屡抬进去,赶紧叫人烧水准备灯烛利刃等物。 屋里屋外,忙乱成一片。 而韩勃陈英顺等人不用他吩咐,已经迅速组队巡守了。 裴玄素站在大院子的东侧厢房门前,他手上还紧紧缠着黑色纱布护掌,方才回折子解了右手的,此刻正垂眸一圈圈把左手的黑纱解下,黏腻湿热的感觉一去,他把护掌黑纱掷在红泥地上。 老刘那边忙乱哄哄的,他阴沉着脸盯了片刻,霍地转身进了东边的厢房。 屋里已经清理出去,羊奶红茶煮沸浓郁的香甜味道,裴玄素也饿了一天,但他根本毫无食欲。 端起冯维奉上的大碗两次就唇,最后恶狠狠扔在炕几上,他霍地站起身,狠狠一脚将半旧的黄色木毡挡屏给踹翻了,“啪”一声重响! 夜色犹在,而被沈星意乱情迷亲吻过的脸颊和嘴唇,那种触感还是那么清晰。 他摸着自己的脸颊和唇,这一刻真的膈应到了极点! 那个充满的汹涌情感的抚吻,他从来都没有品尝她这样意乱情迷到失控的亲吻和抚摸。 那一刻,裴玄素能深刻体会到,沈星和前生那人相爱的过程,是那样的情感如火花爆开般激烈而绚烂,又爱又恨又委屈,刻骨铭心的爱! 是啊,其实他早该明白。 毕竟。 他殉城。 而她殉情。 是的,裴玄素比沈星敏锐太多了,很早很早之前,他知晓她重生并且前世那个“他”安排了她离开去过平静生活,可她却英年早逝。 他就敏感地意识到,她可能去找她的心上人去了,并很可能因此才去世的。 过去恋爱关系初建立的狂喜和之后的甜蜜恋爱,让他没有去想那些东西。 但其实,只要一知道沈星心里藏着的那个人其实是“他”,而她其实是死在战场上的,根本未曾离开。 沈星本人可能都没有刻意去想明白,自己当初为何举箭飞射? 但裴玄素一听这个表现事件,有什么就呼之欲出。 这是一支求死之箭。 她行动比自己的心更清醒。 她懵懂着,却是在求死。他殉城,而她殉了他,殉了这份她分辨不出却刻骨铭心的爱情。 裴玄素先前只是不想,可是以他聪敏,思绪稍稍往一边一动,几乎是闪电般他就想明白了这个事实! 这一刻对前生那个“他”的嫉恨,几乎喷涌而出。 时间越长,旁观越多,尤其是那个“他”一再介入他和沈星的爱情之间,简直像有团火在烧,今天陡然爆发! 是。 他得承认,前世的梦和那个“他”,给了他很多先机启发,让他少走了很多的弯路。 梦中的那个“他”,让他无比的震撼和动容,他的惨,他的悲,他孤绝怆恸。 可能人世间不会再有另外一个人遭遇让他如此的代入强烈和深深的动容。 但这一刻,统统都彻底反转! 裴玄素真的恨死“他”了! 因为裴玄素根本没有前生好不好?! 就犹如一条线行到了一个点,停住,然后开出了两条平行的岔道。 永不相交,其实也没有任何接触。 裴玄素根本没有经历过那一切。 他的人生从出生到家变到现在,不管是喜是悲是忿恸是欢喜,丝滑衔接得没有一点缝隙。 其他事情倒还好,就像初初知道这些的时候,若不涉及爱人,他估计还是愿意接受那就是他的前生的。 但爱情没有分享。 一涉及到他此生不可分割的情感和爱人,再也没有那些同仇敌忾和感同身受,因为这种感情是排他性的,是只能独属于一个人。 哪怕可以是过去式,但不可能同时存在,附骨之疽! 现在裴玄素就感觉,有个和他七分像的人,无处不在,偷走了他的爱人和人生。 让他异常的憋屈和愤慨。 第521章 但偏偏裴玄素是个极度强势的男人,他这辈子除了在沈星面前主动低头过,其他绝无可能! 他几乎是马上就想明白! 他分明没有前生啊。 他没有经历过,那怎么可能会是他?! 那根本就不是他! 原本只是怪异和异常感,今天的裴玄素简直犹如一头被侵犯了生存领地的雄狮!哪怕那真是他怜惜半生的亲兄弟裴明恭,也绝对不行! 别说什么外八路的所谓前生了。 偏偏对方简直如影随形,硬是插在他和沈星之间,裴玄素真的恨死这个人,这一刻他甚至宁愿沈星喜欢的是别人,比如蒋无涯。 那感觉还要好多了。 裴玄素烦躁拨了一下额发,想起方才沈星骑在他身上的那些乱吻和抚摸,脸唇的触感如附骨之疽,让他快难受死了。 现在要怎么办呢? 他又后悔极了,因为自己当初以为她不会知道的,心里不爽但还是跟着说了几句,算是他答应了她寻找真相的。 而她也什么都没有瞒着他。 裴玄素现在有种骑虎不好下的感觉,架在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满腔的愤怒和意见,但一时之间也不知怎么和沈星提。 他忍不住狠狠抹了几下脸和唇。 这时候孙传廷端着水盆进来了,裴玄素需要重新描妆,一到地方,孙传廷马上吩咐人去打水,并亲自端进屋伺候裴玄素梳洗。 冯维把黄毯屏风扶起来,挡在门口位置。 裴玄素旋风般刮到脸盆边,反覆洗脸,沁凉沁凉的水浇在脸上,驱散了心理上的那种触感,他感觉才好多了。 裴玄素呼了一口气,阴着脸站起描妆,但他才匆匆画了两下,心绪翻滚,越想越怒,却感觉一股熟悉的热流自肩后两边胛骨和胸臆间而起,像坐久麻了的那种蔓延感觉,迅速流淌蔓延他的全身。 他心里当即道,糟了。 这是情志病复发的熟悉感觉,裴玄素心一沉,突然吩咐:“取我药来。” 冯维孙传廷一愣,“主子,”冯维赶紧低头,从内袋掏出一个小的青花瓷药瓶,“是这个吗?” 这是老刘给开着备用的药,裴玄素本人、沈星、还有冯维孙传廷邓呈讳,甚至贾平都有备在身上的。 沈星不在,跟着外头忙碌着去了。 裴玄素本人的在打斗中外衣划破,瓷瓶伤药等全部都掉出来了,孙传廷也是,不过冯维的还在。 冯维孙传廷面带担忧,裴玄素还真接过来,并立即开了蜡封取出一丸服下了。 冯维赶紧端来水。 他喝了一口,闭目坐在半旧的毛毯炕上,单手拄着炕几和额头,深呼吸不说话。 裴玄素竭力平复心绪,好在除了热流之外,没有其他感觉,还好。 但思绪也不是想平复就能平复的,他一边努力控平,但闪过的心念又真恨不得把前生那个该死的老东西给撕了! 冯维急道:“主子,要不去看看老刘那边,问一下……” “别去。” 裴玄素倏地睁开眼睛,言简意赅。 不管怎么翻江倒海,再怎么说,他和沈星的情感问题,那也是内部矛盾。 不管怎么折腾吵架,他和沈星都不会因此分开。 救治黄幸屡非常重要,先紧着那边。他这个对比起来算小事,回头再说。 裴玄素此刻情绪起伏难平,咬牙切齿,恨不得生撕那个“他”,但理智不是不在。 局势已届至关重要的时刻,他绝不能有丝毫的行差踏错。 他必须争取每一分的胜机! 他得胜,将实现心中所想,他和沈星,还有跟随他的所有人,才有未来可言! 当然,他情绪翻滚憋屈得难受极了,也是事实。 这个情志病,老刘说过本来就有可能会反覆的,老刘说尽量让裴玄素这段时期看开点,尽可能放轻松点,以期顺利渡过这个时期,去到彻底痊愈。 裴玄素也很想一次性病好,所以他闭目,反覆深呼吸,还端起那碗羊奶红茶烫烫地喝了,让饥饿的肚肠舒服起来。 但裴玄素忍来忍去,终究是太没压住。 “该死的老东西!” 他吩咐端吃的进来,想来想去心里还是难受得紧,在屋内急促踱了几圈,最后狠狠一脚踹在木墙上。 …… 黄幸屡中的那支铁箭很刁钻,万幸这种弩.箭不好淬毒,不然很容易反弹到发弩者的眼睛,很容易会瞎的。 但这也够呛了。 铁箭箭身上有花纹,箭头还有倒钩,正常一拔即死的。好在老刘经验丰富,先摸索,又割开后背皮肉检查,最后决定硬生生把箭矢往前推,先把箭头推出来,在背后用尖头钳子钳住,先用小锯把箭头给锯了——也就老刘的药箱什么治疗工具都齐备,锯钳都是如今工艺水平的最顶尖强度,不然还真是没法治了。 箭拔了,黄幸屡挺过的拔箭当时,过后他熬不熬得住不知道,但拔箭的剧痛让他清醒过来了! 裴玄素得报,立即就赶到了对面的治伤房间。 赵青沈星陈英顺韩勃等人都先后赶到了,还有徐景昌也赶来了。 不大的房间,人该到的都已经赶到。 老刘给黄幸屡在百会穴上施了一针,他在床头给裴玄素打了个手势,大约有两个刻钟至三刻钟的时间。 第522章 黄幸屡意志力算很坚强的,他黑脸膛已经毫无血色,虚弱勉强睁眼躺在铺满干净褥子的床上,整个房间血腥味很浓郁,炕床和墙壁都几道刚刚飞溅上去的点点殷红。 沈星进来的时候,她自觉站到裴玄素身后,徐景昌跟着她。裴玄素瞥了她一眼,灯火下,她神色有些疲惫苍白,但双眼哭过的痕迹还未曾彻底褪去,眼白还有不少血丝。 裴玄素薄唇抿紧,但他暂未表露什么,目前并不是吵架的时候,这个事情拉扯起来一大堆,绝对会对两人造成不谐影响。 黄幸屡也看见了沈星。 这个少女显然就是他最后所见救了他的少女。她和徐景昌一起进来的,灯光下,两人口鼻轮廓有些相似,这是血缘带来的相似,很奇妙,不需要开口询问。 黄幸屡一刹恍然,又有几分慨然,原来不是自己迷了神,原来这少女真的是国公爷和世子爷的后裔,观年纪,她该是时年十七的四小姐,到腊月就十八了。 小时候她抓周,他还抱过她呢。 襁褓里花苞般的小女婴,如今已经长得这么大这么好了。 油灯有一种劣布烧焦的味道,多盏油灯,整个小房间灯火通明,时间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彼此都没有废话,裴玄素立即出示了身份腰牌、官印、三省的明旨和神熙女帝密旨重要物件。 赵青也表明身份,以及出示了她身份腰牌。 并陈英顺韩勃沈星等人,也分别在裴玄素和赵青出示身份的时候,也取出了自己的腰牌。 裴玄素言简意赅,从明太子不臣谋逆虎口关开始,几句话说到靖陵计划明面上暴露的所有东西,包括整个西线的五关三所以及西边军三大主营被东宫的渗透侵蚀,西线徐家旧部如今就是东宫的,今天杀他的也是;如今朝廷沸反盈天,神熙女帝要对西线的大换将;最后就是水道水闸和徐、霍、蔺三家国公府的相关。 蔺家保管机械总图;徐家负责兵符和开启水闸的秘钥;霍家则保管整个西路进军预演图和整个大的水道水闸外观总图。 这些事情,沈星和徐景昌说过,主要问他这个兵符和秘钥,景昌也不知道。 但再度从裴玄素口中听到这个所谓施恩内情将错就错的抄家夺爵原因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攒紧了双拳。 沈星伸手,悄悄握住他的手。 徐景昌一下子翻转手,用力握住她的手,眼睛一下子闪了热泪,他竭力忍下了。 徐景昌这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内情,才不久,他很难控制住不心潮起伏。 沈星知道的时间已经很长了,加上上辈子这长长一段的逶迤起伏的岁月,她情绪平复了很多,淡淡的伤感和难过。 但没有人吭声,室内人不少,但大家连呼吸都放缓了。 黄幸屡竭力让自己更清醒一点,剧烈的情绪起伏和悲恸过后,他很快就压下心绪。 他竭力,让人将他扶起,他勉强提起笔,先写了一封讯报传回什山关的,笔迹软弱无力歪歪斜斜,但确实是他的,用了他的印,还有按了手印,表示他活着。 报告了不明人士联合西蕃某部伏击他,而后那不明人士又对西蕃军侯及千人队用预埋火药动手全歼之,意图挑起两国矛盾,己方千万不能中计。 黄幸屡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但如今局面,他只写自己伤势有点重,暂时不能回关,等伤愈再回去。 拖得一时是一时。 当然,他能熬过重伤期活下去,对什山关大营局面是最好的。 之后,他再亲笔一封,其余让人代笔,写给什山关大营内一直团结在他周围的徐、霍、蔺三家旧部——宁死不服东宫渗透在坚守的那些将领。 因为他重伤不见人,防止有人心浮意乱被东宫趁虚而入,他只写给他熟知的绝对不会从东宫的两名中高层将领。 另外黄幸屡还给朝廷和神熙女帝都分别上了明折和暗折,他口述,沈星赶紧伏案写的。在赵青的见证之下和签名之下,还有黄幸屡手印画押。 另外最后一个,也正是目前裴玄素西出一行至关重要的信息,有关靖陵计划的讯息! 黄幸屡果然给他来了非常重要的讯息! 其实也是第一个就说了的,黄幸屡撑着,一个个接过官印身份铜牌仔细辨认,还有圣旨也接过反覆去了。 他没有一点血色的脸庞,一刹热泪盈眶,一边看一遍流眼泪,为他的旧主而悲伤不已,恸悲极了,泪水模糊眼见看不清,他自己去抹一下,张韶年赶紧撕下一幅棉布蹲在床头专门给他抹眼泪,生怕虚耗了时间。 但黄幸屡也很怕浪费时间,他很快竭力忍下情绪,检查过官印腰牌和圣旨都是真的,他立即就说:“我知道霍家人在哪里,……” “霍家当年确实活下了两个年轻人,一个叫霍少穆,是九房第三子;另一个是次房霍镶汝的小儿子,行七,叫霍少成。这两人是当年好像是奶兄什么的主动李代桃僵,侥幸活下来的。” 黄幸屡果然不愧是当年的亲历者,他很快就把当年徐国公府父子疑似修建水闸的好几个地方,他思索过怀疑的,都说出来了。 裴玄素立即让人用纸笔记下。 沈星也赶紧趴在床头墩子记,记出来匆匆字都快团成一团了,不过一式两份,把一份给赵青。 赵青低头瞄了她一眼,把纸张捏着手里,顾不上说话,立即抬头继续盯着黄幸屡。 第523章 所有人都不吭声,只有裴玄素偶尔一问,黄幸屡虚弱但坚持着不停说着。 他也生怕自己没说完就昏迷死去了。 “霍少穆是霍少成的堂兄,这兄弟昔年关系不和,但如今这般,肯定知道彼此大致情况。若,若有西路进军预演图和这个大的水道水闸外观总图,他们很可能知道的,……” ——就像蔺卓卿。反正假若霍家兄弟不知道,那别人就再无知道的可能了。 死了这条心,往其他地方使劲就是。 昔年徐、蔺、霍三家交好,又同驻西线,彼此的亲信大小将领们,其实关系都是很不错,大家很很熟悉的。 之后,三大国公府同时出事,底下的将领被波及不少,剩余的不管是多方设法营救还是各种使力自保的的期间,联系都是非常紧密的。 所以黄幸屡和蔺卓卿都知道霍家有人活下来了,不同于蔺卓卿只是影影倬倬,黄幸屡知道得要多出不少。 他当年甚至出手帮助过霍氏兄弟扫除逃脱离京往西边跑的痕迹。后来他还帮助过弄了假身份后的霍少穆从军入营,心照不宣,松了松手。 没错,现在霍家兄弟的其中一个,正在西路的五关三所之中,是中层将领。 蔺卓卿给的那二十一个硬骨头名单之一。 “霍,霍少成我不知道,那小子到了礁州之后,就自己离去,再不知在哪里了。但霍少穆应该知道他的。霍少穆目前在瑕州蜈山关大营,如今是叫陈永禹。” “他在十三年前改名换姓,重新造的户籍,小卒入伍,很快被提拔起来,如今是任蜈山关大营的先锋点校尉,是个中层将领。” 或许不甘心,又或许大隐隐于军,不管出于什么心思,这霍少穆以前是个纨绔子弟,没来过西路,见过他的人基本没有,晒黑又经年过去,更是谁也不知道了。 “你,你们来得正好,现在只有我、霍平和蔡世荀知道这件事。……” 其他人要么已经逝年老病逝,要么其他原因不在。霍平前年也伤病去世,蔡世荀也告老退役回乡了,但算算年纪也六十多,也不知还在不在。 要是黄幸屡死了,就不会有人再能知道并找到霍家兄弟了。 黄幸屡挣扎地说着,挣命一般把几分书信和口述画押等等信件和明暗奏折都完成了。 他絮絮叨叨,把自己想到的其余细节末梢的东西都说了。 绞尽脑汁,竭尽全力。 最后,语句已经渐渐开始断续,语不成句,声音也越来越低。 油灯点得很多,亮到刺目的地步,但黄幸屡努力睁眼,他视野开始重影,变得越来越模糊。 他终于把自己想到的都说完了,最后眼珠子竭力转了一圈,落在了一直伏在床前墩子上不停记着的少女身上。 他的手冲沈星抬了抬,沈星一愣,忙上前去。 黄幸屡竭力睁开眼睛,仔细看了看她,浑浊眼泪滚滚,眼白通红一片,他小声:“真是个好孩子,我,抱过你呢,你抓,抓周的时候。” “你比你侄儿强多了,是,是个勇敢又聪明的好孩子。” 黄幸屡想了当年,泪洒满枕,他说:“你很像,很像你三伯父,你,你三伯父年少时,就是一边哇哇跳脚害怕,一边把对手打了一个落花流水,……” 害怕是真害怕,跳脚也真跳脚,但鼓起勇气也真鼓起勇气就冲上去。 沈星从宫门跑出来,一路跌撞跑到现今;峡谷密林里,少女婉约眉目看起来有几分怯,神色紧张还有点惊惶的,却很紧张冲下来撞飞骑在他身上要他命的人,还灵机一动冲到另一边吆喝一嗓子,给了邓呈讳等人创造了重创敌人快速致胜解决战斗的一个闪电机会。 知道沈星是徐家女儿之后,黄幸屡一刹想到就是,她真像她的三伯父啊。 三伯父? 二姐的亲爹爹呢。 家变之后,家里人其实都从未提起过昔日家中如何如何,沈星这是第一次听到她的三伯父。 很鲜明,寥寥数语,跃然语中的形象,她有些怔忪,身后的徐景昌已经哽咽了起来。 不过黄幸屡没有再说下来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手无力滑下去。 昏迷过去了。 …… 房内一下子纷杂,黄幸屡和老刘的硬仗才马上要开始。 裴玄素言简意赅:“尽可能把他救活下来!” 裴玄素快步出了房间,天色已经大亮了,一声长哨锐鸣,何舟等人迅速折返。 所有随裴玄素出关的副提督号头官掌队等人除去必要巡守,迅速集中在大院之内。 裴玄素眉目锐如鹰隼,沉沉肃声令道:“汤吉你留下来,带你麾下章镇谢壁岸禾峰三个小队的人,保护这个山壑和老刘他们,若遇情况,随时撤离!” “其余人,立即整装,即刻随我返回关内!” 和东宫那边的对抗其实一直都在进行之中,神熙女帝的旨意,至少要保住五成以上的坚守将领。 ——东宫准备已久,五成要求不低。 但于他而言,也不算很难,裴玄素昨夜已经连夜命梁彻顾敏衡先后带人折返关内。 现今黄幸屡消息一出。 目前至关重要的,当然是立即前往瑕州的蜈山关大营去找到这个霍少穆了! 第102章 裴玄素出京畿的之际,布置了多重的真身伪身,除了窦世安一行肯定会被明太子洞悉的伪身之外,还有两重秘密出行的伪身,不然家栈时高子文不会以为他明早才到。 第524章 明里暗里斗智斗勇,其实彼此心中皆意识到,已经到了最后关头的至紧张时刻了。 得失成败将在不久咫刻揭晓。 在徐景昌劝说计划和什山关计划戛然而止之后,高子文等人会怎么做?裴玄素亦心中雪亮。 ——安排出关让“西蕃人”杀害的将领只能是一个黄幸屡,多了就不合适了。玉山行宫的朝廷和地方的大小政官军民又不是傻子,况且除了西边军以外,内陆的五关三所也根本没这个条件。 所以必定会是从伤病、父母妻儿等人亲属,这些或明或暗的地方下手。让这些人或主动或被动退役,在明面上有个过得去的理由。 有些事情,让人心里知道是这回事没有大问题,但绝不能让人明晃晃看见。 毕竟政斗都是这个手段的,当年不管是太.祖皇帝和神熙女帝也不例外。武德年间,明太子一个小孩子能犯什么罪?不也被幽禁了这么多年;神熙三年血洗东宫的皇太子谋逆案,是个人都知道怎么回事的。 可多年后,赵关山不也照样因此而死。 所以关于西南二道的五关三所和西边军,景昌和黄幸屡计划一旦不成,必有后着。不,应该说,徐景昌不可能劝服全部人,剩下的必有解决的方法后手。 这个后着,东宫必然已经早早布置起来了,比如像蔺卓卿和徐分这样被迫退役的;再比如父母孩子等亲眷,不是每个人都像黄幸屡这么心如铁石的,诱惑孩子进入赌坊欠下巨债之类的,这算个半阳谋,军规铁律,像这样的情况,闹大后将领要引咎辞职的。 裴玄素人在京畿西出之际,已经命人奔赴各地去紧急查核了。他不但从宦营调了心腹出来,还向窦世安寇承嗣等人借调了心腹人手。 这样的事情,裴玄素并不避讳用寇承嗣的人手,反正后者本人不跟着他就行了,寇承嗣必然也会密切关注西路的。 寇承嗣憋气,但也捏着鼻子给拨了亲信人手过来。 营救黄幸屡结束,裴玄素将即刻折返关内,兵分九路,去处理神熙女帝给下了死命令必须至少五五保留的旨意——这也是他原来的打算。 当然,裴玄素遥控指挥,而他本人却是乔装改容之后藏在这九路人马的其中之一,直奔瑕州蜈山关大营而去。 裴玄素迅速将底下的人分配成九路,除去什山关大营之外,其余西边两大边防主营以及西南二道的五关三所,一共九路,分别由陈英顺张韶年等人心腹率领,并随时待令。 韩勃赵怀义何舟他带着身边,包括先出发的梁彻和顾敏衡也立即放了飞鸽传书出去了。 没有易容师,且这样的天气驰马疾奔,一般的妆粉厚厚一层也很难挂得住,索性不做裴玄素本人的伪装了,所以接下来裴玄素会藏匿真身、迂回,除去他本人和当时在房内的几个心腹和沈星赵青之外,谁也不知道霍少穆。 裴玄素心念电转,已经迅速点人分出九个队伍,一进关内将立即分开。 今天云层很厚,太阳东升没多久就隐没在云层之后,但雨还没下来,潮闷的热风刮过,山壑里树木众多有些暗,虫雀竭力嘶喊鸣叫着,蜻蜓飞得极低。 裴玄素把话说完之后,整个大院已经整装待发,大门被推开,他下颚紧绷,瞥一眼沈星,腿脚却像有意识似的一动,快步走到她身前,“走吧,我背你。” 再多的郁忿,泻了一半。 他对她总是极多极多的不舍的,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接下来要疾速赶路,而马匹昨天都丢了,得回关内才有。 裴玄素不想别人背她,他只想自己背;而且他一贯这种情况他都是自己亲自带沈星的,突然不带,会让人察觉两人有矛盾。 裴玄素不想别人背她,更不愿意下她的面子。 满腔的忿忿郁火,全因为他入骨入肉般死活深爱着她。 裴玄素站在门前的台阶前,微微俯身,徐景昌雷达般扫过来睁大眼睛,沈星有些不好意思,还是佯装自然跳上了他的背。 “嗯,好了。” 汤吉和老刘等人目送,裴玄素叮嘱过,黄幸屡一旦脱离危险,汤吉老刘立即将他送回关内,留下人手照应,两人归队,此刻纷纷送到大门外。 裴玄素一行人七八十人,直接从山壑另一边而去,不给小院那边暴露行踪,绕过了巴赫古大峡谷,从另一边擦过去,直奔大黑山。 现在倒可以直接从什山城进关了,但裴玄素也懒得和这些个人掰扯,暴露他的真身行藏。 热风呼呼的吹,这样的从半上午一直到傍晚。这样的夜晚,真的很像两人合力自大理寺大狱西侧门外的坊市侧把侮辱裴玄素母亲的牢头和百户杀死之后,他背着她一路在城中夺路奔逃的时候。 那时候沈星刚刚重生回来不久,心里想救他,但又下意识不敢太靠近,懵懂的两人最终还是手牵手在一起闯荡了。 填补上两人之间这份爱情很多的空白呢。 说来,两人前生相识是挺不堪的,根本没什么好的开头。 但这辈子有了。 沈星趴在裴玄素的背上,他甚至让她睡一觉,她朦朦胧胧还真睡了。在他的宽阔厚实的背上,她根本不需要担忧什么。 沈星刚重生的时候,其实经常梦中惊醒,她睡不好。 可现在不会了。 第525章 暮色四合,热汗淋漓,他波多日发髻有几丝的碎发在风中迎风掠动,玄黑湿热的武士服后领和肩背,沈星一颠她醒了,她脑袋侧靠在他的肩膀上,嗅到他熟悉新鲜的热汗味道,她忍不住动了下,把唇贴在他的后脖子皮肤上,无声亲吻了一下。 这份湿热滚烫,让她心脏都不禁轻颤了起来。 两辈子了呢。 她的裴玄素。 裴玄素一早就察觉她醒了,他特地尽量少颠簸,可地形原因,上纵下跃难以避免。 她呼吸一变化,他就知道她醒了。 高原上全速疾行一个白日,多少有些喘息和疲惫,她突然一个吻印在他的后脖子上,裴玄素整个人都炸了。 软软的唇触感,无声轻柔,凉凉的,裴玄素却抑制不住在想,她在亲吻谁? 她亲吻他的时候,心里想的究竟是谁?! 那个人前世也这样背过她吗?“他”比得上我吗?! 抑制不住脑海开了花,一刹闪过的无数念头,快炸了。 裴玄素深喘一口气,他忍不住又想,她在“他”的怀里也是这么温驯的吗? 答案其实他知道,是肯定的,也是否定的。从懵懂生怯到渐渐长大,从青稚女孩到青葱年华,他看见过两人无数相处和亲热的画面,她有时像愤怒的狸猫伸出爪子;有时又憋嘴装乖,开心过、愤怒过、委屈过、又争执矛盾过,无数的喜怒哀乐,百般的真实性情和相处。 那个人经历了她太多的岁月和时光,漫长得简直让他细想无法忍受。 而那个人却是一定要把她睡服的。 “他”不会示弱,病况阴郁,喜怒无常,却是异常的执拗和霸道,“他”用自己唯一的手段和武器工具,一而再再而三,反反覆覆,把她睡到服帖没有办法把“他”撕撸开为止。 这样手段很粗暴,但也足够的强悍有力。 “他”果然成功了。 直到死的一刻,沈星都没能离开“他”身边,相处像夫妻,她自己都不知道,但她却确实把心落在“他”的身上了。 裴玄素嫉妒得快疯了! …… 什山关,什山城内。 高子文郑密等人已经接讯裴玄素折返关内,并兵分九路,和他们抢着往五关三所以及西边军其余两大主营的消息了。 但同时,还有一个重要的消息! 那就是裴玄素的真身不知藏匿在哪支队伍之中,不知其踪。 这九路人马明显特地调整过的,表面看起来都差不多。 ——奔返内陆和其余西边两大的主营的官道就那么几条,想快,必须得走官道。哪怕在附近野地绕一段,但终归得回到官道上去的,大差不差。 在可以安排人手监控沿途官道的情况下,要捕捉裴玄素麾下人马的动向并不难——并且窦世安及唐盛等明面队伍也已经赶到什山地界,接到裴玄素的传讯之后,迅速不再伪装,立即分头也往五关三所和其余西边两大主营去了。 这先后疾速的多路人马之中,那监视官道的人手着意观察,却很快发现裴玄素把九路人马都调整过了。他们跟出一段,但时间还是太仓促了,观察不出来。并且过了官道进入内陆道路开始四通八达之后,对方很快甩掉他们,且有五路目前已经成功,他们的人被甩掉了。 那些跟踪的人手察觉了这一异常情况,觉得不对劲,立马就上报高子文等人。 高子文郑密已经快马出了城,他们本来意图跟上裴玄素并全程指挥的,闻讯当即眉心一蹙。 高子文也不是省油的灯,当年藏匿绥平王府和姚文广联手操纵监控了宗室的整个龙江之变的刺杀计划和后续的虎口关呼应计划,他嗅觉亦相当敏锐的。 高子文凝眉片刻,为什么裴玄素要藏匿真身?那必定是从黄幸屡处获得是什么重大消息了,该死的! 郑密说:“姓裴会不会私下离开了?”去做什么事情?! 高子文心念电转,黄幸屡生平到靖陵计划相关的重要节点,电光般一闪而逝,他倏地睁大眼睛:“不好了,有可能是霍家人!” 他们登时大急,立即取出最好的信鸽,飞鸽传书圣山海。 …… 玉岭西南麓,圣山海,东宫。 夜幕笼罩,凉风徐徐,万籁俱静中,碧瓦红墙的临湖东宫正殿仍灯火通明。 不得不说,这行宫确实是个好地方。明太子暂时不能往外再跑,他在圣山海行宫掌控朝堂换将和靖陵计划的明暗迅速进展,额头而耳侧的伤痂开始脱落,他在行宫待的时间久了,身体居然比先前好了一些。 在如今如火如荼内外炽烈的局势当中,对东宫而言,这倒也算个好消息。 明太子神色淡淡,端坐在太师椅上,平安脉诊完,心情倒也还不错。 他不在意生死,但他在意自己生命的长短,在彻底完成自己的夙愿之前,他可绝对不能死! 明太子起身入了书房,坐下,他迅速翻阅了朝中的与西路换将相关的政务明折、暗报,还有神熙女帝身边、永城侯府、寇承嗣水闸和西路的密报等。 期间,一个匣子呈上来,机械图的水闸头分解图终于做出来了。 张隆禀:“殿下,侯家叔侄正在进行最后的验算复算检查,预计今晚就能结束。” 但这个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水闸头的分解图终于完成了! 第526章 明太子沉声吩咐:“让张凤他们准备好,一旦复算完成,马上动身去新平县。” 张凤等人是早就准备好的,泅水和摸索机械的好手。当年水道和水闸的摸索正是由张凤等人完成了。张凤也是个高手,并且已经挂名暗阁了,但这次并没有西去或者去盯梢寇承嗣那边,正是这个原因! 水闸头拆解至关重要! 找到那依然未有头绪的兵符和秘钥可以说是明太子目前最重要的当务之急。 当然,只要水闸头一拆解,看到秘钥孔洞的形状,这个问题很可能就会立马迎刃而解! 明太子这些年,也曾猜测过,这个兵符和秘钥很可能是同一个东西。 书房大殿内的气氛一下子就亢奋起来,年轻的虞清和郑安都不禁面露喜悦之色。 然不等他们喜悦太久,殿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西边的急报又到了,这则密报让亢奋和喜悦的氛围顷刻一扫而空,变得沉凝紧绷! 明太子展开信报一看,脸色当即一沉:“霍家人?!” 明太子今日好消息连续得了两个,难得了露出了一点淡淡的笑影,刹那敛去,阴沉凌厉重新攀上眉梢:“马上去信高子文郑密,看上一封密信他们是否收到!” 虞清立即伏案,拿起一支笔飞速就写。 霍家有人没死,明太子当然知道。但和徐家蔺卓卿不同,霍家本应全部都是“死人”来着。霍家人逃出的痕迹被霍家旧部和黄幸屡等少数知情人反覆清扫,而霍家兄弟并不敢冒头,所以是杳然无踪的。 这霍家人信息是最少的,明太子也就知道霍家还有人跑了还活着,但具体在哪里根本没法查到。 一看高子文信报,脸色登时大变。 ——霍家人捏着西路进军预演图和整个大的水道水闸外观总图。 前者还好,明太子这些年已经根据得到的大小讯息拼凑出大致的还原图,并且做出了部分调整。 但后者,一旦落入裴玄素之后,那就意味着裴玄素将揭开整个靖陵计划的神秘面纱,并顷刻锁定水道的准确入口位置。 那怎么行?! 现在正在拆解水闸头的关键时刻,这是绝对绝对不可以的! 实话说,裴玄素太厉害了,这个明太子亲自挖掘出来的双刃剑,割手程度让他又怒又难言,果然不愧是明太子一眼就看中的,当年接触过后只有惊赏而挑不出一丝瑕疵的人。 裴玄素太厉害了,明太子不得不把这一点考虑进去,去重新调整了计划。 他必须一网打尽,包括裴玄素在内。 但这个计划再如何调整,也绝对没有预设过裴玄素这么快寻找到水道的真正入口! 西路已经撕破脸,在他拿到兵符和秘钥之前,绝对不能让裴玄素比他还快! 若是现在让裴玄素找到水道入口,裴玄素就很可能会和正在拆解张凤等人迎头碰在一起了! 这当然不行! 虞清快速书写,写好之后,立即呈予明太子过目。明太子迅速扫视,加盖了私印和暗号。虞清飞速奔了出去,立即把信鸽放飞出去,并连发了三封。 ——明太子手上,有神熙女帝放在东提辖司的其中一个暗子,并且这次随裴玄素一并西去了。 神熙女帝年纪不小了,之前重伤又一度垂危,并且移驾到玉山行宫之后,她再怎么掩饰,也病过了几场,并因此罢免了朝会。 神熙女帝很强势也很勤政,过去十四年里,几乎没几次因为圣躬违和罢免过朝会。 今年加起来的免朝总和,比过去十四年还多。 特别是太初宫一些相对核心的人物,他们经常谒见神熙女帝,知悉得更多。 嗅到猛虎暮年气息的人,比想像中还多。 这其中有像窦世安唐甄等私下忧心,却加倍竭力以和东宫决一死战般的心态去办差的,这占据了绝大部分。 但当然,也有心思浮动,暗中摇摆,想脚踏两条船的。 这虽然不算很多,但也确实有,不过也不是所有有心思的人都敢付诸行动的。 但付诸行动的人有吗?当然也有。 明太子盯着太初宫已多年,一连串目标明确的猛攻和接触,他近来也确实拿下了一些人。 其中甚至有神熙女帝比较近身的。 所以相较从前而言,最近明太子对神熙女帝身边的消息知道得越来越近。 这个神熙女帝放在西提辖司中的一个暗子,就是这么来的。 从前高子文等人是不知道的。 作为一个上位者,哪怕再心腹,当然不可能让底下人知悉全部的私密和筹码。 原本这个暗子传递的消息是单一联系传送的,专人接了消息之后,直接送回圣山海。再由明太子这边再递往其他人手中。 但这个明太子也确实是个当机立断之人,裴玄素出京畿赶赴西疆的第二天,他思忖过后,直接就把这个暗子的联系方式给了高子文。并安排高子文接过那个专人的位置,直接和暗子联系,以及必要时可自行下令。 圣山海太远了。 所以高子文的最新一封密信猜测霍家人,一接到,才有明太子的——“马上去信高子文郑密,看上一封密信他们是否收到!”的询问。 算算时间,应该刚好交错。 高子文发信前后,他就该接到明太子关于东提辖司暗子的联系方式以及便宜行事的命令了。 第527章 神熙女帝非常忌惮裴玄素暗中行事,这把利刃的割手之处神熙女帝心里也清楚得很,所以她在裴玄素出京之前,专门强调了不能再次甩脱监察司,还有人也得多带些。 那个暗子一直都在裴玄素暗子西行的队伍之中。 西出关外没带暗子,但带了监察司赵青。 重返关内人手重新聚拢分配,神熙女帝的暗子又回到了裴玄素的身边。 想必暗子都已经往外发信了。 这个时候高子文联系暗子,必然立即得到裴玄素的真实行踪! 并迅速猜度裴玄素的意图。 若真是霍家人,那就抢先在裴玄素前头,把这个霍家人解决掉! …… 什山城东郊。 高子文确实刚刚发信不久,正满心焦灼间,就接到了明太子的亲笔书信。 登时如同三伏天喝了一瓢冰水,霎时精神大振! 那还等什么? 高子文立即联系了专人,并迅速联系暗子,他果然成功得到了裴玄素的真实行踪。 裴玄素并没有私下离开,他藏身于兵分九路的其中一路之中,正望东南方向而去,目前已经过了出了什山州,进入松山州。 “松山往东南,可以去宴州卫、青蜈关,还能拐东或北,去合州卫和青阳关。” 疾速马蹄,他们当天中午悄然逼近裴玄素一行,马背上都没有停下来,摊开舆图颠簸着看,高子文郑密两人神色凌厉而紧绷。 裴玄素目前身处奔赴宴州卫的队伍里,但他是否真的就去宴州卫,高子文郑密两人并不怎么相信。 高子文几番忖度,有一个重要猜想,裴玄素藏身九个队伍,难道霍家人身处五关三所之中?! 那可就真的是大隐隐于军了。 也还真是相当有这个可能啊! 高子文森然凌厉,志在必得:“传信过去,消息不要停!我们必须赶在裴玄素之前,截获他的真正目的地!” 一旦根据裴玄素的行为,判断出霍家人很可能藏身军中,那接下来就简单了! 霍家当年跑掉的是两个毛头小子,算算年纪,今年一个三十,一个三十三。年龄可以伪造,但相貌面目在那摆着。高子文和姚文广等人跟着西路部署多年,对各关各卫的将领研究了很长的时间。 只要一旦得出裴玄素的真正目的地,估计他和郑密就能马上把这一个或两个霍家人揪出来! 有几个嫌疑人也没关系,非常之时,宁可杀错,也绝不放过! …… 一场至关重要的无声较量已经在进行当中。 明太子的触须伸进了神熙女帝的暗子,这是一个太初宫这边的人哪怕明知,都忌讳着不会去防备的地方。 包括裴玄素。 神熙女帝在东西提辖司和宦营放有暗子,昔年赵关山知道,裴玄素也是知道。当日赵关山阻止裴玄素冒险去救他,决定牺牲自己,也是利用了一把这些暗子。 赵关山临终前,将他知道的皇帝暗子名单私下给了裴玄素,有四个。裴玄素重启东提辖司并出任第一任督主之后,人员变更之间,他自己也发现了一个。 一共五个。 这次西去,带了两个。 神熙女帝的忌讳和临出京畿在含章殿的那番话什么意思,裴玄素当然听懂了。 他如神熙女帝所示意的,多带了人,也顺势把两个他知道的暗子也放在里面了。 现在还不到他挣脱掣肘的时候。 只寄望,挣脱掣肘的一日已不远矣。 这个暗流涌动的夜晚,裴玄素一行沿着车流仍不少的驿道一直走到三更,才直接找了驿道旁不远的树林子停下来,就地休歇。 刚刚自高原下来,自除了京畿之后就一天睡不过两个时辰,抵达什山州之后更是连续两天多没合过眼,关外高原上顶着高原反应了一刻不停的疾奔厮杀,大家都已经濒临身体承受的极限了。所以进关分队之前,裴玄素特地吩咐过领头的陈英顺等人,急赶同时要注意适当休息。 进关东进之后,热得没那么可怕了,松州刚刚下过雨,潮热中终于有了一丝夜的清凉。 三更左右,裴玄素下令找地方休憩。 踢踏的快马,这边夏日戴幂篱和遮阳面巾的几乎人人都是,裴玄素遮掩自己身份游刃有余,夜深后,三五成群的商旅直接在驿道旁休憩停下,黄土驿道人车渐渐稀疏,到基本没有。 这种情况下,裴玄素一行也没有继续赶路,找了个地方休息睡下。 驿道两边好些的地方基本都被占了,他们也没往了里头挤,走远一点,找了初山麓下一处树林停驻。 黑魆魆的夜,夜虫嘶鸣和远近小兽走窜零星,傍晚刚下了雨,这树林条件也一般,地上平整的石面很少,相对较平的泥地都东一块西一块窄的,大家先后抽出马鞍的油布,撒了蛇虫药,就躺下来了。 裴玄素无声走了一圈,回来到沈星已经躺下了,她附近远近睡着徐芳张合邓呈讳徐景昌等等人,地方狭窄,加上在外面,他也就没往她身畔挤去。 裴玄素望了她那边良久,没忍住过去,俯身给她拉了拉徐景昌解下来罩在她头上和手露出的位置挡蚊虫的外衣,徐景昌睁开眼睛,见是裴玄素,他口型喊了声:“小姑父。” 裴玄素点点头,两人都没说话,裴玄素蹲下捏了捏沈星的大腿,肌肉不是很紧。现在沈星都渐渐适应了时不时的高强度奔波,不复最开始那时和他一起狂奔之后次日根本走不动的情况。 第528章 裴玄素心里种种情感颠簸来颠簸去,心里就是在意得不行她,最后扫了几眼清过的草丛,没见蛇虫,雄黄粉撒得也够多,最后摸了摸她的发顶,这才由蹲着无声起身。 冯维已经把不远处的一处草丛清理干净了,杂草荆棘割去拔取,撒上驱虫雄黄粉在半湿的泥地里,而后铺上马鞍后挂着的油布。 裴玄素回来,在油布上坐下,侧头望了沈星那边一眼,对冯维孙传廷贾平等人道:“睡吧,除了必要轮值的,抓紧休息。” 不用脱外衣靴子,他直接往油布上一趟。 大家都很累,除了必要值夜的岗哨,所有人的很快进去了梦乡,赵青楚元音那边也是。 雨后积云仍在,今夜不见星月,树林里黑黢黢的,万籁俱静,只有虫鸣兽走合高低的呼噜声。 裴玄素合衣而睡,他不打呼噜,也没受大小呼噜声的影响,疲惫让人很快进入深眠。 只是他今夜,又做了那梦。 梦中他意识穿过重重灰色雾霭般的屏障,来到了一处夜晚点了烛火的大房间中。 那个人一身殷红如血的蟒袍,二十三四的年纪,成熟的阴柔凌厉的艳丽面庞,但此刻脸色惨白如纸,神色骇人的惨然和嗜血,衣袖和前襟点点红梅,却是他吐的血,人正斜躺在紫檀长榻上。 描金翼善冠不知所踪,长发披散凌乱,终年阴霾不化的那双丹凤目,充血一片,渗人也骇人到了极点。 “他”榻前跪了张韶年贾平冯维等人,后者俱目眦尽裂的模样,他们手腕缠了一条白麻孝带。 画面突然一抖,然后多个画面闪现。 裴玄素很快知道怎么一回事了! “那人”的父母义父义父母和胞兄骸骨,还有被他误杀的裴家人的骸骨,悉数被高子文等人起出,用作要挟,而后竟挫骨扬灰! 这种极致直冲天灵活的愤怒和巨恸,裴玄素甚至能感受了画面传递而来那种战栗般的疯狂,连心脏都抽搐的感觉! 紧接着画面一闪,是一个激战遇险的画面,梁彻飞身一扑,重重挡在“那人”面前,长剑刺穿梁彻的心脏,重重抽出,热血喷溅而出。 “那人”和韩勃陈英顺等人目眦尽裂,但来不及说一句话,梁彻深吸一口气,扑倒在地上,气绝死去。 梦境的画面是那样的凌乱血腥,梁彻猝然倒地之后,暗了大约几息,慢慢亮了起来。 这一次,画面变得宁静温缓了很多。 画面中的“那人”,年纪又大了一些,二十五六的样子,眉峰像刀锋一般的凌厉摄人,一身殷赤蟒袍,无声立在窗槛一侧。 这是宫外的权贵人家宅邸的房舍,屋内紫檀木桌椅几案,黄楠木门墙窗牖,杏黄烟红云锦垂帷,大红猩猩绒织锦地毯,很大的房间,珠帘深深,摆设简洁又华贵。 男性风格的底子中,又放了一些散碎年轻女子会喜欢的小东西小摆设,后者随意摆放,却无人去动,好像一直等着人再来摆弄它们。 裴玄素终于见到了前生的沈星,正常穿戴的,她一袭厚厚锦缎的杏金色曳地宫裙,凤钗只戴了一支,眉目婉约拢轻怅,很斯文的站姿,冬季缎面夹棉宫裙看起来格外厚重,衬得她脸很小,看起来添了几分年少羸弱的样子。 她有点不高兴,站在另一边,侧头不看“那人”。 “那人”走上去,两人说了些什么,又拉扯了一阵子,最终拉扯成为那人的强势拥抱,“他”俯身亲吻她,气息咻咻之中,她脚步凌乱,被“他”带着到了罗汉榻边。 这是个白日,且窗槛半开,她不愿意,可挣动间“那人”直起身把窗户关了,她的挣动终于缓下来。 这个视角是在床榻的榻头外一丈,镂空的紫檀榻围和三尺宽的插屏和方几,几上零碎的珠串等琐粹摆设挡了一半。她躺在榻上,“那人”上手,一件件杏金色的宫裙和配饰落地,最后,只在榻围看见雪白的里衣披散的乌色长发满枕。 “那个人”起身把床头侧的一个乌木匣子取出来,拿出属于“他”的物件。 他俯身,深深吻上她的唇,手滑下去,扯开她里衣的衣带,已经将要探进去。 日光自槛窗洒下,室内气氛氤氲,急速攀升的似火温度。 接下来,“他”要对她做那种事了! 裴玄素心里很明白。 “那个人”艳丽阴柔的凤目和眉梢之间,居高临下转目扫视,裴玄素却总觉得“他”仿佛看见自己,又仿佛并没有。 裴玄素一颗心仿佛被油煎着似的,他自虐地一瞬不瞬看着,却意识都仿佛拥有了激烈的情绪,在拚命抗拒,不想“那人”继续做下去! 可“那人”的手已经滑进衣襟内,迅速露出一袭雪白的肩臂和鲜红的兜衣,“他”狠狠咬在她的肩膀上,她痛哼,“那人”就像一头阴暗沉沉的公狮,已经半跪置身于她的双腿之间的位置。 “撕拉”一声,雪白衣帛被拉开,衣带断裂的声音。 裴玄素剧烈挣扎着,然后,他终于惊醒了! 深夜,黑魆魆的树林里,他霍地坐起,身侧是个大树根部树干,他剧烈喘息,重重一拳打在那个树干上,整个树干都颤了几下。 身侧冯维邓呈讳和贾平几分已经惊醒了,立即翻身而起,低声:“主子/督主!” 裴玄素目露扭曲之色,嫉妒让他快疯了,但他可没忘记先前前半截挫骨扬灰和梁彻之死的梦境。 第529章 梁彻之死倒还好,现在已经不一样了。 但挫骨扬灰,他先前梦过一点,知道有这回事,沈星也私下和他说过。裴玄素已经命人暗中他父母、义父张夫人、裴祖父,以及东西提辖司内中高层人物的亲眷和亲人骸骨等都私下转移了,已不再原地的坟茔里了。 包括前宣平伯府的裴家人,裴叔父婶婶和两个堂兄弟——这些人前段时间已经悄然出狱了,神熙女帝给的小甜头之一,都是庶民。裴玄素没见,但抿抿唇,让人安置到隐蔽的地方去了。 一梦惊醒,现在看来,还是不够保险啊。 韩勃睡在不远,也醒过来了,一跃无声过来,低声:“怎么了?” 裴玄素吩咐韩勃和冯维:“韩勃你挑个心腹,还有冯维传信陈元,让他马上安排人回京找杨慎!” “吩咐让人,分几个人手,马上去眷村,把先前安置好的骨骸和坟茔都迁走,迁到南方去,走水路,暂迁到曲州去!姓裴那家人也一并迁过去。” 韩勃冯维一愣,惊疑对视一眼,但都没有废话,立即就去了。 深夜的树林黑黢黢的,但裴玄素眼睛非常利,他沉声吩咐着,然而他一翻身坐起之际,却倏地望见稍远一些的树丛之后,有个人影在那边猝回头一下,晃眼有些惊慌的样子。 ——那边树丛是溪水下游,大家稍稍擦洗,顺带解决人有三急,就在那边。 夜半起来小解,也属正常。 但那人身份有点特殊的,他是神熙女帝的暗子。 慌什么慌? 他监视传信,就连裴玄素看见了,也都只会当不知道。 但人一瞬间反应最真实。 几乎是闪电之间,裴玄素倏地一动,几个纵越,人已经立在那树丛边和那人的一侧。 深夜无声,万籁俱静,裴玄素眉目陡然锐利,单手闪电般钳住那人的后脖子。 后者大惊失色,然不等他以神熙女帝的暗子的身份去设法斡旋,裴玄素已倏地俯身,拨开他刚刚离开的那个草丛。 裴玄素很快在潺潺小溪侧的石头缝隙里,发现了一个蜡丸。 捏开一看,上面详细写着其根据白日所见所闻,判断出裴玄素要走的方向。 一整天都在一起,着意观察,还挺准的——“应是,瑕州蜈山关大营。” “你观察能力挺不错,难怪被选中遣来东提辖司。”被神熙女帝遣来当暗子。 但作为神熙女帝的暗子,传信内容不应该是这样的。 ——并且,实际上,神熙女帝来之前,已经把暗子诸事交到赵青手里。赵青也会传信,暗子要先把信交给她的,这样一起传信少了掣肘和麻烦,会方便很多。 这个暗子,很明显已经背叛了神熙女帝,成为明太子的人了。 几乎是马上,裴玄素眉目一厉,他冷声喝令大搜营地,搜每一个人的身,以确保没有第二个明太子的暗桩在! 黢黑夜色里,他语气森然,神色凌厉到极致。 真了不起啊! 只差点一点,就暴露了霍少穆了! 但这样看来,霍少穆确实很重要啊! 整个营地顷刻大动,所有人都苏醒过来了,赵青几个起落飞奔过来,一见这人和纸条,她脸色勃然大变。 她不禁和裴玄素对视了一眼,后者眉宇凌厉,而赵青也是铁青的脸色。 两人都同时想到了一件事——神熙女帝年纪大身体看着不好,身边有人心思浮动,明太子的手已经能伸得这里了! 发现了一个暗子。 那还有其他吗?不仅仅东西提辖司,太初宫这边甚至玉山行宫内,只怕还有被渗透的。 裴玄素眉目森然,赵青骇怒交加,两人不约而同,立马亲笔手书一封,放千里飞鸽传讯往玉山行宫去。 …… 玉山行宫。 神熙女帝在睡梦中被惊醒,一看密报,简直惊怒交加。 当下再也睡不着。 整个含章殿内寝灯火通明,神熙女帝寝衣外仅披了一件薄披风,来回踱步,眼神凌厉。 究竟还有谁?! 这可是一件震骇到了极点的大事。 神熙女帝连夜把御前的人换了半数,还有不少军、政方面都做出了大调整,还有司礼监。 当夜,不少眼线的骤断。 圣山海内,明太子一大早起来,他心当即一沉:“不好,高子文失手了!” 他立马意识到,西提辖司的暗子暴露了。 明太子脸色不禁大变,赤脚踱了几步,恨道:“裴玄素——” 明太子思维极其敏锐,直觉超准,几乎是马上,他下令:“传信张凤,让他们尽快赶到新平县,以最快速度把闸头拆卸完毕,看清锁孔!” 他咬牙切齿。 西路军可以转暗为明,唯独兵符和秘钥不可或缺,绝对不能失手! 为防夜长梦多,得尽快把水闸头拆卸完毕! …… 在抓获了问题暗子之后,裴玄素立马意识到,这个霍少穆能提供的信息很可能比想像中的还要重要。 这时候已经是黎明前夕了,折腾一番,所有人毫无睡意。 裴玄素佯装不知暗子之事,直接按司规处理了那名掌队暗子。他毫不迟疑,立即动身,改装又迂回行走,确定甩掉了尾巴之后,直奔瑕州的蜈山关大营而去。 第530章 霍少穆今年三十,任中层将领已经多年,已经娶妻生子了。 恨意不是没有,但活着的人更重要,在族叔霍平和前旧部叔伯蔡世荀的退役前的反覆规劝之下,他已经决定将过去埋葬,当好“陈永禹”了。 为此,他再三挣扎之后,在好友孙维闵的来信劝说之下,决定放弃坚守,成为沉默附庸的一员了。 反正神熙女帝和明太谁胜谁负也好,他只是个不起眼的中层将领,谁胜他最后站谁。 被裴玄素等人找到,雷霆霹雳厉喝之下,没有办法否认了,霍少穆最终抱头崩溃。 他给裴玄素沈星一行提供了三个重要信息。 第一个,这个水道口,有可能在浔江上游的龙口县到新平县一带,又或者芜江下游的永州济北县至谷州的上泗县一带。 ——前者这个,也是蔺卓卿当初说过的浔江的那个大湾。并且裴玄素已经命杨慎带人往那边尝试小心打探去了。 霍少穆哑声:“西路进军预演图和水道水闸外观总图不在我手里,在霍少成手里。你们知道的,我只是婢生孽子。” 霍家和徐家蔺家都不大一样,曹国公霍永安相当风流,妻妾外室一大堆,嫡子庶子无数,内宅水深火热。 当年,如果霍少穆若不是个没去过西路的不起眼纨绔,顶替活命也轮不上他。 果然如黄幸屡所说,这霍家兄弟俩是不和的。上行下效,霍国公的儿子们也大多荤素不忌,霍少穆和霍少成那一房当初是有仇的。 不过最后只剩下兄弟两人活下来了,另一种意义的相依为命,关系就变得密切但也没有完全变好,这些年没见过面,但彼此如果有大的现状变故,都会送信知会一声对方。 “你们要保证,不伤他的性命!” 裴玄素挑眉:“那当然,这是将功赎罪。”他瞥一眼蔺卓卿和徐景昌,“徐家蔺家都一样。至少当个平民是没问题的。” 霍少穆就是看见了蔺家和徐家的人,心里才信了大半,他很快说了:“霍少成在东都,”这兄弟两人,一个隐于军,一个藏身京城,不得不说,还真是大隐,还真没人能想到。 “他原来在延福坊的尚民大街与鸡尾巷相夹的位置,开的装裱铺子。现在不知铺子还开不开,但他肯定就在那一带,因为他没有送信给我说离开。” 兄弟俩当初在礁州约定,若有什么大事,就给对方送信。 虽然语气不怎么样。 但今时今日这个家破人亡的境地,若牵涉生死,肯定要马上告知对方让对方逃跑的。 这些年,霍少穆除了轮调都在军中,而霍少成辗转去了很多地方,都有去信告诉霍少穆。 反正霍少穆若送信去装裱铺地址,霍少成肯定能收到。 “这些年,他似乎很不甘心,一直辗转去了很多地方,直到近年才在东都停下来。”不甘心也没什么大用。族叔和蔡伯父都私下去劝过,一直到霍少穆成家,霍少成应是无计可施够了,才终于渐渐消停下来了。 上述霍少成的大致地址和两图确实在其手中,是第二个重要消息。 至于第三个。 霍少穆是在轮休回家的路上被他们堵住的,一身紧窄的灰蓝普通武士服,心腹近卫都已经遣了出去。 茶室的房间里,他视线转向一直安静坐在裴玄素身侧的沈星:“我知道你二姐二姐夫被关在哪里。” 他视线转向裴玄素,又瞥了一眼另一侧明显是监察司的端靖郡主赵青,他对裴玄素道:“徐妙卿夫妻很可能知道水道和水闸地址消息,因为他们俩来找过我,言语中,隐隐有这方面的刺探之意。” “你们去救徐妙卿夫妻,很可能得到消息比找霍少成还要快些!老十八这人从小心眼子多,他很可能不在装裱铺子的。” 得费些心思和时间去找。 霍少穆望一眼一直安静坐在裴玄素身侧的沈星,还有沈星斜后方站在门边韩勃身侧的徐景昌,安静乖巧的少女,有种历经风雨后努力坚强和坚韧的感觉;很高很瘦,介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年轻人,眉目青稚未褪尽,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但听说已经在暗阁很多年了。 说来可能有人不信,但确实事实,霍家太多房太多算计倾轧,家变之前,霍少穆长到十六岁,他从小得到的关怀和温暖,除了他的姨娘,也就徐家和蔺家的兄弟姐妹们。 徐、蔺、霍三家本就是开国功勋同袍,过命的交情,后又同驻西线,利益和各种相关,关系就更加紧密了,三家一直都是世交。 各种宴会和私下的游玩,霍家的兄弟姐妹各种往死里坑他踩他害他,鄙夷他,嘲笑他,要么就不管不问不看。 是徐家和蔺家的哥哥姐姐和同龄弟妹跑过来,皱眉赶走那些欺负他的兄姐弟妹,把他拉起来,带他换了衣服,补上祸事,还还带着一起玩。 徐妙卿小小年纪,就蹲在地上对着他唉声叹气,各种小大人说罩他,还从零花银子里抠出一些给他改善生活,甚至还摇头晃脑跑去找祖父说,霍家的小哥哥太可怜啦之类的。 后来也是因此,他那祖父稍稍整顿一下后宅,让他们这些不受重视的庶出子孙的生活因此好过了一些。 当然,徐妙卿也不仅帮他,每次和霍家孩子出来,她总是十分忙碌摇头晃脑,荷包大出血。 第531章 霍少穆不是得徐妙卿帮助最多的,但他感激于心,他永远记得那个眉心点了个红点,红缨枪舞得舞舞生风的英气小少女。 后来徐妙卿夫妻来找他,霍少穆没法把两图相关事情往外说,但他也一直惦记着这件事。 然后,因此,可能霍少穆是第一个怀疑徐妙卿夫妻不是牺牲而是失踪的人。 这些年,他努力发奋,不再纨绔,手下也积累一些心腹的人手和商队。 他一直关注徐妙卿夫妻,徐妙卿夫妻失踪,他是当时得到线索最多的,他足足查了几年。 霍少穆很早就猜测明太子可能有出山的意图了。 这几年努力查探下来,还真被霍少穆这个出其不意的人,查到了一些相关的消息。 霍少穆说的那两段是事实,而私心里,他也希望借裴玄素赵青等人之手和太初宫的势力,能尽快救出徐妙卿夫妻。 霍少穆最多是查,他没这个能力救的,且他也只是刚刚查到。 沈星腾一下站起来,“我二姐二姐夫,真的?!” 她一直安静听着,拿着笔摘抄,一下子,连砚碗都撞翻了,她神色霎时变了,一时不可置信。 二姐二姐夫的准备消息,来得是那么突然。 她没有一点心理准备。 沈星心跳漏了一拍之后,彭彭狂跳起来了。 真的吗? 她真的能救二姐和二姐夫了吗? 徐景昌也一刹那激动,几乎抢步上前,但被韩勃一手拉住,韩勃冲他微微摇头,徐景昌这才按捺住激动,勉强站在原位。 “是的。” 霍少穆点头:“我上京述职过,她认出我了,后来辗转来西南找我,和我打听一些旧事。” “其中,有当年浔江上游的龙口县到新平县一带。我听她的口气,我感觉她似乎知道更详细的水道入口地址。” 因为霍少穆是知悉内情的人,所有有些打探,他一听就品到了。 “你们如果想尽快知道水道入口,可能去救她,会找比霍少成还快些。” 这句话霍少穆已经强调了两次,他不能再说了,于是扯过方桌上的纸和笔,在上面写了四个地址,“这四个,都是明太子暗地里的私牢地址。” 一个杜阳东的兴平县,另一个在宾州,还有一个在京畿北出的泰州,最后一个则在京畿南的远郊,很靠近圣山海的行宫地点。 霍少穆把纸推过去给沈星,这四个私牢地点,都是这些年他为了徐妙卿夫妻的事,跟着线索苦苦追查到的,“都是大致位置,我不确定具体哪个门牌,但我手下人确切查到那里曾经关过不少明太子的囚犯。” “还有一个是杜阳卢府后面,不过已经被你们捣毁了。” 霍少穆对沈星说:“你二姐二姐夫现今就囚禁在最后一个,京畿南远郊民宅,距圣山海不远的那个!” 说来还要感谢裴玄素和沈星在杜阳那次,明太子紧急转移囚犯,又火速赶回圣山海,仓促之下,才让霍少穆的人远远坠着,出其不意的一路人,才成功跟到京畿南郊去。 霍少穆的人得到确切地址之后,也实在没法营救。霍少穆已经在考虑,要不匿名给沈星送信了。 因为沈星现今跟的是手掌东西提辖司和宦营、太初宫核心神熙女帝的股肱心腹的当朝第一权宦裴玄素,已经圣旨赐婚了。 沈星立即将纸笺接过来了,她低头看了,又拿眼看裴玄素,还有赵青。 裴玄素瞥了纸笺一眼,又瞥了赵青一眼。赵青视线则从霍少穆脸上移开,看沈星和她手上的纸笺。 沈星心念微动,想了想,她抄了一份,徐芳接过来,过去递给赵青。 赵青垂眸看了看,折叠掩下。 楚元音站在赵青身后的女官最后排,她微微抬头也想看,但赵青身体遮挡和迅速掩下的原因,楚元音并没有看到。 裴玄素看霍少穆,后者该说的已经说完了,裴玄素淡淡道:“你可能会有危险,我安排几个人伪装近卫保护你。另外,我留下一队人在瑕州,必要时,你可能需要带家眷暂避离开。” “此事本司会如实陈折上奏,你将功补过,或许,可能会恢复原本姓名。” 霍少穆对此没有意见,并且听到最后一句,还有些激动。 裴玄素就心知,这霍少穆说的是实话。 赵青也是。 ...... 霍少穆很快从茶室离去,后门离开。 屋子里就剩下裴玄素的人和一行七名赵青等监察司女官。 不包含沈星和梁喜。 不过包括了元嘉公主楚元音。楚元音身后站着她的两名男性心腹太阳穴鼓鼓的高手。 ——楚元音名义上也是监察司女官,她也不知给出神熙女帝什么利益条件作交换,除去高原反应实在不行没出关,一路上赵青都有带着她。 沈星拿着纸笺,有些紧张看了眼裴玄素。 裴玄素面上不露声色,但他马上招手赵怀义附耳过来,低声吩咐两句,冯维和赵怀义立即出去了,两人一明一暗,立即遣人回东都去刮这个霍少成去了。 裴玄素把纸笺折叠,放在方桌上,他对赵青道:“既然如此,我们先去京畿南郊,把这徐妙卿夫妻救出来。” 要是其余人和事,他毫不迟疑就自行下决定了。 但涉及沈星和徐家,他不免多一份谨慎迂回,难得第一次咨询赵青的意见。 第532章 以防徐家人被告黑状。 圣旨来之不易,但帝皇手松手紧甚至反口也就一念之间。 他自己在刀尖上行走,却尽可能不想带着沈星和她身后的徐家。 赵青沉吟不语。 她忖度,裴玄素明显是有私心的,但这也确实是个最优选择之一。既然霍少穆这么说,相信他一家大小,不敢无的放矢。 赵青瞥一眼裴玄素,后者黑色窄袖武士服,银簪束发,天庭饱满地阁浑圆,剑眉和一双丹凤目凌厉如刀锋冷电,端坐不动声色之间,几分阴柔又城府深沉的威势摄人。 赵青也算很有能力的人,但她已经明显有竭力亦钳制不住对方的感觉了——出行宫之前,神熙女帝特地叮嘱过赵青私下必须盯紧裴玄素。 赵青瞥裴玄素的同时,自然也望见了沈星,她眼珠子微微一动,沈星眼巴巴看着自己。 种种考量,最后目光落在紧张手心都出了汗的沈星身上,赵青瞥过沈星,最终才收回视线:“那就按你说的办!” 赵青起身,长靴一转,快步出了茶室。 裴玄素一声令下,速度非常快,他们抵达绣水大码头的时候,船已经在等了。 一路都是快马,沈星都没顾得上说话。 终于在码头不远的小树林侧翻身下马,分几拨人往大船迅速而去。 站立的一会儿,沈星望了一眼后面各自收拾伪装的同僚们,她小声对赵青说:“谢谢你赵姐。” “我不是为了你。” 赵青硬声,回头望了一眼亲信女官们和楚元音那边一眼,呼了口气,她低声:“你下回别跑过来和我说话了。” 是对公考量,也确实有对沈星的私人情感。 赵青虽是郡主,但她从小没了母亲,父亲不敢不重视她,但父女真实情感也就一般。她很能理解从小家变,没了家人的沈星,此刻的急切和渴望。 但赵青现今和沈星各自立场,沈星下次别跑过来了,因为赵青不能有徇私嫌疑,这对彼此都不好。 赵青很严厉盯了她一眼。 沈星说:“我知道。” 她穿了增高鞋,遮阳巾一挡,不需要怎么伪装了,她也是见大家都躲进小树林里整理跑远了,她才说的。 赵青拉沈星避进一棵大树后,也没什么好说的,最终拥抱了一下,赵青低声:“会好的,好好干。” 沈星:“嗯!” 裴玄素一直留意着沈星,他扫视四周,这个角度他也望见赵青和沈星在大树下拥抱了一下的隐约身影。 然后沈星很快就从那边大树后出来了,裴玄素本以为她会第一时间跑过来和他分享喜悦的,以前都是这样的。 但谁知,沈星跑出来之后,却第一次跑向后方的徐景昌那边了。 她和徐景昌握住彼此的手,尽力表现平静,但彼此对视一眼,那种激动和紧张期待,尽溢眼眸和神态间。 裴玄素已侧转过身,掌心也松开,下意识迎接沈星跑过来的。 谁料却落了个空。 他提起的心绪不禁往下一掉,裴玄素突然意识到,……有了家人的沈星,自己好像不再是她唯一关系最亲密的人了。 这个感觉非常不好受,落差也很大。 因为滚滚红尘无数颠簸,两人互相偎依,互相扶持,只有彼此在身侧。 裴玄素不是铁人,他也有脆弱和心理依赖。他把这一面,全部都放在沈星身上。 好在是徐家人,不是别人。但仅此而已,他突然之间,心理落差也大得很不好受。 韩勃用肩膀碰了他一下:“喂,你不会是嫉妒我三妹妹有家人吧?可不兴这样的!” 要说近日裴玄素的情绪波动,除了冯维他们,韩勃也察觉一点儿。因为韩勃不是外人,裴玄素没刻意掩饰。 韩勃知道他和星星又有点闹别扭的样子。 在韩勃看来,沈星脾气真的很好很好,柔软又体贴,但凡有别扭,肯定就是裴玄素不对的。 他自觉是沈星哥哥,一直想找个机会发作,好警告一下裴玄素可不能欺负星星,这不,机会来了。 裴玄素心情正不佳,不愉快简直层层叠叠,他阴着脸韩勃这些讨嫌的家伙一眼,“滚,别和我说话!” 不爽就骂,反正韩勃也不是别人。 裴玄素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韩勃:“喂,喂!……” 我还是不是你兄弟了?咋好端端就骂人了呢,他话还没说完呢。 韩勃说着要追上去,韩含赶紧一把拉住:“您明知督主不高兴,您凑上去干嘛了?” 韩含韩束几个赶紧劝住:“您就别操心了,咱督主哪里舍得欺负星姑娘了,您别乱掺和行不行?!” 别越搅越乱,您可不是这方面的人才呐! ...... 裴玄素登船的时候,心情还很差的,直接进了顶层最大的舱房了。 这是他和沈星的房间。 船行东去速度最快,绣水大河一路直抵京畿北岸,连换航道都不需要。 决定先救沈星的二姐和二姐夫之后,裴玄素毫不迟疑,立即率人以最快速度往瑕州的水陆大码头快马赶去。 适逢夏汛,江水暴涨湍急,瑕州和关中地势高差落地也够大,八百里之遥,估计一日就能到。 这一路大家都很累,几艘大船先后起锚迅速汇入江心,裴玄素下令,除去必要值守之外,其余人抓紧时间休息补眠,因为抵达京畿之后,很可能还有一路的硬仗。 第533章 ——若是能顺利从沈云卿夫妻那里得到水道具体位置信息的话。 顶层舱房,裴玄素把护掌和束袖都解下扔了,吩咐两句挥退冯维孙传廷,沉着脸把大小的明报暗报都浏览了一边,而后又写了给神熙女帝的密折,让冯维发出去。 他心情是很差的。 但偏偏随着沈星快步跑回房,和他分享喜悦和紧张的心情,又奇迹般很快就阴雨转晴了。 蹬蹬蹬的脚步声,裴玄素一眼就听出是她,他正拿着几分重要密报重新细看,垂眸思忖,一听见她的脚步声,就情不自禁把密报一把掷下,站起身侧转头。 “二哥!” 沈星推门回屋,很激动很激动飞扑上来,裴玄素本来一肚子沉郁的,他想来都不是个多大度的人,尤其涉及沈星,半步他都不退的。 可门一开,她的笑靥,然后就是一个飞扑,扑进他的怀里。 裴玄素赶紧接住她。 随着她这个动作和笑脸,银铃般的声音,他一下子就不禁阴雨转晴,“你小心些。” “你不是去找景昌了吗?怎这么快回来?”他到底还是瞥了她一眼。 沈星说:“说完了,就回来了呀。” 她被裴玄素接了个满怀,想起什么,赶紧嗅嗅自己的前襟:“是不是很臭?” 都多少天没洗澡了。 孙传廷已经带着人抬水进来了,等他们出去后,隔间热气腾腾的水雾从帘子后溢出,沈星赶紧说:“二哥我要先洗!” 陈元等人办事相当有效率,连换洗衣物都有了,虽然不算很贴身,但大小差不多。 沈星赶紧拿着她那身小的男装棉布成衣,跑进去了。 半晌,她从门帘子伸个脑袋出来,脸颊蒸红,小声:“你不许偷看。” 这么这么长时间了,沈星一直很担心自己做不到的,但终于,在猝不及防的时候,她得悉了二姐二姐夫的真实被囚禁位置。 其实霍少穆那张纸,带给她不止一种情绪,但诸般情绪翻转压下后,是几乎泪流满面的激动和喜悦,尤其是和景昌说话之后,沈星此刻的心绪几乎全在这个事实上了。 她在里面沐浴洗发,一边有些激动和外面的裴玄素说话,她不用熏香不用其他,比一般女的要快多了,很快就穿上有点不合适的稍宽男装胡服跑出来,出门的腰带没急着绑,衣带都系上就好,头发披散湿着。 “二哥,我真的好高兴,一开始,其实我很担心我做不到的。” 裴玄素接住她,两人牵手在舷窗便的窄榻上,她坐在他的怀里,他便给她用棉布擦头发。 沈星说了很多自己的感受,时至今日,她才敢说出自己当初的害怕。她一直都不敢说的,因为怕不吉利,说了会实现怎么办? “小时候,二姐天天带着我们。别人打我,我不敢说,怕给家里添麻烦,但二姐发现了,把那个人堵了,狠狠打一顿。……” 在宫里最初那几年,一家人实在很不容易,高高的斑驳红墙,永巷就像一座没有出口的围城。沈星小时候大病过一场,头大身子小,又瘦又弱。帮助他们的人有,但仇家和看不顺眼曾经勋爵的人更多,她又小,时不时总有人欺负她。 她从小就很懂事,不给爹爹说让爹爹更难,但二姐发现后,气得不行。夜里偷偷爬窗出去做布置,套麻袋把人打个半死不活一顿。 “我很笨的,都是二姐保护我,后来还有二姐夫。” 沈云卿不露脸,但她安排了些陷阱,让打沈星的那些小孩子得罪其它人,没多久就被打个半死不活,或许直接从永巷迁走到后围巷去了。 沈星小小声着说,过去那些宫中岁月,如今回忆起来,却有另一种的温馨和相守的快乐。 她开心,又有点难过,说着说着,还抹了一下眼睛,不好意思转头看他。 裴玄素把她头发擦得差不多了,柔声说:“你怎么就笨了,你还小呢。” 说得他心疼得不得了,如果他那个时候就认识沈星,他肯定把欺负她打她的那些人都摁死! 输出了一轮,沈星的激动的心情平复了不少,她仰头望舷窗外的江水望了望,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 “真没想到,霍家跑出去了两兄弟,当初我们都以为霍家的人都死光了。” 船行破水,在浪头上起伏,不过顶层舱房颠簸并不明显,在这样不断的摇晃下,半下午的阳光自舷窗射进来,落在沈星的小腿上,热辣滚烫的,她把腿往后缩了缩。 想起自己家,又蔺家,还有霍家,说来当年霍家人口最多的,十三房,四代共二百多口,不连仆役的,光姓霍的。 “那霍少成,是许夫人正房的嫡孙,难怪他徘徊了这么多地方,也不肯甘心。” 曹国公夫人徐氏,就一个儿子,一夕之间,祖父祖母,父亲母亲,争了一辈子努力一辈子,突然所有血亲全部被这可笑的原因身首异处,连尸首都收不回来。 霍少成的恨,很能理解。 所以霍少穆能从军成亲,霍少成做不到。 不过不管家中人口多少,带来的结果和境况都是一样的。 沈星斜膝坐着,洗澡过后她脸颊有一种晶莹剔透的白,只是神情有种惆怅和淡淡的伤感,她的鸦青长发虚虚束在背后,看起来脸特别小,眉目婉约。 裴玄素接过梳子,梳了几下她的发尾,才放在身后的榻沿上,他拥着她,把下巴搁在她的肩上上,问她:“你没想过复仇吗?” 第534章 沈星被这个问题问得,不禁怔了怔。 她支持裴玄素做任何事,但她……,她小声:“我害怕。” 性格致使,不是每个人都像裴玄素这般桀骜不驯的,没错,其实像裴玄素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桀骜不驯。皇权碾压他,欺辱凌驾他,他不需要太长时间,他就生出了反叛之心,暗中窥视意图掀翻整个皇族,凌驾皇权将其踩在脚下。 这普天之下,能有几个人有这样的强悍心性,又有几个人能有这样觉悟和能耐? 神熙女帝和明太子,天子之尊,这一整个皇族和皇权,她至今仍觉得很遥远很巨大,就像大山一样。 沈星其实不怕死,但经历前世今生,更多是敬畏,她知道能保住活的人就有多么不容易,所以她不敢奢想太多,这辈子能保住她在意人就已经很好很好了。 除了家人。 其实还有裴玄素。 沈星回头望他,阳光下,他刚才把脸洗了重新描妆,没有描很浓,此刻轮廓五官有阉人阴柔艳丽之中,还有一种男儿的遒劲。 知悉越来越多的他的前生情感,两人这辈子携手是有多么的不容易,这个怀抱太温暖,这个男人太鲜活,她就不禁会生出一种害怕。 前世他最后身死一幕太过鲜明而炙烈,那个如火如荼披风猎猎的背影转身,就是生离死别。 这种死亡带来的伤恸,哪怕最初她还没知悉自己爱着他,都有着一种动魄惊心入骨入髓的悲伤。 沈星忍不住会害怕,这样的风高浪急,她总隐隐藏着一种害怕,担心他会像上辈子一样结局。 其实明明知道已经好多了。 他比上辈子的情况好太多了,局势和身处位置角色也要好多了。 但关心则乱,她总担心重蹈覆辙。 “要是,……”她仰头望他,阳光折射,他的脸很亮,她看着这样仿佛是两辈子鲜明都合一的他的面庞,她住嘴不说,但暗暗下定决定,假如……要死就一起死,“我们永远在一起。” 这一次,谁也不能把他们分开了。 说到这里,沈星从方才掏出解下的贴身物品中,取出一张纸来。 正是霍少穆写的那张纸,四个地址的那张。 她打开折叠棉纸,垂眸细看,不禁有些泪目,她吸吸鼻子,把纸张压在自己的心口上一下,小声:“你还记得,我前几天给你说过的金州逆道案吗?” “这上面的几个地址,在一开始,你剿逆道党羽的时候就灭了的,还是你亲自出京去剿的。” 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前世当时,她还因为他出京而感到高兴,不用见到他,她高兴。 并且那时候的他,刚旧伤复发不久,还没好透。 挺着那一身入骨旧患痛楚——他一复发起来,严重那几天痛不欲生,趴在床上起不来身。 他那么要强的一个人,却起不来,那种痛的程度,看着就有些让人齿酸。 可他能下床之后,还没好透,就亲自带人去剿了这几处逆道匪巢。 沈星当时还特地看了邸报,记得听清楚的,宾州、泰州和京畿南郊。 乍眼一看霍少穆写的这张纸当时,除了二姐二姐夫以外,这几个那么恰好似曾相识的地名,不禁让她刹那回忆翻涌,心中一震。 “你说,你会是特地去的吗?” 是,特地为她而去,剿的是那种“逆道匪巢”吗? 这辈子经历了这么多,看着裴玄素一步一个脚印,才是知道上辈子那个满身伤痛人有多难。 朝局倾轧和这些顶级人物水面下的厮杀又有多么凶狠和不见血腥。 她知道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自己就算当了太后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上辈子他无言的保护,又有多么的不容易,多么难能可贵。 他背后究竟为了她做过多少事? 又有多少事她这辈子即便再努力去追溯都不可能知道了? 沈星吸了吸鼻子,强撑着不哭,她还努力笑了笑,但唇角一动,眼泪就“吧嗒”掉下了一颗。 但其实,裴玄素的心也吧唧掉在地上了。 他刚才其实心情不错的,所有不虞,随着她的笑脸和飞跑进门,很快如冰雪般消融了去。 如今靖陵计划查探的进展,其实是很不错的。 裴玄素有一种直觉判断,他还掐在明太子那边进展的关键上。 虽然她很快身边就不止他一个至亲密的人了,但心情恢复之后,转念一想,等成婚以后,徐家就成了娘家人,他和她一个新家,他照样还是她身边唯一最亲密的身份。 徐家人总不能天天来他家的,来了也不能轻易进他和沈星的院子,卧室更不必说了。 把这些介怀之处放下之后。 她二姐二姐夫获救将在眼前,假如明后天一切顺利,他将要实现对她承诺的大半了。 而她婉柔和他在一起,坐在他怀里,他给她擦发束发,她和他分享她的种种喜悦惆怅和心情。 他就一下子将因为前些时日前生那个人的那些不虞东西丢在脑后,很快沉浸进和她私下一起分享的柔情和开心惆怅当中。 但一下子来了个大转弯,昨夜的梦简直如鲠在喉,一旦想起心口就像硌着大块硬物似的,膈应得他愉悦全无,脸上的笑一下子挂不住了。 裴玄素的笑一下子敛了,半晌,才说:“……是吗?” 第535章 第103章 裴玄素的性子其实自私又霸道。 他有时候真的觉得,老天爷可能很不喜欢他。 他这辈子,从小渴望竭力想得到的,他都得不到,或者不完整。 母亲,母亲憎恨他,他这辈子嘴上不承认但心心念念却都未曾拥有过她的爱。最后昙花一现,也根本不纯粹。 如果大哥也在,只能二选一,想必母亲会让大哥活而不是他。 其实他心里也很明白,母亲肯定有让他照顾大哥的因素考量,才做出那个选择。 因为大哥一个人绝对是活不下去的。 而他这个极善伪装的悖逆儿子,不得不承认足够强悍有能耐。 父亲,父亲爱他,也爱哥哥。 父亲还有自己的理想和事业,他也爱他治下的百姓子民,往往会在外务上花费大量的精力和时间,极力腾时间,但其实分给他的也很少。 最开始的时候,其实小小的他抿唇过,为什么别驾陈伯父或刺史梁大人等等总有那么多的闲暇时间,而他父亲为什么总是那么忙碌。 渐渐长大,他理解父亲,也投身父亲之志,但那些小小的他拒绝奶母抱哄,自己孤零零抱膝坐在床上长久望着窗外的院门等待父亲的时光并没有因此消失。 可再后来,他连父亲都没能留住,他是死得那样惨。 再到哥哥,哥哥真的很好,可惜,可惜因为他那个毕生难忘午后的一个调皮提议,哥哥成了一个长不大的痴儿。 他惊才绝艳,三元及第状元郎,大燕朝第一人,想着报效家国,承继父亲之志,也是他之志。 习得文武艺,报与帝皇家。 他也一度深得帝皇的赏析和栽培,将要鹏程万里。 可偏偏最后却“阉割”进了提辖司,走上一条正常人难以想像的崎岖道路,发现这种种的血腥丑陋真相。 最后,最后就是星星了。 多么的不容易,绝境艰难之中,他可以仰望到一线光明,并且伸手抓住了它! 那些孤冷凄清的夜晚,有这样一个人偎依在他身边陪着他,她和他狼狈牵手奔走在城池的阴暗小巷里,和他夺路狂奔,他一路生存的挣扎之路,种种沉重的惨痛打击和负重前行,都有她的温柔陪伴和鼓励。 他何其有幸,他可能花光了毕生的运气,才最终能够在茫茫人海中遇上了她。 与她携手。 她在他心里是多么多么的重要啊。 可偏偏到头来发现,他还是没法纯粹得到她,有个阴魂不散的影子融入他的血肉之间,他根本没办法将他和“他”分离。 人世间最愤懑之事莫过于此! 他亲人几乎都死绝了,他只有她了,可偏偏他和她之间,要硬生生插足这么一个第三者! 裴玄素胸膛剧烈起伏,他这一刻真的恨不得把那个老东西从梦里掏出来一把撕碎! 裴玄素从来都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尤其是现在,他下手往往又狠又厉,让掌下敌手没丝毫挣扎余地,薄唇轻掀,决定生死;遍地血腥尸骸,他眉头都不会动半分。 他不是个好人! 裴玄素自己也很清楚。 他这辈子早就和好人沾不上边了。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不择手段的冷血权欲动物。 只是猛虎尚有柔软之处,裴玄素这辈子的柔软地不多了,沈星就是他藏在心里最软的那个位置,嗜血猛虎笼头上的那条缰绳。 此时此刻,阳光明晃晃刺目,裴玄素心里硌得难受极了,不断深呼吸,他明知道不合适的,但他真恨不得立马跳起来把炕几掀了,以此表达他快井喷一般的情绪! 但她偎依进他的怀里,此刻正搂着他,掀炕几势必同时把她掀翻,他下意识就不肯。 这顿了一下,就掀不起来了,但胸臆间一下下鼓胀叫嚣井喷的情绪还在翻滚。 两种情绪交织,理智情感和情绪,他一刹那僵着,情绪拉锯身体不知该如何好,呼吸非常粗重。 但好在这个时候,不用他想了,半旧的舱房门外突如其来的脚步声和敲门声避免了他在不对的时候做出错误的情绪选择。 船上烧水不易,第二趟的洗澡水才刚烧好,冯维带着底下抬着大桶的水桶等房伍等近卫,正等在门外。 刚才裴玄素洗脸,房门上了栓,冯维和守门的孙传廷也心里有数,没有奇怪,也没直接推,先在外面敲门。 怀里沈星低头抹一下眼角,忙从他怀里起身,去开门,让冯维等人把东西都抬进来,放进隔间去。 踢踏匡当,七八个人鱼贯进来了,但大家似乎隐隐从端坐不动神色淡淡的督主大人身上嗅到什么,不约而同悄悄对视一眼,放轻脚步动作,把东西放好,赶紧出去了。 冯维回头看了一眼,沈星有点衣衫不整,她躲在屏风后,站在另一个窗畔,他看不到什么,只好也出去了。 裴玄素被这么一打岔,头脑一下子冷静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抿唇,情绪还在,但裴玄素很明白,这是最不合适谈这个话题的时刻。 救沈星二姐二姐夫前夕。 救援若成功,明日将是沈星两世所求魂牵梦萦喜悦到能痛哽咽的时刻。 他若此时让她心情不好,那绝对会成为毕生遗憾。 更重要的是,如果受两人争执的情绪影响,导致明日出现什么失手的动作或判断,造成了什么失之交臂的负面后果,那可绝对不是沈星或裴玄素能够承受的。 第536章 别说沈星,裴玄素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他该恨死自己了。 他这辈子的惨痛遗憾已经太多了,他不能再给自己制造一个。 否则他就别怨别人了,这完全是他自己造成的! 裴玄素深吸一口气,彻底冷静下来了。 床头还有身男装,沈星低头小心把纸笺折叠好放进内袋,呼了口气,用力眨了眨眼睛,跑到床边,抖开衣服看看,棉布黑衣劲装,料子一般,但大小应该合适。 她跑进隔间把衣服放好,又出来,细声:“你去洗吧。” “嗯。” 裴玄素强撑个笑,下地站起:“那我去了。” 他把门窗都拴上,撩起门帘进入隔间,脱去衣物坐在浴桶,不禁呼了口气,浑身四肢百骸被温水浸透,舒爽感从身躯直窜天灵盖。 但身体舒服了,但心并没有,裴玄素年纪比沈星大不少,他亦是刚强冷硬的性格,但诸般强烈的情绪之下,他心底是藏着一些委屈的。 那种种翻滚的情绪被理智时间和这温暖的浴水给慢慢压了下来,心底那些委屈就慢慢浮起来。 就像小时候,他倔强,昂首抿唇,心底却是怨怪着母亲生了他为什么不爱他,难道他不是她的孩子吗? 水不很热,室内没什么蒸汽,阳光自隔间的小舷窗的窗纱滤进来,投在半旧的船板上。 裴玄素靠在桶壁,双手分开放在桶沿上,斑驳的阳光在他面前水面上晃荡着,他却不自禁侧耳去倾听房间里的动静,意识到这个动作,又负气,狠狠一拳打在水面上。 水花四溅,哗啦啦洒在地板上。 说到底他心里还是很在意,他发泄一般做出很大的动作,水哗哗洗出一地,但房间里没有一点动静。 ——要是平时,沈星肯定就会跑过来问了。 可今天沈星都不理他! 裴玄素生气,又急切,甚至还有一点慌,她在干什么?该不会又想那个老东西在出神吧?! 真的气死他了! 裴玄素以龙卷风一样的速度迅速洗好澡洗好头,再也顾不上泼水了,一跳出来,匆匆擦身套上衣物,头发披散胡乱抹几把,连妆都顾不上描,满腔愤怒和焦急冲出来。 一室静谧,沈星早就睡着了。 她确实看那张纸了,但她太疲惫了,不知什么时候就趴在榻上,头枕着手臂,睡熟了,眼下淡淡的青痕,那张纸压在她纤长的手掌下面。 裴玄素直接抽出那张纸,把它恶狠狠撕了个粉碎! 他在榻前踱来踱去,可终究是舍不得,沈星这个睡姿很不舒服,他心里难受,却最终还是俯身,小心翼翼抱起她,不惊醒她,小心把她放到那头床里侧去睡。 他坐在床沿,抿唇把妆描了,盯着小靶镜里头那张几分阴柔又艳丽凌厉非常具有阉人特色的轮廓和面庞,他真的恨死这张脸了。 把靶镜扔在地板上,他披散长发,趴在床外侧的枕头上,看着沈星微微张开一点唇脆弱无辜沉睡的脸,他有时候也真恨她一点都不知道,他的难受! 裴玄素重重亲一下她的唇,惩罚一般用力啃咬了一下。 接触到那片柔软,心里却一酸,差点落下来泪来。 裴玄素眼眶突然发热,他用手掩住眼睛,半支起身,哽咽了半晌,才把这突如其来的泪意给硬忍下去。 其实想了这么多,这么激烈的情绪起伏和烦扰,全都因为爱着她。 裴玄素从前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深深爱上一个女人。 简直痴了一样,挖心掏肺,入骨入髓的爱。 可能爱中,还夹杂着很多其他的情感。 但在她答应和他好那一刻,统统都汇合在一起,化作满腔浓得化不开的爱恋。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至有意识想去追根溯源时,已经是身体血肉骨髓的一部分,特殊的经历,造就这份独一无二的情感。 裴玄素年少时,幻想过自己将来的妻子和爱人。 但从来没有一个形象,会如此贴合她,贴在了自己的肺腑和血肉。 裴玄素年少时,真的从来没想过。 正如他从来没想过会遭遇家变后的这一切一样。 但爱上了就是爱上了。 深深爱上。 他承认自己真的很介意那个人。 但他的优势是他活着,而“他”死了,早晚有一日他要把“他”从沈星的心里连根拔起挖出去! 裴玄素这么一想,他心里这才舒服了不少。 他胡乱擦了一阵头发,直接把棉巾一扔,躺在床上,侧身拥着沈星,手臂放在她的腰上箍着她,又觉得不够,松开手调整一下她的头部,让她的脸冲着自己,呼吸间淡淡香橙味道喷在他的脸上,裴玄素这才感觉差不多。 把手重新箍着她的腰,裴玄素这才肯闭上眼睛。 …… 大家都很累,除了必要的值岗和裴玄素本人起身处理过明暗讯报和他私下的事务之外,两艘大船半个白日加一个晚上就是静悄悄的。 沈星睡得其实不算安稳。 这长长的一觉,她断断续续做了很多凌乱的梦。 有的醒后不记得了,有的却还隐约有些记忆。 她在梦中穿行,梦见景昌被凌迟的那个刑台,午门外的大街人潮汹涌,人声鼎沸,黑褐色沾满洗刷不去陈旧血腥痕迹的刑台台板,高高地搭起来,一个个十字架,一个身穿半臂红衣胸口大多有毛的虬结行刑手。 第537章 景昌被捆绑在左手边顺数第三个邢架上,他一身斑驳的灰白囚衣,头发凌乱结块披散在颜面上,最后他吃力抬起头,望了她一眼。 眼眸中的无数的情感,沈星今时今日才终于读懂。 她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景昌沉缓的动作,他仿佛被下了药。 刑台边缘有两个狱军服饰的男人,无声不起眼站着,却似乎盯着景昌的方向。 ——这是东宫的人在无声监视全程,以防药效失误吗? 梦中的她,惶惶而悲恸,失声痛哭,被后面挤上来的徐芳和景昌的心腹一把捂住嘴巴,倒退人群带着她跑。 二姐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她一身灰青色旧布衣,不合身,腰带紧紧一束不掉,可能是路上胡乱收的。 可当时没有任何人顾得上这些。 二姐挤着冲进来,含泪的眼睛最后望一眼刑台,狠狠一眨眼,眼泪潸然,毫不迟疑拉着她就跑。 二姐瘦了很多,眼眶都凹进去了,让她那双英气勃勃的美丽大眼睛充满血丝,很疲惫很狼狈,但即便是这样,她的眼眸依然很坚毅很有神。 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徐家女儿少,大姐有心疾,从小大人都小心翼翼护着,再也不敢带她出门玩耍。 后来终于生出了一个粉妆玉砌但浓眉大眼又虎虎生风的女孩儿。 那时候,沈星离出生还早着呢。 有很多年,伯父父亲们带着二姐到处出门玩耍,二姐骑着竹扫帚当马,呼啸来去的大姐头。 那样一个洒脱开朗,当成男孩子一般长起来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小少女,倘若徐家没有出事,大概沈云卿会走上像赵青一样的道路吧? 当一个英姿飒爽的长腿女官姐姐。 可这样一个曾经万千宠爱于一身,以照顾弟弟妹妹为己任,甚至连隔壁霍家的可怜小兄弟们也照顾安排上的飒爽女孩,最后却死在了银胭河畔。 那双英姿勃勃的大眼睛失去光彩,沈云卿最后一把用力将沈星送上小舟,她倒在地上,头冲着小妹方向,眼睛却再也不会转弯,脏污苍白,越来越远。 火花无声熄灭了。 她也湮灭在一轮轮残酷的政治斗争之下。 沈星惊醒了。 醒来之后,发现已经第二天天亮了。 休憩的身体疲惫消褪,精力重新充沛,她好像现在渐渐都锻炼出来,腿脚手臂和肌肉不复最开始时不会剧烈运动后抬都抬不起来。 很多东西都改变了。 沈星动了下自己手腿,一瞬间闪过这个念头,她现在只盼着,自己在意的人和事,都往好的方向改变,那就好了! 她也顾不上想太多,赶紧下床洗漱收拾,把袖箭飞镖袋子匕首和药物荷包等都重新装配好,就是那张纸不见了,她焦急找了找,没找到。 但也算了,她都记住了,那张纸其实就是个执念寄托。 找不到,她最后只得算了,工具包袱不需要用了,她打开捡了几样常用的放在靴筒的内袋了,其他放船上,换了把佩剑配上。 出去的时候,才刚刚清晨,大船刚刚过虞门,大概还有二百里的水路。 早饭是鱼汤饭,沈星胡乱扒下去,她心神全部不在这上面,大概吃的什么都没记住。 船行速度很快,预计中午就能到,之后一路快马疾奔,未时初左右就能抵达京畿南远郊的目标地。 越接近京畿码头,沈星紧张起来,她在船头甲板走来走去。快到杜阳的时候,担心被东宫眼哨窥见,全部人收缩进船舱内,她也不敢出去,但也坐不住,在舱厅站着,转来转去,时不时凑到舱门去瞄外面。 徐景昌也是。 不过韩勃有给他安排有差事,他努力让自己站岗,但紧紧攒着的双拳和不断跟着沈星移动和对视的双眼,昭示他同样紧张到极点的心情。 裴玄素见她这个样子,心知自己昨天暂时隐忍的决定是再正确不过的。 一个人只有一颗心,极度紧张期待的时候,容不下两件事。 楚元音也坐在舱厅一角,身后站在她的两名心腹高手,她冷眼看着沈星的焦急,又瞥一眼徐景昌。 昔日徐景昌不过她父皇麾下的一个区区杀手罢了。 偏现今在这舱厅之内,徐景昌位置还隐胜她一筹,楚元音难免心内不愉。 但裴玄素端坐上首,不动声色转着他右手的碧玉扳指,那双漂亮又斑驳又力量感十足的修长白皙手和他的人一样,不疾不徐间,危险感十足。 裴玄素瞥了她一眼,这阉人眼神太冰太厉,楚元音很忌惮他,抿紧唇,挪开视线。 裴玄素冷冷暗哼一声。 不是谁都有资格享受他的柔情和示弱的,这世上绝大部分人能见到只有他冰冷嗜血的雷厉风行一面。 这元嘉公主楚元音就是其中之一。 他淡淡收回视线,楚元音到底给了神熙女帝什么利益条件呢? 让赵青直到现在都带着她给她刷功劳,这是回去就要落实封地就藩了? 裴玄素垂了垂眼睫,心念一转,但也没急着追溯,有些事情火候不到追溯没用。 现在当务之急,一是营救沈云卿夫妻;二,最好霍少穆并没有夸大其词,他能顺势得到进一步的水道入口线索! 裴玄素固然将沈星放在心上首位。 第538章 但他生存必须要做的,从来不仅仅只有一件事! 他两手抓,两手都不允许自己失。 …… 一切来得是那么恰到好处。 可能两辈子,掌管运气的神终于让徐家人幸运了一次。 沈星徐景昌坐着的船正以最快速度顺水东下之际,当天午后,沈云卿和陈同鉴夫妻也正在越狱。 沈云卿陈同鉴已经被囚禁了将近两年的时间了,刑囚、拷问、水牢禁闭、日夜锁守,不见天日,明太子是个心狠手辣的,死亡铡刀的阴影无时无刻不笼罩在两人的头顶上。 但夫妻俩一直都没放弃过自救。 沈云卿夫妻俩百折不挠想越狱的。这个水牢带给他们太多困难痛苦,沈云卿几度因为伤口无法愈合转向恶化险些死去,但这个水牢熬下来,却有一个好处,水下是视线盲点。 他们一直趁着夜深人静或没人注意的时候,憋气到底下浊水之中,去尝试抠挖墙根下的青砖,他们摸到空隙的大些的地方,一点点去抠,去挖,把整块青砖抠下来,不挖的时候就把青砖塞回去恢复原样。 老实说,这很难。 他们的手指头不能出现抠挖伤痕,因为水牢每天都会被巡检多次,检视的人眼睛很利的。 过去其实见效不大,因为杜阳的水牢青砖墙封边非常坚固,青砖堆砌很厚很紧实,外面的泥土地基也硬实得很,花费半年时间,其实也就抠下了两块小砖。 ——想要挖通,估计起码得个五年八载。没有人能在这个牢狱待上个五年八载的。 但后来情况突变,临时匆匆离开了杜阳,进驻这处新牢狱就陈旧很多,并且看守的人来去匆匆,近日人也必以前少了很多,明太子那边局势似乎很紧绷的样子。 这处水牢,青砖年岁久了,他们经验也丰富了,并且附近水多,这边的土质松软很多,抠挖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只差薄薄一线,就能通出外面的排水溪了。 水牢的水位越来越低,不能再等了,囚禁多年,终于等到了机会——沈云卿陈同鉴被囚禁那么长时间,体质虚弱,身手能剩下两三成就不错了,这样越狱马上就会哨岗发现,其实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但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冒险也不能等死! 再加上这两天京畿下了大暴雨,连同外面的那个薄薄泥盖和他们安上去的青砖被顶不住了。 种种客观的原因,促使雨一停,他们见势不好,马上就决定越狱了。 挺胸收腹,屏息,一矮身,冒险从软泥洞了钻过去,一前一后两个人,紧紧跟着,陈同鉴猛地一顶泥砖盖,一撑钻出去,马上就俯身,一拉沈云卿。 两人狼狈的泥人突然出现,马上就被阁楼的哨岗发现了! “不好!有人跑了——” “……是徐妙鸾和陈同鉴!!” 一声尖锐的呼哨!远郊乡镇邻里稀疏,那处商贾的别院,突然冲出数十名劲装男子,冲着前方一双男女急追而去。 沈云卿陈同鉴夺路狂奔。 他们纵身跳下去,迅速穿过人群,又夺过两匹马,择个方向狂奔而去。 很快冲过了驿道,冲进郊野的乱草杂树之中,他们想拐个方向,回到人多的地方,可根本就容不得他们拐弯,追兵紧随其后,他们只能拚命往前打马。 马匹中镖,很快倒地,他们只能牵手往前飞奔。 沈云卿有旧伤,她很快一瘸一拐,最后陈同鉴狠狠把她一推,“你先走!我等会就来——” 他就要返身迎上去,沈云卿急忙身手拉他,好在这个时候,一路绕路往这边的追的几个人终于冲斜楞的密林里冲下来:“快走!往绣水,去平乡的码头——” 这是霍少穆的人,一直悄悄围着这处牢狱远远守着,急忙追上来援救。 “徐四小姐,徐小公子,还有四小姐的未婚夫婿裴督主正率着人赶来了!应该快到了——” 沈云卿陈同鉴夫妻震惊,裴督主?小妹?景昌?小妹的未婚夫婿,还有这个督主是阉人吧? 但也顾不上问,千钧一发,十万火急,沈云卿赶紧拉着陈同鉴回来,他们不认识地形,但霍少穆的人几乎把地皮的都踩熟悉了,他们也是刚接到飞鸽传书不久的。 一行人冲上密林,直奔平乡方向而去,树枝长草沾满雨水打在脸上身上,沈云卿一边陈同鉴拉着,两人夺路狂奔,她大吼:“怎么回事?裴督主是哪个?你们又是谁家的?!” 那五个人没说自己是谁家的,匆匆中,只说了几句沈星的现状和如今的局势,还有如今煊赫的第一权宦裴玄素! 沈云卿夫妻对视一眼,不管怎么样?陈同鉴自己就是阉人,沈云卿也不嫌弃阉人,这听着很厉害的样子,不禁希望大增,赶紧往前冲! 然明太子那边高手是有的,对方也比较熟悉地形,跑出了十里地左右,最终是距平乡码头还有七八里地左右的样子,沈云卿一行终于被追上了! 敌众我寡,身手差异,很快就出现了伤亡。 霍少穆派来的都是铁杆心腹,咬着牙关拔剑拚命,先后倒地三个。 另外两人拉着沈云卿趁机拚命往前跑。 最后的最后,后方追兵脚步声和刷刷大增迅速接近,拐个大弯,陈同鉴突然停住:“你们往前走,我去那边!” 第539章 呼呼的河风,林木郁葱闷热又潮,大汗淋漓的狂奔之中,沈云卿刹住,她回头,那张微微胖着其貌不扬的脸,他那双不算很大也不特别黑亮的眼睛,一瞬不瞬看着她,万千郁葱树木和湿透的郊野,他刹停在其中,有些哽咽,但很坚定。 他自卑了很多年,总是觉得配不上她,此刻毫不犹豫要为她牺牲自己。 陈同鉴衣衫褴褛,眼中也有泪,但他立即就掉头了,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他弄出脚印动静往另一边冲了过去。 沈云卿眼泪刷刷,身边两个人只是一停,赶紧拉着她往前冲去,现在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不能让陈同鉴白牺牲啊! 沈云卿腰部和左腿很疼,要是一般人已经走不了路,但她突然生出一股力气,拚命往平乡大码头方向狂奔。 沈云卿三人不知道冲了多远,在冲上驿道之前,前方突然传来一大股暴烈如同滚雷一般的急猛马蹄声。 …… 就好像冲破宿命一般。 从大船抵岸开始,裴玄素沈星等人冲进码头边缘的车马行,直接拽了马匹翻身上去就跑,甚至都顾不上和车马行追出来的人说半句话。 狂奔疾冲,心跳速度突然很快,在驿道提缰冲上高坡的之际,沈星马蹄扬起的高度不够,裴玄素一跃而去,箍着她的腰冲天上坡直接弃了马。 刚刚落地,还来不及掉头去把长嘶的马牵回来,沈星远远先望见远方密林冲出来的三个小点。 距离那么远,衣衫褴褛变化这么多,但就是第一眼,沈星和后脚冲上来的一大群人中的徐景昌第一眼就把中间那个灰色的身影沈云卿给认出来了。 “二姐!二姐!二姐——” “二姑!!二姑——” 沈星和徐景昌往那个方向飞奔,眼泪哗哗就下来了,狂冲而去,裴玄素直接一箍她的腰,闪电般急掠飞纵,很快就抵达的密林之下。 双方一个照面,沈星泪奔,真的是二姐啊!“二姐,二姐——” 沈星沈云卿徐景昌这一瞬激动得无以复加,狂奔拥抱在一起,彼此的体温相触,沈星连声音都哽咽了。 但只是拥抱了一下,沈云卿赶紧分开,冲方才箍着沈星目如冷电的艳俊又带几分冷冰阴柔的黑衣颀长男子喊:“妹夫!借我些人,救你姐夫——” 她拉住沈星的手,冲徐景昌:“快快快!不然你二姐就得守寡了!” 沈云卿急得不行,拉着沈星和徐景昌就掉头冲,她可不想守寡啊!那冤家总是觉得自己不配,可好不好她才知道。 裴玄素一挥手,一行人直接疾冲飞掠,往沈云卿几人的原路折返。 牢狱那边的东宫追兵也全部追上了,陈同鉴险险救回,手臂一道深深的划伤鲜血淋漓,但好在人还活着。 双方新仇旧恨,短兵相接,但东宫那边高手抽掉网西边很多,人数和身手优劣一下子就调转来了。 明太子那边的人又惊又怒,但思及暴露了地牢,眼前已经不能胜了,不得不吹响长哨,最终撤去。 裴玄素冷哼一声,喝令追上,他亲自动手,在他的带领底下,血溅郊野,几轮之后,全部绞杀! “去,往那几个方向,还有去那个牢狱!明太子的人都杀了,还有活着的囚犯的话,留活口全部拷上带走!” 裴玄素扫了一眼几个制高点,假若有哨岗,一个不留。 陈英顺去的青阳关就比邻绣水,后续也率人上船。此刻韩勃赵怀义陈英顺等人亲自带队,兵分几路,果然截杀了两个眼哨。 最后全歼。 就是牢狱那边,暴露后,留守的人已经迅速弃了这个点,带着剩余的少量囚犯转移离开,不知所踪了。 陈英顺没有久留,搜一圈不见,沉吟片刻,立即带人折返。 …… 这边的气温,要比西边好太多了,雨后的凉意,河风呼呼而至,树木婆娑,吹散了血腥味道。 沈云卿和陈同鉴拥抱了一下,急忙掉头转过来。 沈星个子不高,柳条一般的细韧,那双漂亮的杏眼像星星,弯弯的,但长大了很多了。 沈星又哭又笑,唇翘着,却抹了几下眼睛,喜极而泣的。 她看着沈云卿,又看看陈同鉴,二姐二姐夫,两辈子,就好像冲破了宿命一般。 她不可置信的狂喜,紧紧攒着拳,最后一声带着哭音呼喊:“二姐!二姐夫——” “二姑二姑夫!!” 沈云卿也是眼睛发热,她连陈同鉴的伤都顾不上裹,腰部和腿的疼痛好像这一刻都忘了。 双方飞奔过去,短短七八步的路,好像跨越千里,飞奔过时光和命运一样,三个人重重拥抱在一起,哭得稀里哗啦。 沈星哭鼻子,好像回到小时候,委屈极了,抽噎:“二姐,我以为再也看不见你了,……” “傻丫头,呸呸,快啐掉!二姐好着呢。” “还有你个臭小子,怎么这么瘦?你大姐夫没给你饭吃吗?!” 沈星把脸放低,靠在二姐的肩膀上,她欢喜极了,又发现裴玄素在看她,她冲他笑了笑。 裴玄素看见,也勾唇笑了下。 她很开心,这就行了。 看见沈星拥有了亲情,他发现自己比想像中还要高兴——他没能拥有的东西,那他希望沈星能有。 并且想通婚后他才是沈星最亲近的人之后,他心里那点介怀也去了。 第540章 他没有马上问什么,给一点时间沈星和她的亲人缓冲一下。 陈同鉴伤痕累累,刚也一起拥抱了一下,不过他不姓徐,自觉乐呵呵站起来,有个宦卫上来给他止血包扎。 陈同鉴望见裴玄素了。 这个艳丽俊美又城府深沉的颀长几分阴柔的黑衣男子,无声而立,威势摄人,这里明显他就是为首的。 陈同鉴想了想,伏跪见礼:“第七团营前掌司陈同鉴,叩见提督大人。” 陈同鉴从前身兼两职,司礼监秉笔及第七团营掌司,前者受梁默笙管辖,后者则是现今裴玄素的麾下。 他失踪两年,大概原职位已经有人了,但出来后肯定要重新报到的,只要他仍是宫籍加军藉的,他的顶头上司裴玄素就是其中一个。 他不禁有些咋舌,他失踪不过两年,从前他都不认识裴玄素的,、。不不,应该说耳闻过,但他甚至不知道这个裴玄素是不是曾经听说过的裴玄素,简直就是两条平行线。 短短两年,对方已经一跃成为大燕第一权宦,东西提辖提督及十二宦营总提督,年仅二十多,简直不可思议啊! 可见裴玄素的厉害程度,手腕和能耐。 ——这还是陈同鉴不知道朝堂变化的情况下。 裴玄素淡淡瞥了他一眼:“你不必如此,梅花内卫无需向裴某人见礼。” 其实就是暗子,神熙女帝方才东都和地方军政或东西提辖中放的暗子,都是梅花内卫编制。 昔日裴祖父就是其中之一。 不过宣平伯府是昔日寇氏的附族出身,不得已而为之,和陈同鉴这样的从小阉宦里挑出来培养又不一样。 陈同鉴沈云卿梅花内卫的身份,几乎该知道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彻底暴露,他讷讷。 陈同鉴搔搔头,星星的未婚夫婿不大好相处的样子。 陈同鉴讷讷片刻,又问:“赵督主他……” 气氛当即一沉。 四周的,连带侍立在裴玄素身后的冯维贾平等人,都不禁抿紧唇。 良久,裴玄素脸色沉沉:“已经去世了。” 他淡淡说来,微哑磁性又略带两分阴柔的华丽嗓音,似乎还有些其他沉甸甸的东西在里面。 陈同鉴闭嘴了,他沉默半晌,也不知说什么。 …… 但这样的沉默,很快被沈云卿打破了。 姐妹姑侄三人情绪激动,诉说离情和境况,还有家里人的人的近况种种。 沈星第一时间把如今的局势和裴玄素明太子相关说了一下,还有这个靖陵计划,能说的都小声说了,不适合说的回去再说。 还有那几个人其实霍少穆的人。 沈云卿不由面露感慨:“那小子还是可以的啊,不枉我小时候给他那么多碎银子。” 不算白给哈。 沈云卿一边和沈星徐景昌说着,一边竖起耳朵陈同鉴和裴玄素的对话,她偷偷观察着小妹这个据说赐婚的未婚夫。 结论就是,这个人看着城府深沉又冷漠,非常厉害的样子。但他很爱小妹,他很冷,对陈同鉴并不热情,但他的眼神余光没有离开过小妹。 沈星有时侧头看他。 他心情其实一般的样子,但在沈星看过来的时候,他会立即扯唇笑一下,或者和沈星对视一眼,佯装愉悦的样子。 他很关注沈星。 沈云卿心里有数了 听见沈星说的朝中局势和靖陵计划相关,又观察了片刻裴玄素,沈云卿不再犹豫,她很快举手:“妹夫,请屏退左右。” 裴玄素立即侧头看过来,挑眉:“你说就是。” 这里都是他的心腹。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赵青留下的亲信女官王槐——赵青和陈英顺一起,带这人奔向那处牢狱去了,梁喜也跟着去了。 沈云卿站起来,沈星徐景昌跟着站起来,两人已经发现二姐好像有些负伤的样子,但二姐说没伤是旧患,有点一瘸一拐的。 但沈云卿依然是哪个眉目闪亮有神的英姿飒爽姑娘,她干脆利落:“我知道靖陵的水道入口大概在哪里,就在浔水东安的新平县!” “就是那个浔水入绣水,入河口那大湾的顶端东侧那个新平县。” 沈云卿说:“这是当年我爹和我伯父们讨论时,我听到的。” 其实就是无意中偷听到了。 小时候,一家子男人把小姑娘当男孩养,小沈云卿酷爱呼朋引伴舞刀弄棒,大家都宠着她,她调皮捣蛋得很。 有一次她从隔壁树上爬到父亲的大书房院子,躲在花坛里打算吓她爹一跳。有侍卫叔叔发现她了,不过她爹她伯父她祖父的这边前院她都淘气惯了随意进出的,会心一笑,当没看见。 后来她觉得花坛不好,又偷摸去后院,最后又跑到后墙顺着墙根柱子爬到父亲书房的后窗,躲进父亲的大书柜底下的箱子里,她还知道呼吸会露馅,还会捂住。 后来她在箱子里等久了,睡了一觉,侍卫叔叔都换了一班了。父亲和伯父们回来之后,就到了父亲的书房,屏退了所有人——她父亲的书房距离车马房最近。 沈云卿醒了,很快精神起来,她原本打算突然掀起盖子吓她爹和伯父们一跳的,但父亲和伯父们坐下就低声讨论,“水道入口”“新平县”“幸好房州水路多,……” 第541章 他二伯父没好气:“水路不多能在那边建水道水闸吗?” 她爹嘿嘿一笑。 然后大伯沉声:“好了别废话了,爹和霍世叔那边还等着呢,石材该怎么运,今晚就得拿出章程来,明早就动身了,……” 接着就是一轮的怎么运输,怎么遮掩,怎么安排骡马的讨论。 沈云卿听得不耐烦了,直接掀开盖子,“嗨!” 大吼一声,果然把伯父们和父亲吓坏了。 哎呀,这个倒霉孩子。 兄弟三个跳起来,赶紧把沈云卿拉过来,如此这般郑重叮嘱一番,方才听到的话,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也不能再开口提及第二次,就算她娘都不行! 沈云卿人小鬼大,十分聪明,不就是朝廷秘密嘛,多大点事,后续果然没提过。 “明太子在找兵符和秘钥,那两玩意据说在咱们家的手里。” 沈云卿确实是不知道那两个东西。 但她几乎马上和那个曾经无意听见的秘密联系起来了。 ——当初她去试探霍少穆的口风,确实是因为她怀疑这个,也笃信霍少穆至少不会出卖她。 沈云卿飞快把当年她听到这个秘密的前因后果以及父亲伯父们紧张的态度简单说了一遍,“我非常肯定,我听到的就是新平县没错!” 韩勃赵怀义等都先后折返,最远的陈英顺和赵青也回来了,“督主,牢狱已空。是临时的牢狱,没什么太有价值的东西。” 裴玄素已经听完沈云卿说的全部,他目光锐光骤现:“不要再管这些东西。马上上船,全部人即可离开这个地方,扫除一切痕迹,走!” 新平县是吧? 非常好! 第104章 因为提及了赵关山,很多人心绪变沉,氛围沉默无声。 但一切就像滚滚的车轮,并不会因此就停下来。 裴玄素立即下令清扫一切痕迹,赶在明太子的援兵来到之前,率所有人迅速退回两艘大船,而后立即驶离码头。 将他的行踪藏匿起来,一上船,当即吩咐重复汇入绣水,逆水而上,往上游的浔水新平县方向而去。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个重要问题要处理。 哗哗的流水,两岸绿树芦苇郁郁葱葱,河风吹拂,衣袂猎猎翻飞。 裴玄素站在船舷侧的大窗畔,身后陈英顺梁彻等一众心腹亲信,他身侧的窗畔另一头则站着赵青,后者持剑肃容,身后站着她的六名心腹女官。 沈云卿夫妻越狱,裴玄素来救,明太子该马上知道了吧? 裴玄素要掩饰的只是自己的行踪,救沈云卿的夫妻的肯定是他,明太子必然知道的。 他刚刚得到的进一步消息,新平县,这可是绝不能让明太子猜中获悉的。 裴玄素从来不小觑东宫那仇人。 目前这样,明太子会有什么反应呢? 明太子太聪敏,触须也太多了,如今局势一切核心就那么几个,太容易往这个方向怀疑了。 所以光藏匿行踪是不够的,最好还往明面上放一个“裴玄素真身”作标靶。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韩勃身形和裴玄素相差不大,只稍劲瘦一些,垫一垫肩再多穿衣服,他也很熟悉裴玄素的气质和动作习惯,再戴上遮阳纱巾和斗笠就差不多了。 韩勃很快就出来了,裴玄素把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摘下来,韩勃的手也有伪装,看着就有几分那个味道了。 裴玄素吩咐他:“你带人潜回东都,在南城和东城相交这一片挑个坊,佯装全力搜寻霍少成。” “陈英顺一起去,若有需要,我召回韩勃,陈英顺主理一切事宜。” 查霍少成吧,这可一条不逊于新平县的重大线索。 霍少成的装裱铺子真实位置是在延福坊在东都西南角,去另一头随意选个坊查,南城鱼龙混杂,能作文章弄动作的地方多。 韩勃和上前一步的陈英顺立即抱拳,沉肃:“是的,督主。” 陈英顺立即下去准备了。 赵青皱眉看了韩勃一眼:“能像吗?东宫会信吗?” 裴玄素淡淡道:“见不到我没关系,见到你就行了。” 赵青紧随裴玄素左右,紧盯监察,是什么缘故,彼此心知肚明,也包括明太子。 赵青是个标志性的人物,她稍稍刻意让人“发现”一下,可信程度就一下飙升。 “有需要,可以多去几个州。”反正这霍少成本来就挺能跑的。 裴玄素瞥了赵青一眼:“快则两三日,慢则十天左右。” 只需要坚持到这个时间,就可以了。 新平县就在紧接着的下一步,必须引开明太子的视线,为查探腾出时间和空间。 赵青抿了抿唇,不禁瞥了裴玄素一眼,后者神色淡淡,她倏地垂眸。被隐隐喝破这个心知肚明的原因,有些事情不合适宣之于口,不管是被监察的还是监察者,她脸色不大好看,但一时心中大动,只是又迟疑,抬眸审视瞥了裴玄素片刻。 她的主责,是监察裴玄素和东西提辖司的核心圈子。 裴玄素洞悉她心中所想:“监察司只有你一个监察使吗?” 当然不可能,神熙女帝现今信任的心腹监察使,当然不止赵青。像当初一南下十六鹰扬府改制的严婕玉王云英等人也同样是。神熙女帝不缺人用。只是东西提辖司和宦营本来就是赵青负责的,而神熙女帝也最信任的赵青罢了。 第542章 赵青收回视线,垂睑思索一息,她当机立断,立即就转身去飞鸽传讯神熙女帝,并在房中私下交代了两名心腹女官,稍候让两人留在船上继续监察裴玄素和西提辖司的的事宜。 玉山行宫很快就回信了,下个码头,严婕玉会带人上船,赵青即率人和韩勃下船离去,直奔东都。 舱厅之中。 裴玄素却侧耳,倾听赵青等女官脚步沿着甲板迅速走远,等一点脚步声都听不见之后,他又微微偏头低声吩咐了几句。 何舟刚才已经“重伤”,此刻换了一身衣服过来了,拱手:“督主。” 裴玄素盯着黄浊的江水,眼神晦暗不明,他沉声吩咐:“这件事你和陈云杨芮兄弟一起处理,务必私下拿下姓霍的和两图!” 算算时间,明面上遣的人已经差不多抵达东都近郊了。 接下来,就该直奔延福坊装裱铺子。 裴玄素在东下的船上都在思索如今的局势,其中包括今早被他瞥一眼的抿唇侧头的元嘉公主楚元音。 看楚元音脸色——这一路上裴玄素虽没特地留意她,楚元音也没刻意招人眼,但她脸色始终沉沉的,仿佛有满腹的心事。 这么刷功劳,肯定是奔事后绥平王一脉受封就藩这一目的去的。 赵青亲自带着,显然这事也确实马上要实现了。 可楚元音还是不轻快,有时在赵青面前露出开怀的笑脸,但赵青转身之后,她刻意露出来的笑脸就收敛了。 为什么会有这种沉甸甸的隐忧感呢? 另一个,目前神熙女帝最重视的腹心之敌唯有明太子。 所以楚元音给出的这个利益交换,必然和眼前的局势和东宫相关的! 这个利益条件究竟是什么呢? 还有,神熙女帝其实可以直接封楚元音的侄儿,然后让这姑侄三人直接就藩的。 她为什么还让楚元音来走这一遭呢? 赵青已经快速离去回房传信和安排了,但裴玄素还静静立在船舷侧畔的大窗上。 他心念电转,不需要太多迟疑,裴玄素很快就决定,要暗中将霍少成和两图率先抢在手里。 至于后续要不要上呈神熙女帝,待他看过图后,再视情况而定。 船行破水,哗哗的声响,刚驶离码头,远处船声人声还鼎沸一片。 外面吵杂,但船舱内沉寂一片。 裴玄素第一次在除韩勃以外的亲信明确表露自己的不臣之心。 但何舟几乎毫不犹豫,“啪”一声单膝下跪,抬首坚决得几乎恶狠狠:“是,督主!若不成,卑下提头来见!” “好。” 裴玄素伸手把他拉起来了。 何舟斩钉截铁的语气和决心。 其余赵怀义梁彻张韶年等人和刚折返的陈英顺也是,他们伫立在裴玄素的两侧身后,甚至眉目间因为这两句对话流露出几分同样一往无前的凌厉。 阉人处境目前看着还成。 但他们心里都清楚知道,阉人没有明天了。 他们督主要带领他们往前走,厮杀着走出一条血路,他们都知道。 他们将竭尽所能跟着往前冲! 将来是死是活不知道,但他们不后悔,孤注一掷不顾一起,全力一搏,紧紧簇拥跟随在他们督主的身后。 东西提辖司和宦营的人,是高度团结凝聚的。 大船离平乡码头越来越远,这里距离玉山行宫很近,一个时辰不到,严婕玉一行就等在牟乡码头了。 严婕玉一行登船,赵青韩勃陈英顺带人无声离去,直奔东都去了。 而何舟则在大船再度离开牟乡码头之后,直接带人从船舷下了水,泅水悄然离去。 雨后的灰云在东南方的天极堆积,另一边天空却湛蓝如洗,高阔而长空深远。 这边的风比边疆多了几分的凉意和水汽,郁郁葱葱的树木长草在风中簌簌拂动着。 裴玄素在船舷边的大窗站立许久,这个方向,正对着玉山行宫和圣山海的方向。 玉岭山脉磅礴巍峨,毗邻朝廷新中枢的地方,连百姓都多几分精神气。 两座行宫和中央朝廷俯瞰巍峨,手掌天下的权柄和生杀大权。 百姓却因为接近朝廷,就无端感到雀跃和亢奋。 他们这是不知道,若有朝一日这个皇权倾轧的车轮压在普通的百姓和军民官爵的头上,会是怎么一个残酷血腥,死得会是怎么一个支离破碎! 裴玄素仰头,眺望长空许久,慢慢垂睑,盯着玉岭山脉玉山行宫和圣山海的方向。 良久,他才慢慢收回目光。 想在这样局势挣得优势甚至脱颖而出一跃而起,谋取太初宫的一半势力,只会查案是不够的。 裴玄素在查案,也不仅仅在查案。 眼前,天高地远,河水湍急。 天地凌驾玩弄一切,可他这人天生不驯,就是要意图凌驾天地,并已经对外伸出他的脚步。 …… 想过太多前尘后事,裴玄素心里不好受,加上今天是张夫人的忌日。 裴玄素没像韩勃那样当场跪下叩拜他爹娘为义父母,但却记在心上。 船上就有线香,在灶头。 裴玄素吩咐各人任务之后,后者纷纷领命离去,他在大窗边站了许久,最后转身,去了底层舱房,沿着狭窄的旧船板甬道,去了灶房。 第543章 负责灶房的宦卫诚惶诚恐,裴玄素只淡声吩咐照常做事,不必理会。 他亲自拿了线香和香炉出去,也没有走远,就在灶房外的船尾甲板上。 他把香炉放置在船舷上,点燃线香,合十,拜了几拜,无声插上香。 之后又点了三炷,再拜再插在香炉上,这是给他义父赵关山的。 他站在香炉前三尺,默默盯着袅袅燃烧的线香和香炉。 愿您和义父已聚首。 你们或许碰见我爹娘了。 希望您不要被我爹的样子吓到。我母亲脾气不好,若相处不来,请多见谅。 他想起父亲,剥皮楦草高举过街的样子,裴玄素一刹仰头,他眼眶发热,喉头哽咽。 竭力忍了片刻,被水雾模糊的天空,才渐渐重新变清晰,他没有在手底下人面前失态, 他没有久留,上香后,驻足片刻,转身登上了舷梯。 裴玄素走后,陆续有人来无声上香,韩勃今天一大早就默默给母亲上香叩首了,赵怀义把他插着六炷香根的菜头也一并拿过来,和香炉放一起,陆续插满了。 裴玄素登上舷梯,他直奔沈星而去,这一刻他真的很想见沈星,和她拥抱,和她说话。 紧贴慰藉,给与他温暖和支持的力量。 她不需要做什么。 就和他相拥,牵手,和他说说话就好。 可裴玄素从后舷梯登上二楼,才想起沈星和沈云卿在一起,喜极重逢,并没空和他一起。 这一瞬,失落感袭上心头。 他站在长长的棕黑色舱房廊道中,突然感觉身边空荡,寂寥,很不是滋味。 不过裴玄素深吸一口气,他理智在的,心想,等晚一些,他再找星星就是。 裴玄素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往三楼的舷梯而去。 …… 同一个天空下,同一艘大船上,裴玄素不允许自己忍辱偷生,但却有人觉得劫后余生就很好的。 沈星叫人牵来马,一家人终于聚首大半在一起了,往船上而去,在平乡码头登上大船,然后腾出二楼的一个舱房给沈云卿夫妻。 舱房不大不小,屏风分外里外间,还有沐浴的小隔间,一路上,一家人高高兴兴的,说了好多话。 等进了舱房的门之后,沈云卿小声附耳,问沈星:“他对你好吗?” 一眨眼,小妹都这么大了,是个大人了,沈云卿不舍又怜爱,摸了摸小妹的后脑勺。 沈星把脸贴在二姐的肩膀窝里,真感觉好像回到小时候一样,她不禁抿唇笑了一下,小声说:“我要和他过一辈子的。” 他生她生,他死她死。 但后面一句不吉利,二姐肯定也不乐意听的,她就没有说出来。 沈云卿就说:“嗐,那就好。” 她勾着沈星的肩膀,还对沈星说:“阉人有什么的?你也不必在意旁人说些什么闲话,自己过得好就行。那二两肉很重要吗?” 姐妹俩从小蚕室出没,沈云卿说得也大大方方。 “明太子倒是有了,不也是个变态。” 沈云卿撇撇嘴:“真希望他早点死!千万别病歪歪还长命。” 但明太子一死,估计裴玄素就麻烦了,想想沈云卿就担心。不过转念一看小妹的垂眸的神色和抬起对视的眼神,沈云卿心中隐有所感,她使劲抓抓头。 陈同鉴时刻关注着她,忙问:“头发很脏很痒吗?我去叫他们打水来?” 沈云卿嫌弃:“滚一边去吧你!” 哪壶不开提哪壶。 过往那些欢乐的氛围一下子就回来了感觉,沈星和徐景昌不禁笑了起来,两人对视一眼,呲呲眉眼弯弯,沈云卿也眉目舒。 陈同鉴乐呵呵的。 沈云卿问了问徐景昌的近况,听完劝说计划什山城灭口那事,她气得锤景昌,“你小子真的笨得要死了!” “出门可别说是我侄儿呢。” 一行人边说边走,进了房之后,沈星又请宦卫帮她烧热水和抬浴桶过来,还找两身差不多的干净衣服,后者笑着应了。 等诸人离去之后,外面廊道脚步声渐远,也就徐芳他们在,终于就剩一家人了。 沈星赶紧催促:“二姐,咱们到隔间去,我瞧瞧你的腰和腿。” 沈云卿一路骑马,下地上船的时候极力自然,但还是一瘸一拐。虽沈云卿自我感觉还行,缓过气之后大概就正常了,但沈星和徐景昌还是担心得不行。 沈星推二姐进隔间,帘子放下,沈云卿只好把裤子脱下衣服撩起来了,露出腰部至左侧胯骨一个足足快一尺长半尺宽的褐色新疤;左腿膝盖位置也有一个,巴掌大小的。 两个疤都凹进去小半寸,坑坑洼洼,这是多次好转又恶化的之后留下的斑驳伤疤。 另外沈云卿身上还有很多刑伤,腰腿腹部和背部满满都是,后背特别多,一直延伸到衣服遮挡的上半背部。 沈云卿遮挡不住,索性就不遮了,沈星就看,她就拉起衣服给她看全了。 沈星一看沈云卿身上的伤痕,当场眼泪就下来了。 徐景昌在外面急声喊:“怎么样,怎么样了?!” 沈云卿没好气:“没怎么样,你小子闭嘴,再给你姑瞎嚷嚷就揍你一顿!” 沈云卿扬首喝完,回头看小妹吧嗒吧嗒掉眼泪,她心疼了,“嗐嗐,哭什么呢?别哭了。” 第544章 就好像以前一样哄她。 “多大点事,搽点玉容膏多早晚就淡了没了,有什么好哭的,傻丫头。让大姐,哎,算了,还是让妹夫给我弄吧,多弄点儿搽搽。” 沈云卿声音爽朗又轻快,豁达得很,可沈星豁达不起来,她大了,不被糊弄过去的,其他疤痕搽玉容膏确实能化瘢痕,“可这两处。” 腰部和左腿这两处,这一瘸一拐可不是搽玉容膏能搽好的。 沈云卿赶紧拉上裤子衣服,臭烘烘的她自己都嫌弃,但新衣服还没来,只好先凑合着。 沈星已经跑出去,让徐守赶紧去叫陈大夫来了。 小陈大夫是老刘大夫的关门弟子,也很了得,很快就背着药箱赶来了。 这是治伤的,沈云卿也不矫情,跟着一起进隔间了,陈同鉴急忙跟着一起进去,沈星也跟进去了。 好一番的望闻问切和检查,只是结果却是不如意的。 小陈大夫看完,说:“好不了了。” 不大的隔间,挤了四个人,窗都推开了,好让小陈大夫看得仔细些。 小陈大夫对跌打骨伤非常钻研和了得,沈星还记得他,上辈子裴玄素山林的骨折腿伤,就是老刘和他,师徒俩一起上手治疗的,小陈大夫不是打下手的。 小陈大夫就着隔间木盘的水洗了洗手,说:“最好就是这么好了。正常起居活动没有问题的,但长时间奔跑,或像今天这样的剧烈打斗,就会一瘸一拐。” “但持续时间不长,也没有加剧创伤的话,缓过气后,就会好回来。” 但最好,也是这么好了。 “阴雨天会骨痛,要多贴膏药,平时没事也多搽搽药膏药酒。现在咱们药物有限,回去再开给你。” 但小陈大夫说:“这伤能愈合,你是真命大啊!” 惆怅多少有的,但自己状态,自己其实知道,也说不上失望。 陈同鉴一直悬着的心,也算放下来了,这个结果其实算好的。 沈云卿听到最后一句,不禁一笑,和陈同鉴对视了一眼。 实话说,这伤愈合得确实很艰难,狱中岁月,有多不易就当事人知道,她这伤能在水牢里好,全靠陈同鉴背着和用肩膀顶着她坐在那条边上。 以前没边边的时候,她是骑在他肩膀上的,一骑一天超过五个时辰。 这样反反覆覆,长达一年多,终于才勉强愈合的。 说实话,能好成这样,真的算很难得很惊喜了。 很艰难,但也很无声热忱的爱。 陈同鉴和沈云卿对视,微胖的脸微微泛红,露出一抹甜蜜的笑,他不好意思想低头,又舍不得移开目光。 最后是沈云卿冲他皱皱鼻子,笑着跳下长凳,把衣服利索拉好:“有劳你了,陈大夫。” 陈大夫笑着寒暄两句,低头收拾药箱不提。 夫妻俩默默温情,小陈大夫也背着药箱出去了,陈同鉴急忙送人,外面徐景昌和徐芳等人急声询问的声音。 但隔间里就安静下来了,就剩姐妹两人。 沈云卿低头系衣带,沈星埋头上来帮忙,她想笑,但根本笑不出来,扯下唇有滴眼泪滑下来了。 她的二姐,从前一杆红缨枪武得虎虎生风,昂首阔步英姿飒爽,走哪都大步流星疏朗开阔的二姐姐。 沈星心里很难过。 但沈云卿却不这么想的,她觉得,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这某种意义上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来着。 她勾着小妹的肩膀,姐妹俩趴在窗畔,她低头哄沈星:“妹啊,别哭了别哭了。” 她心疼给沈星抹眼泪:“这是好事,你知道吗?” 沈云卿左右瞄了瞄窗外,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还是那么灵活有神,她掩嘴小声:“这次,我和你姐夫就能顺理成章退出去了。” 退什么? 梅花内卫,可不是什么太好的地儿。 比暗阁好一些,但也仅仅只是一些。 当初,沈云卿既是为了自家有人站队太初宫,而加入梅花内卫的。 二来,也是想悄悄查家里的事——因为刚才说的,她当年偷听到的那些事儿。 她不小了,当年九岁,记得真真的。 家变在两年后,她十一岁。昔年就有怀疑的,她和沈星不一样,她年纪大,对祖父父母叔伯婶婶和堂兄弟印象是那样的深刻,人前大姐姐,但私下偷偷哭过无数次,四叔发现了,给她抹泪开解,叔侄又相对落泪。 她加入梅花内卫,未尝没有执着想查的心念。 但现在经历的这么多,仅存的家人几度险死还生,自己和丈夫牢狱长达两年,出来竟发现连小妹妹都茫茫出宫被夹裹其中了。 真相知道得差不多。 酸楚难忍肯定有,但沈云卿素来乐观,那些执念反而淡了。 能保住剩下的家人就很不错了。 明哲保身的霍少穆能活,但霍少成未必,蔺卓卿也鬼门关走一趟。 其余的人多少人再度投身进去,反而粉身碎骨的。 从这里走一遭过,才知道一个人的力量有多么渺小,能剩余家人好好活着,有多么不容易。 沈云卿笑意也敛了,她站在窗前说:“傻丫头,能全身而退,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有了这个伤患借口,刚好她和陈同鉴都是半暴露的状态,还是女儿身和阉人,也无法转到朝中军中或地方的监察岗。 第545章 正好还有圣旨在,自然而然,就那么退出来了。 沈云卿腰腿疼,但站姿笔直,长挑瘦削,有着昔年在父祖叔伯和家中成长学来的军姿般的姿态。 真的非常非常幸运了。 要沈云卿说,这伤真的恰到好处。 当初狱中的伤痛苦困,真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再回首,感慨万千。 沈云卿嗓音清亮悦耳,但此刻染上一种黯沉,江风猎猎,吹散她的鬓发和声音,她想起自己死去父母家人,轻声说:“这样的局势,将来也不知会如何?能侥幸得以全身而退,真的很幸运。” 大姐那边,也不知会怎么样呢? 但沈云卿看一眼身侧怔忪出神的沈星,最后一句没有说出来。 沈星没说过,匆匆重逢,要说的话太多,她也没顾得上问细节。 但沈星过去性子纯真偏软,青稚年小,胆子不大,她出了宫门,磕磕绊绊走到今日,还找了个阉人当未来夫君。她在这过程中磕了多少个跟头,受了多少委屈和苦头流了多少泪甚至血,可想而知。 沈云卿心里难受得不行,她转身,把小小瘦削一个的小妹妹紧紧箍在自己的怀里,她低下头,无声一滴眼泪滑下,没在沈星的黑色发顶。 沈星把脑袋埋在姐姐的怀里,这一瞬,无限多的委屈突然涌了出来,她竭力忍着,但眼泪还是流出来了。 她想起的不是今生,今生其实她没有吃多少苦头;她想起的是前生,那七年时光像是影画翻掠,在眼前飞逝,种种的委屈难过突然井喷而出。 迟来了两辈子的亲人拥抱抚慰,她这一刻才真真正正感觉到,她上辈子真的吃了很多苦,流了很多眼泪,受了很多的委屈和难过。 沈星眼泪像喷泉一样,突然就哭得稀里哗啦。 …… 有人抚慰,能像小孩一样哭着;她细细辨过她的前生,她前生其实也有人无声保护着。 哭了很久,最后姐妹俩抱头痛哭一番,才互相抹去眼泪,露出笑脸。 沈星脸上笑着,好像已经恢复了,但心里沉甸甸的,像被一块大石头压着一样难受极了。 她哭着哭着,很容易就想到那个人,那个鲜明热烈阴沉强势和她纠缠了半生的男人。 她的前生,在这个人手上身下染上了最浓墨重彩的色泽。 姐妹俩破涕为笑之后,水烧开浴桶抬来了,沈星心里存着事,撑着笑着姐夫景昌说一阵,又让景昌在这里照应二姐和二姐夫,她说去小陈大夫那里拿个药。 但出了门之后,她叫徐容去拿,自己脸上的笑就落下来了,她怔忪着望着长长的褐木走廊,突然小跑了起来,沿着走廊飞奔到舷梯,顺着舷梯到甲板,有下了底舱。 底舱黑乎乎的,点着几盏油灯,舷梯顶部的天光泻下来,舱房里面潮热闷热,血腥味浓郁。 因为要清理痕迹,霍少穆的人也要带回来治伤或安葬,宦卫不知道谁是霍少穆的人,死没死,匆忙之间,就把那一片的尸体都搬回来,在码头不远靠岸运上船的。 但幸运的是,辨认过,死的都不是霍少穆的人,一伤两重伤,都在上面舱房治疗。 于是乎,底舱这里,剩下的都是明太子那边人的尸首了。 如无意外,这些人里面,有前生杀害她二姐夫的,重伤她二姐的,最后让她二姐脱力不治再伤而亡的。 或许还有给景昌下药的。 ——前生暗阁罪名确凿之前,景昌应该一直持续用药到上刑场。 也不知,景昌有没有在这些牢狱中转过,二姐二姐夫见过他吗? 沈星突然下来,看守底舱的宦卫惊讶,但她勘察台的,来也正常,就是没带工具有些奇怪,宦卫忙搬开半扇阖着的舱板,让沈星进去。 沈星提灯进去了,她把灯放下来,一具具翻过这些尸首,看他们的脸。 终于,她看见了几张熟悉的脸孔,其中一个左眉和鬓边中间有一个拇指大小的黑瘤子,位置和五官都是一样。 这几个人,前生的金州逆道案刑台上,是站在第一排的,就站在沈星的面前七八步远。 她被那个人阴着脸强行按着,看得真真切切。 她对这个近在咫尺的全体人头落地的被砍下的血腥场面惊悸,第一排中间这些人脸的因此格外印象深刻。 她可以百分百自己没有记错。 就是他们。 她现在也可以百分百肯定,前生那个金州逆道案,其实就是那个阴晴不定的男人在为她复仇! 有种悲怆,慢慢蔓延到心口,至四肢百骸,至她的脸面和眼眶。 沈星慢慢跪下来了,她伸手掩面,哽咽得难以言喻,失声痛哭。 有种被凌迟般的心碎。 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你们彼此相爱多年,但因为种种外因和误会,至他死后多年,你才发现他也曾这样深深爱着你。 虽然这辈子携手。 但那一辈子那个当时,他直至死去。 他们都彼此饮恨不知。 …… 沈星突然就哭了,哭得无声凝噎伤心难以自抑,徐芳他们都慌了,急忙上来问和劝。 可沈星只是摇头,说想她自己一个人安静一下。 就一下,她很快就好的。 徐芳他们只能忧心忡忡退去。 第546章 沈星进了隔壁的底舱,胡乱坐在粮油的麻袋上,自己一个人哭了很久,才渐渐停下来,收拾好心情,去用冷水洗了洗眼睛,重新上了舱房。 去二姐那边看了看,二姐已经梳洗完毕了,二姐夫正在洗。二姐正坐在床沿,低声和景昌说些什么,景昌笑意全无低着头,隐约有“大姐夫”的字眼。 沈星知道他们说什么了,她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就没有进去。 在廊道漫无目的走了一阵,她回了三楼的房间。 裴玄素等她很久了,他虽想着沈星,但也没法停止他的忙碌。 裴玄素刚写完密折让冯维送出去,翻看密报,一听见外面星姑娘的喊声,他不禁精神一振,露出喜色,起身就迎了上来。 “回来了?” 沈星眼睛还有点红,看着像哭过,但姐妹家人重逢,激动哭一轮也是正常,裴玄素这时候并没有感觉什么异常。 沈星强撑着笑:“对啊,二姐姐夫梳洗,二姐大概和景昌在说大姐夫的事情,我就回来了。” 她抬眸,一瞬不瞬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睃寻他前生一样的地方。 裴玄素把她抱了个满怀,他把脸埋在她的颈窝,深深呼吸,忍不住闭眼,汲取到很多的力量。 这一刻他感觉心都被灌满了。 沈星也忍不住紧紧抱着她,闭上眼睛。 两人亲吻了片刻,沈星闭着眼睛,仰首承接他亲吻。 良久,他们才分开。 两人手牵手,进了房间,沈星心里有些哽,但她强自压下,撑着露出笑,在窗侧妆台坐下,支起黄铜镜,解开方才和二姐在隔间挨蹭时有些凌乱的发髻,欲重新梳好。 裴玄素一直跟着,带着几分微笑的声音:“老刘那边,黄幸屡倒还成。熬过高热了,转回关内,老刘发信说回来,算算时间估摸今日就到。……何舟那边,我得先把这霍少成和两图拿下,后面,再视情况,……” 裴玄素问过二姐二姐夫,沈星撑着笑说了两句,之后她坐下来,他又说一些琐碎的密报,还有他安排何舟那边的打算。 絮絮叨叨,他现在不管有什么想法部署,都不会瞒着她的,顺嘴就能说几段。 和前生简直判若两人。 这辈子的裴玄素是那样的好。 而前生的他却是那样的让人悲怆。 沈星心口好像过电一样,有种战抖的栗然,情绪走遍全身,她喉头有些哽咽,好像很宽慰的开心,但又很悲恸,好像整个人被劈开两半,情绪前世今生各一半,又合成一个整体。 她竭力忍着,但这个时候,裴玄素却俯身,她扯下了发带,细长的乌发披散下来,他看发间有些细碎的枯叶,便低头要用手去捻去。 半下午的斜阳照入舱房,他的脸颊一片金黄色泽,映在晕黄铜镜面上,他脸上有妆,这个角度几分阴柔的艳美,垂下眸来,简直和前生某个画面惊人的重合。 沈星坐在妆台前,望着黄铜镜面,那个小小脸颊有些苍白的她,和身后白皙阴柔而艳美凌厉的他的侧颜,她的心一刹不禁抽了一下。 她下意识就伸手向去妆台上摸一下,想把她挑好的钗子递给她身后的人。 谁知摸了空,她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心口却突然像被抓一下似的,她不禁握紧的拳和手上的梳子。 今日心绪起伏太大了,一刹动作勾起就勾起了长长的回忆画面。 这个妆台,这个镜子。 前生,她不喜欢复杂头饰,金灿灿一片,沉重,像压着她一辈子似的。 落在别人眼里,就是性喜清淡,不爱繁复打扮和金银首饰。 她在那人的太师府里,有一个妆台,虽然从未承认这是她的,但确实是她在使用。 上面总是琳琅满目的首饰,但不大喜欢那个人,她看这些东西也总会带几分不顺眼。 兼且,她对打扮插戴兴致一般,简简单单,随意就好,有那个时间不如看看书学一下其他。 她难得有个特别喜欢的首饰。 她过夜后,会梳妆,偶尔看中一个碧玉的发簪好,她戴了。第二次再去,好长一段时间,精美得近乎流光溢彩的碧玉钗环配饰,一匣一匣,满妆奁数之不尽。 甚至还有黄玉、紫玉、羊脂白玉,各种美玉品种。 她偶尔看个银头冠好,也是如上述,满满的精美银饰数之不尽。 都是这样。 过去她以为是小太监和总管的讨好,但现在回忆起来,或许其实不是这样的。 他从来没有送过东西给她,但重阳宫的好东西总是不会缺,衣食住行,每一样。 那些钗环首饰,可能是他亲自吩咐的,甚至……是他亲自画的样式。 沈星直到这辈子,才知道他状元之才,工笔画其实非常非常的精美细致。 裴玄素俯身这个画面,她突然想起他经常漫不经心站在她身后,接过钗子插在她的鬓发上。 他俯身,两人都盯着那面黄铜大镜,她甚至能嗅到他身上馥郁的龙脑香香息。 是那么地清晰。 只是那时候两人矛盾太多,她总是看不清他那双幽深的瞳仁里面沉沉的颜色究竟藏着什么。 他总是情绪沉沉。 而她也看他各种不愉快。 这辈子没了矛盾,没了负气当时,再回首去看,却看出了很多不一样的东西。 第547章 他幽暗暗沉的好像要把人吞噬的不知名眼神,其实这辈子她喊二哥的裴玄素也经常这样看着她。 她后来明白了,因为二哥爱她。 沈星很难受,她很想痛哭落泪,为前生那一段沉默无声深深又饮恨不知错失的爱情。 她忍不住伸手摸胸怀内袋的位置,才想起那张纸也不见了,什么都摸不到,心口钝钝的痛。 关于前生那个他,她什么都没能留下。 只能一段段去追溯他曾经深沉的爱,伸出手去,却隔着时光,什么都抓不住。 这一刻,沈星真的很想拥抱身后的人。 用力,花光她全身的力气,去拥抱他,把前生那一份也拥抱回来,努力贴补在前生空缺了的位置上! 沈星也确实这么做了。 裴玄素细心替沈星捻去细碎的枯叶,她梳了两下头发,却突然浑身战栗,声音带上哭音,他蓦地抬头,却见镜中人已经泪流满面。 “裴玄素,裴玄素,我可以抱抱你吗?” 她声音带着一种哀伤,像三月浸透夜空的凉水,浸透入心。她在黄铜镜面一瞬不瞬看着他,嘴唇和泪光轻轻哆嗦,她转过身来,一瞬不瞬,渴望又带着一种祈求,仰看着他。 她伸出手臂,想他俯身拥抱他,下一瞬,两条细长的纤臂也确实拥抱上来了。 她轻轻的靠近,却有如同水蛭一般,贴着他的左胸,缠了上来,紧紧贴着拥抱着他。 裴玄素却一下子愣了。 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此情此景,他突然意识到,她喊的这个“裴玄素”,从来都不是他。 ——在这个午后,他突然心有灵犀般,闪电般明悟,沈星喊的“裴玄素”不是他,喊的“二哥”才是他。 他的心登时就是一沉。 因为两人确定关系在一起之后,在很长很长时间,沈星喊的都是“裴玄素”。 二哥销声匿迹。 一直到近段时间,才慢慢出现一点。 他僵住了,手指细心捻下的黄叶碎片甚至还捏着手里。 他看着黄铜镜面两个人,那个突然脸色大变的自己,他意识到一个问题。 自己嫉妒暗恨了这么长的时间。 可,可沈星从头到尾,究竟有没有把他当成一个独立的人过? 她的爱情里,真的有他吗? 她究竟真的爱过他吗?! 还是……从头到尾,都只是那个人,他只是那个人的影子。 他会不会甚至连独立被爱的资格都没有? 她曾经有没有去理解,去认真打量他这个人,在她眼里是这辈子的这个他,然后去爱他。 自己爱她爱到死去活来。 可她真的有爱自己吗? 他会不会那一半的爱情都不属于自己? 一瞬间,三伏天如冰水浇头,霎时从头凉到脚趾末端,他只感觉头晕目眩,心脏好像变成一块硬石头,他整个人都不会动了。 就好像那个年轻的他,突然知晓了父亲的判决刑名,整个人突然失了温。 成了一块硬石头,站着动弹不得。 第105章 船行破水,逆流而上,激起浊浪无数。 半旧的普通大商船之上,船舱内部却是岗秩有序,宦卫林立,井然锋肃。 三楼的船舱的临时大值房内,裴玄素脸色微沉端坐上首,底下围坐的正是梁彻顾敏衡唐盛等核心心腹的副提督及号头官诸人。 梁彻才刚刚回来的,带回了新平县志及相关舆图等物。 这次快马快船,董道登等人跟不上,不过除去已经快马赶去了东都的陈英顺韩勃何舟等人,梁彻顾敏衡张韶年唐盛也还在。 他们兵分九路奔赴之际就接了裴玄素随时待命的命令,有条件的都像陈英顺般先后私下离队追上来,迅速聚拢回到裴玄素身边。 梁彻白日并没有在平乡码头上船,而是奉命掉头去取新平县相关的舆图县志等物,之后一路快马急赶,刚刚回来的。 此刻,大值房内灯火通明,新平县的舆图摊开,正铺在大方桌上。 梁彻唐盛办事也是办老的,顾敏衡张韶年年轻些,但就算后,各种棘手案件和明暗差事这些年来都做过极多,偏像这样的大型水道相关还是第一次接触,又不熟悉机关机括和建筑修建,一时之间侧头把这舆图皱眉看了又看,但看不出头绪来。 “督主,请夫人来吧?”梁彻说,图纸方面沈星是专精。 侍立在大方桌一侧冯维和孙传廷对视一眼,冯维瞄裴玄素,裴玄素面色看着没有变化,正端坐在首座太师椅上垂着眼眸凝神看图,貌似平常的样子点了点头。 冯维便跑出去喊沈星。 裴玄素和沈星的起居卧室在长廊的尽头左侧舱房,她下去和二姐他们一次吃了饭,回来又梳洗过,此刻开窗给舱房通风,推开舷窗后靠在窗牖一侧盯着波涛起伏的江水,不知道在想什么。 冯维敲门,喊了一声,她立马回神,深呼吸一口气,赶紧收拾了一些测绘图纸的工具和炭笔,忙跟着过去了。 “梁彻回来了?” “是啊,刚上船的。” 沈星情绪还有些郁沉,眼睛热胀热胀的,但她去和二姐他们吃饭前敷过了,表面看不出来。进了房间后,大家纷纷起身笑着和她打招呼,端坐在最上首的裴玄素也抬睑看过来,她打起精神,牵起唇角努力向大家笑了笑,好像平时一样。 第548章 大家都熟悉得很,简单笑说两句,气氛很快就恢复了小议的沉肃了。 沈星坐下来后,她仔细看了看图,先把靖陵的位置用炭笔圈出来,以及勾一笔靖陵山脉一直延伸至浔江乃至新平县一带的走向。 不管有什么心事,这会儿都先压着,她敛神专注,认认真真先把虚线走出来。 然后她让身边的梁彻把县志和相关的游记都拿来。 ——蔺卓卿此刻也在船上,刻骨的仇恨和不甘让他连关外这么艰难的环境都跟了大半。他最开始给裴玄素提供的讯息,就有他爹和哥哥们当年曾先后私下出差到浔江的龙口县到新平县一带。 为此,裴玄素已经早早私下把杨慎遣了出去,让其带人往这个马蹄状的大湾位搜寻线索。 唯一就是这个大湾位地涉三州很大,杨慎那边还未曾搜到新平县。 幸好裴玄素这边有了重大突破,不然时间差,很可能就要和水道明太子的张凤那边的失之交臂,没有任何机会得到兵符和秘钥了。 但因有着这样的前情,龙口县至新平县一带这三州九县二十六乡相关的县志舆图和与地形相关的描述甚至游记都是已经准备好了,甚至已经由文书整理出来了,也不怕惊动东宫那头。沈星直接拿起来也就能用,不用自己再熬夜先归纳。 沈星翻过县志和相关游记折叠的页面,把山势地形的大致描述线看了一遍,最后在地图上,用炭笔跟着靖陵所在的靖岭山势往新平县的走向,把山石岩嶙较多很难开挖的区域排除掉,剩下的最终在舆图上圈出了五大块的长条区域。 “这几块,更适合挖地道。” 沈星排除掉小半区域了,但剩下的依然不算少,毕竟一个大县,县城内、近郊,远郊。 这个新平县整个县的轮廓就是长条形卧在靖陵余脉的西北麓的,长的两边,一边是靖岭余脉雁回山,另一边就是浔江东岸。 裴玄素接过舆图,垂眸审视片刻,他的声音华丽磁性,却比平日要暗哑一些:“这个秘钥,要么用于临江的水道口,要么用于紧贴靖岭底下的水闸头。后者可能性更大。” “兵符和秘钥,同为徐家保管,这两个东西可能有什么联系,甚至是一个东西也不无可能。” 裴玄素的终极目的并不是摸清水道为神熙女帝效命的,他的终极目的是伺机而动,在这对帝皇皇太子的母子巅峰剧斗之中,从中获利,以期达到他获取一半除寇氏外的太初宫势力和摄朝权的饕餮野望的。 兵符和秘钥,他亟待抢先拿到手。 “明太子在玉山行宫的虎视眈眈之下,仍设法潜出圣山海暗下弥州,去亲自去取这个机械图,可见其重要性。” 但沈星提供的前世时间差,明太子的准备必然是已经到了中后期差不多要完成的地步了。 再结合沈云卿夫妻所叙,明太子很可能就差西路军最后这二十来个硬骨头将领以及这个兵符秘钥没得手了。 “水道他必然早已摸清,差的秘钥,他抢这个机械图,必然是为了拆解这个大型机关某部分,水道口或水闸头,去看锁孔内部轮廓形状。”以期看清秘钥的形状,立时收缩这个寻找范围。 “这可能是个出其不意的东西。”否则明太子不可能一直找都找不到。 听到这里,梁彻顾敏衡等人不禁担心,梁彻立即就问:“机械图东宫到手了这么长时间,会不会已经看过这个锁孔,并把这个秘钥拿到手了?” 裴玄素沉吟,拿到手?他微微摇头,沉声:“应该还没到手。” 到手后,明太子不会是这个暴风雨来之前的强硬按捺蛰伏状态的。 “需要拿机械图,说明机械精密复杂拆解很难,又生怕毁坏。很棘手,甚至没法拆解,最后才不得不去拿图。” 裴玄素讥诮冷笑,“当年那个总设计者,”就是绘画机械图和霍少成手上那帐外构总图的作者,“大概早就被太.祖皇帝灭口了。” 皇家啊,呵呵。 梁彻张韶年等人思及提辖司和己身,还有被赐死的赵关山,不禁抿了抿唇。 裴玄素斜挑凤目如淬冰,淡淡道:“重新做个分解图,需要时间。” 太.祖皇帝借举倾国之力大工程,给进行部署的暗着,设计者想必亦是当世佼佼者。能引得汛期暴涨急涌的江水上冲,必致神熙女帝于死地,那得整个靖陵垮塌吧? 靖陵可是帝陵,哪怕后陵,规模也不比前者相差太远,大条石都是巨大规格,能把庞大的它冲垮,这得多么厉害的水力? 这条水道必然很大很厉害,机械设计必然很厉害很精密。 所有拿到了机械图之后,设计者已死,其他人做分解图,哪怕是设计者的徒弟去做,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做成的。 裴玄素判断:“我们可能刚好差不多赶上这个时段!” 他一双凤眸微咪,眼神瞬间凌厉起来了,“我们必须看清这个锁孔!抢先一步找到这个秘钥,甚至可能是兵符。” 梁彻等人一直凝神静听,到这里不由深吸一口气,拳头一下子捏紧,面上同样露出绷紧至凌厉之色。 梁彻背了四五幅新平县舆图回来,这会全部从大包袱里取出,他说:“请夫人把这也画上,若有需要,咱们到时分开拿。” 沈星点点头,她把图拉到她面前来,站起想抱着,这舆图摊开很大,同时多幅做,这里桌面不够用,且她手上的炭笔长时间写还得削。 第549章 “我去隔壁,等会好了让张合送回来。” 顾敏衡和唐盛他们帮着把舆图两边的卷轴木抽了,羊皮图叠好,还想帮着抱过去,不过沈星说不用,她自己就行了,她抱着就过去隔壁了。 大值房内小议继续了一阵,把一些小的细节粗粗讨论的了一下,剩下的得到了新平县才具体操作。 没多久,大值房就散了,唐盛顾敏衡领了任务,匆匆起身去了。 剩下的梁彻和张韶年,两人起身的时候,梁彻关切问:“督主您是不是不舒服?” 看着脸色有些暗沉,情绪一般的样子。 张韶年忙端详一下,果然也觉是,忙看着裴玄素。 裴玄素桌面还摊放着那张大舆图,他抬头,笑了下:“无碍,情志上的小毛病,快痊愈了,这几天有些反覆。”他把话引到近日疲惫的原因去了,当然,疲惫也是重要原因之一,“症状轻微,服药后消失了。 “没大事,不必担心。” 情志病,在东西提辖司内还真不是个稀罕事儿。梁彻张韶年等心腹自己就经历过。没经历过的基本都是不记事的幼年就净身的,这也不是什么好事儿。梁彻和张韶年也知道裴玄素先前有些病症的,因为他们嗅到熟悉的药味,后来赵关山让老刘给裴玄素私下复诊,赵关山知道瞒不过梁彻几个心腹,也没刻意瞒。 梁彻和张韶年是知道的。 裴玄素先前已经大见好转了,他们也知道。 两人闻言放下心,梁彻说:“那让老刘瞧瞧呗,反正老刘也快到了。” 常见归常见,但总归尽快彻底痊愈更好的。 裴玄素笑笑,看几名心腹,点头:“行,等老刘回来。” 梁彻张韶年也笑,两人拉开椅子起身,拱手。 大家笑了一阵,裴玄素就说:“都去罢,先用了晚膳,”他敛了几分笑,神色重新恢复一些正事的神态,“接近新平,我们就不能再走水路了。” 水道口既然在新平县,明太子的人必然紧盯着水陆二道各处的必经之道。 浔水是绣水的支流,拐进浔水之后,河道收窄,船也少了不少,和绣水不是一个量级的。 很容易被盯上,分辨出来。 毕竟不管裴玄素本人,还是一船的青壮男性,还大半都是阉人,非常容易被人辨认出来的。 所以必须找个野外,弃舟转陆路,再悄然进入新平县。 裴玄素侧头吩咐孙传廷:“飞鸽传书杨慎,让他带人赶到新平县前的北边的虔乡五里坡一带等待。谨慎新平县,切忌暴露行踪。” 他也没忌讳梁彻和张韶年。 梁彻让他们知道他暗地里还有人马人脉,裴玄素没刻意介绍,但也从不遮掩,有必要的梁彻他们还合作过,比如陈元,梁彻他们都和陈元打过招呼并熟悉起来了。 孙传廷领命快步去了,裴玄素侧头吩咐梁彻和张韶年:“晚膳后,好好休息,准备好明早弃舟上岸。” 梁彻张韶年肃容,“啪”拱手:“是!” 两人随即告退,鱼贯而去。 …… 偌大的舱房,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这间临时用来处理公务和议事的舱房位于三层冲船头甲板的第一间,舷窗半开,今夜有星月,不过光辉被灯光驱逐,呼呼夜风灌进来,长桌上被纸镇压着的纸哗啦啦响着。 梁彻张韶年一走,裴玄素议事的神态片刻收了,面上淡笑也也彻底敛了起来。 他情绪确实不怎么样。 裴玄素审视大图思忖片刻,最终视线一转,沉默盯着方木纸镇压着的那叠纸,有些凌乱,哗啦乱响,沈星演算过的草稿纸上的笔触线条在不断翻过。 他呼出胸臆一口浊气,一下子以手撑额,驻着桌面,紧紧闭上眼睛。 半晌,裴玄素想起今天还没服药,又压着情绪坐直,从怀里取出瓷瓶,倒出一丸咽着,用桌上的白水送服。 冯维一直站在房里的,这会儿屋内就他和裴玄素,他低声:“主子,不如等会把老刘叫来。” 他看着不是事儿啊,今天傍晚从卧室的舱房出来之后,明显感觉裴玄素的状态和情绪都不大对劲。 裴玄素拧眉:“别去!” 现在症状已经没有了,他觉得是小事,心里烦躁情绪翻滚,他嘴上应着梁彻两人,但实际没打算叫老刘看。 但冯维不听他的。 除了沈星之外,大约冯维几人是最清楚他先前病况和最关切他康复状态的。 冯维三人跟着裴玄素从家里出来的,胆子也大,敢自作主张,已经跑出去了。 …… 老刘也不是专门为黄幸屡服务的,对方一熬过高热期转过关内,观察一天,他就把黄幸屡交给他的另一个徒弟和东提辖司的廖大夫,紧赶慢赶赶回来,和裴玄素这边汇合了。 两船交汇,刚刚自隔壁船过悬板过来,他就被夜色下蹲守在窗舷的冯维给拉走了,直奔三楼。 老刘一看裴玄素脸色,不由惊讶。 裴玄素脸色其实也没有什么明显变化,但老刘是个医术高明的大夫,也看惯了这个病症,眼底脸色的细微变化,他一眼就看出来,裴玄素病况有些反覆了,不过比较轻,并不严重。 老刘既然来都来了,裴玄素也就敛了神色,把手放在脉枕上,给老刘诊了一阵。 第550章 老刘诊了一阵脉,心里啧啧两声,也不废话,他直接说:“督主啊督主,凡事啊,看开些,放轻松点。” “倘若实在看不开的,那就把话说明白,大吵一架也行,反正别憋在心里。” 老刘一身风尘仆仆,汗浆着土,也不浪费时间了,利索看完,也不用再开药,就按着先前那个成药丸子吃着就成。 吃一段时间,就能好。 再不然,把心里存着的事都抛开了,郁结解开,估计立马连药都不用吃了。 老刘唠叨几句,起身告退,人往门外,摇头晃脑:“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老刘是赵关山留给裴玄素的老人了,还是个好大夫,贴心是贴心的,但也不是客气拘谨的那挂,他是自己人嘛。 老刘直接把一曲脍炙人口的《摸鱼儿·雁丘词》嘀嘀咕咕唱了出来,唱得是摇头晃脑,感慨万分。 老刘人老成精,他是从张夫人时期就跟着赵关山——实际最开始,他是张关山专门请来给张夫人调理产褥后的毛病的。 咱们督主这人,和老督主不一样,心情强悍,雷厉风行,手段强势又凌厉。 如今能让他如此困扰的,百分百感情问题。 老刘这个看开和发作的两个建议,本来也确实如此的,但之所以他说得如此简短又无后顾之忧,主要是知道沈星啊,是个心肠柔软又体贴温柔的好姑娘。 她肯定不会给裴玄素雪上加霜的。 说不定卖卖惨,吵开闹开了,她肯定就先紧着督主的病了。 当然,这样的话,沈星会吃亏,会受委屈的。 想到这里,老刘又纠结了,沈星是个好姑娘,他对沈星很有好感的,又觉得让姑娘委屈吃亏不好,于是纠结着就没继续深入劝了。 刚刚去处理完杨慎那边事情的回来的孙传廷,刚好撞上老刘摇头唱着离去,孙传廷:“……” 裴玄素:“……” 他想把老刘打一顿,简直气死。 …… 半开的槛窗还没关,扑簌簌吹灭了几只蜡烛,屋内灯光少了一半,月光终于在舷窗前的地面投下一小片。 裴玄素拍一下桌,最后深深呼了一口气,咬着牙关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脸色阴晴不定。 说来可笑,傍晚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沈星从头到尾究竟有没有把他当成一个独立的人过?他会不会那一半的爱情都不属于自己? 但裴玄素当时居然胆怯了,他那一刹僵着居然没敢问出口,他怕听到一个他不愿意听见答案,怕见到她一怔后错愕失措夹杂被喝破却恍然的那种神色。 他不知怎么过来了,他急促找了个借口出来之后,却很快又被滔天的怒火覆盖。 他为那个猜测愤怒无比,又因为自己刚才的不敢而更加痛恨自己,掀起滔天的怒焰,里面夹杂着不可置信和难受到极致的情感,种种情绪在翻滚成一片。 不得不说,老刘虽然气人,但他给了裴玄素一个行动的方向。 几乎老刘刚下舷梯,同时张合把几幅舆图送进房内,他就霍地站了起来了。 裴玄素不是个能吃亏的,他掏心掏肺,爱得死去活来入骨入髓,他怎么可能接受自己只当别人的影子和替身。 一种直冲脑门的情绪,他恨不得立即冲过去捏着沈星的肩膀,让她把话说清楚,她心里究竟有没有他?! 他不是那个该死的男人! 他就是他,他是裴玄素,皇天后土,这辈子的一个,独立完整的一个,和那个老东西没有一点的联系! 她怎么可以如此负他?! 但凡她胆敢说一句是,或许流露出一星半点这样的情绪,裴玄素,裴玄素他,他深呼吸,想到这种情景,他真恨不得抱着她一起死去算了! 满腔的情绪,越想越坏,越想越难受,步履又急又重,直到裴玄素疾步行到走廊的尽头,他和沈星的卧房门窗灯光倾斜,他一侧头,却不禁愣了一下。 烛光柔和的黄色,不是很亮,自冲走廊的内窗和半开的门扉投在廊道上,徐容站在门外守着,不同于大值房那边的疾风骤雨氛围,这边走廊半昏半明,很是静谧。 沈星处理好舆图,已经回来了,她洗了手,正坐在床沿,低头给两人折叠晾干收回来的衣物。 这船上人手不少,但大家都去抓紧休息了,她也不是矫情的人,衣服收回来她接过,自己折叠就行了。 舱房的杉板是赭色漆的,半新不旧,床也不大,固定在舱房里间的一侧,帐子是靛蓝色半旧的棉布,挂在悬在床架子两边,沈星正就着一盏灯,掖了掖鬓边碎发,坐在床沿,给他折叠衣服。 在这样的船上夜晚,风声浪声,室内静谧,她是个苍白瘦削的女孩子,纤细娇小,映着烛光,白皙侧颜有一种白瓷板的脆弱感。 很美,也有种温柔恬静但需要珍惜的纤弱感,她最近消瘦了好些。 她其实吃了很多苦的,虽她从来没说过,心里也只当寻常,还自觉幼年少年很幸福,但在其他人眼内,那些时光还是有很多难以言喻的苦头。 沈星对人真的很贴心。 这半月的时光,大约是唯一她因为伤心沉浸了往事,没有留意到裴玄素情绪的时候。 她这会儿大概也情绪不好过,但她还是坐在床沿,把两人的衣物折叠好,这是两人准备好明天穿的,一件件收拾好,放置在床头枕畔。 第551章 这是自从在蚕房出来,永南坊他昏迷养伤之后开始,两人就养成了的习惯。 她总是给两人收拾折叠衣物的。 所以裴玄素骤眼一看,不由就是一愣,过去永南坊养伤和蚕房后出来的经历他猝然就想起来了。 然后他一下子就冷静下来了。 人的情绪有时候是这样的,越往那个方向想,就越想越像,越想越难受越气悲怆气苦。 但被拉一把,头脑就猝然冷静了下来。 裴玄素突然就想明白了,沈星不可能对他没有感情的。这么多日日夜夜,这么多同样刻骨铭心的经历,莲花海地道淌水而出,悲惨奔走消巍坡,之后杀人奔逃永南坊,雨夜、养伤、避过追捕,之后一路从龙江到如今。 她的哭,她的泪,她的惊惶,她的喜和悲,她紧紧搂着他,喊他二哥。 沈星是个一个很贴心、很能感受到别人对她好的姑娘。她真的很好很好,有时候好到能把你的心都热软化了。 这样的偎依之情,这样的携手与共,她不可能对自己没有感情的。 裴玄素突然想起,在追逐假徐分遇险他差点暴露真容的那个山坡后,她伏在他的背上,软软喊着他“二哥”,那一声声的二哥,充满了柔软的男女情爱,好像这个世界就只有他一个人似的。 裴玄素刹住脚步,他站了一会儿,长长吐了一口气。 他捂住额头,先前是他偏激了。 沈星心里也肯定是有他的。 这么一想,整个人就彻底清醒过来了。 他静静看着沈星给他折叠衣服,他心里清楚,这是那个人没有享受过的待遇吧? 蚕房出来的那段经历,是独属于他和沈星的。 他两种情绪拉锯片刻,最终他还是不想吵架,不想发作这件事。 因为沈星这会正神伤着,他现在突然掀起这个话题,对他是没有任何好处的。 那个阴沉一生,吐了血的阉宦,裴玄素如今对此人动容感同身受是全无,更多的是咬牙切齿的恨。 但现在冲进去大吵大闹争执一场,除了加深沉星对那个人的记忆,裴玄素不会得到任何的好处。 他只会更加吃亏。 “真是个阴魂不散的老东西!” 裴玄素恨恨道。 裴玄素不无阴暗地想,自己做这些乱七八糟的梦,可能这就是对方的意图,阴魂不散! 如果这世上真有鬼,那老东西大概就是最让人讨厌的一只鬼。 他咬牙切齿。 但他不能中计! 他绝对不能让这人在沈星心里更深刻,也不能让对方永远留存在沈星的心里的。 眼下这个情况,必须只能是暂时的。 裴玄素理智一下子就回笼了,他挥挥手,让徐容不必上前,他侧了身,背靠着卧室外墙的舱板,仰头,又侧头看内纱窗漏出来的烛光。 裴玄素对那个人和眼下这情况,依然是憋屈和不甘的,但想明白沈星还是爱他的,那一半爱不属于自己的最糟糕情况并没有发生,他确实好过多了。 站了好一会儿,捏着拳咬牙切齿,但喉结上下滚动,裴玄素又侧头,顺着窗牖边缘的灯光看房内的沈星,结果这么一看,就看见沈星站起身把衣服放好,纤细笔直的手指头,右手中指是没有指甲的。 只剩下一团光秃秃的粉色圆肉。 白壁有瑕,看起来有点丑有点秃。 裴玄素一看,心弦却猝被拉了一下,一种酸涩又甜蜜的感觉蔓延上心头,连那些愤怒和不甘都覆盖过去了很多。 这是龙江寇承婴放炮的那个夜里,她冒雨跑回来,在满目疮痍炮轰过的坑洼焦土里,雨中拚命地刨他掀掉的。当时都不觉,过后才发现这个指甲都掀翻没了,血淋淋的,但她又哭又笑,喜极而泣,都不觉得痛。 他在那个雨夜,握着她血淋淋的十指,在家变父母惨死之后,第一次被除了悲恨以外的情绪动容,他哽咽着,紧紧把她箍紧,抱在怀里。 说今生决不负她。 但那时候他一无所有,他心里暗暗发誓,这辈子要竭尽所能维护她,对她好的。 忽然想起那个满目疮痍的雨夜情景,裴玄素都不禁眼眶一热,他没理徐容,但也不愿露出情绪变化,蓦仰头,用手遮住了眼睛。 他半晌,才忍下了那一阵的喉头发酸眼睛发热。 裴玄素想,他不能这样,沈星心肠柔软,最记住旁人的好,那人保护了她半辈子,她记住并深深眷恋爱上了,是正常的。 而他这一辈子,受到了沈星多少的柔情和体贴慰藉,这份慰藉支撑他走过了多少的风雨和艰难,一路走到如今。 可正如有阳光就会有阴影,一件事有利就会有弊,一个性格有它好的一面,那就多少会有些相应产生的弊端。这是必然会存在的。 他不能光享受了好处,光占便宜,回头发现相应弊端的时候,就翻脸来生气说着说那。 那他和既要又要有什么区别呢? 爆涌起的情绪,慢慢就被雨夜回忆的那种酸涩又甜蜜感觉覆盖,压了下来,整个人心肠变得缠绵难舍,过去同甘共苦她体贴温柔的的软和情绪升起,占据了他的心。 裴玄素蹚渡黑暗至今,只有这么一个人,他的心上人,由此至终都陪伴在他身边。 他前途未卜,“那人”倒是最终胜利,可他一意孤行走出了另外一个轨迹,步步惊心,那个所谓前生已经改变得面目全非了,谁能预想他将来会不会粉身碎骨? 第552章 可她还是一心一意跟着他。 裴玄素是知道沈星的,她这一跟怕就是一辈子了。 哪怕这份感情真有着一些他介意到极点的瑕疵,但难道它就因此变得不珍贵了吗? 不,恰恰相反,它珍贵极了。 裴玄素抿唇想,他是个男人,而对方只是个阉人,还比自己惨这么多。 而他的完整是沈星救的,他也从一开始就拥有了沈星的温柔。两人的感情过程虽不是顺利如丝,但也算水到渠成吧? 自己已经赢了对方那么多,忍一段时间又何妨? 最关键裴玄素不想和沈星吵架。因为他心里明白,有些事情是没法丁是丁卯是卯的,吵不出来结果的。若他冲进去争执一场,最大的结果大约是她不开心难过,而他也高兴不起来。 除了伤害到沈星,又加深那人一轮那人在她心里的印象,不会再得其他。 忍一忍吧,看她能知道多少? 等她过了这个兴头,知道完想要知道的了,或许没法知道更多了。 渐渐这件事情就过去了。 裴玄素这人其实很聪明,他其实很清楚这件事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自然过渡。 要么定下一个期限,以不想她沉溺伤心为由,积极追溯一段时间之后,就劝她放下。 把这段前生时光和回忆放下,彻底开始新的人生。 裴玄素不是不能想明白,只是先前,人拥有情感的动物,如果事事都能理智冰冷去处理,他也不是一个人了。 恰恰相反,裴玄素这人,拥有着最浓烈炽热的情感,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深深吸了一口气,裴玄素站直,他发热的眼眶已经恢复了,面上也没什么异常,让徐容不必见礼,他直接进房,把门窗都关上了。 内室外室各一个烛台,不算大的舱房,烛火摇曳。 沈星刚把衣服收拾好了,她默默把半开外窗关上了,又把裴玄素等会回来洗脸描妆的水壶提过来,放在脸盆架侧,她就坐在床沿出神。 她想了很多东西,想家里,想二姐二姐夫,大姐外甥大姐夫,爹爹,翻转而过,最后情不自禁,又想起的前生和前生的他。 然后,他就回来了。 灯光下,裴玄素开门掩上,又关上窗户,他站在内室和内室交界的门槛位置,门帘挂起了,沈星见他就站起身迎上来。 她瘦了一些,方才不是错觉,短短时间,她明显瘦了,不仅是累的。 今天伤心过,两人私下里不用佯装坚强的模样,她看起来显得有些苍白和脆弱,眼神里有一种似轻轻触碰就容易破碎的东西。 但她一看见他就起身迎上来了,露出笑脸。 她总是这样,总是给出好的神态,让身边的人都开心。 哪怕自己伤怀难过,也不想身边人因此不开怀。 这一刻,裴玄素不禁想,自己真有理解过她吗? 嘴巴说爱,但心里真的有为她设身处地去想过吗? 六年,人生几个六年?两千多个日日夜夜,自己要她一下子撕撸掉那些记忆和那个浓墨重彩的人,真的不会残忍吗? 换了自己真的能撕掉吗? 她会难过,会悲恸,会伤感舍不得,不是正常吗? 裴玄素心里一下自责起来了,又难过,又难受。 沈星喊:“裴玄素,……” 她靠过来,想抱他,裴玄素立即轻声:“叫我二哥。” 他也拥住了她,听她喊了一声二哥,诸般百转千回的情绪,最后他握着她的手,他低声:“我和你一起再找找好不好?” 想了又想,百般思考,他最终还是下了这个决定,他不想她一个人,那他就和她一起去追溯。 “但我不想你一直伤心、难过。等找了一段时间,再怀缅一段时间,咱们就把它放下了,好好过这辈子,好不好?” 好好和我过这辈子,放下过去,不要再想他了好不好? 那我就把他当成了一个前任好了。 好不好啊? 裴玄素的嗓音和他相貌外表一样的美丽,磁性华丽如琴韵律动,男性,能阴沉摄人,也能表达他的极致柔软情感。 这辈子少了一些化不开的沉冷和阴柔,多出几分男性的遒劲,悦耳又好听。 但此刻轻轻颤动,带着一种暗哑,藏着他无限的爱怜和隐有几分祈求般情感。 沈星一直没瞒过他的,她也向来很听裴玄素的,很重视他的意见。 她闻言一愣,紧接着就是一种涩然难过,,但她也没有觉得他的态度和话不妥当,大约他觉得她哭得太多,难过太久不好的。 心里发涩,一想放下前生和那个鲜明的身影,她心里就被人绞着似的。 但她想,裴玄素也说得对,人是应该往前看的,总不能一直沉溺过去,再一阵,再一阵就好了。 她有点泪意哽咽,但她用力点了点头。 沈星把头埋进裴玄素的怀里,低声喃喃了一句什么,裴玄素没听清,但裴玄素立即紧紧抱着她。 答应了就好。 裴玄素做出这个决定,她答应了,他心口也是一松。 他仰头,深吸一口气,闭目片刻,睁开,低头吻了一下她的发顶,侧脸贴着她,阖上双目。 他和她十指相扣,摩挲了一下光秃秃那团粉红的指头圆肉,他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 第553章 第106章 但滚滚的风云,奔涌如飓风洪流,局势发展至今,已经夹裹一切你死我活,朝堂自上而下自里到外几乎没有一个文臣武将可以幸免的,重重碰撞要么死要么胜的架势,让很多人都不禁心惊胆战。 有很多人甚至完全不知道靖陵计划的,只知西线大换将和最近一连串频繁的军报,让人不明觉厉,都已经紧紧绷住了心里那条弦。 当然,也有很多位高权重或者嗅觉敏锐的,如高官,大武将,门阀家主等,都隐隐察觉了一些痕迹,这些见多识广的人,都不禁紧张又担忧或者隐隐亢奋起来了。 很多属于两宫的中高阶的文臣武将属于都竭力厮杀冲锋在第一线,也有很多人已经尽可能闭紧嘴巴,紧张观察局势的发展。 整个玉山行宫外廷乃至东都衙署民间内外都如同滚水下了油锅似的,炽炙沸腾一片。 然在这样的局势之下,是有两个核心的,圣山海和玉山行宫。 掀起这一切两处核心,却没有丝毫的纷乱心惊,只有掌控局面的一触即发紧绷和严阵以待,意图达到他们终极目的。 圣山海,东宫。 临湖的宫室,一阵阵的凉风,连冰块都不需要用,夜色下水声树声索索,戴甲整齐的护军一如既往肃杀井然,伫立不动,而东宫正殿内外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快步进出。 明太子不时低低了几声咳嗽声。 深夜了,东宫并未因此彻底安静下来。 幽静夜色中,一种尖锐泼洒和紧绷同在的氛围。 明太子端坐在半开朱红槛窗前的紫檀木大书案上,案上一封封大小的密报,室内人不少,薛如庚秦岑姚文广李思等十数名心腹,楚淳风也在,张隆正在沉声汇禀:“……但一闪而过,我们的人看清楚了,那是赵青。” “信民坊鱼龙混杂,陈琦正昼夜不停,但截止目前为止,我们和裴玄素那边暂时都还没找到霍少成。” “这个霍少成,还真能藏能逃啊。”张隆最后皱眉道。 明太子倚在太师椅上,夜色湖风一阵接一阵,他披上了一件薄绸披风,身体瘦削孱弱,但眉宇间的无声凌厉和通身摄人气势却走另一个极端,他边听边在快速翻阅西路的密报。 翻到最后,明太子冷冷哼了一声,裴玄素人不在西线,但遥控安排,手下的人亦相当了得,还有窦世安唐甄等人对他指挥言听计从。 裴玄素人离开了,但西路讯报一封接着一封回来,五关三所和西边两大主营内,东宫和裴玄素有胜有负,那二十来个坚守的将领,观如今过半的结果,只怕最后还真是五五开。 明太子神色沉沉凌厉,翻完西路密报,又翻过张隆刚刚呈上的他和陈琦的密报——东都内对霍少成的搜刮,东宫很快知悉了动静,明太子火速遣人直奔信民坊去了。 目前,连宵禁都压制不住,双方各找借口连同五城兵马司,正在连夜对信民坊翻了底朝天,势必要抢先拿下霍少成和两图。 陈琦和张隆的上禀,第一段都是今日傍晚发现的事情——他们全力搜寻加压擦之下,赵青露了半张脸,裴玄素在东都,正在亲自全力搜这个霍少成。 霍少成确实非常非常重要的啊。 这两处的密报的翻过,裴玄素人不在玉岭朝堂,却大事小事都要他的影子出现,明太子霍地站起,厉声:“张隆,你和陈琦听着,必须要把霍少成及两图拿下!” 他眯眼,这涉及他对裴玄素后续的另外一筹部署。 并且,哪怕是神熙女帝,在他拿到兵符和秘钥之前,现在也不是暴露更多的合适时间点。 一阵湖风灌进来,明太子深吸一口气,坐了回去,他抬头盯张隆的眼睛:“动作大些无妨,给我盯紧了裴玄素,无论如何,这人和图不能落在裴玄素的手里。” 张隆心领神会:“是!” 等了片刻,明太子没有和他说其他,张隆立即告退,匆匆去了。 但听话听音,楚淳风很熟悉明太子,他闻言不由心中一动,不能裴玄素,那神熙女帝呢? 但他也只是徐景昌叛出之后,才渐渐允许留在这里听这些的,听倒是很快听懂,但这些具体事情并不由他负责。 且他也没法开口问,因为又一封密报送进来了,急促的步履声,正是沈云卿越狱后裴玄素千里相救的后续。 明太子这边死了不少的人,猝不及防之下,除了转移的,水牢那边几乎全军覆没。 这是后续的尸体状态和追踪沈云卿裴玄素等人的去向的。 根据目击者和零星的脚印痕迹,裴玄素救下沉云卿之后,立即率人往平乡大码头退回大船上,迅速驶离。 京畿繁华,平乡虽是远郊,但平乡码头也算一个小交通枢纽,码头不小大船小船停泊进出人马也很多,两艘半旧商船,除了抢了车马行的行为引人瞩目之外,一点都不起眼。 随着两艘船驶离码头,就不知所踪了。 不过,随后的今晚,陈琦张隆就捕捉到裴玄素的行踪了,他进了东都,全力搜捕霍少成去了。 但秘钥和兵符实在太重要了,明太子这条神经紧紧绷着,平乡码头溯游而上,即能抵达新平县的, ——张凤他们正在新平县,已经准备妥当了,今夜就入水,准备开始全力拆卸水闸头。 这预计起码得五六天,甚至可能再多一两天。 第554章 明太子对裴玄素极其忌惮,虽已经基本确定裴玄素身在东都——这也相当合理,但他心里总有一种极端的谨慎,一看平乡大码头溯游,哪怕折返东都东城门一带的码头也是溯游,他心里还是有种不安。 裴玄素这人的招数和心计手段,太层出不穷太凶猛厉害了。 连明太子都不得不承认,裴玄素已经成了一个极其厉害的对手。 他心里忌惮,思索片刻,沉声吩咐:“传信张凤,切切小心,要注意有无窥视尾随者,尤其是裴玄素! “另外传信梁亮,另他务必盯紧水陆交通要道和各处要地,绝不可掉以轻心!” 梁亮是明太子的心腹之一,负责他们选中的拆解水闸头的地点新平县的内外一切警戒。 这则命令,近段时间明太子已经反覆传了三次,可见兵符秘钥的重要性。 虞清郑安心里也绷得紧紧的,立即提笔书写,再呈予明太子过目用印画上暗语,虞清立即飞奔出去了。 …… 夜已经很深了。 明太子终于处理好了诸般的事务,人一个接一个领命疾步而去,一架烛山,呼呼的夜风,内书房大殿终于安寂下来了。 只见烛光摇曳噗噗,风声和柳树纸条被拂动的细微声动。 “四哥,您该歇息了。” 已经三更了,明太子熬不得夜的。 明太子还有他亟待要做的夙愿,他平日也很注重睡眠歇息的,若非迫不得已,他绝不会熬夜。 但今夜,却是个例外。 那厢楚淳风轻声说着,他上前来,要关上大开的窗扇,夜风虽沁凉舒爽,但夜深风凉,他担心四哥身体受不住。 但楚淳风嘴上也没说,他和虞清等明太子身边的人,一贯都是不提这些话的,只默默做。明太子性格一生刚强,身体却偏偏人为极度孱弱,他不喜欢听这些话的。 张凤、梁亮,这两个人楚淳风不认识。 明太子倒没瞒他,但也不会无端端把人全都叫回来全部介绍一遍。毕竟明里暗里,兄弟俩昔年分开这么久,且他也和昭献太子没有瓜葛,明太子身边确实有一些人是他不认识的,不过倒也不多。 他也没问,碰上了就认识了。 明太子于他,权威亦父亦兄的角色。 楚淳风上前关窗,郑安忙去准备洗漱的温水去了,但郑安才走了两步,明太子瞥了眼楚淳风,说:“别关全。” 烛光下,明太子倚坐在紫檀太师椅上,瘦削的身体显得格外的羸弱。 人都走了,安静下来了之后,明太子静静坐在烛光下侧头望窗外,湖水粼粼泛着月光,映在他琉璃般的黑色眼珠子上,一点白光。 他眉宇间的凌厉褪了下来,脸色苍白,今夜他不想马上睡,他想静静坐一会。 楚淳风只好把窗关剩下一般,他回头,不禁和回头的郑安无声对视了一眼。 明太子淡淡道:“回去睡吧,郑安也下去,两刻钟后再过来。” 楚淳风无声吁了口气,低下头,郑安也轻手轻脚把寝衣棉巾等物放回去。 两人只好一先一后退出了内书房大殿。 …… 今夜星月其实很亮,但夜色深了,四下幽静,巍巍的宫墙,总觉有一种凄清。 今日是明太子三十二岁生辰。 人潮褪去,凌厉去尽,明太子一个人孤寂坐在偌大的内书房大殿内,他也拒绝旁人陪伴。 楚淳风出来之后,身后郑安小心翼翼阖上朱红殿门。 檐下宫灯在风中骨碌碌转动,月色幽幽照在廊下台阶,楚淳风沉默了一会,他低声问:“今天……含章殿有赏赐吗?” 按例,皇子生辰,皇帝至少会有按例的赏赐的。 答案是没有。 郑安无声摇了摇头,他抬头和楚淳风对视一眼,低下头,默默守在殿门外。 楚淳风轻轻叹了口气。 他对父母已经没有记忆了,不过代入四哥,如果四哥这样对他,他心里肯定会很难受的。 楚淳风还要回家,他站了一会,便下了台阶。 幽幽的夜风,和一地铺银的清冷月光,他忍不住长长呼了口气。 明太子对生辰,小时候幽禁中,沉默排斥中未尝没有一丝期待。 ——楚淳风幼年和明太子一起被幽禁了两次,他年纪小,但他还隐约记得一些。 但随着年岁渐长,父母越冰冷和种种遭遇,明太子对生辰越发冰冷,甚至还有几分的厌憎。 他每到这一天,都是一个人待着的。 像今天一样。 他从来不过生辰的,也没人敢去提。 不过明太子虽不过生辰,但却会让人给楚淳风庆祝他的生辰。 但楚淳风见四哥如此的孤寂冰冷,他渐渐也不爱过生辰了,最后也不过。 一直到了成亲后。 妻子给他庆贺。 妻子身体不好,每天他们夫妻都感恩庆幸,自此开始好好过生辰。 他的生辰,妻子的生辰,孩子的生辰。 他人生有了崭新的东西,可四哥仍孤寂在原地。 一边清冷,一边欢乐。 但他两边同样都想待着,衷心陪伴他们。 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他有时候也真的很难。 楚淳风站了一会儿,强撑这笑和东宫近卫队长侯再望点点头,打了个招呼。 第555章 他出了东宫宫门,下了高高的汉白玉台阶,站在湖边的砖石地面上,不禁低头,用手搓了一把脸。 徐景昌为沈星所救,事发信报传回之后,楚淳风才知道的。 听了信报后,他只能沉默。 他和明太子谁也没吭声,谁也没就此说半句,谁也没提这件事。 黝黑的天,湖风柳树,婆娑拂动。 楚淳风也是徐景昌叛出之后,他才终于慢慢知悉了一些先前不让他知道的相关事情,比如刚才的议事,他送政报进来后没走,明太子也没撵他。 但楚淳风也只能沉默,左右为难,但他也只能硬顶着。 他也是个聪敏的人,才想找个机会问一问明太子沈云卿相关的,今天就传来沈云卿越狱也彻底奔赴裴玄素那边的消息了。 手心是肉,手背也是啊。 楚淳风只能这么沉默着。 妻子已经很不好了,快走到生命尽头,明太子也知道这事,因此,极度不虞也没发作什么。 有时候楚淳风细想也真的很难过,人这一生太不容易了,各有各的苦楚,他真的竭尽全力去保护和辅助去周旋,可这辈子最在意的两个人,都不知还能活多久? 楚淳风一瞬情绪上涌,有些眼眶发热。 但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了。 现在,他就盼着妻子能尽可能无憾走到生命尽头。 而四哥能健康些,长长活着,最好能至少活着十年八载。 多的他都不敢盼了。 等文殊长大,娶妻生子,他想把一个孙子过继到四哥的膝下。 虽四哥不在意。 但他很想,他在意。 ...... 兵符和秘钥的抢夺,漩涡下,已经到了白热化。 同一个国朝,同一个夜空。 还没睡的不仅仅一两个人。 事实上,整个外朝都在灯火通明通宵达旦,尤其是兵部也五军都督府。 两宫的拉锯和激烈斗争火花四溅,西部大换将,西南二道和西边军不断发回营内的种种奏折消息,简直让人眼花缭乱。 还有黄幸屡的遇伏,和西蕃的摩擦等等。 整个朝堂从上到下,除了激烈的争执和层不不穷的斗争之外,还有处理不完的大事小事。 有胆小的,直接累倒称病了。 然后官被神熙女帝直接撸了。 病这么多,直接回老家休养去吧! 这样的雷厉风行之下,所有告病躲事都销声匿迹了,所有人绷紧了心弦,谨慎处理这手头上的朝务公务。 有些人都不禁暗暗期待,这日子赶紧到头啊。 但转念一想,这日子到头后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日子。这朝堂上还能剩哪边的,还剩多少人?估计是无数抄家夺爵罢官腥风血雨在等着,自己也不知能不能留存下来,一时就十分纠结,胆战心惊干着。 在这样雷霆雨露之下,作为整个国朝的至高之巅,神熙女帝每天处理朝务政务和明暗密报超过九个时辰。 但神熙女帝一生刚强,她决不允许自己败,嗅着鼻烟,高强度的理政处事,没有一刻懈怠。 入夜,玉山行宫,含章殿。 御书房内,明黄玄黑的御案之后,一身明黄皇袍的神熙女帝斜倚在髹金九龙大椅上,手里拿着一个鼻烟壶,深深嗅了一口,很快抬起锐利的眼眸。 灯架的烛光下,神熙女帝连日疲惫,瘦削了一些,但越发显得轮廓锋锐目若冷电。 也正如她的人,在这样高强度的明暗工作之下,她反而病少了,精神抖擞,如出鞘宝剑般锋锐,杀伤力满贯。 就在今天,前往西蕃的使团已经登船出发了,携带着神熙女帝的国书。 接下来,他们将会安抚西蕃完成和谈。 另外神熙女帝已经给大燕安插在西蕃的细作下了急令,全力挑动西蕃的内部矛盾。 西蕃皇位角逐刚刚结束,新帝还来不及扫清敌对的势力,这并不过分困难。 西蕃的外事已经安排妥当,接下来会是一个双边关系稳固期的空挡。 西部大换将仍在持续当中。 但接下来,趁着这个空挡,神熙女帝该全力处理那个悖逆的孽畜了! “兵符和秘钥,新平县,很好。” 神熙女帝先后接到裴玄素、赵青、严婕玉和梅花内卫暗子的明暗密报。 她实际上,掌握的消息比裴玄素知悉的还要多一些。 多出的这一部分,正是由元嘉公主楚元音所提供,并由此稽查延伸所得的。 不过说一千道一万,图纸可以备份,有些讯息知情人也可以代替提供,比如黄幸屡霍少穆沈云卿。 唯独一个,兵符和秘钥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现在不管是哪一方,都明确洞悉了这个兵符和秘钥的重要性了! 水道和水闸,第一次脱去了神秘面纱。 神熙女帝目光凌厉,她亲自手谕:“不惜一切代价,必须拿到兵符秘钥,否则提头来见!” “立即给裴玄素发出去!” 由此可见,神熙女帝的极度迫切。 ...... 半旧的大商船,一声一声的浪潮哗哗。 裴玄素和沈星要面对的,从来不仅仅只是感情事。 只不过是风高浪急惯了,他们都已经习惯了在风口浪尖中延展他们的种种情感,不管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 第556章 裴玄素和沈星才相拥一会儿,外面踩在船板廊道上的急促脚步声又起。 冯维其实不想打搅的,一听里面没有吵闹声,他心中不由一喜,但实在是神熙女帝的加急手谕到了。 明黄手谕连同这个把时辰收到的多封明暗讯报一并送进房内。 裴玄素沈星赶紧分开,裴玄素迅速回神,沈星也是,她吸吸鼻子,跟着裴玄素一起快步出去。 她紧紧握着裴玄素的手,不仅仅前生的,两辈子了,太不容易,当然今生更重要,她一下子就收敛了心神。 就这个个把时辰,一大叠的明暗讯报,神熙女帝的明黄笺头手谕压在最上面,这是需要裴玄素马上回复的。 裴玄素从来没有真正的闲暇,一轮一轮的密报,尤其是最近几天。 朝堂的柳相如等人,这是裴玄素自己本来的亲信和心腹,从龙江之间前后捞回来,以及最先相交他出事后也急忙来信的那些铁杆,他废了不少功夫先后提拔上来了。 另外还有云吕儒的老师武英殿阁臣房载舟等人,这老头也是个有趣的人,粗狂骄傲当初不喜裴玄素是阉人,但后来被裴玄素折服之后,干脆利落一投到底。 京畿那边的明信暗信,裴玄素人不在玉山行宫,但他一直掌握的朝廷中枢的所有事情和发展动向,还不断给出指令,人不在,但参与度可不低。 另外还有西边的,窦世安唐甄等人不断发信和他交流,并传递后者私下渠道得到的一些隐秘消息。他们之间有些人,不是没有尝试过寇承嗣,但实在不是一个壶里的,或被介绍或裴玄素刻意接近,都先后靠拢过来。 只要有个合适机会,他就能一跃而起成为真正的党魁领袖。 另外还有卢凯之华伯郢等几个门阀中或彻底投向他,或重要成员亲近他的,都不断来消息。 还有裴玄素本人的、东西提辖司和宦营的,宫里宫外。 现在孙传廷就专门替他整理消息的。 神熙女帝的这份手谕,笔锋凌厉,直透纸背,一种最后至关重要时刻之感油然而生。 裴玄素打开一看,不禁轻哼了一声。 他挑眉,神色冷冷两分晦暗的讥诮,兵符和秘钥,他当然必须得到,但交不交上去,另说! 裴玄素随手提笔,简短回复,不负圣命之类的套话,让冯维给发出去。 冯维匆匆跑出去了。 房门掩上,屋里又剩下两人。 裴玄素一张张翻过桌上的明暗讯报,一目十行,有需要回复的提笔,没需要的直接略过,把邓呈讳叫进来,让他拿去给冯维一起发了。 桌面上,神熙女帝那张明黄笺头的手谕还摊开放着。 别说裴玄素了,就算沈星,都嗅到那种山雨欲来逼近巅峰的危险和机遇的战栗感,无影无形,万籁俱静但它已逼近眼前,两边都是刀锋,只看裴玄素能否在刀刃之间险险侧身避过它的收割,到达前面那条狭路了。 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让沈星连呼吸的都屏住了。 白日种种情绪,都不禁暂且忘却了。 裴玄素已经回复好了讯报了,一整天他心里不好受,但脑子和手都没停过,扔下笔,转了转腕子,他对她说:“别怕,也没什么好急,急也没用。” 裴玄素心理素质过硬,越是这种时刻,他就越是冷静。 随手把明黄笺头的手谕收进匣子内——要不是他这人严谨,不会在这些地方落下把柄,他都不收直接揉成团扔了。 “相信我,我可以的。” 他沉沉有声,即是说给她听,也是说给自己的听的。 另外,他在心里补充一句,“他”行,我也肯定不会比他逊色! 裴玄素的态度,让沈星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了。 她不由把脸靠在他的肩膀上,小声说:“嗯,是这样就好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皂角味,还有熟悉的龙脑香息,这个她期待了两辈子的怀抱,安全感。 裴玄素也拥着她,心里不禁软得不行,她这样软软伏在他怀里的姿态和温度,真的能卸下他一切坚硬铠甲。 “好好休息,还有一夜船程,明早老师和云吕儒他们也该到了,咱们一起进新平县。睡吧。” “嗯。” 裴玄素把门窗都拴上了,吹熄了外间的烛火,拉着沈星进了内室。 船舱的房间比不上陆上的大,三四丈见方的内间,裴玄素留下一线窗透气,把蜡烛也吹了。 昏暗的房内,不大的空间,放下半旧的靛蓝帷帐,他把沈星拉上了床。 裴玄素理智上虽然让自己妥协了,但他这人性子执着,心底到底是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隐隐不甘的。 所以这个晚上,他搂着她侧躺下去,亲吻了一阵,很快就翻身半骑在她的身上了。 就着方才的唇齿交缠,他的手游走在她的上衣底端,伸进去,抚摸着最后在她兜衣的边缘顿了一下。 他记得,她里面穿葱绿色的,小小一块布,他看床边折叠她侧身避着,是她自己洗的就挂在隔间晾的,干了包在衣服里面放着。 彼时有点脸热心跳,他不敢多看,故作淡定侧头。 但今夜,只听见两人缠热呼吸声的黑暗帐内,他顿了一下,慢慢把手伸进了葱绿色的兜衣底下。 沈星一愣,但乖巧没有反抗。他拉着她的一只手往他下面去,她脸颊泛红,有点羞怯也慢慢伸过去了。 第557章 裴玄素视力很好,即便这样的黑暗里,他仍然看见她眼睫轻颤,羞涩有点怯,脸颊泛红有点不知所措的但努力照做的样子。 很乖巧,很纯真。 他被她握住的时候,他是盯着她的脸的,倒吸一口气,一瞬不瞬,她羞涩轻颤的眼界,阴影里蝶翼一般,仿佛眨在他的心上,他一下间心底那些郁懑都塌陷下去了。 裴玄素的心里一下子舒服了很多,他甚至有些泪目,他在想,他有的东西那人是没有的,到底是有一个地方是归他的,没有那人的影子。 裴玄素感觉这一页没有被人侵占,是独属于他的。 有时候心气一软,真的感觉自己所求不多,甚至有些卑微。 这就让人他心里像被塞了什么似的,感慨难以言喻。 当然,这种感觉只是一会儿的,裴玄素定定凝望她,他深呼吸着,情绪翻滚了一刹,但掌下已经伸进去那兜衣底下了,他指尖轻轻触碰到凉滑的皮肤。 刹那浑身热血直冲天灵盖,脊柱一个激灵,什么情绪都暂且抛在脑后了,他一瞬不瞬看着他的心上人,有点恶狠狠的,用力亲吻了上去。 这一晚上,他把那上衣和那件葱绿色的兜衣都卸了去。最后指尖在她薄绸长裤边缘滑动多次,不过考虑实际环境和进度,他最后没真动。 他才心满意足,拥着她睡了过去。 ...... 一夜无话。 次日天未亮,晨雾中两艘大船都彻底清醒过来了。 人人梳洗穿戴,休憩足够,一身劲装整齐,精神抖擞个个神色沉凝,蓄势待发。 董道登和云吕儒陶兴望等人也终于和大部队汇合了,用小舟接驳,登上绳梯一扯就上来了。 不过在此之前,沈星已经和裴玄素吃了早饭,他去忙了,她就趁这个时间,下去二楼,去二姐那边一趟。 生活不仅有前生的伤感,还有今生的紧张和希冀甜蜜,以及家人终于逃过劫难的喜。 趁着这点时间,徐家人还就将来的规划商量了一下。 沈星原来想将徐芳四人分一半给二姐的,她现在也有裴玄素安排的邓呈讳张合他们,也不缺人手的。 沈星路上和徐芳他们商量了一下,徐芳他们考虑了一下,也表示可以。 但沈云卿却说不用,陈同鉴也说:“小妹别担心,也是有几个人愿意跟着我出来的。” 暂时还没联系,今天陈同鉴打算问沈星徐芳这边借一借联络方式的。 但陈同鉴在宦营和司礼监混了这么多年,后者不能出宫不说了,前者却是怎么也有几个心腹必定会跟着他走的。 沈云卿也说:“徐享他们回来就行了,不用,徐芳几个是大姐特地留给你的。” 沈云卿昔日,手里也是有一部分徐家卫跟着她的,特别是父亲一系留下的旧人。 只是因为梅花内卫的原因,砍掉了不少,都去徐妙仪徐延那边了。 不过还是有,并且绝对忠心,沈云卿失踪的期间,他们一直在奔波查找,算是暂时挂在徐芳底下,沈星知道的,不过他们一直外面查,她就没怎么见过而已。 这两年,牺牲的有,但也有剩下的。 徐芳四人,他们底下自行发展的人不算,四人是徐妙仪特地留下来给沈星的。 徐家卫剩下的人不算多,徐妙仪沈云卿和徐景昌在外面这些年,已经把能用的人手都用上了。 剩下的真心不多,只有徐芳四个,是给沈星的。 沈云卿说什么都是不要的。 徐享等人之中牺牲的,昨晚私下该难过的也难过了,今早沈云卿也没在这些话题上打转,一笔带过,是带着笑说的,搂着沈星的肩膀,刮刮她的鼻子。 只是有个人是没法一笔带过的。 说到徐妙仪,几个人都不约而同沉默下来了。 徐景昌已经知道九皇子的事了,今天他沉默了很多,但消化一夜还是打起了精神;沈云卿也知道徐妙仪要不好的消息了,昨晚难过落泪私下也哭过。 沈云卿想了想,最后她说:“那就不告诉她了,咱们给她写封平安信,还有圣旨的事,就让她开开心心过最后的日子。” “得留一点空间,让她留一点防备。还有,咱们把话透一些给延叔,让他不要轻举妄动,见机行事,若真需要,看情况透露一点给大姐好了。” 徐妙仪是心疾,已届最后不好的时光,不知道她还能活多长,但一受刺激,马上就会去世,几乎是必然的。 沈云卿长呼一口气:“咱们努力,一家子好好的,她必然就欢喜的。” 姐夫既然要瞒,那就瞒她一辈子。 现在这样的情况,沈云卿希望徐妙仪一辈子都不知道真相。 至于后续明太子是胜是败,最好徐妙仪去世之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然,这是最理想的展望,后续发展会如何,谁也不知道。 所以,有徐妙仪和沈星还在,乃至跟着沈星那边的徐家旧部岳肇孙维胜等将领在,另外还有徐妙仪那边的徐延这些肯定不会叛变、为徐家死剩下的叔侄几人呕心沥血殚精竭力多年的忠卫叔辈老人。 沈云卿和徐景昌肯定也抛不下他们的,所以是不可能就此抽身去。 陈同鉴则是妇唱夫随的,沈云卿在哪他就在哪。 沈云卿对沈星说:“咱们昨晚商量过了,我和你二姐夫把请退折子呈上去之后,也不好继续明面在这里头。但我们和景昌也不可能放下你、大姐延叔和大家的。 第558章 “西线那边确实有很多人已经另投他们的明主了,但好像孙维胜还有些人并没有,他们有些是一心一意的,也有些反正目前还是没有其他趋向的。 “但反正,我们也不能把他们都这么白白舍下了。” “还有妹夫,帮了咱们那么多,我们感激涕零,总而言之虽说一家人,也不能这么心安理得白占的。” 当着沈星的面,沈云卿当然不会说裴玄素待他们并不算热情,最多就对普通的妻子娘家一般照顾对待。 然而好了就是好了,没有这么多为什么? 裴玄素手下能人无数,徐家不少十六鹰扬府的旧部都是他出面保下来的,为他效力无可厚非,裴玄素也许不缺沈云卿他们这边的一小撮力量。 但裴玄素需不需要是一回事,他们做不做就是另一回事。 所以沈云卿陈同鉴和徐景昌昨晚说完九皇子的事之后,也商量好了。沈云卿夫妻退出梅花内卫之后,也不好时时待在裴玄素所在的核心,就带着他们夫妻俩的人,在外围当外包的情报系统好了,类似陈元他们那样。 沈云卿夫妻这么些年经营下来,也有一些他们的人脉和力量。 至于徐景昌,既然裴玄素已经安排了他跟着韩勃梁彻,那就继续在核心听从调遣努力就好了。 总得一家平安,不再牵挂了,他们才好放心,去做其他。 沈云卿他们待沈星和徐妙仪的心,是和沈星徐妙仪对他们是一样的。 沈星心里暖暖的,有家人真好啊,她偎依在二姐的怀里,小小声:“好。” 沈云卿笑了,她低头刮了刮小妹的鼻梁,从这个角度看见沈星锁骨一片深深浅浅的吻痕,她心里啧啧,又不由感慨,一眨眼,小妹也长大了啊。 这么些年她倔强过,不甘过,付诸行动过,被捕刑囚过,最终兜兜转转,才发现能保住还活着的人已经是最好的了。 沈云卿心里慨叹万千,又笑,看着眉目柔美渐渐张开漂亮偎依在她怀里的小妹,她心里忍不住想,她小妹这么乖巧甜得醉人,真的便宜了姓裴的! 可别欺负她妹,不然她虽要啥没啥,但她还是得跟姓裴的拼了的! 几人正说话思想间,忽外头徐容小伙子一声吆喝:“嗨,二小姐小小姐小公子!云大人到了,上来了——” 徐容站在廊道尽头的窗户边,一直扒窗往两侧船舷盯着,第一眼就发现董道登云吕儒他们的小舟在雾霭中靠近大船的。 当即笑着吆喝一声。 云吕儒被高原反应折腾的够呛,但能爬起身就第一时间跟着登上大船东下了。 外面一道蹬蹬蹬疾速沿着舷梯上了二楼的脚步声,徐容笑着喊:“云大人,二小姐和二姑爷在第三个房,……” 然后是云吕儒的声音,中年男声激动得连声音都发哽了,只会一味说,“好!好好,……” 那皂靴落地的沉重脚步声一刻都不停,往这边快步而来。 沈云卿已经冲出去了,中气十足,大叫一声:“老舅!” “哎!……二娘,卿儿!卿儿,……”云吕儒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囫囵了。 陈同鉴急忙跟上去,心里紧张,他是个阉人,还是个孤儿,啥亲人都没有了。媳妇一会儿妹妹一会儿侄儿,还有厉害妹夫,然后又来一个娘舅,他急忙又跟着上赶讨好去了。 沈星和徐景昌都被陈同鉴努力讨好过,饶是昨日沈星心里有事,但今天想起来,也不禁一笑。 沈星和徐景昌相视一笑,也起身跑出去了。 “云舅舅!” “舅公!” “哎,哎哎,……” ...... 董道登云吕儒的小舟靠近后不久,天就开始亮了。 晨曦驱走夜幕的黑暗,辰初时分,大船抵达新平县前的北边的虔乡五里坡,改成小的乌篷船,在附近的码头靠岸。 之后和杨慎一行汇合,直奔新平县去了。 值得一说的是,裴玄素一行兵分几路进去的新平县地界,最后是在沈云卿的陪嫁别院暂时落脚的。 裴玄素没有直接行水路,也没有走陆路,而是翻山而过,正是猜度明太子必然命人盯紧水陆的交通要道。 ——不过新平县这么大的范围,盯肯定是没法三百六十度全部盯住的,避开正常路径,崎岖些,也进去了。 同理还有城里城外的客栈酒馆和外来人抵达后的下榻地点。 裴玄素等人第一次来新平县,不熟悉,正顾忌着,沈云卿却突然说,她在新平县有个陪嫁别院,可以在那里落脚。 不过她有些黯然:“可能已经很破败了。” 当年她无意中听到父亲伯父们讨论的那个秘密,第二天父亲伯父们就要启程了,哪里敢放心?因此就把小沈云卿带上了,好耳提面命做思想工作。 因为特殊工作的原因,沈云卿没被放出门过,她好不容易才出京一次,还以为能大玩特玩一番,那嘴撅得能挂油瓶,最后父亲为了哄她,说给她在新平买个别院,以后再来玩,就给她当陪嫁的别院。 那个别院是私下买的,当时连仆役的都没留,抄家时不为人知的缘故,应该也没有被抄到。 不过十数年过去了,大约已经破败了。 于是,裴玄素一行最终在这个沈云卿的陪嫁院子下榻,确实已经陈旧了,枯枝败叶无数,凋零果树疯长的花木和杂草,一大片的腐质肥。 第559章 不过别院三进,不大不小,用来落脚恰到好处。 进去之后,沈云卿自动自觉带着陈同鉴等人往后院厢房去了,裴玄素下榻正院中轴,这里的人他才是首脑正主。 水井能用,桶布也有,匆匆扫去尘土,裴玄素半句也不废话,直接把桌面一拼,就把梁彻张韶年朱郢等人心腹副提督和号头官掌队都叫来了,董道登也在坐,云吕儒陶兴望也来了。 大家神情都绷得紧紧的。 到了这新平县,大家都很紧张,成与不成,兵符秘钥得手与否,就看接下来这十天八天了。 “挑些生面孔些的打头阵,”裴玄素第一句就吩咐了这句,“易容匠已经到了,接下来大家出入,必须遮掩真容。” 他们这些人,容貌都是东宫的第一拨名单上的,不稍作调整,不能走出去。 裴玄素坐在最上首的太师椅上,声音沉肃,他神色稍正眉宇间就有一种摄人的凌厉,他除了阉人阴柔和阴沉及某些气质不像,居上位者的那些气势和动作与前世是越来越像。 ——无他,若不是因为分岔成两条平行线,这本来就是一个人来着。 裴玄素废话不多说:“水道建造,诸多局限,”他示意沈星,沈星忙将刚才她和董道登按他要求匆匆绘就的图纸摊开来。 坐得远些唐盛朱郢等人立即起身,快步走上来,站在梁彻等人身后张首去看。 这是裴玄素示意沈星和董道登临时绘制的一副常规的普通水道和水闸线图,比较简单,但能看得清楚明白。 线图右下角的曲线和方块分别是河水和水道入口,水道一路在山中的地底下延伸,山坡上面画了些花草树木和亭台别院之类的,水道一路延伸到尽头,圈了一个圈,示意这圈是水闸头。 裴玄素指了指右下角,河水和水道入口的位置,“水道入口,临河口的一块,必然是最后才打通的。” 他再指了指左上角的圈圈,水闸头位置,“这里也不可能作为工程起点,因为水道太长,不确定之处太多。” 裴玄素涉猎非常广,他都不用询问人,就已经勘破水道建造过程的一些关键地方了。 在这里,就要先说一说这个水道建造工程的问题。 局限性,技术上的。 就像如今的城墙垒造,或者房屋建造,又或者常规的地道建设,是没有混凝土的,更没有水下凝结的高标号混凝土。 今人的建筑,都采用糯米磨浆、麦稻秆碎、石灰等十数种混合材料搅合而成的“糯米灰浆”,强度也不错的,可以媲美中等标号的混凝土。 材料和工匠技术都没有任何问题,唯一需要注意的是,建造的过程中,是不能有水的存在的。水下建造更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所以这个水道的建造,必然是先挖好建好了水道和水闸头,等一切妥当了,最后才把直通河道深处的入水口打通,然后用重石直接压下去,最后一小截是不用粘合剂的了。 裴玄素指了指图纸上中间那长长一段,水道上面山坡上的那些树木和亭台别院这一块:“所以建造这条大型水道的方式,必然是先勘探好地方,然后在预设水道途径上方的若干点位置开井,从中段的这多个点放人下去,各自往两头挖,边挖边夯石修建,直至全部连通。” “匠人可以隐蔽运下去,但挖出来的土方和大量运输而来的石材条石并不能瞒过本土百姓的眼睛。” “所以,这些修筑点,必要要有个借口工程,比如大型陵园、权贵别院,又或者什么寺庙之类的。” 如此,才能在不引起任何人怀疑的情况下,把地底下的这条大型水道给修筑好了。 裴玄素没想过遣水手下浔水去在河底寻找,因为浔水很深,而新平县是个长条形,河岸线非常长,并且水底下长满水草或被淤泥覆盖隐藏水道口实在太容易了。 这样的好水性并且忠诚的人有,但不多,哪怕十个八个都没啥大用。 裴玄素没有这么多时间可以浪费。 从水下深处寻找水道这个费时费力又难有得益的方法,他只是想了一想,马上就摒弃了。‘’ 当然是从陆上找。 “梁彻,顾敏衡,唐盛,张韶年,你们兵分四路。朱郢你们各自并入梁彻他们麾下。各自点人,三五小队,易容改装之后,分头行动,把十年前至二十年前之间的新平县一带新修筑的寺庙、别院、陵墓等相对规模较大些的新建筑,全部都探听清楚,整理成名单。” “今日之内,必须完成!” “杨永你一队留下来驻守别院。” 裴玄素思路清晰,干脆利落,梁彻等人凝神细听,听得清楚明白,当即单膝及地,“啪”应了一声,急急领命去了。 董道登云吕儒陶兴望等人是新面孔,这探听消息的事儿文官也能做,况且他们很多能文能武的,于是纷纷请命一起去了,裴玄素颔首同意。 易容匠人只来了四个,还是通过神熙女帝那边临时匆匆找到的。 外面一堆人,一队衣饰,易容匠简直脚不沾地忙不过来。 沈云卿都跑出来帮忙了。 沈星也想去了,但她看了一下身侧裴玄素妆后的面庞,她犹豫了一下,裴玄素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他微微摇头,没让沈星去。 如果绝非万不得已,裴玄素心有顾忌,他不会忘自己脸上动什么,也不会让身边人被人感觉擅长甚至会这个。 第560章 所以沈星,一直其实都不敢表现自己会化妆的。 不过她自己也不化妆,所以倒也不觉什么。 其实夏日炎炎的情况,用沈星自己发明的加了杜仲胶按比例的调匀的妆粉,是具备一定的防水性的,用在今日这事儿上头也更好。 但涉及裴玄素的要命绝密,她不敢吭声,对于裴玄素而言,哪怕兵符秘钥失手,他大概都不会暴露杜仲胶的秘密。 两人对视一眼,半上午的阳光已经明晃晃在铺满枯叶树枝的庭院上,白得刺眼,两人站在廊下,看着对面的厢房,那边人多纷杂,这头安静,他们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想起最开始化妆的时候。 裴玄素瞥了那边一眼,梁彻等人都是事情办老经验丰富的人,他把总吩咐下去,其余小细节不用他去操心处理,于是就拉着的沈星的手,往侧边庭院行去。 这里枯枝落叶满庭,却有郁郁葱葱野蛮生长,还有一面墙满满都是爬山虎,高高的围墙外,有本地的小孩子在奔跑笑闹,他们在墙内的廊下行走,幽静,有很浓郁的泥土芬芳气息。 都不知道多久,没有这么静静牵手行走了。 一时之间,两人心里都一种恬静。 不过这会儿,也没有真正的恬静安宁,很快冯维就来禀,梁彻等人已经先后带队翻墙出发去了。 梁彻等人需要重点易容,但底下的人就不需要打这么厚的伪装,午时过后,就全部出发了。 午饭是杨永带人出去买的饭,这里不方便升起炊烟,不过好在留下的人不多,分头买买,凉菜熟菜馒头之类的,简单吃一顿酒好了。 裴玄素向来不挑这个,和大家吃的一样。 他和沈星把午饭用过之后,梁彻他们肯定没这么快回来的,傍晚能把建筑名单整理好就不错了。 沈星问:“你要出去在县里走一走吗?” 裴玄素沉吟一下,点了点头。 他的相貌如此有标识性,出去肯定得易容的,如非必要,他不想动脸。 不过他第一次到新平县,为了接下来的事,若得闲暇,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大致的县城环境,心里有数,也很有必要。 况且他一下午在这里待着,反而有些此地无垠了。 两人就直接吩咐冯维,去把一套易容用具拿来,两人先做了原来的妆容做底,而后把肤色打暗,再修士眉眼鼻翼等轮廓,最后调整发型,作书生打扮。 把肩膀垫一垫,腰封衣服穿厚,改变了身形,就差不多了。 再带上冯维等人,作一家人出行游玩状态,就出门了。 ...... 这其实也算是个半偷闲的下午,赶着马车边走边看,大致看一看新平县城里城外的环境。 沿途一双双小情侣并肩打伞或者牵手,裴玄素但凡有下车,也牵着沈星的手。 他们一行,一点都不突兀,因为新平县本来就在杜阳与京畿西大门堪合关之间,历来都是京畿的后花园。这里风景优美,古今名人和传说也有七八个,名刹也有一座香火鼎盛,是一个京城人熟知的近游地。 不少中等官员和富贵人家都在这里建有或采购了别院的。 新平县其实挺繁庶的,游人也不少。 裴玄素和沈星城里郊外,都走了一遍,到傍晚的时候,大致都走全了,对新平县的环境地形也有了一定的了解。 骡子已经走到累得抽鞭子都不提步,于是索性停了下来,下车在不远处的新平县河堤走了走。 这边也算是新平县的一个景点,叫桃花堤,距离二姐的别院已经不是很远了,夏天桃花都落尽了,桃叶翠绿招展,一个个小桃子从枝叶里探头出来。 夏天这边游人没那么多,但也有,毕竟来到来了,把比较有名的景点逛一下也是人之常情。 疏疏落落的游人,不时见到小摊贩在兜卖,有小孩子带着小篮子各种东西跑上来追着询问,沈星裴玄素就遇上一个,沈星忙拉着裴玄素避开,“他们有些是偷东西的。” 裴玄素闻言一诧,他跟着沈星拉着的动作避开,惊讶笑道:“你居然知道这个?” 这些小扒手们,照理沈星出了皇宫又入宫闱,她的人生际遇不应该知道这个的呀。 沈星闻言,不禁一愣,有些被风吹过的怔忪回忆样子。 裴玄素登时福至心灵:“你以前来过新平?” 他嘴角都往下撇了撇,小声:“你和……我来的?” 沈星讶异回头,她点了点头,也小小声:“是文殊登基后的第二年。” “我们微服出游,没带文殊,春天来的。” 裴玄素心算了算,是张太师和高子文等人被铲除的当年,炸太祖陵和掘棺鞭尸的当年,勤王大战打响的前一年。春季,那就是在这些事之前。 这么算算,该是暴风雨兴起之前的少有一段安宁时光了。 他心里酸酸的,甚至有些生气,真的走哪儿都绕不开这个人啊! 不过他已经不想沈星独自沉浸她的追忆了,他之所以提出一起追溯,除了理智和柔情总总大面上的原因之外,还有一个很不足为外人道的很私心的理由。 就是他就算退一步,心里还是想紧紧抓住的,他不想沈星独自沉浸她过望的情深和追忆之中。 他想加入进去,随时掌握住进度和她的心情。 第561章 看着差不多了,他也能及时找个机会喊停。 他想尽可能占有沈星,不管是她的私人情感还是她的心,尤其是这段他恼恨得不行的前生时光和情感。 什么都不知道,太不可控了。 他要掌握着它的情况和沈星的心。 想着这么想,但实操起来,还是有些不容易,裴玄素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主动出击,他抬头望了一眼,发现她望着远处江水在出神,江风猎猎,她衣袂翻飞,涂过的脸颊是淡淡黄褐色的还有一点雀斑,但轮廓线条隽永柔和,眉梢眼角都是熟悉的精致美丽。 沈星越大越漂亮了,她挺直的腰板,就像一颗江风中的小白杨,比最初相识时添了很多的柔韧劲。 裴玄素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我们一起找,那你还想知道些什么吗?” 沈星一下子回过头来,今天出门是伪装,没有骑马也没有背工具箱,有些热,但一身轻快,她回头,望向裴玄素涂去五官明显标志性之处,肤色也黑了,但他的眉头眼额和身姿气质,她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裴玄素,她爱了两辈子的心上人。 这个问题,问得沈星一愣,她就站在裴玄素肩侧,江风河堤绿老桃树,一双双的情侣或牵手或偎依,远处小孩吵嚷笑闹,她也不禁偎依进他的怀里,侧耳听着他彭彭有力的心跳。 他变了很多啊。 眼神不再阴沉,也没有阉人的阴柔,没前世那么白皙甚至苍白,气质变得不少,但说话不多是嘲讽,也没有喜怒不定让她怎么都看不透。 变化多到恍惚都不像一个人了。 以至于让沈星回想的时候,都不禁感觉心里属于那六年时光的位置好像被人掏空了一部分,变得坑坑洼洼的,是失落了前生那鲜艳阴沉的身影。 怎么想,都感觉那些窟窿空荡荡的。 所以她有种急切,想努力回忆去抓住,把它抓在手里。 可偏偏她答应裴玄素了,再去追寻一段时间,就要把过去的这些往事都放下来了。 这个限期,就不禁让沈星生出一种迫切感来,她有太多想知道的事情了,很广泛,什么都想知道,但偏偏一时之间让她说,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星星点点洒遍前生,她不知从哪里点抓起。 沈星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又从他胸膛抬起头去看裴玄素,她一时之间,想不到。 沈星看看江水,又看看他,“要不,我给你说说,我们以前的事吧?” 裴玄素还能怎么说,他只能说好了。 沈星牵着裴玄素的手,沿着沙滩和砾石,慢慢走着,她眺望江水,眺望新平县城,不禁微微带上几分笑来,“我们是从那边来的,微服来的,没有带仪仗。那时候我们争了几句,我心里不高兴,就说宫里闷得慌,不想理你,可是你这人,强硬起来,烦人得很。” “我说宫里闷得慌,是想去莲花海。那时候莲花海修葺过了,嗯,那个……明德帝修葺的,文殊过去避暑了,我想一起过去,但你不同意。” 她宫里闷得慌,他就说去他府里;她说他府里不是一样?他就说东城有避暑别院不错,还能出门逛逛,你不是很喜欢逛坊市? 沈星是有点喜欢的,因为她从小没逛过,感觉不是她的一个世界,她有些憧憬和艳羡。 而那个时候,其实她经常会感到孤寂。 但她当时是想去莲花海。 她就气道,说坊市逛腻了,也热得慌,一点都不想去。 谁知道那个倚在她美人榻上的殷红蟒袍男人,却说,带她出京去逛逛。 “最后去的新平县。” 出京,又不远,山水风光人文地理也不错的新平县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她出京的时候,还在生闷气的。 结果,其实那次算是她一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出京游玩。 她很快就忘记了不开心了。 “我们赤足在这沙滩走过,”那个时候,沈星和别的少女及小孩这么做,她没想到,那个一脸阴沉少见露点笑脸的男人,最后也脱了长靴,露出一双白皙修长的漂亮脚足,和她一起行走在沙滩上。 “我很惊讶,你的脚居然很漂亮,和你的人完全不一样。哦不,其实也是一样的。” 但为什么感觉不一样呢、裴玄素前世就算去势了,他都艳俊难以有人企及。甚至多了一种阴柔苍白的摄人美丽。 为什么会感觉不一样,大概他眉目郁沉,出手必冷戾血腥且残酷,那阴沉的眼神总让人感觉他容貌上俊美侵略性太强太摄人,不是好的感觉。 和白生生的脚给人的感觉差别很大。 那是沈星第一次出门游玩啊,她看什么都稀奇,都不禁开心,哪怕身边不大顺眼的这个人,她也忽略了。 “这条河这一段,春季其实水比较浅的,很清澈,一路到下游驼峰山那边,才重新变得深水起来。” “春季的时候,会有竹排坐的,五十文钱一个人,你最后陪我坐了。” “鱼排上有客人坐的竹椅子,是固定的,鱼排上还有鸬兹,给一百文可以看捕鱼表演!” 两个人坐在鱼排的竹椅上,他虽青衫襕袍便服,但斜斜靠坐,挑眉看着,就让鱼排的伙计战战兢兢的。 不过他看着她看得高兴,命人赏了一锭银子,那伙计立即笑得见牙不见眼,吩咐再表演一次,伙计颠颠儿把附近几个鱼排都叫过来,给表演了一群鸬兹下河捕鱼。 第562章 隔壁鱼排的小孩尖叫兴奋,她也忍不住笑得露出了牙齿,突然侧头,她发现他盯着她看,那时候她还以为她失仪不雅了,赶紧闭上嘴巴。 可现在回忆,这个幽深如潭的眼神,这辈子裴玄素还没向她表白之前,也经常这样看她。 迟来了一辈子,感觉错失了很多。那时候自己懵懂,也没有一个女性长辈或正常的兄弟姐妹来教导她,她什么都不会,自己摸索,很多都是错的。 沈星笑着,但笑着笑着,她声音染上了几分鼻音,“回来之后,你还说,以后带我下江南。” 但当时她听了,她知道裴玄素这人坏但言出必行的,想想自己太后的身份,若远途出行,必然得正式下旨摆开仪仗,感觉太劳民伤财了。 她很向往,但她没说出来,就摇头,说觉得不好。 他还嗤笑一声,说她没有皇帝的命,操什么皇帝的心?你那皇帝外甥怕也不见得多高兴。 那时候外甥渐渐大了,和高子文张太师等人越来越近,和她却越来越不及从前亲近。 她一听就难受,这什么人,总要戳她的心才高兴。 她生气不让他入房,可一道房门如何能拦得住他?最后不想让徐芳他们为难,她只好主动开门让他进来了。 他嘴巴坏得很,动不动就戳她的心,不过沈星那时候也习惯了,憋着气没理他,自己开心玩了两天。 那两天里,他也不知去干什么了,不见踪影。 沈星当时还落得清闲,她心想,这人也不知去干什么坏事了,自己一个人正好落得清闲,开开心心。 想起那时候的心态,沈星不禁沉默了,她的声音笑意慢慢淡了,染上一丝伤感,她轻声说:“我想到了。” 她回首转身,深呼吸一口气,说:“我想知道,你以前为什么都不告诉我?你的心意。” 哪怕倾吐一次,都是好的啊。 慢慢的回忆,细细的讲述,沈星终于想到了自己还想知道什么了。 她知道自己的缺点,容易心软,两辈子爱她的人都不多,如果他前生表露过真爱,她怎么也会有一些顾忌和心软的。 上辈子也就不会最终饮恨不知而擦肩了。 可为什么呢? 他既然这么爱了,为什么一点都没有吐露过,让她知悉哪怕只是一点点呢? 或许,或许结局就不一样了呢? …… 江风徐徐,沈星说得有笑有泪,她抿唇深吸一口气,仰头望天。 虽然裴玄素这辈子,两人已经牵手了。 可前生真的是一个很大的遗憾啊。 沈星深呼吸一阵,她最后提起衣摆,在细沙中转了几个人,迎着风张开自己的双臂。 裴玄素蹲在河堤下的大石上,在沈星不留意的时候,他忍不住低头撸了一下脸。 眼前蹁跹倩影,在夕阳下顾盼徘徊,美极了,若平时的裴玄素就会起身快几步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和她共舞携手。 可这会儿,裴玄素却有些起不来了。 实在他抚了一下心脏位置,这里像硌了一块大石头似的。 他可能有些高估自己了。 听着她带着笑带着泪,平静回忆过往和那人相伴的时光,他心里知道的东西更多,听得比她本人还要更入木三分。 饶是他已经做了很多的心理准备,都是一时感觉有些顶不住。 心里硌着得慌。 他一瞬甚至都有些后悔。 当然,裴玄素深吸一口气起,后悔是气话,他这人相当有策略的。 他理智上清楚知道,这样的处理是最好的。 等这个事情到了尾声,他再找个时机说出他的观念和感受,说他感觉自己不是“他”,说得模棱两可偏重个人感官一点,并发发脾气或卖卖惨,表述自己的难受和委屈伤心。 以星星的性子,肯定平添愧疚自责,考虑到他没有记忆,估计就会做出检讨和承诺,这才是最佳的策略。 裴玄素退一步,也是要有得益的。 这样做,他能最好的淡化“那个人”。 策略是很好的,但没想到过程有些难熬啊。 裴玄素深呼吸几口气,看着沈星夕阳下感觉有些孤寂的身影。 他努力忽略那种感觉,给忍下来了。 忍一忍,早晚在不伤害沈星的情况下,把这人从她心里扒出来。 以后再生一两个孩儿,估计沈星就彻底忘记那段“时光”和只是一段时光里面的“上辈子的他”。 裴玄素恶狠狠地想,既然他吃了这个亏,那他就要把这个便宜占回来。 “那人”既然分了他一半的爱情,那他就要彻底把对方蚕食吞占。 这么想了又想,裴玄素心里才总算舒服了一些,他立即起身跑过去了,牵上她的手。 …… 两人在沙滩上漫步,大约有两刻钟的时间,骡子估计也歇好了。 他们遂登车折返。 进门没多久,梁彻等四个队伍的人就先折返了,很快整理出了一份建筑名单。 入夜,一盏灯烛,梁彻呈上一张纸笺:“督主,已经查清楚了,那十年间,尤其是绣水大堤修筑的五年间,新平县一共修建了一座新寺,一座梁氏陵,和两座富人别院。占地面积都很大,清挖出大量的土方和用到了大量的条石!” 第563章 第107章 (捉虫) 已经入夜了,郊区的旧屋子很黑暗,偌大的正堂只点了一盏黄灯。 堂内人热汗淋漓人不少,但大家都紧张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裴玄素接过纸笺仔细看了一眼,梁彻顾敏衡等人分别去现场远距离观察过那四个建筑了,正轮着讲述着那四个新建筑的具体位置地形及相关特点。 首先是这个新寺庙,叫文殊寺。值得一说的是,新平县还有一座香火鼎盛的古刹名寺,已经将近千年的历史了,位于深山,但信众早修建了长宽的台阶和车道,直通山门的。 在有一座名寺的现况下,十七年前本地一位得道高僧自立山门,在可以望江的伏牛山半腰由信众筹资修建了这座新寺文殊寺,规模不小的,不过由于已经有了一座名刹的情况下,文殊寺来的信众并没多少。 当然,文殊寺也不冷清,因为位置的原因,它可以远眺整条大江和入江口,这反而成了新兴的新平热门景点之一,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至于那个梁氏陵,梁氏是新平本地的大族,这梁氏陵收葬的梁夫人是一位巾帼英士,在五六十年前烽烟四起的期间,她作为一县表率多次率乡里击溃打败匪徒乱军,护一方安静,牺牲后百姓自发为她送葬。梁氏这数十年前多次为她修葺陵墓,由于她是个英烈人物,这个陵园是开放的,终年拜祭不少,游人也很多,这梁夫人是新平名人之一。 另外就是那两座富人别院,一个是陵州的巨富贾氏别院,老爷子晚年休养之所,不过老头前几年已经没了,现在没人住,一两年贾家的人才来小住休假一次。 另一座则是东都的南英伯蔡家。老南英伯早已去世,南英伯府没人入朝,边缘化很久了,不过钱财老底还是有的,十八年前买地修的别院,占地挺大的,在南郊,距离他们所在的沈云卿陪嫁院子一个一头,最远的。 这四处建筑,文殊寺、梁世陵和贾家别院都是靖陵余脉伏牛山望江的山上的,距离高度朝向不等,有在县北,也有东南。南英伯府蔡家别院则在唯一平地修筑的,在南郊。 裴玄素安静听着,严婕玉也是,沈星伏案刷刷记着,记好之后,看了眼严婕玉,她没忘记先前赵青说的别有徇私嫌疑的做法,于是她飞快又抄录一份,一份递给裴玄素,另一份无声推到严婕玉那边。 严婕玉拿着匆匆低头看了一眼,一脸严肃点点头,又立即抬头看上首的裴玄素。 裴玄素倚坐在太师椅上,脱了玉扳指没戴的那只右手搁在桌面,修长白皙又漂亮,惜旧疤斑驳,一种战损的美丽和蛰伏的力量美感。 梁彻等人该说的已经差不多了,先后停下来,他接过沈星递过来的一叠纸,垂眸略略翻看,沉吟片刻,他先把两张别院的取出来放到一边:“这两个说到底还是别院,修筑为主挖砌偏少,挖出来的土方和用的条石不及其他两者多。” “并且,它们修筑的时候,新平县段的绣水大堤已经竣工了,他们用的本地力工泥瓦匠占比不少。” 绣水大堤修建,倾全国之力,征用了很多的民夫力工和泥瓦匠人。但绣水大堤新平县段竣工之后,回来了一部分。 裴玄素人在船上,飞鸽不断,他准备工作一直在做,有备无患,从来没有真正停下来的时候。 沈星也跟着一起整理的,所以她也知道。 不过这场合,并不需要她发言,就安静屏息听着。 这两个别院嫌疑比其他两者要小,并且考虑到私人地方,没有游人,若是潜入勘探,恐怕第一时间就会被发现。 裴玄素并不以为明太子会往新平县少放高手,所以综合考虑,他将这两个别院的调查暂缓。 思及明太子,他眉宇和眼神淬冰嗜血,沉沉中染上凌厉之色。 至于剩下的两个,裴玄素垂了垂眸:“接下来的查探重点,放在这个新寺。” 他决定先搞这个寺庙。 因为在本地已经有了一座名刹的情况下,还修筑一座这么大的新寺,认真忖度起来,本来就有些违和。 寺庙新建出来,是需要道场的,既然都建寺了,肯定要考虑这个问题吧? 这鉴真大师在陵芜几州一带都挺有名气的,他完全可以去陵州芜州那边挑一个这方面相对空白的大县,没必要一定要在老家。 另外,裴玄素把沈云卿的这个陪嫁别院作为一个重要的判断因素。 他已经问过沈云卿了,她当年住的那个租赁院子,距离这个买的陪嫁院子并不远,也就差不多一两条街的样子。 站在徐邀盛的立场上,他安置闺女的地方,肯定不会距离他私下办差的地点太远吧? 他肯定不会自己在南郊办差,然后把闺女安置在另一头的北郊,相差个几十里地,那还怎么有时间做思想工作?都费在路上了。 沈云卿说的,当年她可是经常和父亲伯父们一起吃晚饭的,虽然大多不齐人,但普遍都能两人能及时赶回家。 恰巧,这个新寺距离沈云卿的陪嫁别特别近,就这边过去七八里地,而后登山到半山腰,就到了。 是四个地点中距离沈云卿别院明显要近得多的。 听到这里,梁彻又禀:“禀督主,说来那个旧寺也小修过,就在新寺动工的次年三月。不过修葺的范围很小,没有多少土方,也没条石,就普通修葺,据说是围着建了个许愿池子。” 第564章 裴玄素挑了挑眉,他把机械图打开,他手上的这份由于厉害关系还是原件,密密麻麻的复杂黑蓝细线看得大家一阵眼晕。机械图上,水道共设计了四条,一实线三虚线,最后在中后部汇聚成一条,观绘图方式应是提前做出四个方案,最终实地勘察后确定取用的是实线的这一条。 这个机械图上的这条实线水道,不是沿途全部封死的。那些更精密复杂机械设计就不说了,就说一个,因为要不断增加水力越来越急的原因,这水道沿途设有五个加力阀点的,每个加力阀点都有一个类似水闸头这样的巨大方块东西,而巨大方块的顶部是一个竖井图案,直通地面的。 裴玄素询问过沈星,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这就是井,一头露天的。因为根据这种大型机括的设计原理,水道彻底完成通水之后,还会进行调试,这五个加力阀非常重要,如果通水后需要微调了,是要留个井口下去的。 并且这五个加力阀是不泡在水里的。 想来是因为机械原因,又或许这位设计者大师,按常理他应是不具备长途深潜的泅水能力的,微调或后续检修得他得下去。 反正不管什么原因,在设计的必要上,是有五个加力阀点,也就是五个露天井。可能后来人明太子会封井,但这种精密的大型机械机括,不是设计者本人,后来者肯定不敢彻底封死改变它的外在条件的。 谁知道它还有没有其他作用? 裴玄素算了算机械图上加力阀井的距离,实线的这条水道,那第一个和第二个加力阀井的的距离,恰好也对上了新寺和古刹的距离比例,大差不差的样子。 裴玄素沉吟,没有土方,也可以从新寺的这一口井运走,就是麻烦费功。不过相较于两个寺庙大动工,有些让人说嘴,宁愿费工些也说得过去。 反正,不无可能。 偌大的明堂,黑暗里外站岗的都是心腹宦卫,一盏孤灯,一条长案,整个明堂落针可闻,皆盯着地图屏息等待端坐在最上首的那个剑眉凤目艳美而凌厉摄人的权宦。 裴玄素沉吟片刻,抬起眼睑:“以新寺为主。明日再去打听一个这个古刹,唐盛你负责;梁氏陵顾敏衡带人去。” 他言简意赅,迅速安排下去。 至于这个已经锁定了为最大疑点目标的新寺,赵怀义立即问:“督主,咱们今晚就动身吗?” 裴玄素剑眉一蹙,他当然亟待越快越好,但问题是新平县同样有宵禁。郊区倒是不完全受宵禁影响,只是这新平县晚上的游玩点主要是江畔的各个夜市,入夜了山上黑乎乎眺望远江眺望不到,山上是没有游人的。 如果新寺是,必定有东宫高手在,他们夜探,会立马被发觉,打草惊蛇。 现在连水道位置都未曾确定,打草惊蛇不是明智之举。 但裴玄素也确实有些焦着,因为根据他前面的判断,拆解水闸头很可能已经在经常当中了。 他手在机械图上点了点,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沉思一阵,最终还是按捺下了 “今夜不去。” 裴玄素直起身,鹰隼般的锐目盯着这张机械图上繁复到了极点的细密蓝线黑线,尤其是水闸头和加力阀井这样的夜色得把灯盏放过来才行,不然稍远一点蓝线黑线密得黑乎乎的一团,精密繁复得让普通人头晕目眩。 “这种超大型的机械和精密机括,就算做了分解图,想要拆解也不是一天半天能完成的事。” 裴玄素问沈星:“你觉得,拆解水闸头需要多少时间?” 沈星是在场唯一能大致看懂这张机械图结构和大部分零部件作用和原理的人。 沈星点点头,说:“是的,很复杂的。” 她会大致看懂,但她真的设计不了,天和地这么远,懂的越多,就越知道厉害。 “这个人真的好厉害,巧夺天工,”她用了这么一个词来形容,“这个水闸头,在有分解图并拆解者很熟悉机械的情况下,陆上拆解大概得一天多两天。但如果水下,起码得六七天。” 沈星已经看过图纸很多次了,她固然悲恸前生情感,但她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在还没深入前生裴玄素的情感的时候,她没事的时候,就是研究这个图,她肯定地说:“自水闸和水道建成的一日,整个水道都已经灌满了水的。” 水闸头位于最顶端,也就是紧贴靖陵内部的出水口位置,“偏偏为了隐蔽,靖陵的出水口是封闭的,只能被大水冲开。” 她指了指图纸上水闸头的位置。 在场的人不管大还是小些,都全神贯注听着,不少人已站起来,看着这张足足六尺长宽的黄底羊皮机械图。 严婕玉问她:“那你能判断出水道出口在靖陵哪个位置吗?” 沈星摇头:“我连靖陵地图都没见过,水道也没确定,我不能。” 严婕玉一想也是,呼了口气,没有再说话。 裴玄素坐在主位上,灯光半昏不明,阴影明灭他的轮廓显得更加深邃和锐利,他幽黑眼珠子动了动,不动声色瞥一眼严婕玉。 回到正事上,堂上氛围凝肃至极,那头沈星继续说:“所以想进入水道,只能走另一头,也就是从最近的这个加力阀井下去。如果新寺和古刹确实是井点的话,那按比例算算,水下潜行起码得有将近六七里,哪怕带了羊皮囊换气,这拆卸也不容易进行的。” 第565章 六七天已经是按很快的速度算了。 沈星该说的说完了,她看一眼大家,又看裴玄素。昏暗和灯光下,这个男人眉眼轮廓如刀锋的锋锐,不管是前世今生,不管阴柔还是遒劲,权势和握筹帷幄的认真姿态都是男性最好的妆容修饰,他的侧脸和姿态,俊美深沉得动魄惊心。 大家都屏息看向上首的裴玄素。 裴玄素最后决定:“休息一夜,养精蓄锐,明日佯装游人,先打探这个新寺。” 只要一旦确定井点之一,水道马上被确定,有机械图在,一切就好办了。 其他井点按比例算算,很快就能找到了。 裴玄素眉目沉沉,言简意赅沉声,站起身:“好了,梁彻带人做准备工作,除了值夜的,都回去。” “是!” 室内人不少,大家压着声音,但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俯身应是之后,匆匆褪去,准备或梳洗休息去了。 今天一天汗流浃背不断补妆,大家现在脸上都一道道的,看着有些狼狈。 严婕玉也带着她和赵青各一个心腹女官出去了,看方向,似乎往楚元音那边去了。 外面响起水井提桶打水的声音,裴玄素也站了起来,他无声瞥了一眼严婕玉去的方向。 屋内冯维和孙传廷正收拾着桌面上的笔墨和机械图,人都走了之后,室内安静下来。 裴玄素收回视线了之后,他低声和沈星说:“咱们也回去了。” 沈星点点头,两人并肩而行,她的手自然而言就搂住他的胳膊。 夜色渐渐深了,一轮弦月上了树梢,远处车进车出小孩尖叫大人叫骂还有人声,不过这个闭锁多年的陈旧大院宅子静悄悄的。 枯叶也没人顾得上彻底洒扫,偶尔踩一片沙沙作响。檐下并没有挑灯,离开了人声琐碎多的地方,在幽静的廊道缓行,裴玄素感受她搂着自己的胳膊的柔软和温度,他不禁也握住了她放在他胳膊的那只手。 柔软而坚韧,在他心中美的动魄惊心。 这双柔荑,具有操纵他一生喜怒哀乐的能力。 其实冷静下来,缓了一两天之后,他也曾想过,要是个脾气好的,或许像陈同鉴这样性子的,可能就已经看开了。 可偏偏裴玄素是个天生执拗的,他很小的时候就能倔强地站在母亲屋外的廊下一个下午,只为母亲为什么不爱他。 更甭提经历了家变后的他。 他对沈星,有一种旁人难以理解的执拗和执着。 回到起居的房间之后,沈星先去洗漱了。 因为重心不在这里,他们只掏了一口井,水紧张,浴桶也没有,但这样的天气,不洗洗是不行的,用一个木盆装了水,沈星在隔间洗一下。 等她洗,再到裴玄素。 里面淅沥沥的水声,内室挑了一盏灯,裴玄素坐在圆桌旁,正迅速翻看着厚厚一叠明暗的讯报和回复神熙女帝的手谕。 他翻到底下一张,这是玉山行宫和圣山海的,明太子生辰不是秘密,神熙女帝连脸面都不给了,没有赏赐,东宫被冷待的消息。 裴玄素当下讥诮一笑。 明太子不高兴,他就高兴了。 但讥诮笑不过片刻,就敛了,他爹娘早没了,生辰没比明太子好多少。 想起父母去世的过程和原因,一刹刻骨的恨,裴玄素也就彻底笑不出了。 他垂眸瞥着手上这叠讯报,把最后几张也翻过,扔在桌上,淡淡吩咐:“收拾了,密折和回信发出去。” 冯维推门进来,轻手轻脚把桌面的东西收拾了。 …… 裴玄素独自坐了许久,在这个异常紧绷又一刻罅隙的安静夜晚,他因为玉山行宫和圣山海的这则寻常密报,忆起了他的父母,无声沉默了许久。 直到隔间的门一响,沈星披着半湿束着的长发出来,他才生出一种渴望和委屈来,他起身快步往那边迎过去,握住她的手,接过她擦头发的棉巾。 今晚没有烧水,他的水就用另一个盆盛着也放在隔间,但裴玄素也没急着去洗,沈星坐在圆桌旁的凳子上,他就站在她身后拿着棉巾,一遍遍给她把头发擦干。 最后他坐在旁边榻前的脚踏上,把头埋进她的怀里,贪恋闭上那双漂亮又线条凌厉的丹凤眼。 沈星大约以为他也累了,裴玄素感觉她用双臂搂住他的脑袋和肩颈。 他忍不住,在心里深深地叹谓了一声。 哎,其实白日沙滩那会,自己想得再多,心里再多的发狠,裴玄素心里其实明白,那也是不过是精神胜利法。 除了处心积虑淡化那个人,他其实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再气恼再恨,他也无法钻进属于“他”的那个前生,去把“他”给杀了。 另外,其实细细盘索,归根到底,就是他舍不得。 细溯内心,可怜又可悲。六月,也是他父亲的生忌。 父亲,父亲没有了;母亲,母亲不管爱他还是恨他是不是为了哥哥,确实用命给他挣了一条活路,也没了;哥哥,哥哥常年不得见,是个痴儿,需要他去照顾需要他殚精竭虑为其谋后路,出了事,需要他第一时间去安慰,不管他当时什么情绪。 冯维他们倒是在,可是冯维他们不一样。 他身边就一个星星了,他掏心掏肺爱着,好不容易求来的心上人。 第566章 能进入他心底,和他的心灵相偎依的,自家变之后,由此至终也是唯一的一个,只有他捧在手心的这个人。 他不管在外如何喝戾风云,回家心是柔软的,他有软弱之处,他待沈星始终有一种小心翼翼。 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身边怕失了。 过多的谨慎和珍重,让他瞻前顾后,生怕没有对身边的她没有足够好,生怕弄坏了好不容易求来的这份感情,这个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的家。 他没忘记自己过去多么惨痛多么坎坷,好不容易翻爬重新拥有的一个人,总是格外珍惜的。 裴玄素身形颀长高大,一身黑衣扎袖武士服,今时今日久居上位手下人命无数的他,不管怎么和缓,那种无声威势和峥嵘感都如影随影。 但此刻,他细细地,给沈星一遍遍细细擦干了头发,又俯身低头,把他的脊背弯下,俯身埋在她的怀里。 淡淡的青草混合的香橙的体味,就像沈星这个人,长在不起眼的地方,那样柔弱又那样努力茁壮和美丽。 裴玄素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疲惫之后,沉醉在这个怀里,想一辈子都不起来。 不过他最后还是起来了,拉着沈星,让她给他洗,沈星红着脸啐他,他轻轻笑着,最后沈星力气及不上他,被他拉进去了。 一盏烛火轻轻跳动,隔间房门上的旧纱扑簌簌在气窗吹进来的夜风中微动,两人在隔间里耳语,亲吻,最后裴玄素让沈星给他擦头发,等头发半干,他披散海藻般的美丽乌发,也把她的发带扯下来,两人的长发纠缠在一起。 他横抱起她,亲吻在一起,缠绵得好像亲化了一般。不过人多水少也不是在船上,不好处理东西,就没弄那个。 两人断断续续亲吻了许久,直到沈星模糊睡了过去,裴玄素才拥着她闭上了眼睛。 …… 夜深人静,只有蝉鸣虫叫。 这个夜里,裴玄素又做起了那个梦。 ——他其实很烦这个梦,但没办法,只要一停药,就开始会做这个梦。 但这一次,却和以往任何一次都是不一样的。 许是裴玄素今日想起父母的原因。 梦境一开头,就是纷飞的纸钱。 灰暗的画面,那人殷红的赐服也也染上了一层的灰暗之色,漫天纷飞的黄色纸钱,“他”把父母的骸灰捡回来的一些,亲自葬在一处僻静的远郊野地。 一种难以言喻的暗沉和悲戚,“他”的父母亲被挫骨扬灰过,他吐血过,连捡回来的骸灰泥土都不敢葬在同一个地方,大小心入土为安;另外一半他收在一个玉瓶子里,放在自己的家中。 他瘦削入了骨,不是身体那种嶙峋,而是眉宇中的一种入骨般的砭骨之意,绷直的脊背,让他看起来有一种化不开的阴鸷。 但今日这个下葬的画面,那种阴鸷感褪去了,难以言喻的悲伤和孤孑,化作这纷飞的黄色纸钱,漫天满地。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孤坟前,抚摸墓碑,慢慢跪在了坟前。 很多人以为他没有人性和泪了,他是阴冷嗜血的,但此刻“他”低着头抵着墓碑,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簇新的坟土上。 “他”有几分阴柔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像声带被生锈的废铁反覆钝磨出了血,“他”哑声:“……爹,娘,是我无用,……” 呼呼的风,杂草声音掩盖了这道沙哑得几乎分辨不清的声音。 有种哀戚,静静流淌,裴玄素看见那个人,回到东都城已经是深夜,“他”立在长长黑暗的大街府门,去最终一转头,重新登车,往太初宫而去。 深夜,“他”的突然出现,惊动了她,冰冷的手和身体,她诧异挣扎,可“他”就是死死箍着她贴在她的身后,硬躺在她的床上,闭目汲取她的温暖。 接下来,画面开始流动,依然是灰暗色调的,却总带着一种流水般的轻柔。 “他”和她,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他”看首饰,夜晚白日的难得闲暇,细细工笔描画一支钗簪的样式。他审美优秀,又了解她,每每他画的,都会被她所喜欢。 他就无声看着,她把妆台上的这只钗子拿在手。 “他”有时候会上前,站在她的身后,饶有兴致的样子,垂眸带着一腔的深沉的情感,把这支发钗,插进她的鬓发中。 看着她照镜,看着她起身,看着她走动间,流苏摇晃的样子。 他阴沉的情绪,就会崭露一丝罅隙,他勾唇,难得露出一抹愉悦的笑。 当然,他们更多时候会分歧,更激烈吵架,她一样都不要,把妆台东西都扫在地上,或许匆匆收拾,头也不回直接就走了。 她一眼不看,静静躺在妆台上匣子里的发钗,又或者直接扫落在地,断成几段的玉簪。 他会不可抑制,怒极,无数次把东西都下令扔了,妆台砸碎他半眼不想再看,但那些暴烈的情绪底下,幽静人后,却藏着一种伤心。 她本事不够,当了太后之后,始终有一种彷徨,所以她拒绝了琴棋书画这些她本应很喜爱的东西,却摸索着看邸报、学图纸、学其他。 “他”看得分明,不动声色送匠人送孤本,找老师,命人把皇宫藏书阁的书籍都翻一遍,把她可能感兴趣的书籍找出来给她。 可惜啊,“他”和她皇帝外甥立场相对,他一遍遍打压蚕食保皇党,暴戾的手段和血腥的动作,两人无数次的争执,无数次的恨戾和针锋相对。 第567章 很多次矛盾还源于他阴晴不定下的自卑,发现一切后悔之晚矣。 当初发现喜欢上这个人,决意强迫她当时想过要如何对她好补偿委屈的她,可“他”一样都没有做到。 搞到她最后一见自己就竖起满身尖刺。 最后一个画面,是一个夜宴。 她那天生病初愈,怕他不高兴又吵,她画了个浓妆来的。 当时,她在皇太后的位置上,而他被封九千岁,座位就在高高的第二级的玉阶缓台之上。 觥筹交错,丝竹声声,宫廷舞蹁跹,明黄石青朱红垂帷绕金柱,山呼人声落座纷纷,各种冲“他”的笑声和奉承敬酒不断。 而“他”第一眼看见她,心中恼怒非常。 “他”非常生气,但看她一见自己来,下意识就轻蹙峨眉,单薄的身体保持坐姿坐在大椅上,绷得紧紧的,“他”突然愣住了。 两人纠缠了一年又一年,喧嚣的宫殿内,蓦然回首,“他”发现自己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住,当初暗自下决心的东西却没一样能做到的。 勉强宴过半场,他把宴席散了,好让她回去休息。 “他”望一眼生病未愈的她,去了重阳宫,两人说了一阵子话,她就服药睡了。 “他”待到日落,骑马出了皇城,走到崇重坊和永成坊相夹的大街之间,“他”突然驻马。 暮色渐深,残霞余晖,华灯已经初上,夏天太阳下山之后,坊市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 从坊市大门望进去,各色百姓,一双双小夫妻的少年情侣在其间,有一双年轻男女,男的笑着拿着摊子刚买的糖画,背着大包袱,讨好追着递给女孩。 “他”驻马而立,那一刹,阴沉沉和纷杂的情绪骤然一空。正常的男女情人之间,该是那对年轻情侣的样子吧?而他,除了拉她共沉沦,让她里外不是人,无数不愉快,让她哭让她害怕,还给过她什么? 一刹那,“他”为千疮百孔的自己,和那个“他”深深藏在心里的她,而感到难受极了。 他的爱,自卑自傲,病况缠身,藏在一支支发簪和沉默的保护无声的慰藉里。 他是个胆小鬼,也低不下自尊和高傲,极致的情感和自卑,他甚至都没有向她吐露过自己的爱情。 怕她嘲笑,怕她有了依恃伤害他,种种复杂的情绪和局势立场,但“他”内心深处,其实渴望被她知晓。 …… 柔和无声的灰暗画面,像翻涌浪潮,一波接着一波,滔天而灭顶,一种悲伤得难以自抑的情绪,山呼海啸一般,碾压着他的心。 最后归为纷飞的纸钱,漫天的战火,她即将被冯维送走,他立在箭楼最高处,无声看的最后一眼。 那只一直被携带的玉瓶最后取出来,那人玄金铠甲殷红披风的几分阴鸷和阴柔的男人,亲自挖了一个深坑,把玉瓶放进去,填上土砸实,最后那人伏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 那一刻,一阵狂风吹过,无数枯黄的秋叶纷飞刮下,犹如漫天飞舞的纸钱。 那人嘶哑的声音:“爹,娘,孩儿从今往后,只怕无法祭奠二老,唯盼慈严地下长安,不孝孩儿裴玄素敬禀!” 沙哑的声音,少了那几分贯彻的下半生的阴柔,风声呼呼,仿佛哀嚎。 人世间如此的惨痛,一家人终归要葬身于此。 这个阉人,其实华发早生,在他吐血之后,但除了心腹没有人知道。 呼呼盘旋的落叶,犹如纷飞纸钱,那人在磕最后一个头之际,目中有泪光,但很快隐下,“他”霍地站起,垂眸盯着那地面半晌,赤红披风一扬,转身快步离去。 深夜。 裴玄素一梦醒了过来,那种入心入骨的哀戚,他坐起缓了好半晌,才缓了过去。 他不禁撑着半旧的床架,那人去捡父母骸骨捧土的画面是那样的清晰和动魄惊心。 裴玄素一时之间,又厌憎又难以言喻,要是以沈星为开头,他肯定只有憎恨的,偏偏是父母。 他和沈星前生那人祭奠的是同一个父亲母亲,同一个童年和少年经历,十九岁以前,都是一样的。 他不觉得他和那人是一个人,但偏又有太多一样的情感和经历了。 今晚想起太多的父亲和母亲旧事了,他不禁捂紧了心脏。 裴玄素得承认,他对沈星前生的那个人,其实不仅仅只有憎恨。 那种父母哀戚的感同身受,那种送葬和生忌死忌的顾及怀缅和对仇人的恨意。 裴玄素一刹间,突然想起他小时候第一次去董先生的客院上学的时候,冯维捧著书袋在后面规矩跟着,父亲牵着他的小手,父子两人一高一矮,沿着廊道前行,他小声问董先生是怎么样的,父亲温声笑着回答他,说董先生学问很好,是父亲的上宾,要认真学习啊。 朝阳金灿灿的,青年的父亲,小小的他,相握的那只手,经年过后回忆,这一天其实多么的美好和幸福。 他以为他会奉养父母百年归老,他母亲恨他,但也奈何不了他,必须跟着他。 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们会死得这么早这么惨! 裴玄素起身,一撩起床帐踩在灰尘冰冷的地面上。他进了隔间,连掬了几次冷水洗脸,情绪才慢慢平复了下来。 月色幽幽,他站在隔间的小窗畔,从窗纱破损的边缘望这清冷的月光。 第568章 他抿着唇,想了很久,最后他以一种陈述的语气说:“我不会告诉她的,你别做梦了。” “你去了就好好去,别纠缠她了,好吗?” 黑暗中,他神色有种复杂和隐忍:“我会清除你在她心里的一切痕迹,放下过去只是第一步。我不会告诉她我知道的任何事情。你死心吧。” 不管怎么做梦,都没有用! 裴玄素抽出木桁上的棉巾,擦了一把湿了额发和鬓角,把棉巾扔回去,毫不犹豫转身回了内室。 室内,沈星很累,睡得很沉,清浅绵长呼吸声的昏暗的内间他听得很清晰。 在撩起床帐之前,裴玄素却顿了一下脚步。 今夜想起了父亲母亲,和从前的很多事情,让他不禁对夫妻和两性关系有一种新的触动。 他记事很早,但在他有记忆以来,父亲和母亲的关系就不好的。 因为他。 不过不管因为什么,他小时候曾听奶母说,在从前,他父亲母亲也是曾经很恩爱的。 只可惜,父亲苦苦劝过无数次,可母亲始终都是不肯改变,最后气得父亲把府里的佛堂给砸了,说她简直拜佛拜坏了脑子了! 两人大吵一架。 父亲苦劝,抱着儿子软硬兼施,可都没有用,年复一年,最后也生气了。父亲很忙,贬谪升迁,不管去哪里,只要有心做个好官,公务总是没完没了地忙碌。他还要挤时间照顾次子,还要陪伴两个儿子。 父亲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忙,最后索性也不再说了,只自己照顾好小儿子。夫妻到后来一碰头必会说起裴玄素,一开口必定大吵特吵,延伸生活其他。最后相敬如冰。 裴玄素的大姨,也就是韩勃的表姨母,当年除裴父外唯一帮助过其母的娘家人,从坪州赶过来,拉着他去骂了很多次母亲,可也没有用。 最后夫妻几乎两看生厌,没有同房起居很多年。 一次激烈的矛盾。 大姨搂着他,痛骂母亲,又哭道:“作孽,作孽啊,你们这么着夫妻早晚做不下去了!想想孩子,想想孩子——” 父亲想到他,母亲想到哥哥,那次因为哥哥引发的激烈争执,差点以和离告终的,才堪堪停了下来。 最后两人也没有和离,父亲并无再娶打算,但他头上还有父母,一旦和离婚配由不得他;而母亲放不下哥哥,她没法带走哥哥,就算带走也没法给到哥哥更好的生活甚至保护不了他,让他在家里父弟庇佑才是最好的。 裴玄素记忆力特别好,那些旧事回忆起来,还是那样的清晰。 父母的婚姻让他知道,不管开头美好还是平淡的两性关系,都需要经营的,倘若一个牛心左性一个放弃沟通斡旋,关系只会越来越差,越糟糕。 裴玄素是如何真爱沈星?珍爱这段来之不易的关系? 他不会愿意他和沈星的关系变差的。 他想着大概就是他和沈星之间的第一个磕绊,他会用心去经营,去斡旋,而不是随着自己的心意发脾气,让两人的关系添上一道瘢痕,去伤害这段关系,让它变得磕磕绊绊。 曾经有人说,他和他母亲其实很像,不仅容貌像,连性子都一样倔,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 像吗? 曾经的裴玄素深恶痛绝这个说法。 但今日他已经不想去较真这些了。 他只知道,他绝对不会让他的夫妻关系像他的父亲和母亲一样。 至于那个人,不管这些梦因何发生,是为了提醒他局势上不要再重蹈覆辙,抑或其他。 反正,裴玄素想,前生“他”的情感,抑或种种心理转变,这辈子都不会由他的口说出来了。 下半夜,蝉鸣虫叫渐低下来,夜风吹凉了大地,那种炎热的感觉已经消褪了。 裴玄素站在床帐前的脚踏上,黑暗里,他颀长身姿高大,有种居高临下的无声淡冷,想明白之后,他沉默撩起床帐,重新在床外侧躺下。 他拥着侧睡的沈星,俯身在她的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毫不犹豫闭上眼睛。 第108章 裴玄素得承认,他是个自私的人,哪怕沈星说过想知道前生的“他”为什么不告诉她“他”的心意?但他从未打算透露半分。 爱情里,大概没有人不自私。 他一觉睡回去,这次没有再做梦了,不过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沈星却说:“我想去问问老刘大夫。” 同衾共枕这么多年,沈星也不是一点都不察觉的,有些东西就像开闸,一个闸口打开了,里面不少东西也隐隐可见了。 清晨,天还未亮透,不过他们没动身这么早,他们要在游人比较多的时候才能进入新寺。 沈星醒了,裴玄素拥着她轻吻了片刻,她问他是不是想要?裴玄素想是想的,但这里清理不方便只得摇头了,他又轻吻她片刻,她偎依在他怀里,安静了一会,她忽然反握着裴玄素的手,小声说:“我想知道,要是你这个情志病严重了之后,会怎么样的?” 上辈子的裴玄素,经常喝药,她就想,或许……会不会不仅仅是因为旧伤患? 今天大家心里都惦记着的正事,都醒得很早,外面已经有人纷杂放轻的脚步声和交谈声,不少人已经穿戴收拾整齐,去了易容匠那边排队了。 沈星拉着裴玄素,两人收拾好了,就往老刘房间方向去。 第569章 她走着走着,跑起来了,一口气跑到老刘的房间。老刘正在房中收拾药丸和分装瓶子,屋里桌上一张张大油纸摊开,各种黑褐色的药丸子、药粉和大家用了送回来的小瓷药瓶,乱糟糟的。 见得沈星和裴玄素,身后还跟着冯维邓呈讳等人停在门外,还以为裴玄素和沈星哪里不舒服,老刘忙迎上来:“督主,夫人?是感觉哪里不舒坦吗?” 这个“夫人”,喊着喊着,沈星也习惯了,初时有些不好意思,但她早晚都要嫁给裴玄素。她有时候甚至想,其实不用他整天想的盛大婚礼的,简简单单就行,……不知道将来会如何?但她想早些嫁给他。 沈星忙摆手:“不是,老刘大夫,我们来,是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年轻的少女,昨日晒得不行,白皙皮肤微微发红,水葱一般的人,柔韧温柔又有两分腼腆,向来都很有礼貌的,老刘对她很有好感。 沈星就问:“老刘大夫,我们想问问你,要是他这个情志病严重了之后,会怎么样的?会不会阴沉,喜怒无常,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她想着想着,慢慢说了。 前世裴玄素是去了势的,他那么骄傲的一个男人,没有了那个东西,沈星代入想了一下,她自己都感觉难以接受极了。 她还是性格不算多刚强的人,也没什么惊才绝艳的骄傲资本。 还有他经历的种种更加惨重阴暗沉重到了极点的事情,比这辈子还要严重太多了,而他始终孤孑一身,无人分担。 她回想起两人第一次发生关系的时候,看见他两边前臂自己划出来的那十几道触目惊心皮肉外翻刀疤,当时的她甚至感到害怕,沈星无法想像一个人什么情绪下才会自残到这个地步。 而他没有死去,大概从地狱里爬回来的鬼一样。 沈星不禁捏紧拳,她蓦然想起,曾经两人关系好些时候,她问过他。 “你为什么总是吃药?” “有病,不行吗?” 可他分明好得很啊,但因为身体的残缺和性格,她也不敢多问。 现在她好像明白了。 老刘不由挑眉,“呵”一声,他拍拍手上的药粉:“那当然的啦,这是必然的事了。司礼监底下的杂役司你知道不?经常有人自戕的!” “但那些杂役也不全是被判没籍过去的,这个病如果重了,就会丢过去,自戕可不仅仅是因为活儿苦啊。” 因为这个病严重了以后,一般都走两个极端,要么自己熬不过去,阴郁情绪自己消化,到最后往往都是自己把自己解决了的。 “但如果性格刚强,那就走另一个极端咯,不庸碌不疯癫的话,通常都是个人形兵器啊。” 七情有伤,气机逆乱,无法疏泄,淤凝成疾,胸弊、郁症、心痛眩晕、癫燥、不寐等等,越严重越无法救治,最多只能勉强维持,阴暗燥郁情绪贯注整个人终生,下手往往又狠又毒,“以前梅花内卫和提辖司都要的,但后来咱们老督主掌家,西提辖司就不要这些人了,因为麻烦也挺多的。” “在提辖司这样要害地方,他们通常也活不长的,惹出祸事来,就要被上头处理了。” 老刘指了指屋顶上的天:“老督主总觉得,咱们提辖司这样的地方,必要低调些少犯错误才好。” “咦,夫人,你问这个做什么?” 老刘忙道:“您放心好了,督主病况很轻,已经快好了,我保证肯定能痊愈的!您可别担心了,这段时间啊,尽量少疲劳,放轻松,……” 老刘还在絮叨,沈星扯唇笑了笑,但那笑容,片刻却落下来了。 她心口好像被人捏了一下似的,又酸又涩生疼。 这辈子的裴玄素肯定是要好的,可是,上辈子的那个他却永远好不起来的了。 西提辖司一直明哲保身,可最后阉人却还是走向末路。 最后还是那个阴沉满身的人带领着他们走出了一条新路,蹚过荆棘崎岖,走向巅峰。 而那个人却终身始终被阴沉所覆盖,直到死,都没有办法摆脱。 她眼眶发热,但她竭力控制着,不让眼睛露出红晕和异样,然后她听见老刘对裴玄素说:“说来,督主,您如果要下水深潜的话,要注意一下,最好提前服一丸药。” 沈星不禁心一跳,她几乎马上就问:“为什么?他不能下水吗?” 这个病,难道不能下水深潜? 老刘就说了:“这个病嘛,确实忌深潜的。正确的说法,是幽暗或被吞没一般的环境。不过别担心,督主快好了,没事。” 老刘跟着赵关山二十多年了,对阉人和衍生的情志病非常非常熟悉。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忌讳这种蔓延覆盖整个头身五感的那种感觉。 学过游泳的都知道,刚开始初学的那段口鼻耳目和六识一下子被无处不在的水覆盖,整个人失措张惶的那种感觉。情志病很忌讳的。 不独独深潜,还有那种黑暗吞无无影无声的感觉之类的。 情志病越严重,越忌讳这种独危黝黑或置身深水的环境,很严重的时候,深潜是要出大事的。 不过裴玄素已经快好了,问题不大,否则老刘可能会阻止他的。 不过还是吃一丸药相对保险一点,东宫啊,谁知道水底下会发生什么持续多久?就当上个保险好了。 第570章 沈星却紧紧握着拳,她想起上辈子的他,在外甥背叛她的时候,他就曾深潜多次把她救起来过。 那时候,他的病该很重的吧? …… 屋外的蝉鸣虫嘶好像陡然变大了起来,声嘶力竭冲击人的鼓膜。 裴玄素喊了两次,沈星蓦地转过头来,他那张妆后几分阴柔的面庞映入眼帘,重击她的心。 外面廊道也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带人侦查的赵怀义回来了,“督主,人起得很早,现在收拾过去差不多了。” 于是裴玄素马上就下令准备出发了。 沈星深喘息两下,竭力收敛心神,回头冲老刘撑着笑了笑,小声说谢谢,急忙跟着裴玄素出去了。 晨曦喷薄,廊下光影和夜的暗色交缠,她好像跨越了时光,奔向未来,但这个过程,她却真的想落泪。 一行人快速折返正厅,裴玄素吩咐一声,汗流浃背的赵怀义等人立即点头应是,去重新换衣化妆去了。 裴玄素站在廊下,他回头看沈星,却见她眼睛微微发红,努力强颜欢笑的样子,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他还是装作没看见,立即说:“我们易容吧?” 对,现在最重要是这件事呢,沈星收敛心神,立即点点头。 接下来,她的任务很重的,她得全力以赴。 清晨泥土的芬芳气息,江风还有几分凉,她深呼吸几下,感觉心神很清明了,压下所有情绪,她和裴玄素快步走进正厅。 正厅旁边的稍间,孙传廷杨辛已经带着易容匠等在门外了。 裴玄素的脸一早已经收拾过,他反覆照镜确定看不出任何化妆过的痕迹,他瞥了迎面冲着的孙传廷一眼,孙传廷不动声色端详主子,微微点了点头。 裴玄素进了隔间坐下,扫了一眼易容匠,这个易容匠不是通过神熙女帝找来的,而杨慎那边他们自己的人,挂上东提辖司找的名过来的。 裴玄素招手让易容匠上前,又瞟了沈星一眼,发现她已经认真拿起肩垫和伪装衣物在打量了,还不时偷瞄他这边,她还是担心他的脸露馅的,他方才有些提起的情绪才慢慢放了下来。 裴玄素收敛心神,才是全神贯注留意易容匠的动作和眼神等微表情。 这一次,他们会伪装后多次进入新寺去观察寻找,希望能以顺利发现加力阀井作告终。 其中主力就是沈星了。 勘察台现在就她和梁喜张合邓呈讳几个在,张合邓呈讳他们刚半路出家不久就不说了,何含玉高原反应太严重流鼻血人呕吐晕眩,这会还在什山,好在没生命危险,所以不在。 而且还得分人去梁氏陵和古刹。 最后裴玄素决定,张合杨辛去梁氏陵,梁喜则去古刹,沈星和邓呈讳徐芳则在新寺。 ——邓呈讳和徐芳他们都是半路出家的,所以重点在沈星的身上。 另外对这个加力阀井和机械图懂得最多的就是沈星了。昨天她还根据机械图猜想了一下加力阀井的井口外观可能的轮廓,刚和梁喜张合他们都说了。 所以沈星肯定是去新寺的。 数十人将分多拨而出,各种装扮的都有,裴玄素肯定也会进去,但他的气质和身形没法改变,估计上不了太多次。 夏日阳光炽烈,太阳一出来温度攀升得很快,别院内收拾仅仅花了半个时辰不到,但外面已经阳光大亮,天也热起来了。 父仇,母仇,家破人亡,义父之死。 他和沈星的未来,他身后的所有人,一寸错慢,全部身死。 容不下他有丝毫矫情。 裴玄素一脸厚厚的妆粉,出来后除了眼神,看着已像另外一个人,他一声令下,顾敏衡赵怀义等人迅速带队分对面翻墙而出。 梁彻朱郢等跟着裴玄素。 裴玄素从东边的狭巷翻墙出去,一步出了巷口站在杨慎等人赶来的骡车前,他抬头望了望太阳,刺目到了极点。 裴玄素眯了下眼,扫一眼同样整装待发的严婕玉楚元音等一眼,他沉声:“走!” …… 兵分多路,过半数的人手直奔文殊寺方向,距离并不远,两刻钟已经抵达山下了。 夏日游人正旺,天气炎热起得也早,已经人声鼎沸了起来了,撑伞或没撑伞的有人,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店铺炊烟袅袅,挑着担的小摊贩从山脚的空地一路往山上都有。 人头不少,开始喧闹吵杂的一天。 他们来得不迟也不早,刚刚好。 到了这里,他们已经没有任何私下的交头接耳了,沈星回头和裴玄素对视一眼,裴玄素神色凝肃,扫了一眼这郁郁葱葱的连绵山岭以及半山腰若隐若现的新寺,他微微冲沈星点了点头。 新寺这边一共来了五十多人,要么东西提辖司宦营要么监察司的人,全部都是核心圈子的,人已经被裴玄素及赵怀义等人反覆筛选过,确保不出一丝的纰漏。 现在这五十多人分成十九队,什么装扮的都有,除了第一拨进去了,稍候他们的人还会在半山腰位置支了一个小富人家的帐子,以及普通百姓装束的茶水摊子和如厕摊子等等。本地很多百姓在游人如织的山上山下讨生活,东宫的人肯定辨别不过来,他们需要准备稍候不断用来更换装束和妆容的地方。 这会儿,沈星也顾不上裴玄素和其他队伍的同伴怎么样了。因为他们预估过,假若这是加力阀井的点的话,山下也该有东宫的哨岗的。 第571章 他们到了这里,只要暴露在阳光下,就一点都不能露馅了。 沈星回头,得了裴玄素的示意可以出发,她就不敢再回头看了,只转头和身边的同伴说笑了起来。 沈星和宦卫小伙子叫何平的做搭档,两人伪装成情侣,这是最不打眼的,普普通通的细棉布襕袍和长裙,两人打着伞,佯装看风景,雇了滑竿,抬到快到半山腰的一处风景台才停下来。 不是不想走,而是他们得尽可能不流汗,不然脸上的妆估计一会就花完了。 趁着太阳不算很炽热,两人下了滑竿,打着伞赶紧往新寺的方向而去。 紧张是很紧张的,一跨进新寺的门槛,沈星的心就绷紧起来了,她和何平跟着疏落的人流走,走走停停,佯装说笑,实际不断在睃视附近,寻找有可能是加力阀井的建筑。 他们既担心被有可能存在的东宫高手看出自己的破绽,又担心自己没能把加力阀井看出来。 沈星最开始,是对寺庙中的各个水井和水池之类的地方抱有很大的希望的。 水池她看过不像;僧侣的住的地方是一个小山坡下方,她佯装看风景扶着栏杆看过,除非屋里吧,不然外头看着也不像。她直奔后面的水井,但大大小小的水井她小心看过了,水井黝黑,水面很平很亮,还有青苔,并不是加力阀井的样子。 沈星和何平把整个新寺逛了一遍,没有明显的发现,但顾忌着可能有明太子的人,不敢继续待着,出去改头换面又来一次。 这样反覆地折腾,一直到了半下午了,沈星进出七八次,汗流浃背脸上的妆粉实在挂不住了。 沈星确定了有两个比较怀疑的地方。 出来之后,两人一步都不敢停,因为脸上的妆已经快化了,撑着伞拚命走着。 何平小声说:“姐,这回您看仔细了吗?” 沈星喘着,厚厚几层夹棉衣服穿着,她有点发晕快坚持不住了,风吹来都是热的,她勉强点点头:“嗯,我觉得那两个地方,确实很像咱们要找的东西。” 假设新寺真有问题,那么除了不能进入的僧侣房舍之外,加力阀井应必就在那两处了! 何平不着痕迹扶着她,赶紧往石台的滑竿等客点快走过去。 …… 山下,他们已经布置出一个临时据点了,一个不大的茶棚,配了客人加钱可更衣如厕的搭帐,这是观看其他茶棚和摊贩学的。 半下午游人最多的时候,但过了这一波,游人就会开始变少,假如还没有结果,就唯有明天或将重点放在梁氏陵等地方了。 但裴玄素反覆看过机械图,他有种直觉和判断,他不信这么凑巧的事情,他感觉这个新寺和古刹必然是井点之一。 裴玄素掌控全局,他甚至考虑过,倘若今天找不到这个加力阀井的话,他或许会直接就凭着一点凑巧,就把新寺和古刹判断为井点,去进行下一步。 当然,那是万不得已,能确定井点的情况下,当然是先确定了井点方万无一失。 毕竟他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判断失误再设法弥补的余地。 裴玄素坐在茶棚边缘的一张方桌边,他佯装端茶就唇,抬眸盯向冲着他的山峦和半山腰的新寺。 他也进去了新寺三次,但如果这是加力阀井的点,只能说果然不愧是太.祖皇帝的手笔,掩藏在倾全国之力大工程之下的一举,真的做得太好了,一点不妥的异样端倪都没看出来。 这个时候,抬着沈星和何平的滑竿终于到山脚了,裴玄素远远就望见了,他立即就和“茶客”梁彻几人起身,掉头而去匆匆重新伪装,成为茶棚的老板家人推着水车凉茶硝石等物回来了。 沈星脸色发白,她和何平都有些中暑,路上已经把葫芦里的凉茶和藿香正气水都喝光了,勉强撑着下山,脸上的汗和下雨似的,但好在女的化妆不罕见,好些女孩也是脸上有些晕妆的一道道的,还好。 两人互相搀扶,竭力撑着走向茶棚,把铜钱丢过去一串,立即往后面的更衣如厕的帐子冲过去。 两人刚撩帘子进来,裴玄素已经等着了,立即一托将沈星抱起,放在里面的竹躺椅上。 小小的帐子,里面挤得七八个成年男人,沈星接过湿毛巾,胡乱抹了几把,她吭哧喘着气说:“……大雄宝殿前的那个陛阶,顺数第三个也就是最底下那个缓步台上,陛阶方方的那一块;还有后面千手观音大殿,就是很多和尚唱经的那里,他们外头的那个院子,不是有一个镶嵌了七彩琉璃的凸起的大祈经台,很多信众跪在那的那里,就是那个露天的祈经台。” “除了僧侣住的房舍内部,就是这两处我怀疑。” 但僧侣居住的房舍在坡下,感觉那个地方其实不大适合修建加力阀井,因为大型工程下来,四周必然会平整成一块大空地的。 而僧侣住所前的那个山坡,她和何平仔细观察过,感觉是跟着山势天然的,不像后来堆土上去伪造的样子。 反而大型空地的这一点,沈星怀疑的那两个地点,它们位于寺庙中轴线,原来是开山平整后最开阔空旷的位置,就很符合这一点。 因为怎么看都没有破绽,沈星后来都放弃了寻找不妥之处了,她只专心寻找新寺内疑似是加力阀井外在轮廓的东西。 反覆看了一轮又一轮,只有这两个地方是有可能的。 第572章 因为都是四方或八角的,凸起的,很大,超乎寻常的大,但细想也有可能。 前者有镂空,后者则有琉璃镶嵌,假如不敢封死加力阀井,那这就是加在上面的盖子了。 只是前者有损毁待维修,后者直接设有围栏,祈经台是不允许亵渎的,并且这寺多少也有信众,除了各殿跪拜之外,其余大部分都集中在这里了,虔诚跪经聆听梵音,满满大半院子都是人,尤其祈经台那一圈,游人多少心有敬畏,没人上去。 还加上一圈红绸木架围栏隔开,沈星根本没有靠近去看。 她和何平已经前后转了三次了,实在是无计可施,最后赶紧下山,告知裴玄素让其设法。 裴玄素当机立断:“那就试一试。” 他心念电转,立即侧头吩咐梁彻:“去找个几个小孩子来!” 大人无法擅闯,更会引起怀疑打草惊蛇,但活蹦乱跳的小孩子不会。 大家都先后进过新寺,立马就跟着沈星所说的想起那个两个地方。梁彻嘶一声,头秃,他们啥人都有就是没有小孩,又得适龄又得机灵,临时匆忙只能花钱,还得保证对方遇上什么状况不慌了阵脚乱说话,真的有些难。 梁彻领命,低头带着朱郢几个匆匆出去了。 何平累得瘫倒,直接在黄土地上坐着,但他和徐芳冯维对视一眼,他连忙告退,半爬半走出去了。去个隔壁,感觉不保险,忙走到最末端的格子里,才一头钻进去。 冯维和徐芳也告退了,轻手轻脚退出去。 帐子里,就剩下裴玄素和沈星两个人。 …… 大家都很懂事,这一点裴玄素还是很满意的。 所有人都出去之后,他立即站起身,赶紧帮着沈星把衣服给脱了。 这次沈星演的是个丰满的姑娘,里面三层夹棉袄子,一解开来,一阵清凉,舒服得她差点晕眩,急喘了几口气。 浑身湿透,从夹棉袄子到兜衣里裤,她原本有些晕眩想呕吐的,这才匆忙出了寺门,喝了藿香正气水,被风一吹,在滑竿上缓了许久,那种感觉才好多了。 裴玄素撩开一点帘子出去,挑了一身差不多的干衣物来。沈星直接把兜衣里裤都脱了,他赶紧侧了侧头,不敢细看,只听见西索和衣物落地的声音,他赶紧从水盆里绞了巾帕递过去。 沈星撑着坐直,擦了几次身体,把衣服套上,头发打散用干布抹了几次绑回来,她终于舒服多了。 裴玄素俯身把地上衣服和棉巾都收拾好,兜衣和亵裤卷在里面包好利索打了结,又急忙倒了镇过的凉茶给她喝。 他关切问:“好些了吗?要不要叫老刘?你先回去?” 沈星好多了,浑身松快,她细声:“不用。” 她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精神头看着还是正常的,于是裴玄素就没有强行催促。 他也很心疼,但没办法,现在只能一起努力。 裴玄素把凉茶递给她之后,蹲下身收拾地上的东西,沈星的鞋子也都湿透了,他一点都不嫌弃,抽出鞋垫摸了摸,感觉没法穿了,他直接去外头给她选了双换的回来。 这个男人在外雷厉风行,凌厉手段危险让人忌惮心惊,现在就连神熙女帝都把筹码泰半压在他的身上——端看那几名易容匠如此快速寻摸到并送到裴玄素手上,便可窥一斑。 可对她,他好像永远都是刚从蚕房出来是那个人,两人什么都可以一起干,他什么脏活累活都不嫌弃。 两辈子其实都一样。 上辈子那个满身郁病阴沉的人,也在以他自己的方式,沉默无声保护着她多年。 直到身陨那一刻。 他都还在为她安排了后路。 今天一整个白日,精神都在高度紧张着,终于缓和下来了,在这个小小的蓝布隔间,裴玄素低头收拾仔细照顾她的身影,这种情感汹涌而出。 裴玄素终于收拾好了,坐在竹椅的边缘,他接过沈星的杯子,问她还喝吗?她摇了摇头,他就弯腰把竹节杯子扣回地上的铜壶。 他要起身的时候,沈星从后面揽住了他。 她拥抱着这个男人,把脸贴在他的背上,有汗水有湿意,但鲜活的味道让她沉醉,让她忍不住闭上眼睛,心脏拧了起来。 她小声说:“我知道,你上辈子为什么不告诉我了。” 裴玄素轻轻呼了一口气,他小声说:“为什么呀?” 沈星牵了牵唇,她笑了,笑着笑着,她有点想哭,她贪婪贴着他的背上,小声:“今天早上,我问老刘大夫,原来,上辈子你是,你是不能深潜的。可,可文殊背叛我的时候,你下水救我了。” 那可能是粉碎上辈子沈星所有寄望的一天。她苦苦保护,努力学习着,再去教导,为了文殊甚至不惜屈服在裴玄素的身下,做那种她始终感觉不适疼痛和羞耻的事情。和裴玄素斡旋,为文殊和保皇党争取更多的空间。 可他们最后一个两个,全都恨上了她。 说她秽乱宫廷,屈身阉人,早已经向着他。法场上破口大骂发誓赌咒,说她不得好死。 沈星有多难受,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文殊一开始努力辩驳,他死活不同意这个说法,甚至和他的老师以及他父皇、伯父留给他的人争执,跑到她跟前扑在他怀里哭诉落泪。 第573章 那时候,姨甥两人相依为命。 大姐去世之后,她最后决定答应姐夫,当这个皇后就是为了照顾文殊,文殊是知道的。 姨甥两人也很亲密,互相偎依。 要说沈星唯一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情,就是毒杀了姐夫。可那个时候,她也只是为了自保。 她经历了太多,见识太多权欲熏心人心黑暗,她只有一个人,她会害怕,她不能坐以待毙。 姨甥两人相依为命很长很长的时间,一年又一年。 后来是什么时候变的? 是文殊渐渐长大,裴玄素太厉害太狠戾,一步步逼杀分化保皇党,逼得文殊惊惶而忌惮到极致。 文殊还来不及长大,裴玄素已经权倾朝野,一步步钳制得他喘不过气来了。 而她的牺牲,就因此变得尴尬,因为重阳宫从来都不缺好东西用,裴玄素虽然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两人争执吵架经常都是,可除了背刺那次,他没动过她一根指头,哪怕她甩过他耳光,他阴着脸,但也没打回来。 重阳宫待遇不变,在那样的局势就显得突兀起来。 她心里焦急,甚至说过让他不要送那些东西来了。 他大怒,两人撕扯了一番,可最后那些东西还是塞得满满怼过来。 当时又气又恼,恨不得摁死这个人。现在再度回首,却另有一种酸涩难忍的泪意滋味。 文殊和她越来越不亲近,她努力也没有用,最后在岙州长柏坡,他背叛了她。 她被诓骗而出,之后急忙追赶文殊,可最终失之交臂,她被小少年声嘶力竭大骂得眼泪直流,张太师之子张悬司趁机伏击她要杀死她。 她可以说得上呕心沥血,相依为命的姨甥两人最终反目成仇,往她心口戳了重重的一剑。 她在徐芳他们拚命保护之下,跳进岙江滚滚的波涛之中,浑浊江水淹没她的口鼻,她万念俱灰,眼泪直流,挣扎着,伤口失血越来越弱。 却不想是那个她怕了恼了恨了那么多年的那个男人,不顾一切跳进水里把她救起来。 混乱马蹄声激战,他明明有那么多人,可他还是亲自跳下水潜进了岙江。 那天的水,和两仪宫皇帝中箭那时一般的滚滚波涛,他多次下水,一次一次深潜,一直到她被成功捞到救上来。 那时候剧痛昏沉,沈星还记得被按水吐醒来,模糊昏沉间,胸腹剧痛,他玄黑里衣和金红靴子快步走过来的模糊身影,那熟悉的龙脑香急促而至,一只冰冰凉的手倏地紧紧握住她的腕子。 那只手,还隐隐有些战抖的样子。 岸上打斗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她昏迷前,感觉他打横抱起她,颠簸着疾速而去。 她昏昏沉沉,高烧了多天,终于醒过来好转,她黯然消沉,精气神没有了,有种瘦削入骨的羸弱。 他却说:“这有什么的?” 他从背后搂着她,微凉华丽,几分阴柔凉薄嗓音,“我替你讨回来就是了。” 可是帐讨回来了,他也死了。 那一度以为就此阴阳相隔永不相见的时候,她不知为何,心脏一阵空茫茫的痛楚,她好像突然失去了什么,而她茫然不知。 沈星如今再想起这些,情绪真的难以遏制,她不敢高声,咬着牙眼泪浸透了裴玄素的汗衣。 她现在恍然明白,上辈子最后战场上,换装后冯维带着人护送着将她送走。 她问,我们要去哪里? 冯维顿了一下,回头说,江南。 她终于读懂了,冯维言简意赅轻描淡写之下,那黝黑眸底藏着的那一抹殇。 她喜欢江南。 江南的游记和风景名胜,是她难得读过的一些闲书。据说那是个很美好的地方。她小时候曾经有过老家江南的小宫女小太监同伴,她就向往过。 她曾经偷偷期盼过,如果没有宫廷,也没有那个坏人,她安静在市井的平淡生活,会是怎么样的? 青青河边草,清水逐溪流,她时至今日,终于想明白了他为什么这么多年,直到死都没有透露过哪怕一点他的心意。 两人之间,有太多太多的无奈,哪怕当时说透,也无济于事。 他阴郁,他的病,他的旧伤,他的骄傲和藏在底下的自卑。 他从来都不去下衣,也从来不允许她碰触他那个地方,她不小心碰到他大腿根,他必会发怒。 可见他是何等的在意啊。 两个满身伤痕,累累不堪的人,在这种血腥倾轧的环境相遇,在立场矛盾本该是敌对的处境相爱。 一再的踌躇,一再的矛盾,尖锐的拉扯和爆发,种种情绪,最重要是横在两人之间的楚文殊。 如果他不强求,可能早就文殊登基那一刻,两人就成为敌人,斩断曾经有但彼此不知的情丝,再无任何其他纠缠的可能。 可为什么文殊背叛之后,他也没有告诉自己? 明明他是那么强势的一个人,矛盾消失,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说! 可为什么又不说了? 大约是战况已经不明朗了,他已经给她准备好了后路,若他死去,她将会在江南市井中过上平静安宁的生活。 让他这个强迫她无数次的阉人,让他成为一个过去式的符号,不要扰乱她的心湖。 她这人心软,伤心一段时间,也就过去了。 第574章 是吧? 是这样的吧? 沈星哽咽着,她哭过,暑热了一天的嗓子沙哑,她搂着裴玄素的背,小声说:“你说,你上辈子最后的时候,会不会盼过,若有机会,我们重新来过,……” 裴玄素轻轻呼吸一口气,他自从决定好好经营之后,感觉心绪平复了很多,再听这些有酸涩,也有情绪翻涌,但没有了那种暴怒。 他转过身来,沈星一下扑进他的怀里,他搂着她,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他轻声说:“或许吧。” 他的声音很平和,听在耳朵里,好像激烈翻起的情绪遇上冷风,让人不觉渐渐黯然颓下来了。 沈星绷紧耸起的肩膀,不禁慢慢松下来,她趴在他怀里,闭上眼睛。 江风很大,呼呼吹着,从晃动的帐子罅隙灌进来,厚厚的白云终于遮挡的炽烈的阳光,感觉炎热消褪了很多。 裴玄素一下一下耐心轻抚着她的背部,他盯着灰蓝色的帐布,心里百转千回,但他想,自己年纪比她大,更有耐心不是应该的呢? 终于感觉沈星平静下来,她安静趴在他怀里靠着。 裴玄素呼了一口气,稍稍换了姿势,他坐直把左膝放在竹椅上,把心里盘算了很久的话说出来,“星星,等这次结束了之后,我们在一起吧!” 他搂着她,沈星一动,他低头对她说。 是那个在一起,真正合二为一发生夫妻关系的那个。 裴玄素这两天想过父亲母亲,涩然难受,他情绪确实平复了很多,但此刻听着沈星说这些,又另有一种涩涩和委屈,在心腔蔓延。 他到底是个人,不是草木。 他执拗了这么多年,是天生的没法改变。但他知道一个人只随自己的心意,往往是经营不好一段关系的,不管亲情友情还是爱情。 他以前交朋结友,也不是这样的。 他前十九年,也算好人一个,拯救边关做过,继承父亲志向好官做过,但上苍总是薄待他。 在这个前景不知,他竭尽全力的一刻,他突然很想很想抓住,这段感情里唯一独属于他的东西。 那一片完全没有别人的净土。 他有些期盼,轻声:“好不好啊?” 他说过想给她礼仪的,可现在他真的不想等了。 以后补行不行? 沈星一愣,她点了点头,“好。” 裴玄素终于露出一个笑,因为她的毫不犹豫。 他想,一切都是值得的,这么好的人。 这真的是这段时间最开心的一刻了,因为他清晰感受到她的爱意。 裴玄素微笑,低头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他心里想,这次之后,她想知的就该差不多了,两人也在一起了。 那个人,就该彻底成为过去式了。 这么一想,裴玄素真的开心了起来,那肃容凌厉带妆的眉眼,唇角弧度变大,露出一个真正有点甜蜜的笑。 他想起两人即将真的发生关系,他心里不禁很期待。 他真的真的好爱她。 他把她抱在怀里,侧脸贴着她的发顶,这一刻由衷的地想。 裴玄素片刻后,又抬头望一眼帐顶空出的罅隙,青山苍翠和山腰露出一角的寺庙,沈星苍白的脸颊还在他怀里,他想,他要更加努力才是! 为了父母义父仇恨,更为了他和她的未来,这场背水一战的漩涡争斗,他必要达成他的目的。 许胜不许败! 裴玄素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眉目一刹凌然。 …… 梁彻也确实能干,等了大半的时辰,沈星有些发闷的心口已经舒服过来的,何平小伙子也从隔壁出来重新恢复精神抖擞。 沈星跳下地,还感觉脚下有些发软,但她也匆匆收拾脸上,跟着出了茶棚,顺着人流往一里多外一户人家的空宅子去了。 这是他们寻摸出来的后方大据点,梁彻领四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上来,或高或矮,都比较瘦,唯一相同的,就是眼睛黑白分明看着非常机灵。 梁彻上前耳语,这是一个妓院和几个贫家找来的,专门底层钻,总有苦命人,这些孩子要么妓院出生处境艰难想母子从良,要么就是家有重病人相依为命,很小就出来谋生挣扎的。 这事成了之后,十两银子,好大夫,若有需要帮助离开此地重新安置。 裴玄素也不废话,询问几句,立即就吩咐人给这几个孩子收拾一下,然后“大人”带着,直奔山腰的新寺去。 结果很快出来了! 裴玄素曾经去祈经台转过,那里人非常多,他尝试过用听呼吸看脚步这样的方式来判断寺内有没有高手,但他会刻意放重呼吸和调整脚步,别人也会。 但这一次,终于被两个小孩扑破防了。 两个穿着肚兜长裤的小孩跟着大人,嘻嘻哈哈,打闹追逐,调皮小男孩的惟妙惟肖,拿着树枝追着打着,突然就直奔祈经台区了,一下子就撞破红绸,冲向祈经台而去。 几乎是马上,人群之中,好几个人倏地抬头往这边望过来,眼神一下子凌厉。 有个信众从伏跪的姿势一下子直起身,而殿内唱经的其中一个僧侣动作更快,在小男孩嗖地窜上祈经台,要用树枝戳某块橙色的彩琉璃的之际,那僧侣脸色霎时就变了,一掷经书一个纵身掠上来,一把扯下小男孩,怒喝:“这是谁家小孩?!” 第575章 几个青年人急忙冲上来,“怎么了,你别打他!……” 那个僧侣目带审视盯着这几个人,人群中已经有多个人冲出搜索是否有太初宫的人的踪影了。 那两个小男孩撒泼打滚,又撕又咬,那几个青年人初时歉意,但后来的也蛮横起来了,个个惟妙惟肖。 在场的人本来被僧侣的身手惊了一下,见那僧侣神色凌厉提着小孩不放,也纷纷谴责起来,尤其是跪经的信众。 最后过关了,因为实在惟妙惟肖。 花了不少时间,终于把尾随的人甩脱之后,宦卫迅速带着两个小孩折返,那个拿树枝戳着橙色琉璃片的小男孩跪着对裴玄素说:“大人!我看见里面黑乎乎的,还有个大东西,不是实心的,很多缝隙很复杂的样子!好像很深很深。” 其实已经不用小男孩说了,裴玄素方才伪装一番,也跟着上去了。 他就站在墙角的太平缸隔壁的位置。 他现在已经百分百断定,新寺就是加力阀井了!这是第一个点。 “很好。” 裴玄素立即侧头,对沈星说:“你去问梁喜,古刹那边有什么发现?” 沈星没有上去,但这会儿也心脏咄咄狂跳,她喘息着,点头,立即掉头带着徐芳他们就去了。 …… 再说新寺那边。 那几个青年带着两小孩骂骂咧咧,下山回家去了,那两小孩自带着伪装大人去了一处宅子,完全没有一点疑点。 但负责整个新平县监察的东宫梁亮非常不安,因为无独有偶,几乎就是一刻钟之前,新寺大雄宝殿前的陛阶也被小孩攀爬了。 那个陛阶待维修,正好的也方方正正的巨大样子。 梁亮很快就抵达了新寺,仔细询问,其实熊孩子乱跑乱爬的事情经常发生,但适逢张凤登人正在拆解水闸头重要时刻,他总是怎么想都不安心,不等尾随那个熊孩子的人折返回禀,梁亮左思右想,道:“马上遣人去张凤他们那边说一声,让他们小心在意。” “另外,马上拿纸笔来!” 梁亮飞快手书一封,写明今日这件事的详情,飞速放飞信鸽,传禀圣山海。 前面说过,新平县距离东都并不太远,京畿西大门堪合关外六十余地即是新平县地界。 不过入夜,明太子就收到了这封飞鸽传书。 他看过之后,不由皱了一下眉头。 明太子霍地起身,立即喝令:“传信张隆和陈琦,马上设法弄清裴玄素是真是假,必须看到他的脸!” 虞清一惊,急忙写了匆匆跑出去。 大开的朱红槛窗,湖风呼呼地吹着,明太子眯起眼睛,心头有一种凛然,裴玄素?你该不会真的就在新平吧?! 一种亟待的凌厉顷刻涌上心头。 第109章 梁喜跟着唐盛等人还在古刹,也是大汗淋漓妆粉糊脸,接到消息立即收队往回接赶。 沈星等人赶着骡车和他们在古刹出山的官道上迎面遇上。沈星忙翻身上了马骡,和唐盛打了招呼,就急忙驱骡和梁喜汇合,两人并肩而起,沈星忙把新寺进展简单说了一下,然后重点问,古刹当年修建的那个地方有什么发现没有? “嗨,别提了。” 梁喜快热死了,抱怨:“咱们快把地皮儿踩平了,可根本靠近不了。那就是一个许愿池子,一圈的水和王八,围着中间看着倒是个八角栏台模样的东西,人腰高低,有一丈多的纵宽。可惜它距岸边隔了起码三丈宽,人又多,挤到池子边都难,甭提过去了。” 梁喜小声:“池子不浅,但咱们看过应该没问题的,就是中间那个栏台,人山人海啊,那个铜钱和碎银子扔得池水都涨到起来了,可咱们团团转,顾忌这顾忌那,也没个法子。” 唐盛梁喜他们一队人本来很郁火的,但督主那边的好消息让他们精神大振,梁喜的声音都轻快了起来:“听说得一旬清理一次,可惜据说昨天才清过,咱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不然可以从这里想法子。” 沈星心里正默算,八角栏台不就正好是个井摸样吗?一丈多的长宽,算算和新寺的祈经台相差也并不远,她算了一下,正精神一振,闻言惊讶了:“这么多人吗?” 无怪她惊讶,一丈三米多,三丈就是十米,三层楼的长度。再加上中间一丈多的栏台,这个水池超级大了,也不浅,居然铜钱碎银一旬就给扔个满非清理不可,这香火旺得惊人啊。 梁喜讶异:“这可是大相珈蓝寺啊。” 在东都都非常有名的,虔诚信众必来的寺庙之一,据说快一千的历史了,多次扩建,占据了大半个山头,这还是大相珈蓝寺婉拒了多次信众捐建的情况下。 这新平县至少有一半的外来游人,其实是来这珈蓝寺上香拜佛的。 梁喜不信,她没来过,但她小时候祖母信,所以她对这些佛寺挺熟悉的。 不过不管熟悉不熟悉,估计东都人都听说过这个大相珈蓝寺的。 只是梁喜马上想起沈星从小是在深宫永巷长大的,外面没去过也没听说过,忙道歉:“啊,星星对不起,我忘了。” 她顺嘴给沈星说几句这个大相珈蓝寺:“这大相珈蓝寺听说求未来特别灵,正殿如来佛祖这个不用说,后殿供的就是弥勒佛。” “弥勒佛你知道吗?未来佛,这殿内还有块儿镇寺之宝,南海黑奇楠山子沉香木,据说是佛骨所化,真假我不知道,但有了它,求未来特别特别灵验!我小时候几个别家的玩得好的姐妹去过,都说真的灵,……” 第576章 梁喜还在啧啧说着,但沈星却猝不及防,心中骤一震。 “什么?南海黑奇楠山子沉香木?!” 这真的太突然了。 但一刹那,她突然想起来上辈子裴玄素左手腕上,戴着的那串黑色奇楠山子沉香木手串! 祈求未来。 她突然有一种心脏过电的感觉,浑身都战栗了起来。 她突然又想起,上辈子新平县出游,其实他说过行程,这个大相珈蓝寺也是目的地之一。 但她不信佛,心中郁郁,若神佛有灵,她家不该是这个境遇吧? 她祖父她伯父们好歹拯救万民了,他们和他们的子孙也不该这样吧,只死剩下一个女儿和外孙。 她不愿意去的,就拒绝了。 两人吵了一架,过后的最后两天行程,他不见了人,她也乐得清闲,自己玩自己的。 但从新平县回来,大约七八天的样子,他手上多了这个黑褐手串,奇楠沉香木的,十分宝贝,从此没有脱过后,戴了好几年,直到——一身玄赤重铠,他直到最后那天也戴在手上。 平时她不小心扯到,力气大了点,他还生气。 可上辈子的他,怎么也不该信这个啊! 毕竟,他家比她家还惨一些。 而且这辈子,沈星已经知道了他母亲是个虔诚佛信众而导致的那种种纠故。 他该是恨这些与佛信相关的东西的。 但一刹那,沈星的心乱了,有什么在心头跳动,呼之欲出。 她一下子按住心脏位置,喉头发哽。 …… 唐盛沈星梁喜一行以最快速度赶回别院。 这个枯枝落叶铺满地的陈旧别院,此刻整个氛围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动作不大,人员奔走疾急,大大小小的动作间一种紧绷的亢奋和即将直面危和机的严阵以待之感。 董道登云吕儒等人围在正厅的大方桌上,新平县的以东的山势延展细图他们今天白日在家已经详细做出来了。得到新寺消息之后,他们立即将水道机械图那个比例用红色虚线在白日的图上绘出来,已经快完工了。 ——第二个加力阀井,裴玄素直接下令用大相珈蓝寺做,有了锚点,第三、第四、第五个加压阀井的大概位置很快就判断出来了。 这几个加力阀井一做出来。在沈星唐盛等人回来之前,裴玄素已经召回韩勃了,韩勃水性非常好,他们现在急需水性高的高手;另外裴玄素已经遣了赵怀义和梁彻亲自前往第三、第四加压阀井的位置去确定了。 严婕玉及麾下女官人人紧绷,信鸽先后放飞;水靠羊皮囊等物已经取出来,正在做最后的仔细检查和准备了。 楚元音也面露急色,裴玄素站在暮色初现的廊下,神色凌然山雨欲来,她跑上前来问:“这是要确定水道位置了吗?” 暮色四合,屋里屋外只有必须的地方才点了几盏灯,裴玄素侧头瞥过来,昏暗暮色他的轮廓更显幽深,他眼珠子动了动,瞥一眼不远处抱剑站在廊下的严婕玉,又回到楚元音的白皙但瘦削不少的面庞上,他淡淡道:“如无意外,没错。” 沈星和唐盛梁喜徐芳他们翻墙跑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沈星和唐盛带着梁喜跑进屋内,她低声把梁喜勘察的内容都说了一遍。 梁喜应是,唐盛也详细禀报了一番。 沈星小声:“许愿池中间的那个栏台,很有可能就是第二个加压阀点。” 裴玄素颔首:“很好,梁彻和赵怀义已经去确定第三第四个井点,我们稍候马上离开别院去山麓。” 沈星脸上还是汗津津的,妆粉都还没擦得赶紧,他捏了一下她的手:“你先去洗把脸。” 裴玄素抬了抬下巴,对唐盛等人道:“你们也是。” 唐盛他们应是,立即掉头去了。 沈星也赶紧往后面起居的房间去了,把脸洗干净把汗湿的衣服换了,匆匆整理完了跑回前面。 这时裴玄素已经把进山和下水的人大致定下来了。 水靠羊皮囊和备用兵刃袖箭飞镖等物,这几天准备得非常齐全,已经打了大包袱,朱郢顾敏衡率人背在身上了,自己也亲自背了。 严婕玉踌躇了一阵,当机立断,没有对裴玄素这个计划有异议,但她道:“徐家人也去吧?” 这讨论的是下水。 先前沈云卿陈同鉴夫妻白日都一直在给云吕儒董道登他们帮忙,但严婕玉回来之后,他们就避回后面的厢房去了。 不过这会儿严婕玉已经使人把沈云卿夫妻叫过来前厅了,徐景昌今天去的梁氏陵,晒得一脸发红,也被特地叫进大厅来了。 沈星进来的时候,大家望过来,她和二姐景昌他们立即对了眼神,沈星就急忙走到裴玄素与沈云卿之间的空处站住了。 严婕玉冲沈星微微点头,两人互相打了下招呼,待沈星进来,严婕玉跟着看一眼沈星沈云卿徐景昌这边,继续说:“徐家人能下去的最好都下去。” 深潜是个技术活,得有非常好的水性打底,其他人倒自可斟酌挑选,但严婕玉认为徐家人必须下去一个以上,因为秘钥和昔日徐家紧密关联,以备万一。 最好下去两个以上,有备无患。 这一点,严婕玉确实顾忌得有道理,不过裴玄素没立即表态,而是先看沈星和徐家人。 第577章 他此刻一脸的肃然凌厉,气势尽开,正事当头人也多,他也没露出什么私人的情绪被人窥见。 徐景昌急忙上前一步:“我去!” 他在暗阁,当年训练严苛,水性不错的,深潜这六七里应该问题不大。 沈云卿还有旧伤,她倒很想去,但确实是没有办法了,很想说话但被陈同鉴拉了一下,她肩膀和表情都垮下去了。 倒是沈星,她也立即举手:“我也去。” 他们大概只有一次机会了,现在这个攒着一心使劲的关头,她能去的话当然要去的。 沈星水性可以的,小时候和邻居玩伴和景昌经常钻狗洞去荒废的莲花海玩耍,她和景昌的最开始的水性都是在莲花海学会的。 这个景昌最清楚,他和沈云卿都下意识有些不放心,但心念一转看到最中部发号施令的冷厉权宦裴玄素,沈星都出来这么久经历这么多了,最后两人就没有说话。沈云卿拉了徐景昌一下,徐景昌小声把水性和莲花海给说了,沈云卿瞪了他一眼,景昌讪讪,但责怪小时候的事情也没意思了,沈云卿只好闭嘴了。 裴玄素点点头,沉声:“好,那就你们两人去。” 考虑到沈星是唯一大致看懂机械图上水闸头原理和结构的,他叮嘱她:“你把工具挑一下,把感觉有可能用到的都带上。” 沈星应了一声,她工具包袱已经带来了,跑出去从徐芳手里接过来,想了一下,放在桌上打开,把没什么可能用上且还重的都拣出来。 等她收拾好重新把包袱打了个结背在身上,裴玄素已经发号施令完毕,整个别院大动,除去还在调养旧伤的沈云卿和陈同鉴夫妻以及文士董道登云吕儒等人之外,已经全部倾巢而出。 负责接应的接应,山边的山边,各个加压阀井的加压阀井,当然过半数人将会抄近路离开新平前往杜阳,从那边进山。 在将近午夜的时候,梁彻和赵怀义先后折返。赵怀义去的是第四阀井的点,那里东宫的人比前面第三阀井的人要多些,虽非高手,但不欲打草惊蛇的情况下,赵怀义再三思忖,没有上前亲眼确认井点。 梁彻则把第三井点的人全部放倒,亲自确认是加力阀井无误。 一确定了两个井点,两人立即先后折返,这时候裴玄素已经率人出了新平,在绣水南岸登上乌篷快舟,抄近路直驶新平和杜阳交界的莽莽群山去了。 韩勃也快马赶回来了,带着韩含朱柏四人,都是水性好的。 风尘仆仆,冲上乌篷船,韩勃说:“哥,出发了吗?” 裴玄素沉声:“马上,去准备。” 在场所有人准备下水的,都已经换上特制的紧身水靠,外面套上黑衣劲装,羊皮囊也已经灌气满满堆放在船舱了。 韩勃几人冲进去快速把衣服给换了,沈星赶紧把准备好的衣裳递给他们,背转身出了船舱,裴玄素伫立甲板上面向靖岭山脉方向,黑衣墨发,整个人如同标枪一般的锐利笔直。 他身后的梁彻顾敏衡等人及众多掌队及心腹的宦卫和唐盛宦营掌军,分别伫立他两侧身后,神情紧凝肃杀。 气氛一触即发。 韩勃几人很快换好衣服,并在贾平的指导下学会了使用羊皮囊,飞快出来。 他把右手的碧玉扳指摘下来,递给裴玄素:“哥,我接信的时候,圣山海那边的人突然好想疯了似往咱们这边撞。” 他和陈英顺赵青当即就觉得不好,韩勃随即就接到裴玄素的召回急信,匆匆折返了,碧玉扳指没摘下来交给其他人,与其让人照面发现,不如让“裴玄素”保持神秘感,估计还要好些。 但东都那边韩勃不管了,都交给赵青和陈英顺。 舟行破水,快速穿透白濛濛的江雾,裴玄素接过碧玉扳指戴回右手,他已经先一步接到韩勃陈英顺的飞鸽传书了,很明显,东宫在新平县的人也给圣山海传信了。 裴玄素眉目凌然:“不必管他们。” 目前要做的是,以最快速度抵达靖岭西南麓。 …… 水路很快,并且江雾很大,很难从偌大的江面窥见这黑黢黢的多艘快舟。 他们注意到东宫的哨船,但江面这么大雾这么浓,轻巧无声擦过,就避了开去。 很快就抵达的目标地一带,找了个芦苇荡停泊船只,往裴玄素等人判断的第五阀井方向疾速而去。 从这里,已经能隐隐望见靖陵主脉方向山岭间靖陵红墙金瓦在夜色下黑黢黢一大块的庞大建筑影子。 他们继续在山林中穿行,到这里很多宦卫已经停下各自布置和准备接应,继续前行的除了弓箭手之外清一色都是高手。 严婕玉和她身后的六名女官身手都很不错的,全部跟上了速度。楚元音差一些,但她有两名心腹高手,其中一个把她背上。 全速前进之际,裴玄素把沈星的沉甸甸的工具包袱接过来自己背着,单手箍着她的腰,无声在黑夜的山林中疾速前行。 一直差不多抵达目标为止。 梁彻唐盛水性差些,两人一个岸边,一个带着弓箭手和宦卫无声尾随,稍候会负责井上的事情。 细细一弯下弦月,时不时被夜云遮挡住了,山林里有些黑黢黢,但裴玄素等人眼睛极利,他很快就发现端倪了。 韩勃无声疾速而来,冲东边斜斜的方向指了指;裴玄素无声点头,也冲西边抬了抬下巴。 第578章 他们都发现了蛰伏的人。 没错,是这里了。 实际上对方也有很难跳出限制的之处,因为东宫那边前后增加了不少的高手,但他们都是围着井口的位置守着的,一来他们不能那么不保险放开这里,去伪装其他;另外水闸头拆出来的东西,他们不敢乱碰并得牢牢守着。 第五个加力阀井,确实非常非常隐蔽,可以看出来当年建造的时候是有山川走向和矿业地下岩层土层的高手来看过的。 这个第五阀井位于一个山罅隙底下,黑魆魆满满乔木和灌木杂草遮挡,不凑近来根本发现不了这里还有条这么小的山峡。这条山峡北边都是坚硬的岩石层,南边也是,仅仅中部大概一条宽二三十丈的泥土层,大自然巧夺天工,任谁都以为这里没法挖掘水道的,但偏偏却藏在这里了。 要是没有确定大概地点,估计谁也找不到这里来。 裴玄素等人圈定了位置,搜寻了一阵,很快就发现了山峡底下似乎有人,于是就确定了。 裴玄素带着韩勃赵怀义,亲自出马,三名顶尖高手无声从茂密的灌木林滑进山峡,云层被风吹开,月光撒下来,他们终于远远望清楚了加力阀井的外貌。 这边直接很多,一个两丈见方的四方井口,上面的遮掩棚子和草蔓等物已经被东宫等人清理干净了,并且在井口旁边搭了一个棚子,棚子底下清理得干干净净地面铺着大块木板,上面放着很多形状各异大大小小的铜钢或石制复杂零部件,不少东西已经见有铜锈,这条水道如果再不用,过十来年估计就不能用了。 井口附近很多人,足足三四十,还有临时休息睡觉的地点,里里外外,守着井口。 裴玄素仔细观察,尤其留心那个大棚底下的底下已经拆卸下来的铜板和零部件。 大约一刻钟,裴玄素带着韩勃赵怀义无声折返。 大约一里外的山林里,沈星急忙把机械图摊开,这里也不能点火,大家急忙让开把月光最亮的地方让出来。 沈星跪在机械图上,根据裴玄素和韩勃赵怀义三人的记忆和讲述,她在机械图上对了好一会儿,抬头对裴玄素他们说:“我们来得刚刚好,他们应该刚把外壳和控制板那一层都全部拆解下来,露出锁孔了。” 月色无声,山林中虫鸣鸟叫,远处野兽走动嚎叫,裴玄素站在机械图的左侧,他道:“很好!” 裴玄素吩咐:“把机械图收起来!韩勃赵怀义你们准备下水的,全部把外衣脱了羊皮囊背好。” “梁彻顾敏衡,马上做好陆上进攻的准备!” 他自己肯定是要下水的,当下腰带一抽,直接卸去外面的劲装,露出一身特制的黑色水靠,月光下水靠紧贴身体,颀长遒劲肌理和倒三角的身材毕现。 沈星飞快收好机械图,也把外面的衣服脱了,露出水靠,不过她个子小,水靠有点松,她就捡起束袖和腰带,牢牢系上了,打了个结。 徐芳他们水性没那么厉害,这么没法下去了,四人只能低声叮嘱徐景昌和邓呈讳张合他们。 裴玄素瞥一眼徐景昌邓呈讳和张合几乎,他对邓呈讳和张合道:“你们以保护好她为第一要务。” 简短低声吩咐一句,裴玄素去处理其他,他扫视众人一眼,最后目光在楚元音脸上顿了顿,视线余光瞥了严婕玉。 “这一次,是必定要打草惊蛇的。” 裴玄素收回视线,沉声吩咐,对为首的梁彻韩勃赵怀义等人道:“一旦有攻不下或其他阻碍,就冲他们那个棚子攻击。” 那个棚子可比人容易攻击多了。 棚子底下那些东西看东宫那边的人小心翼翼摆放,并且时刻都有几个人守着,可见是非常郑重小心,生怕拼不回去。 他们也确实该小心郑重。 倘若遇上什么,那就直接攻击棚子,想必对方必会立即不顾一切保护的。 裴玄素道:“我们的目标是,掩护下水的人,成功看清锁孔,而后掩护撤离。” 其他都先摆到一边去,东宫来了很多高手,并且不仅仅峡底下有这么多的人,相信一放信号箭,四方八面的岗哨汇聚而至,人还会更多。 “我们要以最快的速度抢到井口边下去。” 最好的方法,就是先放出一拨人去进行第一次打草惊蛇,引走一部分的人。 裴玄素的目光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站在边缘位置一直沉默无声的楚元音几人身上,他冷电般的目光微微闪了闪。 这个楚元音非常有意思,在去往西线一路上她心事重重不怎么吭声的样子,但抵达新平之后,她明显有些躁动了起来,主动询问过裴玄素水道进展。只是询问过后,又很快重新安静下来——但这是一种极力掩饰的平静,她实际眉宇间藏着的焦躁却并未消褪。 裴玄素合理怀疑,这是严婕玉私下告诫过她的原因。 那他是不是可以由此判断,楚元音给出的东西和靖陵相关? 裴玄素眼珠微动,余光一瞥严婕玉,回到楚元音身上,他淡淡道:“既然你没有下水的把握,那就负责引开第一拨人吧。” 他提出这个安排很合理,因为在场的人都已经安排好了任务了,各司其职,人手也没有很富余。唯独楚元音不属裴玄素麾下的,刚才并没有安排到任务。 楚元音一听,脸色就是一变。 第579章 但严婕玉一听,正中下怀,不过她并未表露出来,眼珠一转,却冲站在楚元音身后的、属于楚元音私人的两名心腹高手黑衣男子的其中一个看了一眼,严婕玉表面沉吟片刻,似在思索,最后点头:“唔,这安排也不错。陈琳你带着韵文和史玉和他们一起去。” 三名女官应了一声,立即走到楚元音那边去了。 楚元音对做出这个安排的裴玄素有些咬牙切齿,但无可奈何,只得应下。女官和梁彻他们低声商量一下,挤出几名宦卫添上,凑够十来人,匆匆转头去了。 裴玄素心神很快自楚元音那边收回来,他转头望向山峡那边,沉声:“按方才说得,走!” …… 楚元音那边六人,连同梁彻安排的朱郢侯郭兴等人,很快就弄出了疾行冲击的动静,山峡下一惊,冯渊即可带人出去了。 走了三分之一的人,抓住这一瞬的机会,那边梁彻厉声:“动手!” 箭矢如雨,蝗虫般激射而下,裴玄素判断得没错,这边东宫果然布有大型的陷阱,金丝渔网兜头而下,明晃晃的淬毒长剑短镖。 但这一次裴玄素这边早有准备,淬毒他们也不缺,东宫那边的冯渊张蘅功等人又惊又怒,但他们高手也足够多,身穿水靠的裴玄素韩勃一行自灌木丛中疾速掠至,冯渊厉喝:“裴玄素在那边!拦住他们,杀了他们!” 血腥飞溅,叮叮当当激战一片,最让人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但东宫这边准备周全高手也多,一时之间,裴玄素这边攻不破防守圈,那井口已经被掉下来的淬毒金丝渔网一层一层罩下,非常棘手。 但来到这里,陆上的一切都交给梁彻汤吉了,裴玄素等一种水性高手的目标的是下井! 韩勃戾喝一声,剑气震荡,他和裴玄素配合相当默契,后者一连串猛攻,腾出空隙,韩勃孙传廷赵怀义立即直扑那个棚子而去。 果然这就是杀手锏! 东宫那边的人在意这个棚子比他们多太多了,无论如何他们也得把水闸头给拼回去了。 常尚峰张蘅功等高手又惊又怒,急忙翻身去拦截去了。 趁着这个机会,裴玄素返身一箍沈星的腰,和邓呈讳冯维何平房伍汤吉等人直奔井口而去。 沈星在后面发袖箭,紧张得呼吸都快上不来了,一见加压阀井口被覆盖上淬毒的金丝渔网,她赶紧从身后的包袱掏出厚厚的棉手套戴在手上,又分给张合杨辛各一个。 裴玄素挟她一抵达井口,沈星和张合杨辛立即用戴了厚棉手套的那只手,三人小心又快速去捻起渔网的边缘,急忙把它给掀开了。 井口一露出来,裴玄素单手持剑,立即挟沈星纵身而下。 身后的邓呈讳张合等人紧随其后,七八个人下去了,韩勃被赵怀义掩护,也跟着一纵身掠过来纵身下去,孙传廷也是。 赵怀义殿后被死死缠着,最后没能下去,那个井口又被渔网给覆盖上去了。 覆盖上之前,大怒的张蘅功冯渊及东宫那边八.九个人骇然,急忙掉头,也先后追着裴玄素等人,顺着狭窄的井口缝隙追下去了。 该死的,下面只有正在拆解的张凤五人,其中三人不会武,另只有四名护卫。 …… 一路以来东西奔波磕绊不小,才终于到了几近知悉全部的今天,接下来终于顺利起来了。 井口很大,但能下去的罅隙实际很窄,一个庞大的四方机械的金属东西,几乎占据满了整个数丈的直径的长长井道。这个加力阀井内里其实比井口要大太多了,里面黑乎乎异常繁复的机械,统统罩在一个黄铜混合石面的沉重外壳罩子里面,由于露出水面所以并没有出现铜绿迹象,很多朝向不同的旋钮,没人敢碰,最边缘有一个很窄的梯子往下,这是唯一的罅隙。 裴玄素一下来立即往梯子那边疾速掠去,太窄了里面黑乎乎的,隐约可望见很深的最底下有水,裴玄素艺高人胆大,但他可不敢让沈星先下去,倏地回首望一眼紧随其后的邓呈讳冯维和张合,他松开箍着沈星的手,一点都不停顿,先下去了。 裴玄素先下去的,紧接着冯维抢先一步,然后他急促低声,让沈星踩着他肩膀。 邓呈讳已经一箍沈星的,往冯维肩膀一放,沈星急忙扶着身边的黄铜直梯的梯杆子,一路嗖地就下去了。 然后下去的人,很快就没入灌满水道的浔江河水之中。 黑乎乎的,久不见天日,河水非常冰凉,有什么长条的东西从沈星腿边擦过,让她头皮一下子炸了,但她没动也没吭声。她背着沉重的工具包袱,裴玄素立即箍着她的腰,她也反手扣着他的腰。 这样紧密相依的环境,在感情上反而让裴玄素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他控制不住,在黑暗里侧头重重亲了她的额头一下。 但也仅仅只是一下,此情此景,可不允许裴玄素儿女情长,他亲沈星的之际,眼睛也同时在倏看水道的环境。 在场的除了沈星,都是当世的佼佼者好手,水性也过人,目力相当了得,这是个黝黑满水的巨大水道足足有七八丈的宽度和三四丈的高度,足足相当于一条暗河,不过由于东宫那边先来的并且需要不断进出,水道一侧的石壁远远一段距离就挂上了一块萤石。 幽幽的绿光在这种全黑的环境中似萤火之光,但却足以指引裴玄素一行迅速前行。 第580章 水道很快就进入全封闭状态,身后哗哗闷闷急促的水声,冯渊张蘅功等人急速泅水追赶而至,他们也是一人背着一个羊皮囊。 一路上短兵交接多次,赵怀义顾敏衡冯维他们先后掉头,去与后方的追兵缠斗,裴玄素连头都没有回,带着沈星往幽幽萤石一点点的方向全速泅去。 沈星也顾不上回头,她拚命蹬水,身后闷闷的水声是韩勃邓呈讳等人。 七八里的长度,说长不断长说短不短,他们携带的那个羊皮囊瘪掉三分之一的时候,他们终于抵达了尽头,一个蓄水暗池陡然一个拐弯,前面萤石的幽幽绿光突然大增! 只见斜前方的头顶位置,悬挂着一个非常巨大的方块东西,它比加力阀还要大上数倍,而其正对面泛黑的白色石壁之上,一团团挂了足足数十块的萤石,把那边照得能见度尚可。 黑乎乎的水道深处,莹莹绿光照亮一边,巨大的水闸头挡住了许多光线,水道已经有了水藻的生长,长条和大团不断浮动,带来阴影无数。 这边的动静,终于惊动了水闸头那边的人,四名护卫立即往这边急速游来,那边正在拆解水闸头的张凤五人动作立即急促了起来。 这护卫迎面拦截,后面的张蘅功冯渊等人立即追了上来,短促沉闷的混战。裴玄素他们有战策,游得比较分散,不断突破但对方人不少,他们终究还是先后被拦截下来了。 所有人都杀了出去了,先是韩勃,再是顾敏衡峰孙传廷,等最后连一直紧紧跟随裴玄素沈星的邓呈讳和张合杨辛都先后迎着水闸头那五人去了。 裴玄素把沈星送进水闸头铜盖的边缘后面藏着,他唇动了动,水泡咕噜冒出,沈星用力点头,她明白,她会小心的。 裴玄素迅速掉头,迎着张凤及另一名高手去了。 不多时,沈星余光瞥见韩勃重创了他的一个对手,孙传廷替补挡住,韩勃立即往裴玄素那边去了。 她也顾不上了,她这时候已经在水闸头的边缘的,她小心翼翼围着水闸头转,举着手里的袖箭,另一手捏着飞镖。她游了半圈,终于来到萤石正对着的水闸头正面。 她藏在最边上,举起袖箭,“咻咻咻”连续放了三支袖箭,放倒了一个人。 最后一箭正中对方的眉心,那人剧烈挣扎一阵,鲜血溢出来,慢慢沉进水底。 沈星游出去,赶紧连推带拉,把尸体往水闸后面送出一一段,因为发现有蛇,怕引出什么吃血肉的东西,她心里害怕极了,黑乎乎的水里,只靠羊皮囊换气,拖着出一小段,赶紧回来。 裴玄素也终于脱身出来了,莹莹绿光,远远望见一条黑乎乎的矫健男性人影,她一眼就认出他了。 她急忙从他游去。 水底下一句话也说不得,两人无声汇合,对视一眼,立即往水闸头游去。 终于出现了一个真空时刻。 裴玄素和沈星终于得以来到了水闸头的正面,两人连连蹬水冲上去,飞快转了一圈,却没有发现锁孔之类的位置。 ——刚才张凤等人发现来袭之人,趁着前头混战,他们急忙把原来拆下的东西给扣回去一些,勉强挡住了锁孔。 没错,沈星判断正确,他们还真是已经拆到了锁孔的位置。 才刚刚揭开,张凤等人正在用铜尺在丈量,然后用锐利的刻刀原样刻画上木板,以绘出图纸。 这要是别人,还真会很麻烦,因为不了解机械和图纸,这么一盖,根本无处下手,也不敢乱动。 幸好沈星一直研究,她猜想了好几个钥匙孔的位置,才没有被蒙过去。 不然耗费时间寻找,迟则生变。 她徘徊了一阵子,就试了她认为最有可能的那处,拆了几个匆匆扣上的螺母,从这里往头顶往上去,就能望见锁孔了。 水闸头封闭的上部分,是没有水的,两人把脑袋伸进去,裴玄素举起萤石,两人竭力往里头瞄,定睛一看,沈星却是登时一愣。 只见连同上面出水口的空心机械杆通道已经被拆卸下来了,那平整的黄铜面色泽暗沉,显得黑乎乎的,但由于没有浸水,还没有出现铜绿。 中心一小块光滑的黄铜面板上,凸起的位置正是整个水闸和水道的心脏——填秘钥的地方。 而外面清晰看见秘钥的应有的轮廓。 圆形,梅花形状,只有成年人三个手指左右的直径大小,那梅花是六瓣的,其中最上面的一瓣比其他无瓣都要小,顶端还有个小豁口。 而更重要的是,兵符和秘钥竟然正是是同一个东西。 只见锁孔旁边有一个凸起的示意图,一边是正面六瓣梅花秘钥的图样,紧挨着的隔壁则是反面六面梅花的图样,而后者的顶端刻画了一个飞腾老虎的轮廓——这正是大燕虎符的样子。 这个小图案正是告诉来人,虎符就是反面六瓣梅花的样子。 ——很明显,明太子要拆解水闸头看秘钥和兵符的真实样子,他不是无的放矢,他显然得到了什么线索,知道这里有兵符和秘钥的样式。 沈星当然也看明白了,但就是第一眼,她就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梅花六瓣不常见,还是一瓣偏小像重瓣,还有个小豁口的。 沈星还真的见过! 她还知道那个小豁口其实是个露珠。 第581章 ——莲花海别宫里,她鼓起勇气又怯,却硬是跟随裴玄素从太初宫发回莲花海当个普通宦官,即将前往宦营和龙江。那天大雨,大姐打着伞来莲花海,姐妹偎依,大姐说留了徐芳四人给她,并给了她一个墨玉牌作为联络他们的信物。 大姐还说,这个墨玉牌和徐家旧卫、旧部势力约定好联络用的信物。 但谁做梦也想不到,这样一个梅花状的玩意,徐妙仪一直在使用的东西,最重要是掉在地上立马迸地碎掉的玩意儿,居然有可能是秘钥?! 这个玩意,放进水闸真不会立即被绞碎吗? 可眼前真真的,不可能这么凑巧雷同吧?! 沈星一直以为秘钥是一把铜铁钥匙,或许铜铁牌,真的绝对没有考虑过竟然是一个薄薄只有几片指甲厚度的脆玉梅花状的弧形工艺品。 ——没错,这梅花牌其实不是个牌子,它的每一瓣花瓣都是弯曲弧度,并且很弯,还雕刻了露珠蜂蜜等小东西,看着其实是个栩栩如生的摆设品,薄得放在手心能看见掌纹。 沈星一下子睁大的眼睛,她简直不可置信,一瞬间想过很多,大姐知道吗? 她急忙拉裴玄素的手,去摸自己的腰带。 这个玩意太脆弱了,弧道花瓣又不好携带,沈星都担心一不小心就硌碎了它,或者弄丢了。最后她把它用布包起来,缝在腰带两层的中间夹缝,衣服她换,但腰带几乎没换过的,好方便不丢和尽可能随身携带。 缝得紧紧的,现在一下子扯不出来在腰带里,她扯裴玄素的手去摸。 裴玄素摸到了,五大一小的六瓣梅花。 裴玄素其实见过这个东西,沈星用的时候也没有刻意避过他,他见过几次,但真的做梦没有想到,这个薄玉东西,竟然是秘钥和兵符? 简直不可思议。 难怪明太子找了这么多年,都找不到! 裴玄素伸手一捏,都生怕按碎它,他掏出怀里早已准备的泥胎,伸手重重往上方一按,完事用布片一包塞进怀里暗袋。 “先走。” 这里,终于可以说句话了 。 裴玄素深呼一口气,常年不通的空气尘晦到了极点,现在得赶紧出去。 他需要先看一看这个不可思议的墨玉牌! 第110章 裴玄素当下再不逗留,将怀里暗袋的系扣迅速系上,羊皮囊的铜嘴重新拉到下颚左侧。 沈星赶紧把手里刚才拆卸下来的螺母和一大一小两块铜板小心搁进水闸头内部一个显眼的铜架上。 ——这水闸头内里密密麻麻的复杂零部件甚至没有真正被拆卸,光在外面看就让人一阵眼晕。 裴玄素率先往下一沉,沈星急忙紧随其后,两人一下子重新淹没在幽深暗黑泛着莹莹绿光的深水底下。 裴玄素立即反手箍着她的腰,从领口前襟拉出一个银色哨子。 一长二短,尖锐又暗沉的哨声在黑暗的水道深处陡然响起! ——看到了,可以撤走! 几乎是马上,一直在急促缠斗的裴玄素麾下各个大小闷声剧烈拉扯的人马,他们当即猝然激烈,连续急攻猛杀,之后往后急退立即掉头。 互相支援之下,这种暗黑水底的环境也很难将这些提辖司顶尖高手一下子杀死,张凤冯渊等人又急又气,立即追杀而上。 双方你追我截,水道中多次短兵相接,短暂品尝过水中血腥的味道,沈星只知道冯维负伤了,其他人不知道。 在水中隐约有什么游过来的感觉,双方速度不约而同快了几分,迅速离开这处被鲜血染过的水域。 这样一路的厮杀和拉扯,终于重新抵达了第五阀井的井口,他们从水中一露头,耳边激烈兵刃交击声仍在持续。 裴玄素一行下去才短短不足半个时辰,上面的战斗已经白热化了。 裴玄素韩勃一行人迅速自黄铜竖梯一提冲天而起,长剑一震,尖锐的剑鸣!那个几层的淬毒金丝渔网已经被挑飞,直接挂在树梢上。 出水之后,简直另一个世界,大家都忍不住深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 上面的混战已经激烈到了巅峰的顶点,双方人马胶着在一起,不分你我阵营了,剧烈厮杀,梁彻汤吉带人几个人死死占住井口附近,不让井口被东宫占据。 混战中,金丝渔网突然被掀翻,人影一冲而出,梁彻一抬头,就率先望见的裴玄素和韩勃孙传廷的身影,“督主——” 裴玄素拉出银哨,尖锐的一长二短哨音霎时响彻了黝黑的山峡内外。 ——这是约定的暗号。这样胶着的情况,合一撤退不现实,各号头官和掌队得讯号后,即可各自和附近的同伴合成一股,自行撤退,到江边的几个点汇合撤退即可。 大家闻得哨音,当即精神大振,各个号头官和掌队领队立即组织附近外撤了。 梁彻心中大喜,当下毫不犹豫,又冲那个棚下猛攻而去,把东宫那边的人气了个半死,但没办法己方比对方在意,只能急忙往那头扑过去拦截。 这边的情况,交给梁彻和才上来的韩勃,这点事情不用裴玄素再理操心,他心里惦记着是另一件事,在混战中厮杀片刻,眼见各边都已经有序拿到撤退的节奏,当下不再多管。 这种复杂的地形,身后张蘅功冯渊等高手对他这边穷追猛打激战不舍,他也没有迟疑,一挥手,一行自水下出来的人自作一股,紧随裴玄素之后,迅速撤离没入山林之中。 第582章 张蘅功等人一路追击,在黑乎乎的山林中追出了很远,一直到天濛濛亮了,料想梁彻那边已经撤得差不多了,遂激战一番,裴玄素一行迅速摆脱了这些人。 这一番的激战,负伤的手下并不少,不过好在都不十分重,一停下来,大家忙打量身边的环境和互相包扎。 裴玄素沉声令:“散开,裹伤,警戒。” 赵怀义顾敏衡冯维贾平等人闻言,立即往四方八遍奔出了数十步,背对裴玄素所在圆心,警惕扫视四周,见没有异常,这才站着把伤药的等物掏出来,开始脱衣包扎。 徐芳徐喜几人一见沈星出来,立即往这边跟了过来,最后徐芳和徐容汇入裴玄素一行,两人看沈星,沈星急忙点了点头。 徐芳徐容也跟着择一个方向跑出去了。 长草荆棘半包围的大树根下,裴玄素鹰隼般的目光扫视了四方片刻,风吹长草树梢刷刷,两人这才喘着气在大树根下的隐蔽处坐了下来。 两人都一身湿透,裴玄素脸上的妆又水又汗,有些快糊了得洗了重新描一遍,但这会儿谁也顾不上这些。 沈星赶紧把腰带解下来,出了京不需要穿官服,她用的都是一条普普通通的深青色掌宽的布腰带,做得有点厚,墨玉牌缝里面看不出来。 裴玄素从水靠左脚内侧的暗袋抽出一把薄而锋利的匕首,去了鞘,把腰带硬硬那一块外沿的线挑掉大半,很快就将那块六瓣梅花状的墨玉牌取出来了。 很小,直径才三个手指,晨光已经出来了,映着裴玄素掌心的这枚墨色梅花上,蜷弯的叶瓣,玉质并不怎么好,看起来摔在地上立马就成了八瓣的脆弱感觉。 裴玄素和沈星都不禁对视了一眼,看见这枚墨玉牌单薄劣质的样子,两人即使刚从水闸头上来,都不禁升起一个念头,这是真的吗? 结果是肯定的! 裴玄素皱眉,低头正反看了几遍这枚梅花牌,边缘也用指甲刮了刮,薄得快透明了完全一体的样子,他研究了一阵,最后在露珠冲里和花瓣重合的雕刻位置发现了一个很小的坑。 他细看,这个坑边缘光滑,不像不小心摔出瑕疵的样子,他立即让沈星把工具包袱打开,挑出了一个很细的尖头银钎,戳了那个小坑一下。 手心的梅花墨玉牌微动一下的感觉,裴玄素把钎子扔了,捻起墨玉牌,轻轻一分。 晨光下,那枚只有几块指甲厚度的单薄六瓣梅花墨玉牌,一分为二。 正正和水闸头铜板上的密钥和兵符的图样示意的样子,分毫不差。 …… 这块梅花墨玉牌,竟真的就是密钥和兵符! 密钥兵符,终于到手了。 沈星眼里还是满满的不可思议,她顿了好半晌,小声:“……你说,大姐她知道吗?” 裴玄素拿着墨玉牌,挑眉:“不知道的可能性更大些,但也可能知道,能肯定的是她必定没告诉过明太子那边。” 裴玄素哼笑一声,这么看来,徐妙仪和夫婿倾心相恋,却也不是毫无保留的。 不管楚淳风怎么想的,但明太子在他身边肯定有放人,这些年明太子必然将徐妙仪身边暗自翻了个底朝天,假如楚淳风知道这枚墨玉牌的存在,明太子的人肯定也知道的。 裴玄素这辈子受过的惨痛经历太多,他深爱沈星,也有像韩勃这样的兄弟,但他内心深处的情感却无法直接把徐家人放在韩勃这样的位置上。 所以他会关照徐景昌,营救沈云卿夫妻,但却并不是十分热情,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沈星,责任到位即可。他认为这样就很足够了。 对于沈星那个从未见过并且深陷明太子阵营中的大姐徐妙仪,裴玄素这还是一次给予正面的评价。 还算有脑子。 裴玄素将梅花墨玉牌重新合一,收进怀里的内袋,他摸了这个位置一下,眉宇间的神色变得沉沉深思且锐利了起来。 两人起身,不远处就有一条小溪,裴玄素顾盼扫视,不远处警戒的孙传廷冯维回头冲他点了点头。冯维的伤已经包扎好了。 不过他的伤是水底受的,沈星心里还想着,回去告诉老刘一声,让冯维,还有其他水底受过伤的人,伤口得彻底清洗一遍才行呢。 两人在溪边找了长草灌木遮挡很多的地点,裴玄素把脸洗了,沈星替他把妆重新画好。 沈星小声问他:“那这个兵符和秘钥,你打算上呈太初宫……还是给明太子?” 裴玄素的目的是窥机而动,密钥和兵符只有一个,上呈太初宫那靖陵计划不管多少变化危险都会戛然而止。 那绝非他的初衷。 裴玄素立即断言否定了,他淡淡道:“当然不上呈太初宫。” 至于怎么做?才能利益最大化。 目前这样的局势和暗流汹涌程度,兵符秘钥他抢先得手了,他把握住了这件事情的节奏,那置身局中,接下来他要把兵符秘钥扔出去给明太子吗? 裴玄素略略忖度,暂时未果,不过他说:“不急,待我先想一想。” 他也没急在一时想,稍思忖未决之后,暂且将这件事搁在一遍,先动手收拾地上妆粉瓶子和荷包。 至于怀里那块泥胎,既已经确定了墨玉牌,本欲扔掉的,他探手入怀,最后暂时没扔。 这样的巅峰选择,沈星可不敢给任何意见,生怕影响到他的判断,就安静坐着。 第583章 他想了想,不想了,俯身收拾地上的东西,她才忙跟着动起来。 两人把细号的狼毫笔在溪水里洗干净擦干,连同妆粉小瓶也一并收进小荷包里,如果有条件裴玄素会把瓷瓶重新蜡封以免弄湿妆粉下回用不了,不过今天火折都不在身上,就算了。 裴玄素把荷包收进怀里,拉着沈星从溪边登回矮坡,他一声呼哨,四方警戒赵怀义顾敏衡冯维徐芳等人立即掉头飞奔而来。 …… 接下来,他们就去了大相珈蓝寺。 夏日,天亮得很早,稍息的功夫,晨光下清凉深幽的崇山峻岭概貌已经能大致看清了。 原来昨日不分东西的追逐厮杀,他们是往新平县的方向去了,此刻正在第二个加压阀井的一带的茂密山林间。 第二个加压阀井,也就是大相珈蓝寺了。 众人一身水靠,回去江边约定地点汇合太远了,直接出新平县也引人瞩目。大相珈蓝寺这种大寺庙必然有客院的,短居长居的香客,弄十来二十身衣物不成问题。 更重要的是,裴玄素先前安排一个掌队张臣带着几个人在第二加压阀井,带有信鸽,去那边放飞信鸽给梁彻和江边。 并且既然都到了这里了,看看第二加压阀井有没有么蛾子。 裴玄素扫视一圈,很快就发现了东边山势平缓的一面山上,从山顶到山脚山坳,宝顶红墙黄瓦,连绵古朴庄严佛寺肃穆,东边山腰还有一个七层宝塔。 晨光中,有些朦胧的一大片古刹建筑。 这样的规模,靖陵西边的山只有一个大相珈蓝寺,裴玄素当下就明白,他们这是折回新平县的深山了。 裴玄素当下也不迟疑:“去大相珈蓝寺,给梁彻唐盛发个信,再看看这个加压阀井。” 如无意外,东宫在第二阀井安排的人手昨夜都奔赴上峡那边去了,看看阀井毫无难度。 众人齐声应是。 沈星站在位置刚好的是背对着大相珈蓝寺的,她也环顾,但并没有第一时间看见身后的寺庙,闻言猝不及防,她一愣:“大相珈蓝寺?” 有些心事,因为连续的紧张暂时忘却,说实话她现在的形象也颇有些狼狈,一头一身湿透,穿着有些过大的黑色水靠,紧紧束起的鸦黑发髻还沾着一点一点的不知名的浮萍水藻。 猝不及防,这个大相珈蓝寺撞进她的鼓膜上,她一下子愣了,站了片刻,她终于慢慢回头。 远处群山巍峨,黑蓝和大半已经泛白的天际之下,一片红墙黄瓦和宝塔在东边的一座平缓崇山的面西山上,夜色最后隐退,薄薄雾霭笼罩,庄严宝相的佛寺在昏暗和晨光交错中岿然不动。 猝然入眼,心像被一只手捏了一下,又酸又紧的。 半晌,她小声说:“原来这就是大相珈蓝寺啊?” 错过了一辈子,她终于见到它了。 …… 一行人往大相珈蓝寺飞奔掠去。 穿林过树,长草刷刷,期间赵怀义和顾敏衡小声问进展,裴玄素没有多说,只微微颔首。 在场的都是心腹,知晓的全程,奔波厮杀下水一夜都颇为惊险疲惫,但他们都从裴玄素遣他们警戒那个万分谨慎的态度嗅到了些什么,当下精神大振,互相对视咧嘴,一种掩饰不住的兴奋和开心。 在场的绝大部分的都是阉人,东西提辖司和宦营这些个阉人一路走来太艰难了。 赵怀义顾敏衡等人先后对视,都不约而同望向前方携沈星飞掠的裴玄素,他们的督主,希望在他们的督主的带领底下,他们真的能走出一条新路活路来。 当然,哪怕最后失败了,他们也不会后悔! 众人暗自深吸一口气,提速飞掠紧随其后,紧紧簇拥在他们的督主身后。 很快就抵达大相珈蓝寺。 裴玄素等绝大部分人进去,吩咐贾平房伍去取衣服,顾敏衡则去联络张臣了。 很快顾敏衡和张臣带着几个人匆匆赶出。 裴玄素用印,赵怀义亲自写了,把三封飞鸽传书发出来。 这时候去客院取衣服的贾平房伍也回来了,大大小小二十多套,裴玄素换了衣服之后,他已经询问过张臣了,昨夜明太子的人确实突然现身并直奔东北方向去了,留下来的就算有,估计也就一两个。 于是裴玄素吩咐顾敏衡和张臣,带人去许愿池,掀开盖子看一看个栏井。 他淡淡道:“这些和尚,大约也不敢说什么。” 既藏匿下太.祖皇帝的安排,不管是不是自愿,这会儿两宫争斗的白热化关头,珈蓝寺这个秃驴就算被掀了许愿池井盖怕也只会掩下当没事发生。 这些琐碎事情就不说,顾敏衡带着张臣等人这就去了,其余人换好衣服的,就三三两两,坐在树荫下休憩等待,或就着寺庙里弄来的伤药和布料重新包扎伤口。 大家伤势也不重,籍着刚刚取得阶段性成果,气氛都挺好的。 冯维是个爱热闹的性子,他伤最重的,左边胳膊厚厚包着还挂在脖子上,不过他这人闲不住,刚把胳膊挂上就和贾平房伍嘀咕着跑去寺里和尚的灶房弄点斋菜当早饭。 贾平房伍可不敢在裴玄素面前造次,怂恿冯维来了,冯维可不怕,凑过来如此这般说了一番,裴玄素斜瞟他那只挂着的手臂一眼,受了伤都不消停,他骂道:“去吧,滚!” 第584章 大家哈哈大笑。 顾敏衡蹲在树荫下,他外表清秀像个文士似的,但动作很粗放,咬着根草茎嘻嘻哈哈嘲笑冯维一轮,和冯维互相笑骂,大家哄堂大笑,马上跑出来几个人,和冯维他们一起去了。 话说大家都挺饿的。 裴玄素心情也不错,微微勾唇,瞥了一眼冯维这个混账东西,转身就往沈星换衣服的方向去了。 沈星已经换好衣服了,从草丛里出来,把水靠放在大家换下的一堆里,等会一把火处理了。 她正叮嘱徐芳和徐容赶紧去换了伤药,徐芳受了点伤,在后肩划了一道,不过巴掌长半寸深,非常轻,之前条件有限,就先把身上的金创药紧着给冯维几个止血去了,自己剩下有的才随便撒了点,也没包扎。 这会儿伤药和洁净干布尽有了,徐芳他们坚持先护着她换了衣服,沈星只好匆匆换了出来了。 裴玄素疾步行来,听了半截,吩咐徐芳两个:“先去包扎。” “景昌跟着梁彻和韩勃,应无妨碍,不必担心。” 徐喜和徐守也在那边。 徐景昌也一同下水,但上来的时候,一下子杀乱了,徐景昌跟在韩勃的身后杀过去支援梁彻,就没有跟着他们一起往这边来。 裴玄素纵观全场,心里有数,楚元音连同她的两名高手护卫及严婕玉遣出跟楚元音他们一起过去的史玉三名女官都没在了,也不知哪里去了。 倒是梁彻先前挤出来凑够十来人的最开始和楚元音他们一起动身的那几名宦卫在场。 徐景昌跟着韩勃梁彻往西边去了,裴玄素率人从另一个方向突围的时候,前者已经去到山峡边缘,应无大概的。 这次死伤有,但成功斐然。 这些就不多说了,沈星这人心软,裴玄素尽量不让她见和说些血腥的事情。 裴玄素温声说:“你也别担心,韩勃和梁彻会关照景昌的。” 树下,江风和山风呼呼,清晨还不热,下了一遭底下冷水此刻浸体的凉意。 徐芳和徐容看了沈星一眼,沈星微笑点头,他们就先去包扎换药了,裴玄素过来了,邓呈讳张合杨辛等人也在,不用担心,于是从善如流去了。 邓呈讳张合他们默契站远一点儿,树下就裴玄素和沈星两人,晨风徐徐,裴玄素拉沈星到树后,避开众人的视线,他拥着她说的。 “嗯,那就好。” 沈星确实惦记这这事,山峡那边黢黑里遍地血腥,她当然也看见了,但她只能尽力不去想这些。 站在晨风里,裴玄素是从背后拥着她的,她靠在裴玄素的怀里,深深吐纳了一口气。 山中虫鸣鸟叫草木摇曳,空气很清新,她一身有点过大的男式绸缎杏色襕袍,看起来有点清隽公子般秀美,白皙面庞和一段修长玉颈,鸦青的半柳叶眉和眼睫,水道一役颇有几分动魄惊心,她缓过奔跑的红晕之后,脸色有点苍白。 晨风拂面,让她看起来晶莹剔透,顾盼间有几分紧张和脆弱。 沈星这个方向,她可以望见山顶的大相珈蓝寺位于中轴线的后殿。 红墙黄瓦,阔大恢宏,有种佛寺特有的庄严和佛性,是大相珈蓝寺仅次于大雄宝殿的第二大殿宇,不管从哪个角度,仰头都能看得见它。 那就是弥勒殿了吧? 沈星回身,她对裴玄素说:“我们去看看把?” 都已经到了这里了。 是不是注定让要她知道呢? 可惜,已经迟了这么多年了?! 沈星有些急切的样子,路上她已经和裴玄素说过,并且表达过如果有时间,想上去看看的意愿,裴玄素也同意了的。 此刻看着她仰面一脸希冀,裴玄素暗暗深吸一口气,俯身温柔吻了她的唇。 他心里想的是,堵不如疏。 他是决意要好好经营他们之间的不亚于的夫妻关系的。 按照这个节奏,等她看完这个,就差不多该结束了吧? 她大概会再伤心一轮,但等这轮结束之后,他就差不多可以劝她将那些前生旧事放下了。 这是两人说好的。 沈星不会骗他,她既然答应了,难过但也会去做的。 到时候,两人就该翻开新的一页的。 这么一想,裴玄素甚至生出一丝期待。 两人拥吻了片刻,他松开她,给她整理了一下还湿的发髻,把一点一点的水藻都给捻出来。 他握着她的手,也抬目去看那已经在朝阳下折射出金光的弥勒大殿。 裴玄素冲她笑了一下:“那咱们走吧。” 上去一趟,正好下来吃早饭。 不过,希望沈星悲伤能少一些,心情没有难过,还有心情吃早饭。 …… 裴玄素猜到了结果,但他没猜到过程。 他从小就极讨厌僧佛,长大后心态好了些,但他最近都忙得不可开交,他也并没有兴趣去了解大相珈蓝寺后殿供的是个什么佛。 两人当先而行,邓呈讳等人不远不近尾随其后。 夏日过半,芒草的尾尖最先感受到日益接近的秋意,草间一撮撮的泛着淡淡黄色,在里面穿行跑过,刷刷作响。 山道若有似无,凌乱狭窄,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裴玄素没有搂着沈星飞纵,两人牵手跑上去了。 第一次,沈星跑得竟然比他快,那纤细柔韧的身条,她越跑越急,不顾一切往前飞奔,树枝草荆拨乱她的脸颊衣襟,她碎发凌乱,但她一点都顾不上,拨开就往山顶那金顶飞跑而去。 第585章 晨曦碎金,朝阳草木,撒在她的身上,这一刻有种错觉,她仿佛要飞奔离开他的身边。 裴玄素心态一直都还行的,但这一刹他愣了一下,望着她的后脑和背影,却无端升起一种着急来,他急忙喊:“星星,星星——” 情不自禁喊了两声,他一个纵掠,握住她的手,和她并肩而行。 晨曦中,她回头看他,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如往昔,有些疑惑,他突然收紧的心弦放一松下来。 裴玄素连忙冲沈星笑笑,表示没事,沈星这才回过头去。 长草刷刷,朝阳撒遍整个山头,有点刺眼。 裴玄素忍不住喘了口气,刚才也不知怎么了?现在心跳还有点快。 …… 从山底下跑上来,沿途有僧侣和信众踩出来的林间小道,路不难走,但这长长的一条路,看着朝阳一点点撒遍,整个山头好像换了一个模样。 沈星有种错觉,她好像跑的她的人生路。 她的前半生,有人无声护荫,虽有种种颠簸和复杂情绪,但她最终平安抵达终点。 ——如果她没有停下,没有冲蒋无涯射出那一箭,那大概她的余生,长长的数十年,会如前生裴玄素的安排和所愿,在那么美丽又平凡的江南小镇,一直到白发苍苍,寿尽而终。 她的后半生,也就是今生,因为前生放不下的那点情绪和局势使然,她再度来到他的身边,两人得以最终携手。 几番辗转,那错失的半截人生里,那个殷红蟒袍如火如荼的阴柔艳丽身影,在眼前翻掠,就像一个烙印,深深的烙在她的心坎上生命里。 沈星和裴玄素跑到了山顶弥勒殿的位置,他们从后面一个小侧门进去的。 信众也经常会从各个门出入,看看风景看看外面,守门僧侣不以为然,反而有点担心望着寺庙里面的山下方向,刚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很多人往下面跑去了。 ——那大概四许愿池被掀盖子了。 沈星和裴玄素及后面的邓呈讳等人都知道怎么回事,并没有理会。 这个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个外人的弥勒大殿,反而正合了沈星的心意。 她松开了裴玄素的手,奔跑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沿着小门上了廊道,在朱红的寺墙边缘行走着,不断举头顾盼。 ——在她上辈子不知道的事情,很可能裴玄素这条长廊行走过,他也是一个人,随扈停下,他一个人进了大殿,仰看着同一尊弥勒佛。 沈星终于来到大殿的门口了,她站在朱红的门槛后,抬头望去,胖大的金佛有屋顶这么高,大肚能容,手持佛珠,盘膝高坐莲台看人世贪嗔痴。 整个大殿,梵音阵阵,金箔檀香,朱红垂帷,很高很深,宝相庄严。 沈星的第一眼,却是看见弥勒佛莲台坐下左侧的——殿内还有一群念经的灰衣袈裟僧人,领头坐在弥勒佛右侧的是一个灰白头发黄色袈裟的老僧,莲台另一边,是一个燃着佛香的黑褐色托盘。 上面放着十来颗天然的黑奇楠山子沉香木。 年年岁岁被梵音和檀香侵染,那静静摆放在托盘上的十来颗黑奇楠山子沉香木仿佛也沾染了佛性。 安详,宁静的感觉。 沈星一步一步上前,直至站在了供桌的最底下,她仰头看着那盘子上的黑奇楠山子沉香木。 这些不规则的天然珠子,最小的一颗,打磨后大概和前生那手串差不多大。 “匡当”一声,有什么重重砸在心上,心口又酸又难受,眼泪哗地就下来了。 沈星忍不住跪在蒲团上,她低头捂脸,泣不成声。 在两人吵架之后,他那脾性,必然阴沉愠怒,可他最后还是一个人,独自来了这个大相珈蓝寺。 会不会最开始他带她来新平,就是想和她祈求未来的。 她拒绝了,不愿意。 他到底有多难受,他这样一个脾气的人,却最后一个人来的。 他该有多伤心,他大概以为她不爱他,甚至很讨厌他的吧? 前生沈星以为自己是讨厌他的,但这种讨厌之下,带着多少难以言喻的情感,她今生才知道。 沈星落泪一阵,她又赶紧抹了眼泪站起来了,她仰头望大弥勒佛,这是未来佛,这个黑奇楠山子沉香木,不禁让她情绪激动了起来,生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期待和希冀。 她跑到老僧面前,后者一直握着念珠在念佛,很老很老了,在沈星停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终于停下来了,耷拉皱纹满满的眼皮抬起,眼睛有种宁泊的佛性。 沈星问:“大师,我可以拿它吗?” 老僧一愣,因为许愿池被掀翻了盖子,人都跑下去了,包括不少僧人。原来念经的僧侣也有好些个想下去,但被老僧叫住了,羞愧坐下重新念经。 空寂的大殿,梵音阵阵。 许愿池意味着什么,老僧很清楚,一时之间,愧疚难安:“罪孽啊,罪孽!” 老僧问:“施主是朝廷的人?” 这个年轻女孩,虽看着并不强势,但她面相丰盈,山根鼻梁小巧但笔挺,下颐有肉饱满,是个官门高阶的面相。 沈星喃喃:“我和我夫君,都是明太子加害过的人?” 前世因为这条水道,也受害良多了。 老僧喃喃两句加害,目有悲怆,他南无阿弥陀佛,“既如此,施主若想要,且拿去吧。” 第586章 沈星转身,她看着高台上的那个托盘上的十数颗不大的黑奇楠山子沉香木。 她第一次做了这么失礼的事情,她抽出匕首裁下一幅衣摆,跑上前去,踮脚吧前生裴玄素一直戴到最后去世的十来颗天然的黑奇楠山子沉香木一颗颗拿下来,装进自己的布兜里,最后紧紧攒住布袋口子。 这一刹那,她悲喜交击,几乎是跑着掉头冲出去了。 裴玄素没有进来,他看一眼邓呈讳张合等人,后者绕到佛像后方和死角警戒之后,他自己站在殿外,面向大殿,不时低头或回首看外面越来越烈的阳光,在门口等着。 沈星冲出来,又哭又笑,有喜有悲,她把一袋子的黑奇楠山子沉香木打开给裴玄素看了看,她小声告诉他:“我们的这辈子,可能是你求来的!” 这猝不及防的一下子,裴玄素直接就愣住了。 其实两人的关系是那样的好,沈星毫不迟疑就把墨玉牌给他了;而裴玄素不管多么的沉肃凌厉,私下对沈星,却是崭露仅对她的柔情。 裴玄素对未来有希冀,他保护着沈星,但他也不是那么想知道前生两人的情感细节。 于是就他就选择在殿外守着。 可一下子骤不及防,他头脑嗡一声都炸了,他已经做了很多心理准备,他也不是个毛头小子了,理智起来,他的承受阈值很高的,不然他没法坚韧走到今时今日的,但这猝不及防的一下子,实在有点破了他的心理承受极限了。 他的人生,属于他自己! 他的感情,他也一直死死圈住属于自己的一半。 这是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的,不可为任何人染指,他能接受前生那人当前任,但他绝对接受不了自己的一生是拜对方恩赐! 这刺激一下子有点大发了! 裴玄素几乎是马上说:“绝无可能!” 他断言:“这就是个死物!要是拜个佛有这么灵验,我娘就不用死了!” 他急欲压下沉星这个想法,“倘若真这么神,这些和尚早就自己用了,要不被人偷了!这么多人进进出出,难道一个都没想法?” “这是不可能的!” “这就是个骗人东西!” 裴玄素有种被打到了七寸的感觉,一下子平静龟裂,什么用心经营都全部被抛在脑后了。 他瞥了一眼那袋子沉香木,目带厌恶:“要是真有神佛有灵,我爹娘也不至如此的。” 他娘可是虔诚的佛信众,年复一年念经、布施、拜佛,因此才相信什么他是前生孽障,厌憎到近乎执拗的恨了他一辈子直到死。 一下子想起父母,夹杂着前头翻滚的情感,裴玄素本身也不知个多好脾性的人,全都是因为对沈星的痴恋般的爱和不舍,这才按捺下一切来。 猝不及防,先前一直被他用理智强硬按捺的激烈情绪,几乎要井喷而出。 他在大殿门口烦躁踱了几步,几乎有些按不住情绪的时候,余光一看,沈星愣愣站着,激动情绪一下子没了,肩膀垮下去,他立马就知道自己已经说服了她了。 裴玄素剧烈翻滚的情绪一顿,他清醒些,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他一下子有点后悔,忍不住掩了掩额,其实他可能平静一些说的,好像先前每一次那样。 可他控制不住情绪了。 裴玄素有些懊恼,但他情绪确实还没平复下来,忍不住面露几分懊悔。 他喘息着,伸手揽住她,将她紧紧箍在怀里,也顾不上什么佛门清静地,他根本不看这个,低头在沈星发顶亲吻了一下,又亲吻她唇。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其实在这里,裴玄素是泄露了一丝他的情绪的,他为什么太激动,原因在哪里? 可沈星这会儿也沉浸在自己情绪之中,并没有往心里去细想深思。 裴玄素有些破防了,他一下子按不住情绪,但他努力收拾自己,佯装好像回到先前的状态。 他不断亲吻沈星,这个娇小温柔的暖热的他半生的人就在怀里,他紧紧拥住她,啄吻她,告诉自己胜利在望了,千万别功亏一篑。 这么反覆想过,裴玄素的猛虎细嗅蔷薇一般地情感就渐渐平复回来了。 这个男人越来越高大,他的双臂环住她,就像把娇小的她整个箍在怀里一般。 “嗯。” 沈星也想起了裴玄素的母亲曹夫人了,她的婆母的遭遇,让同为女性的她简直不敢深想代入,如同被浇了盆冷水,她情绪不禁渐渐落回下来了。 ……是这样的啊。 也是。 是她异想天开了。 庭院的太阳光已经有些刺眼,有鸟雀飞过,嘎嘎长叫不知是喜是悲。 她颓然垮下肩膀,拿着那袋子黑奇楠山子沉香木,趴在他的肩膀。 …… 可外面的风浪从不会两人私下的情感而平息。 两人拥抱了大约小一刻,后殿小门传来飞掠的脚步声,是顾敏衡,“督主!太初宫手谕来了,还有咱们的玉岭的密报。” 两人分开,裴玄素脸色沉沉,迅速展开明黄笺头的手谕一看,果然是询问昨夜进展的。 至于密函,则是圣山海相关的。 算算时间,东宫的急报昨夜破晓前就抵达圣山海了。 顾敏衡呈上的密报一共两封,由一直监视圣山海和安陆王府的线人分别发出,信息就一个! 第587章 ——昨夜圣山海接到阀井急报的破晓前时间段,东宫连夜出来来人直奔安陆王府别院,把楚淳风喊到圣山海去了。 至发信时间,楚淳风刚刚快马出了别府大门,夜色下,神色间隐约几分不解和诧异。 梅花墨玉牌现今就在裴玄素的怀里,他不禁眯了眯眼:“你说,有没有人曾经见过你大姐手里的东西?” 徐妙仪是怎么藏的?才能避过明太子的从前的暗中搜索。 沈星也看见密报内容,她一下子回神了,心中一紧,急忙说:“我不知道。” 大姐和她,一道宫墙相隔千山万水,小时候她身处宫闱深处的永巷,哪里知道大姐在安陆州那边是怎么样的? 第111章 裴玄素略略思忖,当即下令折返新平县的临时据点。 下一步,待梁彻和严婕玉等人自山中回来再说。 尤其严婕玉和监察司,严婕玉本也要下水的,但当时那个场景她和赵怀义一样最终没能成功下去。裴玄素等人自井口冲出的时候,她位置不对,也没能和裴玄素一行人汇合离开。 现在大概和梁彻等人一起。 意外不说,裴玄素如今非至关重要的时刻他并不欲刻意甩脱监察司行动。 这珈蓝寺有直通山外的阶梯和马车道,一行人自寺中的客院征用快马,直接沿着马道快速折返新平县北郊的临时据点。 如今他们也没有那么多的顾忌了,直接自别院大门而去。 董道登云吕儒沈云卿等人翘首已久,一听到动静,连忙迎了出去。 沈云卿跑得快还有点微跛,她还没彻底休养回来,不过徐享等人已经抵达杜阳了,沈云卿陈同鉴因为怕暴露裴玄素这边的动静和据点并没有直接让他们来新平,不过稍候估摸着就可以了;另外夫妻俩的折子和请辞书已经送往东都了,上峰让他们回来再说——真人回来一趟是必要的,但沈云卿夫妻的事情已经直达天听,观上峰的语气,估计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裴玄素一马当先,神色沉肃快步而入,在廊下站了片刻和董道登云吕儒低声说了两句,之后后者就紧随裴玄素进了正厅了。 沈云卿回头望了一眼廊下的裴玄素沉肃的侧颜和背影,小声问沈星:“怎么样了?” 沈星倒不担心二姐泄密的,但有原则和规矩,哪怕她是裴玄素的枕边人,她也不能未经裴玄素同意把他和提辖司的隐秘往外说,更何况她相信二姐,但二姐身边还会有其他人的。 于是沈星只暂笼统小声:“是好的。” 这样的缘故,沈云卿多年身处梅花内卫,她只会比沈星更了解,好就行!她秒懂:“行,那我们先回去了。你别担心我和你姐夫,我们好着呢,能照顾自己。啊还有,你问问妹夫,咱们能把徐享他们叫来新平了吗?” 沈星就说:“我等会儿问问他。” “好。” 沈云卿连景昌都没问,沈星神色没异常就是没事,姐妹俩也不需要废话,见裴玄素这边隐隐一种紧绷的态势,自己这边外包情报系统还得等辞职完成再说,她十分懂事拉着陈同鉴跑回后院厢房继续养伤去了。 沈云卿走后没一会儿,董道登和朱元吉就匆匆自正厅而去,他们很低调从侧门离开了别院了,不知去了哪里了。 云吕儒陶兴望等有正式官身的,也正在正厅里研墨沉思,准备写这次水道事件的奏折了,不过他们这折子不走正常的通道递到三省,而是稍候直接转交严婕玉代呈的,算着密折。 云吕儒等人不是梅花内卫,但这样的局势关头,他们几番思忖之后,决定用这样的方式进一步深入这个漩涡里了。 走到这里,谁也没有回头路了。 不如力争上游,以期出更大的辅助力气。 沈星站在厅门听了一会儿,去了老刘那里,她手臂有一些刮伤,那样的水环境还是清理一下比较放心,她叮嘱徐芳也留在老刘房间清理伤口了。 回到正厅,裴玄素已经出来了,他站在正厅的廊下,微微眯眼不知道想什么,见沈星回来,招手,两人一起回了后面的起居室。 沈星因为要清理伤口,已经梳洗过换了衣服了,就剩裴玄素,沈星也叫人提了水放在隔间里面了。 现在已经半上午了,炽热的阳光明晃晃的照在庭院里,不过这院子树木横生郁葱遮挡,倒是比外面凉快几分。 进屋后,裴玄素拥抱轻吻了沈星的一下,说:“你先去睡会。” 连日忙碌,昨夜一宿没睡,现在新平县获悉水道锁孔的行动已经结束,待严婕玉等人折返之后,必然会有大的行动转折,现在抓紧时间先睡一会,保持充沛的精力也非常重要。 裴玄素轻吻了吻她,说:“你先睡,我想一会事情,梳洗了就来。” 裴玄素说话间,在窗畔的小书桌前的靠背椅坐下,他现在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去斟酌一下如今的局势和环境。 沈星站在他身边,这个男人回到起居的房间之后,沉肃的神色和紧绷的肩背都松懈下来,斜斜倚着,抬头望她,阳光折射投在他的脸上身上,他神色未见倦怠,但眉宇染上几分外头没有的柔情。 沈星搂住他的肩,俯身下来,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窗外玉兰花开,有蜜蜂嗡嗡的声音,阳光折射很亮,两人的脸颊和身上微微的金色。 第588章 先前山道的时候,裴玄素忖度了一下给她分析过,徐延日常经手徐妙仪往外的传信,徐延是肯定知道梅花墨玉牌的,所以徐延肯定没有问题。 另外,徐妙仪现在这样的情况,只要楚淳风下定决心去护她,她肯定没事的。 ——就算不顾及楚淳风的面子,也有考虑徐妙仪一激动人就会没了,所以哪怕有万一,东宫肯定也得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楚淳风一斡旋,就肯定就是不把这内里的实情告知徐妙仪的。所以徐妙仪的境况,基本可以断定,会保持不变。 沈星最担心就是大姐的处境和身体罢了,既然没事,那她就放心了。 心里的事情搁下了,她也不敢打搅裴玄素独处想事情,于是点头去补眠。 不过去之前,她主动亲了裴玄素一下,裴玄素不禁笑了,他仰头反亲,两人在这个紧绷局势的罅隙里,交换了一个缠绵的亲吻。 玉兰花幽香悠长,蜜蜂嗡嗡有种闲适,裴玄素眉梢眼角都是笑意,沈星也是。 他这一想事情,也不知想多久,他埋头在她怀里翘唇,沈星也不禁微笑。 好一会儿,两人才分开,沈星跑到门外,和孙传廷贾平他们说了,待会儿买点什么东西给裴玄素当加餐——他早饭没怎么吃。万一中午了他还没歇,给他安排些清淡的肉菜和祛暑的汤做午饭,从东边巷子出去的大街倒数第三家的龚记饭馆他更爱吃,从那买吧。 孙传廷贾平他们一一仔细听了,应是。 这些裴玄素都没说过,但她平时看见了,记在心上,还特地问过张臣他们饭馆是哪家。 她自己都没去过,但地址去记住了。 裴玄素微笑,在房内听着,他往后一仰,微微闭上双目,窗外的花香有点浓郁,他其实不大喜欢的,但此刻嗅着也感觉沁人心肺了起来。 沈星回房之后,两人又搂着低低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沈星脸颊泛起红晕,他才放开她,目送她跑回了内室,待内间半旧的隔扇门掩上了,他才依依不舍收回目光。 要不是确实有正事,他都控制不住跟进去了。 裴玄素站了一会儿,才起身去了另一边的稍间。 这院子确实陈旧了,久未保养和替换窗纱,那头稍间和内房卧室也就隔了两道杨木隔扇墙,隔扇的缝隙有点大,窗纱也旧了变薄,室外阳光很亮,投进明堂和另一边的稍间,沈星能望见裴玄素的身影,他侧头望这边望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往那边稍间去了,在小书案后坐下,靠在太师椅的靠背上开始沉思。 沈星望了他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 她把短靴脱了,想了想没放床帐,缩起腿坐在床上,准备睡一阵。 只是这么一准备睡,怀里鼓囊囊的一包黑奇楠山子沉香木珠子,她伸手掏出来,拿在手里,星眸微微垂眸,不由长长吐了一口气。 她小心打开袋子,一颗颗取出珠子抚摸过,又小心放回口袋里,压在心上。 片刻之后,她才把它放在枕边,慢慢躺在了床上。 沈星很累了,饶是她心绪翻涌,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但这个上午,她嗅着玉兰花香中混合的淡淡沉香木的味道,却鲜见做了一个梦。 她不知道自己做梦,她在一个江南水乡的小屋里,柔软棉布的衾枕,屋里摆设都是平淡普通但她会喜欢的东西,原木雕刻的喜鹊登枝年画,大大小小的粗陶杯盏,一个普通的大书架,上面放满了厚薄新旧不均在市井或书肆掏来的各种感兴趣的书籍。 她再也不用马不停蹄的催促自己去看其实并不怎么喜欢的各类图纸、机械等书籍。 她甚至看了一点琴谱棋谱和书画的书籍。 她娘把她生了一副柔软心肠,沈星其实很喜欢这些沉淀了无数时光和名士风韵的丹青和琴棋。 她现在终于可以放下那些紧促压迫的事情,在这世间的一隅,做些她真正喜欢的东西。 沈星梦里,她就在这样一个充满了她上辈子孤孑和艰难时的憧憬的江南小屋里醒过来。 她仿佛听见屋外人声和嗅到屋里的书香。 她是在床上醒过来的,一睁开眼睛,那个红衣阉人坐在她身边的床沿,她愣了,慢慢支起身,那人熟悉阴柔的眉眼,他问:“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有想起过我吗?” 阴沉的眉目,微哑带尖的华丽声线,是两人上辈子曾经相处过的最温柔声调。 沈星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生出华发,她在这个小屋子走过年轻,走过青年,已经迈入美人迟暮之年。 这么多年,冯维带着人一直守着她,但不怎么出现在她面前,她的生活恬静而平淡,是她曾经最期待的。 她愣愣看着这个男人,他的眉目年青依旧,依然是她记忆里最后一眼的那个模样。 她怔怔看着他,他用毕生她见过的,最柔和的目光,静静在时光里看着她。…… 沈星突然惊醒了,醒来之后,玉兰花和沉香木的味道淡淡如入睡前,内房关上门窗,阳光正炽,室内又亮又昏,很安静,但只有她一个人。 沈星愣愣了好一会儿,才回神过来,原来自己做梦了。 但她低头,却发现泪水沾湿了枕头。 她怔怔地,抹了一下,良久,咬着唇躺回床上。 沈星深深呼吸了几口气,她忍不住侧头,往两层隔扇窗纱那头的稍间望了一眼。 第589章 裴玄素还在忙碌,孙传廷贾平等人进进出出,赵怀义也在,但出入都很轻手轻脚,没有惊动这边的她。 那个颀长高大的黑色身影,和记忆中一摸一样。 沈星支起一点身,目不转睛看了好一会儿,才躺回去,长长呼了一口气,捂着心脏露出一个百感交集但喜悦的带泪笑。 她是开心的,万幸,他们这辈子已经在一起的。 风雨同舟,生死与共。 她无声深呼几口气,望着帐顶,又忍不住侧身摸了一下枕畔那袋沉香木珠子,但愿之后一切顺利,千万,千万……别重蹈覆辙了。 错过了一辈子,生死两别阴阳相隔过一辈子,希望这辈子能长长久久,相伴相守活下去。 沈星倒回去,有些睡不着,翻来覆去,好一阵子,才慢慢重新模糊过去。 …… 同一个房间,两种心情。 沈星一回了内间,裴玄素转身进了稍间坐下,神色就凌厉起来了。 他倚在太师椅上,食指曲起敲了敲面前的小书案。 严婕玉是奉神熙女帝之命前来的,她和楚元音之间,肯定有些事情将他排斥隐瞒在外。 但这样的剧烈起伏的进展,裴玄素也并没费太多的动作,他就试探出了一回。 ——东宫必然重重压上人手守着第五阀井,要获悉秘钥锁孔形状,必然是强硬去闯,裴玄素这是阳谋。 这样的情况下,迫使着严婕玉迟疑了一下,当机立断就同意了裴玄素的人马部署和安排。 可是这样一来,靖陵水道不就两宫都知道对方已经清楚获悉靖陵水道位置了? 然而这个靖陵水道计划,关键是靖陵,理论上神熙女帝只要不去靖陵,明太子就没辙了。 可现实上却并不是这样的。 不管东宫还是严婕玉等代表着神熙女帝意志的,驱使着如狼似虎的裴玄素,双方就秘钥锁孔的勘察进行了一场最激烈的厮杀和阻截。 一切都在继续汹汹进行下去。 那裴玄素是不是可以合理推断,这个水道其实不止一处? 这会是楚元音和神熙女帝交换的利益条件吗? 当年明太子暗中扶持宗室策划的这个刺杀计划,除了龙江,会不会还有备选? 譬如,透露一部分的这个水道计划。 不得而知。 但反正,裴玄素现在已经百分百确定,这个水道不止一条! 除了靖陵,还有别的地方还有! 裴玄素立即把孙传廷叫了进来:“传信东都和京畿,不惜一切代价,在不暴露东西提辖的幕后的情况下,查清楚寇承嗣的真身究竟在哪里?在干什么!” 孙传廷匆匆去了,他现今专门负责传信的事情,另外他刚才还去了董道登那边一趟,把昨日下午到今天收到一大叠明暗讯报呈了上来。 另外,裴玄素问:“何舟有信了吗?” 何舟暗中离去,负责的正是霍少成,不过目前人已经不在东都了,这个霍少成非常能藏能跑,非常棘手。 孙传廷低声说:“目前还没有,不过何舟传信说,已经在堰州雁水渡捕获霍少成踪迹,他们正竭尽全力。从他语气猜测,应该快了。” 裴玄素沉声:“给何舟传信,让他加快速度!” “是!” 孙传廷快速转身出去了。 室内没有点灯,但阳光折射很亮,裴玄素却眉宇沉沉,一种如临深渊的凌厉之色。 实际局势的明流暗涌此刻已经越来越湍急危险,远没有裴玄素在沈星面前表现得缓和。 明暗局势在这一刻已经攀上巅峰了。 吩咐完何舟的事情之后,裴玄素略略翻了翻那一叠情报上孙传廷分出来最重要的上面一部分,连底下的他都没顾得上去翻。 他掏出怀里的泥胎扔在桌面上,偏硬实的泥胎上,梅花孔洞正反面的拓痕依然很深很清晰。 这个秘钥和兵符的真正摸样,裴玄素稍稍思忖,如实上呈即可,他总要对进展做个交代。 倘若他弄个假的,没有这个必要,给自己还埋了祸根。 遮掩徐妙仪那边的事情,且交给明太子就是,明太子必定得遮掩好了。 不用他操心。 裴玄素这人胆子大,思维清晰敏锐,现在他要操心的是另外一个极其重要的事情。 现在,梅花墨玉牌在他手里。 这当然是一件大好事,裴玄素真正碰触并握住了这个核心。 但急流汹汹,暗涌骤变,危与机相伴,随之而来产生的可能危机也不少。 明太子那边必然也在急查,其最终能不能获悉这个墨玉牌在沈星的手里呢? 裴玄素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并就此准备起来。 所以才会说,裴玄素已经身处于这个局势最危险的之处。 这让他肾上腺素飙升,思维如电,神色凌厉得呈一种摄人之色。 裴玄素翻过最上面的一叠讯报之后,立即就拉过棉纸提笔,“来人,磨墨。” 倘若明太子喝破他暗中收拢西南六门阀,藏不臣之心,他该怎么应对了? 董道登朱元吉已经奔杜阳卢氏、什泉高氏去了,稍候云吕儒陶兴望几个写好折子之后,也会以最快速度私下赶赴长平恒氏等四大门阀的封地去。 裴玄素立即提笔,他亲自手书一封,令卢凯之等人立即收缩整理西部五关三所和西边军三大主营的属于门阀将领们,把名单立即整理一份给他。 第590章 其余的再传讯将领本人的,发出名单之后同时再去做。 裴玄素一直在思索手书,期间不断信报传回,杜阳非常近,一个多时辰卢凯之已经发回回信了。 裴玄素果然一直忙碌到中午,连午饭都没顾得上吃,赵怀义顾敏衡等人轻快神色已经消失不见了,神色沉肃快步进出。 一直到了午时过尽,裴玄素才堪堪停了下来。 孙传廷快速整理好了桌上的密信,冯维吊着肩膀也来了,两人把午饭也呈上,裴玄素吩咐冯维去休息,孙传廷也是,两人应了,又反劝:“主子,您也歇一歇。” 裴玄素微微点头,冯维孙传廷这才匆匆出去了。 偌大的稍间,这才终于安静下来了,裴玄素随意用了些饭食,桌面上笔墨凌乱,方才那种紧张到极致的氛围仍然存在。 裴玄素取出墨玉牌摩挲片刻,垂眸思索一阵,这才起身往内房行去。 他身上没伤口,索性连梳洗都省了,束起的乌黑发髻,此刻都已经干透了。 裴玄素眉目仍带着方才沉沉凌厉,直到进了内室,听到了沈星清浅绵长的呼吸声,看到她斜卧在床上沉睡的身影,他砭骨的神色,才不自禁松懈了下来。 补眠的卧室,内间的门窗都关闭了,有阳光折射的亮,也有屋内摆设和屋柱遮挡的昏暗,很静谧,也安宁。 裴玄素不禁揉了揉眉心,动了几下僵硬的肩膀,长长呼了口气。 他在内间的门后站了片刻,这才轻轻把身后的门掩上了,放轻动作走到床沿,他站了片刻,凝视沈星的睡颜,轻轻坐下来,握住她放在床沿的一只手。 裴玄素耳聪目明,他当然听见了沈星的惊醒和辗转,她醒了好几次,睡得并不安稳。 裴玄素垂眸,在这个午后静谧的室内,他一瞬不瞬看着沈星,她微张的嫣红嘴唇,长翘乌黑的眼睫,白皙面庞,一呼一吸,他都听得很清晰。 裴玄素那双漂亮又凌厉的丹凤眼,不禁涌起一种很复杂的情绪来,入骨,缠绵。 她主动亲他,他真的很高兴,但转念又忍不住想,她的柔情多少是因为那个人,又有多少是给那个人的? 他喜悦之余,又染上几分失落。 裴玄素不是不疲惫,他清晰知道现在自己在悬崖行走。 已经贴在边缘上。 明太子,神熙女帝。 他在席卷所有的皇权的倾轧之中试图伸手。 一念生,一念死,要么通往巅峰,要么下地狱。 他身后那么多人,他原来自己的,他义父留下现今也是他的。 有些绝密他连老师董道登都没有说,譬如今天。 裴玄素的精神压力不可谓不大,但一回到沈星身边,他才有松懈下来的感觉,。 喜怒哀乐,各种凡人的烦恼因此而生。 有坚硬凌厉血腥,也有烦恼柔情,是个人,而非人形兵器或冷血政治动物。 故裴玄素坐在床沿,他想,这一切因而产生的烦恼,也是值得的。 他感到自己是鲜活的。 裴玄素当年也瞄见了沈星就放在枕畔的那袋沉香木珠,他伸出两只手指夹着袋口拎过来,捻起一颗瞄了两眼,轻哼一声,扔回去,把整个袋子都丢远一点,扔到床头外面的小几上。 裴玄素伸出捻过沉香木珠子的两只手指,还在褥子上蹭了蹭,他俯身重重亲了沈星的脸颊一下。 等她再缓缓,他就提出来了。 差不多了。 裴玄素忖度,然后了,两人就真正在一起了。 想起夫妻之实,裴玄素终于露出一丝笑,心情多云转晴,他真的期待极了。 除了本身的期待,他还忍不住想,不一样的器官接触,肯定带来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人那物暖热的触感,岂是冷冰冰的玉势可比的? 正如之前沈星用手给他解决一样。 她有些羞涩的伸手,笨拙的动作,带来给她的感受绝对是全新的。 她的表现证明也是如此。 届时,那种直达灵魂的交合,肯定能重重抹去对方的痕迹。 带给沈星崭新的人生体验。 那个时候,就顺利成章,翻开新的一页了。 裴玄素想想,都情不自禁感到欢喜,他也不禁露出笑,低头亲吻了沈星的脸颊好几下。 他余光也瞥见床头小几那袋子沉香木,这个东西,到时候,他肯定要找个借口替沈星收起来的。 到时候找个犄角旮旯塞起来。 呼,他忍得也够久了,也该和那个老东西告别了! 裴玄素得承认,他确实对梦中那人和对方的一生情绪复杂,只要不涉及沈星,他其实不排斥做那个梦的。 只是唯独爱情,他不可能一直当那人一半的替身。 他寸土不让。 涉及沈星,他不免添了一种厌恶排斥,是对那个人的! 不过好在,一切都快结束了。 裴玄素已经想好了,等沈星稍稍平复几日,等严婕玉等人回来之后,确定了下一步动向。 他就要和沈星说了。 而后抽出时间,先和沈星圆房。 等圆房后,两人的感情之间,一切就会雨过天青,好起来了。 这份感情,因为那人存在,有了一些遗憾。 但裴玄素觉得,他可以容纳下来,大不了他以后多花点时间。总有一天,他会让那人成为前任,让沈星心里满满全是他。 第591章 裴玄素设想一下,都觉得很憧憬很高兴,他像个充满期盼的少年人,不禁翘唇,露出一抹与他年龄和阅历都不符的勾唇笑。 对于爱情,他虽然二十多了,但其实还是第一次呢。 裴玄素想了一会儿,又瞄了一眼那袋子沉香木,暗哼一声,他最终还是露出一抹笑。 裴玄素也很疲惫了,他直接蹬了靴子,翻身上床,到床里侧躺下。他把床帐放下了,把那淡淡的沉香木味道阻隔在床帐之外,只嗅到一丝他现在并不排斥的玉兰花香。 他躺下之后,才感觉四肢百骸一阵疲惫舒展的酸适之意,裴玄素仰躺舒展片刻,一个翻身拥着沈星,深深把脸埋进她的后脑和发间,嗅着她淡淡熟悉的体香,这才闭上眼睛。 …… 裴玄素设想是非常好的。 他这个人聪明绝顶,要认真对待一件事,部署安排层层递进合情合理。 原该是没有任何问题。 可偏偏,很快就发生了一件大事! 随着秘钥和兵符的真实轮廓出世,局势果然如裴玄素所料顷刻发现大变。并且是向着裴玄素设想过的其中最严峻那个方向迅速恶化的。 并且不仅如此,其中还发生了一件非常让他都始料未及的事情。 …… 明太子很快就知悉了墨玉牌就在沈星手里。 东宫,圣山海。 明太子这样敏锐到极点的人,几乎如他当初所料,一知晓了秘钥和兵符的真正轮廓,他很快就能找到它们。 夜半,圣山海密信传递不断。 明太子半夜被喊醒了,几乎是一得讯裴玄素突然出现在第五阀井,他脸色就彻底阴沉下去了。 后面战况进展先后来了三封的急报,裴玄素一行人高手成功入井,已经成功看到了秘钥和兵符的轮廓。 明太子的脸阴沉得如同下雨一般。 但裴玄素看清秘钥兵符轮廓已经无法逆转,他愿不愿意如实上呈神熙女帝还是另外一回事。 藉此骤变发生的关头,明太子更关注的还有另外一件大事! 兵符和秘钥的率先寻获! 从裴玄素出现的一刻,几乎已经到了最恶劣的局面,双方在最后的时刻谁能抢先寻获兵符和秘钥! 兵符和秘钥只有一个,是无论如何也不容有失的。 裴玄素出现之际,其实水闸拆解正好到了最关键的时刻,随着一封封战况急报而来,就是终于看清并测画出来的兵符秘钥的真正轮廓。 张凤等人是用铜尺测量,而后用刀具刻画在木板上,一腾出手来,扫上墨用棉纸一印,非常清晰而精准都分的轮廓。 飞鸽传书一到,虞清穿越水道狂奔而入——他们万分之谨慎,甚至连直接飞鸽传书都没用。 明太子展开那张薄薄的黄白棉纸一看,墨痕清晰,他不禁眉心一蹙,“咦?” 竟然是个梅花状的东西,并且示意图那里还绘铸的很多细细的纹路,张凤等人严阵以待一丝不苟,连那些细微沙坑和细小弯曲的纹路都全部如实小心刻画了出来。 这么一拓,就非常清晰。 明太子其实是个学富五车过目不忘的人,他悟性和记忆力太好了,很多东西几乎看一遍就会得差不多,要说他这辈子遇上的人,在这方面唯一能与他相比拟的,只是当年那个惊才绝艳的少年状元裴玄素。 明太子眯眼打量了一会儿,他很快就发现了:“……这是玉纹,一种价格不高质量中等偏下的劣质玉。” “能雕刻成这个样子的,选质若选相对没那么容易摔碎的,玉质应硬中带软,七分左右为上。黄玉、墨玉应当是最合适的。” 明太子仅仅凭借一张雕版印刷的棉纸拓印,几乎把真相猜了一个七八分,惊人的厉害。 明太子倏地抬头:“把老九给我叫过来,马上!” 这么梅花玉牌,简直颠覆了他们从前对秘钥兵符的所有猜想。明太子确实私下命人把徐妙仪及其心腹徐延身边都翻了一个底儿朝天,还各中设计尝试诱说,但结果都是没有结果。 所以明太子才放弃了徐妙仪,判断了徐妙仪是出嫁女,兵符和秘钥没在她手上。 但这个出乎意料的梅花轮廓的玉质牌子出现之后,一下自推翻了前面的判断,又增添了不少的可能。 楚淳风连夜被叫来了,深夜,四哥寝殿灯火通明,他知道肯定出大事了,忙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来。 明太子立即把这件事给楚淳风说了,并沉声吩咐:“你马上回去询问徐妙仪,必须要把这个墨玉牌是否在她手里询问出来。” 楚淳风惊愕不必细表,但他急忙说:“四哥,徐氏的身体……” 明太子黑着脸剐了他一眼,但徐妙仪身体已经差到极点,一受刺激估计马上就会毙命,反而违反了明太子的初衷。 明太子最终道:“你选个合适法子问,必须问清楚。” 明太子一把将他拽起来,眯眼道:“兵符和秘钥对我们至关重要,你记住了吗?” 已经站在太初宫一方的徐家人,不要再去顾忌他们了。 实话说,明太子是很不喜欢徐妙仪的,局势也牵扯到徐家很多次,但因为楚淳风,明太子确实已经妥协了不少次。 也就一个楚淳风,再没有第二个人有这个待遇了。 年幼时,他牙牙学语就被幽禁着和明太子一起,明太子的种种遭遇楚淳风都知道得很清楚。 第592章 兄弟俩对视,在明太子居高临下的摄人目光下,楚淳风忽有些哽咽,他用力点了下头。 之后,楚淳风换了身衣服,从偏门出去,快马回府了。 回来的时候,天刚刚亮不久。 徐妙仪已经起来了。 她的心疾越到晚期,睡得反而更少了,她的心脏甚至无法负荷她平躺着安稳睡着。楚淳风特地命人打了一张美人榻,是倾斜半坐的,在徐妙仪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夫妻俩就在这榻上睡觉。 楚淳风回家进房的时候,徐妙仪已经慢慢起身,由侍女伺候着梳洗了,正坐在妆台前描妆。 她是个很坚强的女性,即便是这样,她依然都没有让人处处搀扶,日常慢慢的,她都是自己行动的。 当然,现在她的行动已经基本不出院门了。 楚文殊要读书习武,清晨他来给母亲请安,如果母亲醒了就一起早饭,如果没醒他就先去上课,下午到晚上他都陪伴母亲。 徐妙仪脸色很苍白,唇色泛一种明显的紫,过去楚淳风不许她化妆,因为没法第一时间看到她的唇色察觉她的身体状态变化。 但现在都这样的,她反而每天上妆,把脸色描绘得很有血色很精神,除了看着瘦削羸弱,看着和常人差别也不大。 楚淳风进门的时候,徐妙仪一袭红色襦裙,正在涂口脂,回头一笑,站起:“回来啦?” 楚淳风一见她动,下意识就冲上去扶她,“对啊,今儿起得这么早的?” 楚淳风夜半被叫醒,不惊动徐妙仪出去了,给徐妙仪这边的借口就是一个政务上的事情,一大早他去书房处理了。 “也就早一会,和文殊刚吃了早饭。你呢,你吃了吗?” 楚淳风特地换了衣服才进来了,他说:“吃了,和龚先生他们一起吃的。” “不过我可以再吃点儿。” 他一笑说,被徐妙仪睨了一眼,掐了掐耳朵。 夫妻俩在圆桌边坐下,侍女忙去小厨房提了早点过来,楚淳风自己吃,也给徐妙仪挑着夹了一点。 现在徐妙仪需要少食多餐。 徐妙仪拿着银筷,慢慢把盘子的东西吃了,她尽力心平气和,好让自己能尽量活长一点儿,她心里惦记的东西有很多很多,娘家、夫家,二妹夫妻、星星、宫里的四叔、徐家很多事情,还有夫君、儿子。 徐妙仪问:“卿儿两口子有进步一消息没有?” 其实不管是楚淳风,还是徐延,现在已经很默契不告诉太多外面的骤变给徐妙仪听,主要她实在是没法办法情绪大起大落了。 ——哪怕是徐延,他刚刚接了沈云卿和沈星的信不久,也就按下不敢说。 就连先前的徐景昌和沈云卿夫妻,前者还不敢说,现在得尽量少说;后者的话,为了了却徐妙仪的牵挂,是打算说的,但也不敢这么直不楞登的地说。 两边都不约而同佯装不知道,隐去了东宫和明太子,只敢说已经有了沈云卿夫妻消息了,听说是沈星那边得到了,很可能快救出来了云云。 这样一点点往外说。 饶是如此,在得悉沈云卿夫妻真的没死那下,徐妙仪不适了一次,唬得大家险些背过去,幸好徐妙仪当晚就醒过来了,有惊无险。 夫妻俩吃了饭,楚淳风和徐妙仪回到妆台,又选了跟簪子给徐妙仪簪上,到了这里,楚淳风还真想到了些什么,“元娘,我记得你以前有个梅花还桃花的墨玉簪子,绞银叶托的,怎么不见了?” 徐妙仪非常喜欢玉质首饰,墨玉的也非常多。 原因,正是为了掩饰墨玉牌的存在。 说来,徐妙仪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女性,她与夫婿倾心相爱,也从没怀疑过他。但她并没有把自己的底子都彻底倒出来了。 这些年为了徐家,很多势力都和安陆王府合二为一了,但徐妙仪始终记得徐家是徐家,徐家不独是她一个人的,她不能不为家里其他人打算。 她确实有心疾,并且之前多年佯装卧病不起,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 但夫婿经手的人和事,并不是徐家全部,还剩下一小部分的;夫婿经手的那些人事,她没有动用过墨玉牌,而其他的,她就把这枚昔日徐家卫私下用的令牌,作为和父祖旧部联络的信物和印鉴。 这是以防日后家里其他人要用,直接拿着墨玉牌就能接手了。 徐妙仪确实不知道兵符秘钥的,就连昔年拿着这块墨玉牌前来寻徐妙仪的徐延也不知道,后者只道是家卫联络信物——徐家父祖也是另辟蹊径,用起来的藏物,比藏在暗格里还要保险。 徐妙仪要随身携带,但她并不想让任何人知悉这块墨玉牌是徐家信物,恰好她喜欢玉饰,于是越发喜欢了,把墨玉牌打成一个精美的银饰簪子的簪头,还冠以幼时闺中旧友所赠的名义,让它偏劣的玉质合理化。 徐妙仪从前从来盘发,经常用它,她那时候长发乌黑浓密,银簪盘在脑后只露出一点点,非常不起眼。 就连楚淳风也没真正留意过,因为徐妙仪类似的簪子她打了十几支,把梅花簪混在里面。 当然,楚淳风经常帮她拆发解发,多少也有点模糊印象的。 因着徐妙仪此举,这块墨玉牌,才能躲过明太子放在安陆王府的人一次又一次的搜寻,得以留存到今日。 第593章 楚淳风其实很聪敏,他站在妆台前稍稍一思,几乎闪电般就想到那一大把的墨玉银簪。 他并未因为妻子隐瞒自己而觉得不妥,只是此时此刻,他却是必须要问这个问题的了。 对于楚淳风的试探,徐妙仪眨了眨眼睛,若无其事道:“谁知道呢,让翠屏去找一找?” 她疑惑回头:“你找那两个簪子做什么?” 楚淳风抚摸着徐妙仪一头单薄的长发,徐妙仪头发掉了很多,现在这么单薄的发髻,都是有掺假发片的。 他笑了笑:“我觉得用墨玉挺好的,”他怜惜抚了抚,“看起来头发多一点。” 他心里暗暗呼了一口气,继续撑着笑脸:“让翠屏找出来用吧。” 徐妙仪就说:“这么一点头发,哪还能用那么大的簪子?” 她心里还是认为丈夫只是怜惜她说的,但她不管谁问,她都避开那些墨玉簪子,她举起手里的碧玉银钗:“现在得用钗子,这个小的才合用。” 夫妻俩你来我往,心里都存着事,但楚淳风始终没有试探出来。 但这个时候,他隐隐已经察觉,怕就是在那一把墨玉簪子里头了。 他心里正沉甸甸的,这时候儿子回来,八岁的楚文殊上课努力听着学着,一下早课立马飞奔回父母的院子,轻巧偎依虚靠在母亲身畔,撒娇说很热很多汗了,要母亲给他换衣服。 徐妙仪刮了刮儿子的鼻子,楚淳风含笑看着,母子两人说着说着,就往屏风后的隔间去了。 母子俩身影消失在屏风后,文殊是个很好很乖的孩子,不会累着母亲的,楚淳风并不担心。 娘俩身影一消失,他脸上的笑就落下来了,心绪沉甸甸的压着,但他还未有什么动作语言,却忽看见刚才他和妻子说话的妆台旁的窗台下,有个人影倏地动了一下,迅速往通往院外的侧门飞奔而去。 楚淳风一惊,立即冲了出去,压低声音:“刚才谁在这里?!” 楚平跑上来,他刚才看得分明,对方显然也不忌讳他看到:“是徐勇。” 徐家家变之后,才从昔日残兵村提上来的,人很机灵,逐渐得到徐延和徐妙仪的重用,目前是徐延经常用到的亲信人物之一。 徐妙仪和楚淳风居住的王府正院,守卫大概一半是楚淳风的人,另外一半是徐家旧卫徐妙仪的人。 这个徐勇,今日值守院内。 他站这个位置,显然是偷听,并且估计听得一清二楚了。 楚淳风这还是刚知道这徐勇是竟四哥的人,他急忙扬声冲妻儿说了一句,匆匆就追了出去。 徐勇已经和龚先生说完毕了,龚先生一直都是明太子当年给来辅助楚淳风的人,两人见了楚淳风追来有些诧异,徐勇精神大振,急不迫待说:“当年王妃在殿下您南下龙江的时候,去了一趟莲花海,我记得回来当夜,我听见翠屏在屋里说,‘咦,娘娘您的梅花银簪不见了’ “王妃就说磕破了,已经丢了。” “如今想来,不是磕破了,必是给了徐四娘了!”不管徐妙仪知不知道秘钥兵符,端看她特地做成发簪天天戴着,那必也是徐家信物之一,绝不会随意磕破丢弃的,只会给了徐妙鸾! 徐勇负责徐妙仪这边的事,一直相当了留意徐妙仪的,这指徐妙仪经常使用的盘发簪子他也有印象。从那天起,确实就没见徐妙仪用过那支梅花簪了。 只是当时不以为意,磕破个玉簪子也不稀奇,就没当回事。 现在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徐勇给楚淳风见礼后,语带兴奋说着,龚先生是楚淳风的授业老师,不用见礼,反而楚淳风给习惯性点头当做打招呼。徐勇匆匆说完,他和龚先生就匆匆掉头回院里急忙发信去了。 楚淳风下意识仍想追,被楚平一把拽住,楚平急道:“殿下,……” 楚平几个,也是知道前情旧事,知道楚淳风的种种两难之处的,但这一刻,他们无法,只能无声劝慰了。 太阳才刚刚露头不久,明晃晃地刺人眼,楚淳风此刻站在湖边的阶梯上,他真的难受极了,半晌,坐在阶梯上低头双手掩面。 沈星啊。 一旦确认墨玉牌在沈星手里,如果沈星不识相不给交出来,四哥是必然会下狠手对付沈星。 虽然在沈星站队太初宫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有可能会有这一刻。 可真到了这一天,想到四哥会对沈星下重手的此刻。 楚淳风发现自己比想像中还要难受,又无力,他仰头看天,在妻子已经生命倒计时的一刻,四哥那边千钧一发的局面,他发现自己真的太难受了! 第112章 一连晴好了多天,阴云笼罩了京畿的上空,隐隐的雷声,一场暴雨即将倾盆。 正如现今的局势! 当天早上,楚淳风离去不足一个时辰,明太子就得悉了墨玉牌一直保存在徐妙仪的手中,并在一年多前已经给了沈星的确切消息。 明太子简直怒不可遏! 然而,这个时候张凤飞马到了,和裴玄素那边的人血战还未结束,但一被裴玄素窥见的秘钥兵符轮廓,他追上井口,立马就脱身出去,立即把板刻拓印一份飞鸽传书,而后自己携带上刻板原件和按压的泥胎快马入关,赶赴圣山海。 半夜时间,跑死了四匹马,刚刚赶到。 第594章 并且张凤还给明太子带了一个极之出人意料的消息。 张凤得知成功找到兵符秘钥消息之后,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马上提回来了。 大殿之内,气氛一触即发,然张凤迟疑了一下,他有点谨慎说:“启禀殿下,……在水闸头,卑职曾与裴玄素贴身缠斗,水中……卑职的手背曾擦过了一下裴玄素的喉结。” 张凤是个相当有机械感的人才,不然他干不了带人拆解水闸头的活,这个机械感,其中就包括了物品的大小,他天赋异禀,手感相当敏锐的。 这么一下子擦过,他竟然察觉了裴玄素的喉结,并不如目视的小巧。 张凤皱着眉头说:“反正,感觉有点大,”那一下给他的感觉相当硬和大,不大像一般的阉人,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喉结,“感觉和我差不多。” 阉人净身之后,两三个月后,激素变化的影响就出来了,男性特征渐渐模糊化,其中包括胡须掉落,喉结变小,声音变得阴柔和尖锐。 成年男性变化小很多,但还是有的,反正,张凤知道的阉人,感觉喉结不可能和他一样大。 明太子眼睛一咪:“你的意思是……” 裴玄素有可能是,是假阉人?? 那这可就有意思了?! 明太子接下来当然要强势出击,他必须马上夺回兵符和秘钥! “徐妙鸾是吧?” 现在这个墨玉牌,很可能已经在裴玄素手里了,但没关系,对方绝对不会交给他那母皇的! 明太子眉目凌厉到极致,杀机毕现:“剪除裴玄素,加上徐妙仪,徐妙鸾必定交出梅花牌!” 明太子几乎立即下令,对裴玄素动手了。 那双利眼凌然,明太子快步而出,直入前殿议事大书房,所有东宫的核心人员在京的全部召至在,至中午前,纷纷疾步而出。 明太子端坐在首位,“啪”一声把茶盏扫落在地,青瓷四分五裂。 对裴玄素凌厉无比的杀意!! …… 东宫对裴玄素和东西提辖司发起猛烈的攻击。 当即有急报入京,裴玄素在西南二道和西边军肆意枉为,捏造罪名已经汰换了多名西部将领。 登时滚水下了油锅,这些东西东宫一直都有,只是稍加调整,裴玄素罪名如山。 正值西部大换将的白热化时刻,当即整个京畿外朝都震动了,当年甚至加了一个晚朝,无数人当朝力谏,必须召裴玄素回来自辨。 涉及军务,这些折子虽是东宫一党将上奏的掀起的,但对一对信息,却是和许多真正的中立派他们得到的情报前后都对得上。 这么一下,连那些真正的中立派都纷纷出列,要召裴玄素回京自辨。 ——到了目前,还能继续保持中立的,基本都是文武高官,要么和前者关系密切的,或历经几朝门生不少,要么干脆如蒋绍池这样掌着重兵权位置关键的。 他们一发声,连神熙女帝都不得不重视起来。 另外更重要的是,明太子已经通过暗子,往含章殿送了确切的信报。 ——裴玄素起了不臣之心,他已经私下收拢了西南二道包括杜阳卢氏等在内的六个大小门阀。 杜阳卢氏等六个门阀,开国之前即盛,带着自己的兵马归投太.祖皇帝。需知六个门阀的势力不仅仅在西南和西疆的,因为前面的原因,六个大小的门阀的势力其实遍布朝堂和地方,不管文官还各地军中。虽太.祖皇帝和神熙女帝轮着剪削,但烂船且有三斤钉子,更何况这个至少数百年的大世家们,神熙女帝还没来得及发起总攻,两仪宫皇帝和明太子先后粉墨登场,门阀根须还是有的。 裴玄素若真的把六个大小门阀拢在手中,那他还真是有了势力质的飞跃,他还真成了个人物了。 神熙女帝一得这个讯报,她脸色登时就变了,可怕的骇人之色。 在明太子的明暗组合拳之下,即是神熙女帝明知明太子欲将裴玄素弄回京中击杀,这一刻,她眉目凌厉。 加上朝堂,神熙女帝很快就命三省拟旨,连发三道急令,召裴玄素回京自辨! …… 裴玄素接到圣旨、密召和第一道金令的时候,人还在新平县。 梁彻他们已经陆续率队折返,但严婕玉却负了伤,并且倒地是重重磕了一下头,昏迷不醒到现在。 这正中裴玄素下怀,裴玄素以整理霍少成那边的线索为由,先留在新平县,急速安排杜阳等地及其他事宜。 裴玄素午睡并没睡了多少时候,当天晚朝召开的事他一个时辰不到就到手了飞鸽传书。 奏折指控浪潮如山,裴玄素留在京畿的明暗眼线及东西提辖司宦营李仲亨等人,火速往新平传信,疾风骤雨一般纷踏而至。 孙传廷冲过来重重敲门,他声音都变了,裴玄素立马就被惊醒了。 沈星半下午就醒了,也饿,但裴玄素拥着她睡,搂着很紧连腿都压在她大腿上,他这个人很惊醒,沈星就没动,还特地放缓呼吸。 他也很疲惫了,让他多睡会儿吧。 一下子把两人惊起来了,裴玄素赤脚下地,直接疾步出了明堂打开门,结果信报一看,他神色登时凌厉了起来了。 之后,裴玄素一直都没有再休息,在书房连着出了数个时辰的事务,紧密关注京畿朝廷。 第595章 然就在午夜,他就先后接到了含章殿的语气变得冰冷的密召,以及圣旨和金令。 三道金令下来,神熙女帝另一心腹果毅营中郎将颜征亲自来宣召,裴玄素一刻都不能等,必须马上动身。 沈星韩勃等人就在前庭一起接旨,午夜黢黑,积云如山,可雨还没下来,沉沉闷热到了极点。 人人的心弦都紧绷着。 即是他们下午得讯到现在已经大半天了。 可正是得悉全部,此刻掀至巅峰的事态,他们才更加紧张。 所有人都已经收拾妥当了,船上的官服等物也已经运到,裴玄素回去快速换了一身藏蓝色滚边盘蟒赐服,他的面庞已经仔细描绘过,此刻阴柔又凌厉,脚踏黑色描金官靴,气势沉沉如渊摄人极致。 沈星很担心,她也匆匆把玉白色的鱼龙补服换回来了,此刻甚至顾不上去后面和二姐他们说话,只打发徐容去说一声要动身了。 她跑到裴玄素身边,紧紧握住他的手。 裴玄素单手把她箍进怀里,他盯着厅门之外,沉沉的夜色,天空黑如墨斗,他沉声说:“别怕,我们一起回去。” 整个新平县的临时据点,所有人全部奉诏,立即彻底,随圣旨金令快马回京。 …… 裴玄素抵达玉岭的时候,天还没亮。 他穿过外朝的通天大街,直抵外宫门,下马快步行至正大光明殿之下,绕过高高的汉白玉须弥座台基,到了含章殿觐见。 他马上被传召了。 天还黑着,风一阵阵吹,已经染上闷热的潮气,整个含章殿正殿之内,只听见御书房那边纸张哗哗在风中乱响的声音,室内有些昏暗,烛火在扑簌簌颤动。 厚厚的大红地毯吸附了所有人声音,赤色一直通往玉阶之上,神熙女帝神色阴沉端坐皇座,居高临下,盯着貌似恭敬走进来的裴玄素。 神熙女帝历经两朝,开国之战走出来人物,她政治触觉之敏锐,几乎是一得到了裴玄素暗中收拢六门阀的那则密报,心中的危险感唰一下张开,并且攀升到了极致。 如果不是如今这样局势,裴玄素早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但好在裴玄素早有准备,立即呈上了泥胎和他今晚才接到六门阀全部飞鸽传书并迅速整理出来的将领名单。 “启禀陛下,全都是一派胡言,臣之忠心,日月可鉴!此乃东宫之阴谋,……臣不得不便宜行事,此乃臣这次西去收拢门阀将领名单,他们俱已不得不归附朝廷和陛下!” 现在西路军中,那些坚守将领,明太子和神熙女帝五五开。神熙女帝同时再施恩收拢门阀将领,那才真正和明太子先前的水磨功夫蚕食的西线军兵马呈对分之势。 但倘若,六门阀中有大半被裴玄素收拢在掌中的话,那就意味着,太.祖遗旨应涉及的整个西路军,神熙女帝握着的这五成,其中又有一半,是属于裴玄素暗中掌握住的。 神熙女帝近来除了水道墨玉牌的事、西路大换将的事之外,另一个重点,就是根据她判断的西路军进军路线,去迅速升降调整地方官将,才猜度着堵截太.祖已经打通了进军通道。 这是神熙女帝和明太子的另一个战场。 已经白热化。 不料一回头,竟发现有人在背后暗中动手脚。 裴玄素一个阉人,竟然胆敢一而再再而三,往军中伸手! 裴玄素也不废话,直接就将这所有的将领都呈上来。 忌惮即便有,但裴玄素直接呈上一切,这个拖泥带水的态度才是摆脱嫌疑的最大力度。 剩下的嫌疑哪怕还有少许,但两厢权衡,现在暂且压下,待绝杀东宫之后,再行处置裴玄素都不迟,这才是最佳策略。 裴玄素大致能猜到明太子会送上什么信息,毕竟来来去去,也就那几桩事情。 但好在时间虽然仓促,但他也提前准备好了。 不得不说,裴玄素上呈的这些新旧名单和传信内容相当有力道,新新旧旧,墨痕不足而一。 而神熙女帝先前确实下过密旨,允许他便宜行事的。 裴玄素不断奔波,一件接一件事,他有时候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西路军自裴玄素离开后,就不是神熙女帝的询问重点,当然,先前裴玄素的密折也有提及过,他这人走一步看三步,现在也对得上。 他有些委屈,跪在地上一直未曾被叫起,裴玄素声音有些沙哑:“请陛下明鉴,切勿中了东宫离间之计!” 侍立在御案一侧的梁恩也赶紧侧眼去看神熙女帝。 但神熙女帝一言不发,那大叠名单和传讯由梁恩上呈御案之后,神熙女帝一一翻过,却脸色晦暗莫名,她看了一阵,抬头盯着裴玄素,神熙女帝慢慢靠在引枕上,神色松乏了些,但冷电般的目光依然有这沉沉的审视。 黑乎乎的夜空,一阵阵热风呼啸而入,感觉上首犹有如实质的冰冷目光落在他的头顶和背上,裴玄素心一沉,这个筹码不够——他摆脱的嫌疑依然不够多。 不,应该是说,神熙女帝一生胆识过人,无数次兵行险着,这一瞬间,她感觉裴玄素这个阉人有侵犯皇权的嫌疑。 神熙女帝太知道两军对垒,危机关头,己方内部的稳定性有多么重要了。 裴玄素准备的东西不可谓不充分的,原来是足够的了,但裴玄素让她感觉到了危险,这一丝忌惮,在此刻就显得是那么重要了。 第596章 这个天平仍在权衡着,谁也不知道要倒向哪一边? 千钧一发,裴玄素有种汗毛直竖的感觉,这一刻他又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庞大皇权覆压在头顶,轻易就能将他碾成齑粉的感觉。 他不禁咬紧牙关,这一刻他尝到了口腔的血腥味道,铁锈一般。 但裴玄素反应非常之快,几乎是马上,他当机立断,声音沉稳未变:“还有秘钥和兵符一事。” 神熙女帝立即收敛心神,投向御案上的那块泥胎,清晰的梅花牌印痕,可见裴玄素当时是多么竭尽全力往上按下去的。 神熙女帝看了这块泥胎,神色不禁稍霁了一点,心中的忌惮和猜疑稍少了一点点。 裴玄素接着说:“臣这两日,已经查到了进一步的线索,据沈云卿回忆供述,她曾见过昔日父亲伯父与前宋国公霍长安之子霍如勋见面,并给了一个黑色小东西,霍如勋谨慎收妥。” “臣得了梅花锁孔之后,怀疑那就是兵符和秘钥,马上遣了赵怀义前往张韶年处助力。” ——张韶年,太初宫这边明面上被裴玄素遣到延福坊装裱铺子去追查霍少成的人。 裴玄素声音沉沉:“赵怀义已经传回暗号密信,臣的猜想很可能是真的。” “陛下,只要咱们拿下这个霍少成,很可能就能把兵符秘钥连带总图诸物,就全部到手了!” 他声音沉沉,句句重点。 神熙女帝不禁霍地坐直,听完之后,她立即道:“将沈云卿陈同鉴叫过来,马上!” …… 裴玄素后面这一段,完全是杜撰,并且事前并没有和沈云卿陈同鉴通过气。 仓促之下,不得不临时加码的。 沈云卿陈同鉴是梅花内卫,一抵达玉岭之后,立即去找了上峰报到,不过由于两人事涉关键,早已上达天听,上峰立即就带着他们到含章殿等候召见了。 此刻就在外面侯见的小偏殿。 被带上来时候,沈云卿陈同鉴见到跪地裴玄素,心底是一惊,多少有点懵的。 裴玄素抬头,他一句话都不能说,沉沉锋锐的目光瞥了沈云卿一眼。 好在沈云卿昨日下午在新平的时候,沈星特地过来后面把事情大致和二姐二姐夫说过了,所以他们要准备一下,恐怕马上圣旨就到,要回京了。 沈星说完,匆匆赶回去,沈云卿陈同鉴两口子不禁担忧,但忙匆匆收拾起来,另外他们回去以后,就得马上去上峰处报到,两人还低声商量了一阵。 深夜,偌大沉沉的帝皇之殿,沈云卿后脊出了一背的热汗,但她这人聪敏又大胆,闪电般思及昨日下午沈星给她说的那些,她心念电转,在神熙女帝居高临下,淡淡问:“你给裴玄素供述的,关于这个兵符和秘钥的,你给朕详细说一遍。” 蔺、徐、霍三家,现在蔺卓卿已经在裴玄素手上了,蔺卓卿该招供的,必然已经“全部招供”了。 只有一个霍少成在逃,可以按上很多可能。 而这个兵符秘钥,裴玄素有可能在上面做文章的,必然是她曾经说过,他明确知道的。 而她、霍少成、这个兵符秘钥之间。 其中唯一能牵连上的,最有可能就是她的父亲伯父,以及当年一起办事的宋国公府霍家。 她没跟着祖父出外过,而霍家人多,但霍长安嫡子却只有一个。辈分地位问题,和宋国公霍长安对话交涉的应是她祖父,而和她父亲伯父对话交接的,就应该是宋国公的嫡子霍如勋霍伯伯。 沈云卿心念电转,但实际只有一瞬,她几乎马上就恭谨开口了,先把小时候无意间窥见父亲和伯父谈话的事情说了一遍,并适当调整了一下,说她小时候小,没太记住和放在心上,答应了父亲伯父们不往外说,就丢在脑后了。 也就是被明太子囚禁刑囚期间,反覆挨打,才想起了这桩旧事。 沈云卿说:“那是夜里,臣的父亲伯父把臣带到新平耳提面命,又不许臣去玩,臣睡得晚,那天霍伯父来,额不,是前宋国公世子霍如勋来,我看见父亲打开一个匣子,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小的、似乎有点黑的东西,边缘似乎有弧度的东西,交给霍如勋。然后霍如勋就小心翼翼收起来。” 她目含泪光,佯装想起了家变时的模样,努力控制哽咽:“之后没多久,臣家中就……,那个东西臣不知道霍如勋有没有还回来,但臣在新平别院九个月,期间霍伯父并未再次出现。” 沈云卿有点小心翼翼,“陛下,臣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了,……” 在沈云卿精准开口偷听事故和霍如勋,裴玄素提起的心就无声无息放了下来,他慢慢垂下眼脸。 他知道自己过关了。 果然,神熙女帝精神大振,扫了裴玄素一眼,那点审视的忌惮顷刻一扫而空,天平“匡当”一声落在一边去。 裴玄素的能耐,简直超乎神熙女帝的预料,让她都不禁有些惋惜,倘若裴玄素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进入提辖司,他必然是她的股肱之臣。 从另一个方位发光发亮。 真的太可惜了。 不过再怎么可惜,那都是过去的事,神熙女帝心中迅速翻过这一篇章。 她可能会杀了裴玄素,但绝对不会是现在! 那个逆子,处心积虑将裴玄素召回来,她可绝对不能中计自渠臂膀! 第597章 裴玄素很可能已经快要触及秘钥和兵符了,所以那个逆子急了! 这般一想,神熙女帝立即道:“好!裴玄素听旨,你立即返回东都,务必要以最快速度,擒住这个霍少成,把兵符秘钥及其他东西拿到手里!” 神熙女帝挥退沈云卿陈同鉴,以及殿内所有人,仅留隐藏的暗卫,她招手让裴玄素上前来。 裴玄素起身,行至御座前重新跪下。 神熙女帝俯身,低声道:“东西拿到,不要声张,最好在追捕的过程留有余地,以便……随时将兵符秘钥重新抛出。” “你得手之后,先立即密禀于朕,不拘何时,听明白了吗?” 裴玄素当然听明白了,神熙女帝这是有将计就计设局反杀明太子,就此一举将东宫势力全部铲除的想法。 他垂眸,沉声:“臣领旨!” “请陛下放心,臣定竭尽全力!” “去吧。” “是!” …… 神熙女帝也没再见沈云卿陈同鉴夫妻,随后就打发了,另两人退役,但这事未平之前随时待命。 沈云卿陈同鉴跪地冲含章殿谢恩,现在是夜晚,他们明早再找上峰把剩下的手续办完。 和上峰告辞之后,沈云卿陈同鉴夫妻打马离开外朝范围,恰好和率着宦卫离开玉山行宫的裴玄素遇上。 双方都没有说话,对视一眼,里衣都是湿的。 沈云卿擦了擦汗,两边擦肩而过,各自回去了。 裴玄素描金黑披迎风急速抖动,他抬头望一眼黑沉沉阴云的夜空。 他深深呼了一口气。 这次确实惊险,但他这辈子经历的惊险多了去了,每一次他都是以命相搏的,不是吗? 裴玄素一听沈云卿的话,他人就镇定下来了。 出了玉山行宫的外朝范围,他眉目沉沉,这一次六门阀抖搂出来,不成功,便成仁! 不过也好,他本来就开弓没有回头箭的。 此时此刻,心内唯一想过稍有凝滞的,也就一个沈星罢了。 他不怕死,可他怕她死。 他也舍不得她死。 可她死心眼得很,大概早已下定决定,若有万一,和他一同赴死的! 思及此,裴玄素情绪翻涌盈满胸臆,他不幸,但他也是幸运的,拥有了这样的一个她。 “走!” 裴玄素脸色沉沉,一策马,大批艳丽赐服和赭衣宦卫随他飞马而下。 …… 裴玄素当夜就回来了。 这时候,天还没亮呢。 沈星先接到二姐的传信,而后又迎了裴玄素回家的。 简短几个暗语和字句的一段话,她几乎后怕的冷汗都出来了。 沈云卿说不过来了,京畿这边不方便,她先去城郊的别院,等一切手续弄好以后,姐妹再见面,别担心,很快的,预计这两天就好了。 沈星深吸一口气,口讯两句,让徐芳去给二姐回信,她匆匆就跑到前院迎裴玄素去了。 昨晚到现在都没闭过眼,但今夜大家都毫无睡意,裴玄素简洁吩咐完了赵怀义等人之后,很快就回了后院的卧房了。 一盏灯挑亮。 裴玄素在灯下拿起这个梅花墨玉牌的在端详,沈星安静坐在一边看他,没有出声打搅。 裴玄素眉目沉沉,他到底要不要把墨玉牌给明太子? 如果给,他要怎么给? 他再从中要得到什么好处?又或者造成什么有利于自己的局面? 裴玄素神色凌厉,那双剑眉和丹凤眼带着一种幽黑沉沉的摄人之色。 然事实上,计划赶不上变化,什么时候抛出墨玉牌,根本不需要裴玄素去思考。 …… 过了神熙女帝那一关,所谓朝廷自辨,根本不需要裴玄素去操心。 次日早朝上,裴玄素沉声自辨一段之后,自有太初宫朝臣全力反驳陈证,一一将东宫攻击反驳回去,中立派的问讯最后也正常回答了大部分。 神熙女帝最快速度把裴玄素拉出这潭浑水,太初宫另有前军都督府的左都督、神威将军、明英侯何炳文把这事儿扛下来了——何炳文这次也西去了。 等何炳文在这边慢慢撕撸清楚,别耽误了裴玄素那边的事。 朝廷之上,裴玄素慢慢抬眸,和明太子对视了一眼,两者皆面色沉沉。 紧接着,朝会散了不久,神熙女帝的赏赐和加封恩旨就下来了,裴玄素晋爵齐国公,加封少师,赐金赐帛赐帑币等等。 神熙女帝手腕强而有力,她不动裴玄素,那就是重重的封赏。 然后就在裴玄素返回东都,正要去往延福坊之际。 明太子第二击出手了! 几乎石破天惊,裴玄素不是阉人! 可这个时候,别说裴玄素是不是阉人,哪怕他真的不是,神熙女帝也断言他是! 必须要东宫拿正了证据。 这也是明太子再三询问过张凤之后,对裴玄素采取的雷霆第二击! 神熙女帝大力压下断然否认没关系,宫中还有刷茬。 ——所谓刷茬,即每一年,宫籍太监都被被检查一次下.体,以防长出“茬儿”来。 若不幸运长出肉芽肉条,还得再去蚕房一次,刷干净了,伤好之后,再次检视,无碍了,才勾去名册的。 大燕的阉宦管理,规矩条文其实还是很严格。 第598章 但怎么说,到了裴玄素这个高度的太监——别说他这么高,就算朱郢房伍这样的掌队,也不过是走个形式罢了。 检查者也是司礼监的太监,谁会得罪自己头顶上那一拨权宦呢。 所以也就是来府里走一走,喝杯茶,请了安,而后就说检查完了,勾了名册就完了。 可现在的问题是,上一度的刷茬,裴玄素正在南下十六鹰扬府。 他忙得不可开交,也没人这么不长眼,提醒说裴督主没有刷茬。 大家都不以为意,负责刷茬的太监随便勾一笔,事后还去永城侯府讨了赏了。 但偏偏,现在张凤察觉不对。 明太子下令底下立即翻查这些事情,本来已经约定成俗的事情,很快就那个勾册子的太监拿下审翻,裴玄素去年并没有刷茬。 同时,有人直指裴玄素不是阉人。 这些直指,神熙女帝不理会也就没这回事了。 但刷茬漏了,按规矩是要补上的。 这一点,连神熙女帝都无话可说。 神熙女帝不禁皱了皱眉:“这个裴玄素,不会真的有问题吧?” 她一下子想起沈星和沈星的爹徐四,心里也不免有些嘀咕,神熙女帝不禁皱眉,若是真的,当真胆子够大! 梁恩嘶了一声:“不会吧?那裴督主得往哪儿养伤?伤好后还要检查过后领衣服,才能去报道入籍呢。” 梁恩自己是太监,这些细节他知道得多一点,所以他觉得不可能。 神熙女帝敲了敲御案,吩咐梁恩:“你马上去安排一下。” 不管裴玄素是还是不是,现在他都得不是! 为防万一,神熙女帝立即令梁恩去安排刷茬的人。 可明太子早就准备,最后前往永城侯府负责检查刷茬的四名司礼监太监。 一半是东宫的人;一半是太初宫的人。 然而裴玄素和沈星当天在这个流言流出的时候,两人是同时闻讯的。 两人脸色当场就变了! 第113章 齐国公府。 新的敕造金漆匾额替换了下来,府邸上下正振奋雀跃之际,那一则消息突兀抵至的。 照顾裴明恭的太监和侍女赶紧把他哄回去了。 刚刚入夜,气氛陡然骤变。 偌大的前厅内,刚挑起的灯火在灌进来的夜风中扑簌簌跳动,梁彻等人俱在座,各色鲜艳赐服原正看着上首的裴玄素在说话,闻言一愣,赶紧先看裴玄素脸色,见后者如常但愠怒,心中一定,霎时大怒:“岂有此理,简直欺人太甚!!” 重检刷茬,这是一个相当侮辱的行为。 如今的裴玄素已经不仅仅是个阉人,他晋爵齐国公,加封少师,少师是三孤,号掌佐天子,经邦弘化,有辅理朝纲之责。况且裴玄素党羽齐全,权势足够,随着这一加封顺利成章推至巅峰。 当朝第一权宦,大燕开国以来权宦不少,但从未有一人能集特权和正经朝堂身份于一身的,他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巅峰高度。 炙手可热,已经和寇承嗣张陵鉴秦钦等人并驾齐驱。 偏偏受限阉宦的身份。 说真的,检视刷茬这一件事,于如今权位的裴玄素而言,当真是一种侮辱了。 在场的基本都是阉人,被赤果果掀开阉人的创疤,主辱从死和那种感同身受,让人所有人的都出奇的愤怒了! 年轻些的如朱郢,气得眼睛的充血红了,当场从末座上匡当站起来,抄起了腰间那柄华丽制式的雁翎剑!恨不得立即杀去东宫,把那些人都给创死了。 在场梁彻等人所有人都群情激昂,恨怒到了极点。 上首裴玄素靠坐在檀木太师椅上,他的姿势始终唯有变化,神色沉沉:“都坐下来。” 他抬手按了按。 大家这才喘着粗气,慢慢先后坐回身后的椅子上。 风停了,烛火明亮,冰盆的沁凉之意充斥整个偌大的厅堂,裴玄素神色冰冷阴沉,一字一句:“早晚有一日,我会让谁也羞辱不了我们。” 大家心血上涌,霍地站起“啪”地重重单膝下回,厉声:“是,督主!” 裴玄素冷肃抬手,沉声:“好了,都起来。” “是!” …… 裴玄素勉强撑着,沉声如常,把接下来的事情都安排了一遍,众人纷纷领命而出。 最后,他招手让梁彻附耳过来,如此这般吩咐一番,梁彻神色顷刻凝重了下来,仔细听完,低声领命,掉头快步出去了。 这时候,所有在座的人都离开了正厅,除了另一侧主位上一直紧张但勉力保持平静的沈星,还有两人的近卫。 裴玄素蓦地站起来了。 沈星心领神会,她赶紧跟着站起,回头小声吩咐徐喜一声,让他去看看徐芳徐容,并好好休息一下,今晚就不用过来了。 徐芳徐容负伤,徐容伤势还不轻,沈星向来都是个心肠柔软的主子,很体恤他们,今夜她能蹭裴玄素的护卫,还有邓呈讳张合他们在,徐喜不疑有他,于是就去了。 裴玄素掉头快步往后面两人起居的正院走,沈星赶紧跟上。 哗啦啦一群人进了院子,一进房门,裴玄素脸色当场就变了。 “怎么办?现在咱们要做什么?” 沈星脸色也撑不住了,急得眼睛都红了,仓皇惊慌,急忙握住裴玄素的手。 第599章 现在怎么办? 只能够尽力准备,创造一些斡旋的条件了。 裴玄素面沉如水,顾不上废话,立即招手跟着冲进来同样脸色大变紧张到极致的冯维孙传廷邓呈讳三人,他心念急转,迅速吩咐下去。 幸好这个院子有地道,冯维三人冲出去,除去装点门面让外头看起来没有异常的护卫人手之外,其余人几乎全部点齐,跟着他们火速穿地道而出,去紧急换衣后去寻找安排人手。 安排和购置帐缦,各种装饰遮挡物石材,甚至床都换了,最重要是飞马去京郊寻他们的匠人,得赶在宵禁闭城门之前赶回来。 连夜动工,必须挖出一个房内的汤泉池子,把卧房明堂次间稍间五间大房全部打通,悬挂帐缦增设摆设,蒸汽微腾,尽可能加正常又遮挡视线的东西。 这些近卫,本来就是裴玄素再三筛选过后才放在身边当贴身侍卫的,这次又再筛了一遍,少数几个已经全部找借口打发出去了。 剩下的绝大部分,贾平他们立即意识到了什么,但俱没有异议,反而精神一振,他们意识到自己彻底进入裴玄素的腹心圈子位置了,都很激动,又紧张,急急跟着队长冯维三人从地道狂冲而出。 夜色已经黢黑了,府邸远处的蝉虫没有被粘走彻底,声嘶力竭一样嘶鸣着,在这样的夜晚让房内更显安静和和紧绷。 外面冯维贾平等人尽量放轻脚步急促穿过廊道,往地道所在的抱厦方向跑去的声音。 声音很轻,但裴玄素这人异常的耳聪目明,听得非常清晰。 沈星打开窗子望了一眼,又紧张关上,她回头看圆桌边的裴玄素,后者眸色沉沉神情紧绷凌然,而她的心跳急重得快要蹦出来一般。 两人对视了一眼,俱在对方眼里看到一种压抑的紧绷。 冯维等人的脚步声已经听不见了,万籁俱静,沈星很紧张走回圆桌边,站了一会儿,才想起坐下。 “明日的检查,必须到这房内。” 裴玄素深深呼吸一口气,种种剧烈的变故和起伏,在这巨政变倾轧即将发生的前夕,一波接着一波,几乎没有让人喘得过气。 但,也不算太让人意外。 要是风平浪静,才是不正常的。 这个检视刷茬,于今日的他而言,是侮辱,却也是最大的危机。 这样异常的紧绷的氛围之中,裴玄素还不可避免的想起了当初大理寺狱苦熬挣扎的凄凉惨痛和被拖进蚕房的过程种种屈辱。 他甚至一瞬间想到了梦中,真正去了势的那个人的种种传达给他的那种巨创阴沉感受。 这种种的情绪,以及巨大的危机之下,裴玄素有一种心脏都在狰狞战栗的感觉。 他深深吐纳几口气,把那些情绪都压下,脸色沉沉,他从怀中暗袋取出了那枚墨玉牌,捏在指间,哑声:“实在不行,唯有把这玩意扔出去!” 裴玄素一把握住沈星的手,因为他从沈星闪动的眼眸和面上神色中看到一种自责和后悔。 “我不后悔。” 他紧紧攥住沈星的手,哑声:“再来一回,我也会这么选择的。” 这一瞬,他想起梦中那个人,几乎半人半鬼,连男人的象征都没有了,他感觉自己没法承受也根本接受不了。 裴玄素一把将沈星抱在怀里,沈星一瞬间也想起了前生的他种种创病和和艰难,一刹也眼眶发热泪盈于睫,她脑袋埋在他怀里,竭力忍住,赶紧眨了眨眼睛,把溢出的泪水无声浸到他的衣襟上。 裴玄素单手扣住她的后脑勺,用力抚了几下。 他仰头,深吐出一口浊气,咬紧了后槽牙。 后悔是不后悔的。 但从未有一次危机如此简单直接又致命,一旦证实,罪犯欺君,将马上处死。 …… 检视刷茬的内府和司礼监官员和太监,第二天一大早就抵达齐国公府了。 看起来似乎普普通通的一队人,从皇城的内府和司礼监衙门而出,却聚焦几乎整个京畿的视线。 非常值得一说的是,这次除去各有两名负责的大太监带着随队的五六名小太监之外的,两宫还有内府的官员同来。 内府二十四衙门,基本负责都是管理内廷和宫籍的太监宫女档案的。阉宦掌事的居多,但同时也有吏部和礼部的官员兼任一些内府官职,负责监督的,这是太.祖朝留下的规矩。 到了神熙朝,神熙女帝废除了很多这方面的规矩,但她给了阉宦越来越多的权限,也想着留有一些监督的,于是有一部分就没有废。 但随着赵关山赵明诚裴玄素梁默笙等权宦辈出,在赵关山赵明诚时期,随着监察司女官的建制和完善,分去这个监督之权,那些兼职的礼部官员都一般就是偏挂名,基本不太管内府的事了。 但他们有权管吗?正经职权上来说是有的。 东宫来的是郑密,明太子的股肱心腹,这个留着八字胡非常慎敏观察能力也相当强的中年男人,昨夜就在内府值房睡着,一大早换上绯红的官袍,登车率队带人直奔齐国公府来了。 郑密那双三白眼又狠又厉,钢挫般盯着开启了车门的庭院深深齐国公府。 太初宫那边,神熙女帝立即安排了另一名内府官员,叫曹同恩,也是和裴玄素认识的,他和郑密官阶相仿,已经一路明争暗斗剑拔弩张到这里来了。 第600章 两位内府官员是负责监督的,而负责动手检查的则是四位五品大太监,他们专门负责掌册掌藉,包括检查刷茬的。昨天一日,司礼监的掌册司已经明争暗斗了好大一番人员变动了。 要说阉宦都是裴玄素的人了吗? 不全是。 别忘了还有个当年稍胜赵关山一筹的权宦梁默笙。 除了御马监之外,外面的宦营、东西提辖司等等在外的阉宦衙门都在裴玄素的执掌之中了。 内廷裴玄素的手也伸得很深。 不过内廷和二十四衙门到底名义上大部分还是是归司礼监管辖的,也就是梁默笙的管辖。 所以御马监和宫廷内部,裴玄素渗透不浅,但总体还是算梁默笙的势力范围。 这两年,裴玄素不断剔除梁默笙放到东西提辖司和宦营的人手,屡屡都非常精准。梁默笙暗中磨牙,但没办法,裴玄素手段太高眼光太犀利,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彻底收拢宦营。 现在的裴玄素,风头早已经压过梁默笙很多,超越对方成为当朝第一权宦了。 反正说了这么多,阉宦阵营也不是铁板一块的,明太子很早之前就渗透了内府阉宦宫人,现在提起来就能用! 神熙女帝就更不用说了。 正经名义上,连裴玄素都是她的人。 昨夜裴玄素一宿都没睡,他晚膳之前就拿到内府的官员名册,一看上面有郑密,他脸色当场就阴沉下来了。 果然,没多久讯报来了,定下的人果然是郑密。 另外还有两个大太监,一个叫董问舒,一个叫高兴旺,都是圆滑混得风生水起的精明人物,这次之前,没人知道他们早早就投向东宫了。 一看见这三人组合,裴玄素阴着脸把那张纸摔了! 裴玄素安排沈星换了个院子睡觉,去了裴明恭那边的厢房,但她辗转反侧,一夜都没睡着,次日天还未亮,她就爬起来,匆匆跑去正院卧房那边一看,整个房间已经大变样了。 偌大房间摆设奢华,红毯铺地,金玉摆设错落有致,非常有当朝权宦寝卧的奢菲模样。 分隔多用垂帷,夏日帷帘轻薄,窗一开在飞扬错落,左边尽头大稍间已经成了一个水滑石壁的汤泉浴池。不知从哪弄的池子原样挖起搬过来的石材,石制瑞兽趴在池边,张开嘴汩汩不断吐出温热的泉水,泉池八分满,超线自动流出去。 这汤泉其实是假的,家里这座府邸原来是个宗室伯府,汤泉眼是有的,但在东北角,不管裴玄素和沈星都没用过,临时引工程太多也会让院外知道,现在裴玄素也不排除府里可能会有别人的眼哨,这是不行的。 所以这是临时烧热水,直接从院子那头通过管道输送过来了——这一切等回头再补建上,一切等过了关再说。 汤泉是用隔扇墙隔开的,但可以全部拉开,这也是正常夫妻情趣之一,但只有门一开,整个房间的都会有溢出的蒸汽。 除去右边稍间的小书房——正常检视也不会去那边。 其余的这边,尽力布置成一种奢菲又多薄纱垂帷和淡淡蒸汽的多眼障样子。 一夜时间太短,最多只能做成这样了。 接下来,最关键的,还是要看能不能把那些人引到这边来检查。 …… 一大早,身穿绯红官服和石青云海纹品阶大太监的郑密董问舒等人就到了。 宫制的大车小车,后面跟着几个跟随出宫的禁军和一队小太监。 裴玄素一身深紫色升龙盘蟒过肩华丽的蟒袍赐服,近乎黑色的玄紫云锦在长明灯光和折射日光下华光流动,异常的奢菲摄人。 他垂眸用着早膳,管事太监章世虔就来禀:“主子,内府和掌册司的人到了。” 裴玄素银箸并未停下,他淡淡道:“让他们等着。” 他这样身份的人,让一行人晾在正厅等着,非常符合他的身份和不悦。 郑密和董问舒二人对视一眼,郑密轻哼一声,自行落座等着。 在这个偌大奢华的国公府邸厅堂,他们等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听见偏厅方向官靴落地的微动,郑密立即抬眼,艳丽俊美摄人威势又有几分阴柔、神色沉沉不悦的紫袍青年权宦自花厅方向的后房门缓步而入。 方才还在和太初宫那边的人唇枪舌剑的董问舒高兴旺都不禁闭上了嘴巴。 裴玄素的威慑感确实相当重的,被他冷电般的目光扫了一眼,都感觉浑身骨骼都为之一透。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裴玄素落座主位,底下监察小队全部站起,不管谁的人,先俯身见了一礼。 哪怕是郑密,官阶也比裴玄素要低。 但这一次危机从这行人踏入府门的一刻,就开始了! 高兴旺高太监一被叫起,就立即尖声道:“裴督主,小的也不废话了,每年一度,咱阉人人人都要的,落下就补上,裴督主请吧!” 高兴旺董问舒瞥了身后小太监一眼,又随意扫了扫,他们选择了侧边的偏厅,小太监们立即捧着册子和托盘等物要走过去了。 这怎么行?! 裴玄素身后的宦卫脸色一变,非常愤怒的样子,贾平厉声喝道:“竖子尔敢!羞辱我家督主,是不是找死?!” 这些个高门府邸的前院各个厅堂,全都是高阔大深的样子,两面全都隔扇墙,上面的窗户可以全部拉开,非常敞亮尽显高门威严。 第601章 但同时,因为要大要透亮,墙壁能打通的全部打通,偏厅和正厅相隔的也仅仅只是一个接天连地的有门多宝阁而已。 加上是夏日,窗纱非常之透薄,可以说站在外面廊下,是能隐约望见厅内情景的,哪怕已经全部掩上门窗。 对于裴玄素这样身份地位的高官权阉,这绝对是个羞辱,所以裴玄素昨夜才会连夜返回正院,下令紧急改建。 贾平等人勃然大怒,也有理可循。 太初宫这边来的官员曹同恩,和另外两个掌册司的大太监,张行珠、姜陶。 三人在裴玄素出现之后,也不禁抬目暗自打量了一番,毕竟现在流言一日满城风雨,当然他们知道这是东宫放出来,但这位裴少师究竟是真阉人还是假阉人呢? 其实两个大太监也和梁恩抱一样的观点,在不知道莲花海底下地道和狗洞的情况下,就很难认为有净身的空子去钻。 这一点他们也私下和曹同恩说过了。 曹同恩心里有底。 但怎么说呢,所谓无风不起浪,他们也还是有一些担心的。 但不管裴玄素是不是假阉人,神熙女帝已经下了死命令,裴玄素都必须“不是”! 他们是领了任务来的,不拘裴玄素那边说的是什么,他们都会绞尽脑汁全力在这边给斡旋。 闻言,当下张行珠眉头一皱:“郑大人,董掌册高掌册,这可不适合啊,我们掌册司检视归检视,可从来没有侮辱高阶大人们的规矩。” 这年头,身份上去以后,一切都会留有体面。 这不是潜规则,而是大燕律都如此,比如皇族处死,是不会采用斩首凌迟之类不留全尸的方式,最罪大恶极赐死,也就采用白绫或鸩酒。 两拨人马立即唇枪舌战一番,但终究太初宫的人这边有理有据。 董太监和高太监不得不闭嘴,那些小太监等了一会,最终走了回来。 郑密一直都没有怎么吭声,但那双锐利眼眸一直盯着上首镇定自如的裴玄素。 假如裴玄素真是假阉人,今天他是必要其死的! 就算昨夜临时切了,也不行!! 两人视线在半空交汇,俱凌厉一刹,裴玄素冷哼一声,杀机崭露,他霍地起身往后面而去。 郑密亦冷哼,“跟上去!” 他厉喝一声,当即率先紧随裴玄素往后方而去。 我倒要看看,你要往哪儿去! 哪里都一样!! 大小太监和宦卫泾渭分明,哗啦啦都急促跟了上去。 昨天一夜,贾平他们很多人直接跳下去跟着匠人力工一起连锄带挖的,锄头铲子和空间不够,很多人直接趴在边缘用手掏。 那个四尺深的偌大池子能一夜挖出来,当真是非常不容易。 很多人手指头都挖损挖破,为防露馅今天都不能到前面上值了,就躲在他们在正院的茶水房间里,屏息透过窗纱留意着院门那边。 骤然纷杂脚步声响起来,有边缘位置能望见院门的,深紫绯红石青衣摆一闪而过,一队大小太监和内府官员跟着他们督主快步进了院门。 所有人立即屏住了呼吸,紧张得都不敢动弹了,只竭力竖起耳朵听着。 跨进了这个院门,裴玄素这边的,不管明里暗里,所有知情者全部提起了心。 千钧一发,就在接下来的一刻! …… 一行人疾步进了正房,后面小太监队伍已经被冯维等宦卫转身拦下了,进房的除了裴玄素,还有郑密曹同恩及四名负责检查的大太监。 门房“匡当”阖上,室内比室外稍昏了几个度,但人的目力依然视物非常清楚,垂帷层层,橙红石青色的轻纱被一下带来的风扬起来,飘逸奢华。 裴玄素心里却已经怒发冲冠,他五感相当敏锐,这行人一进来房间,他就嗅到了催///情药物的甜香味道! 对方竟然用了药! 董和高两名大太监亲身携带的脂性香囊。 ——阉人没了那睾///丸,用这类的药物想要达到效果,用量至少是常人男女的几倍以上。 真难为郑密了,春天的药没有正宗的解药,就算提前服用了凉血疏解的药物也会受到一定的影响。 房内还有一人,是沈星,她刚刚沐浴而出,一身浅粉杏色的披帛襦裙。看样子,她是刚起床从浴房洗澡后出来,鬓发微湿,隔扇开门,一阵有些热的蒸汽自汩汩水声的汤泉浴房弥漫出来,淡淡溢开。 沈星惊讶:“怎么……是来这边吗?” 她声音微哑,脸色苍白,薄纱夏装外裙上衣之下,左臂还缠着绷带,显然是在水道受伤了,睡晚了才起的。 裴玄素立即迎上去,扶着她,轻声道:“没大事,稍候一会就好了。” 沈星一脸不悦,盯着郑密等人,少女冷声道:“真是无中生有,居心叵测!” 郑密一句废话都不说,一扫沈星,视线立即回转裴玄素身上,冷声:“裴少师,请罢!” 他冷冷道:“我有个弟弟,死在了弥州,拜裴少师所赐!” 所以,今天,于公于私,偿命来吧!! 郑密和张凤相熟,了解张凤的本事,也相信张凤的判断。这几天他亲自看过大量的阉人作样本,仔细观察也用手摸过,没有一个正常喉结的。哪怕接近成年才阉割,喉结也只有正常男性一半大小,他更加笃定。 第602章 今日裴玄素一身深紫色蟒袍赐服,排扣到颈脖,喉结半露,目视倒是偏小的,可郑密是明太子的心腹股肱之一,他见识过巧夺天工的易容,如明太子的左脸。 郑密快步逼近,董问舒高兴旺紧随其后,曹同恩、张行珠、姜陶也急步跟上去。 郑密冷冷:“且不要耽误了,裴少师!” 已经避无可避了! 裴玄素面上没有一丝的露怯和回避,他冷冷盯视这些人,冷笑,迅速开始解领口的排扣,“刷”一声把深紫色的冰丝云锦赐服衣襟给拉了下来,露出遒劲身姿和雪白的中衣。 因为裴玄素上前迎沈星,他们此刻正站在垂幔轻纱很多的内房,站在床沿前脚踏的前方的位置,汤泉薄烟轻轻溢出,风自气窗灌入,轻纱微动。 郑密一把掀开面前的轻纱,正要逼近上前,却被曹同恩伸手拦住了,“哎哎哎,郑大人,咱们是负责监督的,还是站在这里吧!” 上前检查不是他们的活,他们站着看就可以了,“陛下口谕,裴少师为国尽忠,必要给予体面。” 所以,除了规章制度内的动手的人,余者一个都不许动,监察官员就规矩站在几步外,眼看手勿动,给予裴玄素尊严和体面。 曹同恩也是正常男性,这时候他已经脸红气喘,烈性的药物让他明显晕眩和冲动了起来,曹同恩心里大骂,东宫这个狗东西! 但他用力甩了甩头,脸红脖子粗,一步上前,挡在郑密面前,又破口大骂:“谁带这些破烂玩意!” 他睃视,冲上去摸索一阵掏出董高两太监藏在袖口的香囊,打开窗户一把扔出去,飞速折返,继续站在郑密侧面,盯着随时拦截。他心里挺着急的,不时扫视己方的张行珠、姜陶两个大太监。 但到了这份上,张行珠姜陶也没有办法,是得脱掉按规矩看或者伸手触摸的。 香囊虽然被发现了扔掉了,但脂类药物的香味熏烤后非常浓郁,经久不去,非常顽固,通风后也依然能残留很久,非得做了那事才能纾解的。 郑密也不怕拖,裴玄素已经嗅进了一定量的药物,这药物是特制的,除了解药,提前服用过别的预防药物都不好使,假若裴玄素并非阉人,拖得时间愈长,他必定现出丑态,绝对撑不住的。 裴玄素抽开金镶玉腰带,摔在地上,他一面脱下深紫外袍,冷冷盯着董问舒和高兴旺两名掌册司的大太监,他冷冷哼笑:“你们最好想清楚了后果,但愿你们的主子能撑到最后胜利。” 否则,他可是太监的头儿,阉宦的老祖宗! 裴玄素这话说得冰冷含戾,那董高两名大太监不禁心中一顿,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坚持,狠戾得近乎狰狞的神色不变。 郑密一瞬不瞬,盯着轻纱飞舞后的长身而立宽衣解带的裴玄素。 可他们下了这个药物,不得不说,却也是个机会。 沈星正急得不行,他们原来商量了好些方案,但实际操作却发现是那样的难,这东宫的人带来这种烈性药物,却不得不说,裴玄素瞥过视线微微一扫她,沈星自己也想到了。 这个时候,她已经感受到了那种烈性的药物了,她身手远不及裴玄素,甚至已经起效了,脸蛋泛起红晕,她有些晕眩,呼吸灼热,心燥如火。 沈星当即跄踉两步,蹙眉用手捂住额头,往床上倒去,“……香囊是什么,东西?” 她软面条一般倒在床帐垂下的大床上,裴玄素一惊的样子,急忙去扶她,但站位问题,两人翻滚倒在大床上。 帐内还有一个人,这床甚至是翻板的,躲在床帐内龟息穿着和裴玄素一模一样的寝衣的高瘦年轻男子,正是韩勃。 韩勃身形和裴玄素最像的,脸上也带了浓妆,勉强弄得几分相似。他昨夜知情之后,破口大骂裴玄素,但心里却又觉得好,最后说,以后他们的孩子怎么也得分他一个让他当上义父,就急急忙忙去试妆去了。 昨晚一宿,多少人都没睡过。 就在裴玄素搂着沈星倒下床的一刻,董问舒高兴旺两名大太监急忙冲上去,张行珠、姜陶也赶紧跟着冲上。 郑密本来要厉喝一声,让裴玄素立即站起来的。 可他也是有身手的人,哪怕比韩勃裴玄素差些,但也是非常不错的,裴玄素接住沈星的一瞬,面上明显真情流露显出急色,手中的深紫赐服直接就落地了。 这边接近汤泉浴室门口,脚踏左侧通往浴室的门口的位置没有铺地毯,光露的黑金色的水磨砖石地面,那蟒袍刚好落在那里的。 夏日冰丝云锦非常之薄,然后郑密就听见很轻微的“叮”一声,玉质东西隔着衣料碰到水磨大金砖面的很轻微声音。 同时那外衣是襟口打开的,内里的明袋暗袋都可以看清楚,并无明显有梅花牌形状的东西。 但这一瞬,郑密霎时想到的是像沈星最开始那样把东西缝制进衣物夹缝。 这一瞬间,郑密心一动,几乎是马上,他整个人心脏狂跳得几乎要蹦出来了。 曹同恩呼吸紧促,已经快撑不住了,郑密闪电般伸手,无声在对方后颈往上几分接近脑干的位置,一提并用力一掐,曹同恩当即昏迷过去。 郑密将曹同恩放倒,所有人背对着他,这时候他已经顾不上裴玄素是不是真太监了,真的假的交给董问舒和高兴旺,他趁着这个机会,飞速冲到脚踏一边,俯身飞快摸索那边蟒袍还有金玉腰带,最后还真在腰带靠近边缘的位置,摸索到一个几瓣梅花轮廓的小东西。 第603章 郑密几乎马上,大喜过望,立刻抽出靴筒短匕,飞快动手割去。 取出墨玉牌,他也是有见识之人,映着光线飞快正反看了几眼,很快和裴玄素当初一样,发现了那个小坑的玄机,他抽出发簪一刺,果然一分为二,他刷地一看,应是真品。 而床上,裴玄素陷入蓬松的薄被之间,权贵人家用冰盆,夏被是薄薄羽棉的,床帐轻纱间,裴玄素闪电松手,往后一翻,拉起被子裹住全部的自己,韩勃闪电补位,搂住沈星。 董问舒和高兴旺急了,两人也渐渐感到药物影响,并且生怕迟则生变,一扑上来,立即不顾一切往“裴玄素”裆间要害之地重重一把摸下去。 摸了一个正着。 两人前后手,立马缰住,不可置信,被张行珠和姜陶一把掀到一边,张行珠姜陶两人也伸手摸了一把,登时放下了整颗心。 两人顺带往上望了眼,“裴玄素”半张侧脸,他们登时喜笑颜开。 “好了,好了,裴少师,小的们得罪了得罪了!” 张行珠和姜陶把董高二人拖起来,赶紧合拢帐子,“请少师大人先行更衣,额,”想起这该死药物,但还是先更衣吧,“先更衣,先更衣。” 四名大太监退到脚踏下,这时候董问舒和高兴旺没能拿住郑密百分百笃定说过的假阉人,心中不由生出两分咯登和怯来了,急忙抬眼看郑密。 但裴玄素为了脱身,抛出的可是真的墨玉牌,这时郑密心如飞箭,生怕裴玄素起来捡起衣服一穿就发现纰漏,他就没法带着墨玉牌离开齐国公府,很不得两肋生翅,马上就走。 裴玄素一撩床帐,他披上寝衣,脸上薄薄红晕和高兴旺等大太监一样,他脸上被侮辱的阴沉余怒,郑密已经把曹同旺摆成药物不支的样子,后者短暂昏迷,醒来,药物上行,躺在地上呻//吟蠕动起来。 裴玄素冷冷瞥了这群人一眼:“滚吧!” 他扬声喊了一声冯维:“把曹大人扶出去,安排大夫和人伺候,这两位掌册也是,都照顾好了。” 大床的床帐之内,沈星的轻吟低低的,张行珠和姜陶药物影响虽没那么厉害,但两人秒懂,笑呵呵抱拳恭维两句,赶紧出去了,不能耽误了裴少师和夫人。 一行六人,连走带扶,郑密佯装出不信恼怒之色,还要再检一遍,被裴玄素大怒和张姜两个大太监联手拒绝,最后也不甘出去了。 外面纷杂的人声,终于退去了。 韩勃从床帐里面窜出来,呼吸急促脸面也泛红,他飞快往后窗窜去了,“要死了要死了,这群王八蛋!” 妈的,他从来没有找过女人,这回他要怎么办? 裴玄素也顾不上韩勃了,他有常识,这类烈性药物已经行药起效,汤药已经来不及了。 他冷冷盯视窗纱外先后出了月亮门的郑密一行人,迅速收回目光,韩勃飞快窜走,裴玄素不再压制,白玉般的脸颊爆红,呼吸也紧促起来了。 他急忙撩起床帐。 两个人翻滚着搂在柔软的床榻上,浑身的都要烧起来一般。 第114章 于私人情感上,今天本来应该很高兴的。 虽歪打但正着,本来两人就商量好的,水道秘钥的事情完了之后他们就在一起了。 但药量实在太大了。 一阵阵浓烈甜香体感越来越馥郁,沈星身体素质和抵挡药性本来就比不上裴玄素,拖的时间一久,脑内一阵阵晕眩,身体痒意热意汹汹上冲,想要燃烧起来一般,而视野因为猛烈发作的药性翻腾甚至感觉呈现幻影旖旎般的四周一片隐隐模糊。 她的世界的,除了汹汹的感官感受,只有视野中心的这个男人。 轻纱飞扬,床帐垂逶如丝般的绸缎软化,堆砌了数床羽毛般蓬松馨香的丝滑软被,连那熏香都是菲靡的浓郁龙脑香,气窗的风灌进来,那华丽飘逸的垂挂像美人之乡一样飘扬翻搅了起来。 两人重重地倒在了橙杏朱红满目热烈色彩又华贵飘逸的床榻上,翻滚着,用力地缠吻在一起。 偏偏就是这种翻滚,让沈星更加晕眩,药性上行,她眼前模糊又清晰。偏今天裴玄素严阵以待,颜面上化的一个最貌似自然但最浓的妆容,危机当头两人先前没想过这一点,但却不约而同照着前生裴玄素那张艳丽又有几分阴柔的摄人面庞去化的。 这一刹那,裴玄素的脸就近在咫尺,简直仿佛前生的那个人重生一般! 一瞬之间,药力上行的晕眩,沈星恍惚间甚至分不清这是前世还是今生。 两人动作太大的,裴玄素的背重重撞在大床里侧的多宝阁上,上面的东西哗啦啦掉下,包括七八个大小匣子。 这地儿本来就是放下临睡使用和赏玩的东西。贾平先前不知,裴玄素和沈星刚赐婚同房之际,他给贴心准备了一些好东西,太监同房用的,冯维三人包括裴玄素当时也不好说什么,于是就一直由得它们留下来了。直到昨夜仓促准备,这小多宝阁空荡荡肯定不行的,于是贾平他们就把这些东西搁到这里来了。 如今匣子锦袋统统掉下来,里面的东西也哗啦啦翻了一床里边,一条条,一根根的,暖玉的冷玉的碧色墨色黄色白色什么都有。 沈星讨厌了这些东西一辈子,但再度见到,她连心尖都颤抖。 迷离中,感觉身上的衣物被人一件件扒下卸去,沈星恍惚间,她分不清前世今生,粗热喘着气,她下意识拿起“他”最常用的一根碧色的东西递给他。 第604章 这么一递,直接给裴玄素递破防了。 他浑身快爆炸了,但他对药物抵抗确实比沈星更强,沈星已经满面酡红眼神迷离,但他的脑子依然清醒得得很,他急促地急不迫待,两人已经坦/诚//相见了,他感觉热血上冲鼻血都快喷出来了,然后斜楞里突然递出一个碧绿色的东西来,那一瞬的错愕,脑子“轰”一声,然后他还听见沈星嘴里喃喃的,“裴玄素,裴玄素!” 他整个人都炸了! 那一瞬无名怒火,直冲天灵盖,席卷燃烧他整个人的理智,裴玄素简直怒不可遏。 一直以来,他谨守的净土,他唯一觉得独属于他的地方,给予他无数信念支撑和慰藉之处。 竟被那人强势染指!!! 简直被人在心口重重戳上一剑,那一刹的不可置信的和被背刺的怒不可遏。 药性伴随着上冲的怒焰,裴玄素眼睛都红了,他已经快憋不住了,他一把狠狠抢过那个东西,重重地砸在地上,“彭”一声!他用力到了极点,铺着厚厚的大红地毯,那碧玉竟然也被砸了一个粉身碎骨,崩裂的碎玉飞溅得满地都是,甚至反溅上床,溅在两人的身上和床上! 划过裴玄素的脸,留下细碎不见血的划痕,他一膝盖重重跪下去,碎玉锋利的碎面扎成血,一股尖锐疼痛直达他的心脏根蒂! 他恶狠狠扑上去,恨道:“别喊裴玄素!我不是裴玄素——” “我也不需要那个鬼东西!!” 让它去死—— 让“他”也去死,全部都去死!! 裴玄素重重覆压,双手紧紧握住她的脸,厉声:“你看看我是谁?!” 他拉着她的一只手沉下去,让她握住那独属于他的鲜活东西,看着因为变故有些勉强清醒沈星,他让她不错眼盯着他,这才重重沉下去。 他完全不理会那些碎玉,膝盖摩擦出了血,疼痛感让他越发疯狂起来。 疾风骤雨,席卷一切。 …… 这一天早上,沈星真真切切感觉到了两者的不同,那真的是完全不一样感觉,强烈的区别和感官刺激席卷她整个人和灵魂。 裴玄素顶着一张一摸一样的脸,他也真真切切成功了,让沈星彻彻底底感受到两个人的区别。 沈星可能再也无法将前世今生混淆,完全不一样的感受带来的截然不同的灵魂震撼。 只是可惜,裴玄素的心态已经回复不了从前了。 从她身上下来之后,已经是半上午了,室内馥郁甜香还有残留,但彻底纾解后的两人已经基本不受其影响了。 他跳下床,站了一会儿,胡乱套上白色绸裤,他在床前踱步了一会,冲到对面的窗边,“匡当”一声打开窗户,窗外哗啦啦下起了大雨,阴沉沉的天,带着水汽的潮风铺面而来,新鲜的空气让他脑子更加清醒,胸臆间的怒火也一拱一拱的,他快爆炸了。 裴玄素“匡当”一声甩上窗户,他赤脚冲回床边,两只铁钳般的大手紧紧握住沈星雪白的肩膀。 沈星刚刚拥被坐起来,两人面对面,近在迟尺,在这个半上午的微昏凌乱的室内,他们能清晰感受到对方呼吸的味道。 裴玄素恨声道:“我不是他!我不是他,我不是他!!” 他嘶喊出声,这一瞬剧烈的情绪翻涌,他几乎飙出了泪,眼眶一下子就发热的。 好吧,什么隐忍,什么理解什么体恤,统统都去死吧! 他忍不住了! “你那所谓的前生,我没经历过的东西,怎么就能安在我头上呢?!” “你觉得荒谬吗?” 他一声声,一句句,在质问她。 她一瞬错愕,又瞬间惊慌手足无措的眼神和表情,他视而不见! 裴玄素凭着自己的情绪一气儿说着:“我一直在体恤你,可你连我怎么想都不知道。” 说到这里,他终究是伤心,是委屈的。 “我爱你,很爱很爱,爱到恨不得马上就把我的心掏出来给了你。我反省了很多,也一直小心翼翼。” 裴玄素这一辈子,惊才绝艳聪明绝顶,他其实从小到大,都可以说从未这样反省过的。聪明人,举手无悔,而他的能力配得上他自尊心和自傲,他洞悉人和事,他只有进攻,要么嘲讽一笑不值一提,鲜少去反省或怀疑自己这件事究竟做得出对不对的。 唯独遇上沈星,他真的一再自省,担心自己这没做好,那没做好,认为自己年纪大是个男人,合该多理解多体恤她,他一点都不愿意伤害两人的感情。 “但我是个人,我也有伤心的时候。” 说着说着,他松开了手,站在床边,仰头,忍住眼眶热意,有蓦地低头狠狠地看着她的脸和露出惊慌急切的眼睛。 “他保护了你一辈子。” “我知道。” “我也能!” “我一直竭力在做!你知道吗?!” “你能不能看看我?!” 哗啦啦的大雨声,仿佛将这个偌大的房间分隔成一个小世界。这个男人挺直脊梁站着,他是个擎天巨柱的男人,强势而无声,只身入局搅动风云伺机而动,只是这一刻却有着外头人怎么也窥不见的克制和伤心。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越来越高,到最后仪态全无近乎歇斯底里一般的陡然哑声:“我爱你,我真的很爱很爱你。” 第605章 入骨入髓,倾尽一切。 “你知道吗?!我不想你透过我看他!!我不想做任何人的影子?!” 他说到最后,终究厉喝出声,声音由哑陡然拔高,一瞬间,眼前模糊一片。 裴玄素是个成年男人了,他很成熟,但终究情之一字,让他翻江倒海歇斯底里。 既然要说,那就一次性倒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是个心肠很硬的人,只要有人犯了他的逆鳞,现今的他,将其剥皮抽筋血腥凌迟而死并不是一句玩笑话。他能毫不犹豫下手、见血,采用各种狠厉的手段让对方毕生难忘,甚至后悔来这世上一遭也不过稀疏平常的事。 唯独对她,硬不起一点的心肠,他再厉喝,也动不了她一根手指头。 只自己撕心裂肺,眼眶潮热。 他真恨不得冲上去狠狠摇晃她的肩!把他想要的东西都给晃出来! 但他却又知道没用,晃是晃不出来的! 爱情是排他的,是容不得第三者的存在的,他实在无法忍气吞声把自己当成那个“他”。 他这一生获得太少,他心肺搅成一团,疼痛到了极致,他恨声道:“是不是我也得死一次!你心里才会留下一个彻头彻尾的我,真真正正给我一个完全属于我的位置和记忆!!” 沈星泪流满面,惊慌失措,她真的从来没有想过,“不,不是的,……” 但裴玄素情绪翻搅到了巅峰,他想他再也无法留在这个房间,他怕自己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话,胸臆梗得疼痛到快要炸裂,他几乎是厉喊出声,热泪盈眶。 再也待不下去,他蓦地转身,抄起衣物,直接甩门而出。 第115章 “裴玄素,不,二哥,二哥!” 沈星慌忙拥被下地,她泪盈于睫,惊慌失措,急忙追上去。 可房门的“匡当”一声摔上,他旋风一样快步沿着廊道已经疾步离去,很快走远。 沈星没穿衣服,她没法继续追。 哗哗的大雨声中,房内还残存着药物甜香和裴玄素方才的声嘶力竭仿佛还在,沈星趴着房门,她裹着被子,身体有些不适,但药力作用,她并无多少疼痛。 方才肌肤相触的那种感觉依然非常清晰,和裴玄素的厉声诘问及泛红眼眶一样。 她慢慢滑坐在地,捂着脸,哽咽痛哭。 她从来没想过,带给裴玄素这样的伤害。 因为一直都是他知道的,当初她和他说前世她喜欢的人就是他,想去弄清楚前生他是否爱她?他都是同意的,错愕但情绪并没有太多异常。 他也默认了前世今生都是他。 怎么会这样?! 沈星在裴玄素的诘问下她简直是惶然,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裴玄素的真实想法。 但刚才他激动压抑的情绪和通红一刹的眼眶,显然这个才是真的。 裴玄素觉得,他和前世的“他”不是一个人,并深恶痛绝。他为什么不能接受其实一想也明白了,也并不很难理解。 可他之前从未表现过,让她不知道他根本有那么厌恶和抗拒。 裴玄素很爱很疼她,她一直都知道,在两人欢好之后他竟突然爆发了,可见他心内的情绪是压抑到何等的地步,井喷而出。 沈星最开始是错愕,然后是混乱,紧接着惶然,她惊慌失措想解释,并很快就理解到原因了。 她插不上话,她急忙想追他,可是她没追上。 这一刻,所有情绪都转化为无边的自责,沈星是从来没有想过伤害他的。 她第一个念头,也就是此刻最强烈的念头,就是道歉。 她情绪翻搅,自责愧疚得无以复加。她惶然急切,想追上去用力道歉,检讨自己,祈求他的原谅。 沈星掩面哭了片刻,她急忙爬起起来,冲到内室挪到另一边的衣橱里,匆匆打开取了身衣服胡乱套上,头发梳了几下束上,她就拉开门冲出了房间,往裴玄素离开的方向追去。 邓呈讳张合他们不禁面面相觑,面露急忧,呼啦啦急忙跟上去。 只不过,现今的局势,暗潮剧变。 短时间内,沈星是没法找到空隙去道歉和祈求得到她的未婚夫的原谅了。 …… 积攒了多天的大暴雨,哗啦啦带着一种铺天盖地的磅礴气势泼洒,天地白濛濛生烟,偌大的水磨大青石廊道被全部溅湿一片。 裴玄素穿戴妥当后,沿着深深的檐屋和廊道往外走,横风很大,呼呼夹着雨水打在他的脸上身上,却未曾浇灭裴玄素刚刚井喷过沸腾奔腾的情绪。 他终于和她发生了真正的关系了,可因意外他却并未得到当初期待的那种喜悦甜蜜的情绪;而偏偏有些事情他本来以为自己会憋一辈子,让其默默湮灭消失的,却意外崩溃都吼出来了。 他声嘶力竭,一度激动得有了泪意,可之后的这一刻,种种情绪之下,却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痛快。 是的,压了这么久情绪,其实并没有消失。他只是用理智说服了自己,可不代表他不难受不难熬。本以为自己都可以默默承受住,可他终究不是那等善于隐忍的人! 决堤汹涌,一泄千里,可他却发现自己一点都不后悔! 两种意料之外的情绪,前情后事,那些难受委屈伤心的也随着爆发此刻都在他胸臆间翻滚着。 第606章 可他却涩然中又有一种井喷般痛畅! 他果然是个不能忍的。 裴玄素深深吸了口气,他脊梁笔挺,猎猎风中挡雨的描金黑披风在翻滚涌动,他抿紧了薄唇,此刻风中雨中,他有些哽咽,昂起头来,有些恶狠狠地盯着前方,滋味情绪难以表述。 他快步往前走着。 后头冯维孙传廷贾平等近卫紧随其后,一行人呼啦啦疾速往前院而去,他们站得近的也听见到了房内隐隐的争执声,此刻不由面面相觑。 不过一抵达前院,冯维他们很快就从这种情绪抽离出来了。 …… 裴玄素一抵达前院,梁彻已经稍等了有片刻了。 裴玄素推门进了大书房,梁彻紧随其后,后者立即反手掩上房间,并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青色荷包,倒出来是两枚和墨玉牌钥匙孔大小轮廓都完全吻合的黑铜色做旧铜制“兵符和秘钥”。 这是昨夜连夜打的。 昨晚梁彻领的正是这个任务,他私下去找了他们在西郊关村据点的铜匠,连夜监工打造了这两枚铜制梅花牌,匆匆处理一下后续事实,他火速折返齐国公府。 神熙女帝那里如此这般承诺完,神熙女帝还要求拿住霍少成后让裴玄素私持兵符秘钥,等待她下令重新抛出的想法。 裴玄素至少也得在这里有个交代。 就算不欲再多做文章,但他至少需要一个道具走过场。 顾敏衡也回来了,他奉命尝试去重新截获这个枚墨玉牌的,但结果由于不能弄出大动静让外人察觉端倪,那边郑密迅速启动了最高级别的拦截和护送,顾敏衡进门后,愧疚低头:“督主,没能截回。” 裴玄素点点头,并没说什么。 他心知重新截回可能性不大,故才提前发话让梁彻去连夜赶至了手上的那两枚。 裴玄素站立在偌大书房的中央位置,暴雨风声,烛山长明烛在噗噗闪动着,他眉宇凌厉,垂眸地盯着一眼手中的那两枚做旧的梅花铜牌,直接揣入怀中。 梁彻这还是第一次亲手去做这样罪犯欺君的事情,心里不由一阵燥热的紧张——过往老督主赵关山从来不允许他们这样做的,他们虽是阉宦鹰犬,看起来乖张肆意,但私下其实极度遵守内里的潜规明章的。 裴玄素行事作风和赵关山大相迳庭,大开大合,凌然而摄人,和赵关山的低调忠诚是两个极端。 可赵关山死,是被皇帝赐死的! 眼前的年轻男子犹如擎天巨柱,深紫蟒袍黑金披风,宝剑出鞘般的凌厉锐利。 这样的欺君的事情,第一次做,梁彻心脏怦怦狂跳紧张得不行,可他们的督主却岿然不动,裴玄素翻手云覆手雨和私下掌控多方的手段能在,在这样奔腾的局势,让人心血上涌,继而生出一种高度能力不同的仰望折服,梁彻紧张之余,又有一种无名激动,衍生出一种一往无前的无畏决然。 裴玄素已经把铜牌收好了,他立即下令:“吩咐替身,换装,从侧门出去。” 至于他们的真身。 “马上换衣服,我们从地道出去,去北城。” 何舟传来密信,霍少成已经到手了。 辗转了大半个东都,又从城里到城外,耗费了许多的心血,何舟终于私下抢先擒住了这个霍少成,并于昨夜成功把霍少成手中的那西路进军预演图和整个大的水道外观总图都拿到手了。 一行人快速换了便衣,回到大书房结队往地道方向快步而去,裴玄素一身玄黑薄绸武士服,银簪束发,梁彻顾敏衡等人也是各色的便服装束。 梁彻边往前走,边把另一件事禀了:“先前咱们的人来信,说寇承嗣确实不在绣水一带的眷乡那边。后续消息,寇承嗣似乎回东都了。” “是的。” 孙传廷负责整理明暗讯报,不过昨晚下半夜和今早情况特殊,非必须马上处理的情报裴玄素都没空看,孙传廷都还没找到机会呈上整理好的讯报,闻言马上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油纸封,里面满满都是新整理好的信报。 于寇承嗣相关的放在最上面,孙传廷说:“宫里咱们的线人传来消息,寇承嗣在宫里,在太初宫。” 太初宫和两仪宫一样,前者不但是神熙女帝的中轴召开朝会以及理政起居中枢宫殿,还是西皇宫的统称,神熙女帝登基后的皇城统称——两仪宫算东皇宫。 孙传廷说得这个太初宫,指的是整个西皇宫。 “是金吾卫指挥使戴敦元带着他悄悄进了皇城的,两人私下领着心腹,好像在丈量什么,涉及范围很广,从北外宫门一直延伸到太初殿。另外,寇承嗣也去先农坛了,也是类似的丈量动作。” 先农坛和天地坛一样,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帝皇祭祀场所,是帝皇祭祀山川、神农等诸身的祭祀台,非常非常重要的,如今可是农耕为国之重本,每到岁末和正月岁首,只要皇帝不是病得起不了身,都得亲祭。 裴玄素目若冷电,一目十行,刷刷飞快看过这一叠的信报,最后他视线在第一张寇承嗣密报上顿了顿,把一叠信报递回给孙传廷。 他眸色幽暗,但暂时没表露什么,机关门已经打开,裴玄素率先往下而去。 梁彻孙传廷等人当即紧随其后。 …… 一行人疾速穿过地道,化整为零,掩住行踪,以最快速度抵达了裴玄素在北城新安设的据点同福客栈。 第607章 客栈店家起居的小院内,何舟等待已久,一见裴玄素至,孙传廷等近卫立即四散开守住房舍内外。 何舟立即快步冲过来,有些激动“啪”一声单膝下跪,手持两个一直随身亲自守着的褐色长条木匣:“督主!何舟幸不辱命!” “霍少成在里面。” 他回头望了眼里头的小房间,霍少成在里面捆着。不过他已经初审过了,目前己方很多事情已经不需要霍少成招供了,霍少成最大的价值应就这两图。 这个何舟已经在密报上禀过了。 裴玄素知道,因此他只是抬眸瞥一眼小房间的蓝色棉帘,随即移开视线,手上同时接过了何舟呈上的两个长条匣子。 何舟仰头,情绪难掩激动,他浓眉大眼,生得在梁彻等一众人中,其实是很英俊的,算是东西提辖司仅此于裴玄素之下的第二俊美的人。 只可惜的是,本应如蒋无涯一般硬朗的英俊长相,却因为幼年去势添上了很多阴柔,皮肤他刻意晒黑,但也总是偏白和细滑的女气。 何舟本是武将独子,也是一段伤心往事。 说来,东西提辖司这么多人,各有各的不幸,其中何舟境遇和裴玄素是最相类的。 并且年龄方面也更惨,因为他没入宫籍时还不满十岁。 这一次何舟佯装重伤,私下带人潜回东都,当真是竭尽全力,才最终险险抢先拿下霍少成。 另外他还放了一个“霍少成”出去,好让明面上的张韶年继续率人追捕,还没停。 裴玄素拍了拍何舟肩膀,一手扶起他:“做得好!” 何舟起身,裴玄素又道:“昌州传回的消息,你父母祖母和叔伯兄弟姐妹都已经安葬好了,选的是有山有水的向阳风水之地。有朝一日,会迁回来的。” 裴玄素回头看陈英顺梁彻等人,“你们也是。” 安葬的消息,跟在裴玄素身边的梁彻顾敏衡等人都早些已经知道了。 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亲眷,不过死的多生的少。 死去的暂时迁葬,很少量还活着的裴玄素也安排好了,和孙传廷邓呈讳他们的家小一样,都安置在南方。 都跟着裴玄素的父母和赵关山张夫人等一并登船南迁暂葬了。 就何舟和陈英顺还不知道。 陈英顺还好,何舟不禁红了眼眶,一刹情绪翻涌,他硬压着,铿声道:“是!” 陈英顺和赵青明面上是去抓捕“霍少成”实际引开新平县视线的,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昨夜赵青快马回玉山行宫去了,留下的几名女官心腹则跟着陈英顺赶回了齐国公府。 不过陈英顺跟着私下出来了。 裴玄素也不废话,他一边说一边转身迅步,房内已经放了一张两张大方桌拼起来的长案,何舟昨晚看图用的,但他看不大懂水道外观图,正惊疑不定,一边走一边小声禀道:“督主,那个外观图有点奇怪,竟是四格的,其中两个还分别标注了不一样的地名地址,这……” 难道水道竟有四个吗? 何舟简直不敢相信,他昨夜连夜亲写的密报,甚至都不敢用明语,用的全部都是暗号,表示图示有异,然后填了一个四的暗标。 裴玄素一听,却心头敞亮,因为他先前就已经猜测判断过,这水道应该不止一条。 “四条么?” 裴玄素迅速摊开两幅图,非常大的两幅羊皮地图,和机械图一样的精细质厚,一眼望下去,这个水道外观图的字迹和绘图笔触应就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的。 只见偌大的黄灰白色羊皮舆图上,分开左右两个区域,左边是外观山水建筑的外貌图,又一共分四格,并且标注了“壹贰三肆”;右边区域也分“壹贰三肆”四格,但那是和机械图一样的繁复机括设计蓝黑线图,唯一就是绘画的机括和那机械图上的水道有些不一样,是类似一个机械厚板做底,然后在其上伸出若干条类似爪子一样的的偏细长的方形管道样式的东西。 有的两三个爪子方管,有的五六个,甚至左下角的“肆”足足有九个“爪子”——这些爪子都是空心管道,但到了这里,没见有水轮之类的机械了。 裴玄素看一眼就明白了:“这是水道出口的示意图。” 机械图上,水道到水闸头就没有了,正好缺了水道出口。而只见眼前的水道出口示意图上,除了延伸出多个水道出口之外,每一个格子内,那些方形管道出水口之外,还另有一条与众不同的细细的线管,通往左或右——这里应该是填进秘钥的地方,秘钥会顺着条线管一路滑入水闸头,继而启动整个水闸的! ——这大约是太.祖皇帝的防备,水道出口设计繁复精妙,并和机械图一分为二,没有都放在蔺家手里。 韩勃也匆匆赶到了,他药性发作没裴玄素和沈星快,最后是急忙去找老刘,连续给放了几次血和服用了汤药。这会还没全消,但控制住了。他脸面颈脖还有种充血的红,身上热血腾腾的,不过能运功压制住药性了。 这个据点房间内,一时肃然无声,大家都睁大眼睛巡睃着,韩勃飞快看了一阵子:“这么说来,水道是有四条咯。” 这个裴玄素和他说过怀疑,他知道,因此接受得最快。 外观总图的左边区域,只见最上面的两个格子的“壹”和“贰”绘画的都是山川河水的地形,并且明确的地址介绍,一个是“靖岭:即工部第一次备选帝陵之址,其中落选之靖岭址”——即现今已经将要完工的靖陵;另一个则绘画着有些陈旧红墙金瓦,标注“前朝旧宫”——即现今的西皇宫太初宫。 第608章 太祖皇帝深知神熙女帝性烈如火,不会和他共陵,也不会在两仪宫理政。她若摄朝掌政,必会修葺前朝旧宫,转移政治中枢。 壹和贰的外观图,还是绘画得非常清晰的,有显眼的地形和建筑特征,让人能看出是靖陵一带及现今的太初宫。 至于三和肆,就模糊一些了,也没有标注地名,只在格子里绘画了一些宫殿建筑群,但看着都是比较常见的,并未太多特殊。 只不过,裴玄素已经知道第三个是哪里了,“三是先农坛。”因为寇承嗣丈量的那则密报已经告诉他们了。 知道答案后,这么细细一看,也感觉有些相类。 想到寇承嗣,裴玄素不禁讥诮冷笑一声,即讥诮含章殿女帝的,也讥诮寇承嗣的。 寇承嗣弄了这么久,显然是知道太初宫和先农坛的。 但神熙女帝并未让他知晓。 果然还是姓寇的才最值得信任啊。 不过这寇承嗣的做法,却让裴玄素有些嘲讽,隐身就隐身,潜行就潜行,偏寇承嗣为了达成目的,他明面上的勘察水道所在位置的假工作却直接迁移了几个村,弄出很大动静以充作掩饰。京畿之内,几个村被驱逐离开祖地哭天喊地,已经被言官参了多本了。 裴玄素不禁冷笑了,寇承嗣大约想着,也就几个村罢了,和弥州大火相比小巫见大巫,他已经收敛注意,这不是再犯。非常之时,他必须弄大动作遮掩自己,非常行事。 道理是这个道理。 但寇承嗣也不想想,这里可是京畿首善之地,和弥州不一样,一根头发丝的事都很容易被人放大,满朝文武眼皮子底下看得真切,都不带看折子去了解的。 这蛮横迁民,哭爹喊娘,人数是不多,却明明白白把他根本没把老百姓放在心上的事实摆得真真切切。 这对一个皇位继承人而言,影响同样微妙。 裴玄素都不禁有几分替神熙女帝无语,真的是关键地方掉链子,怎么教都点不明。 不过这是好事,寇承嗣这样,不是更有利于他谋求太初宫的一半势力吗? 何舟问:“督主,您说,这最后的肆,会是什么地方?” 但说着,他不禁和在场的顾敏衡梁彻韩勃对视了一眼。 而陈英顺年纪最长也老练,他已经隐有所觉了。 何舟看过韩勃顾敏衡在,最后和陈英顺对视,两人在彼此眼里都看到相同的东西,立即转头望向最中央的裴玄素。 裴玄素吐出四个字:“玉山行宫。” 他目如鹰隼,扫视左边这四个格子图,他端详不过片刻,很快就发现了端倪。第四个格子图的红墙金瓦宫殿群相较其他而言,是微微向上修筑的。 ——玉山行宫的宫殿群依山而建,那么恰巧也是向上修筑的。 而如今神熙女帝长驻玉山行宫。 现在看来,当初神熙女帝龙江遇刺重伤,很可能是明太子的一箭三雕的第三雕!神熙女帝都这个年纪了,重伤之后必然大损元气,之后殚精竭虑,不得不修葺行宫作晚年休养之地,几乎是必然的事! 在裴玄素处得到肯定的答案,诸人一时之间,都不禁有种动魄惊心之感。 裴玄素已经迅速转过目光,细细看了一下右边区域那四些复杂到极点的树根般的水道出口。 之后,他又打开另外一张图。 另外一张图,即是西路进军的预演图——也就是太.祖皇帝驾崩前,已经安排打通好西军进军通道。观图,沿途官员、卫所以及钞关、船只、车马等等一应阻碍都全部安排妥当,足可以让西军以最快速度急行军畅通无阻直抵京畿。 这大小行军路径,概括来说,分了三大条。 只是一看这行军预演图,裴玄素眉心不禁一蹙。 …… 裴玄素带着陈英顺几人,已经把两幅图都仔细看过一遍了。 自从说过玉山行宫之后,裴玄素一直一言不发。 外面的茶沏过来了,孙传廷亲自进来送的,梁彻忙起身和孙传廷一起帮着摆茶,连心腹都没让进来。 陈英顺这人心细,他还出去走了一圈,再次确定没有问题之后,才快速折返,他拉一把椅子坐下来。 裴玄素倚在靠背椅上,微眯一双丹凤目沉思,这时候他他已经一丝在沈星面前的柔情和恼怒都不见,整个人沉沉又凌厉,无声而坐,气势森沉。 韩勃问:“哥,我们现在要怎么办?这两个图和霍少成,咱们要上呈吗?” 何舟低声道:“不能吧,那个进军预演总图。这一次,咱们前几天已经把六门阀中大半将领的名单都交上去了。剩下的肯定不能再失,否则将来万一……太被动了。” 当初弥州的时候,何舟被留在西南二道代表裴玄素去处理六门阀好些事情。他经手开,后续裴玄素有些事情也让他去处理的,所以他知道裴玄素在西线军的部署得比其他人要多一点。 裴玄素坐直,他招手,让陈英顺等人坐近一些。 他第一次明着说:“咱们想要有活路,将来大变,咱们得占如今太初宫一半势力。我的目标是,除寇氏外的所有。” 除了韩勃外,陈英顺梁彻他们不禁惊诧,不是惊诧这个目的,而是该怎么达到啊? 这可能吗? 有种天方夜谭不可思议的感觉。 第609章 裴玄素很低声地,把九皇子相关和他们简单说了一遍,并道:“汝等,不得再宣之于口。”谁也不行,张韶年等人他以后有机会了再说。 但为谨慎计,在场听过之后,紧闭嘴巴。 “是!” 陈英顺他们震惊,立即肃容应了一声,之后不禁紧张互相对视一眼,神色中激动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 这么着,他们还真的有可能挣除一条活路的! 裴玄素凝眉,神色有一种窥视刀锋的屏息严阵以待,他慢慢道:“何舟说得不错,按照现有的条件,原则上,这两张总图我不该上呈,最起码不能全部上呈。” 这种紧张的氛围,韩勃急道:“那还等什么,得赶紧让星妹妹做一份。” 不然要来不及了。 裴玄素方才的铜牌已经给孙传廷递出去,给张韶年。接下来的自导自演肯定比不能拉很长的时间线,为防夜长梦多,得速战速决的。 这墨玉牌留着就是为了换取利益,为了隐匿假阉人抛出去,消除这个隐患,也不能说不值。 裴玄素是如此认为的。 但值归值,后续也带来了不少大小麻烦。 明太子因为种种顾忌,他不会出面喝破这个铜玉牌是假的,但他必定也不会配合裴玄素,这会给他们带来不少得小心处理烦扰。 这也是韩勃这么说的原因,既然不给上去,那就赶紧做一份假的备用。哪份留?哪份上呈?或者全部都不上呈,得赶紧做出决定,然后沈星和他们这边的匠人一起,赶快把备用的假图做出来,到时要怎么上呈,该和“铜秘钥兵符”的到手同步进行的。 这种精密大图,韩勃虽然不会,但也知道造假得很耗费时间心力。 韩勃想想心里就着急,赶紧冲出去,附耳吩咐韩含和韩束两句,后者立即点头,一脸沉凝冲出了小院大门,匆匆往地道入口赶回去了! …… 然就在同一天。 有一张网,无声无息张开了。 圣山海,皇太子寝殿内书房。 雨后初霁,太阳短暂重新露头,湖水暴涨水面波纹粼粼,檀木大书案侧畔的朱红槛窗大开。 明太子正倚靠在太师椅背上,映着雨后的一点阳光,他单手拿着梅花墨玉牌举起,正抬目端详。 ——已经再三核对过,这确实是兵符和秘钥不假。 终于到手了! 内书房方才人进人出,明太子才刚刚主持了议事,一切都是已经吩咐下去——兵符秘钥到手,最后的筹备立即就开始了! 昨晚安排好了一切,明太子缓了片刻,便命人把董问舒和高兴旺两个掌册司的大太监叫进来了——就是今早和郑密一起去齐国宫府检验刷茬的那两个。 董问舒和高兴旺仔细整理了领口袖口,有点战兢和阿谀,忙进入跪下见礼。 两人进来的时候,虞清却刚刚把东都内的密报送进来,正是与真霍少成相关的。陈英顺赵青这里的假裴玄素一被识破,明太子包括具体负责抢捕的张隆陈琦,立马就意识到霍少成不在自己正在搜的这一块,这必然是假的。 明太子稍稍思忖,立即下令在东都内外巡睃。而张韶年那边怎么也会有些异常动静,于是费了点时间,最终被锁定位置,张隆和陈琦立即率人赶过去了。 然而刚刚获得消息,疑似出现了一个“铜制的梅花牌兵符秘钥”。 明太子这人聪明绝顶,稍一思忖大致明白,他不禁气笑了:“这个裴玄素,还真的胆大包天!” 敢弄一个假的兵符秘钥出来糊弄神熙女帝。 不过确实,他不能出面揭破。 明太子翻过密报,随手掷下,他垂眸细看手上的分开了两枚的兵符和秘钥。 他淡淡问:“裴玄素真的是太监?” 这是问董问舒和高兴旺。 董和高两名大太监忙禀道:“虽未去下衣,但奴婢二人亲手触碰,不会有假的。”两人也是见惯这些事,有没有,一摸就知道。 “裴少师确实是阉人。” 听到这里,明太子表情敛了,他孤注一掷,落子从不言悔,但这一霎难免心里涌起一种极度复杂的情绪,脑海有画面一闪,当初那个和他彻夜笑谈惊才绝艳的绝美少年状元。 明太子淡淡道:“那看来,他确实是个不幸运的。” 碰上了他这个坏人,能幸运吗?肯定是不幸运的。 当然,明太子既然做了,他也不说后悔即是了。 明太子话语淡淡,不无自讽。 虞清郑安听得难受,急忙劝:“殿下,……” 明太子不等两人继续说,抬手止住,他挥手让董太监和高太监下去领赏,末了蓦地起身:“不必废话,本宫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如庚过来。虞清,立即传信西线,让汪复光等人做好准备。裴玄素那边,两图和霍少成该马上就要到手了,让汪复光他们都稳住不动。” 些许情绪,转瞬被悉数压下,明太子的神色重新变凛冽,隐隐杀机崭露。 走到今时今日,挡在他的面前的人,他都必须将其铲除! 张隆和陈琦是率人往北城去了,然而此一时彼一时,明太子兵符秘钥已经到手,最后的准备已经在进行当中了,他已经不需要抢夺霍少成了。 张隆和陈琦领奉的密令,表面积极,实际不会真的和裴玄素的人抢夺霍少成。 第610章 如无意外,霍少成和两图很快会落入裴玄素之手。 甚至以裴玄素的能耐,很可能张韶年都是幌子,这霍少成和两图都已经落入裴玄素之手了。 完全用不着明太子去松手。 明太子吩咐:“去把备用图取出来。” 虞清飞快跑去打开最大的暗格,在里头取出两个长长的羊皮卷图,抽去蓝布防尘罩,将两者分别在大书房和另一张大案摊开。 这两张图,赫然和裴玄素今日刚刚到手的两幅总图真品有足足九成多的相似。 除去一些机械细节,和一些没多大作用的花草树木,几乎可以说一摸一样。 ——当年设计和监建这四条复杂的大型水道水闸的大家侯景罡的弟弟侯颖,他当年是跟在其兄身边打过下手的,但其兄再三思忖,中后期找个借口,将弟弟打发会老家了,所以最后侯颖和侯景罡的幼子侯宰峰都保住了性命。 这叔侄两人如今都在明太子手下效命,分解水闸头就是两人领头做的图解。 所以侯颖当年其实是见过机械图和外观总图的,只是因为他天分有限,而机械图太复杂了,他本来就没明白透,多年后你让他默写复制,他根本没法做到。 ——水闸头太重要了,明太子也不能冒任何损毁的险,所以必须得到机械图。 再到这个外观总图,比起繁复到让人眼晕的机械图,前者那可就容易太多了,甚至侯颖都不需要出手,他只需要按印象描述,自有能工画匠把左侧四格那包括靖岭在内的“壹贰三肆”幅景观图给画好了。 而右侧区域对应的四幅水道出口图,省略掉推密钥的线管,其他是侯颖亲自画的,除了很少量的机械细节,按记忆复原一摸一样。 两张总图做旧工作,是罗三多经手的,天衣无缝。 回到了圣山海东宫的寝殿内书房。 看完了外观总图,还有另外一张大桌摊开的则是西路进军预演图备份。 这个就更容易了,进军图底图就是大燕疆域图。明太子当年在章怀太子处拿住的有一名太.祖皇帝留给章怀太子的心腹,这人倒没参与水道水闸计划,却负责了大部分西路进军的预演前期准备工作。多年下来,对方陆陆续续吐口,明太子已经把西路进军了的这三条总路径布置知悉了□□成。 只是在疆域图上标注红蓝箭头,还有一些红点蓝点,各个人名及当时官职,这个太容易了,明太子若想做,他自己就能完成备份图。 所以明太手上的这两张备份图,几乎和霍少成手里的、也就是裴玄素刚刚得到,几乎一摸一样。 这就是明太子给裴玄素设下的一个致命陷阱! 明太子一身浅碧的龙纹素色皇太子常服,玉簪束发,所有情绪俱已收敛,弱不胜衣,神色却异常的凌厉摄人,带着一种沉沉如刀锋般的杀意。 “那两张总图,裴玄素得手后,必然不会全部上呈我那母皇。” 裴玄素的狼子不臣之心,如今在东宫的视野中,已经是秃子上的虱子,只要不瞎的都知道。 当初一获得霍少成出现的消息,一个计划油然而生! 实话说,没有裴玄素这人,明太子绝不会这么仓促麻烦,他暗中筹谋的计划也根本没有这么多的惊险。 裴玄素这人太厉害,太强悍,他能制造的变数实在太多,实话说,明太子真的很忌惮。 那些旧年复杂情绪一闪即逝,明太子对裴玄素的防御和猎杀之意提升至顶峰! 先前只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事,不欲莽动。 可现在,他必须在政变兵谏伊始之前,把裴玄素彻底解决掉。 明太子垂眸看着那张西路预演进军图,其实这个也是不久的将来之后真正的明太子下令西路进军兵谏的路径——这么些年,明太子早早根据太祖皇帝的部署,去打通去收买和完成各种突破了。 但上述的这个真正路径,却其实和明太子目前正在明面上和神熙女帝逗斗得火花四溅的区域,其实是有些偏移的,偏移了大概三分一。 神熙女帝在紧急调整替换和争取部分本来非太初宫的官吏将属,明太子则在全力阻止,两宫激烈的动作,前面说过,这是明太子和神熙女帝的另一个战场。。 ——也就是说,神熙女帝打漏了有将近三分之一的区域。 而那么凑巧的,其实也不是凑巧,裴玄素非常眼光独到,这被打漏掉的三分之一区域里,有几名重要将领暗地里其实分别是杜阳卢氏、东安华氏、什泉高氏的人。这三个门阀对裴玄素忠诚度最高,也就是说,这几名将领是裴玄素的人。 明太子提起朱砂笔,在这几名门阀将领的名字下,都点了一点。 恰恰好,这几名门阀将领都是非常重要的中心枢纽上。 这是明太子必要除去的。 并且对于明太子而言,除掉裴玄素比这几名将领重要太多了! 明太子淡淡道:“这次捅出六门阀,虽侥幸让裴玄素避过去了,但也是好事。” 因为裴玄素没法私下把着六个门阀及其麾下的西线将领官吏当他暗中的筹码了! 挑明后,神熙女帝虽然姑且相信了裴玄素,但她必然会根据裴玄素的上呈门阀将领名单,进行一系列钳制及暗中防御的。 所以裴玄素还想要在此做些什么动作,就变得掣肘,很不方便了。 第611章 并且,裴玄素虽然险险过关,但他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了! 此次过后,含章殿必不会容他! 想必裴玄素也清楚得很。 所以,一得到西路进军预演图之后,上面的五名关键位置的门阀将领就变得极其重要的了! 裴玄素百分之百不可能把进军预演图上呈神熙女帝,把这几名将领曝光在神熙女帝视线里,不就是让神熙女帝把他们给替换掉吗? 于裴玄素而言,这个愚蠢行为当然不行的。 明太子打开书案上的一个梨木大匣,他从一叠子新密报上面,取出一张用普通宣纸写的长长名单。 如果裴玄素在这里,可能他第一眼他都会很吃惊,因为明太子手上拿着的,正是他日前上呈给神熙女帝的六门阀在西线的将领士官名单,大大小小,足足有百余人。 一个都没有错漏。 显然这是一个暗中传递出来的抄默件。 明太子的新线人在神熙女帝那边的位置很深入,明太子也知道对方是想骑墙,但明太子亲自明确提出的要求,对方迟疑过后,最后也想了办法,把这份名单默抄出来了。 明太子拿了名单之后,和备份的西路进军路径预演图一对照,他不禁勾唇。 名单上,果然没有进军图上那五名一下子变得重要且关键的门阀将领在上面。 显然裴玄素下令,卢凯之等人仓促抹去痕迹。裴玄素给出一大半人名单,但他显然会挑出一小半他认为最重要的留下,隐匿不呈。 这五名将领就在隐匿下来的一小半人之中。 而裴玄素的判断能力简直惊人,他就连神熙女帝打漏的这三分一的区域,他都很好的把握住了这五名将领都在重要位置上。 两幅总图到手,谜底揭晓,这五名将领自然而然也就成了裴玄素无论如何都要保住的筹码。 “所以这两张图,裴玄素是没法上呈的。他至少得隐匿下来一张,甚至两张。” 明太子淡淡勾唇:“偏偏这玉山行宫的出水口如此复杂,他们做梦都想不到出水口竟是如此设计的,没有图,谁也不可能找得到!” 裴玄素要伺机而动,那圣山海这个政变兵谏就必须进行,甚至裴玄素会在政变兵谏中伺机做些什么,明太子聪敏过人,他都猜到了几分。 “所以裴玄素肯定得安排,要么只呈上外观真图,要么索性做两个假图,把玉山行宫的出水口揭破。”以让神熙女帝做紧急的安排布置。 不管是东宫摧枯拉朽获胜,或许神熙女帝轻易告捷,都非裴玄素所愿。 他大约希望两宫斗得激烈而持久,他才能伺机获利。 如此,裴玄素就落入毂中了。 这是明太子在部署最后的真正行动的这一段时间的,对裴玄素准备的杀身陷阱! 必杀!! “等裴玄素做好他的安排,隐匿下一幅图和霍少成,或者呈上假图,他就必死无疑了。” 些许太阳被阴云覆盖,天一下子暗下来,湖风呼呼变得异常的大,吹得纸镇下的纸笺和羊皮图哗啦啦和噗噗作响,明太子眉目被阴影笼罩一般,霎时变得森然,杀机毕显! 因为等裴玄素呈上假图或只呈一幅图给神熙女帝之后,等上三四天,等裴玄素再也无法找借口回斡之后,明太子就会借线人的手,把这两幅备用图都给神熙女帝。 明太子要对神熙女帝发动总攻兴起杀着,暴露这两张图无碍的。 这两张备用图他很早安排好,是用来杀死裴玄素的! 这两张图一呈上,裴玄素的不忠不臣彻底表露无遗,他完蛋了。 再者,一旦有了这两张真图,裴玄素那个“擒拿”霍少成的过程,以及获得并抛出铜制“兵符秘钥的”过程,立马就会露馅。 裴玄素胆大包天,罪犯欺君的程度,简直把神熙女帝当傻子一样去愚弄。 明太子虽恨极他那母皇,却还是会承认,他那母皇确实是个人物。 古往今来,第一个女皇帝,没有魄力没有能力岂能轻易上位并坐稳帝位的?! 神熙女帝手腕强悍雷厉风行,被两仪宫皇帝和东宫轮流出世对付和逼迫,她都依然实力强劲。 她一旦察觉这些,裴玄素必死无疑! 不会有第二个下场。 哪怕裴玄素厉害能干得无人企及,也没有其他可能。 这是逆鳞! 神熙女帝要杀,非常时期,她甚至不需要明正典刑,口谕召入宫中,裴玄素敢不去吗? 不去也死。 去,踏进宫门一步,他是必横着出去的! 天阴下来,轰隆隆一道惊雷过,外面树摇叶动飞沙走石,明太子眼底已经没有能被虞清等人看出来的复杂情绪,他一动不动站着,风呼啸卷起他的蓝色银纹下摆,他岿然如山,面无表情,眉宇中终究杀机凛冽。 天很快暗下来,下午如傍晚,哗啦一声,暴雨倾盆如注! 无声的杀机如这场大雨,铺天盖地倾泻而下。 …… 但明太子暗中隐藏着如毒蛇吐信一般的杀意,裴玄素却不是一点都不察觉的。 韩含和韩束换了穿戴,飞快穿过地道口,叫了沈星。 沈星匆忙收拾工具箱,她强自敛下情绪,想到能见裴玄素了,她心里又急切的很——她已经匆忙跑去前院过,但裴玄素已经离开了。 第612章 她问:“那要带梁喜何含玉吗?” 其他人沈星都不问了,何含玉也回来了,并狠狠吐槽一顿西边的恶劣地域环境,她和梁喜已经用行动表态明确站沈星这边了,裴玄素先前也查过两家背景,没问题。 韩含想了想,摇头:“暂时还是不要了。” 沈星立即明白,这是绝密的事情了。 邓呈讳徐喜韩含七手八脚帮着收拾东西,沈星用力眨了眨还有些热涩眼睛,不过她敷过一下,已经看不出来了。 匆匆收拾好,她急忙背上工具箱,一行人更换衣裳,穿地道出去,很快骡车快马抵达的北城的同福客栈。 沈星进门第一眼,先看裴玄素,裴玄素神色没变,也淡淡瞥了进门的人一眼,但没有刻意看她。 人这么多,根本也说不上私话。 也顾不上说私话。 沈星听完韩勃给她介绍的详情之后,竭力敛下所有情绪,让灵台保持清明,她急忙跑到拼接的大桌边,先去看那两张羊皮大图。 先仔细查看笔触字迹,还有羊皮处理手法和拼接夹缝等等。 机械图她也背来了,因为是原件,沈星比较了一下,甚至发现这三张图其实做好的同一张大羊皮图上一分为三切割下来的。 “是原件没错,这两张图是真的。” 这一段时间,裴玄素已经进去拷问过霍少成一番了,他用温热的湿丝帕把修长的手上的血擦拭掉,丝帕掷在地上,斜倚在首座的靠背椅上听着。 沈星把右半区域出水口的四格图也仔细看了一遍,她不禁深呼了一口,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真是巧夺天工的一个设计,看得她心惊胆战,沈星说:“玉山行宫水道的这个出水口共有九个,其中六个在正大光明殿和含章殿之外,但都和该位置宫殿的整个地基修筑融为一体,它们实在太大太出人意料了。还有含章殿和正大光明里的三个也是如此。” 她说:“这样的设计真的太精妙了,哪怕知道玉山行宫底下也有水道和水闸,没有图或者有心人去指引,恐怕常人哪怕是带着匠人地毯式搜索,也绝对不可能把这些出水口找出来的!” 就连她这样算比较会的人,看到这些设计,简直惊为天人鬼才设计。显然当初的设计,出水口不被人找出来的是关键,真的做的非常非常好! 韩勃在来回踱步:“这么说来,那我们还真是要隐匿下至少一幅图了。” 裴玄素一直沉吟不语,他一直在垂眸思索,韩勃是非常了解裴玄素的,裴玄素先前说了一句“原则上,这两张总图我不该上呈,最起码不能全部上呈”之后,他就没有再说话了。 裴玄素的态度,让人不禁生出一丝隐隐不安稳的不确定来。 韩勃说了一句,赶紧抬头看首座的裴玄素。 陈英顺他们也低声讨论两句,也抬头看裴玄素。 但裴玄素一直没有抬眸,他一身玄黑的丝绸武士服,为低调丝绸不是多贵的丝绸,可穿在这人身上,却另有一种黑豹般的危险高贵和神秘,如蛰伏,如随时撕咬,草原王者,无声隐伏。 他这个时候,甚至已经顾不上私人的情感问题了,全副心神都在明暗一触即发的局势上。 裴玄素无声凌厉,沉着脸思索片刻,他霍地站起身,问梁彻:“楚元音呢?” 先前裴玄素就交代过梁彻,要格外留心这个楚元音,梁彻立即道:“她是监察司名下的,目前正在东提辖司里的监察司大院。她左臂负伤了,赵青严婕玉等人都没来,她也就没动,如今正在后面休憩的小院子的一个排房养伤。” “对了,督主,您让注意的事情还真是了。跟着楚元音西行至新平一路保护她的那两个她自己的心腹高手,其中长脸高鼻梁的那个,还真的回到东都后,今天就没见他的人了。” 裴玄素不禁勾唇冷笑了一声。 片刻,他敛了笑,眉宇森然凛冽,裴玄素道:“相信楚元音能给我们解答很多问题。” 提供不少两宫的交错消息。 裴玄素目如冷电,冷哼一声,话罢直接动身,一行人立即出门,迅速没入有点刺眼的太阳底下,很快走了。 回东提辖司。 第116章 风盈门槛,带来一阵阵盛夏雨后被太阳晒过的潮意。 沈星下意识追了几步,追出门槛外,但这么多人一起出去肯定是不行的。 她只得刹住脚步。 裴玄素没有回头,但他微微侧首和韩勃说了两句,韩勃掉头跑回来,拉住沈星的手往回屋里走,“星星,你别去了,哥让你先做图。有备无患。你来的时候,已经通知了匠人,估计快到府里了。” 沈星当然知道自己要顾着图这边,她只是下意识追出来而已,侧头冲韩勃佯装若无其事努力笑笑:“好的三哥,我知道了,我等一会儿就回去。” 但韩勃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凑过来小声:“你们是不是吵架了?”他瞄了瞄前方裴玄素的背影。 韩勃不禁皱眉,不是吧?刚那个啥,在一起了吧?怎么就吵架了呢?! 沈星沉默了一会儿,她点点头,但她急忙说:“但不是他不对。” 她怕韩勃给她出头,韩勃对她好她知道,但这次真的不是这样的,她恳求:“三哥,你别吵他,好不好?” 韩勃抓抓额头,不会吧,他星妹妹还会不对吗? 第613章 但见沈星面带疲倦目含忧虑,噙着一种和以前都不一样的忧虑和自责,隐隐有点种坐立不安的急切,他撸了一把额发。 韩勃只好答应了。 “那你等会儿回去,记得带足护卫。” 韩勃冲邓呈讳徐喜等人点了点头,裴玄素一行人已经快转出第二道月亮门了,他匆匆追上去。 沈星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看着韩勃身影飞快汇入一行人中,跑到裴玄素的身边,透过院门也快看不见了。 裴玄素的步履很快,熟悉的背影转过不算很宽的碎石甬道,消失在视野里。 最后一眼,他侧脸绷得紧紧的,下颚线和高挺的鼻梁轮廓如刀锋。 沈星咬唇,一直看着他们都走了。 药效已经过了,身体中某处有点剧烈摩擦过的隐约不舒适,不强烈,但位置特殊总是感觉有点明显。 不过沈星心神根本不在这个上面。 她心里再急,但也只得强自按捺,掉头匆匆进屋,去收拾桌上的工具和两幅总图,先收敛心神做好手头的事情再说。 裴玄素那边分先后出了客栈前厅和车马房,容貌显眼的,一律登上他们来时的大车小车,普通容貌普通装束的宦卫伪装成车夫,在外面驾车。 很快马车就动起来了。 裴玄素随意登上的第一辆车,半新不旧,不大,坐两个人差不多了,韩勃抢先跟上去了。 车厢微微摇晃,快速往赞善坊的东提辖司衙门而去,车外一下子汇入市井的喧闹,帘子时不时被风扬起,裴玄素倚坐在后车厢壁,姿态优雅气势凌然,半闭丹凤目不知道在思索还是在养神,他现在不想听韩勃说话,一直抿着的薄唇掀了掀:“闭上你的臭嘴。” 韩勃撇嘴,还臭嘴,不说就不说。 但他还是没忍住,小声嘀咕:“我知道,星妹妹说是她不对。” 他偷瞄裴玄素,车窗帘子被风不断微扬,光亮明灭,倚在后车厢壁的裴玄素那张俊美瑰丽的面庞越发白皙,头发浓黑,衬得发际线的美人尖线条分明愈发清晰,可惜一动不动,还是那副神色严峻的半闭目样子,韩勃等了一会儿,裴玄素还是没反应,他只好闭上嘴巴。 但裴玄素并非表面的不为所动。 车行过半了,裴玄素该想的正事已经想过一遍,韩勃才开口的,裴玄素心念不过微微一偏,那些情绪便翻涌起来,想起沈星那个眼巴巴急切的样子,他薄唇抿得更紧。 但既然已经掀开了,那他如论如何,也要得到想要的结果的。 裴玄素甩甩头,抬起下巴让韩勃掀起一点车帘,淡淡吩咐驾车的何平:“进了赞善坊后,绕甄官司左侧的岗点,我们从甄官司进去。” ...... 东提辖司左侧是甄官司衙门,裴玄素目前当然不欲东宫知晓他去找楚元音。 正值午休之时,整个赞善坊大小衙门所在的金鱼巷一带人进车出,不少穿着绿色官服的低阶官员和黑色皂色衙吏杂役官匠在沿街的小摊和小食肆买饭吃饭,络绎不绝。 车也有,但大部分都是普通马车或骡车。 三省六部中很多的重要衙门,几乎整个中央朝廷,都随着神熙女帝的驻跸搬到到玉山行宫。中枢转移,原来的内城官署区域自然就清冷了下来,建筑还是那些建筑,但高官基本不见,那中集全国权柄于一地的恢宏气象也随之转移了。 当然,这些大约是暂时的。 谁知道神熙女帝还能活多久呢? 她驾崩之后,朝廷中枢自然就转移回来了。 只不过,在神熙女帝驾崩之前,他必须要完成他想要做的罢了。 韩勃小声嘀咕感慨,裴玄素面无表情盯着薄纱帘子外的人景街景,冷冷地想。 大大小小的车驾和人,分先后从前门侧门抵达东西提辖司设在这条大街上的一个岗点,裴玄素等人很快换了衣服出来,随着官吏匠人的人流,从甄官司进去,直接翻墙进了东提辖司。 巡守的宦卫和小队长都非常警惕,立即发现动静,飞跑过来,一见得为首的裴玄素,忙俯身见礼。 裴玄素挥手,宦卫小队立即无声退去。 到了东提辖司,那就是裴玄素的地盘。 监察司如今还留着的女官只有从前鼎盛期的三分之一,但个个都是神熙女帝及赵青严婕玉等人反覆挑拣过的,要么非常有能力,但绝大部分不仅有能力还有家世,都是太初宫这边的铁杆,她们甚至已经搬出来住,很久都没回家也没和家里联系了,横一条心做监察司贯彻走下来。 原来,监察司的女官也不应该在衙门大院里的,要么奉了严婕玉的命在齐国公府,要么跟着赵青往玉山行宫去了。这不是适逢新平县回来,负伤的也有好几个,加上裴玄素那边也有假阉人的麻烦,暂时没法抽身,于是有一部分的女官就回到东都的衙门大院来。 前面有些人走动,但后面属于监察司女官起居的小院和最后的一排排房却静悄悄的。 雨后有些泥土的气息,风唰唰刮着窗外老槐树大魏叶子,楚元音一个人待在养伤的小屋子里。 她负了伤,原该也能回去两仪宫去养伤的,但她好不容易才出来的,在这个最后的关头,她不欲回去招眼,于是就命身边的护卫瞿明代她私下回去一趟看妹妹和侄儿,并好生安抚一番,把她的情况挑合适说的说一下。 第614章 楚元音由于太初宫那边的特殊原因,她这次出行不能带多人,也就一个瞿明。 不过她身处东提辖司之内,安全也无虞,瞿明匆匆领命去了。 楚元音和监察司的女官们都不熟,也没住进小院子去,而是在后面的那排排房挑了最边缘的一间住进入。女官同僚也没搭理她,实际她们对这位又高傲又落魄先前其实也是她们监察对像之一的元嘉公主,观感也就那样。 窗外索索的风声和枝叶摇晃声,瞿明匆匆去了,楚元音手臂和后肩缠着厚厚的纱布靠在床头,床在窗边,她把床帐拉起,把窗推开,天光投进,她脸色有些苍白,但心事重重看着窗外。 这里没有别人,她也不需要伪装,思来想去,又攒紧拳头,又长长呼吸,楚元音压抑不住几乎要溢出来的焦躁不安。 “你在担心什么?” 突然有道磁性华丽又几分阴柔的男声出现,楚元音大惊失色,蓦地侧头! 只见门口的位置,房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有个一身丝绸黑色武士服的颀长男子站在门槛之后,那人英气剑眉,艳丽浓深摄人美丽的丹凤目和英挺的鼻梁轮廓,靡瑰之中如冷电般的摄人的气势,无声无息,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 竟是裴玄素!! 裴玄素轻而易举就将这一片都清空了,他一出声,何舟梁彻带着人迅速分绕小屋外两边去了,严密把守住。 陈英顺韩勃一左一右,站在裴玄素身后,尾随裴玄素缓步而入。 楚元音又惊又惧,又怒,裴玄素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很难不让她多想。 她警惕又防御盯着对方,已经绷紧坐直。 裴玄素缓步踱进来,他进来一刻,仿佛连屋子都感觉狭小了很多。这个阉人气势越来越盛,让楚元音都深深感受被威慑。 但楚元音父丧之后,她高傲又坚强,立即就把腰背挺的更直,毫不示弱回视回去。 裴玄素并不在意这个年轻公主故作强势和居高临下,他清楚知道,对方不过是纸老虎罢了。 在两宫倾轧的夹缝中求生,自身实力又不够,楚元音处境可比他还要艰难太多了。 裴玄素撩起下摆,在圆桌侧大刀阔马坐下,韩勃陈英顺侍立在他的身后,两人同样居高临下冷冷盯视楚元音。 这样的眼神,让楚元音十分愤怒,但她早已经不是那个千娇万宠的王府郡主和两仪宫大公主,短短的大半年时间,楚元音已经学会了隐忍。 然而不等她隐忍询问裴玄素的来意。 裴玄素往窗外和屋里随意看了两眼,淡淡勾唇:“你那近卫呢?两仪宫去了一个,该还有一个啊。是回到含章殿陛下身边了吗?” 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话,简直石破天惊,楚元音瞳仁一缩,她顷刻之间,连心脏都缩紧了起来。 裴玄素倏地侧头,那双冷电般的凤目锐光乍放,他道:“你和陛下交易的东西,是和水道水闸计划相关的吧?” “你给的是,靖陵的水道出口图吧?”裴玄素说的是询问句,但语气确实笃定的,他这个人非常聪敏,一瞬之间,他已经想到寇承嗣百般设法去丈量的除太初宫外的另外一处,“还有先农坛水道出口图。” 裴玄素勾唇,毫无笑意:“让我猜猜,你这两个图是在哪里得到的?” 明太子如此重视水闸水道计划,密切围绕展开已经长达十数年了 ,他不可能让别人来分一杯羹而他毫不知情的。、 结合当初明太子操控龙江之变的事实。 “这两个图,是明太子给你们绥平王府送的吧?” 当初推动宗室刺杀神熙女帝,兹事体大,培养宗室子高手、渗透内阁、选址龙江,不管每一样难度都非常之大。 宗室王们决定反抗之际,该采用何种手段,肯定会很慎重考虑和迟疑吧? 想必当初的绥平王也就是两仪宫皇帝,不会这么容易一开始就定下采用刺杀计划吧? 明太子对宗室王们寄望很大,多往实力最强劲的绥平王手里多送一点东西,给绥平王更多选择,更坚定他们的反抗的决心,和暗中增加他们的成功率,这也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情吧? 这两帐水道水闸总图,必定是明太子当时试探性送往绥平王手里的——只是绥平王最后没有选择这个方案,明太子就没有接下来送进一步的东西,而是留作自用。 但这两张图,就一直留在两仪宫皇帝的手里了。 当初裴玄素就猜度,楚元音拿来和神熙女帝作利益交换的东西,必定是与水道水闸计划有重大突破且密切关联,否则神熙女帝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松手了? “这次回来,陛下已经给你封地和就藩的圣旨了吧?”只是还没有明面宣读而已。 因为楚元音过关了。 裴玄素冷冷一笑:“在新平县第五阀井,你们带着人诱敌之后,就甩脱了宦卫。你在陛下给你的那名‘护卫’和史玉等三名女官的监押之下,进了靖陵,最后确定了水道出口确实如图所示。我说得对吧?” 这就是为什么神熙女帝没有直接封绥平王一脉让其直接就藩的答案。 那当然是因为对当时楚元音给出的东西的不完全信任。 所以神熙女帝一边密令寇承嗣立即去丈量先农坛和太初宫,以对应机械图的怀疑和楚元音给出图纸的信息确定;另一方面,神熙女帝心里存疑,用楚元音来试探东宫究竟什么反应。 第615章 神熙女帝应当也有些存疑这两张图的出处。 因为楚元音献图时,根本没敢说实话了。 裴玄素眯眼,讥诮笑了两声:“你害怕,你强自镇定,你惴惴不安。那都是因为你欺上瞒下,并未告知陛下你手上拿两张水道出口图的真实来源!” 楚元音怎么敢说呢?说出来不就是再度提醒了神熙女帝,先前绥平王一脉这样处心积虑十几年致她于死地,还差点成功了,还有后续种种两宫不死不休的矛盾吗? 现在两仪宫一脉势弱到这个地步,楚元音是在求生,她怎么敢? 她绝对不可能敢的! 裴玄素一席话不疾不徐,却一句接这一句,句句如惊雷,落在楚元音耳朵里,头脑轰隆隆连续炸响。 她霎时维持不住了高傲的镇定,脸色大变,心脏快要停跳板的紧.窒,她震惊错愕得简直连呼吸都忘记了,一刹那惊慌失措。 没错,裴玄素说没一个字是错的。 她和神熙女帝交易的利益条件,确实是靖陵和先农坛的水道出口图和两者的外观总图。 这是两仪宫皇帝在绥平王年间察觉一些痕迹后,追溯得到的。 不过后来虎口关事变之后,不管是皇帝和楚元音都很容易就想明白了,这两张图如无意外,就是明太子故意送到他父皇手里的。 ——想必如果宗室王们当初选择的是先农坛或靖陵行动,明太子的计划又和现在不一样了。 但已经发生了的旧事就不必再提了。 当初绥平王再三思忖,权衡利弊,最后收起了这两幅图,选择了龙江刺杀。 这两幅图,最后到了楚元音的手里。 最后楚元音用做与神熙女帝的利益交换,她跪求:唯愿重新封地就藩,不需要多好的封地,只求抽身离开这个漩涡。 她固然恨明太子,恨不得将这狗贼千刀万剐,但妹妹和侄儿都还小,他们没有别的倚仗,只能靠着她,她无论如何都得给他们挣出一条活路来。 裴玄素勾唇冷笑:“让我猜猜,你不敢说是明太子送过来的图。那就得给这两张图找个合理来处,你大约,会说是从太.祖皇帝处得到的吧?” 皇帝谋划刺杀女帝,之后登上帝位,这老话本来就是大忌讳,况且楚元音也没有证据,一切都只是她的猜测。 图太.祖皇帝处得到的,就很合情合理了。 绥平王是太.祖皇帝的亲弟弟,年富力强,实力也不差,太.祖皇帝相托,让皇叔辅助章怀太子。 把仇恨都拉到太.祖皇帝和章怀太子身上。 楚元音尽可能淡化绥平王府一脉和女帝的前情旧恨。 裴玄素只需要一些情景,他就能一把掀开隐藏的东西,他淡淡一笑:“可是你撒了这个谎,你必定会日夜忧虑,寝食难安。” 楚元音说是太.祖皇帝处得的两图,神熙女帝未必全信。所以才有楚元音跟着赵青表面刷功劳,之后又换了严婕玉,一路跟在裴玄素西行的核心队伍之中,直至从新平县回来,也进靖陵按图找出了水道入口。 很长的一段时间。 神熙女帝要借此观察明太子和东宫的反应。 结果就是,明太子表现得没有任何异常,让神熙女帝最终打消了绝大部分疑虑。 所以这次回来,楚元音负伤得以顺利成章离开了,也得到了圣旨了。 但楚元音因为明太子的反应,她更加焦虑了。 明太子明知楚元音手里有两图,并给了神熙女帝,甚至神熙女帝可能根据两图推测和查到更多的东西,但明太子表现一点都不担心,他甚至还演了一场一无所觉的天衣无缝的戏,让神熙女帝最终打消了对两图和楚元音的疑虑。 那说明什么? 说明这并不能触动明太子的计划的根本。明太子早有准备,他有更多成功的筹码! 裴玄素说着,一直留意楚元音的表情,对方种种没法抑制的表现,显然他的判断全部正确。 很好。 楚元音已经抑制不知筛糠般抖着,不知道是惊的还是战栗的,她咬着牙关,大夏天有冰盆的室内,她黄豆般大的汗水沿着两边鬓角先后滚下来。 她死死盯着裴玄素! 这一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这个阉宦,犀利得让人害怕! 这样的一群人在王朝权力之巅龙争虎斗,楚元音清晰地意识到她和裴玄素及这些人之间的差距,她心中甚至因此有一种战栗的绝望和无力油然而生。 楚元音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没关系,但裴玄素很清楚自己还要说什么。 看着战栗得连表情都几分狰狞、满头大汗、连眼睛都因为剧变的情绪浮现出一丝泪光的楚元音,裴玄素站起身,他居高临下,看着病床上的这位元嘉公主:“你也不必害怕忌惮本督,我们可以共赢,不是吗?” 楚元音的焦虑,说白了很简单——明太子最终获胜绝对不行,以对方的心狠手辣,哪怕绥平王姑侄几人一点都不想复仇了,对方也必然会斩草除根的。 可神熙女帝获胜的话,不考虑秋后算账,可神熙女帝又还能活几年? 寇承嗣气量狭小,就算一时奈何不得楚氏宗室,第一个开刀的必然是前皇帝的这一脉王府。 日久人心淡。 父皇确实还遗留一些暗中的心腹势力,楚元音攒着,但没有长久的利益维系,又有几多人能身家性命都不要一心扑你身上? 第616章 徐家就是很好的例子。 徐氏在西线的旧部将领几乎已经全部都被明太子攻陷了。 当然,楚元音可以什么都不要,带着妹妹侄儿和一小撮的铁杆护卫直接离开,抛弃这一切,从此民间百姓。 可就这样跑了,她根本不甘心,也愧对妹妹侄儿。 说真的,他们是太.祖皇帝同胞兄弟一脉,嫡出的宗室,站在这个王朝的巅峰之上,楚元音素来都发自内心以血脉身份自豪骄傲的。 没到万不得已,她如果贪生怕死跑了,将来怎么对绥平一脉唯一的男丁她的仅有的侄儿交代? 又怎么对得起现今仍忠心耿耿于他们姑侄三人的父皇心腹亲信? 楚元音自己就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这个步履轻盈无声却侵略性强劲的艳丽阉宦,此刻就站在她的面前,楚元音抬起头,剧烈喘息着,死死盯着他。 裴玄素淡淡道:“把你的底牌都给我,我这个人没有太多好处,应还算信守承诺。” “只要你们不干其他事,安分待在封地,我绝不以此来动你们的封地和一根汗毛。” 这个阉人胆子真的大! 可偏偏,对方一直以来并未刻意表现什么,却确实对身边的人足够好,也算信守承诺。 裴玄素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但他确实比神熙女帝和明太子相对可信。 最重要的是,楚元音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 那些父皇留给她的东西筹码现在不用,估计随着两宫最后的激烈碰撞,也会失去至少大半。 楚元音呼吸急促,她从床上跳下来,仰头和裴玄素死死对视,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起誓,以你父母义父亡灵和你妻子徐妙鸾的名义!” 裴玄素脸色霎时阴沉。 这算是逆鳞了。 可楚元音一步不饶死死和他对视。 片刻后,裴玄素举起右手,发了一个毒誓。 楚元音绷紧的肩膀泻下来,哑声:“你别怪我,你我都是为了生存、为了复仇而已。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裴督主,我孤注一掷,你总要给我哪怕一点保障吧?” 所以,请不要记恨她今日的强迫起誓。 决定将筹码全部押在裴玄素身上之后,楚元音开始担心这个阉宦记恨今天。 裴玄素点点头:“我明白。” 他能理解。 裴玄素愠怒有一些,但没报复的打算。 接下来,废话也不多说了,楚元音抬头:“我父皇还给我留下一些朝堂官员的把柄,但现在这个局面,估计作用不大了,我稍候都写给你。” 楚元音的底牌不是这些,她最大的底牌是:“我父皇当年苦心经营,在各地十来个卫所和州府都有些人,文武都有,但经历这一着,大约十存二三。” “我稍后给你名单和亲笔信一封,还有几个心腹,你可以带着他们一起去联系。” 但父皇已驾崩,十之二三是父皇临终的预估,皇帝具体也大致说了一些应仍会效忠的人名,但这个大致当然没法肯定的,多少会和实际有一些出入。 “姚文广和高子文两个狗东西在咱们王府经营多年,他们肯定知道一些。你联系这些将官的时候,很可能会被东宫知情的。” 万一联系到本来是东宫暗子或这段时间已经被东宫拉拢了过去、却还没有明着表露站队立场的人,将立马露馅的。 楚元音特地强调了一下这一点。 韩勃已经出门,吩咐两句,很快就有纸笔墨砚送来;陈英顺亲自抄水进砚台,侍立在一边磨墨,很快研出了满满一池墨。 陈英顺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他和韩勃两人重新无声分立到一边,保持安静,室内落针可闻。 陈英顺这等官阶高位了,做这些书僮工作主动而自然,从动作可以看出在他心里一切都以他们的利益及督主裴玄素的需要为先,楚元音看在眼里,她有时候都不禁羡慕,因为陈英顺韩勃等人的能干和赤胆忠诚,他们紧紧簇拥团结在裴玄素的身后听命。 这么一比较,这些个阉人某个角度,甚至比那些没阉割的朝廷官员还要强多好多了。 楚元音在今天,对这些她曾经不屑厌恶许多年的阉宦有了一些新的看法和感触。 但这些都是杂事,自不会说出来。 楚元音坐下后,刷刷写着,对于父亲给她的东西,她早已烂熟于心,写得非常快。 她把名单都写完了,亲笔书信的话,会有些多,她稍后再写。 楚元音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说。 她最后一张纸,写了六个人名和官职,最后在抬头标注上“京营”两字。 这是两仪宫一脉最大的底牌。 楚元音起身:“这张纸上的六人,我上半年已经联系过了,你只管放心联络就是。” 楚元音抬眼:“这一次政变和兵谏,京营必定会参与。” 京营十五万常驻军,还有十万宿军,共计二十五万精兵。京营是宿卫京师、京畿和整个关中地区的最大也唯一的中坚军事力量。 京营的都指挥使,是从开始至今都一直保中立的安国公、护国大将军蒋绍池。 也就是蒋无涯的父亲。 楚元音说:“但我要告诉你,蒋绍池不是中立的,他是太初宫女帝的人。” 中立只是表面,蒋绍池其实是神熙女帝的人。 第617章 这才是神熙女帝最大的底牌。 这也是两仪宫皇帝在最开始时,即便神熙女帝重伤昏迷不醒,他也不敢妄动的真正原因。 楚元音说:“听我父皇说,蒋绍池从开国前,陇北诸贵起兵的最开始之前,就一直守护着女帝陛下。但由于父母和订婚,他一直未曾表露过情感,后来女帝陛下成婚了,他的未婚妻病逝,阴差阳错,缘悭一面。” “知情人有几个,但很少,现在很多都不在了,大家都默契没有挑破。蒋大将军一直到了四十了,才成了婚,生了孩子,也就是蒋无涯。” “我父皇说,他应算个好夫婿,”心这个玩意,这天底下也没多少成婚妇人得到的,无妾室无通房无堵心夫婿尊重,手掌中馈才是最重要的,“可惜他夫人福薄,没几年也一病去了。” 后来有人给蒋绍池做媒,蒋绍池有儿子了,他借口克妻,都婉拒了,只专心教养独子。 “蒋绍池?” 裴玄素曾经在沈星的说话的话中,有所猜度,今天得到证实。 他一语切中关键:“那圣山海知道吗?” 明太子知道蒋绍池是神熙女帝人吗? 楚元音立即抿唇,她点点头:“知道。” 裴玄素挑眉,这样吗? ...... 从东提辖司离开之后,已经是半下午了,裴玄素率人快马折返,穿地道回到府邸之内。 他一边快步往前走,伸手扭开前院大书房的机关门,大书架移开,裴玄素率人鱼贯而出,一边吩咐韩勃:“你去后面,把机械图和两张总图拿过来。” 这府邸之内,两个最水泼不入的地方,一个是裴玄素前院大书房,另一个则是后面他和沈星起居并被韩勃等人院子团团包围的正院卧室。 沈星回来之后,正和董道登他们一起,在后面的正院内书房忙碌着造假图。 这些事情,裴玄素从前可从来不会假手于人的,韩勃就说:“你怎么不去啊?” 裴玄素脸色沉肃,瞥了他一眼。 韩勃举手投降:“行,行,我去就我去,等等,很快!” 说话归说话,这可是大正事儿,韩勃飞速赶到后面去,敲门入内书房拿了机械图和两幅总图,并飞快抽了卷轴木,直接叠好塞进怀里,一边弄还一边给沈星说裴玄素这样那样忙,安慰她。 沈星一手桐油和羊脂膏等做旧羊皮图粘的污迹,没见裴玄素亲自来她心里有些失望,但当然正事重要:“我们得先做旧地图,不过线稿已经描好了,先拿去没事的。” 她打起精神,赶紧擦擦手,先忙着韩勃把总图折叠好,送他出去。 她站在门边,眺望前面书房方向一下,抿唇匆匆回来,还佯装若无其事,冲董道登他们笑笑,继续低头忙碌。 韩勃飞快折返前院大书房,大步上台阶推门而入,裴玄素的大书案已经清空了,梁彻陈英顺等人帮着接过迅速将三张总图铺开在偌大的书案上。 裴玄素主要看西路进军预演图。 他端详半晌,说:“假如我是那人,这么些年,肯定不会仅限于这张图!” 那人,即指圣山海明太子。 裴玄素刚才已经吩咐何舟把大燕疆域总图和大燕军事卫所布防总图都给找出来。 这两张是朝廷机密图之一,手里有实物人也不是很多,当然,对现在裴玄素来说不过是寻常备有的东西。 何舟匆匆跑到后面的书柜翻找去了,陈英顺和梁彻已经快步出门,吩咐人再抬大桌来。 几张大桌先后被孙传廷带人抬进门,在大书房书案侧拼成两张超大的长案,把何舟匆匆翻出来的两张大图全部摊开。 裴玄素去找楚元音,拿下两仪宫的底牌只是时机成熟的顺势而为,就目前而言,他去主要是为了弄清两件事的。 第一,楚元音的利益交换条件果然是靖陵和先农坛的水道出口图。 第二,确定神熙女帝不知道楚元音给出来的东西是出自明太子之手的。而明太子明知却佯装不觉,让神熙女帝彻底放下绝大部分的心。 明太子这人的暗中筹备能力,裴玄素可以说是最清楚的,因为他就是对方暗中筹备的产物之一。 思及此,一种刻骨的恨意。 裴玄素压下情绪,他看向机械图:“这里是四条水道。” 一实线,三虚线,从前大家都以为这是四个预设方案,最后取用实线一条。 但裴玄素一知悉水道有四条之后,他几乎是秒懂,机械图上的一实三虚线其实不是四个方案,而是四条水道。 之所以这么画,大约是担心有一日会被察觉什么端倪,抛出一条水道之后,还有三条藏在暗中。 裴玄素仔细回忆绣水大河至太初宫和先农坛的地理转折和距离比例,粗粗对比一下,果然影影倬倬和其中两条虚线水道能对上。 机械图,神熙女帝也一直持有。 寇承嗣半月前已经在丈量先农坛和太初宫,那就代表着神熙女帝也已经猜到了。她连带太初宫也有所猜测,所以让寇承嗣一并去丈量对照了。 “最后一条水道,必然是玉山行宫了。” 裴玄素心念电转,现在已经百分百肯定这一点了。 因为不管先农坛还是太初宫,都在东都之内,而东都城城高池深,这么些年下来,城防宫防都已被神熙女帝抓在手里,兵谏是很难搞事情的。 第618章 只有靖陵和玉山行宫在外。 当初神熙女帝龙江重伤但不死,这必然是明太子的筹谋之一,神熙女帝元气大伤,早晚得到玉山行宫来调养延寿的。 那么现在,含章殿那边,机械图水道三证只差一,靖陵已经曝光不能用的。神熙女帝会判断出玉山行宫吗? 裴玄素认为,早晚能,哪怕没得到这张外观总图,因为神熙女帝麾下也不缺人才。 可这样的话,明太子就不怕神熙女帝直接离开玉山行宫吗? 不,明太子该很了解他的母皇的,他笃定楚元音不敢说出地图出处,而以神熙女帝的性子,将计就计反杀几乎是必然的! 所有,神熙女帝紧接着,必然会采取封堵的水道出口的方式! 请君入瓮! 而明太子,裴玄素不禁冷冷勾了勾唇角,这么些年了,明太子手下也有能做水闸头分解图的大家在。 玉山行宫荒废多年,他有没有可能已经做出了一条副水道呢? 不需要很大的,也不需要精密巨力到太.祖皇帝这种程度。唯一需要时是,必须连同第一条大水道,一大一小一正一副两条水道加在一起,足以加速巨大的水流一举冲开填封水道口的堵物就可以的! 毕竟这么超大的水道出口,神熙女帝也不能明着大肆去修筑封堵,这个封堵手段其实就那么几个,不难判断其强度。 这个小水道一加上去,力道适当添上一些,达到上述这个目的即可了。 另外,裴玄素转身,他看想何舟刚找出来的大燕疆域图和大燕布防及卫所驻地的军事总图。 他目如鹰隼,他认为,明太子这些年的准备,肯定不仅限于打通其父皇留下来的那个西路进军预演图。 裴玄素猜度着明太子,他将自己代入其中,裴玄素伸出食指,在军事图上连点:“这晏阳、彭州,以及东南、西北的真武、戈阳、朔州、云州定州这七个大卫所,虽东南北和西线毫无干系,但它们其实都有三日内急行军直抵京畿的能力。” 如果他是明太子的话,除了西线之外,他必然还会冲着这七大卫所使力。 综上分析,所以,明太子还有底牌的,至少两张至关重要的底牌! 第一张,副水道。 第二张,那七个能三日内直抵玉山行宫的大卫所。可能是全部,也可能是其中的几个。 针对第二点,裴玄素吩咐去纸笔来,他立即传书窦世安和殷厚渠,如此这般,让他们立即往这七个卫所私下动作。 信中言明,这事并未告知神熙女帝,裴玄素只道隐忧,有备无患。 窦世安和殷厚渠开国武勋出身,家中和亲朋经营的势力但正好有涉及这七八个卫所。 窦世安和殷厚渠正是西南二道,那边的事情还没完。裴玄素用的是最好的信鸽,一日千里,当夜两人就收到了这封急信。 窦世安只是稍想了想,立即飞信他堂兄窦世砚以及堂叔、父亲旧部,舅舅、姨父和表兄弟以及同一立场的紧密世交等等人,悄悄往彭州等那七大卫所去使劲,他立马就按裴玄素所说的做了。 殷厚渠和裴玄素如今交情也不错,但没到裴玄素和窦世安的地步,不过他和窦世安是发小,飞鸽传书和窦世安交流之后,也做了不少的调整布置。 当然,上述是后话。 回到眼下。 裴玄素写完给窦世安殷厚渠的亲笔信之后,笔锋未停,他火速飞鸽传书给卢凯之。 卢凯之接信之后,当夜就带着存档卷宗快马往东都来了,一路跑死了多匹马,百余里的路,他次日中午冒着大雨就到了。 裴玄素和卢凯之一起亲自动手梳理,一个下午时间,两人就将明太子这几年通过杜阳卢氏调度进彭州、真武、戈阳和晏阳卫的大小将领乃至士官的脉络都大致理顺出来了。 裴玄素昨日判断,杜阳卢氏这一三大魁首门阀之一,明太子既然拿下了,不可能不用这么好的便利。 事实证明,他判断得果然一点都不错! 裴玄素立即加了一封书信传信窦世安和殷厚渠,叮嘱他们注意一些新的事情。 卢凯之也是浑身紧绷,整理完成之后,偌大的书房,他感觉紧张地呼吸都有些不畅了。 “主子,那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裴玄素淡淡一笑:“敲山震虎。” 他不是猜不到明太子欲对付他,明太子既然兵符秘钥已到手了,最后的部署也该立即进行当中。 在最后的部署完成之前,这一小段时间里,明太子该尽可能剪除神熙女帝这边对他产生较大阻碍的羽翼。 最好下手,也首当其冲最忌惮的,想必应该是他吧! 裴玄素不知道明太子私下正在酝酿什么计谋,又打算如何出手?但不管是什么,都给他憋回去! 还有,他需要圣山海配合一下他的铜制假兵符秘钥的动静。 本来还有其他五门阀的,但一来有些距离远的,二来有三门阀情况复杂,不如杜阳卢氏、东安华氏、什泉高氏对他已经彻底全身心投效之。 华氏高氏他回头再弄,至于其他三门阀暂时不搞了。 至于敲山震虎,一个杜阳卢氏加楚元音已经足够了! 卢凯之深吸一口气,他站起来,把刚抄录了一份备份梳理名单卷起来,连带他带来的那些卷宗:“我给夫人送去?” 第619章 裴玄素肯定没空继续伏案接下来的细化整理。 卢凯之关系紧密他经常见的、知道整理文书一把好手的并且绝对可信的就沈星。手上这个脉络单子还是比较粗的整理,要细化,还得专人理一理。 卢凯之还得赶回杜阳去,兹事体大,他悄悄来的,得赶紧赶回去。 裴玄素提笔正要给窦世安两人写信,听到“夫人”两字,笔尖顿了顿,他薄唇微抿,佯装若无其事:“那你去吧。” 外面还在下雨,卢凯之直接把东西都装回带油布的藤箱,告退出去,和门口的孙传廷冯维说了两句,冯维吊着胳膊和他一起去了。 偌大的书房,一下子空下来,大门打开,带着水汽的风扑进来,纸张哗啦啦地翻动。 裴玄素一纸镇压上,他抿唇片刻,低头飞速继续写给窦世安等人的信函。 ...... 裴玄素要敲山震虎并不难,楚元音特地给他提过的,他部分传信给地方卫所和州府的两仪宫最后的亲信官,将会有被圣山海知悉的风险。 如果全部传信,那几乎百分百知悉的。 至于杜阳卢氏那边,让卢凯之和窦世安互相配合着,让他们的人做些动作,估计明太子立马能察觉了。 如果明太子继续不识趣,那有些事情,可就会暴露的了。 ——这两张底牌,未必就是明太子唯二的暗中准备,但必然是至关重要的其中之二。 可要想清楚了。 裴玄素讥诮一笑,飞速写好了书信,唤孙传廷进来:“马上传出去。” 孙传廷稍稍晾干,装筒加蜡,快步小跑了出去。 卢凯之和窦世安的速度都很快,裴玄素这边遣出去的联络两仪宫将官的人也是。 几乎不过两三天的时间,明太子还未等到裴玄素上呈哪一张图,他先接到真武和遂州、彭州等地的加急密信。 明太子这人聪颖,几乎看信的刹那,脸色勃然大变:“裴玄素——” 第117章 加急密报雪花一般抵达圣山海行宫。 连续三天,真武的、彭州的、晏阳以及朔州卫所都先后有密信紧急送至。 现今已经的行动前夕,明太子的人都绷紧的神经,某些动静不过一动,他们立马就敏感捕捉到了。 紧接着,明太子甚至接到了遂州刺史范中正的急信,裴玄素的人带着加盖了两仪宫皇帝昔日的绥平王私印的大公主楚元音的密信,由昔日皇帝心腹也就是现今楚元音心腹亲自带领,快马来到了遂州,引领投诚。 遂州刺史范中正实际是明太子的人,赶紧给圣山海传了急报。 明太子接到范中正的来信一刻,脸色简直阴沉得可怕,“楚元音把老底都给了裴玄素!” 看见密报第一眼,他就知道发生什么事。 明太子恼怒到极点,“哗啦”一声,大书案上所有东西都被扫落在地。 楚元音他当然觊觎过,还给出条件接触过,然楚元音恨不得将其扒皮喝血,无一丝的斡商余地,被试探之后,当机立断拿着两张羊皮图往玉山行宫去了。 明太子和神熙女帝之间的明瞒暗斗将计就计暗涌异常激烈,然谁曾想到,裴玄素竟能悄无声息将他的手伸进来了。 还真真掐中了明太子的这处要害之地。 偌大的寝宫大殿内书房,如同暴风雨过境,哗啦啦被扫了一地乱七八糟的东西,而明太子立在大书案之后,面前摆着的是这几天先后送过来的急报。 除了楚元音之外,真武、彭州、晏阳、戈阳和定州都先后察觉了窦氏一系、殷氏一系的突然调度和微妙警惕。另外还有杜阳卢氏那边,本来同出一系非常融洽的关系,突然产生的异常的暗涌和变化。 七大卫所,明太子废了不少心思部署了五所。剩下的朔州卫和云州卫和京营轮宿,蒋氏根植很深,明太子就没动,他对朔州云州卫另有安排。 但不得不说,这真武彭州等五卫可是明太子暗中的一个极其重要的部署。 仓促之间,裴玄素不能动摇他的部署,只是先前准备的后手对付那些卢氏窦氏等目标将领的手段已经不管用了。 裴玄素这番动作,可以说直触明太子整个政变兵谏计划的核心范围。 明太子的惊怒可想而知! 夜半,内殿大书房烛山未灭,忽忽的夜风从半开的槛窗灌进来,虞清急忙取了披风披在明太子的身上,明太子脸色阴沉站在大书案之后,他切齿:“裴,玄,素!” 谁也没想到,不等明太子动手,裴玄素返身过来将了他一军! 偏偏,明太子还真的投鼠忌器,他不敢,也不能,助这次轮到裴玄素知晓了他的秘密了。 兜兜转转,从那个惊才绝艳的绝美少年状元到今日,七年时间,裴玄素鲜血满身绝境中翻身,终于成为明太子的心腹大患! 一时之间,种种心绪难以用言语来表述。 当然,惊怒和忿恨几乎占据了全部,已经覆盖了先前埋藏在心底最深处对过去那段时光和那个少年石始终存在的几分复杂,变得扭曲的狰狞起来。 明太子眉目狰狞,他牺牲太多,付出太多,几乎可以说是倾尽一切要为自己空荡荡的悲剧一生讨回公道,在报复母亲和登顶的这一执念之下,所有东西都必须倒退一射之地,甚至包括他自己的很多东西。 第620章 明太子深呼吸着,他甚至已经猜到了裴玄素后面好几个重要步骤的打算了,一时切齿至极:“真是白日做梦!” 可偏偏,他心里明白得很,裴玄素未必就是白日做梦。 裴玄素心中所想,还真有一些达成的可能性。 这让明太子更加恼火。 一地的碎瓷杂乱,一大案上的密报纸笺,哗啦啦被夜风吹起纷扬在空中翻飞落在地上。 明太子眉目凌然,盯着那些翻飞的纸张。 但无论多恨,无论已经多么真切地意识到,裴玄素已经真正成为他的心腹之患。 目前而言,明太子也只能强自按捺。 他甚至还不得不去配合裴玄素的那个铜制兵符秘钥的戏码。 “彭”一声,明太子神色狰狞,重重一掌砸在坚硬的檀木的大案上。 力道之大,剩余的几张密报纸笺都跳动了一下! …… 既然知道七大卫所明太子暗中部署多年,必会参与进紧接下来的政变兵谏事变之中,裴玄素当然不可能让明太子把七大卫所最后关头都一把攒在手里。 卢凯之这边已经急匆匆忙碌起来,裴玄素紧接着和东安华氏什泉高氏快速交流安排下去,华伯郢高湛两家主表面不动声色待在封地,私下忙得飞起,卢氏华氏高氏三家留在封地的嫡系心腹子弟除了面上必要留的,私下能派出去的都已经派出去了。 另外窦世安殷厚渠那边也是。 圣山海那边保持沉默,暗中拉锯斗争但明面谁也没有闹出动静。 明太子不可能放弃五大卫所不用,裴玄素这一番动作,起码分了三分之一去。 大家都有把柄在对方手里,裴玄素也没有刺激太过,大家都有更重要的东西要图谋,抖搂出来,谁也讨不了好。 两败俱伤之间和功败垂成,明太子只能偃旗息鼓,极度不甘也不得不放开他这边。 并且捏着鼻子配合着那个所谓拿住霍少成两图以及“兵符秘钥”,然后奉神熙女帝之名伺机抛出去的戏码。 裴玄素一整天都没出去,齐国公府内密信出入太多,大部分已经转为通过地道再收发。孙传廷在外面负责发,贾平穿梭与两地之间,忙得脚不沾地。 一直到次日入夜,晚膳后,裴玄素这才堪堪将布置安排暂告一段落。 他放下笔,站起身,侍立的房伍何平立即跑过来收拾案上和为他披上苍蓝色的绣金披风、呈上擦手的湿帕。 裴玄素接过丝帕,随手擦了擦手就掷下在桌面,他做这些动作,没吭声,但那双丹凤眼却不自禁瞥向房门的方向。 两刻钟前,沈星就过来了。 商量之后,假图只用一张,前期的制假准备已经做好,交给擅画的董道登,她去忙碌着梳理卢凯之送过来的卷宗旧档。 大半天下来,已经都梳理妥当了。 弄好之后,她第一时间就摞好收拾好,亲自抱着跑来裴玄素的外书房。 她很想见裴玄素。 可来了之后,他正在忙,她也没往里面闯,她小声问了问守院的冯维,知道他不闲,她就抱着文书坐在外面的台阶上安静等着。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贴心和温柔,哪怕心里已经像长了草似的。 裴玄素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 他耳聪目明,这道多少个日夜魂牵梦萦的脚步声,他一进书房大院他忙碌中却一下子就听出来了,然后她轻轻跑到廊下,小声和冯维说了两句话,就安静坐在台阶上。 已经小半个时辰。 裴玄素怎么可能不想着她?沈星一直惦记着向往他身边跑,他只要稍有一点闲暇,属于情感的那份情绪就不受控制翻涌而出,占据他的情感和脑海。 裴玄素到底是个二十多的大男人了,这几天他很忙,生死倾轧暗流汹涌,他确实抽不出时间。另外他也确实有一些刻意避开她,因为他不想两人在情绪最激动的时候沟通。 三天时间,两人也多少也有了一些冷静。 裴玄素马上就要出去,他还得去处理假铜牌和假霍少华的事情,但趁着这一点空罅隙,他低头束紧绣金的冰丝云锦绣银袖口——其实他应该换便服的,但他现在拿着束袖整理来去,却根本没有换衣服的心思。 裴玄素把袖口束紧了,他仰头深吸一口气,侧头吩咐:“出去。” 贾平和何平两个小伙子立即应了一声,轻手轻脚放下和揽着东西快速开门出去了。 阔大的檐廊,身后间宽五间的朱红色隔扇窗的大书房,今天下午没下雨,但也没出太阳,庭院的浅浅一层积水,逐渐没入黢黑的夜色中。 裴玄素的大书房威肃气派,檐下边缘没有栏凳,她就坐在水磨大青石的台阶上,把藤箱放在膝腿上,她很安静,但不时期盼回头看正中那两扇紧闭的赭色隔扇门。 终于见到隐约的人影往门口方向走来,紧接着“咿呀”一声,贾平两个小伙子打来房门,出来了。 沈星几乎是马上就抱着藤箱站起来,往书房里面飞跑过去。 她一冲进房门,贾平两个小伙子十分懂事把房门无声阖上了,可现在谁心里也没有注意那个门了。 裴玄素站在大书案一侧的窗畔,身侧是挂披风的木桁,他一身苍蓝色的滚边绣银蟒袍,同色绣金披风,身形颀长挺拔,半侧身对着门口,也没看她,正抿唇低头整理束袖。 第621章 “二哥!” 沈星有些哭音,藤箱落地,她飞跑过去,他一侧身,她紧紧抱着他的后腰,熟悉的淡淡皂角乡河龙脑香,还有他的身躯和体温,沈星眼眶一热,眼泪唰就下来了。 她现在都不敢喊裴玄素了,她只敢喊二哥,沈星其实是个很温柔体贴的人,她和亲近的人发生矛盾,不是她错的她默默承受委屈,要是她错了她肯定无比自责和愧疚,急切想要道歉,请求对方的原谅。 正如此刻,她鼻音:“二哥,二哥,是我错了,我不对,我不知道你瘦了这么多的委屈。是我的不好,我笨,我只顾着自己,我都没发现,我错了,……” 要是旁人,这么情绪激动,这么多的话,大概难免会添上一句“你都不告诉我”,可她都没有。 沈星真的自责,她难受愧疚,她真的从来没有想过伤害裴玄素的。 因为他一开始没有表示过自己和前生不愿意当成一个人,而她想追溯,一直都是经过他同意的。 所下意识,沈星就忽略了这一点,再加上追溯的一个个结果实在让人心恸神伤,还有很多很多重重的明面事情同时发生了,她就真的没发现。 她真的粗心大意,她真的太不对了,竟只顾着自己,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行为给裴玄素带来了这么多的伤害。 她哭着涕泪交流,是真的愧疚又自责,无比的懊悔和责怪自己,裴玄素能听的出来。 有一瞬间,他的心脏都拧成一小团,听着她哭她这么难受他就有些受不了。 但今日,裴玄素是必要硬起心肠的。 这个问题既然摊开了,他是一意执拗到底的,他不后悔,他一不做二不休。 沈星柔软的身子在他背后紧紧贴着,手臂紧紧箍着他的药,裴玄素仰头,深吸一口气,其实他想问她身体疼不疼的,因为激动的情绪过后,他就想起了床上刚进入那段时间她是很疼的。 但这会儿这些,统统的不能问。 他必须硬起心肠,让他想要的事情有个结果。 裴玄素一双修长的手覆上她箍着他腰部的手,猛地用力拉开,一扯一转身,两人面对面,相隔一尺,就站在烛山的不远。 满满微闪的烛火,沈星仰头看着他,那张柔美坚韧的小脸此刻写满的急切和自责,黑白分明的眼睛有血丝盈满泪光。 他深吸一口气,抿唇,轻声说:“我不仅是二哥,我还裴玄素。” “我想要的,也不是你的道歉。” 面前,是他深爱的女人,也将深爱一生,他情绪也难掩激涌,但尽量心平气和告诉她,他想要的,他的诉求,两种情绪夹击,让他的声音沙哑。 裴玄素,这就是他的本名。 裴玄素也从不觉得自己需要放弃或许避讳什么。 他告诉沈星,他不仅仅是她的二哥,他还叫裴玄素。 只是并非她嘴里曾经的那个裴玄素罢了、 他就是他! 和她前生那人没有一点相干。 他要的,也从来不是她的道歉。 烛光炎炎,外面冯维等近卫奔跑准备的脚步声在响动着,但偌大的书房内却很安静,雨后夜风呼呼,掠过黢黑的越晚,灌进这个只有两人的大房间内。 裴玄素很高,烛光映在他妆后的白皙侧脸上,眉目摄人,线条锐利,但此刻都静静地沉下来,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情感,他哑声说:“我想你认识我,了解我。” “一个单独的我。” 他轻声说:“我想你爱我,单纯地爱我。看见我的好,我的坏,我的优点,和我的缺点,我的不足。提醒我,下半生与我偎依。” “没有别人。” 说到这里,想起波涛起伏的半生,以及即将到来未知的将来,裴玄素情绪都不禁激动起来。 他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压抑翻涌上冲的情绪。 沈星真的很好很好,他这辈子何其有幸,能遇上这样一个她。 可他是个执拗,贪婪的,他偏偏就要追根究底,牢牢占据她的心和自此以后的情感。 “狼狈,荣耀,生死,低谷,高峰,我们携手与共。” “我想你好好你认识我,了解我,纯粹只是我。” “没有别人,就算不好,那只是我。这辈子与你牵手走过来的,就是这个我!” 裴玄素深呼吸一口气,沈星渐渐止住泪,愣愣看着他,他用力点了几下头,没错,了解我,认识我,好吗? 最后一句。 “我不介意以前了,但,忘了他,从此只专心爱我,好吗?” 雨后的潮风,从微启的窗扇灌进来,吹拂在两人的脸上身上。 他们衣带下摆翻飞,纠缠在一起,晃眼分不开,也没人想过分开,正如两人的此生。 裴玄素长吐出胸臆一口浊气,他还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够了。 沈星如果能做到他渴求的两句,他感觉他此生都无憾了。 于情感上。 他又站了一会儿,出鞘利刃般的苍蓝蟒袍男人,终究是舍不得说一句重话。 裴玄素深深看着她,话罢之后,他转身出去。 黑色官靴落地的沓沓声,铿锵有力,快速拉开书房大门出去了。 梁彻何舟等人的见礼声。 裴玄素当先而下,韩勃梁彻何舟及冯维贾平等标枪般神色凌厉的宦卫迅速分开两边,而后快速跟上。 第622章 苍蓝描金披风在夜风中急速抖动,纷踏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 裴玄素这几天都没回来,他一边在“追捕”霍少成,一边在不断处理大大小小的私下暗务。 明太子不得不被迫配合他的这场演戏。 赵青严婕玉等人迅速汇合过来了,但有着圣山海的人配合,非常紧张,没有一点的破绽。 神熙女帝非常满意,终于拿到了“兵符秘钥”之后,她很快让裴玄素择机抛出去了。 让圣山海的人抢到了手,过程中还杀死了没什么大用的“霍少成”。 一切,都在倒计时之中了! 这个深夜,郊区梆子声隐约,和东宫的人激烈交战演完了最后这场戏回来之后,已经是深夜了。 肉搏战,非常逼真,裴玄素半身溅了鲜血。 那边院子赵青严婕玉迅速拟了密折送往玉山行宫。 裴玄素也是。 等做完了这一切。 幽幽一点黄豆大小的灯光,裴玄素还有种热血沸腾的感觉,他接过擦手的湿帕,却抽出染血的佩剑,血色的白刃,在灯光下用帕子握住一抹而过。 “刷”一声还剑入鞘,他垂眸盯着渲染上血色赤红的雪白帕子。 白玉有瑕,还是永远不能洗干净的大瑕。 正如他。 裴玄素站在窗畔,幽幽的月光照下来,他仰头,冷冷盯视着这一轮冰冷的圆月。 他等得已经太久了! 有些恨意不是不存在,而是裴玄素下意识不敢去回忆。过望那些惨痛,父亲被剥皮楦草、母亲被□□死不瞑目的果尸,仇恨太过刻骨铭心,以至于心情坚韧刚强裴玄素,他都不敢去多回忆那些东西。 因为他害怕恨仇对他影响太大了,他怕会过分影响他的情绪和判断力。 可怜他都甚至不敢多想。 他得反覆地想,自己不是一个人。 他还有沈星,他有个妹妹哥哥,有心上人,再到后来是爱人,是未来的妻子。他将来要成亲、生子,和她当一对很好很好的夫妻的,一定要相爱到生命的尽头的。 还有韩勃,乃至冯维孙传廷邓呈讳三个自宫都要跟着他入宫门的人。 以及义父,还有自进入西提辖司就开始追随他的梁彻等人,还有义父用生命填出来临终前交给他的陈英顺等老伙计和大小心腹们。 他得这么反覆地想,他不能让仇恨影响他的思绪和判断力。 裴玄素一直就这么死死压抑着。 他笑,他喊,他喜怒哀乐,他避重就轻,可他藏在心底的那些对仇人的恨意,却从来未曾因此减少半分。 反而压成一种硬实沉甸甸的东西,深入他的骨髓最深处。 裴玄素压抑得已经够久了。 终于在这一晚,这些恨仇开始被释放抬头了! 如果一切顺利,接下来他很快就要开始复仇了!! 这一刻,裴玄素想嘶喊,因为他等得实在已经太久太久了。 生与死,能否复仇,终于要开始了! 第118章 今晚月朗星稀,雨云积聚在夜空如山峦堆叠,露出东边一小隅银白色的月星。 一眨眼,夏天快要过去了。 董道登几人各有年岁,事情忙完被沈星细声劝着先回去休息了,不大不小的内书房,她自己一个人在窗畔收拾梳理卷宗脉络后的凌乱稿纸个那张做了一半的羊皮图。 两张总图,由于裴玄素那边成功反将一军占据上风,其中一张假图就用不上了,于是就没有继续做下去。但这么大一张做旧的羊皮图也是好东西,可以他日备用,她就慢慢拿着小刷子把刚画上上的颜料刷掉,线稿也给洗干净。 一个人的时候,她手上刷刷慢慢干着,抬头望向天空那轮被雨云簇拥,好不容易才露出头的银黄色月盘。 其实她明白裴玄素的意思,他想她彻底地忘记前生那个“他”。 忙碌的时候还好,一个人安静下来,种种情绪不受人控制翻涌起来,前世记忆像脱闸一样一幕幕在脑海中无序飞掠而过,那个人的好,那个人坏,他拥着她的,钳制她的,阴沉的,愠怒的,争执吵架的,还有今生才发现他藏在那些喜怒哀乐之下的隐忍克制和他深沉的爱恋。 沈星这辈子深刻地体会到他究竟有多难,才更知晓这份藏在他心底最深处爱有多么的难能可贵。 沈星收拾着收拾着,眼眶发热,视野模糊一片,但她不想被外面的徐芳邓呈讳等人知晓担心,她放下手里的东西,努力睁大眼睛,用手捂住鼻子和嘴巴。 泪水吧嗒一声掉落在她的大腿上,被丝绸衣料无声濡染了去,濡湿了她两只手,黏腻湿热一片,咸咸的。 沈星趴在桌子上,声把脸埋进臂弯,她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感觉情绪总算平静了一下抬起了头,月光已经隐于灰黑如山峦般的积雨云之后的。雨后的夜,不是很热,有嘶哑的蝉鸣和虫叫,骨碌碌的灯笼光线照不全窗外整个院子,渐渐没入一片去黢黑安寂的夜色中。 前世今生,因为裴玄素的断然拒绝,划出一道深深的分界线,成了两个人。 她心里其实也明白,要惜取眼前人。 她已经错过了前生,她不能再伤害今生了。 只是有时候人的情感不是想剥离就撕拉一声扯下扔掉就行的,沈星理智上知道自己要怎么做,但心里因为这个应该做的行为难受极了,翻江倒海一般哽咽着。 第623章 但沈星现在都不敢明着难受,怕被裴玄素看到,她只敢在这样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偷偷难受落泪一段时间。 哭了长长的一段时间,有点筋疲力尽的感觉,她心里却到底舒服了一些。 沈星努力告诉了自己三遍,要放下过去,珍惜眼前人,她感觉自己心里的那道栏坝初步筑下了,感觉好多了,这才赶紧起身。 夜色已经深了,刚才她已经偷偷把窗户关上了,因为怕徐芳和邓呈讳他们来张望她怎么还没弄好呢? 沈星站起来,深呼吸几口雨后的新鲜空气,在原地蹦跳了几下,睁大眼睛,她很清楚感受到自己活在当下了,于是跑进去小隔间,用铜盆里的凉水洗了把脸敷了好一会儿的眼睛,把靶镜拿出来对着烛火看了看,确定看不出来哭过之后,这才撑住一个笑脸,抱着收拾回房的东西,打开房门出去。 她笑着喊了一声芳叔邓大哥容大哥他们,徐芳他们也笑着回应,纷纷簇拥跟着她回正房去了。 然后徐芳他们就各自轮值,守夜的守夜,回去睡觉的睡觉了。 沈星也洗了澡,钻进床帐里睡了。 今夜裴玄素也回来了。 两人私下的矛盾归私下的矛盾,裴玄素不会下沉星的面子,忙碌个不停的时候不说,现在终于稍缓下来一点,他回了府,自然是要回正院的卧房休息的。 他推门进来,动作很轻,内房也没点灯,去隔间无声略略梳洗重新描了妆,灭了灯烛,动作很轻撩起帘子回了屋,又同样的动作撩起床帐坐进去,他怕吵醒她。 但裴玄素一坐进来,沈星就醒了,屋里有放冰盆,她卷着丝绸薄被,半撑起身,钻进他的怀里,趴着拥着他遒劲的腰身。 裴玄素也拥住了她,“吵醒你了?” 他声音有些微哑,透着些疲惫,但很沉静很克制,听着精神尚可。 沈星摇摇头:“没有,我自己醒的。” 她把脸贴在裴玄素的腹部,他身上淡淡皂角味道在浴后很明显,这是前生那人没有的,因为那人不用皂角,用的是胰子。 她知道他累,她不想耽误他休息,沈星小声说:“我知道我要把他放下,我在努力了,你给我一点时间,”她急忙抬头,用手指比了很小的距离,“只要一点点。” 这一瞬,裴玄素不禁闭目,他无声的深深地吸一口气,低头一把攒住她的那只手,他喑哑:“嗯”。 这一刻的情绪翻涌,难以用言语表述,她有这个想法,他很欣慰,但人的情感是最复杂的东西,甚至不受本人控制,这个他知道。他知道她需要时间。 沈星也有些泪目,她努力眨眼,搂着他的腰,把她的脸埋在他的腹部,半晌才抬头:“我还要怎么做?” 裴玄素低声说:“你自己想。” 他低头看她,极克制用大拇指摩擦了她的白皙润腻的小脸一下。还是让她自己想吧,强硬灌输非他认为的最佳方式,他想她自己想明白,这样更加深刻,……他也会更欣喜。 毕竟,该说的,那天她抱着他的后背道歉的晚上,他已经都说了。 裴玄素的拇指摩擦过她的脸,他现在掌心比从前粗糙了不少,笔茧软了些,多了一大片剑柄摩擦的微微粗砾,触碰的存在感很是强烈。 他说完之后,也躺了下来,半拥着她,闭上眼睛。 没一会儿,他的呼吸变得平缓绵长。 沈星静静睁眼听了一会儿,他睡了,她这才闭上了眼睛。不过闭眼之前,她忍不住从被子底下伸出一只手,悄悄握住他放在腰侧的那只大手。 沈星很快睡过去了。 她其实也很疲惫,心里存的事稍稍放下一点,很快就坠入黑甜乡。 黢黑的床帐内,裴玄素睁开眼睛,他反手握紧一点她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垂眸盯着她沉睡的面庞片刻,这次才真正睡了过去。 …… 同一片夜空,各人的情不尽相同,有破锥而出的,也有被迫着去尝试挣脱的,还有终身被困锁其中不得出,已经把自己折腾得眉目狰狞面目全非的。 明太子是最后者。 圣山海,大后寝内殿。 下半夜,下了雷雨,雨势初时不是很大,但山峦般灰黑雨云压得很低,整个天地被淹没在一片风雨中,吹灭了所有灯烛的内寝格外黑魆魆一片。 朱红明黄的垂帷床帐,被气窗灌进来的潮风不断扬起,露出偌大床榻里深陷在石青色衾枕的那个极瘦削的男人。 下了雨,下半夜很有些凉,但明太子却紧紧闭着双目,满头大汗,睡梦中他眉心蹙紧,不断下意识摇着头。 随着自己的计划如浪潮汹涌般越逼越近,明太子的情绪波动都越来越大,白日的凌厉、森然,迫不及待的恨意翻涌的种种的激烈情绪,过望三十年种种记忆翻闪却是异常的频繁。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他的这一生,就如电光朝露,美好太过短暂,惨痛和悲凉占据此生,惊逝而延续太过短暂,或许本来就不应该存在。 明太子半宿的惊梦,梦里他回到他的孩提时期,小小的他咯咯笑着在大殿的柱幔倒腾奔跑,哥哥姐姐笑着逗他在后面追;母亲微笑看着,慈爱把他横抱在温软馨香的怀里;父皇大踏步而去,一把就把小炮弹的他抱起,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将他举起,哈哈大笑,磁性豪迈。 第624章 大哥、二哥、姐姐,要么站在母亲身边,要么站在父亲和他身边,都仰头看着兴奋尖叫的他,面露深深的笑意。 可惜这样的幸福,是如此的短暂。 父母、二哥,很快横眉针锋相对,面目变得冷酷狰狞,姐姐哭着求着,根本没有任何用处。大哥去世了。大哥的去世成为压到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姐姐崩溃了,很快一病不起,去世了。 唯二会由始至终护着他的人,都死了。 姐姐去世之后,父皇母后短暂因悲伤停下过,很久争斗就变得加倍剧烈了起来。 小小的他,被卷进这个漩涡,连一句话没法跑到父母跟前去说,就被幽禁了起来。 前后三段幽禁的岁月,武德朝两次,前后加一起十一年;神熙朝一次,一共十年。加起来就是二十一年,占据了他生命的大半光阴。 兰庭宫的大火,夜半的尖叫喧哗,熊熊的烈焰,一根殿柱轰然倒下,把他重重砸在地上,一个被烧红的半人高大铜鼎紧接着砸下来,重重炙烫在他的左脸上,那一刻直达灵魂的剧痛,虞清的哥哥虞姮和他的乳母保父骤然爆起的尖叫和哭喊声,明太子清晰嗅到了头发和皮肉烧焦的味道。 重砸和炙烧的剧痛,小孩哭喊,虞姮和乳母保父等人不顾生死狂奔冲进来,用手去推烧红的铜鼎和殿柱,禁军也终于冲进来了,乳母死死用胸襟搂着挡住他烧糊的那边脸,因为乳母很清楚,一旦被人知悉他的脸毁了政治价值失去,很可能境况毁更惨。 为了救他,乳母的双手几乎被铜鼎烫化了皮肉,从此手指头要么没有了要么蜷缩砸一起,再也干不得活,连起居都得别人照料。 保父的左手也是,虞姮幸运一点,他年轻,烫熟了皮肉保住了骨头,勉强还能做活写字。 乳母没法照顾他,又担心他,最后把儿子郑思排进来守着他。 可是他这么好的乳母保父和玩伴奶兄弟们,终究是全部死于非命了。 父皇、母后、姐姐、大哥、二哥,一张张深深烙印在他心坎上的面孔,从年少到青年的,从中年到老年的,一张张的从慈爱变得冷酷狰狞。 又一个惨白闪电,惊雷隆隆,明太子终于惊醒了,他霍地翻身坐起,他剧烈喘息着,满头满身的热汗冷汗,薄被半盖他大腿,风呼呼灌进来,他浑身又热又冷。 明太子感觉脸上眼下的位置湿的冰凉,他伸手一摸,竟然是泪! 他恨声:“你哭什么——” 再哭你就去死! 咻咻的鼻息,可终究翻滚的情绪一时难受人控制,他掀开被子下地,黑暗喘息中有些跄踉,他跑到窗边,一把推开了朱红的后窗,夜风夹杂雨丝呼一下刮进来,明太子潮湿的半披长发吹起,寝衣贴在他的身上,黑黢黢的雨夜,他身躯瘦削单薄得像一具骨架子。 明太子蹙眉,用瘦削见骨的左手撑着窗台,他喘息着,虚弱的身体一瞬撑不住剧烈的梦境和情绪,他不禁弯下了腰。 他从来不承认,但他的种种情绪确实剧烈且复杂到了极致。 他不承认有,但他确实对他的母亲有过期待。 此刻恨意翻涌之下,还夹杂着一些其他的东西。 不过明太子拒绝去分辨,他缓了一会儿,很快就站起身了,身后外殿值夜的虞清已经听到声音醒过来,蹬蹬蹬急忙往里面跑。 明太子充耳不闻,他伫立在夹杂着雨丝的凛冽的夜风中,腰背挺得笔直,这个后窗恰好对着玉山行宫的方向,夜雨中。磅礴的宫殿群黑影隐约可见。 明太子站在此地仰望着他母皇,正如从前每一天每一次,他都需要仰望着他的父皇或母后。 但终于到了今天,他步步逼近,终于到了要为自己讨回公道的一天了! 他等得已经太久了! 雨势越来越大,狂风卷着雨呼啸扑进窗内,扑在明太子汗湿咬牙的脸上,直到虞清惊呼一声,急忙抱着披风披在他身上,赶紧拉他,才离开了那个窗前。 …… 如果说,明太子这人对他的母亲深恨中还压着其他东西,那神熙女帝对明太子如今就只剩下冰冷和杀意了。 帝皇至尊,俯视一切,任何胆敢窥视甚至明目张胆触碰帝位皇权者,袒之必死! 裴玄素和沈星在国公府睡了一晚上,次日佯装继续忙碌,实际出城直奔玉山行宫去了。 府里如今正在扩建到国公府应有的规模,但身为主人的裴玄素二人却根本并不理会这里,裴玄素安排并吩咐过裴明恭身边的人,又私下命人给宫里的沈爹传了封短信,府里留下几个心腹盯着,他就不再理会了。 裴玄素忖度神熙的女帝的心思,夺得“秘钥兵符”和两张总图之后,他就直接把真的外观总图和伪造的西路进军预演图命人飞马送往玉山行宫了。 既然裴玄素已经知道四条水道了,兼且神熙女帝如今确实很缺能干的心腹使用,于是裴玄素顺利成章,就加入进最后的筹备当中。 梁恩遣了心腹,悄悄把裴玄素沈星等人接了进来,另一边窦世安唐甄等人也私下提前从西线回来了。 沈星他们跟着梁恩的干儿子张新去了另一边的一个侧殿等着。 含章殿东暖阁灯火通明,神熙女帝倚在龙榻左侧,面前一张大案,上面是一张偌大的大燕军事卫所布防图,其中西线至京畿的这一片,密密麻麻红色蓝色的标注和箭头线。 第625章 神熙女帝倚在上首,底下包括寇承嗣寇承泽裴玄素窦世安阁臣石淘等十数名都是太初宫小宫议中挑拣出来的人,神熙女帝心腹之中的心腹,绝对没有圣山海的细作可能。 神熙女帝淡淡道:“如今南北镇抚司的衙门,圣山海的这些太祖遗臣勋贵占一半,宫禁八大亲进军也有被圣山海掌控的。” 她垂眸瞥那张舆图,近这两个月以来,西部大换将以及进军预演图这一片太初宫和东宫剧烈争斗拉扯的战果都标注在上面了。 但神熙女帝瞥了一眼这个图纸,却道:“先禁军,再西南二道的五关三所以及西边三大主营,后者大约能抽调二十万的兵马。只不过,” 神熙女帝话锋一转,却眯眼盯向舆图上比较接近京畿的东、南和北方向的那些卫所:“但相较起重重障碍的西线,彭州、戈阳等卫所若急行军,抵达京畿会更快。” “短则一天,慢着两天,最迟三天,兵锋就能抵达玉山行宫之下了。” 彭州戈阳,不正是裴玄素反将明太子一军的那七大卫所之二吗? 裴玄素表面肃容认真聆听,但微垂的眸光不禁微微一闪——神熙女帝果然不愧是南征北战多年的厉害角色,不是省油的灯啊。 “所以!” 不知道神熙女帝对七大卫所有什么暗中准备,但不如想要的理想,神熙女帝声音陡然凌厉:“朕要在第一回 合就解决他!” 第一回 合,就是宫内的禁军战。 一旦圣山海彻底表露叛逆的异动,顷刻拿下,将圣山海以及东宫麾下的一众谋逆制成在这一次绳之于法,清空半朝,连根拔起,彻底解决! “好一个太.祖遗旨啊!” 神熙女帝恨极切齿,这恨意是对太.祖皇帝的,这人的种果然没一个是好的! 神熙女帝平生最恨,她曾经相信了那个贱男人的情意和他携手打天下;第二个就是生了这两个悖逆的孽种! 不过没关系。 这一次,明太子也该完了! 只要胜之以武力,将计就计将人都一网成擒,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神熙女帝说了算。 什么太.祖遗旨,她说是假的就是假。 哪怕是真的,母皇就可以谋逆了吗?这同样是不孝不臣之罪! …… 一切就像漩涡,正在极速转动着无声逼近。 沈星带着梁喜何含玉等十数名勘察台的女官,跟着梁喜的干儿子张新往含章殿主殿另一侧的一个偏殿去了。 偏殿也没有点灯,推开门才发现里面满满摆了数十张板凳,除了她们勘察台的,还有工部的官员匠吏和好些民间装束的能工巧匠。 沈星她们背着沉甸甸的工具箱,也没吭声,选了空的偏殿东侧那边的板凳坐下来。 人很多,但一点声音都没有。 外面的雨势已经暂且停下,但排水沟依然哗哗的水声,在刚入夜不久的巍峨宫廷之中听着格外的响亮。 何含玉很紧张,忍不住悄悄捏着沈星手臂一下。 沈星工具箱就放在脚边,她微微侧头,冲何含玉无声摇了摇头。 何含玉也不敢再说话了。 东暖阁那边,神熙女帝和裴玄素等人的密议很快就结束了,朱红的巨大隔扇门无声打开,神熙女帝披了一件黑披风,一马当先,裴玄素寇承嗣等人紧随其后,往这边的偏殿匆匆走过来。 一切将计就计的谋划,至关重要一步,封堵水道口。 不能把水道口按图索骥全部找出来,并成功封堵住,一切都是白搭。 不过好在,神熙女帝已经得到了外观总图了,这次她是志在必得! “匡当”一声门开,张新立即引着他们出去了,梁恩和赵青亲自过来带队,带上偏殿一大群也披上了黑披风的人先往玉山行宫山顶的宜春殿去了。 宜春殿一大片,是玉山行宫的藏书阁,但神熙女帝匆匆移驾调养,宫内的藏书也没有全部转移过来,大大小小十八个主殿偏殿,只有最前面的主殿放了七八个大书架的书,其他书架全部都是空荡荡的连防尘布也没有安装。 沈星不知不觉,也成了勘察水道口的主力,她和能匠出身的工部郎中史平方,还有一个民间装束的白发老头李师傅成了这次勘察的主力,就在神熙女帝的身边,以至于她连都不敢望裴玄素那边一眼。 不过好在来之前,她就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她带来的包括梁喜何含玉这十数名女官都是在赵青陪同下神熙女帝亲自挑选出来了。 很快,沈星他们就根据图纸指引,确定了这个宜春殿藏书楼的主殿也就是眼前这座两层高、汉白玉台基足足二十七级数层楼高、占地面积的半径得有将近六丈的宫殿,它底部的这个汉白玉须弥座台基整个都是水道出口! 饶是已经从图纸和当初新平县下潜的巨大水道里,知悉这个水道出口必然是巨大无比,沈星这一刻站在夜色里仰头望着这座巨大宜春殿,她都不禁心震神动了起来。 真的太厉害的了! 设计这个工程的人,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了不起。 当然,神熙女帝的角度,那就截然不同了! 她明黄龙袍和金冠都盖在了黑斗篷之下,黑夜中,也仰头望着这座宜春殿,脸色阴沉如水。 真真的够狠毒的一个部署啊! 废话没有多说,神熙女帝顷刻收回视线,吩咐往下一次水道出口去了。 第626章 足足九个水道出口,中轴主宫的正大光明殿和含章殿外的六个水道出口全部找出来之后,神熙女帝才带人回来的主宫。 这时候夜色已经很深了,宫门落了钥,除了当值御前禁军,没有宫人和太监走动了。 整个主宫都静悄悄的。 正大光明殿的左偏殿是一个,右偏殿也是一个;含章殿西偏殿也即是神熙女帝处理政务的御书房是一个,最后方第三重大宫的玉容殿也即是神熙女帝起居的寝殿中的右次间也是一个。 其中最后者,帝皇的中轴主宫殿群占地极大,但一般分三重,最后一重是起居寝殿,时人一般都是睡右边次间的。 也就是说,那里是神熙女帝真正睡觉寝卧之所。 勘察出来之后,神熙女帝眸色阴沉如墨斗,却直接怒极反笑了。 勘察完地面之后,还有地底。 沈星跟着开启了暗门后当先而入的神熙女帝等人进了地道之后,她这才知道,原来玉山行宫和莲花海太初宫两仪宫一样,底下都是有地道的。 当初钻低到去莲花海救裴玄素到去太初宫孤注一掷的期间,她跪在太初宫厚厚的地毯时,心里其实一直惴惴神熙女帝究竟知不知道有地道? 现在答案显然是,知道的。 不过好在两人也没留下什么痕迹,过后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有碰触过了地道了。 后来,裴玄素对两仪宫那边的地道做了些什么,甚至改建,沈星现今想起来,她都不禁后脊发凉。 不过神熙女帝一直用着裴玄素,显然是她太忙了,一直都发现。 沈星终于忍不住,偷偷侧头望了侧斜方的裴玄素一眼。 裴玄素同样一身乌黑的斗篷,罩着他藏蓝色的过肩团蟒蟒袍,描金翼善冠已经取下来,以防引人瞩目,仅用乌金发簪束发。 他不动声色瞥过来,和沈星对视了一眼,他胆子比她大多了,只微不动声色挑了下眉,冲她微微摇头,让她不必担心。 裴玄素当初动手的时候,当然有考虑过神熙女帝可能会知道地道了。 沈星舔了舔唇,赶紧移开视线,跟着往地道深处快步走去的时候,她不禁无声地深深地吐纳了几口气。 跟着这些王朝最巅峰的人玩权术和政斗,玩的就是心跳,相她这样的普通人有时候真的感觉差点都要承受不住,心脏都起落吓得快蹦出来了。 地道不小,并行可以行五六个人,这里终于提上了灯笼了,跟着光亮和时不时露出的一点明黄龙袍快速往前走,很快就抵达了正大光明殿底下了。 这一晚上,沈星等人一直忙碌到下半夜,连神熙女帝都没有去休息,她亲自带着一众心腹看完全程并确定水道口。 在这个黝黑的地道里,灯笼的灯光都被凝结都最小的一团,十几二十个大灯笼都被跳到了最前面。 神熙女帝也站在前面,这次觐见,沈星发现神熙女帝消瘦了很多,尤其是此刻在浓黑的地道中被灯笼的黄光往上照射,愈发显得下颚骨呈现出一种砭骨的消瘦。 近段时间,神熙女帝明里暗里连轴转,精神高度戒备和紧绷,消瘦一些是正常。 但她的眉宇和神态间的锐利锋芒,犹如那出鞘的宝剑,杀意森森,冰冷入骨般的凌厉。 有了地道一截,勘察出来的结果就更加准确了,几乎是一下去望见那个四方台基的地下底部,沈星几人都不禁对视了一眼,他们带着人挑着灯笼,飞快环绕走了一圈。 梁恩亲自给沈星打的灯笼,赵青低声问她:“怎么样,能确定了吗?” 沈星冲她点点头:“基本可以了。” 只还差一点。 沈星和李师傅,两人蹲下,打开他们的工具箱。工郎中史平方史大人则已经飞快掉头,小跑到神熙女帝那边,躬身低禀,已经在讨论起先前准备的封堵方案来了。 沈星和李师傅分别取出他们的工具,找了一个他们看好的地方,沈星把一个两头喇叭状的细长铜管一头放在须弥座地基的石壁上,另一头把耳朵紧紧贴在喇叭口里面。 她拿出一个尖头平嘴样式古怪的小铜锤,笃笃笃敲了几下石壁,细辨耳朵里听到的回声。 几乎是一听回声,她就站直了。 李师傅那边也是差不多的时候停下。 沈星说:“没错,是这里了,里面是空心的。” 半个夜晚,一直跑到下半夜,把最后一个宜春殿的台基底座都确定了下来。 梁恩一得到答案,立即掉头往神熙女帝那边那方向飞奔而去,赵青也拉着沈星往那边走,走着走着跑起来,梁喜她们呼啦啦急忙跟上。 漆黑的地道,喘气的声音感觉特地大,除了灯笼这边,浓得化不开的黑色。 得到了最后一个准确的答案。 神熙女帝一声令下,梁恩和史平方等官员掉头往外冲了出去。 神熙女帝也快步往外走,呼啦啦一群人都出去了。 …… 确定了水道口之后,接下来就是封堵了。 足量石灰、糯米、条石、切碎的麦秆等物已经在宫里,白天偏僻的宜春殿和延寿台这两处先开工,其余的晚上再动手。 日夜不停,裴玄素寇承嗣他们联合梁恩梁默笙等人负责亲自督工,务必按图纸算计牢牢封堵住了,不容有失。 这些后续的赶工过程就暂且不说。 第627章 回到眼下。 大部分人匆匆离开了出了地道离开宜春殿,不过裴玄素窦世安唐甄等人没有走。 沈星他们也是。 沈星他们要负责技术指导这个不说了。 快天亮了,裴玄素窦世安他们也没有走,因为宜春殿的封堵马上就开始了。 神熙女帝和工部李师傅等人,还问过沈星等勘察台的意见,一致决定是从地道内的地基开始封起,团团填围要连这一片的地道都给堵死。 东西马上就会抬进来了,匠人也是,裴玄素等人稍候,也不用出去。 寇承嗣则带着人匆匆赶往延寿台那边去了,两边同时开工的,预计上午就会完成,转战地面部分。 寇承嗣直接带着人沿着地道往另一头去了,灯火火光很快走远,没入一片浓黑,脚步声也渐渐听不见了 看来寇承嗣对这地道网很熟悉啊,这段时间估计没少下来。 裴玄素心里淡淡哼笑一声,无声收回了视线。 他勾着窦世安的肩膀,两人默契另一头走了一段,他们艺高人胆大,连灯笼都没提,直接隐没在黑暗里。 裴玄素低声问:“你叔父那边如何?” 窦世安父亲已逝,半父半叔、时任右军都督府左都督的是他叔父窦延兴。 裴玄素倒是有考虑过,神熙女帝也有注意到彭州戈阳等七大卫所的,但神熙女帝如今多面开战,很多太初宫一系的将领都调度到西线去了,再开一个明面战场有些力不从心。 所以裴玄素猜度,神熙女帝就算估摸着,想动作,也是暗中吩咐窦氏等亲信将领暗中行事。 这一点,裴玄素借口自己的担心,已经私下叮嘱窦世安要注意了。 窦家的情况也有点点复杂,既是铁板一块,但堂叔父和自家一脉,也有一点的下一任家主的利益微妙拉扯。舅舅姨父那边才是全心全意支持窦世安,为窦氏大房打算的人。 自从裴玄素救了窦世安的舅舅和姨父一脉,连带窦氏很多人,窦世安对裴玄素的信任和关系突飞猛进,他很相信裴玄素,立即就按裴玄素所说,稍微试探了一下他的叔父那边。 结果果然如裴玄素所料。 他心里不禁勾唇一笑。 看来随后的这场政斗兵谏,会非常非常精彩和激烈啊! 两人压低声音,窃窃私语,没一会儿,唐甄和吴柏也提着灯笼往那边去了。 没一会儿,又过去了曹国公费景烈,卫国公郝貌等人。 围了一个小团体,在地道差不多拐弯的地方窃窃私语,郝貌吴柏几人还瞥了这边一眼,吹熄了大部分的灯笼,仅留下一盏。 沈星她们这次背来了特别多的铜铁工具,背着沉重的工具箱跑了一个晚上,两边肩膀勒得生疼,趁着这个机会找个地方,把工具箱放地上三三两两坐下来靠在地道的石壁上。 沈星低头把喇叭铜管收好,梁喜何含玉占好位置冲她招手,她也背着工具箱走过去。 她坐在工具箱上喘着气,头靠在石壁上,却不自禁拿眼去看那条地道方向的裴玄素。 从他勾着窦世安肩膀两人窃窃私语开始,一直到曹国公费景烈卫国公郝貌等人先后走过去。 她深呼吸,身体有些疲惫,但昨夜睡得好,精神头还是可以的。 在这个氛围充斥着一些紧张,又有神熙女帝等大部队离开的后的松懈,大家都静静坐着,有点聊天,聊水道的事情,她则静静想着自己的心事。 其实裴玄素的意思,她很快也就想明白了,因为他那边已经说过了。 他想她好好认识他,了解他,仅仅是这辈子的他,纯粹只是他。 然后在她心理上,将他和她前生的记忆彻底分割开来。 他只是他。 最后忘记前生的那个人,好好爱他,专心爱他,从此以后也只爱他,心里只有他。 最后一点,有些难,但沈星知道自己要惜取眼前人,她难受但她努力去做了。 至于用单独一个人的角度去看他,认识他,了解他。 沈星也正在做。 她原本有点不知怎么深刻下手的,但这一刻看着和窦世安勾肩搭背,裴玄素侧头,微微勾唇露出一抹微笑,他说着什么,窦世安凑过去耳朵听着,不时低声说两句。 唐甄吴柏很快提着灯笼过去了。 沈星在这个幽静的地道里,心里却一下子感慨起来了,有些心绪自然而然就打开了。 她看着小团体的背影,裴玄素面色沉着,微微带两份微笑,低声说着什么,这个阴柔俊美会有侵略感十足的男人轻而易举就成为小团体的中心。 其实前世今生确实有非常多不一样的地方。 眼前的裴玄素,是一个很有人格魅力的人,不说窦世安唐甄等人,就连云吕儒的老师阁臣房载舟,当初那么不喜欢裴玄素的一固执老头,最后都在裴玄素的刻意慢慢接触之下,彻底投向他,成为裴玄素最重要的朝堂党羽高官之一。 裴玄素对三省了如指掌,房老头功不可没。 除了房载舟之流,其实裴玄素和不少比较正义的人都交往得不错。他昔年的老师宋濂辞官病退之后,他甚至和他不少曾经的师兄弟都慢慢恢复了一些交往。 这是沈星从帮他整理的书信中知道的。 并且,裴玄素对这些人,评价都比较中肯的。 第628章 哪怕是蒋无涯。 心上人的误会过去之后,曾经未婚夫也随着赐婚圣旨成为过去式了,过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 昨天睡醒晨起,两人洗漱拾掇的时候,他把近日发生的事情大致说了一下,其中就有关于蒋绍池的。 听得蒋伯伯,她不禁多问了两句。 裴玄素最后对蒋绍池蒋无涯父子的评价:确实是个正中的。 蒋绍池其实是不错的人,单看他没有否弃儿子婚约,多年来接济和帮助宫里的徐家人就可知。 种种行事作风,数十年如一日,所以这么多年来,真的从没有人怀疑过他不是中立的。 真是是个很复杂很复杂的人啊。 就是不知道蒋无涯是否知道他老子的心事和真正立场了。 以前裴玄素还觉得,蒋绍池坐京营都指挥使这一重军权位置还是不错的。 没想到啊,竟是神熙女帝的人。 这种种心念,沈星就不得而知了,此刻她望着地道尽头将要拐弯的一群黑斗篷中露出苍蓝蟒袍的男人。 她就确切感受到,他和前生那人区别真的很大,甚至很多地方完全不一样。 前生的那人,阴沉冷酷,对这些所谓正义官将恨之入骨,偏见非常深,根本不屑与之交往。 也包括蒋绍池蒋无涯父子,冰冷嗤笑冷嘲,厌恶到了极点。 很多的行事作风和性格,不需要细辨,和眼前的裴玄素确实就截然两个人。 这样的场景,她上辈子是绝对不可能看见的。 沈星盯了很久了,裴玄素其实一直感觉到她在看他,他终于抬眼瞄了她一眼,沈星露出一抹笑,他也扯了扯唇,露出一个微笑,随后侧头注意力回到正在小声说话的费景烈脸上。 沈星侧回头,她背靠着坚硬冰凉的石壁,梁喜可能察觉了什么,无声勾着她的肩膀让她脑袋靠在自己的肩膀,拍了拍沈星的肩头,不管是什么,无声安慰她。 沈星脑袋靠在梁喜的肩膀上,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一口气。 古来今往,有关情爱,留下无数脍炙人口的诗词歌曲和故事。 大半都是哀愁而困锁不得的调子。 无他,情之一字,最难勘破了。 沈星自己经历了一遭,才真切体会到真的有多少烦痴困扰之处。 但愿她能早日勘破烦扰的这一段,这辈子有个彼此都欢喜的满意结局。 沈星深呼吸一口气。 第119章 外面暴雨如注,连地道内都隐隐听见隆隆声,气势磅礴,如万马奔腾。 地道口的机括门打开,雨声一下子清晰了,紧接着有小推车推动和力工匠人挑着沉重东西的辘辘声和脚步声,沿着地道入口往这边过来。 费景烈马上闭上嘴巴,大家没有再讨论了,窦世安最后呼了口气,用力撸一把脸:“希望一切顺利!” 谁说不是呢? 朝斗政斗,接踵而来,两仪宫皇帝过去了紧接着又来一个明太子,朝局动荡不休下马者无数,不管是主动参与党争还是被无辜牵扯的,实在太多太多。 真希望这次能够一次性解决了,往后都安安生生的。 窦世安身侧的裴玄素和郝貌勾住他的肩膀排了排,大家闻言不禁心有戚戚然,深呼一口气,窦世安也反手勾住裴玄素和郝貌肩膀。 辘辘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大家住嘴,往地基那边的大部队快速往回走。 石灰糯米条石等大量的材料马上就到位了,紧接着就是密锣紧鼓的填封出口口工作。 地基底下的地道,从紧贴水道口的石壁开始用条石砌墙,一层厚厚的糯米灰浆压上一块极大的灰白色坚硬条石,一层又一层,一直到封顶,整个水道口的假地基四面石壁都全部砌上,直接把宜春殿地基底下的地道全部都填封了方圆十数丈一块。 忙完之后,上了地面,宜春殿已经清空了,正殿大门打开,经过沈星和匠人们的测量勘定之后,最后选择是直接用条石和灰浆用筑台的方式,把宜春殿正殿内部的全都填满了。就是一开门,里面其实堵得死死的,直到屋顶,没有一丝的缝隙。 这是最大的封堵强度了。 沈星也参与算计,不知道神熙女帝找到了玉山行宫的水道入口没有,但她眼下接到的数据,全都是和新平县靖陵那条地下暗河般的巨大水道数据差不多了。 ——意思就是说,并没有人猜到,明太子这些年苦心造诣下来,算无遗策,有备无患,竟会费尽心思添加上了一条小水道。 多方算计的结果,如今填封的强度是足可以能够抵挡他们接到手的这个大水道测量数据形成的冲击力的,甚至有一些富余。 但若加上小水道,沈星心里默算过,是肯定不够的。 大家都尽可能地放轻声音,宜春殿大院其实不吵,暴雨已经短暂停歇了,沈星趴在桌子上演算,明明是个还算清净的现场环境,但她第一次亲身参与进这种撼动朝野心惊肉跳即将改变一切的筹备当中来,真有一种隐隐极度绷紧之才的悸动感。 不过沈星一点都没表现出来,梁喜也趴在桌上一连串复杂的演算,大家都一脸严肃认真又轻手轻脚的样子,连喘气都没敢很随意。 两人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轻轻放缓呼了一口气,赶紧站起身,把数据往那边送过去。 第629章 …… 一开始日以继夜的动工,地道内和偏隘宫殿的工程全部完成之后,开始比较人多的走动的区域宫殿的时候,就变得小心谨慎了起来,日夜颠倒,只晚上干活。 如何让宫人太监不进入封堵过程中和封堵后的宫殿,这个问题不用沈星等人操心,神熙女帝自会解决。行宫内剔除细作耳目的工作一直在进行之中,时不时掀起几波大的,让人整个行宫内外的宫人噤若寒蝉除了上值不敢胡乱走动,神熙女帝推动了一下,又掀起一波,一点都不稀奇。 如此忙忙碌碌,终于把封堵工作彻底完成了。 但由于入秋后连日的雨,空气潮湿度很大温度也低,糯米灰浆干凝所需时间比较长,不过神熙女帝在开工伊始就下令,用焙烤的方式,一层层进行,务必要在指定的限期之内完成并让糯米灰浆彻底干透。 沈星等人都意识到,神熙女帝可能已经对行动日期有了腹稿了,并且就在近期之内,所有人的心弦都不禁紧张了起来。 回到圣山海。 偌大的内书房,朱红明黄垂帷,紫檀大书案和座椅,东宫的明暗心腹亲信都济济一堂,明太子依靠在首座的檀木太师椅上,薄唇吐出几个字:“八月初一,万寿节。” 行动日期定下来了吗? 确实已经定下来了。 这段时间玉山行宫之内的隐秘动静,神熙女帝虽然确实按捺得密不透风,但奈何明太子有那个线人。 那个线人见明太子淡定不为所动,骑墙的心在最后不禁趋向了圣山海,给的消息积极了很多。 一天几分暗信传递往圣山海,明太子对封堵水道口的进展和详情甚是了解。 虽然早就知道能填封的最大强度,但看见暗信确定一刻,明太子薄唇微勾挑起一抹微笑。 过后,他就再也没有太关注,封堵的过程,而是加大动作准备当中,很多会让明面都隐隐察觉的动作最后也动起来了。 万寿节,即帝皇生诞。 这是国朝一个非常重要的节庆,不亚于新年庆典的,神熙女帝不是一个奢菲的君主,除非有目的性的,否则她这些年也没怎么举行大肆的万寿节庆典。 当然,这个大肆是相对而言的,作为一个皇帝,再简朴也是有个度的,不然对名声不好,也该被人怀疑国力不行了。 所以该有的庆典,大宴群臣,还是有的。 万寿节一连三天庆典和国宴,往年在太初殿和太初大广场,今天就是在玉山行宫的正大光明殿以及广场和众多偏殿。 这样一个跟朝会差不多,甚至更热闹太多,持续从日到夜几乎一整天都待在正大光明殿,东都内外六品以上的文臣武将、隐退的勋贵和加封高官、宗室都会全部出现在万寿节大宴之上。 朝贺拜谒,之后入大宴,君臣同乐。 这很明显是神熙女帝给明太子的动手机会啊。 明太子当然不会错过了! 一一吩咐过后,很多人都已经离座匆匆去忙碌去了,最后只剩下新任的意国公北衙禁军指挥使秦岑、履国公平章政事司马南、右军都督府左都督定国公戚孟兆、太保兼龙武卫大将军李如松等七八人,都是老人,虽身板挺拔,但过半数满脸的皱纹和风霜,最年轻的秦岑也快五十的人。 这些人,他们本人或他们父辈一起,都是看着明太子当年出生,看着他长大,当年苦心护持过他,都是神熙三年那场变故死去过亲人,也清楚地知道当年种种的人。 明太子坐了片刻,他一动不动,有一瞬像雕塑,但蓦地就动起来了,清越微焦的好听嗓音变得沙哑,有种被粗粝砂石磨砺过声带充血了感觉,他道:“十四年了,三十年了,我们终于要讨回公道了!” 这声音不高,但句句都一种带血的感觉。 十四年前,也是八月初一万寿节。 神熙女帝初初废少帝登基的第一年,过了半年左右,就是那一年八月初一万寿节的前几天,有太初宫一系的朝臣上奏东宫拥果毅军于规不合,拟皇太子殿下将果毅军上呈。 神熙女帝遂让明太子将兵符等象征果毅军指挥权之物上呈,交出果毅军。 果毅军最初是明太子的大哥昭献太子留给他的亲军,不过曾经被太.祖打得七零八落过。不过明太子这人天子聪敏能力过人,外又有意国公秦钦等帮助,最后成功重组了。 父母皆不谐,但相对而言,那时明太子更恨太.祖二哥,所以后来神熙女帝的上位,明太子的果毅军是有出过力立功的。 但是啊,太.祖朝落幕之后,政治矛盾就成了神熙女帝和明太子之间的。 那时候,大事落幕,新的局面,明太子心中对母亲还有几分希冀,希望能母子和谐同在。 可母子之间,终究是得有一个人先退一步。 那时候,那个局面,明太子沉默了一天之后,最后上缴了果毅军的兵符。 然后,他等来是什么呢? 借口诘问,下旨斥责,禁足东宫不得外出,紧接着神熙女帝就炮制了神熙三年的“东宫谋逆案”! 东宫六百一十三口,包括他早已经手部残废的乳母保父,奶兄玩伴,等等等等无数人。 朝里朝外,太.祖朝留下来的先帝股肱心腹,所有支持他的,杀得人头滚滚,腥风血雨。 秦岑的亲弟弟死在那一次,李如松的叔父和多个堂兄弟也是,还有司马南戚孟兆的儿子或父兄族人。 第630章 最后明太子像疯了一样冲进懿阳宫割腕,才勉强保住了虞清二十来人,他被送往宾州行宫幽禁,这场剧变才因此戛然而止。 司马南秦岑等人霍地起身,大家都想起了当年,不禁热泪盈眶,“啪”一声重重跪在地上:“太子殿下!” 尤其秦岑,他身上还有孝,前意国公秦钦终究是病逝了,在神熙女帝的连续打击之下,垂垂老矣病骨支离的老将□□了好些时候,在三月前病逝的。 武将丁忧和文官不同,一般是百日,百日后夺情,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秦岑仰头,想起父亲临终的反覆叮咛:“我们一定会成功!” 不成功,便成仁! 他们意国公秦氏誓死拱卫追随皇太子殿下! “誓死追随皇太子殿下!” “好!!” 明太子蓦地站起身,将秦岑等人一一扶起。 明太子仰头,深深呼吸一口气,这一刻,面露一种狰狞之色! 他命不久矣,但他为秦岑他们留了明主后路,这些年他亲自抚育长大的弟弟,他知道,必不会相负秦岑等人的! 过去,在还没有和秦岑等人正式联系上的时候。 明太子原来是有个机会直接杀死神熙女帝的——龙江之变那撞歪剑尖的那个小太监。 一来,他不能让绥平王白白占了便宜,为他人做嫁衣。 二来,是他心中的不忿和不甘! 他要帝位!他要夺走神熙女帝的一切!但他不愿意偷偷摸摸的。 他要率兵冲到神熙女帝的面前,让她亲眼看着,他是如此夺走她的一切,夺走她最在意的东西,登顶! 万寿节大宴是吧? 非常好! 他要在万众瞩目的万寿节大宴上,向天下宣布这份太.祖遗旨! 虽然明太子极度憎恨他那父皇,但并不妨碍他用这份太.祖遗旨。 他等了实在有太多太多年了,他已经急不迫待了! …… 漩涡中的暗涌,在急剧旋转着。 回到神熙女帝这边。 神熙女帝也是有暗线的,在八月初一万寿节逼近的前夕,她得到暗线们的密报,明太子那边的动作已经陆续停下来了。 好像一切已经准备就绪,只欠东风了。 偌大的含章殿内,落针可闻,气氛沉沉,凌厉攀上了巅峰。 神熙女帝一把摔下密报:“万寿节是吧?好!朕成全你——” 她厉声。 杀意森然,凌然到了极致。 …… 再说沈星那边,她还在宫里带着梁喜等人指挥工匠忙碌着,进行最后的焙烤烘干。 但早在数天前,裴玄素就不在这边了,接到密谕后匆匆离开了。 神熙女帝打算第一回 合就解决明太子,禁军大混战,十二宦营、羽林卫、果毅营、南衙禁军等等都是重中之重。 本来东都的城防和皇城宫禁,神熙女帝都已经或握在手里或收拢的,但随着明太子的出山,过去很多原来是忠于帝皇的中立派已经变成太.祖遗臣,紧紧团结簇拥在明太子的身后。加上后续两宫阵营的矛盾激化,就算原来心里有些踌躇的,也被明太子软硬兼施彻底拉过去。 这些开国勋贵,多是武勋,他们原来是有置身宫禁和东都城防的南北衙禁军和八大禁军中的,所以现在十八万城禁和宫禁的亲军,神熙女帝和明太子大约各控制一半。 这是母子争锋的舞台。 神熙女帝下旨移驾玉山行宫之后,后续又出了明太子移居圣山海的事故,这母子不断斗法,现在玉岭的宫禁亲军,也是大约各掌控一半这样。当然,也还有一些真正中立的,譬如蒋无涯的神策卫。 从上月开始,母子斗法加剧,不断有南北衙禁军和亲军调往玉岭、调回京城,你来我往,火花四溅。 裴玄素表面已经回朝了,但私下东都内外忙碌着,寇承嗣窦世安林麟殷厚渠颜征等将也是。 各个轮流交替,准备工作忙得不可开交。 除了这个“一击必杀”之外。 神熙女帝当然有预备这个擒杀计划有疏漏的,后续怎么填补? 玉岭通往南北的多条路径都全部都安排部署。 董道登他们已经到了玉岭山脚下裴玄素的别院了,云吕儒他们现在是官身,下值三更半夜也赶过来。 这一晚,已经是七月二十八了,裴玄素终于抽身回来了一趟。 一众人闭门密议。 其他的也不说了,站在裴玄素暗中的视角,西线军如今神熙女帝和明太子大约五五分(不算裴玄素本人的动静,他这边归入太初宫算计);彭州戈阳等七大卫所也是各有渗透,如今东都内外的十八万南北衙禁军、亲卫军,除去真正中立的,大概也是各控一半的情况。 裴玄素简明扼要,直至核心:“这场政变兵谏,大概京营就是关键了。” 常驻二十五万精兵的京营。 “只不过,咱们这边的消息,”不管是楚元音私下给的那五名大小将领,还是裴玄素自己的心腹张伯羁等人,抑或沈星那边的徐家旧部现今也早已成为他亲信的岳肇等人,仔细观察下,传回的消息都是:京营内一如既往。 这几年,东都内外种种皇位更替权力巅峰对决,京营都是一直置身事外的,因为举足轻重,不动不参与不沾身就是最大的明哲保身和表明立场的态度。 第631章 蒋绍池一直都是这样的。 除了他,大朝也会轮流列位的几个京营高阶将领,个个都哑巴似的。 裴玄素转了转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他眯眼:“圣山海究竟还有什么手段?” 明知蒋绍池是神熙女帝的人,明太子是必然会有手段的。 但目前谁也不知道。 大家低声商量几句,不得其果。 裴玄素艳美面庞沉肃,一种沉沉间异常凌厉的气势,他抬了抬眼睫,商议是商议不出来了,静观其变。 他一直等到大家都渐渐安静下来,室内落针可闻片刻,裴玄素薄唇微扯,吐出几个字:“接下来,就看八月初一万寿节了。” 一句话,声音不高,但落在在场人的耳朵可心上,哪怕早已明知,这一刻都不禁心弦重跳,一种难以言喻的动魄惊心感在此刻让整个四肢百骸的都战栗了起来。 裴玄素倚太师椅的靠背上,日前,他途径绣水支流的灞河,连日的暴雨,河水黄浊暴涨,正的天凭雨势,雨解天威,秋汛汹涌到了极致,正是启动水道水闸的最佳时机。 终于要来了! 裴玄素从家变伊始,不,从他十五岁第一次遇见刻意接近的明太子伊始,至今已经快有八年了。 家变,父亲剥皮楦草游街而过,母亲凄厉凌辱赤身果体北丢弃乱葬岗,宣平伯府上下一百多口,他家大房死去的家人和族人。 还有被迫惨死的义父。 他在大狱死去活来,蚕房走一遭,血腥泥泞爬到今时今日。 裴玄素视线一动,就能清晰看见他放在扶手上的那只右手,修长、轮廓完美,而又疤痕斑驳丑陋到了极致。 那些疤痕已经变了旧疤,但从没有一天从他的心上褪去过,依然是那么血腥淋漓,刻骨铭心! 现在,他们最多算漩涡里一方隐藏实力,一股想伺机噬主的势力,最后结果会如何,谁也不知道。 但这一瞬,裴玄素心血上涌。 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了! …… 一切的酝酿都已经快要就绪,一场涉及兵锋的超级大政变即将拉开帷幕,不过明面依然如昔。 对于普通官吏兵甲而言,也就入秋了,今年雨水挺多的,两宫的朝斗非常激烈,加班加点太多了,也不知这个回合结束会是个什么结果呢? 和以前一样各有胜负,还是太初宫再吃一次亏呢? 外朝纷纷扰扰,但礼部和内府的忙碌已经卓见成效了,玉山行宫和皇城、东都内外披红挂彩,民间大街和坊市都自发挂起的红绸和大灯笼,朝廷恩赦的圣旨都下来了,万寿节普天同庆。 大宴的表演和宴席都已经差不多准备妥当了,御膳房抽调了数百宫人太监,已经磨刀霍霍要大干一场了。 苍山青翠,染上的秋意,层林渐染,而汤泉地界温暖如昔,植被还青绿得很,红墙金瓦的巍峨行宫如今披红戴,威仪肃穆中又添上平时没有的热烈和喜庆。 唯一有点烦恼的就是,时不时的一场暴雨很容易把人浇个浑身湿透。 万寿节,大宫宴,还是连续三天的,这种情况下,禁军调整调防重中之重,蒋无涯的神策卫又忙碌起来了。 他身兼两职,还任京营的指挥佥事,刚刚从东郊的京营大营冒雨赶回来,没歇一口气就忙碌起来了。 巡防,检视,领了这次万寿节的神策卫负责的区域,又紧着安排各营队,把草拟安排循规送上获批之后,又密锣紧鼓去先把全部神策卫的负责区域巡视一遍,有需要调整或于其他亲军卫接洽的,马上进行。 把整个外朝都巡了一遍,神策卫天天巡,不过外朝如今多可很多新面孔,都是外敌调回京信任职的。尤其太仆寺,正值晚膳和下值时分,出出入入的绯红和绿色官袍匆匆忙忙,但几乎都看不见几个老面孔了。 ——这次西部大换将连同西路进军预演图的那一大片区域,神熙女帝和明太子斗得火花四溅,其中后者涉及不少的州县官员、钞关和朝廷设在西北的大型养马场。这些养马场太仆寺日常的重要工作之一,因此这次争锋太仆寺是重灾区,有的司,甚至已经换了三茬人了。 神策卫副指挥傅骁和指挥佥事陈颖辛等人,跟随蒋无涯,率大队卫兵自太仆寺衙门门前过,众人都望见太仆寺大伞进出的大小陌生官吏,纷纷对视,心里感慨。 傅骁说:“我有个表兄本来是太仆寺养马的,现在贬到瀛洲当县丞去了,临行前来我家向拜别,不过他挺高兴的,拍心口说没事了,命保住了,等以后啊,十年八载,……”他省略不说,但大家都懂,都是两宫争斗估计早完了吧那时,“到时候再往上使劲好了。” “那就努力生孩子好了,正好生个三五八个,正好有空儿,也算做成一件正经事儿。” “屁,他死心眼得很,说媳妇生了一个儿子,不生了,也不纳妾,……” 大家三言两语,调侃起来,哈哈大笑。 蒋无涯没有笑,他默默看着陌生簇新的太仆寺,又抬头望向巍峨的含章殿和转眼看圣山海方向,不禁长出了一口气。 雨辟辟啪啪下,斗笠蓑衣都有些顶不住,蒋无涯撸了一把脸上雨水,说:“别闹了,后天就万寿节了,快准备起来!今天就得巡完,赶紧的!” 他一抽马后鞧,鞭子和马屁股溅起水花一片,驱马往前去了。 第632章 蒋无涯心里沉甸甸的,但他面上不能表露出来。 傅骁他们收了笑,赶紧打马追上去。 闪电和雷声,一大堆的白底黑甲披着蓑披的神策卫军,加快速度,很快没入了漫天生白的大雨之中。 …… 哗啦啦暴雨,庭前屋后都一片濛濛的白色。 屋里点了灯,但有辛涩的药味弥漫。 徐妙仪听着雷声难受,心脏兔子乱蹦般,隐隐有一种过界就会立马窒息般的预感,大家都不敢怠慢,包括她自己本人,府医只能开了安神药,给她服下去,没多久就能沉沉睡过去。 楚淳风近日忙得脚不沾地,一天多天都没能回府,今天终于抽到一点闲暇。 雨势一转大,小厨房那边立马就把药给熬上了,八岁的楚文殊亲自用小茶盘端着药碗往正房沿着廊道快步走来,楚淳风赶紧出去吧药碗连茶盘端住。 他一手托着,一手拉着茶盘。 屋里不能冰,只能在药碗底下加个冰碗,父子俩心里焦急得很,对着那碗滚烫的药用力地吹,看起来笨得很,却又让人泪目。 上下夹攻,总算那碗药弄到适合下嘴的温度了,隆隆雷声没断过,楚淳风赶紧端起药碗给妻子服下。 徐妙仪服了安神药后,半躺在窗畔的美人榻上,阖目很快沉沉睡去。 楚文殊爬上美人榻,绕到另一侧,趴在榻背上偎依在母亲身边,陪伴母亲。 楚淳风站在窗边,徐妙仪睡了,他终于小松了一口气。 儿子一边贴着母亲,一边贴着他的腿,他站在美人榻边呈守护母子二人的姿势。 楚淳风推开窗,哗哗的雨声一下子变得更清晰了起来,如同天地生烟。 他一手搭在榻头,又抚了抚儿子的脑袋,不禁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对于圣山海水道水闸以及政变兵谏的计划,他已经知悉了全部,并且参与进密锣紧鼓的部署之中。 四哥需要他帮忙,楚淳风当然要全力以赴,不负四哥的。 他闭目片刻,用力睁开,现在他也没有办法了,只能盼,一切顺利! 至于其他的事情,只能再盼星星景昌那边还有命在,他回头早去斡旋了。 楚淳风也不能留太久,他马上就得回去了,蹲下小心亲了妻子冰冰凉的额头一下,他蹲下小声叮嘱一番儿子,很不舍,但也只得匆匆而去。 …… 至于沈星那边。 焙烤烘干最后工作已经完成了,不过神熙女帝并未将她们勘察台的人和那些匠人力工放出,以防走漏风声,等万寿节结束再说。 于是他们干脆就最后又烘了一遍。 沈星她们倒没有那些普通的匠人力工那么多的限制,不过也得注意不能宫里露脸,赵青对沈星说,那就先住几天,到时候万寿节她们就直接入宴就行了。 赵青说完,领着史玉她们匆匆走了。 在中轴主宫的外围排房偏殿里,这边是也没有外人,一群力工匠人安分待在一个没有点灯的宫殿里头,沈星她们就自由多了,不出这个院子就行了。 一行女官三三两两,本来坐在宫廊檐下的台阶上看雨的,但雨势越来越下,下得天地一片迷濛的白色,台阶很快溅湿彻底没法坐了。 雷声隆隆,好像在天地中间炸响一般,每一次闪电和雷声轰隆之后,雨势就会再大一分,感觉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 沈星不禁说:“好大的雨。” 她站在宫廊檐下,心惊肉跳。 这么厉害的雨,好像天命的感觉,这场政变兵谏会非常猛烈。 就知不知道最后会怎么样? 她惴惴不安。 雨势哗哗,直接横风,泼入廊道,有个人身披蓑衣,在尽头出现,快步沿着朱红宫廊来到她这边来。 梁喜何含玉等人笑嘻嘻,跑了。 裴玄素蓑衣滴滴答答的雨水落下,他牵着沈星的手,两人沿着宫廊慢慢走着,貌似在低声叙话,实际他那双丹凤眼睃左右,藉着暴雨倾盘的声音,他沉声:“八月初一,万寿节大宴第一天,要开始了。” 沈星的心彭彭狂跳了起来,她紧张得之间都泛凉,抿着唇屏息看着他,裴玄素刹住脚步,雨幕作背景,他转过身来看着她,那艳丽摄人的眉目始终带着一种沉沉的凌然,只是开口却道:“京营最后必定会成为主力,”只是不知道明太子会用什么方法,可以拿到或分裂京营? 裴玄素猜测是分裂,因为京营为蒋绍池所领已经十数年了,明太子不可能让其全部倒戈的。 他低声说:“我让邓呈讳和杨辛他们跟紧你。到时候,你就去和岳肇黄恒庆他们一起吧,也好安一安彼此的心。” 裴玄素知道让沈星躲着什么都不干,她大概不会愿意的。 岳肇黄恒庆等人是京营的将领,都是沈星那时借裴玄素的手在十六鹰扬府收拢救回来的徐家旧部。 不过现在也已经是裴玄素的亲信了,岳肇等人当初徐分一事以及西线锁定景昌行踪上出了大力立了不小的功劳。 沈星闻言一愣,她一瞬不瞬看着这个高大颀长形容艳俊凌厉的苍蓝色蟒袍男人,蓑衣他没解下,因为估计他马上就得走了,这次是借看沈星之名,特地来给她说这些话的。 既是安她的心,也是说了去岳肇那边的安排。 第633章 哗啦啦的暴雨,庭院一片的白色,他继续说:“你二姐二姐夫若想去,也可以一起去。” 沈星一瞬不瞬看着他,她突然之间,感觉自己又发现了裴玄素又一个和前生那人截然不同又如此鲜明的地方。 他是如此的细腻,细心。 不单单对她,也是对已经成为他亲信的岳肇等人。 这个安排,可以说非常贴心了。 因为岳肇他们成为裴玄素的亲信的过程和之后,因为种种实际的原因,岳肇他们是没和裴玄素见过面的。 ——岳肇他们既然选择了这个立场,今时今日肯定会竭尽全力贯彻执行裴玄素的命令的。 但不得不说,这样的巨变,岳肇他们难免心里有些不够安稳。 故才有裴玄素说的,“安一安彼此的心。” 但沈星和沈云卿过去之后,岳肇等人的心估计就能立马安稳下来,并且很高兴。 裴玄素能雷厉风行大开大合伺机风云,但他对于爱人和为他卖命的亲信心腹,他心思可以很细腻。 照顾她,也照顾已经是他亲信的岳肇等人的情绪。 他不管其实没什么影响的,但是他就是能想得到,并且开口明确说的是,“安一安彼此的心”。 沈星站在滂沱暴雨的宫廊下,忽然百感交集,她小声说:“好。” 并且她不禁露出一个笑脸,小声说:“谢谢你。” 但她突然会感觉他听了不会高兴的,赶紧补充:“替我二姐谢的。” 果然见他微微开始蹙起的眉心一下舒展开了,裴玄素“嗯”了一声,他低头用大拇指摩挲沈星的手背片刻,最后说:“你要小心,保护好自己。” 不管咱们吵不吵架,有没有大小矛盾,我都不能失去你的。 你知道吗? 沈星知道。 他没说出口,但他的表情和眼神已经很明显透露了他的这番心绪了。 沈星看得真真的。 她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前生那人阴沉喜怒无常,因为生病和际遇更惨痛,性格有差异,“他”连装都不装的,和她之间也是,下一刻就翻脸是常有的事。 但裴玄素不会,他每一次高兴不高兴,想怎么样?他都会明明白白表露出来,或直接告诉她,不让她猜,也不会让她茫然不让她忐忑。 眼前啊,这辈子她叫了很久二哥的裴玄素,真的是个很好的男人,丈夫角度,他能打出很高的分数。 都是擎天巨柱般的男人,但实话说,相处之间,和眼前的他开心太多了。 如果说和前生那人之间的甜要深挖她才能发现,哪怕有很多很多,但它们真的藏得很深。 但和眼前人根本不用,这个她喊了很久二哥的裴玄素,她相信她和他这辈子,会开心轻快,互相清晰彼此,不用猜来猜去,这样甜蜜的过一辈子的。 沈星一时有点泪目,但她担心裴玄素误会,竭力忍下了,长廊尽头有梁恩安排的大太监,不适合亲近,裴玄素也浑身湿透,不愿意弄湿她的衣服。 沈星最后轻轻往他怀里靠了靠,裴玄素立即把前襟的蓑披两边拉来了,就这么轻轻靠了一下。 她今天,又对他有了一个新的认识呢。 轻轻一靠就分开了,她吸了吸鼻子,露出一个笑,“嗯”了一声,“到时候我听邓大哥和芳叔他们的。” 裴玄素点头:“行,我已经吩咐了邓呈讳徐芳他们了。” 这里不适合多说话,裴玄素得走了。 他站定,立了片刻,快走了几步,转头看她,瓢泼大雨宫廊下,她也转头看他,细白优美的颈项衬着朱红的廊柱和隔扇墙,像雪白的天鹅颈项一样,她娇小纤细,相当美丽。 裴玄素也注意到沈星方才的情绪变化了,虽然沈星极力掩饰不让他发现。 裴玄素心里就有点犯嘀咕,希望别是又想起前生那段情,不然他可是要生气的! 最好是想他。 裴玄素看了她一眼,就不得不转身快步往沿着宫廊往外走了,哗啦啦的暴雨,隆隆翻滚的炸雷声,他不禁侧头望了廊外的暴雨一眼。 这样的雨势,真的很厉害。 后日,就是八月初一,万寿节了。 希望这件事之后,他能得偿所愿! 私人情感,同样重要,但一切都要成功之后,才有机会再说。 所以,他不能失败! 第120章 裴玄素快马赶回山下别府之时,雷雨依然未曾停下,天色很阴,前院大厅的长明烛点了,但在这样的天气下烛光照亮不了太多的地方。 半昏半明间,一听见脚步声和宦卫问安声,大厅就有个圆头圆脑穿茜色衣服的人像炮弹一样冲出来,“弟弟!” 正是裴明恭。 裴玄素已经把裴明恭从东都齐国公府接到玉山行宫外朝山下的他的御赐别府中了,沈爹他也安排好了,事发当天,他的人会带着沈爹立即用腰牌离开皇宫。此一时彼一时,地道他弃用了。 裴玄素单手揽了一下只到他嘴巴高的哥哥,旋即拉着裴明恭快步往后面正院而去。 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了,就等万寿节大宴当天了。 哗啦啦的暴雨中,裴玄素命人准备了供桌和祭菜果品,连同一个香炉放置在正院正房门外的廊下,供桌面朝南方,正是他们爹娘义父等人暂时归葬的地方。 第634章 ——可以说暂时,也或许是永远。 若他成功,他会将所有坟茔迁回东都,迎会籍贯故乡,落叶归根,风光大葬,作为终点。 但倘若他失败了,那个他凭借童年记忆亲自挑选的地方和向阳山坡,将是他们的最终埋骨地。 供桌搬出来了,哗哗的雨声中,近卫和太监打着伞一样样小心把祭菜果品及香炉端出来。 裴玄素站在廊下看着,他牵着裴明恭的手,侧头看他唯一的血浓于水的亲人,因为他五岁时候调皮失误的建议而变成了一个永远智商只有七岁的哥哥。 裴玄素叮嘱裴明恭:“若是有什么,你要听话,爹娘和义父义母都在南方,你跟着你星星妹妹南下,就和爹娘义父他们一起在昌州生活,要听你星星妹妹的话,听见了吗?” 裴明恭乖乖“哦”了一声,他问:“那弟弟呢,你什么时候来呢?” 裴玄素不禁笑了下,他轻声说:“你星星妹妹会带着我一起南下的。” 或许尸骸,或许一瓮骨灰,他毫不怀疑沈星会拚命争取拿回来的,所以他留了人,必要时制止她。 实在不可,衣冠冢即好,他的心永远与她同在。 他若有魂,一定会追随她,常伴她的左右。 思及此,裴玄素一时情绪翻涌,喉头有些微哽,不管两人有什么私下的前世今生的矛盾争执,他从不怀疑这一点。 沈星一定不会再嫁,这辈子活着的人里面,他若死了,她只会守着他一辈子。 她就是这么一个死心眼的人。 所以有时候想过这些,心真的又酸又涩又动容,但他是个坏人,已经开了头,只要他活着,他就要争取到属意自己的利益。 供案很快就设好了,三炷檀香点燃,青烟袅袅向天,裴玄素带着裴明恭,捻香在供案前肃容跪下,俯身三拜,起身将檀香双手插在黄铜大香炉里面。 他带着裴明恭重新回到供案前跪下,抬目看着哗哗的雨势灰蒙天空和袅袅檀香的供桌,心中禀道:爹,娘,义父,义母,孩儿今日,即将要你们复仇了,但愿你们在天有灵,保佑一切顺利!” 义父将那么多的人交到他手中,但愿这一回合,他也真正为他和他们挣出一条活路来! 不愧爹娘生身养育谆谆教诲之恩,不愧义父苦海护持多时让他重新挣扎崛起之恩。 裴玄素到了最后,眉目沉沉凌然,他心里默念罢了,带着裴明恭端端正正叩了九个响头,而后才起身。 他带着裴明恭叩拜的过程中,韩勃陈英顺何舟冯维等人已经去了身上的鲜亮装饰和摘下帽子,肃容立在两边。 带裴玄素带着裴明恭利索起身,韩勃陈英顺等人上前,也端端正正伏跪叩首,拱手喃喃祈祷。 他们很明白裴玄素为什么设这供案,也很明白即将要发生什么,他们祭拜裴玄素的父母,祭拜赵关山夫妇,也有一并祭奠他们移葬在南方的亲人,连续上了两次的香,带着宁死不屈一往无前的心,叩这有可能是最后一次的首,祈祷在天有灵,保佑他们这次能一切顺利。 韩勃陈英顺等人叩拜之后,是冯维孙传廷他们,然后是贾平韩含等人,后续董道登汤永吉,还有梁彻顾敏衡等先后回来过的人,也来无声祭奠叩拜过。 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们紧绷着,在等待万寿节到来。 …… 万寿节很快就到了。 帝皇生诞不为旁人所知,故万寿节持续三天,八月初一至八月初三,至于正日子是哪一日不该知道的谁也不知道。 整个玉山行宫披红挂彩,大宴的彩棚自正大光明大广场一路延伸至外朝之外的官道上。 东都那边就不说了,玉山行宫俯瞰可以望见的兰亭州,整个州城内外红灯笼和红丝绦,无数的彩坊万寿花灯,从玉山行宫禁军栅栏外的茶棚酒馆新建商铺土道大街的两边一路延伸至四方八面,一眼能远远望见兰亭州都是满城喜庆的色彩。 恢宏国乐,从晚到早,一直到午后万寿节大宴开始,才由热烈悠扬的丝竹声为之取代。 八月初一,万寿节的第一天,非常的隆重,这是不亚于新年的大节庆典。 自神熙女帝往下,三更不到就要起来了,所有文臣武将宗室勋贵,除去在岗和和曾经下过恩旨病休的,所有人一身正装大朝服,拜谒天地坛,拜谒神熙女帝。 前者由于如今在京郊边缘的玉山行宫,一天时间普通官员赶不回来,特殊情况,于是神熙女帝下旨由礼部官员代谒了。本来还要拜谒宗庙的,但神熙一朝,神熙女帝对太.祖皇帝太过厌恶,万寿节的这一环被她取消了。 所有在京的文臣武将、宗室、勋贵,加恩荣退的高官、恩荫挂衔的文武散官,除了在值在岗的,全部天不亮就沿着洒扫整洁垫了黄土的官道一路往外朝方向行去,进了宣恩殿大广场,遥谒天地,完成冗长的万寿节拜谒;之后折返正大光明殿,等待神熙女帝升座,三跪九叩,山呼万岁朝谒。 这些就不一一详述了,因为今天的高潮在午后。 万寿节大宴上。 朝谒神熙女帝结束后,御驾摆驾,百官宗室勋贵按序退出正大光明殿大广场至外朝,内府的宫人太监和借调来的禁军迅速忙碌起来,把准备妥当的彩棚全部搬来撑起,而后布置拜访各种花卉摆设桌案、推出已经搭建好的舞台至御座前的广场中央等等。 第635章 神熙女帝的明黄玄黑御案设在正大光明殿外的偌大宫廊之下,所有陛阶的最顶端,居高临下,俯瞰一切。 九十九层汉白玉天阶,共分六个缓步台,第一个缓步台设皇太子玉案;再下面一层缓步台则是朝廷加恩的加封的三公三孤及超一品勋爵和高官们。 裴玄素的座次正在第二个缓步台,寇承嗣也是,另外明太子那边的意国公秦岑等人也是。 这样一路安排下去,偌大的汉白玉大广场摆不下,中后方的全都是大圆桌,一路沿着外朝的通天大街往外拜,彩棚搭建,宫娥太监侍立穿梭。 禁军环绕林立,但在这样的日子里,矛尖和刀鞘都缠了红,看起来少了几分冷肃,多了一些喜庆。 今日外命妇都来了,按品穿戴大妆,女性不少,不过沈星不和她们坐一起的,她们都是正经有品阶的朝廷女官,走出去大家都要按品行礼和叫一声大人的。 沈星她们跟着赵青,座席在汉白玉台阶的下面最前的位置,距离不远不近,能望见神熙女帝的御案及帝皇一身玄黑明黄冕服和晃动的旒珠。 明太子、裴玄素寇承嗣等三孤三公和高官高爵,还有再往下一阶窦世安殷厚渠等人。 大家面上挂着笑,看起来很喜庆的样子,但偏偏彼此都知道这是面具,这种上层之间隐隐的紧绷和莫测氛围,真让知情者看着都紧张得同手同脚。 梁喜站在位置上,她就在沈星的斜后方,出列拜谒之际两人站在一排,她和何含玉紧张得快说不出话了,沈星广袖朝服下也紧紧握着拳,但她佯装镇定,赶紧给了梁喜和何含玉一个眼神,三人露出喜庆之色,忙跟着天阶顶端的礼部官员唱声,按礼跪拜。 万寿节跪拜帝王之多,不亚于年节和帝王大婚,礼制都是差不多了。 不少年纪大的官员,拜得晕头转向,但只能努力坚持,可绝不能出一丝差错的。 于明太子的身体而言,今天这样的长时间步行肃立和反覆跪拜,对他来说确实是一种沉重负担,但偏偏到了今天,他没有感觉多少疲惫和吃力,心中那种喷薄而出的亢奋消弭了一切的倦怠。 他身着皇太子冕冠朝服,最底下却是一身贴身的劲装,随时脱下朝服,就能披上软甲。 这样的天,里三层外三层,汗流浃背,他却有一种情绪翻涌到了极致的战栗。 等了这么多年,他终于等到今天了! 伏跪在地,额头贴在有些潮意的红地毯上,他甚至能清晰感受到地下冰冷坚硬的石面,这一刹没人看见他的神态眸色,明太子倏地用力闭上双目,露出一抹极度执着到喷薄的神色,他蓦地攒紧双拳,那双瘦削见骨的双手,青筋暴突。 在大宴开始的跪拜时,蒋无涯等大广场上值守的有品禁军将领,也纷纷面向皇座,单膝下跪垂首,行了一个军职在身的简洁跪礼。 蒋无涯带着傅骁几名副将,正站在大广场靠近和九十九层天阶平衡的空地,这个位置靠近帝皇和诸高官一侧,没有再设座,就挺空旷的。 蒋无涯站这里也是寻常事,他往年巡检完也会回来这里站着的,但今天一来,他就敏感嗅到了些什么。 不,应该是说,从今早的大朝谒开始,他就感觉有点微妙的不对劲。十二宦营、羽林卫、金吾卫、果毅营等属于神熙女帝亲信的精卫来得似乎有点多,并且对方隐隐约约有一种警惕情绪。 蒋无涯刚带人巡检过来,站在这个空地位置,距离最近的果毅营中郎将颜征立即瞥了他一眼。 蒋无涯是个经历过大小战事的将领,他对于某些氛围十分敏感,他一下子就感觉到颜征及在场的果毅营、金吾卫卫军对他隐隐有警惕之意。 不,应该不是对他,而是对所有靠近的“外人”都有这种警惕,连经过的小宫女太监也不例外。 蒋无涯立即又想到,正大光明大广场全今日值守的,除了神策卫和左右威卫之外,都是神熙女帝心腹如裴玄素、窦世安、颜征等所掌的十二宦营和羽林卫等亲军。 ——但其实严格来说,有他爹在,神策卫在神熙女帝心中……应该也算自己人。 蒋无涯很敏锐,他心不禁一跳,油然而生一种不安,他急忙抬头望他父亲,蒋绍池也在第二缓步台的座次,所有人抬头再拜,蒋无涯就望见他父亲的侧脸,只见父亲肃容,他心中不安感更盛。 完成跪拜站起之后,蒋无涯眉头紧皱,被发小陈清游推了一下,陈清游小声:“你这是做什么?” 这是万寿节,蒋无涯撑出一个笑脸。 大宴开始,他们转头往边缘快步走,蒋无涯笑容敛起,他低声对陈清游说:“今天可能会出事,你赶紧回去准备一下。” 他又匆匆吩咐了几句傅骁等心腹。 众人皆惊,纷纷看向蒋无涯,蒋无涯沉着脸,一句其他也没说。 陈清游是右威卫的副指挥使,今年刚升的,不禁呼了一口气,匆匆去了。 傅骁等人也是。 蒋无涯有种直觉,今天怕是要出大事了,因为他方才立即就意识到,明太子亲部的左右骁卫等巡检区域很密集就在正大光明大广场之外。 这个已经开始觥筹交错人人露笑的万寿节大宴,竟隐隐给他一种剑拔弩张刀光剑影的感觉。 他回头往一眼已经开始敬帝王的正大光明殿那个方向,蒋无涯吩咐完神策卫之外,他思索了片刻,最后招手让蒋平附耳锅底,低声叮嘱后者立即往京营传一封口讯。 第636章 不管是不是,得有一个心理准备在啊。 …… 一切无声无息,即将掀开轩然大波。 今天天气不错。 昨日起雨就停了,今天有了一点阳光,照在千丈彩棚和红墙金瓦的之上,久违的太阳光让人心情舒展,万寿节大宴气氛很快热烈起来,舞姬翩跹,乐声欢悠扬,淳酒和国肴的味道充斥整个大广场。 神熙女帝很满意,她认为自己是天之所向。 她冷冷扫过第一缓步台的明太子,后者垂眸端杯,玉白的脸庞瘦削而孤傲,神熙女帝心中冷冷哼了一声。 而明太子垂眸看底下大舞台如蛇般乱舞的红衣美丽姬女,他勾起一片唇角笑了下,看向杯中酒水。他身体原因,已经很多年不喝酒了,但此时此刻,身体四肢百骸一阵阵疲极坐下后四肢百骸传来的累爽之意,他仰头一饮而尽。 火辣辣的液体穿过喉管直抵胃腹,这种感觉,久违了,也真痛快极了! 明太子无声放下白玉杯,用丝帕擦拭了嘴角一下,他斜靠在扶手看着舞台,在等着。 快开始了! …… 是啊,快开始了。 明太子这边手持秘钥的人,已经快步往秘钥的方向去了。 由于外观总图上,那条填放秘钥的线管不知通往何处,神熙搜索过这一遍不得其果,她部署好了之后,索性放开了,虚席以待,请君入瓮! 但那一大片,神熙女帝都放有人盯着。 裴玄素也安排有人,出出入入无声盯梢。 在大宴开始不久,由于御膳房出了一个端错菜的事故,一下急慌追出了多人,骚动一起,又无声有多路人突然在那个区域急促走动了起来。 哪个真?哪个假?现在已经不知道了。 但骚动肯定是真的。 那边的动静传递到前面的速度很快,但拿着秘钥的小宫女速度也极快,目标明确直奔正大光明殿不远处一个用假山的回廊,下了廊道,拐进装饰假山,在假山上撬开一个瞧不起眼的石块吗,露出一个圆形孔洞——这就是图纸线管的尽头所在。 秘钥送进锁孔,并沿着线管迅速下滑到水闸头之内。 和给前宴报讯的速度几乎不分先后。 而在此之前,上至神熙女帝,裴玄素窦世安等人,个个微笑下紧绷。 裴玄素的紧绷下又添一重。 大家都笑着,恭贺敬酒帝皇,坐下觥筹交错,不少官员真放松,但也有根本放松不下来了。 沈星紧张得心都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了。 她一直斜眼留意着上首,这个时候,她发现有宫人上前给神熙女帝斟酒了;紧接着,裴玄素身边有小太监端菜上来了,裴玄素微微侧首。 她狂跳的心脏突然一紧,是要开始了吗?! …… 是的,没错! 要开始了。 大广场内外的万寿节大宴在上,而地底之下,秘钥沿着铜制密封的线管丝滑而下,“卡嚓”一声卡衔而入的机械声响,看起来十分脆弱的墨色薄玉恰好严丝合缝填补上机括缺失的一块,梅花牌下陷,而两边巨大的黄铜闸门缓缓向中间移动,合拢在一起。 这个拥有巨大力量的水闸和水道,沉睡多年,今天苏醒,缓缓动了起来。 正值秋汛,连日暴雨,河水湍急大涨,正是力量最迅猛的时候。 水道入口设置在绣水大河水力最湍急最迅猛的一个区域,那早已经被泥沙和水草掩埋看不出来的水道入口,突然动了,巨大的长方形区域的泥沙水草突然被吞噬消失一空,残留的浑浊水流也紧接着被一吸而空。 吸力之庞然,湍急浊黄的绣水南岸,竟然出现了一个非常巨大的漩涡! 隆隆巨大的水声,整个巨大的水道仿佛活了过来,河水越推越猛,如同一条咆哮的巨龙,向着斜上方狂涌而去。 这样的异动,有些听觉敏锐的知情者,都能隐隐听到地底的咆哮了。 连裴玄素韩勃这等身手高绝的人物,在这种不可抗力般的巨大沉闷声动之中,都不禁浑身紧绷了起来。 神熙女帝一直端坐龙椅,那个送进秘钥的小宫女已经被拿下了,稍后自有人会给左右骁卫的放讯号,就算明太子想放弃这一局,也不会被允许了。 明太子只能孤注一掷!在万寿宴上拚死一搏,然后被拿下! 整个圣山海东宫一系,将会被全部血腥清洗!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却出现了彻底出乎太初宫一系几乎全部人的意料之外巨大变故! 那种隆隆声已经登顶,声动之下,甚至大广场上的普通官员都察觉了这种动静,正惊诧转头和议论。 因为玉山行宫之内,有足足四个出水口是神熙女帝日常起居理政的这个正大光明宫;九殿环绕,那九个出口呈环绕之势,设计正是冲着正大光明殿和含章殿玉容宫。 甚至有两个水道口就在眼前这个正大光明殿两侧的左右偏殿——也就是神熙女帝所设御案的左侧和右侧,所以这种被巨大水力猛然冲击,连这两个偏殿都隐隐颤动起来的动静,一下子就被地面上的所有人给看见了。 头顶的大水要出来了! 几乎是以此同时,秦岑等人一个箭步踹开大案,飞跃而上,背起明太子往台基下就冲去。 明太子这边一系的文臣武将,不管知情不知情的,跟着提示第一时间就呼啦啦连爬带滚往下冲。 第637章 这个巨型的水道巨力,连同侯氏叔侄等人精心算计加建的小水道,将整个水道的巨力提升到这个水道和机械能承受的巅峰,一瞬有点爆表了。 所有的封堵,顷刻就承受不住。 头顶正大光明殿两侧的左右偏殿,这两座巍峨高高耸立的金瓦红墙宫殿,在阳光之下,突然被冲出巨大白色巨龙般的水流冲垮了,摧枯拉朽一般。 远处也同时爆出七八条水龙,喷涌冲天。 ——整个九大出水口,正对这正大光明殿神熙女帝所在席位的就有七个。 神熙女帝倏地回头,脸色勃然大变! 无数惊恐狂奔的声音,大广场之上,神熙女帝背后正大光明左右两侧偏殿垮塌冲出的两个大出水口的巨大水流喷涌直冲,浪头已经直扑而下,冲中必死无疑。 所以明太子那边马上跑了,先避开这一波。 神熙女帝在上,而她麾下的一系列太初宫的核心高官文臣武将都目前都处于这个被冲击的核心位置里。 短短一刹,浪头狂涌,神熙女帝瞪大眼睛,底下裴玄素窦世安寇承嗣等人不顾一切,飞跃冲上去,背上神熙女帝就往下冲去。 可这个出水口冲出的水流,狂涌倾泻,紧追而来,并已经形成了环形,整个大广场只剩下他们冲下来这一块还是个幸存干地,水流将他们圈在中间。 不少官员已经被惨叫惊呼地被水流夹裹了个正着。 从地面已经无法冲出正大光明大广场了。 这个千钧一发,神熙女帝又骇又怒,她厉声:“走地道!” “放第三信号,走地道——” 好在正大光明殿内外,有好几个能开启的地道门,正大光明殿主殿还在缓缓倒塌之中,水流冲下形成环状,但到底没法把所有地道入口全部都挡住。 他们此刻位置,距离最近的位置,就有一个。 神熙女帝行动之前,有好几个行动预案,她固然对自己的准备很自信,当晚作为一个曾经上过战场的人,她不可能做失利预案。 第三信号,即是全部按原计划行动,并御驾转入地道。行动同时,速来救驾! 寇承嗣窦世安等好几个人立即掏出信号箭,迅速拉爆,焰火升空暴起,口哨声和号令声马上传遍了整个玉山行宫,禁军急促奔跑的脚步声立马就开始了。 而梁恩已经火速冲上回廊那边地道门,颤抖着手赶紧开启了地道。 大家心中一定,在附近禁军簇拥之下,迅速往黑乎乎的地道冲去了。 赶在大浪扑头之前,有序全部冲入。 神熙女帝的江元等人帝皇暗卫,已经第一时间就现身了,江元和裴玄素一左一右扶着神熙女帝迅速冲下陛阶,冲往地道。 裴玄素赶紧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沈星她们也往这边冲来。 沈星跟着赵青严婕玉,也是属于核心圈,事变一起,邓呈讳徐芳云吕儒他们就往沈星这边飞奔而来。 裴玄素给他们下了死命令,一定要保护好沈星。 邓呈讳张合速度提升到极致,连徐芳都挤到沈星身后去了,徐芳也不介意,大家赶紧往神熙女帝那个方向狂冲,没被大水冲到,也及时冲进了地道。 黢黑的地道,裴玄素他们已经不见人了,只听见前方一个岔道口有隐隐的纷踏脚步声。 裴玄素见沈星他们的距离,能及时进入地道,这才放下心掉头。 这个时候他也顾不上其他了,裴玄素必须严阵以待全力以赴! 他咬紧牙关,架着神熙女帝一侧往里狂冲,他心道,明太子那个贱种,可别让他失望;当然,神熙女帝也别让他失望。 肾上腺素的狂飙,他整个人六识和速度身体强度都提升到了极致,地道内,只听见急促的喘气声脚步声和耳边的风声。 所有人现在都只有一个目的,护驾自地道另一头穿出去,让事情重新回到正轨。 可明太子怎么可能允许?! 第一波巨大的水流冲击,偏殿垮塌,正大光明殿洪水倾泻一般,但明太子心知神熙女帝有暗卫和裴玄素等人在,附近又有地道暗门,一举中的可能性不大的。 所以,迫着神熙女帝遁入地道。 接下来的地道一战,才是他达成目的的第一个战场。 希望一举中的! 明太子被秦岑背着冲下陛阶,冲出正大光明大广场,冯塬张蘅功等穿戴了左骁卫甲胄的心腹高手近卫逆着人流直冲而入,第一时间团团簇拥在明太子的身边。 包括东宫一系所有的核心文臣武将。 大广场内,被水流夹裹的也有东宫一系的普通官员,救人的事已经安排有人,此刻明太子眉目凌然,一概不理这些。 他回头望向此时迅速背着神熙女帝冲下的裴玄素暗卫以及禁军疾冲包围的正大光明殿陛阶那些人。 明太子半身衣裳湿透,他一扯冕冠扔下了,迅速更换了软甲,厉声:“从神英殿进去!快!放信号,按原定计划行事,马上进地道——” 身后的秦岑等人已经把累赘的朝服全部扯下了,穿上轻便的软甲,厉声应道:“是——” 信号箭冲天而起。 所有人面露厉色,气势冲天,跟着背负明太子的张蘅功率军狂冲而去! 第121章 神熙女帝果然不愧是一生经历多次惊变的帝皇,短短惊魂之后,她很快收敛心神镇定了下来,骇怒交加,她厉喝:“怎么会这样?” 第638章 回答她的是纷杂急促的奔跑声沉重的呼吸声。 裴玄素等了片刻,沉声道:“圣山海有能做拆解水闸头的能人,有可能加建了一条小水道。” 这话一出,不管知不知道前情的人,闻言都感觉合理,恍然之余,大家紧张狂奔将速度提升到了顶点。 一进地道,神熙女帝就下令往东边的药皇殿方向的地道出口而去。她打算从药皇殿出去,重新率领禁军,扑杀明太子那边的叛逆禁军。 一名暗卫已经把梁恩背起来了,梁恩正在最前面没命地指路,众人护着御驾,呼啦啦以最快速度往那个方向狂冲而去。 但玉山行宫占地面积非常大,从中心的正大光明殿往东侧边缘的药王殿也有很长的一段距离,他们在地道内不断上上下下,狂奔了也就百余息时间,突然遇上变故。 “什么声音?” 裴玄素已经把神熙女帝送上了暗卫首领江元的背上了,他和韩勃赵怀义寇承嗣及一众十余名帝皇暗卫团团簇拥着神熙女帝,裴玄素把碍事的朝和玄黑朱红的朝服大衮衣外袍都给甩了,很多人都是。 裴玄素跑了一阵,他耳聪目明,黑乎乎的地道里,他突然刹住脚步:“不好!停下——” 众人一惊倏地刹停了脚步,黑乎乎的地道前方有某个门被打开了,明太子安排的人正疾冲而入,那对流后隐隐的风声和沓沓的脚步声在裴玄素的耳边一下子就明显起来。 “掉头,我们不能往前面去!前面很可能是李衡的武骥左卫!” 武骥左卫和武骥右卫都是圣山海所掌控的,武骥左卫指挥使李衡正是太保兼龙武卫大将军、徽国公李如松之长子。李如松开国名勋,明太子的铁杆拥趸之一。 裴玄素心念电转,几乎是马上就想到了那边应该是保和殿一带,正是武骥左卫负责巡守的区域! 他暴喝! 那前方脚步动静短短一刹就增大了一些,连窦世安寇承嗣等人武将也能隐隐听见,更甭提江元等暗卫了,后者也是当世一流高手,几乎是和裴玄素同时察觉动静的。 神熙女帝闪电般看过来,江元这边几个暗卫立即就点头了。 神熙女帝厉声:“掉头,绕路——” 一连好几次这样事情,地道内登时变得危机四伏了起来,指挥权神熙女帝很快就放到了裴玄素手里,因为他反应实在太快太敏锐,每次应对的太过精准犀利了! 这等关头,真的谁也比不上裴玄素。 神熙女帝当机立断:“梁恩,你把地图给裴玄素!” 裴玄素仅着繁复绣金的大朝服中衣,乌金发簪束发,眉目凌然,绷紧到了极致。梁恩怀里有新绘画不久的地道地图,他贴身携带着,连爬带滚,冲过来呈上。 裴玄素接过,窦世安韩勃立即把火折子递过来,还有他们自从水道回来都随身携带了一小块萤石,也掏出来,勉强照亮一点地方。 裴玄素一目十行,他过目不忘,迅速浏览地图,很快禀道:“陛下,我们不能往东了,我们得往西边走!从御山亭那边出去。” 神熙女帝闪电一想御山亭,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她喝道:“裴玄素,你全权做主!必须尽快和各卫汇合!” 她恨极了:“这个该死的逆子!!” “是!” 裴玄素沉声应了一声,一指,立即带着人呼啦啦往西边而去。 裴玄素这人着实了得,多次和明太子的追截擦肩而过,明太子恨得切齿:“这个该死的裴玄素!!” 然而,连续三次擦肩而过后,眼见御驾一行人已经过了中路,明太子当机立断:“冯渊子文淳风,你们马上过去消息室,扳动方向盘。把水流按下地道,冲向从玉龙阁宜春殿方向。他们正往西,务必要赶在御驾离开地道之前,把他们先前的封堵冲开!” 原来,这个水道和水闸,是有类似总消息室的地方的,就在那个填进秘钥的假山底下,并且也是地道的一部分,当年太.祖皇帝精心选择的可上可下位置,假山和地道内都有门可以进去,方便章怀太子不时之需。 这个消息室,是操控水闸头和水道之用的,里面有个巨大的方向盘,可以改变水流冲击的方向的,不往上,直冲地道内也可以! 因为神熙女帝昔年就知道兰亭故宫有地道的,太.祖皇帝不得不考虑到这一点。 明太子早早就开始加建小水道,他当然也很清楚玉山行宫底下有复庞大的地道,这原来可是前朝皇帝预留用来做退路通道,非常复杂,经过太.祖皇帝第一次修筑水道水闸时还略作修补调整过,加建了隐秘的消息室。 所以明太子手上有非常详细的地道结构图,萤石莹莹绿光,他审视地道图片刻,判断御驾要去的方向,很快有了主意,当即手一指,在地图上划了一个方向,示意该怎么做。 高子文三人看得清楚明白,明太子直接把图给他们了,三人立即接过,带着人冲了出去。 明太子判断得非常精准,御驾一行果然选择往西的御马亭。 只是高子文三人狂奔冲到消息室附近,开启了极其隐蔽的机关门,消息室里面全都是大青石墙壁,石室四丈见方,除了最前面站人的位置和操作台,满满都是都是石制和铜制的复杂机括结构,尽头一端延伸下去,连接操控水闸头。 高子文从前已经来过这个消息室,他跑到操作台前,直接握住操上面冯维控杆子用力一压。 第639章 这操作台是黄铜铸的,其上刻绘地道的平面图,并在其上用文字标注对应位置的地面建筑,操控杆打到底,就是把水流压到地道底下的操作。 他随即再往西边用力一扳,按明太子的指示完成一系列的操作。 操控杆下去之后,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黑暗的水道内一轮繁复的机括变动,巨大的黄铜水闸头在汹涌的水流中缓缓上升。紧接着,九个出水口也就是原来露天已经冲毁宫殿的疯狂喷涌巨大水土的井口,底下突然横伸出一块极厚的铜板,不可抗拒地缓缓把水道口封住,那喷冲而出的巨大水流开始变小,至消失不见。铜板四角死死卡着,逼迫巨力的水流往回,向着机括指引的方向全力冲击而去。 下面一层,稳固地基的铜板撤去了一面,水流全力冲击。 这大约等于出水口颈部的位置,铜板没了,只剩下薄薄一层石壁,石壁另一边就是御驾和明太子他们身处的地道之内了。 九个出水口的地道位置,已经被神熙女帝下令的沈星等带着人已经用条石糯桨都给堵死了。 但现在,那些被封堵的簇新的巨大条石糯浆厚墙,一开始是支持住了,但终究冲击的力道超过了它们原来设定承受的极限,开始有些节点承受不住,开始一点点松垮。 某个点一松,很快整面墙都被最终冲开了,“轰隆”一声!那些条石修筑的新墙坍塌,被夹裹在巨大怒涌的水流之中,沿着地道狂冲急涌,奔腾千钧无人能挡,哗哗急促充斥满了所经之处。 御驾一行,才刚刚跑了一半的路程, 但幸好这时候他们比较接近了一个叫华源宫地方的地道门。 裴玄素侧耳聆听,忽然面色大变,江元等人脸色也是骇然大变。 裴玄素黑着脸说:“不好了,陛下!这个水道和水闸,很可能是有消息室操控的!水道的水流没有继续往上,它冲破了咱们之前修筑的条石墙,冲进地道内了!” 这个汹涌狂冲的水势,一旦正面遇上,他们得全军覆没了! 他厉声:“前冲!半里地第一个拐弯口,转左!华源宫出口!我们必须马上离开地道回到地面!!” 所有人脸色顷刻大变了,以最快速度狂奔冲去,哗哗的衣袂掠动声沓沓沓军靴落地的声音,鼓点一般的急促。 裴玄素心里急切,这个突兀的变故,他还担心沈星。不过按照他事前的吩咐,邓呈讳他们一护着沈星进去地道之后,就该马上找最近的地道口出去了,算算时间,应该已经出去了,他们也不是明太子的击杀对象,脱身容易得多,应该没事的。 裴玄素也根本顾不上这些了,黢黑的地道内,几乎所有人都半身或全身湿透,汗流浃背,赶在大水冲到来之前,他们被迫放弃御马亭,从中部的华源宫冲上地面,从地面往外狂奔厮杀而出。 种种复杂和血腥,就不多提了,他们甚至和明太子那边短兵相接过一次,最后又钻回地道,和水流抢时间跑了一段,最终是从南边的外朝出来的。 且说高子文楚淳风冯渊这一边。 …… 高子文楚淳风冯渊这边说紧张也很紧张,带人一路狂奔往消息室,高子文操作完成之后他们出来,避开水流沿着地道往回跑了一半路程,但又因为御驾一行不得已再度冒险进入地道,明太子又一道命令下。 他们半道上遇上传令的郑密,赶紧再度掉头。 一行人紧赶慢赶,重新折返消息室把操控杆板向东南外朝的方向,再度完成了明太子的命令。 他们松了一口气,再次出去,把消息室的门关闭上,往明太子所在的方向追去。 明太子最后这一个命令,由于他本人也身处外朝方向的地道内,是有一定的危险性的,楚淳风心里焦急得很,担心他四哥。 但跑到一半,有消息就过来了,神熙女帝在一众文臣武将御前禁军、宦军、羽林卫等人的全力扶持之下,已经及时抢在水流抵达之前,彻底冲出去了。 明太子的地道计划功败垂成,和水流擦肩而过,恨极而出,也外朝的宜阳殿的地道出口出去了。 黑乎乎的水道内,庞大水流的回声很大,明太子的人冲回来告诉他们别再往那边走了,前面只怕不能走了,找个最近的地道出口直接出去。 高子文他们几乎是一得讯,立即就往前冲去,目标是最近的地道出口。 楚淳风听见四哥没事,松了一口气,但他无论如何也走不动了,他一把拉住高子文:“高先生,你们先去和四哥汇合,我得回去一趟!” 楚淳风原来就一直惦记着这事,因为巨大的水流从地道引向东南的话,从地道喷涌而出,会最终直接冲垮这方向的所有宫殿宫墙,然后直冲入兰亭大湖之中。 兰亭大湖其实也不是个湖,那是个超大型的水库。 玉山行宫之所以如此冬暖夏凉气候宜人,除了先天环境优越之外,玉岭一带修筑的大大小小的蓄水坝也是其中重要原因之一。 兰亭大坝从前前朝的齐朝就开始修筑,这才慢慢驯服了绣水的京畿和兰亭州段,让这里变成大江南北有名的肥沃富饶平原之一。 这个兰亭蓄水大坝非常非常之大,蓄水量惊人,三面是山,一面是人工修筑的堤坝和渠口,而后者也即是人工修筑的堤坝却正正好对着兰亭州方向的。 第640章 前面已经说过了,兰亭州可是大燕朝第二繁庶的大州,人口非常稠密,郊区民房一路延绵玉岭南麓的山脚,一直到兰亭大水坝的人工修筑的大堤面前。 这个大堤和水库风光秀丽,气候怡人,又可以遥望玉山行宫瞻仰皇威,是京畿和兰亭一带非常著名的风景名胜地。 因此愈发的繁华人烟稠密了。 可现在,这样巨力汹涌的水流狂冲而入水库之内,这个已经不算很新的人工修筑的堤坝口子百分之百承受不住! 一旦决堤,整个兰亭大水坝的巨量蓄水将狂冲巨泻而下,兰亭州北郊多达三十余万在此安家谋生的老百姓就完蛋了! 洪水奔涌,顷刻席卷,死伤必然得以十万来算计!无数赖以为生的农田也顷刻毁坏,对这片数十万百姓影响之坏无穷无尽。 楚淳风幼年习学,老师都是当世大儒,他被带着在民间贫苦农田间走过,学过耕种过,他甚至种过一亩地收割完成,他深知贫苦百姓有多么不容易,一点风吹草动,很容易就酝酿成灭顶之灾,生存环境非常非常的脆弱的。 所以明太子吩咐他处理东宫政务,他每每总要十分谨慎小心,得反覆思忖了解过,才下笔用印。 这不是权谋,这不是夺位,他深知自己手上这一支笔,一旦多一个字少一个字,可能都会给被涉及的底层百姓带来很大的影响。 他总是慎之又慎,知道份量的沉重,人就会更谨慎。 楚淳风第二次从消息室出来后,一直惦记着必须回头,他算计着时间,再不回去重新扳动操控杆,就要来不及了! 高子文只能说:“那您回去,您小心,多带护卫!” 高子文等人记挂明太子和焦心局面,立即甩开手冲出去了。 楚淳风也担心四哥和局面,但他怎么也得先把那个操控杆搬板回去再说。 幸好四哥没大事。 楚淳风急忙掉头往回冲,楚平等人紧随其后。 但水流已经过来了,有些岔道狂冲的水已经充满地道喷涌灌过来。 楚淳风听到前面水声,但再绕路就晚了,他咬着牙关加速冲了过去,一头一身湿透,慢一步楚平他们已经来不及冲,楚淳风仰头大声:“你们掉头,先上去,在地面绕路过来!” 他自己一个人,像踩着风火轮一般,以毕生最快的速度,返回那个消息室。楚淳风举着萤石,按方才高子文那个方法在隐蔽处一按,成功打开了石室大门。 他进去后,门倏地阖上。 然后里面哗啦啦,因为头顶天花板还有个门,假山那个,不过由于上面地面已经成为一片湖泽,头顶天花板正沿着那个机关门的缝隙不断往下漏水,几条大小水柱哗啦泼下来,足下的积水已经脚踝深了。 楚淳风把萤石放在操作台,赶紧去扳那个铜制操控杆,可这里却出现了一点意外,他按照高子文那个动作扳,可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他使劲扳了十几下,竟然没法扳得动。 急得楚淳风! 不过幸好,这个操控杆所操控的是一个巨大的黄铜方向盘,高一丈多,圆形如轮船方向盘一般的,就竖立在操作台前面那堆繁复黄铜机括零部件的最中央。 扳动操作台上的操控杆,动的其实就是眼前这个轮船状的巨型黄铜方向盆,它会转的。 楚淳风急得不行,扳不动他一下子放开手,直接提气一跃扑上去,整个人挂在那个黄铜方向盘的上面,抓住并按照记忆的方向,藉着身体的重量使劲往下拉。 “格拉拉”沉沉响声,方向盘动了一点,楚淳风赶紧往操作台望去,那个拉杆也动了一点点。 对了! 他赶紧往下拚命坠拚命拉,然而这个黄铜方向盘死紧死紧的,他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方向盘一点点动了很慢。 头顶漏下来的水柱哗啦啦浇了楚淳风一脸一身,拖得越久他越急得不行,兰亭大水坝的坝堤是旧的,这么长时间的大雨,水库必然暴涨,这么巨大冲击了水流冲进去,估计挨不到几下堤坝就得垮溃了! 好在这个时候,他终于来了个帮手了。 头顶“格拉拉”一声响,头顶假山底下的那个机括门被人从上方开启了,一下子见天,然而地面上满满都是河水,哗一下打着转扑下来,同时跳下来一个白底黑甲赭色披风的青年人,“彭”一声挂在方向盘上。 来人正是蒋无涯! 他也是来扳方向盘的。 …… 蒋无涯这人也非常的聪敏。 事发当时,由于他有心留意,正带着傅骁等人也在正大光明殿陛阶左侧那片空地的边缘。 惊变发生,大水狂冲,他一边下令救人和防御,几乎没有多犹豫,立即率一队神策卫跟着冲进了地道。 明太子那边两次夏凉扳动方向盘改变水流,冲进地道,不但神熙女帝裴玄素那边察觉了关窍,蒋无涯也是。 不过对比起无暇他顾的前者,蒋无涯很快就联想起兰亭大水坝了,简直了! 他急得不行,几乎马上就将指挥权暂时转交傅骁,带着蒋平等几个亲卫狂奔。 ——在蒋无涯的有心留意之下,事发之前,他也察觉了当初填充秘钥区域那边突起的骚动,他马上就意识到,如果有消息室,应该会在填充秘钥的那边。 那边已经变成一片洪泽了,水比人深,这也是楚淳风底下不断漏水的原因。 第641章 不过好在接下来的水流已经冲往地道去了,地面的水面平静了下来,蒋无涯直接游过来了,他很快找到了加上,并发现端倪,因为底下漏水,上面的水面就有个小漩涡,杂物在打转。 他憋气潜进去,找到假山上的机关,打开了上面的机括门,立即跳下去。 楚淳风被水冲得睁不开眼睛,他怒吼:“赶紧把那门关了!!” 蒋无涯连忙一跃而起,逆水而上,扣住机括门边缘,伸手那个机关一点,立即缩手,那门终于关上了,剩下稀稀拉拉的水流漏下来。 消息室内黑乎乎的,只有操作上一块绿光萤石,蒋无涯重新跳下来挂在方向盘上,妈的,他终于找到这玩意了!蒋无涯心里正着急,楚淳风喝道:“往我这边扳!先扳大约三尺,我喊可以了,就跳下来站地面上,把方向盘用力从左往右推!” “跳下来的时候要小心,千万别踩坏底下的机括林零件!”因为他也不知道有什么后果。 终于多了一个人,两人通力合作,期间蒋平几个也先后下来了,双方拼尽全力扳动终于成功把方向盘逆向操作扳往西边。 一行人大汗淋漓,竭尽全力,最后从操作台跳下来。 两个算是当时佼佼的青年,这时被操作台绿色萤光一照,这才发现了对方的身份。 蒋无涯不禁愣了一下。 双方面色有点复杂,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不过最后时刻,能赶来这边拚命拉这个方向盘的,彼此都是同一个目的不用说的。 楚淳风把机括石门打开,玉山行宫底下的地道很大很复杂,时间问题,这边的地道还没有水到。 他没有回头,只简短说一句:“从左手边一直走二百丈左右,有个重延殿的地道门。开门都是从门侧左手边墙面,距地面三寸左右,有个形状各异的旋钮。” 楚淳风言简意赅说完,快步从右边掉头而去,右边也有门,能更快能追上明太子等人,他走那边。 从地道还是原来的假山入口离开,蒋无涯自己考虑。 蒋无涯略想了一下,他也不知道这消息室能不能泡水,他不欲再开地面的门了,于是带着蒋平几人,往地道左边而去。 但两人很快又重新聚了一次头了。 因为双方刚奔出没多久,就察觉地道下有队陌生人行走的动静。 蒋无涯和楚淳风都不由一惊,因为这里距离消息室太近了,都担心对方一样根据各种线索冲消息室来的。 结果还真是! 来人是寇承嗣! 奉神熙女帝密令,率人来抢夺这个消息室的。 神熙女帝也异常聪敏,震怒之下,几乎马上就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御驾一行率先出去,外朝的地道门被他们堵上了,明太子必得被迫走偏正南方的宜阳殿地道门。 把这个方向盘一夺过来,扭向正南! 神熙女帝现今是恨不得立时吃了明太子的心都有了,盛怒之下,寇承嗣本就不甘裴玄素如此厉害出尽风头,神熙女帝一动心思,他就立马自动请缨了。 于是就有了蒋无涯他们以及楚淳风发现的这队突然出现的陌生人。 那个消息室的石门虽然很隐蔽,但假如寇承嗣掉头从地面的假山设法,很快就能发现端倪的。 ——那方向盘若扳向正南方向,方才不亚于做白工,因为奔涌水流同样会最终注入兰亭大水坝之内,甚至距离人工堤更近! 楚淳风蒋无涯几乎马上察觉了寇承嗣的意图,又急又怒,双方几乎毫不犹豫卸去显著服饰佩戴,伏击寇承嗣一行。 寇承嗣这边也带了不少的高手,幸好楚淳风的近卫也赶到了。 双方一明一暗,勉强持平,一轮血腥追截,他们击杀了寇承嗣身边好几个高手。 在黢黑的地道恶战了将近一盏茶的时间,隆隆的水声已经到了,寇承嗣算算时间,明太子一行估计已经出了地道了。 寇承嗣恨极:“该死的东西!!走——” 蒋无涯等虽然卸去的铠甲,但隐隐约约还是看出见神策卫的军靴,寇承嗣眉目阴翳,冷冷扫视对方,厉喝:“马上撤!” 寇氏高手不少,还有寇承嗣自神熙女帝身边请求过来的暗卫,蒋无涯和楚淳风这边几乎人人负伤,但好在伤势都比较轻。 楚淳风和蒋无涯两边都分别松了一口气,黑乎乎的地道内,隆隆水声狂涌而至,这次谁也不能再进去消息室了,进去也没用了。 于是两边的人不在追击寇承嗣一行,而是背着重伤员,掉头往最近的重延殿出口狂奔而去。 两边的人一冲出地道口,那个水狂冲而至,喷涌而去,地道门关上,水流勉强被暂时挡住,但边缘不断漏水。 骤见天光,眼睛一阵刺痛,重延殿空空如也,在这个人影不见内里有些陈旧的偌大殿宇之内,蒋无涯和楚淳风对视一眼。 双方都没吭声。 楚淳风直接掉头带人冲出去了,出来后已经听见喊杀声,他心里急得不行,也不知四哥那边怎么样了? 蒋无涯也没有久留,收回视线,他和身后的蒋平等人对视一眼,主从都不禁流露几分复杂之色。 蒋平小声道:“没想到啊。” 这个安陆王,竟然挺不错了,比很多很多人都强太多了。 第642章 危急关头见真章。 蒋无涯心绪也复杂,不过这些情绪很快就过去了,喊杀声他们也听得真真的,非常激烈,他心中一紧。 蒋无涯立即掉头:“我们快走!” 得赶紧和傅骁他们汇合。 第122章 御驾一行终于自地道而出之际,整个玉山行宫内外的十大亲卫军和南北衙军已经厮杀成一片。 唯一只是由于神熙女帝和明太子都深陷地道之内和大水几度剧变改向的原因,这战况很是混乱。 但随着神熙女帝和明太子先后自地道而出,诸多禁军和将领迅速找到了主心骨,放下焦灼,战意噌噌攀升至顶峰,喊杀声一下子爆了起来。 在场没有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人,哪怕文臣如唐甄房载舟等中老年人亦是如此,他们一随御驾出了地道,被宦卫和禁军从背上放下来,果毅军和金吾卫奋力厮杀迎上包裹保护住御驾一行,他们立即就自动退后,退后御驾最后方,既保存自身也不给前面碍手碍脚。 神熙女帝一翻身就上马了,即便她已经年岁,多次伤病,那上马的动作依然简洁利索极了,一跃而起,马鞍上身姿腰板笔挺,明黄披风上身,王旗顷刻竖起迎风猎猎,那开国女君的英姿仍在。 当然,她现在已经不比当年的精力充沛了,只是此刻那一腔胸臆间喷涌而出的忿懑和磅礴心气,依然让她暂时没有丝毫力不从心的感觉。 至于明太子那边,秦岑李如松司马南等等开国功勋和二代,指挥反应自然不在话下。 神熙女帝和李如松司马南等人,昔日并肩大江南北,如今却对垒血战,图穷匕见你死我活,不得不说也戏剧和叹息。 但此刻此刻,时过境迁,也没有人去想开国前的那些旧事了。 神熙女帝自己就是个厉害的女将,都不用征询任何人,迅速扫过整个玉山行宫内外,立即就连连下令:“简从应,率金吾卫绕承天门!迎击右骁卫!歼杀拦截,务必不许让其掉头往东——” “寇承嗣,你率南衙禁军往唐甄别院的方向去,增援羽林卫!快——”窦世安已经不在御驾了,一出地道,神熙女帝第一眼瞄见战况,已经第一时间下令窦世安带着副指挥使林麟等人飞马赶回羽林卫去了。 “裴玄素!你马上回十二宦营,战至外朝往北的官道口并牢牢钳制住,能不能做到?!” 裴玄素“啪”一声单膝下跪:“谨遵陛下之令!!” 他倏地起身,立即带着韩勃等人,翻身上马,回到十二宦营和李仲亨等人汇合去了。 神熙女帝和明太子两边连连下令,迅速整合被大水冲得颇有些混乱的十亲卫亲和南北衙禁军,很快就如同几个巨大的车轮倾轧,狠狠.碰.撞厮杀在一起了。 整个玉山行宫已经被大水冲垮过半,没垮的也汪洋一片,大水现在还山洪倾泻一般地自南边的地道口喷涌而出,很快该位置的地面建筑承受不住,陆续垮塌,露出一个个巨大的口子,白黄色的河水喷冲到半天,像下雨一样。 大水不断往下冲,现在十八万禁军有十四万参与到这场奉天靖道/平东宫叛之战当中,万寿节大宴的一切喜庆布置已经冲得东倒西歪亲狼藉一片,连外朝挂满了彩灯红绸也如是,很多冲下来避过一劫的中低阶官员听着外面兵刃交击和厮杀的声音瑟瑟发抖,当然也有很多属于两宫阵营在紧张或干脆已经扭打在一起了。 他们完全影响不了外面的叛战和平叛战,随着大水滚滚而下,战场在迅速转移,沿着官道一路厮杀往东。 这样的血战,裴玄素无缝适应,他当年年少成名的“一计智退八千狄骑”正是兵戎之事。事后他拜现今已经去世的谷城名将裘万仁为师,裴玄素在边塞军中待过,并且还带着裘老师所赠的亲着和亲释兵书离开。 两年前裘万仁病逝,如果不是他适逢惊变,裴玄素该请假往北送葬祭奠的。 ——其实他早早就已经和师兄弟裘秋恒和裘秋盛联系上了,他还有另一重的军中布置,正是通过裘家师兄弟暗中布置上的。 当然,裴玄素的布置苦心造诣,花费了很多的心血,现在就看时势予不予他?苍天和命运究竟是不是要薄待他到底了?! 这样的血战厮杀,让人浑身血液都沸腾了起来,裴玄素已经换上的宦营的铠甲了,一身玄黑甲胄和赭色披风,头顶红缨被鲜血浸染一丝微微迎风正急促的马背上跳动,颜面染赤,面若修罗,艳丽凌厉。 十二宦营如今已经尽在他指掌之中,如臂指使这不必多说,裴玄素这边能远远望见果毅营团团簇拥的御驾,并不断按照旨意调整位置继续厮杀。 战况非常胶着,但双方战力相对持平,指挥也一直都没有发生失误,观这个形势,估计禁军战是没法迅速分出胜负的了。 裴玄素一直在等,他一回到自己的人马当中之后,多方的讯报就不断送过来了。 沈星没事,邓呈讳他们确实第一时间护着她,他们迅速离开地道了,没赶上大水。 简洁的一封,裴玄素当场大松一口气。 紧接着就是神熙女帝身边的,现在这样的混乱情况,非常好传信,房载舟那老头简直是裴玄素肚里蛔虫,他一直跟在御驾后面,实时转载又快又准。 另外加上方才地道转战跟上来的正大光明殿那边的小太监和裴玄素弄到的几个果毅营的普通兵卒,断续往这边发信。 第643章 裴玄素对神熙女帝御驾和战况都非常清楚,他一直在等,等一个将会很快出现的剧变。 终于,在傍晚时间,这个剧变到了! 裴玄素接到西线军的飞鸽急报,第一封是什泉华氏的将领加急发过来的,第二封是卢凯之堂兄、彭州卫将领卢奉之传来的加急讯报。 两封,一前一后,明太子今天动手,西线军以及裴玄素先前留意到的东、南、北方的七大卫所的其中之五晏阳、彭州、戈阳、真武和云州卫他已经提前布置好了,都已经奉了太祖遗旨和兵符,今天一早就已经分兵出营或倾巢而出,抛弃辎重,直奔京畿奉天靖道而来。 明太子很多底牌在此刻都打了出来,京畿北关天鸣关关门也在他的手中;绣水大河出现大量的船只汇聚北岸,随时都能栽渡自真武卫而下的五万精悍将士。 西线军很多都是坐船下来的,这么多的大小船只,一夜出现。绣水大河秋汛迅猛,估计一日就能到。 而东南的晏阳卫,南京畿玉岭是没有关门天险的,玉山行宫这一块就是一个天然大豁口,兰亭州原来是屏障城池,但裴玄素接到急讯,兰亭州刺史欧阳鑫也就是神熙女帝的心腹被于今日午后被刺杀当场身死,兰亭州内激烈的撕扯加上这边分流过去的大水引发的混乱,这个屏障等于没用了。 晏阳卫应该来得最快,明天天亮前估计就能抵达了。 裴玄素将染血长剑扔给韩勃和李仲亨,两人赶紧探身接过来,裴玄素接过孙传廷呈上的多封急报,迅速开启刷刷刷看完。 暮色中,战马马蹄染血沓沓,兵刃交击嘶喊,他驻马,抬目,看着猎猎的明黄王旗和远方明太子的迎风飘扬的赤红旗帜,他吐出一句话:“现在,就看京营的了!” 裴玄素迅速掩下密报,翻手递给孙传廷,他一阵心血上涌,一刹那浑身血液像沸腾起来一般的一阵燥热。 裴玄素不怕剧变,他期待剧变。 有变化,有危险,才有可能出现机会! 哪怕接下来会发现什么还不知道,但他本能一阵战栗,四肢百骸,热血翻腾。 裴玄素立即招手,让李仲亨韩勃等人附耳过来如此这般,同时他吩咐冯维贾平立即传讯侯郭兴左鸿毕等宦营掌军:“我们要尽可能靠近御驾。” 李仲亨等人肃容:“是!” 靠近御驾,才更可能第一时间察觉变化,寻觅到机会。 裴玄素动作非常轻,他窥视别人,也防着别人窥视他,李仲亨等人早已被吩咐过,孙传廷他们待了好一会儿,才跟着战况陆续到各处传话去。 …… 这可是决定胜负甚至生死的关键一役,根本不用神熙女帝再去刻意振士气,自她以下,简从应裴玄素寇承嗣窦世安颜征等人皆竭尽全力。 不仅是小宫议核心人物的那些指挥使或提督们,整个禁军从上到下,哪怕普通的百夫长卒长士官都声嘶力竭。 他们是天子亲军,和其他不一样,一旦落败,彻底被清洗必然是他们的下场。 同理,东宫那边也一样。 所以这一场靖道战/平叛战从一开始就激烈到了巅峰,你死我活谁也没有后退半步。 战场随着大水滚滚而下,一路沿着山麓丘陵挪移往东,白热化打得几乎开了花,短短一个时辰不到,几乎损伤了接近四分一的人马。 战况胶着不下,而在暮色初现之际,神熙女帝和裴玄素那边是几乎同时接到西线军和彭州五所的急报动静的! 西线军几乎呈五五分,晏阳等五大卫所就未必了。 而神熙女帝怎么可能容许战况到了那个地步了?! 她当机立断:“持虎符,持金令圣旨!马上飞马传旨京营,令护国大将军蒋绍池立即率军出营,平东宫之叛!” 一见战况不如理想,神熙女帝马上紧急调度京营,亮出她真正的底牌! …… 但这个时候,明太子已经找到了蒋无涯了。 东都禁军,由亲军和南北衙军组成,前者由神熙年间之初的八大亲军,又扩充为十二大亲军,加编了左右武骥卫和左右腾骥卫。两者职责是戍守宫禁、东都城禁以及京畿内外。 最后一项和京营职责有一部分的重叠之处,但分辨起来区别还是很大的,因为开国之初设军时考虑到互相辖制,京营是不参与京畿日常的防御巡守工作的。 简单来说,京营的定位是定海神针、非必要不出的大杀器,日常只负责操演兵丁保持战力,其他一概不理。其军藉黄册属五军都督府管辖,而军备则和天下兵马一样由兵部调配安排。 而十二亲军和南北衙则独立于五军都督府和兵部,是天子亲军,军册和军备另立专门衙门处理,分别负责从皇宫到京畿关隘的日常戍戎和防御工作的。 两者原则上是属于两个系统的。 如今十二卫亲军加南北衙禁军,共十八万的禁军,已经有十大亲军共计十四万卷入这场激烈的皇权帝位角逐战之中了。 唯独神策卫和右威卫没有参战。 叛乱突然发生,诸卫迅速厮杀在一起,当时大水汹汹,神策卫的戍守位置也不大好,被大水冲了个中着,好在得了蒋无涯的提前警示和安排,傅骁和陈清游赶紧下令急撤和救人,既赶紧救自己麾下的军士,也救被大水卷进了进去的大小官员和命妇。 第644章 明太子那边也有安排人,双方一并合力,把大部分被卷进水中的文武官员命妇和太监宫人都救回来了。 大水狂冲而下,大家急忙往山下飞奔,零散多股,分分合合,在边走边救的过程当中,东宫那边似乎有想接触的意味,傅骁和陈清游赶紧拉着人跑了。 这样喷涌巨大水柱一直都没有停下下,形成了多条临时汹涌的河流,冲毁无数东西,很多路都不通,傅骁和陈清游跟着蒋无涯这边的是一直都努力中立的,现在蒋无涯不在,他们可万万不想把神策卫和右威卫卷进去,藉着临时河流和道路不通,赶紧往南边跑,因此神熙女帝急召两卫的太监并没能找到他们。 期间,蒋无涯出来了,很快就找到傅骁留下的人和暗号,他沉默半晌,最后还是没往战场去了,而是先回神策卫汇合了。 他们忙碌着救了很多人,个个浑身湿透,但都不敢和那些大人们过多的交涉,狼狈蹲在一个高地,隐蔽在密林了,普通军士看着那边连地皮都颤动的大战,个个心惊胆战,“会赢吗?谁赢?” “咱们要一直在这里吗?”独立于外的此时此刻,连普通的军士都为此感到不安。 先前还能说是被冲散了和为救人,可他们是亲军,再长时间下去,不能一直避着的吧? 蒋无涯心事重重,他第一时间快马绕到东边山道顶端去了一样,望见兰亭大坝没事,这才松了一口气。 陈清游谢绍等人随着他一起策马过去,二三十骑折返的路上,沉默又紧张。 “孟舟,咱们怎么办?”孟舟是蒋无涯的字,说话的是陈清游,蒋无涯的发小、右威卫副指挥使,普通军士都能想到的问题,他们只有更不安担忧的。 因为他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大家子在朝在军,普通军士或许最多死就死一个,可他们往往牵一发动全身,往往一个站队就是一族人的。 蒋无涯一马当先,沿着山路飞奔往下,从高处俯瞰,玉山行宫另一边的两宫禁军血战情景几乎可以说是一览无遗。 先前上山时蒋无涯就说过:“希望能迅速决出胜负。” 这样的话,就根本轮不到他们怎么想,加不加入?被迫着要怎么选择? 一切就已经成为定局了。 但现在下山,战局已经明朗了很多,蒋无涯策马快速自狭小的山道而下,树影幢幢,他连眼睛都不怎么眨一下,越看,心里就越沉。 此时听了陈清游的问题,他心里沉沉甸甸,因为不管是陈清游还是蒋无涯本人,都是经历过多次实战,很快就做出判断了,两宫旗鼓相当士气皆在巅峰,只怕是不可能很快决出胜负了。 所以不管神策卫还是右威卫,都不可能一直游离之外的,否则不管哪一方将来获胜,两卫都是大罪。 更重要的事! 蒋无涯心知,京营恐怕马上就要卷入其中了! 陈家、傅家、整个蒋氏一族和安国公府都将被卷入漩涡的中心! 已经不可能保持中立了。 哪怕这些年来,蒋无涯心里清楚,父亲所谓中立,只是表象。 有些东西蒋无涯聪明敏锐,早早就知道,但他一直佯装不知。可终究在漩涡越卷越大,大到了极点的一刻,这些年维持的状态马上就要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父亲面临选择,相信他并不会犹豫。 但蒋无涯也面临了一个选择,那就是他是否要和父亲一样的选择,带着蒋氏一系包括安国公府及蒋氏一千六百余名族人冲到太初宫那边的未知的未来。 可问题是,不选择太初宫,又能选择什么呢? 难道圣山海吗? 他心里不由哼笑一声。 实话说,东都内外,形形色色的人物,蒋无涯的人生从来不仅只有私人的情爱,他曾无数次思索过两宫的利弊,国朝的未来,乃至他父子身后的蒋氏一系和安国公府蒋氏族人。 神熙女帝不涉及皇权帝位还是不错的,但太初宫也有一个很大的弊端,那就是后继无人。 这个问题因为有寇承嗣的存在,在蒋无涯心里简直成了一个致命弊病。 不然很多如今仍真正保持中立的那一小撮文臣武将,最后关头很可能是会选择支持太初宫的。 那么圣山海呢? 更糟心,别说继承人了,明太子压根就没有继承人,他的婚事因为种种众所周知而他本人也不热衷的愿意,明太子膝下连子嗣都没有。 当然,明太子正值壮年,没有继承人这其实不是个大问题。 若得到胜利之后,纳后宫生就是了。 就算生不出,也大把的时间从宗室挑选嗣子去培养。 但圣山海的问题比没有继承人还要大,那就是明太子本人的行事作风和种种手段。 蒋无涯在勋贵中是很清醒的那一拨,他直到现在都很不喜明太子,原因和什山关的黄幸屡一样,他感觉明太子简直像个疯子。 明太子手段是有的,也异常的厉害,但他绝对不会是个好君王。 他甚至比寇承嗣还要糟糕。 寇承嗣能耐不够心术诟病,但百分百会专心当皇帝的,明太子给蒋无涯一种疯狂复仇的感觉,蒋无涯感觉明太子是为了登顶而登顶的,这种人登上帝位以后,连孩子都没有,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连笼头都没有,真正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这古往今来,癫狂的帝王还少么? 第645章 蒋无涯只得说:“先下去再说。” 他心事重重,带着陈清游等人飞马下山,然而刚刚抵达神策卫临时驻地的密林,却发现,明太子来了。 半下午,淡淡的阳光自积云和树梢漏下来,一束束的,落在那个一身素衣的青年男子身上。 明太子把大朝服卸下扔了,铠甲披了一阵,战场暂时给秦岑等人他可以放心,他卸了显眼的甲胄,换了一身简单的素衣,来最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不得不说,明太子虽瘦削见骨,但他不动怒没有负面表现的时候,他淡青广袖素衣在身,站在山麓密林的阳光束下,忽略掉那边激烈的厮杀声,山风徐徐,犹如一个谪仙人。 明太子一直使人盯着蒋无涯,因为他京营唯一也是最大的盘算,正是蒋无涯。 蒋绍池这人太过复杂了,是个正直硬汉,却一生为情所困。 神熙女帝既然把他放在这个位置多年都不变,那就肯定笃定蒋绍池不会背叛她。 可偏偏,蒋绍池把他的独子教养得太好了,和他一摸一样,正直、守诺、忠义、心系国朝黎庶、天下苍生。 而蒋无涯非常聪明,他很早很早就察觉了父亲的那点异样,继而猜测到蒋绍池的真正立场。 蒋无涯也并无感情困扰所阻。 蒋无涯大概此刻重重烦恼,明太子来的目的是,把蒋无涯之前一直被隐瞒不知情的东西,都详细告诉他的。 …… 蒋绍池很厉害的,护国大将军这一封号,乃从前的兵马大元帅改之。 沈星的祖父是第一任也是唯一一任的兵马大元帅,后来魏国公府抄家夺爵后,神熙女帝改兵马大元帅为护国大将军,轻拿轻放调整了不少军权,最后在神熙三年把第一任护国大将军庞邵元拿下,朝中拉锯了很久,最后蒋绍池这个“中立派”在女帝和各方势力的妥协下继任了。 一直至今。 表面京营都指挥使,似乎和其他指挥使差不多,但实际上完全不一样的。十二亲军编制数千至数万,而京营二十五万精锐,真正巩护京师和整个国朝心脏。 另外这二十五完的编制之中,有十五万是常编的,另外十万是轮宿的。京营会和云州、雍州等十数个大卫所轮掉兵将。这制度原意义主要是不常兵常将,用来辖制京营的将领们的。 但望了蒋绍池这样的开国名宿,不管怎么轮宿他本人军职都不变的,并且更重要的是他的声望和能力,很容易就让那些外地轮宿过来的将士们心向往之。 这么多年轮宿下来,反而连云州、雍州、连州等十几个和京营轮宿的大卫所蒋绍池都一呼百应了。 这其实也是神熙女帝的目的之一,通过后续的正常调度,把各地的兵马都陆续掌握在手中。 明太子曾经一度非常烦恼,该如何去渗透京营?该如何去对付蒋绍池。 京营若不拿下至少一半,他根本没有丝毫胜算。 万幸,蒋绍池养了一个好儿子。 是真正意义上的好男儿。 明太子通过多年的观察,终于他发现了这一点,并且他还从蒋无涯的种种沉默的动静中,察觉了这对父子之间,或许是有根本上的矛盾的。 蒋无涯心中的理想,期盼,对家国黎庶的希冀,正气浩然,这些东西甚至凌驾于他的生命之上。 所以,明太子来了。 听见马蹄声,明太子并未理会一直皱着眉客套的傅骁等人,阳光下,这个清臞但一峥嵘毕现的的男人转身,淡淡一笑:“蒋指挥佥事,幸会。” 蒋无涯一见明太子,下意识眉心一蹙,实话说,此时此刻的他,对明太子实在没有什么好感。 而明太子称呼,蒋指挥佥事。 前面说话,蒋无涯身兼二职,除了神策卫指挥使之外,还是京营的指挥佥事,四把手。 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身份,蒋家继承人,唯一的。 这些年,蒋绍池已经把很多东西都交给蒋无涯去处理去维护了。 据明太子刻意了解,蒋无涯也确实从十几岁开始,就默默地做些一些东西,以免将来……猝手不及。 蒋无涯撑着脸寒暄,明太子也不废话了,两人在一个树墩侧分左右坐下,蒋无涯没有屏退近卫,明太子也不在意,蒋无涯绝不会连心腹近卫都把不住了。 明太子笑了笑:“我的来意,想必孟舟猜到了。” 无非就是劝服、收拢。 “像孟舟这样的人物,心系家国,忧国忧民,为将者卫国可死战,入朝则愿以一己之身庇天下黎庶,可抛头颅洒热血。我做不到,但不妨碍我有些钦佩。” 在蒋无涯这样的人面前,虚伪的话就不必多说了,明太子袒露了自己的阴暗。 这样的大义者,他只是有些钦佩。 明太子淡淡说来,含笑,但无多少笑意,但多的事淡淡自嘲。 蒋无涯挑了挑眉,不做声。 实际上,他不为所动。 但明太子很快就把他的底牌打出来了,明太子伸手,虞清将手里提着的藤箱放在地上打开,取出以免用新旧油布包着的东西。 明太子犀利直指核心:“孟舟不必担心孤会祸国殃民,我活不长的。” 蒋无涯蓦地侧头,震惊。 他身后的陈清游蒋平等人也是,瞪大眼睛看明太子。 第646章 明太子今天才三十二。 是看着瘦骨嶙峋,但自古有句话,病歪歪才长寿。 明太子把自己的右手腕伸出来,示意蒋无涯把他的脉。 这个消息实在太震撼了,蒋无涯也顾不上僭越,一把扣住明太子的脉门。 自来习武者,多少也会一些相关的脉息,明太子这个脉象其实非常明显了,寸关尺沉迟不起,三脉细快而隐隐紊乱,这是心脉肺脉大损,油尽灯枯,寿元不永的脉象! 非常明显,无法伪装。 明太子递出另外一只手,蒋无涯倏地抬眼看对方,这么近距离,他发现明太子眼下隐隐泛青,不是困顿那种青,而是隐隐一种病弱到尾声或病入膏肓的感觉。 他扣住明太子瘦得硌骨的左手脉门。 左手同样是。 蒋无涯慢慢松手,他震惊看着明太子。 明太子抬目看着远处树影,他淡淡道:“我祸害不了家国百姓,我还有一个不错的继承人。” 蒋无涯等人更加震惊,蒋无涯:“谁?” 难道明太子有私生子?! 明太子已经动手把其中一个最旧的油纸包拣出来,递给蒋无涯。 蒋无涯愣了一下,接过,迅速打开。 里面大大小小的纸片,不少红色的画押和口供,正是当年太.祖皇帝九皇子楚豫珩从失踪到被明太子所救假死的种种口供证据。 明太子偏了偏头,郑安那边拉上来几个穿戴普通衣物的人,都普遍头发花白,最年轻也四十多了。 “这几个,是当年小九母子身边的人,你可以审一审,对一对。当年身上小九身上的痣、胎记,最底下那张皇家玉牒的附录也有。” 明太子笑容一敛,他站起来,往前踱了几步,淡淡道:“我这弟弟,母子俩都是个傻子,当年兰庭宫大火,他自己跑出去了,还回头拉被殿柱砸压住的我。我便救上他一救,养上他一养。” 明太子淡淡道来,也没说很多东西,但却有种莫名的情感。 “这些年,也算相依为命了,我的东西都给他,我也很愿意。” 明太子伸了伸手,阳光照在苍白青筋凸出的手背,他深吸一口气,抿唇,片刻蓦地转身,示意虞清把剩下的油纸包都给蒋无涯:“其实我这个弟弟,你也认识。” “他就是安陆王楚淳风。” 明太子虽然很厌憎他那父皇,但不得不说,他和楚淳风五官都有像太.祖皇帝的地方,血缘是种非常奇妙的东西,楚淳风像得少,不然这些年早就被发现了,但细细辨认下来,有些角度还是很微妙的感觉。 太.祖皇帝驾崩了,但明太子还在,这就是最好的佐证。 明太子此言一出,蒋无涯一震,他霍地站起来:“安陆王!” 他和明太子对视片刻,立即俯身翻拆那些油纸包,他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急切,刷刷刷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户籍,稳婆等等口供的东西。 其实明太子怎么对九皇子,一揭破楚淳风身份有些东西就根本不需要证据。楚淳风在圣山海那边若有似无的位置,东宫政务现在都是楚淳风带着人主持的,忙得日以继夜。 也正如楚淳风专情,根本不需要另外证明,多年来一妻一子,徐氏的心疾如此严重,恐怕夫妻生活都没有很久了,可他却从来没有一个通房,没有看过旁的女人一眼。 明太子要把将来的东西给楚淳风,身份一揭破,很多事情也是昭然若揭的。 他曾经那个境况,却把这个弟弟养得这么好,显然是也是有真感情的。 明太子想起太初宫,眉目转冷,他哼笑道:“小九怎么也比寇承嗣那个废物东西强吧!” 那是当然的! 不得不说,若九皇子是东宫继承人,明太子命不久矣,那一切就要另说了! 明太子倏地抬眸:“御医说的很明白,我活不过两年,这两年内,登基后,我会扫平门阀和太初宫遗下的一切党阀!” 让天下为之一清。 再交给楚淳风。 “这些东西和人,都给你,若我有反悔之征兆,你自可联合其他人,恢复小九的身份。 一旦楚淳风身份恢复,他就不禁是明太子的继承人,他还是国朝名正言顺的继承人,甚至不是继承明太子的东西,只要明太子一死,九皇子就是唯一皇嗣。 明太子示意虞清掀开笼子的挡布,把一笼信鸽放下,同时他递给蒋无涯一本东西:“联络的人哨马及人,我放在林子之外的尽头,蒋少将军,期待你的选择!” 连续奔波和站了这么长的时间,还骑了马,明太子确实有些疲惫,但浑身上涌沸腾一般的血液,在此刻驱散了四肢百骸的沉重感。 明太子到了最后,凌厉毕显,话罢,他霍地转身,直接离去。 很快出了树林。 阳光撒在草尖泛黄的荆棘和乱草地上,半月夏日的炎热无声褪去,连日暴雨后的林间的风染上凉意,虞清赶紧抖开披风给明太子披上。 明太子薄唇微抿,神色凌厉,不得不说,当年他对小九确实有真感情,不然他不会费尽心思去救这孩子以及苦心教导。 但同样的,这也是一个阳谋。 他专门用来对付像蒋无涯这样的人。 毫无疑问,他的弟弟,将来会是一代英主仁君,不是吗? 并且楚淳风的存在,本来就能让明太子大力拉拢到大半的门阀,因为戚妃,因为血缘天然纽带。 第647章 但这三者,从来都是不冲突,不是吗?! …… 明太子很快就走了,留下一个震撼了所有人的消息。 蒋无涯拿着那些东西,他迅速翻着,他直觉这就是真的,回忆水道合作那个青年的面容,蒋无涯是见过太.祖皇帝的,楚淳风面容和他记忆中的太.祖皇帝隐隐有些轮廓和眉眼上的相似。 蒋无涯长呼一口气,几乎是马上,他心中的天平的“匡当”一声! 现在不管是神策卫右威卫、京营乃至蒋家,都已经不得不明着站队的时候。 得悉了这些秘事之后,几乎都不用选择的! 明太子、楚淳风几乎完美契合了当初蒋无涯和沈星畅谈过的那个厉君和年轻英主的理想。 两仪宫皇帝至东宫这些年,内里比较重要的人物,蒋无涯其实都了解过。 安陆王楚淳风其人,年少时封地联合刺史打理,劝农理桑,开挖河渠,低调但确实认真诚恳,打理得很好,很多年。 后来进了东宫,他处理政务,中央至全国,也非常认真优秀。 真的,如果实现了,很可能大燕朝就真的一扫而空这些党阀之争,皇权得以高度集中,真正进入王朝中叶的海晏河清的中兴之景了。 开国之初,太.祖皇帝为了保持海内黎庶而留下的权党弊病,就真的能一扫而空了! 假如圣山海得以获胜的话。 至于寇承嗣? 提起这个人,蒋无涯都想呸一声,可见深恶痛绝。 明太子还有一个油纸包,装的都是寇氏族人在其封地极京城这些年欺男霸女种种大小事迹,爆出来不多,在神熙女帝知悉之前,寇勋德父子叔侄几个就解决掉按下去了。 但明太子都默默收集起来,以备今日。 另外还有弥州大火的,以及前不久的寇承嗣为了掩饰行踪而驱逐眷村等乡村百姓强迁的。 这些是真真正正寇承嗣自己做的。 但其实不用明太子给,后面这两桩,蒋无涯自己就清楚得很,蒋氏也有情报网和耳目。 弥州大火只令人发指就不说了。 单单一个眷村一带驱逐百姓,蒋无涯从京营往燕山关去的路上就正巧迎面碰上过,驱逐百姓,哭声震天,男女老少,不少赤足披发,背着家当,想冲回去,被一鞭子抽回来的,哀嚎不绝。 蒋无涯带着几名裨将和近卫快马擦过的时候,寇承嗣的心腹幕僚已经匆匆赶过来补锅,很快就好了一些了,承诺种种安置,并确定到位。 蒋无涯后续关注过,确定那些幕僚也兑现了承诺,将被迫迁徙的渔村百姓给安置好了,但沉默下依然是畏惧惶惶。 由此可见,寇承嗣这个人啊,他对黎庶百姓乃至广大的普通军民就是这个态度的。 现在因为种种顾忌,或女帝勒令,或幕僚赶紧自行来补锅。可一旦这个姓寇的登上大位,过去的顾忌就不存在了,幕僚也没法劝阻约束了,遇上事情,猜猜会发生什么? 另一个最关键的是,寇承嗣他没有足够的能力! 寇承嗣肯定收拾不可现今的局面! 谁知道神熙女帝能活多久? 明太子甚至附上了一张神熙女帝的秘密见御医的频率秘录,如果这份秘录是真的,神熙女帝身体状况比明太子还糟啊! 蒋无涯是信了大半的,因为神熙女帝这么刚强的帝皇,假如她不是身体状态很差的程度,她会移驾玉山行宫吗? 现在连连催鼓,一串的大事小事,万一神熙女帝很快驾崩,凭寇承嗣这人,他凭什么收拾这个局面? 肯定是一发不可收拾的! 就算姓寇的被太初宫一系拱上大位,这个多事之秋,这人又会做出什么来?他能驾驭像裴玄素这样人物吗?! 寇承嗣若上位,只会四分五裂,越来越多的乱局!比现在还要糟糕。 蒋无涯对寇承嗣的厌恶本来到了极点,只是先前对圣山海也没多少好感,隐而不发。 现在简直就如同井喷一般。 没有犹豫太久,昔年蒋无涯也是出入宫廷宴席的,九皇子身边的人他隐约也有一点印象。 立即把那人叫进来一辨认,再粗粗一审。 蒋无涯几乎是当机立断! 弄完这一切,已经申时快过尽了,蒋无涯吩咐蒋平把这些东西小心谨慎收起来,人证也是,此时的他,心中早已有了决断。 夕阳隐隐,呼呼的山风,厮杀声已经往东挪移而去了,蒋无涯匆匆吩咐了傅骁和陈清游几句。 他沉声对蒋平等人道:“马上,我们赶回京营!” …… 很多年以前,蒋无涯就从他母亲的表现,知道父亲心中另外有人。 可能很多妇人会说,蒋绍池位高权重国公爵位开国之勋,无妾无通房,他自己不奢菲,却从来不这么要求媳妇,整个国公府的后宅和过半产业库房都握在手里,今天能策马郊游,明天能请客喝酒,儿子不想管也行,夫婿会教育好的,简直称心如意道极点,别的也就不用去挑剔了。 可蒋无涯的母亲偏偏就是这么一个执着的女人,什么都有了,又想要夫婿的真心,最后在蒋无涯五岁的时候,郁郁病逝。 母亲知道父亲心里的人是谁,但母亲从来闭口不谈,还故作轻松粉饰太平。 但后来,蒋无涯渐渐长大,他还是知道父亲心里的人是谁了。 第648章 原本,这也是一件让人沉默的事情。 父亲除了这一样,父子二人相依为命,父亲就如同擎天巨柱一般,从小仰望。 可偏偏,这样的局势,牵扯了太多的东西。 蒋家一系,他是少主,十几岁从戎上战场,无数抛头颅洒热血的同袍和叔伯兄弟。 另外,蒋氏一族,不仅仅只有父子二人,还有一千六百多名的族人。 蒋无涯的初恋,湮灭得无声无息,他不是不想争取,除了尊重和守诺之外,更多心中还存着一种顾忌,他真的未必能给沈星多安稳的生活。 若沈星被他争取过来,最后抄家灭门牵连了她,他会后悔永生永世的。 裴玄素不管好不好,将来如何,却是沈星自己选的。 蒋无涯很多时候想,蒋家将来的命运不知会如何,是真的。 以前,神熙女帝软硬兼施各种手段,她帝皇之尊,蒋无涯也就没什么可说可做的。 可后来局势剧变,中立派很多都人人自危,开始为自家为亲信做种种的后路安排。 蒋无涯内心是矛盾的,可他这人行动力非常强,他早已有了自己思想和错对判断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人,蒋氏父子是这样正直心怀家伙的人,身边自然很多同类的人。 另外,蒋无涯是个天生的将帅之才,当年他在北边军长驻五年,生死同袍不少,通过云州戎州等与京营轮宿制的卫所调进京营,又留下了不小的一部分。 过去父子一心,都是蒋氏一系,这没什么,可现在一下子就显出来了。 蒋氏一族,蒋氏一系,这么多的人和其后无数家庭,和他的理想和希冀,注定了蒋无涯不可能无动于衷,他默默无声,其实不知不觉,却做下了准备。 这就是明太子来找蒋无涯的真正原因! 分裂京营,只有一个人有这个能力,那就是已经成长起来的蒋无涯! 从种种蛛丝马迹显示,未必会一条道跟着太初宫走到黑的蒋氏继承人,蒋无涯。 …… 京营将领和其他亲军或普通官员都不一样,京营满编二十五万精兵,特殊的定位,特殊的地方,注定他们无旨不出的。 万寿节京营大小将领够资格都上了贺表,并和往年一样,按例有将近三分一的将领参与朝谒和入宴。 但事故一发,不管如何的心焦如焚,迅速退离大水区域之后,蒋绍池蹙眉眺望许久,也不得不沉声道:“回去!” 神熙女帝遁入地道,照理很快就能出来了,十二亲军和南北衙禁军一分为二,旗鼓相当,看起来短时间是没事,神熙女帝能应对很长的时间。 蒋绍池稍稍放下心,按军规和朝例,发生这样事情,他及麾下的京营所有将领,该做的是立即返回京营之内,随时等待谕旨兵符的调遣。 蒋绍池心中记挂,速度根据战况的速度,并没有很快,近卫不断两边飞马跑,传回最新的消息。 所以,蒋绍池和蒋无涯是前后脚赶回京营的。 一进辕门,蒋无涯就快速的动作起来了。 很多和他是一样正直理想的叔伯和兄弟将领,他自己调度进来的北军心腹。 蒋无涯蒋绍池返回京营待命没多久,暮色残阳,几乎入夜的一刻,京营几乎是同时迎来的两队传旨快马! 神熙女帝的圣旨虎符和太.祖遗旨。 奉哪个旨意? 蒋绍池早有决断,几乎毫不犹豫,下令以最快速度整军,马上急行军赶赴邱谷一带。 但,蒋无涯的速度也很快,陈情、证据、他的选择,重新整合,迅速委任,顷刻肃然成军。 在这个关头,神熙女帝的圣旨虎符和太.祖遗旨,二选一,整个京营顷刻分裂成了两半。 蒋无涯动不了父亲的亲信的,但他能暂时瞒过一点时间,为自己争取速度完成。 异动蒋绍池很快就察觉了。 父子两人,都同时戴甲完成,蒋绍池一身沉沉玄黑的连环锁子铠快步而出,这身铠甲,开国前南征北战至今,只修补改饰过,从未换过,虎虎生风,血腥威势铺面而来。 而蒋无涯站在大校场的东边,身后是他迅速整合的一半京营大军,他手里拿着是太.祖遗旨,一卷明黄拿在左手手心。 蒋无涯身后站着很多熟悉的面孔,或老或中或青,个个都面露震惊,他们也是今天才知道,蒋绍池原本竟是神熙女帝的人。 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两道圣旨,都是帝皇旨意,选择接哪一个,大义上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最后一缕的残阳,大校场已经火杖幢幢,二十五兵马铺陈开来大营内放不下,已经有大半陈兵整军在营墙之外了。 谁也拦不住谁。 蒋无涯一身玄黑的明光铠,从护心镜到甲片都是涂了黑色染料的,火光之下,挺拔身姿如松如标枪,他慢慢侧头看他的父亲,蒋无涯一字一句:“爹!寇承嗣这样的一个人,你真的要矢志不渝,选择太初宫吗?!” 他深吸一口气,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父子会变成相对的立场。 蒋无涯原来以为自己已经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他会很平静的,但出口一刻,波澜骤兴,不可置信,痛心疾首,已经是诘问了! 包括弥州大火,其实父子俩看的同一个情报。 他还记得看到情报的那一天晚上,蒋无涯暴怒,破口大骂;而父亲,情绪一下子沉下来,那天晚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第649章 父亲一直一言不发,脸色沉甸甸的,时间长得,蒋无涯都渐渐沉默下来了。 蒋无涯看到了父亲的皱眉,父亲的难受,和一刹那和他一样的愤怒情绪。 他以为父亲动摇过,反覆思虑过,立场会有可能改变的。 蒋无涯甚至以为,接下来应当会有一场他全力的规劝父亲。 该传递的消息,他已经通过父亲的亲信叔伯传递过去了,父亲该知道的也知道。 蒋无涯以为,有可能父子齐心,那这场政变兵谏今晚就能结束。 两年之后,就是那个和他在地道消息室一起为三十万兰亭州北郊百姓拚命合力狼狈不堪的青年,也就太.祖皇帝的九皇子楚淳风登上帝位了。 到那个时候,门阀、所有党派,就该肃清了。 这也是父亲以身作则,这么些年一直都这么教导他的人生观的啊。 蒋绍池尝试过钳制儿子,但他发现,儿子真的羽翼已丰独当一面,他钳制很快失败了,蒋无涯迅速整军并陈兵营外,手里拿着那卷太.祖遗旨了。 蒋绍池站在大校场一侧,看着这个已经和他青年时一模一样的儿子,他一时之间,都不知是该欣慰还是难堪。 蒋无涯一字一句:“为什么?” 蒋绍池答不出来。 终于,在梁恩等人惊愕和连声催促之下,这对父子分道扬镳了。 蒋绍池咬着牙关掉头,一刹热泪盈眶,但他还是毫不迟疑翻身上马了! 既各奉一旨,出了这个辕门,就是敌人。 两个立场,两军对垒,为将者,你死我活,以击败和歼灭敌军为唯一的目的! 隆隆的马蹄,如潮水一般,决然一份为二,往西南方向急行军而去。 第123章 整个京郊大营,就宛如一个砖石夯筑的特殊城池,东南西北正侧四个大门,蒋绍池父子二人各自控制一半,谁也奈何不了谁。 父子大校场对话同时,陈兵营外已经结束,在各自接过一道圣旨那一刻,已经不知不觉呈现一种剑拔弩张。 最后都没有动手,因为他们接的是护驾平叛和奉天靖道的奔赴圣旨,战场并不在这里。 未到最后一刻,父子两人也不想兵锋相对。 但,出了这个大营,就是敌人了。 他们先是一个将领,先拥有一个信念,之后才是父子。 蒋无涯喉结上下滚动,那双手战栗了片刻,他倏地转身,翻身上马,狠狠一夹马腹往南门而去,情绪未曾平复,但动作军令毫不迟疑。 蒋氏父子,各率大军,分走两边,连夜急行军往禁军战场所在的邱谷一带以最快速速赶去。 隆隆的马蹄,沓沓的步兵,金戈铁马,潮水般奔涌而出。 夜色里,蒋绍池疾驰在中军帅旗的快马之下,他心里不是不难受。 蒋绍池高大儒雅,至今仍不见太多老态,他正直守信,从年轻侠客为国毫不犹豫投身义军,抛头颅洒热血不在话下,他能养成蒋无涯这样一个儿子,身边能有这么多志同道合的忠义中立派将领,那是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也是因为他是这样的一个人,当初徐家落魄,没入宫籍,他不但伸出援手,并且从来没有想过悔婚。 他真的是个擎天般有信念并为此已经持之以恒种种斡旋付诸行动大半生的人,很让人敬佩的一个人。 但现在已经没什么人知道了,神熙女帝和他其实是师兄妹,神熙女帝年少拜他父亲为师,两人算是青梅竹马,他守护她已经快五十年了。 缘锵一面,擦肩而过,最后身份成了天堑,饮恨终生。 夜风呼呼,眼下有些凉,一摸是眼泪,但蒋绍池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儿子好样的。 但他最终选择了这条路,他也不后悔! 现在就是在拼速度,谁也不能比谁慢,蒋绍池压下所有的情绪,他喝令:“传令,加快速度!骑兵先行!” “快——” 一连串军令下,隆隆的马蹄声刹那急促起来,闷雷般滚动往西南的玉岭方向而去。 …… 蒋绍池久经战阵,蒋无涯也不差,两军的速度是差不多的。 惊雷般的骑兵先头部队让京郊的地皮地震般颤动了起来,感觉到动静的京郊百姓惶惶,还在顽强坚持的夜市全部中断,纷纷躲在屋子里不敢露头。 但现在也没人顾得上这些,大军行进,俱是如此,两军都竭尽全力以最快速度急行军往西南方向而去。 玉岭这边。 十四万禁军的剧战仍在持续,火花四溅,战况异常的激烈和胶着,但明里暗里各方人马,等待的都是京营那边的出兵消息。 几乎都是同一时间,先后接到飞鸽紧急传报的!。 最先接获消息的,是距离相对最近接消息也光明正大的明太子。 虞清飞跑过来跪地,呈上讯报,高兴地清脆的声音都高到破了音:“启禀殿下!蒋无涯蒋少将军接了先帝遗旨!整军自京营南门、东门而出,正率军往玉岭而来!他和蒋大将军大约各率十二三万的兵马!” 蒋绍池可能稍多一些,但总体相差不大,整个京营一分为二。 东宫这边都在紧张等待这则消息,虞清声音一起,大家几乎陡然大松一口气,当场就有欢呼声起了。 明太子一身赭色软甲,眉目凌厉,展开详细急报一看,他沉沉的神色一展,大喜:“好!很好!!” 第650章 京营,才是他们真正直到今天之前都不确定能不能攻克的最大难关。 终于达成了他们预想的目标,明太子胸臆中有一种翻滚的情绪几乎喷涌而出! 看来,是注定他在今时今日讨回公道!登上这个凌辱他千百遍死去活来的帝位啊! 楚淳风一直在明太子的身畔,他也是一身战甲跨在马上,他的情绪要复杂得多了,明太子回来之后,楚淳风已经知道明太子是怎么劝说蒋无涯的了。 现在,蒋无涯父子决裂,他不由对蒋无涯这个这一辈青年将领惊才绝艳的佼佼杰出者又敬又佩,情绪难以言喻。 战场的喊杀声中,明太子随手把急报纸笺递给他,楚淳风忙接过来细看,明太子看穿他的情绪,便道:“你以后好好待他就是了。” 明太子情绪已经稍稍敛压下,这话说得平静,但楚淳风听得心里难受,信报都顾不上细看了,“四哥!” 明太子手一挥:“好了,别废话!” 他抬头环视,黑魆魆的夜里,战马长嘶军士厉喝,兵刃交击不断,不远处崇山巍峨,今夜月光黯淡,但都没有关系了! 明太子厉喝一声:“虞清郑安!传令,马上调整战阵,等待蒋无涯大军到来!传信郑密,马上准备起来,随时听凌晨!” 明太子少有不眠的夜晚,但今晚他血脉贲张,风呼呼掠动衣袂碎发,一连串急令下,开始迅速调整阵营,迎接蒋无涯大军的到来。 御驾王旗之下。 神熙女帝几乎是同时接到急报的,她简直不可置信,暴怒:“这该死的蒋无涯!!!” 两边都迅速都动了起来,变故剧烈让所有人猝不及防,都在急速厮杀和调整阵脚。 太初宫的战阵中,裴玄素也是接到了急报的。 他一直在等待这封急报啊,心内情绪绝不亚于明太子那一干人。 但他终于等到了。 夤黑的夜晚,隆隆的战声,裴玄素指挥能力卓绝,十二宦营拚死一搏异常的悍勇,在禁军转战一路往东的战场上,是表现非常优秀的一个部分。 裴玄素每每都能准确根据战局第一时间做出最佳的应对,让神熙女帝对这边的指挥异常的流畅,她很快就将十二宦营放在左翼的重要位置上,并不断以此做出调整。 裴玄素所率的十二宦营已经禁军战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并旗手卫府军卫等只有数千人的亲军已经在神熙女帝指挥下以十二宦营为首了。 已经是秋夜,厮杀震天,汗流浃背湿透衣物发髻,裴玄素半身喷溅了鲜血,在酉时过半,他终于接到了他想到的那则信报了! 裴玄素判断一点都没有失误。 明太子果然对京营有对策。 这个对策竟是蒋无涯。 但明太子成功了。 整个京营一分为二,目前已经出营,急行军奔赴玉岭北麓而来吗,一个时辰左右,先头部队的骑兵就到了!后面的步兵大部队,午夜前夜必定赶到! 很好!希望明太子别让他失望,神熙女帝也别让他失望!! 裴玄素一直都没忘记沈星曾经说过的,前生神熙女帝重伤后昏迷长达数月。 这可裴玄素最好的展望了。 但后续会如何发展,谁也不知道。 但裴玄素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应对可能发生的骤变,并且他部署多时,不管如何,他要掌握更多的兵权!真正握住兵权,关键时刻才能占据尽可能多的主动。 电光石火,马背上,裴玄素把密报递给身边的韩勃和陈英顺,“马上将此信传到各处。” 让所有人都有所准备。 裴玄素心念电转,在这个京营大军即将抵达,战况马上就要迎来巨大的变化之际,他该怎么做?才能最大可能应对有可能发生的各种变化,随时占据主动夺取更多的利益呢? 他有一刹那,也忆起了方才血战中接近王旗御驾那时,望见神熙女帝跨骑马上气息咻咻,似乎有些不支的样子。 裴玄素这人非常大胆,他很快就拿定主意,按现在战况和京营的体量,接下来的大战很可能发生在邱谷内外,他旋即布了一个“之”形的阵势,将他明面的十二宦营和暗地里在京营苦苦发展多时的将领人手,尽可能呈环形点面分布。 人手不够的,但有窦世安的羽林卫和殷厚渠的左威卫,这些大点,他都跳过去了。 战况非常激烈,裴玄素一连串的暗令下,整个十二宦营带动着,在两军中剧烈厮杀调整中挪移流动了起来。 这非常的不容易,所有宦营的掌军掌司等将领都汗流浃背咬紧牙关,而孙传廷冯维贾平也绷紧了心神,他们记下裴玄素需往外传讯的命令,并立即往外飞鸽传书而去。 很多很长很重要,涉及的全部都是关键,孙传廷几分掏出炭笔不断急着,个个额头青筋暴突,此时此刻,不容许出一点差错的。 他们是生是死,整个宦营和阉人团体能不能活下去,很可能就看眼前了。 贾平也是最近才开始接触这些活,恨不得生出八只手,匆匆记下,掉头往外就跑,以最快速度冲出来之后,跑到房伍他们看守的传讯地点,房伍等人急忙挑了灯,并站起拉起黑布挡住光线。 里面又热又闷,但没人顾得上这些,孙传廷三人急忙掏出自己炭笔记的纸,互相对照,查漏补缺,孙传廷负责执笔,匆匆飞快书写画暗号再用印。 第651章 一张张贾平和冯维接过,一晾干装封递出去,房伍等人立即塞进信鸽左脚的信筒中,飞跑出一段,立即翻飞出去,确定信鸽一飞冲天,这才疾步折返,再送下一封。 …… 然而这样谨慎,接信的这边,却终究出了点岔子。 明太子一直戒备裴玄素,暗地里不知的人没办法,但已经暴露在明面上的,明太子起事之前,却已经做了部署的。 出事的是沈星沈云卿和岳肇黄恒庆这边的。 岳肇黄恒庆等六名将领,军职不算很高,在京营中层的将领,蒋氏父子暗涌突生各接一旨,各自迅速收拢兵马传令出营陈军。 将领都是一层层下去的,军规,闻金不动者立斩,不遵军令者立斩,所以岳肇黄恒庆等人是并无再去询问的和做其他动作的余地,立即就率麾下营部兵甲出营整军列队了。 这么多人,自然有在蒋绍池麾下的,也有在蒋无涯麾下的,但后者占多一些。 岳肇、黄恒庆、范危、张宝臻都随着上峰大将在蒋无涯的麾下。 在太初宫那边倒无妨,因为裴玄素就是太初宫的。 可岳肇黄恒庆他们却不行的,他们已经在裴玄素入狱当时明明白白上折表露了立场身份了,明太子不会允许他们存在在他的军阵之中的。 蒋无涯固然会护着他麾下将士,但行军和大战的混轮之中,能发生的事情不要太多。 几乎是接令率兵出营列队之际,他们就心知,此地不能久留。 好在脱身的时机也有,大军急行军行进,地形的问题,总有走到边缘的时候。岳肇黄恒庆他们很快就率着亲部脱队,和沈星沈云卿他们汇合,自行奔赴邱谷战场去了。 当然,他们也只能奔赴邱谷战场。 在藉军士可以奉另外一旨,说得过去,但绝无第二去处。 他们得了裴玄素前后密信信息已久,等待多时,也必会奔赴邱谷战场而去。 大军行军,漫郊遍野,骑兵犹如多股急速流水带领,岳肇黄恒庆他们在其中,暂时也没有被明显察觉脱队。 越来越接近玉岭北麓的邱谷一带,两军行军路径也越来越,甚至已经发生了部分的摩擦和交战了。 岳肇黄恒庆他们在其中,就更不好被发现他们的真正的目的了。 沈星从水道离开之后,就和邓呈讳徐芳一行离开了玉山行宫,先和沈云卿陈同鉴等一行数十人汇合了,之后他们就往京营方向去了。 接到裴玄素那边的传讯再分递往各方,她和陈元他们一起在做。 他们也一直焦急等着。 终于等来了蒋氏父子先后折返京郊大营,之后决裂一分为二的消息。 这个时候,蒋绍池是神熙女帝的人,已经尽显无遗了。 沈星乍听这个消息,她想起那个曾经温柔认真待她、给她编草蜢带礼物笑起来露出一口大白牙的俊朗挺拔青年,她不禁感到难过。 他一定很难受吧。 两辈子,都是父子决裂。 前生她不知道决裂原因,这辈子她终于知道了。 这个让人泪目的青年。 但沈星也顾不上更多了,种种情绪,匆匆掠过,一行人急忙翻身上马,在外围远远跟着蒋无涯所率的大军一侧。 黑魆魆的夜,隆隆马蹄军靴,烟尘滚滚草石翻飞,大军行军声动九霄,让旁观者连心脏都不禁地震一般。 随行了一半的路程,蒋绍池蒋无涯两军都已经奔赴邱谷一带。越往前越接近,两军已经相触,有些直面的位置,甚至已经出现短兵相接了。 岳肇黄恒庆四人趁机先后率着亲部脱身了。 黑乎乎的夜和局部战事,是最佳的掩藏,不少部将都得自行寻找路径,他们退到边缘,立即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黄色布条分发下去,缠上左臂,随即自行绕路往东边太初宫御驾那一边汇入战场。 事情就发生在这里了! 从哪个方位汇入战场,非常重要,因为裴玄素明显有部署的。 岳肇率亲信营部离开大部队和沈星一行人汇合之后,正策马急行军疾奔的路上,信鸽扑簌簌振翅,在天空盘旋着要寻找携带信号香鼎的岳肇黄恒庆要落下,底下突然有个箭兵举起弓箭,“嗖”射出一箭!将信鸽射下。 信鸽坠地一刻,他的同伴一跃冲出跳起,抓住那只信鸽狠狠往外面一掷。 外围一个兵士接住那只信鸽,立即就冲进黑乎乎的草丛跳进河里不见了。 岳肇黄恒庆等人简直暴跳如雷,一路上他们都在不断解决明太子安插在他们亲部的细作,有煽动兵士整体叛出的,有喝破岳肇黄恒庆等人其实已经脱队的,都被岳肇黄恒庆厉喝反驳回去了。 岳肇黄恒庆等人准备已久,亲部忠诚度都比较高,何况已经到了这份上了,普通兵丁离开本部又跑哪去?况且事情结束后,普通士兵通常最多都只会被打散重新调配的,只要不当逃兵就好。也有些胆大的想跃跃欲试争军功的,于是很快就重新凝聚军心。 从上到下都一条心往太初宫那边急行军奔去了。 黑魆魆的夜里,争分夺秒的急行军,这一路上他们不断和裴玄素那边通讯,报告自己位置,裴玄素多次调整他们的路径和汇入方位,已经逼近邱谷了,这如无意外是最后一封,至关重要指示他们进军汇入方位的,偏偏信鸽被射下来了。 第652章 重要词汇他们用的是事先约定的暗语,明太子那边看不懂,可千钧一发,他们该怎么走?! 急行军停下来了,岳肇黄恒庆等将飞马狂冲过去,但河水湍急,那个兵士已经不见踪影了。 秋季夜已凉,人人汗流浃背,沈星沈云卿徐芳他们一轮急追,但追到河边,都没了法子。 数千的兵马,急行军不得不停了下来,沈星紧紧握着缰绳喘着粗气,她问:“岳大哥,咱们再放一次信鸽询问还来得及吗?” 沈星他们前面一拨人,全部都翻身下马冲到河边,恨不得把那个小兵给生吃了。黄恒庆大怒之下,直接把那两个箭兵给劈了一个,剩下一个欲审同伴,后者发箭得手后被擒住,抢先咬破嘴里含着的毒囊已经毒发了,气得黄恒庆狠狠给那人两刀。 大家气喘吁吁,有急行军的,有气的,有心急的。徐景昌跟在梁彻身边在禁军战场,沈云卿和沈星的到来,不得不说给了岳肇黄恒庆他们很大的振奋和心定。 但这个变故,实在让人异常的急切和气愤。 岳肇摇摇头,急促喘气:“来不及了!” 他们距离玉岭北麓也是二十多里地而已,已经到了即将抵达的关头了,“听!动静已经很大!甚至步兵都隐约能听到一点了。” 前面的“动静,说的是先头骑兵部队,急行军速度很快的,最快的一刻钟内估计就要抵达邱谷一带。 没有时间再来一次飞鸽传书,黄花菜都凉了。 而裴玄素明显对他们很重视的,一路上多次过调整他们的路径和方位。 “也不知道老章和张将军他们那边怎么样了?” 章守忠、陈庆,和岳肇四人一样,是沈星昔日借裴玄素的手在十六鹰扬府事件中收拢回来的徐家旧部。 岳肇、黄恒庆和章守忠分别是四品裨将、司马和点军校尉,都是中层的将领。 至于张伯羁则从一开始就是裴玄素的人,昔日他任沛州刺史时施恩放进瀛洲鹰扬卫的,后来调到曲州。再后来他家变后任西提辖司副提督南下,在鹰扬府倒卖军需案中重新收复的,一直都是裴玄素的心腹亲信。 张伯羁非常厉害,一开始也只是中层将领,但他多次表现卓越,已经提升为怀化中郎将,成为京营大将之一了。蒋无涯明知道张伯羁是裴玄素的人,但张伯羁实在优秀,蒋无涯再三斟酌,最后亲自把他提上去的。 当初裴玄素知悉这个消息之后,都不禁挑了下眉,他没吐口什么。 但蒋无涯这人,却是个优秀的将领和磊落男人。 这些旧事暂且不说了,张伯羁那边肯定和他们一样细作不断,不过身处蒋绍池麾下,多少会比他们好一些。 裴玄素对张伯羁肯定有重要安排,对他们显然也是。 黄恒庆已经赶紧把徐芳马背后的舆图抽出来了,摊开就铺在河边的草地上:“快,快,快看看咱们该怎么走?” 舆图普通将领是没有的,这是沈星带来的,陈同鉴和岳肇的亲兵等人已经飞快接过火把举过来照着,大家都连蹲带趴跪在这张舆图边上。 岳肇几乎是扫两眼就找到他们所在的位置,“这里是我们,”紧接着在前面玉岭北麓一圈,“前面二十余里,就是邱谷一带。”这里就是御驾和明太子的禁军大战所在了。 时间紧迫,岳肇长话短说:“我们过去邱谷,有两条路,第一条沿着这条该死的莫河直奔邱谷,距离要近很多,快马两刻钟内必定抵达,但沿途山谷丘陵很多,我们很可能要先经历一场血战。” 和谁血战?这样的地势,一路以来细作可见明太子对裴玄素的忌惮和所费的心思,岳肇猜测这条路很可能会有东宫的伏击,甚至有些地方还能埋炸药。 从这条路过去,得硬拚,预计得折损不少人,“但还是能硬冲过去的。” “还有第二条路,就是往前走一段,从莫河浅滩处渡过,绕过樊乡一带那边的大郊野,最后抵达邱谷后方。对,就是这一点。这条路空旷地阔,有哨马在,东宫是没有办法给我们设伏的。唯一就是耗时长,要绕路,大约半个时辰才能抵达邱谷。” 但其实,现在不是耗时长短和牺牲不牺牲的问题。 问题是,裴玄素究竟原来安排他们走哪一条路呢? 因为两条路进入邱谷的方位是不一样的。 根本就不是牺牲不牺牲的问题,裴玄素的部署就像一个环,他们要补上的是本来预设给他们的那个口子。 要是走错路了,去了别的位置的去了,很可能会打乱了裴玄素原来的部署。 京畿地界,岳肇他们经常操演,熟悉得很,地形方面几乎没什么好遮掩的,一目了然,现在他们不知道的是裴玄素总部署和战机。 千钧一发,现在要怎么选? 岳肇黄恒庆他们匆匆商量几句,根本无从猜度裴玄素的心思,急得不行;沈云卿也是,沈云卿这才发现小妹居然都很懂看军事地图,但她都顾不上惊喜,思来想去,可惜她对裴玄素实在陌生得很,妹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平时做事思维是个什么习惯?她两眼一抹黑,也没有参与过任何核心讨论。 沈云卿和岳肇几人低声讨论几句,她闭嘴,急着问沈星:“小妹,你有头绪吗?” 沈星的心脏跳得很快,她也很急,但强自按捺镇定,咽了咽,抬头往一眼二姐。 第653章 她会看军事地图,也很明白很多军事术语,甚至看得懂军事部署。 因为,前生那场勤王大战足足打了三年,后期她是住在军营里的。很多东西,都是在前生那个“裴玄素”身边耳濡目染的。 甚至她对岳肇所说着两条路非常熟悉,因为“裴玄素”前生有一场非常重要的反胜战是涉及了这其中一条路的,就是岳肇所说的第一条,会伤亡很大的那条。 黑乎乎的夜,湍急的河水声,秋虫早已经被惊飞了,耳边只有远处隆隆的兵马鳞动的震动。 现在大家都无从揣度裴玄素的心思,最后只能把希望都放在沈星身上。 汗流浃背,热的急的,沈星说:“我想想,我想一想。” 她竭力想着。 要是平时,只要是事前有过相关的讨论,沈星肯定知道。哪怕只是线索,现在都能拿出来讨论。偏偏之前她奉诏进宫填封水道口了,困在宫中,仅仅只和裴玄素在宫廊下大雨那天见过一次面,远远有太监在,说话时间短得可怜,这些议事过程中可能出现但不确定的东西,根本不可能被拿出来说。 沈星用力舔唇,她低头看着地图,咬着牙关。 她知道二姐和岳肇他们但凡有其他法子,都不会指着她的,现在确实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去铁定比逃兵好,哪怕进错的位置,也比少一份力量要好。 但这样的局势和境况,错一分很可能牵扯着他们全部人的身家性命。 他们必须尽可能地从裴玄素安排给他们的位置进去,好让他的部署全部到位。 这一刹,思绪简直不受控制,神熙女帝和明太子已经撕破脸了,这辈子改变这么多,若最后神熙女帝没有昏迷,后续局面又会变成怎么样呢? 这些都没法预料。 但裴玄素现在这个急促的动作,沈星是听过他说过多次的,他很明显想伺机待变握住兵权! 兵权有多重要,不用说的。 他们绝不能给他拖后腿的! 这两条路? 沈星睁大眼睛看着舆图,她看第一条,火光闪烁,她忍不住用指甲刮了下这里。 她知道岳肇说很可能是真的,明太子很可能会设伏,而一旦设伏,人、炸药。 因为前生就是这样,死了很多很多人,用人命填通的这条路。 前生的裴玄素壕州大胜,后方守将陈庭荀却被突破后方,引发了京畿南边的玉岭豁口被大破,整个战线引起了连锁反应,朝廷一方情况一度非常危急。 很多人都以为裴玄素这个阉贼要大败了,可裴玄素连续多路部署,平州、壕州反包了饺子,他亲自率张伯羁部骑兵飞马返回京畿指挥,分多路反袭击诱敌,最后反败为胜获得大捷,宗室王军被他打垮了一半。 其中这莫河这条路径,就是其中的关键。 不过裴玄素麾下并没有用窦世安张伯羁等他的亲信部属兵马先行,而先用了济州卫去填通了这条路,张伯羁窦世安部随后骑兵随后压上的。 前生的裴玄素简直名震天下,他的军事才能,经此以点到面的大战之后,再嘴硬的人也没法说是侥幸、名将辅助,他简直惊才绝艳蜚声天下。 骂名也增添无数,因为有传闻济州卫指挥使和他不和,很多人痛骂祸国不幸,但也有很多人狂热崇拜。 这条小路,只是偌大战场的小小一个点,让裴玄素被人诟病的一个小地方。 但沈星知道传言都是真的。 因为她就在京畿。 沈星印象非常深刻,她直到今时今日和记得拿惊鸿一瞥,那被炸得遍地开花又经踩踏的血腥残肢遍地的画面。 有人说,其实可以走另一条路,就是今日岳肇说的第二条,对战局影响应该不大的。 但裴玄素根本没有迟疑,这个阴沉冷酷的男人毫不迟疑就选择了去前者。 他在意的东西很少,情志病和惨痛缠身让他对除此之外都异常的冷漠狠辣。 当时沈星并不知“他”喜欢自己,但那片烂羊头一般血腥画面,撼动她的神魂。 因为同一个阵营的原因,痛骂也有她的一份,骂她祸国太后的人也很多。 沈星这个人,也就把这片血腥默默背在了身上,她为此惶惶不安,心头始终有沉甸甸的阴影压着,一直到死那时都挥之不去。 所以她在前生始终没有和那个他心意相通相爱上,真的不仅仅是误会和阴差阳错。 太多太多复杂和沉重无声但压在她心底的东西了。 但这辈子,在这个河岸的舆图上,大家紧张盯着她这短短的数十息时间,风呼呼吹着,汗流浃背。 沈星焦急紧张得不行,过去种种不受控制翻涌,但她不知为何有种强烈的直觉,这个这辈子的、她喊了这么久二哥的、也非常非常熟悉的裴玄素,他是不会安排岳肇他们走这条快路的! 不管有没有她在。 他这辈子没有受过这么多这么严重的创伤,没伤到那个程度,他虽也性情大变了,但他心里还是有暖热柔软的地方,这个她知道的。 一路走来,他给她的感觉,还好的。 他既然细腻到考虑到岳肇他们的情绪感受,那不到不走即死的地位,他绝对不会这么选择安排的! 现在到了不走即死的地步了吗? 不,还没有,京营参战才刚刚开始,谁知道后续会怎么样呢?说不动神熙女帝这辈子也重伤昏迷呢? 第654章 哪怕岳肇他们是他没见过几遍的,但沈星知道,裴玄素早就把他们纳入心腹亲信的范围了。 这些曾经在他入狱时不顾一切为他上表的人。 沈星一下子站起来了,风中,她听见自己大声说:“走远的那条!不到不走即死的万不得已情况,他绝对不会安排岳大哥你们牺牲的,他安排的肯定是远的那条!” 哪怕短路确实位置更好,他也会情愿调整安排其他,放弃这个优势的! 女声不够浑厚,甚至有些单薄,但一席话听得岳肇等人一阵心血上涌,浑身热意沸腾一般。 他们甚至感觉找到了当年在故主和老将军大将军二将军身畔的感觉。 岳肇大声说:“那还等什么?咱们快走!!” “对!!” 黄恒庆等大小将领和近卫都大声应和。 大家立即卷起羊皮舆图,纷纷上马,急忙下令,骑兵连步兵,急促往记忆中的莫河浅滩方向冲去。 急行军速度很快,连步兵的士气都前所未有提升起来,沓沓的脚步声在夤夜里,仿佛踩在人的心坎上。 不经意替裴玄素狠狠收拢一把人心的沈星,她在颠簸的马背上听着这些隆隆急促的行军声动,浑身燥热,有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在胸臆间,她还很紧张。 因为她担心自己选错了。 但事实证明,并没有。 很快接近了邱谷,厮杀和呐喊的声音,还有京营大军先锋骑兵已经抵达了邱谷一带的急促马蹄声和陡然大作的战声,透过谷豁口的罅隙,沈星甚至远远望见一闪而逝的御驾王旗。 离得远远,山麓密林冲下来一个人,正是负责在边缘等着他们的贾平。 人手非常紧张,贾平拚命冲他们招手,沈云卿急忙说了贾平的身份,岳肇黄恒庆他们急忙率先快马冲过去。 急促的马蹄,贾平甚至都顾不上和沈星打招呼,“你们到了!好,督主让你们从这里插进去,而后看见没?哪里有个绿色的旗帜,从这边过去是窦世安窦指挥使的羽林卫,京营前面已经战起来了,你们要在羽林卫和旗手卫之间,和你们原来的京营何鑫颖部相接,最好一直保持这么上下的位置,……” 贾平一直在说着,语调非常急促紧张,岳肇沈云卿他们都在凝神紧张听着,不时抬头眺望。 沈星却在望见贾平的第一刻,她陡然松了一口气! 她这才发现,自己一直紧张得屏住呼吸。 现在终于大松了。 她没猜错,果然是这样的。 一刹那开心之余,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发热,滚滚热泪一刹而下。 是激动开心的,也是倏地翻涌起的情绪的。 裴玄素一直说他不是“他”! 沈星在这一刻,前所未有意识到,他说的真的对,他确实不是“他”! 经历的种种迥异,他和自己不一样,他确实不是“他”。 前生今生。 他是一个崭新的独立的人,连行事作风和思维想法都截然不同了。 像是大锤在心口猛地砸了一下,沈星哽咽,她的感受其实最深刻的。 她狠狠用力抹了一下眼睛,赶紧驱马上前,睁大眼睛也努力听着贾平的说话。 现在沈星也顾不上太多了,因为她和裴玄素有没有未来,很可能接下来就是关键了! 虽说她下定决心生死与共。 但两人这辈子相爱太来之不易,她还是期盼着好好活着,能相爱到白头。 第124章 几乎没有停顿,岳肇黄恒庆二将一听清楚裴玄素的安排,立马就率军汇入邱谷战场了。 沈云卿、陈同鉴甚至沈星也是,这一次她们和徐家的旧部将领一起,还把自己身边原来所有能带的人全都带上了。 徐芳等人重返战场,也不禁有种热血沸腾之感,紧了紧手中的刀柄。 战马灰灰,厮杀奔跑呐喊和血腥,潮水般冲进了这个混乱有序又急促的战场,黑夜里,震耳欲聋,心脏隆隆的巨大震颤感觉。 沈星这是第一次以一个军士的角色进入激战当中的战场,这种感觉和以往她当太后的时候完全不一样,战马军士泥泞踩踏,铠甲摩擦的声音,震撼心神又陌生的感觉让她从心到身都不禁有些战栗了起来。 沈星还小呢,她今年腊月才满的十八岁,沈云卿除了关注战况就是关注小妹,她一把攒住沈星的手,感受到了沈星的战栗和紧张,这里太吵杂了,她不得不提高一些声音:“小妹,你怕吗?” 沈星侧头,并驱小跑向前的马背上,二姐目含关切,她想了一下:“怕,但又不是很怕。” 第一次真正上战场,紧张和怕肯定有的,但沈星奇异的又不是很怕,因为她想到了裴玄素。 她刚才努力张望,忍不住往十二宦营的方向望去,可惜只望见陈英顺的侧脸一闪而逝,并没有望见裴玄素的身影。 军士太多,夜太黑,人头攒动厮杀不停,远一点的就看不清了。 虽然看不清,但沈星想到在那个方向,裴玄素在,两人虽没有挨着,但他们在同一个战场上。 她说:“我一想到,我们,还有我和他在一起努力,我就不觉得怕了。” 她和他,在一个战场上。他们都在他们的未来在努力,在竭尽全力。在这个拚搏的过程中,她也是一份子,力量虽不大但也与他同在,她就奇异不觉得害怕了。 第655章 战马小跑驮着她和大部队一起冲往目标的位置,黑乎乎混轮又有序的夜,沈云卿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她不禁万分感慨,裴玄素这人冷冰冰的,看着就让人心头发楚难以亲近,小妹却偏和那个人如此的相爱。 感慨万千,但有这样的精神信念,她感觉是好的,沈云卿深呼吸一口气,大力“嗯”了一声。 沈星说着说着,情绪也有一些激动,她一点都不想说不吉利的话,但她想,最终结局不管好不好,两人都一起努力到最后,两人都是在一起的。 哪怕最后……她也心甘情愿的。 沈星深呼吸,她用力挺直腰,握紧缰绳和手中的剑,她侧头问二姐:“二姐,你有没有不舒服?” 骑马不用跑,但也会颠簸到腰腿,她一直都惦记着沈云卿的旧患。 沈云卿不禁笑了,是有点点酸痛,但完全可以忽略,她大声说:“没事,你姐好着呢!” 上战场了,她举了举手上的剑:“我们一起努力!” 沈星也握紧拳:“嗯!” ...... 厮杀声呐喊战声震耳欲聋,在战场中央的位置,岳肇黄恒庆部差不多的是最晚抵达的,察觉他们汇入战场时,战马马背上裴玄素一震染血长剑,立即往那个方向望了一眼。 距离太远了,他给沈星准备的是很不显眼的甲胄,并望不见她的身影,但贾平一挤进来,第一句就是说岳肇黄恒庆部成功抵达,夫人安然。 要说此时此刻,裴玄素唯一一丝在外的牵挂,那必属沈星无疑,他立即松了一口气。 但随后贾平又立马把沈星岳肇他们路上遇上的变故和岔子简短禀了。 短短几句,动魄惊心。 但幸好没事。有惊无险,平安抵达了。 裴玄素咬紧牙关,用力闭一下凤目,但眼下他实在顾不上这些细枝末捎了,没事就好了。隆隆的马蹄踏翻泥泞,整个玉岭北麓的丘陵一带已经沦为战场,京营两军的骑兵先头部队已经全部抵达,步兵也即将赶到汇入战场,他必须全副心神放在眼前的战场上。 裴玄素很快收敛心神,此时此刻的他,也不知道接下来战况如何会发生什么?他的神色紧绷到了一种狰狞的地步。 裴玄素扫视隆隆黢黑的战场一眼,咬了咬后槽牙,压低声音厉声:“传令!接下来,要尽可能靠近御驾。” 他必须尽可能地贴近御驾,随时应变。 ...... 这个时候,明太子也已经接到裴玄素那边一系列安排发生后的密报了——除了岳肇黄恒庆,还有张伯羁、章守忠和陈庆等已经明确被他知悉是裴玄素的人。 但答案基本都大同小异,张伯羁和章守忠陈庆直接就在蒋绍池的军中,明太子能动作的范围不大,加上裴玄素也早有准备,所以除了岳肇黄恒庆这边路径原因惊险之外,那边结果就是没有太大的损伤。 只不过此时此刻,明太子的心神也没有太多在裴玄素的身上了,哪怕他明知这个心腹之患不除,很可能会给接下来的发展增添很多不好的不确定因素。 但确实,此刻占据明太子心神的是另有人事。 明太子一直身处战场边缘之外,张蘅功等近卫团团守卫在守卫,明太子正立在战场后方的高岗之上,底下兵马粼粼而动,呐喊厮杀声震天,骑兵隆隆和步兵军靴连地皮山岳都颤动了起来,旌旗招展,猎猎摇动。 朱红色的旗帜之下,明太子沉沉脸色看过与裴玄素相关的密报,一把掷下了。连日部署,一连串不喘气的奔波筹谋和指挥,入夜了也未曾歇息,有些晕眩,他扶额,忽问:“有多少日子了?” 这声音沉沉的暗哑,没头没尾的,但虞清和郑安秒懂,虞清深吸一口气,轻声:“神熙三年的东宫之变是七月十二,距今,已有十一年十八天了;兰亭宫大火那年是武德二十四年,距今正好十九年零四十天。 “至于武德十八年的莫岩州浮萍案,距今已经有二十五年九个月了。 神熙三年,东宫之变,这件一提起几乎没人不知道过去,正是皇太子谋逆案,东宫血流成河,明太子失去太子之位,连残疾多年早已在宫外荣养的保父乳母都被牵扯进来刑囚杀害了。 明太子割腕,才得以保住了虞清等二十来个人。 至于兰庭宫大火,就是明太子毁容的那次。他母亲放的火,父母剧斗,门阀推波助澜,戚妃去世小九失踪,没想到火势太大,被他那好二哥利用,最后波及了他。 但当时根本没人顾得上他,他幽禁多年,是大哥留下的人手第一时间来救,才险险从火场把他救出来。 不过也是因此,无人顾得上他,才得以掩饰住他可怕的半边脸。 至于莫岩州浮萍案,是最开始时,父母翻脸的引线。 那一天,小小的他忐忑中,父慈母爱彻底撕破,开始他悲剧般的一生。 夜风呼呼,战声雷鸣,泥土腥潮和血液的味道,明太子呵呵冷笑,他三十二岁,再活不过两年。 但他觉得这辈子已经很漫长了。 很多日子,碾压过去拉出丝一样,冰冷无情,没有尽头。 感觉特别特别长。 朱红的东宫中军旗帜在高岗上猎猎而飞,明太子站在旌旗之下,他抬眼,看着眼前奔腾的兵甲和一张张偶尔闪过马背上熟悉的脸,他转目,还有高岗底下文仲寅曹任醇等凝眉交头接耳紧张看着战况和抬头望他的文臣和门阀家主,这些都是他如今麾下的人。 第656章 门阀和两仪宫倒戈来的人不就不必说了,单说秦岑等勋贵武将,此刻正为他抛头颅洒热血的人,但他们很多都是因为他那父皇而对他产生的初始感情。 多少年了,起伏浮沉,被秦钦父子司马南李如松等勋贵多年如一日的帮助辅持,明太子对他们感情并不浅。 但他实在太恨他那个父皇了! 因为秦岑他们的那些情感和忠诚的初始出自那个人,甚至如今都掺和着那个人,他极度憎恨恨不得吃肉寝皮的挂名父亲的那个人。 明太子有时候甚至恨不得像那哪吒一样,把自己的血肉都剔出来,还回它们的出处!那个面目可僧冷酷无情的男人!但恨到最后却不禁恶狠狠地厉叱,凭什么?! 所以明太子对秦岑他们,感情和倚重之下,偏偏有着让他如鲠在喉的这一个点。 而他还不能说。 因为他此刻倚仗的一个点,正是太.祖嫡子,他是太.祖皇帝明面上还活着的唯一儿子,为此得到太多的力量和忠诚。 恨秦岑他们,他恨不起来,秦岑他们已经为他付出太多太多。 既有感情又有倚重。 但心中那种如鲠在喉的情绪却无处宣泄。 所以明太子很多时候,非常孤寂而困兽般的难受。 明太子深吸一口气。 他忽想起一个人,那个少年绝艳的状元郎,肆意朗笑,称他为兄,关怀备至,无所不谈。 倒是有份感情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还挺真挚,可惜被他亲手毁了,连人也给他毁了个一干二净,面目全非。 因为他是个阴暗地狱的厉鬼般的人,地狱业火时时刻刻焚烧他的心肺,他只能把人拖进地狱。 他根本就不配拥有这种感情啊。 明太子呵呵冷笑一停,他脑海中一掠而过那张少年绝艳面庞和今日宦官的阴柔冰冷面庞,他不禁讽刺一笑,这个笑是给自己的,自嘲的。 看得虞清郑安两个难受极了,但刚要说话,明太子讽笑一敛,他心潮起伏到了极致,眺望远方明黄王旗的位置,眉目一刹变得狰狞。 所有冷嘲自讽在这一刻蓦地消逝,明太子所有心神都回到了眼前的战场和明黄王旗之上,他情绪翻涌到了极致几乎井喷而出,鼻翼都在翕动,厉喝一声:“取我战甲来!” 明太子没有丝毫的迟疑,今夜,他怎么能在外围呢? 他必须要亲自披甲,上战场第一线! ...... 随着蒋绍池和蒋无涯率京营大军抵达战场,激战很快白热化并攀升至了顶点。 蒋绍池和蒋无涯都分别抵达了太初宫和东宫的王旗帅旗之下,蒋绍池就不必多说了,明太子那边,他提前把楚淳风叫回来了。 李如松带着两个儿子亲自护着楚淳风,故跟着一同折返。 这位须发斑白的开国功勋和李家两个已届中年的李延玉李延时优秀将领儿子,紧紧跟在楚淳风左右,显然东宫勋贵这边,很多都是知道楚淳风身份的。 马背上,楚淳风神色有些复杂,但他冲蒋无涯点了点头。 蒋无涯也点了点头,翻身下马,冲明太子行跪礼。 明太子立即俯身,将蒋无涯扶起,他面带微笑:“孟舟辛苦了,孤决不负汝之所望。” 蒋无涯深吸一口气,“啪”地一抱拳。 到了这份上,已经不用说废话了,明太子情绪并不怎么样,撑着笑脸勉力蒋无涯及其身后的多名京营将领,他神色一敛,厉喝:“上马!” “奉天靖道,今夜即行!” 明太子已经披挂完成,一身赭黄色的锁子连环甲,手持出鞘的宝剑,他极瘦,露出铠甲之外的脖颈和手背手背瘦削见骨,但他此时此刻,疲倦晕眩全消,一翻身,带着一身足足数十斤的战甲以标准的姿势上了马。 那一刹,他紧紧捏着缰绳,浑身爆发出一股前所未力气,雪白剑刃的长剑一指远方御驾王旗,厉喝:“鱼鳞阵,步兵铺开!骑兵各营为尖锥,刺入突破敌军防御。去——” 这个排兵布阵,没有任何问题,显然明太子也是懂兵的,蒋无涯没有废话,啪一声和李如松等人,他微哑锵声:“是!” ...... 步兵前锋也已经先后抵达战场了,数十万大军就如此突兀地,陈兵在京畿南郊,大战在一起。 鸟雀惊飞野兽走避,附近乡镇的百姓早已经被战事的声动惊得陆续离开了。 三十多万的兵马,在夤夜中,狠狠地对碰在一起,冲对方厮杀而去。 上半夜,并没有分出胜负。 变故发生在午夜的时候。 明太子不会武的,他幼时倒是天资过人,只可惜等他该习武的年纪父母已经反目成仇,大哥亲自教挑人教他刚扎了半年马步,昭献太子就去世了,他很快被幽禁。 一直都没有机会去习武。 等到他终于有这样的时间和合适空档,他的身体早已每况愈下,没法学了。 后来就更不用说,他不良于行将近十年,能站起来就很侥幸了。 他最多最多,就会一些防身招式和劈砍的动作。 并且他的身体很差,这点连神熙女帝都知道的,瘦削入骨他根本就不适合骑马砍杀敌人。 可偏偏,明太子亲自冲锋在第一线,朱红帅旗的行动轨迹,甚至让明太子一方士气大振。 第657章 两军的中军核心一度厮杀碰撞在一起。 神熙女帝和明太子的距离一度非常之接近。 神熙女帝见明太子神色凌厉,长剑甲胄染血,满面潮红,跨骑在马背上持剑杀人。 那一瞬间,她不禁一股极大的愤懑直冲天灵盖。 神熙女帝简直恨到了极点,她不顾近卫和颜征已经蒋绍池的阻拦,厉喝一声,策马率中军往哪个方向冲锋而去! 那个方向他们刚刚踩踏过多次,也不怕有什么不妥,需要防御的只有兵锋。 神熙女帝简直是恨极了,她一生征战沙场又风云变幻起伏浮沉无数,此时此刻,真恨不得生吃了这个逆子! “你这个孽障!逆子!!” 神熙女帝一整天都没喝过水,厉喝不断,声音比平时要沙哑太多,两军剧烈的厮杀,她这一刻恨不得将这个逆子大卸八块:“呸!孽畜,狗东西!!你就这么想做皇帝?!” 神熙女帝简直怒不可遏:“你连等一等都不能等吗?!” 神熙女帝已经移驾玉山行宫调养了,哪怕表面看着怎么若无其事,但她这么刚强的一个人,若不是已经实在呈很不好的态势,她会这么做吗? 别人可能还疑惑,见她精神面貌又不相信,可明太子会不清楚她的性情吗?他绝对能猜到她的身体状态的! 也就这么一两年,最多两三年时间! 他都是告祭天地宗庙昭之天下的皇太子,王朝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她一死,谁也不能阻止皇太子登基。 为什么就这么等不及呢?! 凭明太子的能力和东宫的势力,稳稳妥妥和她缠斗个两三年,绝对没有问题的! 神熙女帝再痛骂厌恶,她也是不得不承认,明太子有这个能力。 此时此刻,母子二人相距不过十数丈。 王旗招展,神熙女帝愤怒之下,明太子把她的话听得真真的。 他不禁哈哈大笑,笑得悲凉,笑得凄厉,笑得歇斯底里,所有的情绪在这厉声诘问中,陡然爆发! “对!你说得太对了!我就是想做!!而且我不能等了,一天都不可以——” 明太子笑得眼泪都下来了,完全不受他本人控制,奔涌的情绪在血脉中沸腾,井喷而出,他几乎是撕心裂肺般的大喊出声,这一刻仿佛撕裂了声带,鲜血在上面流淌下来了。 他疯了一样,不顾一切质问:“我为什么不?我为什么不呢?” 多少年了,二十多年!他终于强势冲到了父母的面前,发出自己的声音了! 明太子热泪盈眶,他陡然反手,把自己的左脸一层人皮撕下来,“娘!娘你看看我的脸!你看看我的脸啊——” 今夜有星光,淡淡的星光下,兵马鳞动,撕心裂肺,明太子癫狂一般,泪流满面,“嘶啦”一声!他竟从脸上扯下一块皮,霎时,只见半张脸瘦削但白皙,俊美有质感,优雅如仙;但另外半张脸如鬼焦黑坑坑洼洼,夹杂此刻癫狂凄厉的神色。他真的像地狱业火刚爬出来的孽鬼,满身惨不忍睹的烧伤疤痕,左脸连皮肉的凹陷进去了。 明太子歇斯底里,他有些话想问了已经十几二十年了,他恨声:“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们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 他抑制不住,热泪滚滚,凄厉而恨极,死死盯着突然失声惊愕的神熙女帝,明太子厉声:“我为什么不能等!那是因为我也活不长了,我活不过两年了,我很可能比你还早死!娘你高兴吗?!” 娘你高兴吗?! 听到我也快死了,你是不是很高兴呢? 明太子恨极:“可是我不甘心啊,我就是要当这皇帝!”他凌厉手一指,“我要抢走你们在意的所有东西——” 不是都只在意帝位和皇权吗?来啊! 明太子已经成了一种扭曲的执念了。 过去三十年的种种委屈和痛苦,把他碾压玩弄得死去活来,每一天都如此难熬和漫长! 明太子恨声:“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和我说,要保护我一辈子吗?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大哥,日后要护好我吗?” “可你们都忘了!!” “你们心里只有这个帝位和权柄,二哥不就是会讨好吗?谁不会啊?!” 明太子恨极了,他年少就看透了那东西的伎俩,但他恨极了他那个父皇,他不屑罢了。 曾经,他对他的母亲还是有一些希冀的。 因为他的母亲对比起他的父皇,还是要好一些的。 所以他选择了私下帮了他的母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战胜了他那强大无匹的父皇。 可是,可谁料啊,他的母亲也是一路货色! 登上帝位之后,他的母亲其实也是一样的!! 明太子情绪翻涌,恨如火烧,他的半张脸如仙,半张脸像鬼一样,狰狞极了,他恨道:“我就是要当皇帝!我要抢走你们在意的这一切!!所有——” 他长剑一指,死死指着神熙女帝,重重呸了一口,明太子终于说出来这么多年来最想说的一句话:“你不配做我的母亲!!你们都不配——” “啊啊啊———” “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明太子声嘶力竭,他简直失控了,真情流露之下,连不该说的都说了,比如他寿元不永。 让人分辨不出他心里帝位更重要,还是宣泄更重要。 第658章 可能同样重要,因为两者混合在一起,已经成为一个整体了。 中军相接,只是短短一瞬,首脑宣泄情感,只是其他人却不能,激烈的厮杀和摩擦之间,两边的中军核心却是很快分开了。 明太子那孱弱的身体却骑马持剑的染血身影很快看不见,只剩喧嚣无比的剧烈战声厮杀。 中军明黄的王旗之下,留下的却是久久的震撼。 实际上,明太子撕下左半边脸那张人皮之后,连神熙女帝都猝然不说话了。包括帝皇暗卫江元等人,颜征蒋绍池简从应等京营主帅和将领,所有很熟悉明太子的人,被震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蒋绍池迅速调整的阵势,进退迎上敌军,胶着的厮杀仍在持续,他深深呼了一口气之后,立即侧头看王旗之下,跨马有些怔怔失声的神熙女帝。 神熙女帝有一刹的震撼和混乱,明太子到底是她的儿子,那些凄厉的诘问,一下子搠中了她心脏某处。 她之前恨不得生嚼了这个逆子,可突然发现,十数年前,他就已经变得这么不人不鬼。 是怎么弄的? 一刹那,她想到了十九年前的那场大火,心脏不可自抑陡然一缩,她依然挺直腰身,但这一瞬心绪蓦地混乱了一瞬,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蓦地,神熙女帝感觉战马接近,是蒋绍池。 长夜,战声厮杀,但两人已经听过很多很多,撼动有,但此刻心中都有情绪在起伏。 蒋绍池看懂了神熙女帝沉默下藏着的混乱情绪,他也真的很震撼,实际他也矛盾难受了很多年了,有些话,他想说了十多年了。 今夜,他终究和儿子昔日的理想分道扬镳,奔她而来,要说一点强压的翻涌情绪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两厢叠加,蒋绍池终究是忍不住了。 他蹙眉,沉默良久,终究低声说:“我不后悔率军而来,可是,他……”他望了明太子的方向,方才那个疯癫凄厉的孩子,“我有些话,想说很多年了。” “武德年间的事,就不说了。可你登基后,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翻飞的王旗的帅旗,呐喊和厮杀声中,但中军这一小块,因为方才所见的震撼,出现了一种异常的安静。 所有人都有种不可置信,都不敢望向王旗下,但又下意识急促策马中屏住了呼吸。 蒋绍池望了远方一眼,黑夜中乌云滚滚,星云是那么的黯淡。 他喉结滚动了几下,有些激动,但终究控制自己尽可能平静地说:“当初他交出果毅军之后,你辖制东宫就算了,你为什么要炮制东宫谋逆案?” “你一定要把他身边的人杀光吗?” 说到后面,蒋绍池语气有些急促,不禁目露伤感。 有什么比看着爱了一辈子的心上人慢慢变质,变得面目全非,而更难受的? 有,但绝对不会多了。 明太子小的时候,他曾抱过他,那是个很贴心的孩子,聪明但心肠柔软,会心疼娇花过季枯萎,会为雏鸟坠地掉眼泪,微笑有点害羞喊他伯伯,眉宇间很像她的一个小男孩。 他心疼父亲母亲哥哥姐姐,神熙女帝蹭到一点皮或因为朝政生气,他小心翼翼跑过去,努力吹着,搂着挨着母亲,乖乖不说话,让人心柔软都要化了的好孩子。 神熙女帝心一震,有些记忆不受控制在脑海中翻涌飞掠,和方才明太子狰狞丑陋歇斯底里的交错,她心脏像被一只手紧紧捏着,她倏地侧头,鼻息翕动,看着蒋绍池。 她突然之间,哑口无言。 在蒋绍池的面前,她连帝皇威仪都不需要去维持,世间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 蒋绍池深吸一口气,和她对视,也不可抑制感到有些泪目。 “你当时,真的很担心吗?” 如鲠在喉到了那个地步吗? “可那是你的亲儿子啊!他都把果毅军上缴给你了!” 当初神熙女帝初初登基,是的,阻力确实不少,大半朝的太.祖遗臣聚拢全力支持皇太子,还有隔岸观火的门阀们。 明太子这个太.祖皇帝唯一活着嫡子,皇太子,就自然而然成了神熙女帝帝位和皇权最大的威胁。 这样的情况下,明太子当时对母亲还是有一丝希冀的,他仍然有一些期盼母子能有共处共存,不复武德年间。当时,必须有个人先退一步,他沉默了几天后,最终把果毅军的兵符如神熙女帝所愿上缴了。 可神熙女帝是怎么做的呢? 她不但让他失望了,她简直粉碎了他所有希望,让他在余生每一天里都痛恨自己当时的那个回首看来是极度愚蠢的决定! 蒋绍池说着说着,痛心疾首:“你为什么要做得这么绝?!” “你辖制他就算了,禁足他也罢。可你为什么要炮制东宫谋逆案!杀光东宫六百多口,杀光果毅军的大小将领,还有那么多的朝中支持他的文臣武将!!” 蒋绍池真的难过极了,“还有弥州大火,寇承嗣放的那把火,可是焚烧的半城啊!你当时除了恼怒他做出这些东西影响将来皇嗣继位以外,你还想过其他吗?!” 这么些年,两人不方便见面,但也一直有通信。 弥州大火事发之后,就有一份。 她愤怒,恨铁不成钢,通篇的烦躁喷薄而出。 可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 第659章 当时,蒋绍池拿着那封信,月光下,他一夜没睡,只感觉心好像和这泠泠的月光一样凉了半截。 是什么时候开始,帝位和权柄彻底蒙蔽了她的眼睛。 蒋绍池这一刻真的难受极了:“你还记得你十四岁,我们一起去刺杀熹灵帝的时候吗?” “你还记得在那个晚上,立志要拯救万民黎庶于水火的你吗?” 乱世之中,他们应算很幸运的人。 有家世,有家人保护,还习得一身本事。 年少时,师兄妹几个还有几个志同道合的年轻人,他们愤怒于前朝朝廷的不作为,熹灵帝荒淫无道,陷黎民于水深火热之中。 神熙女帝十四岁的时候,她是个飞扬而飒爽的少女,愤怒拍桌,他们策划了刺杀熹灵帝的计划。 并且成功了! 一身的鲜血喷溅,匹夫一怒,血溅三步,在那个狂奔摆脱了追杀的荒郊野岭,他们站在高岗上,热血沸腾,衣袂猎猎。 海内苍生,水深火热,那个明丽的少女持剑站在高岗上,掷地有声,立誓要拯救万民于水火。 他们也一直这么做的。 他们还真的开创了一个新朝。 可是什么时候起,她变成了这样的呢? “我们曾经约定,为天下苍生而战。” 蒋绍池说到最后,也哽咽泪目,他仰头竭力忍住泪意,但情绪终究还是激动了起来,“可是你变了。” “你已经变成一个彻底被这张龙椅和权力掌控的人!” 蒋绍池心里很难受,他低声道:“你这样,和当初他对你又有什么不同呢?” 这个他,是太.祖皇帝。 神熙女帝杀尽东宫六百多口,杀光果毅军的大小将领,后者绝大部分甚至是昭献太子留给弟弟的人,还有朝中所有支持皇太子的人都来了一次大清洗,蓄力三年,机关算尽,血流成河。 甚至连明太子身边的残疾的保父乳母她都忌惮其知悉明太子不少秘密,严刑拷打后,灭口了。 可是她这样做,和当初太.祖皇帝翻脸对妻子,却是那样的异曲同工。 蒋绍池极难过:“一模一样啊,你变得连我都不敢相信了。” “你是不是已经忘记了,那是你的儿子不是你的敌人啊!他如果不想和好,对你没有希冀,他为什么会把果毅军交给你呢!” “你还记得,当初你对太.祖皇帝,是如何憎恨痛绝的吗?” 可不知不觉,你已经成了那个眉目狰狞的他了。 你也已经忘记了当初那个千里奔袭刺杀皇帝,月夜下一腔热血要拯救万民的年少的自己了。 蒋绍池说着说着,终究有泪落下,他竭力遏制,深呼吸。 夜风入鞭,喊杀声震天,蒋绍池一席话声音根本不高,顾忌她的颜面其实压得很低。 却恍如一击重锤,重重砸在神熙女帝的心口,她突然之间,失去所有声音。 隆隆一声心中大震,将她一直以来的坚持和为之愤怒的东西都击了粉碎。 她张了张嘴,眼前面含悲伤的师兄,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第125章 激战仍在持续,明黄王旗之下,蒋绍池隐忍低声说完,他深呼吸一口气,侧头瞥了她一眼后,驱马指挥作战去了。 神熙女帝跨骑于马背上,她下意识依然挺直脊梁,但情绪起伏太大,过去种种,她年轻时候的经历和心情,和蒋绍池等同门师兄弟以及志同道合者打马向着前方奔腾呼哨而过的情景,后来的种种,明太子幼时的样子、刚才癫狂如鬼,混乱成一片。 许久,她才急促呼吸一口气,紧紧抿唇,勉强按捺自己将心神重新放回这个战场之上。 王旗之下,大将近卫和禁军都不少,大家下意识都没有吭声,也不敢望王旗方向,只佯装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战场上,奋力挪移呐喊冲锋。 裴玄素就在御驾不远的位置,他并不在意一点亲自冲锋在前的战功,毕竟十二宦营及旗手卫府军卫这一大块禁军阵脚稳固勇猛作战都是他的功劳,他现在的级别,只需要指挥得宜。 当然,他在意的也同样不是这些。 距离很近,两军中军帅旗王旗一度相触,附近的将领立即往这边冲过来了,裴玄素自然也不例外,所以明太子那番歇斯底里得近乎癫狂的动作和嘶喊他听得看得真切。 这个贼子,当年的毁容居然是真的? ——由于明太子脸上的易容实在太完美了,裴玄素曾经着意观察过多次的之后,不禁认为曾经那半张脸的毁容是假的是易容,没想到竟是真的。 他冷眼看着,包括过后蒋绍池和神熙女帝在王旗下低声说话,但这个声音太低,听不见。 裴玄素瞥一眼就挪开,他的注意力更多在疯狂一般的明太子身上。 对方已经失控了,这样的情绪下,如果还有什么后招,理论上该很快要使出来了吧? 远处明太子的瘦削赭黄甲胄的身影在一众近卫和大将护持之下飞快随着大军挪动奔远,癫狂般的情绪已经看不见脸了,但依然能从骑马的动作看得出来。 经过这一波短兵相接,双军厮杀一轮冲到顶峰,裴玄素驱马冲锋在与敌军相接的位置,率军死死抵住,长剑染血,颜面猩猩点点的赤色。 他视线余光没有离开过明太子,在这种激烈的厮杀之中,他心知明太子若有动作必然伴随的未知的巨大危险,但这一刻,他心头的亟不可待和那种刀锋般的危险预兆同在,让他肾上腺素飙升到极致,心绪如万马奔腾,浑身紧绷到极致! 第660章 …… 后续,果然发生的巨变。 明太子终于吼出了这一番话,他情绪亢奋到了极致,连方才感觉疲惫沉重无力的持剑右臂,都重新变得有力量了起来。 被簇拥护持离开了两中军一度相触的区域,明太子狂奔一阵,他倏地勒停马,眉目含冰,下令:“传令各军部,将敌军引到马蹄山与萍乡交界的位置,尤其中军,必须位于丘陵区域!” 这马蹄山不远,就在邱谷抬头可望的位置,引过去并不难,他们都已经到了邱谷了不是吗? 神熙女帝固然令裴玄素寇承嗣等连轴在玉山行宫四周着一片做了很多防御和布置,并且自从她得了楚元音的出水口地图之后,她就密令寇氏和梅花内卫抽调出来的人手,伪装乡民樵夫等等,一直盯梢着附近这一带,确定东宫没能异动。 但明太子被幽禁宾州行宫,他暗中筹备了这么多年,他动手的规划一直都放在靖陵和玉山行宫之中,部署其实早在龙江之变以前就做好了。 玉山行宫附近这一带,他揣度着,做了不少个点的准备。 邱谷这方向的,马蹄山至萍乡一带的丘陵地带,就埋了好几个点的大范围火药。 挑些不怎么长树木的多石块丘陵,火药像昔年杜阳旧马厩一样,用油纸油布重重包裹,埋得深一点,长长巨粗的引线尽可能拉长,用管道引得远远,点火头最后收在浅土层,一掘出来就能用。 如果引线不能用,那就把火药挖出来一块,直接用火箭,反正兵荒马乱泥土踩踏混乱一片,谁也留意不了脚下的是火药还是泥粉。 震天的厮杀震耳欲聋,明太子冷冷道:“令弓箭手准备,火箭和正常箭阵都要。” 命令火速传达,蒋无涯作为京营主将,他是头一拨被通知到的。 立马就明白了明太子有什么暗中部署了,要发大招了。 蒋无涯领命之后,他勒住马一瞬,深深呼吸,俊朗颜面有一瞬的痛色。 但他先是个军人,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不能去想,他必须坚持到底,为了身后已经追随他的同袍,为了自己心中一直以来的祈愿,两宫各有优劣他身在局中只能挑相对更好的一方,他不能退只能进,哪怕对手是他的亲生父亲。 蒋无涯攒紧缰绳,一扯马缰,连声厉喝,旗兵急促挥舞令旗,很快层层将命令传递下。 明太子那边一直关注蒋无涯这边,见京营马上就动了起来,他满意点了点头。 似不经意擦过,但大战之中,两军本来就是不断有挪动的,隆隆的马蹄伴随军靴脚步,你进我退,急促的厮杀,最终往马蹄山一带挪移过去了。 漆黑的天空,星斗终于被大战侵染,乌云自东而来,遮挡住了半壁的夜空,能见度一下子低了一半。 占据胶着,两军厮杀已经到了白热化,强强对垒,谁也没法克压对方。 然就在这个时候! 明太子亲自微操,花了将近半个时辰左右,太初宫的明黄王旗终于抵达了其中一个目标小山丘的附近! 不可能更接近了。 明太子当机立断,神色陡然一厉,一挥手! 秦岑一把夺过大旗,他亲自舞动,全军最大的这面东宫帅旗,倏地扬起,骤然一挥! 蒋绍池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突然见到敌军的帅旗异样动静,心脏不禁陡然一紧,久经战阵生死擦肩无数次的危机感油然而生,他厉喝:“中军,往北,马上挪移!” 令旗拚命挥舞! 蒋绍池已经倏地打马往回冲,数息就冲到王旗之下,神熙女帝一见令旗动了,立即就打马迎上,蒋绍池一拽神熙女帝缰绳,狠狠一鞭抽在她的马鞧上! 王旗之下,膘健战马狂飙而出。 但有些晚了! 火药的范围非常大,这马蹄山一带,总共埋了七个火药坑,有一个没能被点燃,但其余六个,“轰隆”“轰隆”六声巨大的爆炸几乎同时而去,火光冲天,炸翻了附近所有东西! 其中神熙女帝这个位置,旗兵死死把王旗插在地上,使其不倒,人已经被炸飞了一截了。 巨大的爆炸一瞬,连已经冲出去一段的神熙女帝和蒋绍池这一块,包括江元等高手暗卫,所有人都直接被掀飞了出去。 神熙女帝连人带马,轰隆一声被爆炸的火光和冲击波重重冲了个正着,千钧一发,蒋绍池一跃而起,整个人覆盖在她的身上,两人重重摔在地上。 蒋绍池当场连喷几口血,整个后背血肉模糊,人已经不行了。 太初宫中军悍不畏死冲上来,护驾急促退后,混乱中,堪堪停下,神熙女帝悲喊一声,也顾不上自己的伤势,连爬带滚冲过来:“师兄,师兄!” 蒋绍池视线已经模糊了,他竭力撑着,勉强撑到现在,一瞬间神熙女帝的面容映入眼帘,后者悲恸泪水滚滚而下,这一刻蒋绍池想过很多东西,想过儿子,他张张嘴想给儿子万一……求情,但思及儿子性情志向以及局势可能的种种,神熙女帝的身体状况,他终究还是闭了嘴。 过去很多记忆翻涌,一直翻到年轻意气风发充满理想的那些年月,还有相伴在身边的师兄弟以及少女时期的她。 蒋绍池看着眼前的人,他默默守护一生爱了一生的她,他说:“别,别伤心,我,我都这么个年纪了……无病无疾,是好事。” 第661章 征战沙场,一身旧患,多少昔日老伙计一身伤病缠身,晚年煎熬痛苦不堪。 这样,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蒋绍池头盔落下了,满脸的鲜血,他脸不显老,依然是那个儒雅高大又勇猛的男人,但头盔一去,满头斑驳的白发了。 他一笑,终于露出眼角纹路,风霜雨雪,同行至今,很可惜,接下来的路,他不能陪伴她走下去了。 蒋绍池的声音越来越小,他最终眼睑垂下来,声音几不可闻:“……你,要,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别难过,……” 蒋绍池的手无力垂下来,彻底没了声息,鲜血迅速染红了一大片的泥地和神熙女帝的赭红甲胄以及底下的明黄中衣。 神熙女帝悲恸至极,大声呼喊,痛哭失声。 可惜局势让人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 爆炸发生之后,东宫全军压上,厮杀震天,等待已久的骑兵和箭兵趁着这混乱的一瞬几乎冲到太初宫这边的中军内部,嗖嗖箭雨,激射而下。 神熙女帝所在的位置,也在箭雨范围之内,江元颜征等人飞扑上前,不得不扯下蒋绍池的尸身,护着神熙女帝往后急退! 御前禁军前仆后继,以身作盾,一刹很多人无声倒下了,然急促的移动和密集的箭雨,“噗噗噗”连续多箭,江元扯下神熙女帝披风急剧舞动挡去大部分的箭矢,但终究有疏漏,“噗”一声!神熙女帝中箭了。 神熙女帝后背中箭,贯穿自腹而出。先前的爆炸虽然被蒋绍池挡住了,但对她也不是一点影响都没有的。 两厢叠加,腹部剧痛,她呃一声僵住,直接喷了一口血。 神熙女帝重伤了。 …… 这一刻战况急转直下,明太子的火药不仅针对神熙女帝,其余的多次火药坑和爆炸刹那引起的敌军混乱战机当然不能就此浪费。 神熙女帝重伤,蒋绍池去世,另外还有多名的京营大将和亲军指挥使、副指挥使等中高层将领遭遇了斩首行动,东宫大军早有准备,一刹暴起,太初宫这边多名将领被杀,一瞬间整个阵脚都乱了起来,惊慌情绪迅速蔓延。 火光熊熊,混乱的战声,神熙女帝连悲伤时间都没有,她剧痛之中,甚至感觉到生命力在迅速流逝。 没人敢拔箭,也没有拔箭的条件,江元不顾自身伤势,和另一名暗卫急忙一左一右架着神熙女帝,在众多附近大惊飞速赶来护驾的将官保护之下,一瘸一拐飞速深入己方大军的内部,找个安全的地方,才急忙将神熙女帝后背的箭尾给斩断了,寇承嗣把披风扯下来,急忙铺在地上,江元和同伴赶紧把神熙女帝放在地上。 神熙女帝半躺着,面如金纸,呼吸急促,包括裴玄素颜征寇承嗣窦世安等臣将就急忙伏跪在她的面前,“陛下,陛下——” 神熙女帝缓了一会儿,勉强睁开眼睛,她甚至连矫情的时间都没有,眼下的战局不即刻撑住,太初宫马上就面临败北了。 她面前的众臣将一脸急色,既急切帝王安危,还紧张眼下急转直下的战局。 神熙女帝勉强从腰侧扯下一枚金令,上刻“如朕亲临”,她重伤,蒋绍池也去世了,必须马上有一个人临危受命挑起大梁,不得已她交出指挥权,神熙女帝眉眼染血,泛赤的眼珠子动了动,一一扫过窦世安、寇承嗣还有左手边的裴玄素。 神熙女帝手下倒不是没有开国功勋的将领,譬如襄阳侯唐冲、荣安侯李继谦等人,但这些人和蒋绍池比都差了一筹,并且他们此刻都不在她的身边,且也不知道有无阵亡。 千钧一发,眼前核心一拨的官将颜征、简从应,还有窦世安,寇承嗣和一个裴玄素。 颜征简从应能力她清楚,不足以指挥全军掌控大局。 御前位置有限,窦世安直接跪到裴玄素的身后去了。 眼前她两张急切而担忧的面孔,不断喊着“陛下”“姑母”的,一个寇承嗣,一个裴玄素! 千钧一发,扫了两轮,神熙女帝始终未能拿定主意,她感觉一阵阵的剧痛和晕眩,勉强撑着:“来人!持金令,指挥全军,接掌后续一应事宜,代朕行事。” 佼佼者不是没有,裴玄素今夜卓越的军事指挥能力,还有这个人一贯以来的惊才绝艳一飞冲天,能军能政,神熙女帝其实比较相信此人能临危受命撑住局面。 但神熙女帝却并不怎么想把金令交给裴玄素。 裴玄素这人太不好驾驭了,连她必须牢牢钳制不能松手,就如同一把锋利的双刃剑相当危险感,这一点他远不如赵关山。 神熙女帝思绪倏动,吃力一语毕,同时伸手出来接她手中金令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寇承嗣,一个是裴玄素。 裴玄素那只疤痕斑驳又修长漂亮的手染血,缠了黑色的护掌,如电一般,一刹那,他和寇承嗣的手是同一时间去接金令的。裴玄素曲指一弹,他武力值比寇承嗣高,寇承嗣只觉虎口一痛,整只手臂都麻痹了一下,然后裴玄素就把金令拿走了。 裴玄素劈手接了金令,“啪”一声单膝重重跪地,肃容:“臣定不辱使命!陛下请切切保重!” 他面露急切和担忧,急促叮嘱江元颜征等人,后者肃容急忙点头,裴玄素倏地站起,恭敬倒退两步,急促掉头而去,身后宦卫哗啦啦起身急忙跟上。 第662章 窦世安和刚刚赶到的殷厚渠等将,急忙重新伏跪请命,又匆匆重新赶回各自的亲部方向去了。 寇承嗣目眦尽裂:“姑母!……” 那边厢裴玄素已经在厉声喝令务必小心护驾,御前禁军齐声应是,裴玄素手持金令,边走边已经在连连指挥下令了。 喧哗声和令声倏地而去,寇承嗣痛失金令大怒又饮恨,急忙掉头看神熙女帝。 神熙女帝闭目吐气,她心神俱伤情绪起伏极大,又见寇承嗣这个无能样子,虚弱又冷冷吐出几个字:“滚,没用的东西!” 终究动了气,腹部一阵剧痛,让她蓦地紧蹙了眉头,蜷缩身体。 “陛下,陛下——” “姑母!姑母!!” 御医军医已经飞速赶到,个个面露惊骇之色,御医张仲亨几人是一贯秘密伺候神熙女帝调养身体的,自龙江重伤至今了,他们直接骇得面无人色了,急忙扑上来,连手都战栗起来了。 …… 裴玄素终于迎来了一个等待已久的机会! 临危受命,手里那枚金令攒得太紧棱角硌得他的掌心生疼,但他终于接过了全军的指挥权了。 以及后续一切事宜,掌替帝皇行事。 巨大的火球爆起之后,点点块块散落在丘陵原野的战场之上,明明灭灭间,整个战况急转直下,厮杀声震天。 裴玄素快步往前走,官靴落地沓沓的急促,事变太过匆忙,他甚至只披了甲胄,连军靴都没换,不过差别也不大了。 他余光扫到那双独属于阉宦的尖头黑色官靴,耳边刷刷铁甲摩挲,长挑剑眉凤目凌然到了极致,他低声吩咐陈英顺韩勃:“无论如何,务必保护好陛下!此事至关重要,把赵怀义顾敏衡都叫回来。” 裴玄素稍一思索皇帝受伤的过程和伤势,还有她一贯秘而不宣的身体状态,皇帝恐怕有殒命之虞啊。 他是既不愿神熙女帝龙精虎猛,更不愿意神熙女帝驾崩。 他终于等来了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这一霎裴玄素闪过后续的很多东西,亟不可待。 最好,神熙女帝是沈星前生那个状态,昏而不死,持续很长的时间。 但这个很难说。 反正照这个伤势来看,神熙女帝就算保住了性命和清醒,也必然会虚弱很长的一段时间。 所以他必须全力保住中军核心的稳定,尽量不让神熙女帝再仓促挪动。 不能让她伤势继续恶化下去了。 裴玄素心念电转,陈英顺韩勃秒懂,立即应了一声,贾平火速传令,陈英顺韩勃立即带着麾下好手宦卫掉头冲了回去了,和羽林卫一起团团护着御驾。 裴玄素翻身上马,现在战场非常糟糕,他必须撑住了战局,不能继续恶化,更绝对不能溃败。 这是个危机,同时也是等待已久的机遇!多名京营大将和指挥使身陨的消息已经陆续飞马送至了,裴玄素这人承受力和胆色都过人,他浑身热血沸腾,甚至有了一种战栗之感。 裴玄素连连下令,先后将那些战死大将的营部并入张伯羁岳肇等部、楚元音那边投来的郑平明等大小的将领,还有他私下联系师兄弟裘秋恒裘秋盛尽可能安排至京营轮宿的原云州、戎州的裘系将领,由后者一并率领。 过后,这些人若在此战立功,就能由临危受命转正,顺利成章全部提上来。 禁军之中,失去指挥使的府军等好几卫,能给窦世安殷厚渠的全部都给了。 连续的急令,张伯羁岳肇等人悍然上位,裴玄素的心腹和人手抓住了京营和禁军太初宫此刻大军一半的兵权。 那些没有伤亡的京营大将和亲军指挥使,也顾不上这些,千钧一发,都竭力厮杀稳住阵脚,万众一心,他们必须盯住了不能败北。 为了掩饰神熙女帝的行踪,王旗拔起,随金令而行。 人人都知道,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接到连续的王令一瞬,张伯羁等人虽不知神熙女帝重伤,但他们立即就猜到几分了,当下精神一振。 所有人咬紧牙关,他们必须抓住这个很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第126章 爆炸骤发那一刻,中军大乱,圣山海敌军一度压至中军的核心,那边明显遭遇重创出了大事了。 数十万大军就如同海潮,汹涌澎湃,个人力量纳入其中是那么地渺小。 沈星惊慌了一阵,她担心裴玄素,火药爆炸不分敌我,哪怕圣山海的目标是神熙女帝,但靠近石丘火药坑的那一片中军,全部都炸飞了,死伤无数,万一裴玄素的十二宦营不幸运正好在那么方向,她浑身血液都要冷凝了。 但幸好没发生这样的事情。 明黄王旗高举飞扬,中军的军令连续急下,旗兵歇尽全力舞动手上的令旗,很快下达到了各营部,大家迅速按令旗指示奋力而行了。 沈星他们这边马上就知道裴玄素没事了,甚至他已成功接过了指挥大权了,因为岳肇黄恒庆被临时擢升一级,把牺牲的同级别裨将何文远、冯兴部接过来,并且一并归入楚元音给出的大将郑平明麾下。而郑平明已经接令,把身边牺牲大将陈映的营部接过来,火速收拢并驰援左翼的,必须稳住阵脚! 沈星岳肇等人大喜之余,心血狂飙,岳肇黄恒庆神色沉肃紧绷,全力喝令,火速按令往左翼冲去! 第663章 太初宫大军是重挫,非常危殆的局面,不管希冀什么,此刻无论如何都要顶住了圣山海的猛攻压制,把战局重新稳下来才能再说。 全军上下都在竭尽全力,包括岳肇黄恒庆部,也包括沈星。 这样的混战之中,没有一个人是划水的,大家都使劲了浑身的解数。 沈星拿着一柄长刀,这是徐芳塞给她的,因为这样的场景,用剑都已经不够力道了。 沈星会一些刀法,小时候二姐一定要她学的,各种兵刃的简单动作她都学过,但这里其实也完全不需要复杂的招式,只需要机械的冲锋和劈砍。 沈星本来更擅长远距离攻击的,近距离她力道不够强,她不是没有因为各种自保的原因杀过人,但身处军中,以一个军士的身份,这样不停地劈砍是平生第一次。 第一剑的时候,她不禁顿了一下,但终于到了这个两军对垒的生死时刻,所有顾忌和害怕都全部抛去了,她彻底融入进岳肇部内,跟着营部一次一次来回冲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要竭尽全力,他们不能败! 这一仗败了,他们就得全都去死了,绝对不能够! 凭着这一股心气,也是敌军明晃晃的刀锋,她大喊着,彻底豁出去所有,抢先把刀锋劈在敌人的脖颈上,血喷了她一脸,她避都没避,睁着眼睛全程都没有闭上。 岳肇黄恒庆和沈云卿徐芳他们一直都惦记着沈星,他们大部分顾不上,但都派遣了最亲信近卫到沈星的身边,但渐渐他们发现,沈星挺起来了,原本沈云卿陈同鉴一直紧紧和她在一起的,但冲杀的过程中,沈星渐渐和她二姐二姐夫一样了,一点都不显弱势,三人就渐渐各自率人拉开距离,互为犄角。 沈星这会儿一点都不见弱势,她凭生一股胆气来,她在竭尽全力,这是两军对垒,她这是给她和裴玄素之间、他们全部人的未来在努力。 渐渐的,徐亨石云等二姐二姐夫和岳肇黄恒庆等派来的人,就渐渐不再以保护她为唯一要务了,他们成了一队人,带着临时拨到沈星身后的兵士在跟着大部队不断地冲锋。 岳肇黄恒庆要上位,裴玄素给他们的任务都是最艰巨之一的,他们必须撑住了,稳住了阵脚,才能接住裴玄素给他们的东西和机会! 所有人都在竭尽全力,热血和热汗挥洒间,多次的配合,沈星和徐亨石云他们很快就变得默契而熟悉起来了,她心想,难怪文官和武将之间总是不一样的,同袍之间的情谊总要更深厚牢固,因为这种同生共死的奋力血战之间,真的很不一样。 烽火使人蜕变,从这场豁出去一切的战斗出来,沈星整个人都添了很多不一样的东西。 她到最后,岳肇临时拨给她和沈云卿陈同鉴的兵士都自觉跟在他们身后了,成为了一个实际的百人队伍。 在所有人的共同努力之下,他们成功驰援了左翼,和郑平明部一起把左翼的阵脚给成功稳住了。 察觉到冲锋终于渐渐变得流程,圣山海的敌军被杀出他们的阵内,不得不退出去,接到己方所在方向重新整队的旗语一刻,沈星沈云卿等人迅速勒停马,以他们为首,后面快速重新列队。 沈星情绪奔涌,忍不住趁机往中军和战场其他方向望去,最开始,她是抱着要给两人、给他们全部人劈砍出一个未来的的信念去豁出去砍杀的。 想过很多人,二姐二姐夫,大姐,爹爹,徐芳岳肇他们很多人,但裴玄素的身影在她脑海不断闪过,想到最后,还是回到他的身上。 甚至她还想过前生,因为两辈子的她,差别实在太大了。 她最后还是想这辈子,她喊了这么久二哥的裴玄素,这歇斯底里要她忘记前生那个人,也对她做过了那种最亲密的事情,这个年轻不少性格也迥异死死拉着她的手、提出他的要求但死活要和她白首终老的男人。 沈星用力杀敌,鲜血溅在她脸上,她终于生理性反应不得不眨了眨眼睛的时候,她早已经摒弃了一切的杂念,只有一个念头。 她不想死,更不想他败,他在努力,她也在努力,她不知道她的力量能带来多少改变,但她会歇尽全力,盼能给彼此争取出一个未来。 最后暂时停下匆匆整队的时候,趁着这短暂空隙,沈星竭力回望,黑乎乎的战场,只见人头攒动厮杀震天,再远一点就望不见了,只有黑魆魆的玉岭轮廓是清晰的,无从分辨其他方位的战况 沈星喘着粗气想,她这边的左翼是刚刚稳住了,但也不知其他地方怎么样了? …… 裴玄素最后成功把太初宫大军的阵脚稳住了。 全军奋力厮杀,指挥至关重要。 裴玄素一连串急令下去之后,连气都缓,立即就下令重新检查传令的链子。 这种大型的战役,传令全靠旗兵和令兵,后者为辅,前者为主,一层层旗语下去,才能迅速将中军帅令流畅下达,令行禁止。 每一次冲锋厮杀,己方都非常第一时间去找敌军营部的各级旗兵的,斩杀了旗兵,敌军就弱了一半,除非极其厉害的将领,否则无法将队伍重新带起来的。 方才那一刹那的巨变,不知道损了多少旗兵,必须立即替补上。 裴玄素有条不紊,非常有序将所有最亟待解决的问题全部解决,令兵一理清,整个大军的脉络就通了一般,这个快速而直接有力的处置,昭示头顶主帅(很多人还不知道女帝出事)头脑的清醒果断,一下子让很多兵士立即就有了主心骨,心神稍稍一定,所在营部将领厉声大喝,提起心气重新厮杀了起来。 第664章 几个大乱的区域都得到有效的驰援,裴玄素迅速调整阵势,放弃邱谷方向,立即填补上方才被炸出来的几个大缺口。 全军全力奋起反抗,厮杀了将近半个时辰,终于见到了一些起色,裴玄素不断在微操,他立即下令窦世安部、许一鸣部、蔡显德部攻击门阀所在的位置。 亲军和京营之中,也是有门阀的中层将领的,十二亲军中指挥使和指挥佥事等一二三把手的位置早就被太.祖皇帝和神熙女帝把门阀的人撸干净了,尤其涉及宫禁防卫的。 卧榻之侧,不容旁人存在,这实属正常。 但城防的南北衙禁军、京畿巡防戍守的燕山前卫等等却是还有门阀的人出任中层将领的,京营也是。 毕竟全部剔除,门阀就激烈反应了,从前的朝局,不管太.祖皇帝还是神熙女帝采取的都是相对温和的慢削方式。 所以门阀还是有人的,并且此刻文仲寅曹任淳等门阀家主都已经亲自披甲了。 神熙女帝这边还好,因为门阀的战队,事发一开始,残余的门阀将领就被全部拿下了,后者自己也知道,不少人自己自行带着心腹脱身去圣山海了。 但明太子那边,因为门阀是他的人,就不会剔除了。 此时此刻,这些门阀所在的将营,突然成了裴玄素的重点攻击对象。 窦世安和大将许一鸣蔡显德一接令,立马就秒懂了裴玄素的令下之意,立马就竭尽全力,对门阀所在位置的罅隙发起了尖锥一样的猛烈冲锋。 门阀和明太子之间,前者肯定会有一些自保的心思的,明太子立即意识到裴玄素的意图,但门阀再怎么样,还是往后稍稍缩了一下。 就这么一下,给了窦世安三部一个极其重要的机会,呐喊厮杀震天,旌旗拚命摇动! 经过裴玄素一系列的精准指挥和迅速的收缩阵脚,厮杀了一个多时辰,太初宫一方终于险险和大溃的擦肩而过,成功稳住了。 裴玄素跨骑在战马的马背上,偌大的明黄王旗在他头顶迎风招展,他深呼一口气,视线一转,立即就下令:“左翼转前军,郑平明陈原部为先锋军,目标萍乡官道方向,立即发起突围冲锋!” 沈星没事,还成了一个先锋队长,裴玄素知道。 沈星就在郑平明部,但裴玄素也不能不如此下令,因为郑平明陈原部所在的左翼,是最好的突围前军。 ——方才长达一个多时辰的奋力指挥和厮杀,后放御医和军医和也没闲着,江元的暗卫、御前禁军指挥使白翎、他的心腹陈英顺、果毅营指挥使颜征同时遣了心腹急急过来给他禀告:神熙女帝伤势不妙,无法拔箭,陛下已经昏迷过去了。 另外江元那边的暗卫和亲自过来的韩勃,都低声说了李御医刚才焦急隐晦说的话,神熙女帝身体底子其实很糟糕的,必须尽快拔箭,不然……恐怕撑不了多久。 这样的伤势,神熙女帝这样的身体,裴玄素本也无心恋战。 毕竟,他的目标从来都不是此刻拿着临时指挥权和明太子决一死战。 稳住阵脚之后,左翼出现一个敌军较薄弱的位置,裴玄素立即就下令马上突围了! 神熙女帝必须尽快得到救治。 但郊外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避过两军对垒厮杀,都不是能够稳妥拔箭的治伤地点,神熙女帝现在这个状况,一丝险都不能再冒,如今唯有位于京畿中心的东都城是唯一一个稳妥的地方! 裴玄素各方密报都没停过,他已经知道太师张陵鉴获悉玉岭惊迅后匆匆出山,已经把东都的城防拿下来了。 这位算是真正的中立派,少数硕果仅存的开国文臣功勋,他是太祖皇帝和神熙女帝昔年南征北战开国之前的麾下第一谋臣。 裴玄素几乎没有丝毫迟疑,立即就决定突围直奔东都了。 将近二十万的兵马,一旦其中一方稳住阵脚要离开,若是其他情况还怕阵脚一乱形成大溃,但此刻太初宫一方转危为安,士气高昂到了巅峰,并且裴玄素下令不需隐瞒,让全军上下知晓他们是返回东都城。 东都是京师,象征意义不一样,并且城高池深,百万大军围攻几个月寻常都打不下来的。 非但没有消极意义,反而全军上下精神一震。 裴玄素的战机真的抓得非常好,全军的士气和军心都尽在指掌之中,二十万对二十万,圣山海要彻底围拢是很难的,唯一顾忌的只有撤离形成的致命大败,但裴玄素时机把握得恰恰好。 很快潮水般的大军般杀出重围,利用炸出来的大坑位置,稍稍阻拦,太初宫这边的大军隆隆往东都城急行军而去。 太初宫这边因为神熙女帝是帝王,全军还跑出了一个一往无前的正义气势,一点都没有乱了阵势,给敌人可趁之机。 明太子恨极了,厉喝:“该死的裴玄素——” 他立即下令,圣山海一方大军也如潮水般往东都城急追而去。 …… 这一场玉岭大战就仓促结束了。 一路狂奔,裴玄素脸色沉沉,率军护着神熙女帝的车驾,已经寻来了车驾,并且垫了厚厚多层的棉被,江元韩勃梁恩等人在车内竭力稳住神熙女帝的身体。 裴玄素看过神熙女帝,面如金纸,路上也已经转苍白,嘴唇也不见一点的血色,他心里也焦急得很,下令全速急行军! 第665章 御医必须保住女帝陛下的命,不然全部提头来见! 御医战战兢兢,但所有人都没有异议,蓦地看向一群汗流浃背的御医,后者只能爬到车上去了。 两天没有下雨,白天还有一些阳光,很多地方地面都干透了一层,大军行军扬起滚滚黄尘。 裴玄素跨马在神熙女帝的车驾前,薄唇抿得紧紧得,尘土飞扬,他眉目沉沉,神熙女帝绝对不能死。 女帝虽然重伤,玉岭北麓虽一场大战,但太初宫的势力并未有任何的损伤。神熙女帝可是已经登基十四年、昭告天下、天下臣民都承认并奉之为天子的正儿八经皇帝。 回到没有战役的地方,神熙女帝依然占据大义和上风。 就是不知道,听了明太子的撕心裂肺以及和蒋绍池临终前的谈话,神熙女帝思想间会有什么变化? 不过,有变化也没关系,裴玄素还有一张牌没有打出来,那就是九皇子。 嗯,神熙女帝或许会原谅明太子。 但她绝对不会愿意把自己毕生争取到的一切都奉还到太.祖皇帝的其他儿子手里的。 …… 秦国公、太师张陵鉴在大燕朝一个传奇般的人物,他的声望犹在沈星的祖父之上。 沈星祖父是武将第一,那张陵鉴就是文臣第一,并且以前不是这样区分的,由于首席军师和幕后多年指挥全军全局二十余年,张陵鉴地位凌驾于所有文臣武将之上,声望胜出其余人更多,文武都非常尊崇。 是一个真正的名宿,连神熙女帝都得给面子。 不过当初,他算是默认神熙女帝登基的。 张陵鉴自太祖朝开始,就是半隐退状态,没怎么参与党争剧斗的。最后太.祖皇帝驾崩,神熙女帝自长门宫而出,废少帝登基,他一声叹息,为的前事种种剧斗,最后直接上表称病,彻底归隐了。 张陵鉴是少数得到神熙女帝特许,彻底不出,连万寿节、新年这样的大朝谒都不会现身的人物。 他人不在朝野,但谁也不能说忘记了他,一出山,也是份量十足的。 这一次玉岭行宫的二龙争锋母子剧斗,连玉山行宫都彻底冲毁了,涉及太.祖遗旨,整个京畿内的将近四十万的禁军和京营大军都参与到这场白刃交锋之中。 直接整个京城都震动了。 张陵鉴当然收到消息,这等情况下,他稍一思索,立即出山,接手了整个东都的城防。 ——他现在赶去玉岭也没什么作用;实在是非常担心二龙剧斗的兵锋会最终冲向东都城内,那到时候可就生灵涂炭太糟糕了。 东都乃一朝京师,大燕第一大城池,城廓之大,人口稠密,城内城郊七十二坊有将近二百万的平民百姓。 张陵鉴太知道这种剧烈至极的权斗一旦涉及兵马,很容易失控的,领头者很多时候会因为种种原因顾不上平民百姓;就算有一方顾及,若对方不顾及,也只能被迫不顾及。 张陵鉴第一时间想到这个问题,他立即就出来了。 事实上,郊区很多百姓都慌了,城里有亲戚或者和战场比较接近的,都拖家带口慌忙往城里赶,高高的城池给他们很多的安全感,下意识就往这边来,混乱成一片。 其实不管神熙女帝还是明太子,都有留人固守东都的。不过除此之外,更多是真正的中立派,这里头开国功勋家庭出身也不少,两宫在部署的时候,他们都被留下来了。 张陵鉴和别人不一样,人退了,但声望和权威还在,他马上寻那些中立派的家中老人,如郑国公彭义、武城侯潘仁锡等等,不拘文臣还是武将,迅速把这些德高望重甚至位高权也不轻的老家伙收拢了,后者家中子弟,自然听从调遣。 张陵鉴出面,迅速就将留守东都城防的大部分禁军都收拢起来了,接手的东都城防,一边命哨马不断探玉岭战况,一边命人疏导城下百姓,能安排进来的进来,实在无处容身的就全部安排到他本人的庄子内。 张陵鉴声望赫赫,包吃包住,很多胡乱跟风来的百姓听从了他派遣家人的规劝,跟着往以张陵鉴为首的中立勋贵临时开放出来的别庄去了。 花了半个白日和大半个晚上的时间,终于疏导好了百姓人流,城下安静了下来。 在即将天明的时候,张陵鉴得讯两军迅速而动,正往东都方向急行军而来之际,他立即下令闭锁八门,不管是谁,都不可擅开! 神熙女帝和明太子留在东都的人,张陵鉴没动,都留在原位,各自守着他们职责的城门。但张陵鉴加派了人手,和他们一起固守,反正谁也不能擅自开门。 裴玄素率大军的骑兵急行军抵达东都的南城门安庆门之下之际,天色已经亮了,但今天天色不好,阴沉沉的。 风很大,呼呼的凉意,终于染上秋色,大军行军,漫天的黄尘。 但东都城门牢牢闭锁,完全没有开启的迹象。 裴玄素跨骑在战马之上,明黄王旗和神熙女帝的车驾紧随他之后,他倏地勒住缰绳,膘健的战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啪嗒两声前提重新落地, 烟尘滚滚,裴玄素仰首大喊:“张太师!在下少师、东提辖提督裴玄素!得陛下委任临时执掌金令,且快快开门——” 千军万马,穿过城下人口稠密的街巷和民居,也算急促但井然有序,并未冲破百姓房屋和门户,为首那个王旗下容貌昳丽又摄人的阉宦,一身铠甲猩红,威慑赫赫,被团团簇拥在首位,正仰头气沉丹田,扬声大喝,语调沉沉,城头上都听得非常清晰。 第666章 张陵鉴仔细看过,见裴玄素所率大军比较规矩,没有破坏民房和伤人,他立即命人用吊篮把他放下去了。 裴玄素立即翻身下马,客气拱了拱手,张陵鉴须发皆白,吊篮落地立即抱拳回礼。 张陵鉴客气道:“裴少师,请恕老夫不能将这十数万大军放进城,这东都城内百万黎庶,实在难堪兵锋马蹄踏虐啊!” 张陵鉴花白的眉头,紧紧蹙起,深呼长叹,但异常的坚持。 寇承嗣骑马护在车驾另一侧,焦急大骂,但裴玄素稳肃道:“张太师有所不知,陛下重伤在身,急需救治。” 方才不能扬声大喊,他等张陵鉴下来再说的。 张陵鉴心一沉,急忙紧随裴玄素脚步,撩起车帘,张陵鉴探头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连连叹气,面露沉重和急色。 他思忖片刻,对裴玄素道:“这就开启城门,但!你们只能带三千禁军入城,其余大军只能驻扎在城郊以东的,危水一带郊野。” 张陵鉴补充:“你们尽可放心,东宫最多也只能带三千禁军入内,并且不得械斗。他们的其余兵马驻扎会驻扎在西郊。” “你们也不得械斗。如何?” 张陵鉴心内连连叹气,明太子持太.祖遗旨,也不算谋逆。但现在母子之间已经兵戎相见了。这真的是一笔乱七八糟的糊涂账。但他最多只能控停到这样了,如果可以,张陵鉴更希望这件事情能朝堂解决,不要再动兵。 反正后续的事情也谁也说不好了。 现在这样,张陵鉴只能竭力控住东都城之内,神熙女帝重伤期间,城内不起兵戈,尽全力让局面勉强拉平下来。 反正一句话,进城可以,但双方必须稳,听他的安排,把战事和兵锋都留在城外。 不能再动兵了。 同意就马上开城门进去。 这正合裴玄素的意啊,阴沉沉的天光之下,猎猎的王旗,裴玄素垂了垂眼睑,抬起,他抱拳沉声:“有劳张太师了。” 张陵鉴长呼一口气,也回礼:“不劳,都辛苦了。” 他思及神熙女帝,面露复杂沉重之色,当下裴玄素立即下令大军掉头,并点了三千包含御前禁军、果毅营、宦营、羽林卫、金吾卫和寇承嗣南衙禁军的精锐军士。 张陵鉴一见大军掉头,他登上提篮,等大军离开城门范围百丈,他立即就下令开城门了。 寇承嗣抿唇,但裴玄素名额分配得十分公允,每卫五百,他也没什么能挑剔的。 思及神熙女帝伤势,他心急如焚,又思忖窦世安殷后渠更亲近裴玄素,他心念电转,已经侧头低声吩咐左右,留守东都城内寇氏府兵和南衙禁军还有些。 实际上,不禁寇氏府兵和南衙禁军,十二宦营、东西提辖司,乃至皇城禁军的果毅营金吾卫羽林卫等等都有军士留守东都,甚至明太子那边的左右骁卫等亲卫也是,毕竟皇宫还在东都之内嘛。 这一点,张陵鉴已经考虑过了,故才提出者三千之数。 两宫互相挟制,再有他盯着,应当能勉强维持一段时间的平静。 唉,就是不知道神熙女帝伤势最终会如何? 这段平静之后,神熙女帝若醒了,两宫关系和局势又将何去何从? 张陵鉴想想就头大如斗,但这些问题,深究到底都是开国遗留的问题导致了。当初提前结束南北大战,以接纳旧朝门阀多方势力为代价,换取海内减民少逾千万之数,太.祖皇帝和他反覆商量过的,张陵鉴至今依然不后悔提出肯定的意见。 他深深的呼了一口气,也顾不上再想其他了,太初宫大军一走,紧接着又一道隆隆地震的般的兵锋逼近。 明太子到了。 明太子当然已经得讯裴玄素护着神熙女帝已经进城了,对于追杀太初宫大军和进城,那自然是后者,神熙女帝不死,大局不变,神熙女帝一旦撑住了,最糟糕的局面,她立马就能传召天下兵马尽勤王。 明太子当然就立即进城。 张陵鉴同样放了吊篮下来,明太子朱红明黄的皇太子车驾垂帘一挑,明太子手持太祖遗旨——太祖遗旨一式五分,三份用于西线和彭州等五大卫所,一份用于京营,他手上最后留有一份。 明黄圣旨鲜艳夺目,并未因时光而变得黯淡,但实际上也就过去是十来年罢了。其上两条飞龙张牙舞爪冲天,反面雪白锦帛上是张陵鉴非常熟悉的字迹,铁画银钩,太.祖皇帝亲笔。 张陵鉴对太.祖皇帝异常熟悉,一眼就看出来,这太.祖遗旨是真的。 明太子左脸人皮已经重新贴上,除了这块之外,面上仍泛着一种亢奋的潮红,但神色凌厉冰冷至极,他一字一句:“奉太.祖皇帝之旨意,奉天靖道!把城门大开——” 眼前这个瘦削孱弱的威仪青年,半身猩红,面色潮红到不正常,下颚和头脸乃至伸出来的持旨右手,瘦骨嶙峋给张陵鉴一种一折就断的感觉。 对于明太子,张陵鉴感观真的极复杂,但此时此刻,他接过圣旨只是一看,就掷了回去,厉声:“可那是你的母皇!再是圣旨,也一样是忤逆不孝!!” 奉父命,可以;可母亦为帝皇,母呢? 母就能大不孝了吗?! 真掰开来说,这就是道理,这同样是大不孝! 张陵鉴不吃这一套,他把刚才和裴玄素说一番话再说了一遍,只是圣山海驻军之地是西郊,“点三千禁军,其余驻扎西郊,进城之内,不得械斗不得动兵。” 第667章 “这个问题,老夫希望在朝堂解决。” 张陵鉴掷地有声,一步不让,接受条件,大军退后,就开城门,否则就别进去。 明太子面色沉沉,最后同意了。 吊篮重新把张陵鉴拉上去,年逾八十的老人,一个昼夜折腾,也实在疲惫。 阴云盘旋,圣山海大军顿了一阵子,终于开始缓缓动了起来了。 张陵鉴低声吩咐:“等远一些,再开城门。” 他对明太子的态度,比裴玄素更加谨慎。裴玄素给张陵鉴的感觉更加信守承诺,而明太子给他感觉更容易出岔子。 看来接下来,他得更关注东宫动静一些。 能做的都做了,张陵鉴勉强把局面控平到这个状态,接下来,也不知会怎么样? 城门隆隆大开,站在城头俯瞰明太子的车驾率三千禁军进城,沿着通天大街直奔皇城方向。 张陵鉴深呼一口气,吩咐马上关闭城门,并且切切盯紧了分别由神熙女帝和明太子的人手分别在几边城门,绝对不能让其动作,他也快步下了城楼,在长子的搀扶下登车,快速往皇宫方向赶去。 …… 太初宫那边,进城的人中也包括的沈星沈云卿等人,并且没有占据禁军的名额。 沈云卿立即带着她和陈同鉴等驱马上前,两个女孩子,没有喉结,眉眼之间依稀几分故人熟悉的轮廓,张陵鉴知道徐家还剩几个孩子,一看就猜出来了。 老头长叹了口气,让沈云卿沈星也数十人也跟着进去了。 沓沓的马蹄声和车轮滚动声,所有人都一脸的焦色,裴玄素望见沈星了,但这等十万火急的关头,两人不但连话都顾不上说半句,甚至连眼神也没空多瞥一眼。 裴玄素手掌大局,心念如电,马蹄急促车轮辘辘,气氛极为紧张。 沈星跟着大将郑明平部,突围之后一直都是前军来着,所以裴玄素护着王驾很快赶上来,在城墙之下和张陵鉴那番对话,她站位靠前,也看见了全程。 一时之间,沈星紧张之余,也不禁感慨万千,因为真的不一样了。上辈子,由于明太子是名正言顺的继任帝皇,皇帝一而再再三仓促驾崩,最后上来一个小皇帝,张陵鉴出山护持幼主,他前生是裴玄素中后期最大的劲敌。 这辈子,两人关系完全不一样了,互相客气见礼,张陵鉴甚至客气称呼一声裴少师,完全没有鄙夷阉宦的感觉。 更可能的是,上辈子张陵鉴厌恶的不是阉人,而是把持朝野居心叵测的权宦。 这辈子,张陵鉴提前出山,和裴玄素之间客客气气的对话,简直前生不敢想像。 可真的就这么发生了。 沈云卿喊了声:“张爷爷。” 沈星跟在后面,她有些胆怯,因为前生,她也规规矩矩小声跟着二姐喊:“张爷爷。” 张陵鉴眉目柔和下来,他心里轻叹了口气,温和笑着,端详沈云卿,又细细看沈星,点头,道:“好孩子。” 多的也不废话了,黯淡的过去,多说无益;沈星也已经被赐婚裴玄素了,将来如何,祝愿也是废话。 就都不说了。 但张陵鉴这个慈眉善目的温和样子,两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好像变了另一个人,但其实没变。 沈星情绪翻涌,一时之间,她咬紧唇,捏紧的拳头,竭力控制情绪,努力向张陵鉴回以一笑。 满脸血污的年轻女孩,瘦瘦小小的,穿着一身不十分合身的黑甲胄,但紧紧捏着染血的剑柄,骑在马背上笑。 这个形象,真的很像第一次拿着兵刃去战斗的孩子,看得张陵鉴心里难受。很多事情,他都知道,但也只能知道,他出面去牵涉其中,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唉。 希望这些个孩子,事情完了,都还好好的。 张陵鉴摘下腰间一枚佩戴多年的玉饰,沈星跟着二姐二姐夫小声告别打马而过的时候,他塞进这孩子的手里,沈星有点诧异,张陵鉴笑了笑解释:“旧年,我与你祖父相识时,他赠了我一枚玉环,今天张爷爷想起,就把这个给你。” 玉赠平安,而恰好这就是一个白玉平安扣。 张陵鉴已经转身了,沈星握着那枚带着体温的平安扣,她明白了这枚玉扣的意思,低头看了一眼,又急忙抬头看张陵鉴石青色白发的背影,掌心的体温侵入皮肉,她不禁深吸一口气,莫名有些眼眶发热。 她紧紧捏住了这枚平安扣,一个小小的插曲很快就过去了,神熙女帝马车被禁军护持之下急促沓沓往皇城方向驰去,她急忙把平安扣小心收进怀里,一夹马腹,和一直等待她的沈云卿他们急忙跟上大部队,往皇宫方向而去。 …… 皇城已经戒严了,留戍东都皇城的禁军全部在岗,隐隐呈剑拔弩张之势。 裴玄素这边只比明太子快一刻钟左右进的城,他也知道明太子马上要进城了。 张陵鉴的意思他明白,他也没空去收拾东宫那边的禁军,这个暂时□□的局面正合他意,希望张陵鉴可不要让他失望。 希望神熙女帝也是。 窦世安飞马疾驰,先行通报,裴玄素等人护着御驾抵达皇城之际,宫门已经大开,梁恩和江元那边遣出的暗卫和窦世安先行一步,已经把整个太初宫都匆匆规整了一遍。 御驾马车直接疾驰到懿阳宫,车轮直接被卸下来了,裴玄素等人直接共同协力,把整个车厢抬上去,一直抬到御榻之前,再由御医指导把神熙女帝小心翼翼抬出来放在榻上,之后出去必要的人员,全部撤出,交给御医去紧张的拔箭和救治。 第668章 裴玄素一直在外殿等着,包括寇承嗣颜征等人,文臣如唐甄吴柏等先后赶到城门下,朝廷的文官武将,张陵鉴命人用吊篮一一都提上来了。 上午不到,几乎整个朝堂都已经回到东都了。 很多人都在太初宫大广场焦急等着。 包括明太子那边,剑拔弩张,但一直都在太初宫那边的消息。 一旦神熙女帝驾崩,明太子就能直接登基了;但假若神熙女帝没死,下旨痛斥明太子忤逆不孝犯上,废明太子皇太子之位,哪怕明太子手持太.祖遗旨,那也是一个超级麻烦的局面。 两宫离开甚久,但宫室维护一如昨日,朱红的隔扇宫墙,偌大的书案和一张张太师椅,明黄朱红的椅搭和床榻垂帷,唯独气氛沉甸甸的。 张陵鉴也已经抵达的了皇城了,两宫维持着一种异常紧张又平静的局面。 但最后,事态的发展,这极端的两样都没有发生。 神熙女帝非常之坚强,拔箭之后,没有在剧痛中去世。内殿的消息一送出来,整个外殿都大松了一口气。 裴玄素这才起身,低声吩咐窦世安陈英顺赵怀义等人几句,他转身出去,匆匆处理大局事宜了。 神熙女帝的旨意,他暂掌一切事宜,代帝皇行事。 寇承嗣瞥了他背影一眼,眉目阴沉,冷哼了一声,不过这个时候,他更多是紧张神熙女帝的安危,只要姑母醒来,就没这姓裴的什么事了。 裴玄素大步踏出门槛,红墙金瓦,高高俯瞰,猎猎风卷起他身后的染血的披风。 有太医来叮嘱擦洗换衣了,让大家尽可能保持赶紧整洁的状态,这对陛下的伤势有利。 裴玄素一把将染血的披风扯下,干净的玄黑披风披在他的肩膀上,他接过贾平的动作,伸手扣上系扣。 裴玄素察觉到寇承嗣目光,也大致猜到对方在想什么,但他冷冷挑唇,很好,不过神熙女帝能熬过拔箭,那么有些东西就该马上准备起来了。 他蓦地转身,快步而去。 …… 神熙女帝坚强挺过了拔箭,昏迷了一天之后,勉强清醒了一段时间。 这一天之内,她高烧反覆,昏昏沉沉,思绪却在过去种种旧事中翻转轮回。 年少的自己,策马奔驰,种种高昂快意的情绪,为理想而战,多么昂扬和意气风发。 她遇上楚荣珞,命运般的相遇,一个世家贵女,寇氏兵强马壮,而对方落魄宗室边陲而起,征服一方声名大噪。 两人互相欣赏,互相爱慕,他和她其实是强强联合。 之后南征北战,有胜利,又落败,又高歌凯进,又痛失同袍落败,最后他们联手打下了一个新朝,如当初所愿,把这个乱世改写结束。 后来,恩爱不在,夫妻反目成仇。 没了外在的敌人,竟生出了内部矛盾,不等她想出该如何去妥善解决寇氏的问题,那个男人已经处心积虑要把她和寇家连根拔起。 十数年的夫妻激斗,让神熙女帝忽视了很多东西,也迷失了很多东西。 在这个重伤高热的昏沉之间,种种画面如电闪过,她却忽然之间想起了很多尘封的记忆。 有师兄弟的,有父母的,有那个贱男人骗过她的,而她竟相信的。 很多很多。 最后是孩子们的。 儿子,女儿,画面一闪而逝,神熙女帝终于想起了明太子恨得痛彻心扉的那句“你还记得小时候和我说,要保护我一辈子吗?你还记得你答应过大哥,要护好我吗?”的出处了。 其实,她也一直没有真正忘记,只是那些记忆和情感太过久远,已经被一层层黏腻的其他的厚厚的东西给覆盖住了。 现在突然之间,这一层层本来一辈子都不会被铲去的东西,突然就被风吹去了个干净,过去一页页如书翻动了起来。 小时候小儿子,真的如蒋绍池所说,是个很柔软很贴心的好孩子,小小一团,偎依在她怀里,很小就会心疼母亲,给她吹吹呼呼。 连女儿都没有给过神熙女帝这种待遇,小时候的女儿,羞羞脸笑小弟弟,小儿子还不到一岁,他害羞窝进母亲怀里,满脸通红。 神熙女帝当时对贴心柔软的小儿子,真的疼的心都要化了,她很多次在大儿子女儿们吐槽不能这样惯着小四了,她会搂着这孩子笑道:“这有什么?”她亲小儿子一口,“爹和娘会保护笙儿一辈子的。” 后来,……大儿子去世了。 临终之前,那张铁青的面庞挣扎喃喃,她痛彻心扉,哭得不能自己,大儿子紧紧抓着她的手,满眼对床侧哭泣小弟的牵挂,反覆对她说:“娘,你答应我,护好小弟好不好!” 她一口答应了,大儿子问一次,她哭着应一次,直至长子没了声息,她紧紧抱着他的尸体和他临终前塞进她手里的小儿子的手,悲恸得不能自己,感觉天都塌下来了,她恨不得把那个冷血的男人撕成碎片。 可后来的后来,她因为次子背叛,性情大变,不知不觉忘记了自己曾经答应过的东西。 是什么时候开始,她觉得帝位和权柄更重要的? 神熙女帝想起师兄的质问,高烧昏迷中,嘴巴翕动,但谁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 神熙女帝伤势非常沉重,直到现在,御医也不敢说已经渡过危险。 第669章 但次日天刚濛濛亮的时候,神熙女帝子昏迷中清醒了过来了,并保持了不短的一段时间。 一清醒过来之后,她立即问了现今的局面。 天将明未明,半殿的灯烛的依然点燃,外殿风声噗噗,但内殿非常安静沉沉。 神熙女帝瘦削了很多,非常虚弱,那双一直清明的眼眸也变得浑浊了不少,但眼神依然锐利。 她一醒,整个大殿立即有了主心骨。 神熙女帝一开始并未惊动任何人,她醒来后,太初宫殿内立即由她牢牢把控。 江元被问话,颜征简从应寇承嗣先后被低调召见,神熙女帝很快对现今的局面了如指掌了。 张陵鉴就不说了。 此次此刻,哪怕没有寇承嗣的添盐加醋,很多裴玄素相关的威胁已经隐隐暴露出来了。 裴玄素真的相当了得,非常利索的指挥,先利用地形稳住的阵脚,之后当机立断攻击门阀空隙,然后毫不恋战突围而后。 不管是城里城外,战场战后,每一指挥判断都是如此的精准到位,强而有力到了极点,完成撑住了局面。 军中最讲究本事,此战过后,他手持金令,直接在京营大军内令行禁止了。裴玄素和张陵鉴协商之后,下令大军驻扎危水东郊一带,全军上下没有一点异议,各部大将立即领命,率部而去,并按照裴玄素的部署扎营布防去了。 最重要是彭州宴阳等五大卫所和西线军兵锋已经于今天陆续抵达了。 种种迹象表明,不但六门阀的西线军,这个姓裴的甚至不知何时往彭州等五大卫所伸了手。 这个关键时刻,裴玄素密令连续下去,他是通过门阀和楚元音往五大卫所伸手的,后者也罢,前者一动的话,影影倬倬就显现出来了。 现在两宫正处于僵持之中,不管是皇城、东都还是城外。 西线军和五所的兵马陆续抵达京畿,一分为二,一拨汇入西郊的圣山海阵营,另一拨汇入了东郊危水的太初宫驻地。 裴玄素这人胆子够大,他已经获悉神熙女帝伤势,并且连老刘都以军医之名进入太初宫的偏殿,只是昨日的治伤并没有用上军医罢了。 非常之时,非常行事,获悉了神熙女帝确切伤势之后,他很快就定下了行动,并且连续传信到西线军和五大卫所的急行军中。 所以,一些神熙女帝意料之外的将领,都率军汇入了太初宫的阵营了。 此刻,两宫城外的大军,巡防不断,按捺不懂,兵力呈五五态势,呈对峙的僵持之势待变。 神熙女帝这人异常聪明,她只是伤身体,并未伤到脑子,梅花内卫的密信如雪片般飞传而来,梁恩已经匆匆整理过,神熙女帝不过勉强撑起粗粗翻动一阵,心头登时一凛。 她几乎马上意识到,以杜阳卢氏为首的六个门阀,确实私下投了裴玄素,当初圣山海的诘攻并未子虚乌有。 裴玄素为什么收拢六门阀? 这显然是暗藏不臣,并且如今已经隐隐昭然若揭了! 神熙女帝捏着密报,动作停顿下来了,其实一番的情绪起伏过后,她也知道自己快死了。 这样的身体状况,这样的伤势,她头脑还隐隐的刺痛,以及浑身重伤后的剧痛高烧无力。 此时此刻,神熙女帝心里明白,她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了。 在自己快要死的情况下,种种情绪,种种回忆,她刚强一声,但最后想起师兄痛心疾首的质问,还有他去死的殇恸,以及种种儿子小时候的偎依和自己确实做错了的地方。 神熙女帝终于承认,自己愧对这个儿子。 他如果想做这个皇帝。 那就让他做吧。 她不求他原谅她曾经做错的事情,但如果做了皇帝后他能无憾,能得到一些慰藉,那就让他顺利做上好了。 神熙女帝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她终于懊悔,终于难过,终于松开了自己一直紧紧把持不知不觉视之为生命一般的帝位和皇权。 她已经决定传位明太子了。 而不是下旨痛斥他忤逆犯上不孝,废他的皇太子之位。 至于这个裴玄素。 神熙女帝眉目转阴沉,正当她慢慢躺回去明黄引枕之上,沉沉思忖解决裴玄素的步骤之时。 这个时候,不久前被她命下去的寇承嗣匆匆折返。 神熙女帝还未向外面透露自己清醒的消息,所有被召见的心腹文武一律低调小心翼翼,脚步声都听不见一星半点。 一直都静悄悄的。 唯独现在,急促的军靴落地甚至沓沓的脚步声。 殿内一惊,神熙女帝脸色不禁阴沉下来。 却原来是寇承嗣。 寇承嗣被叫进来后,满头大汗和急切,他甚至都来不及让神熙女帝屏退左右,“噗通”一声直接跪在虚弱的神熙女帝龙榻前,呈上一份东西,目眦尽裂:“姑母!您先前让我查的——” “那个小东西真的没死!明太子还给他改换了身份,他就是安陆王楚淳风!就在明太子身边,明太子精心抚育培养多年,他这是想把一切都传给他!” 寇承嗣也急啊,他隐隐察觉到了神熙女帝的情绪,心里急得不行。 神熙女帝若果真不追究明太子的叛逆不臣,把皇位传给对方!那他和整个寇氏还有活路吗? 而这个十万火急的关头,先前奉命追查已经有一些眉目的东西,终于有了突破性进展,他一看,几乎惊得跳起来,同时感觉幸好啊,他急急忙忙就来了。 第670章 神熙女帝一瞥见密报上的蝇头小字,寇承嗣甚至没来得及整理,她霍地坐起来,甚至忘记了身上的伤势,一阵剧痛,神熙女帝紧紧蹙眉栽回软枕上,御医李仲亨等人惊呼急忙向冲上来,被神熙女帝一手挥退了。 神熙女帝虚弱至极,但此刻不知哪里凭生出来的力气,劈手夺过寇承嗣呈上的密报,一目十行,她连脸色都变成铁青色了。 什么? 那个杂种没死?被她儿子救了,并且还培养成了继承人? 她儿子活不长了,那岂不是那个贱男人的儿子要继承她的一切?! 这怎么行?! …… 裴玄素已经把染血的甲胄换下了,并在御医的定规下抽时间匆匆从头到脚洗了一遍。 他里衣外穿上尽是金丝软甲,披上洗刷干净的玄黑宦营提督铠甲,披上深黑色描金的蟒纹披风。 他忙碌了一整天,终于缓下来了,正在偏殿斜倚在太师椅上拄额假寐。 但裴玄素没有真睡,他手里拿着一个淡蓝色鼻烟壶,正在低头轻嗅,眉目沉沉,有种不动声色的极致幽暗。 神熙女帝固然秘而不宣,但裴玄素今非昔比,他盯着颜征简从应寇承嗣等人的动静,很快就知悉了神熙女帝的清醒了。 他和老刘私下讨论过神熙女帝的伤势,老刘以军医身份,把过神熙女帝的脉和看过伤势,老刘很笃定说,神熙女帝这次大伤不会再好起来了。 但如果用重药并照料得宜的话,神熙女帝这人意志坚强,很可能可以持续昏迷长达几个月以上。 裴玄素终于等到了这个时机了! 他立马就传令下去,按原计划行事,不必打断。 这条线,裴玄素一直没有放开过的,他一直在部署,一直若即若离,适当放一点点消息。 这一次,他直接准备已久的消息全部送了出去。 裴玄素双管齐下,寇承嗣和梅花内卫他都递了消息,以防疏漏,也给神熙女帝一个确定消息的渠道。 结果就是,寇承嗣更快一步。 辛辣的烟味吸入鼻腔,直窜天灵盖,整个人一下子就精神万分。 裴玄素慢慢睁开一双凤目,他冷冷的,勾了勾唇角。 第127章 灯火通明的偌大内殿,顷刻被低气压笼罩,落针可闻,所有御医宫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神熙女帝躺平在明黄龙榻上的身躯已经坐起来,剧痛一刹袭穿她的全身,让她牙关咬得紧紧的,但神志却清醒到了极致。 神熙女帝“刷刷刷”翻完了手上那叠密报,倏地抬眼寇承嗣!这一刻她的眼神锐利至极,直刺寇承嗣的内心,寇承嗣没来由心里发虚,脊背不禁矮了半截,他小声说:“姑母,……” 神熙女帝扫了他两眼,淡淡道:“你先回去。” 寇承嗣欲言又止,不敢异议,最后恭声告退了,一步三回头从后殿门出去了。 神熙女帝淡淡吩咐:“把王德裕叫来。” 王德裕是梅花内卫的内统领一把手,梁恩不敢怠慢,忙匆匆去了。但王德裕收到消息只比寇承嗣慢了一步,底下人也禀遇上寇氏的人了,他得讯后大惊失色,正要匆匆赶往懿阳宫侯见。 王德裕被召见之后,也呈上了梅花内卫得到的准确消息。没多久,王德裕出去了。 偌大的懿阳宫内殿,落针可闻,天色渐渐亮了一些,但阴云盘旋,挥之不去,殿内蜡烛燃烧的滋滋声在这一刻都变得极之清晰。 神熙女帝胸背在剧烈起伏,她的喘气声也非常清晰,她已经坐了很久了,梁恩壮着胆子,轻轻上前小心搀扶女帝陛下,神熙女帝顺着搀扶慢慢栽倒在床榻上。 箭矢贯穿身体的剧痛无时无刻不在撕扯她的身体,她脱力躺倒在柔软的衾枕上,却紧紧咬着后槽牙。 这一刻,愤怒,锥心之痛,贯穿了她整个人和神魂,神熙女帝不禁面露痛楚之色:“你就这般地恨我吗?” 让她毕生恨穿地心的仇人之子来继承她的一切!! 神熙女帝多么恨曾经冠以她丈夫之名的男人啊,如果可以,她能一遍遍徒手撕碎他的身体,直至这个世界毁灭,她都不会感觉厌烦和疲倦。恨意达到了这个入骨入肉的巅峰程度。 但神熙女帝是一个极其刚强的女人,一刹那,她甚至推翻了原来传位明太子的想法。 只是转念想了一轮,她不传位给明太子,这个局势,又能传给谁? 想起寇承嗣那个焦急又能耐不足的种种样子,她闭上眼睛。 说来,裴玄素果真了得,临危受命,指挥得当还手腕过人,这么大半天的时间,就能将京营和禁军大军指挥得服服帖帖,令行禁止,另外张伯羁这些人上位她已经知道了。 裴玄素能力的卓绝,野心勃勃已经湛然显露,让神熙女帝惊怒忌惮之余,她此刻不禁想,若寇承嗣有这个能力,她根本就不用想这些了。 可惜,寇承嗣挑不起大梁的。 太平皇帝寇承嗣倒还成,这样的局势和强敌当前,寇承嗣没人撑着和支持的话,有可能走不了几个回合就完蛋了。 ……说到底,是她亏欠了这个儿子的。 神熙女帝睁开眼睛盯着高阔殿顶,她思来想起,最终泄气,心念兜兜转转,又维持了原来的决定,传位给明太子。这么些年,确实是她对不起小儿子。 第671章 但神熙女帝终究是没法甘心啊,她能对明太子让一步妥协,但接下来明太子之后的事情,她是绝对不可能甘心的! 那个小崽子,不知是如何蛊惑了她的儿子!对方想白白占了这个便宜,皇位江山收归囊中?简直做梦! 一瞬忆起这些年那些“牝鸡司晨”“还位楚氏”的丑恶嘴脸的朝臣,想起楚淳风若得到了这一切,这些人、黄泉下楚荣珞又该是如何的一个得意嘴脸,神熙女帝就算是死也是没法瞑目的! 她神色变得冷冽,眼神像淬了毒一般。 神熙心念微转,她几乎马上就想起裴玄素。 裴玄素这人,能力之卓绝,他的野心和显露出来的不臣,连她今时今日都不得不生出忌惮。 若神熙女帝没有大碍,她下一步就该着手处理裴玄素了。 已经迫在眉睫了。 可现在神熙女帝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种种后继无人的窘迫和恨如火烧如鲠在喉的事宜,她现在要安排的是她的身后事了。 在眼下这种情况下,裴玄素的出类拔萃和不臣野心,某种程度上就变得称心如意起来了。 她去了之后,她的儿子也活不长了,难道她的毕生奋斗和基业,就要交到那个贱男人的儿子手上吗?他配吗?!呸!!绝对不可能!! 她只恨现在鞭长莫及,否则她能马上下令给那个小崽子补上一刀。 神熙女帝神色狰狞了一瞬,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 ...... 神熙女帝这一次清醒长达三四个时辰,哪怕后续状态转差,她只吩咐李仲亨去熬了提神的药物来,强提一口气,很清醒地处理完一切事宜。 她拿定主意之后,立即召来了寇承嗣,命寇承嗣把她当初移驾玉山行宫不久时写下的那道赐死裴玄素的密旨给拿回来——就是她第一次察觉裴玄素洞悉帝皇心术而生出忌惮,吩咐的“朕若不豫,非常只是,或诸事平息之后,立即赐死裴玄素!一刻也不能等。”那道圣旨。 梁默笙和寇承嗣各持一道,梁默笙那道,神熙女帝已经让取回来销毁了,她吩咐江元陪同寇承嗣:“马上去。” 神熙女帝语气不容质询,寇承嗣惊愕想问什么,但江元用了巧劲,把他轻轻提出来了。 江元半陪同半监视,很快就把那道密旨从鄂国公府取回来了,神熙女帝看过是真迹之后,当着寇承嗣的面把它扔进火盘内。 神熙女帝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随意斜倚在引枕的龙榻上,两幅明黄飞龙垂帷低垂,她神情冷肃,高高在上俯瞰,即便是伤重难治,帝皇威仪依然赫赫,无一人敢造次。 寇承嗣跪在火盆前,明黄的圣旨被火焰吞噬跳动,他一脸急色,“姑母,您这是……这,这?”他指了指火盆,又缩回手,不解急忙抬头。 神熙女帝也没给他解释什么,她做事情,不需要对任何人解释。 寇承嗣和江元去鄂国公府的期间,懿阳宫内,神熙女帝先后把梁默笙、多名内阁阁臣和平章政事给召来,把该拟的圣旨都拟好了。 并且内府那边,先前收回的文仲寅和其余印鉴、冠服等物已经在翻出来准备当中了。 第一道是密旨,她勉强提笔,亲自拟好了之后,神熙女帝召来司礼监提督、内阁批红太监之首梁默笙,令他:“朕若驾崩,”她想起先前龙江之变那长达数月的昏迷,顿了顿,加了一句,“或不豫昏迷,长达三天以上,你就将这密旨颁下去。尊朕为太上皇,让皇太子登基。” 龙江之变那次,她挣扎好起来了。 但这次真的不一样,神熙女帝清晰感到生命力的流逝,有种强烈的强弩之末感觉,她心知到自己这次不会再好起来了。 □□熙女帝现在也该是太上皇,但神熙女帝从来没有承认过。两仪宫皇帝驾崩之下,满朝文武都顺利成章把这段忽略过去。她下旨抹去两仪宫起居史,两仪宫皇帝连年号都没来得及有,于是就被没过去了。 但这一次,是神熙女帝愿意的,她昏迷若超过三日,梁默笙就把传位密旨颁下,让他登基吧。 梁默笙泪流满面,惶惶,但强自稳住,御前不能流泪的,尤其皇帝重伤,他跪下,竭力忍住:“奴婢遵旨!” 他膝行上前,结果龙榻侧装着圣旨的长匣,神熙女帝淡淡道:“去罢。” 梁默笙依言无声告退而去。 神熙女帝淡淡吩咐:“江元,朕若不豫或驾崩,你即护着梁默笙,直到这道密旨颁下或交到皇太子手上。” 粱枋顶部暗处,有道劲瘦蓝色人影无声跳下,跪在龙榻前沉声应是。 神熙没有再发话,等了一会,江元无声重新回到粱枋之上。 第二道,则是将会昭告天下的明旨。 梁默笙离去了有一阵,寇承嗣也在江元的陪同下也赶回来了。 神熙女帝没有让梁恩和伺候的宫人重新回到了大殿,而是直接让江元和寇承嗣进来。 把圣旨扔进火盆之后,神熙女帝抬了抬下巴,江元原来要返回粱枋之上的,但女帝重伤动弹不变,这个身穿蓝色普通内宦衣着以便随时融入环境的暗卫首领便无声侍立在龙榻一侧听候使唤,得到指示,遂将龙榻床头金丝楠小几上另一卷明黄圣旨拿起给了寇承嗣。 寇承嗣急忙接过来,打开一看,这是一卷空白的圣旨,上面已经加盖了玉玺,还有三省官印以及用印的唐甄、陆唯民等三省官员本名小印。 第672章 唐甄、陆唯民,又比郑必臻、吴柏、房载舟等低了一级,但也是三省官员,也能通过正式的圣旨。 同时,后殿门也传来了很轻微但急促的脚步声,却是寇承嗣堂叔父寇勋智和谋臣郑源席,两人都是直接从禁军中被低调急召过来的,前者是神熙女帝的亲堂弟,后者则是多代都是寇氏谋臣,忠心耿耿可信赖,跟随寇承嗣死去的父亲寇勋很多年,一个谨慎,一个稳重识大局。 寇勋智郑源席进来之后,急忙跪安,又急切询问圣躬可安,神熙女帝淡淡抬了抬手,寇勋智寇承泽不禁面露悲切,急忙住嘴凝神,心知神熙女帝有重要事情要说。 神熙女帝告诉他们:“这张空白的圣旨,乃寇氏一族保命之用,届时视情况而书写,不可挪作他用。” 她淡淡道:“若到万不得已山穷水尽之际,便削爵为民,回陇西老家去吧。” 对于寇氏一族,神熙女帝也费了一些心绪去思忖,最终给了这张稍低一级的空白圣旨。 她不是没有考虑过寇承嗣会用这张圣旨去对付裴玄素,但这张圣旨和她亲笔所书的那张相比,力度差了一筹,落差间也算一个小破绽,毕竟和她即将让裴玄素摄政掌朝的事实细思是有矛盾的,这个就让裴玄素去应付处理吧。 她把寇氏带上前所未有的辉煌巅峰,但跌落也是彻底粉身碎骨的高处,最后处理身后事之际,她总不能不给寇氏留一条后路的。 这张空白圣旨,若真有万一,保住寇氏一族的性命是够的。 因为,即便她身后,明太子或就算是那个小崽子再怎么样去处理,下一朝她哪怕不是皇帝,至少也是皇后。 正如张陵鉴的挟胁,不能弑母,最起码明面不能。退回去假如玉岭大战明太子获得胜利,为了登基的合法性,他只能让神熙女帝幽禁“病逝”,废帝位,回到皇后的位置上。 因为他是她的儿子,这大燕还是以孝治天下的,继位还是需要礼法的。 所以这道圣旨,多的不行,但至少能让寇氏一族回老家去。 神熙女帝靠坐在朱红引枕上,明黄的帐帷和锦被上金绣万字纹在灯火和天光下流光溢彩,龙涎香馥郁,依旧威严而肃穆。 神熙女帝闭目说完,睁开眼睛,她淡淡道:“接下来,朕会下旨让裴玄素摄朝掌政,你辅之,寇氏除外的所以东西都将交给他,让他和皇太子抗衡。反正,朕决不允许笙儿身后,那个小崽子登基称帝!” 路上,江元得到神熙女帝的吩咐,已经把九皇子的事情简单告知过寇承嗣,寇承嗣知道怎么一回事。 寇承嗣闻言登时大急:“姑母!姑母!这裴玄素?!姑母,我自可为您分忧!侄儿可以……” 神熙女帝倏地看他一眼:“你不行!” “闭嘴。” 神熙女帝如今是强撑一口气,懒得和寇承嗣废话,寇承嗣说了一阵,郑源席心里叹了一口气,轻轻拉了寇承嗣的衣摆几下,寇承嗣见神熙女帝愠怒之色,极度不甘,但终于还是不得不闭上嘴。 神熙女帝是寇氏的天,再如何不甘,也只能这样了。 最后,神熙女帝让下去,寇勋德三人告退,他和郑源席扯了车寇承嗣,三人从后房门下去了。 神熙女帝疲伤不堪,抿唇阖目休息,梁恩带着宫人内侍回到殿内,许久,她终于缓过气来了,睁开眼睛,沉声吩咐:“替朕更衣,把外面所有的人都召进来。” ...... 懿阳宫东侧的一所偏殿,朱红宫墙隔扇,金色殿顶,不过御前禁军侍立在偏殿宫廊之下,体贴给留下足够的隐私距离。 偏殿内外,侍立的是高阶提辖司掌队和宦营掌军的朱郢李仲亨等人。 梁恩那边倒算照应得宜,张新送来都是上好的起居用品,但那些都不是裴玄素所喜欢的,鎏金鹤嘴小香鼎里面燃烧的是裴玄素极厌恶的龙涎香。 但这些都是不重要的。 这个陌生奢华的环境,神熙女帝的起居理政重地,他一直在安静等着。 裴玄素早已今非昔比,尤其是在禁军稀少集中都在两宫腹心的情况下,他消息非常灵通,裴玄素早就知道神熙女帝醒了,也知道神熙女帝先后召见了简从应颜征的心腹禁军指挥使,以及寇承嗣寇勋德,以及一众三省心腹高官。 他靠坐在石青色龙纹椅搭的太师椅上,闭目养神,无声等待的。 朱郢唐盛几个没他这么好的不动声色的功夫,人侍立着,心脏狂跳,紧张到了极点,不时转眼珠子往门口和窗外的宫廊瞄着。 这时候,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快走脚步声。 宫内不允许奔跑,只能快走,宦官特有的尖头硬底窄靴落地的脚步声比寻常的官将要更响一些,还有熟悉的步伐节奏,所以朱郢和唐盛几个一下就认出来了,这是韩勃的脚步声! 外面守门的侯伯升张鸿急忙把殿门推开,“咿呀”一声!韩勃一冲进来,他说:“哥!陛下传召。” “太初宫外面的所有朝臣和武将,能来的,全部。” 那当然也包括了如今暂执掌金令代天子行事的裴玄素的。 在场所有人都是有品阶的,他们也是。 冯维和贾平等人进出没那么方便,他们除了少部分人外面守殿以外,剩下的都在内殿替裴玄素处理密报。裴玄素人在宫内,才刚刚缓下来,他们还在里面处理碎纸砚台等物,闻言立即冲了出来。 第673章 韩勃呼吸很急促,冯维等人不方便,裴玄素这一天多做的事情都是他和赵怀义亲自出去传递的。 他们很清楚,到了最后揭盅的时刻了。 韩勃心脏咄咄狂跳,感觉快跳出胸腔了,饶是他,也紧张地出了一后脊热汗,里面的衣服已经被黏腻热汗湿透了。 裴玄素早就听见脚步声的时候张开眼睛,他迅速站起来,这一刻,眉目沉凝而锋锐,他深深吐纳,抬脚快步往外走。 出去之前,裴玄素顿了一下,他叮嘱一句:“赵青马上会召人,去看看星星回来没有。没有让她赶紧回来。稍候,让她不要跪太前。” 衣料和铠甲摩挲,在紧绷而安静的殿内都尤其清晰,裴玄素站在朱红的门槛后,话罢,立即抬脚出去。 韩勃:“妹妹已经回来了,不过她不方便过来这边,在后面。就是有些伤,不过是亲上。我这就去给她说一声。” 韩勃踩着风火轮般急忙掉头去了。 两边人一出偏殿门口分开,裴玄素率朱郢唐盛往前面的懿阳宫方向快步而去,冯维贾平等级不够,焦急留在原位。 裴玄素走了一段,就遇上了窦世安,窦世安的羽林卫就值守在太初大广场,一抬脚就上来了。 窦世安急忙快走两步跟上他,两人快步往懿阳宫方向走,低声讨论两句,闭嘴快速下了台阶,又重新登上懿阳宫的须弥座。 …… 外面的人很多。 事发到了今日,满朝文武不拘中高低阶的,都已经全部回到东都之内。 这等情况下,没人待在家里。 实在的品阶低和不敢凑上前的,都待在外朝的衙门里,但无人有心办公,都在张头等着外面的消息。 太初宫和圣山海的朝臣,则各自在两仪宫和太初宫。 没错,东宫距离太初宫有点太近了,明太子折返皇宫之后,直接带着他的三千禁军和亲信文武去了两仪宫。 ——昔日两仪宫皇帝仅存的心腹宫人闻讯,已经提前一步匆匆带着小公主和秦王世子往太初宫那边避去了。 至于太初宫这边从大到小的文臣武将,都在太初大广场两侧的偏殿内等着消息,有心急的,嘴角甚至已经长了一溜的燎泡。 大家都很焦急啊。 神熙女帝再度重伤,千万要撑住啊!但他们隐隐也有所觉,这次圣躬恐怕不妙了。 这样他们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焦急得简直不行,但凡有点身份的,都已经去寻顶阶的如掌令的裴少师、寇承嗣窦世安等人去探问过,但问不出什么来。 甚至连真正的中立派们都来了,甚至张陵鉴都命长子日夜在这边守着。 无他,神熙女帝的状态实在太关键了,不管是撑不住……驾崩,抑或清醒后下废太子的圣旨,对现今这个局面而言,都山崩一般的效果。 他们等了一天多的时间,终于等到了传召的消息!对于太初宫一党而言是大好消息,对于中立派而言则是紧张的消息。 当然,太初宫这边的文武臣将,这个喜悦的情绪维持了没多久,很快就变得紧绷起来了。 他们很快发现,神熙女帝只是清醒,她伤势显然并未有起色。 并且随着圣旨和皇帝口谕颁下,他们马上就意识到,皇帝陛下要好不起来了! 但他们还来不及紧张惶恐,很快就知道,神熙女帝已经为他们择了两个党魁,一个正,一个副。 偌大的皇宫之内,风呼啸刮过,凛风吹开的积云,天际隐隐泛出白亮,禁军林立甲胄染血痕迹,红墙金瓦的皇宫巍峨耸立,手掌天下生杀大权的天子威仪赫赫如昔。 太初宫大广场两侧偏殿的文臣武将焦急已久,一得神熙女帝传召口谕,几乎是急切地往太初大殿后面的懿阳宫而去,甚至连赶到引路的大小太监前面去了。 登上了九十九级的汉白玉天阶,站在宽阔的朱红隔扇墙和巨柱和水磨汉白玉的宫廊上,他们才匆匆整理衣饰冠帽,低头鱼贯而入。 不少像吴柏、唐甄、宋明运等等文武重臣,跪下已急切喊道:“陛下!陛下——” 神熙女帝一生要强,她已经换了一身整洁的明黄寝衣,头发也梳着整整齐齐的,脸色苍白如纸,很虚弱的状态依靠在朱红引枕上,但神志很清醒。 她不拘言笑,和平时一样的严肃模样,微微冲吴柏等人点了点头。 吴柏等人声音渐渐平息了,大家纷纷跪在龙榻之前。 跪在最前面的是一身宦营甲胄身披蟒纹黑披风的裴玄素,右边则是鄂国公寇承嗣。 偌大的懿阳宫之内,满满当当跪满了人,从龙榻前的大鼎位置,一路跪倒外殿,外殿殿门大敞,一直跪到外面的宫廊上。 人很多,但雅雀无声。 大家都意识到了什么,一阵短暂的骚动后,都在面露焦急在等待着。 神熙女帝抬了抬下巴,侍立在龙榻一侧的梁恩上前一步,宣读圣旨。 ——梁恩身侧的高案上,一共放了三卷明黄的圣旨。吴柏宋明运等人已经站起来了,站到圣旨一侧。三省内神熙女帝的心腹阁臣和平章政事都站起来了,一共九人,站成一排,方才这些圣旨是他们拟写,并直接在懿阳宫内走了三省程序的。 殿内殿外群臣将,嗅着殿内淡淡的血腥味和浓郁的辛涩药味,连馥郁的龙涎香息都压不下去,他们都紧张着,伏身聆听圣旨。 第674章 外殿和宫廊看不见内殿场景的,听到“有旨——”这一梁恩熟悉的尖细唱声,都全部安静了下来。 殿内殿外,落针可闻,梁恩宦官特有的尖细声音异常地清晰。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自古创业维艰,殊多不易之事,朕忆往昔,烽火连天,海内沸腾,全赖将士用命,与诸卿共克时困,方有今日之国基,一统四海之朝也。然天不假年,朕躬违和,恐将不豫,皇太子虽颇有才能,然体弱多病,不能长久,朕心甚忧。 再思国之大计,非但须有君王在朝,更要能臣辅弼。朕观国朝内外,人才济济,而少师裴玄素,德才兼备,能力卓绝,忠心耿耿,屡建奇功,实乃社稷之栋梁,国家之干城。 朕恐皇太子之后,继位之君无能矣,故特加封裴玄素,今后,代朕行辅弼监督之事,摄掌朝纲。 自即日起,裴玄素持首辅、平章政事金印,代持虎符,辅助皇太子及继任之君,凡军国之大事,皆须与裴卿共商决之。望裴卿不负朕望,恪尽职守,统帅群臣,辅弼帝王。 朕知此举非常小可,然为国为民,必得此行。朕深信,有裴卿在朝,必能安邦定国,辅皇太子及其后继君王,继往开来。布告天下,咸使听闻,钦此!” 梁恩声音的穿透力非常之前,一口气不歇读完,加上一句:“陛下口谕,此旨即日起行。若朕驾崩,若伤厥长达三日,宣告天下。” 梁恩唰一声阖上这份圣旨,递给身边的王新,立即宣读第二封。 第二封,是重重加封裴玄素的。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朕承天命,夙兴夜寐,以图国家之昌盛,百姓之安康。然岁月不居,圣躬违和,朕忧皇太子体羸多病,后继之君无能也,特敕少师裴玄素辅政掌朝之权。 为江山之固,群臣温安,君王无后顾之忧,即日起,加封裴玄素为太师、太保,兼武英殿内阁首辅、中书省平章政事之首,并授吏部尚书、中军都督府右都督之职,晋超品齐国公。代掌十三右虎符,摄政掌朝,辅弼帝王。 赐十色朱蟒过肩罗,赐宅,赐币,赐半幅銮驾,赐帑金,赐金钮玉印。 布告天下,咸使听闻,钦此! 国朝之中,已经有太师张陵鉴了,但并无条文只能加封一个,神熙女帝手腕异常强硬,开前人先河,当代同时加封两名太师。 裴玄素同时加封太师、太保,天下第一人。 前武英殿内阁首辅,门阀文氏家主文仲寅因为站队圣山海的原因,被神熙女帝撸下去了,目前首辅空悬;中书省的平章政事无定员,一般都是十来个,但第一次帝皇旨意分出首位赐金印。 吏部尚书,天下官员委任升降的核心职能衙门之首脑;中军都督府也是,左右前后中五军府,总理军务,各设左右都督,其中右更上,裴玄素占了一个。 军、政,神熙女帝都给予了最高的实权名职,不管面子里子都齐备。 齐国公原来是一品,现在加晋为超品。 然后,更重要的是! 王新自龙榻一侧的大案上,捧起了一个很大的楠木红丝绒托盘,上面有一十三枚右半的飞虎形兵符。 前面裴玄素给沈星解释的时候说过了,天下兵马分十三道兵符,出兵需要圣旨加完整的虎符。这十三道黑色纹路众多的玄铁飞虎形兵符,即太.祖皇帝亲自主持铸造,一剖为二,左半存兵部,右半乃帝皇亲掌的大燕虎符。 另外,王新身侧还有一个叫魏敏的太初宫副总管太监,也小心从大案上捧起另一个托盘,其上三摞名册,左边一摞石青封面十几本颇多,中间一摞只有两本是红绫封面的,右侧一摞则是只有一本薄薄的蓝色封面。三者前面还有七八块大小的铜制令牌和印鉴。 这三者很多不知道是什么,但也有秒懂的,这是神熙女帝暗地里的东西。 没错,这三者分别是,梅花内卫的详细人员名册;监察司女官的名册;最后一个,是神熙女帝身边的帝皇暗卫名册。 那些铜牌,神熙女帝一直手持的令牌的秘印。 神熙女帝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底!她将明暗的一切全部都交给裴玄素。 当然,除寇氏以外。 寇氏没法交,寇承嗣也不可能干,寇氏本身也是一个庞然大物。多年在神熙朝不断茁壮,神熙女帝将两者强行切割之后,寇氏大概能占太初宫的三分之一左右的势力,非常厉害的。 所以在神熙女帝计划中,裴玄素和寇承嗣都摄朝掌政,一正一副。 至于后续寇承嗣混成怎么样,空白圣旨她已经给了,她也没后眼再看了,不管也管不了了。 梁恩马上打开了第三道圣旨,正是加封寇承嗣,不过要简洁一些,因为寇氏本身就深值朝野。太傅、太保;武英殿内阁次辅、平章政事、右军右都督,另外还有种种加封赏赐,不过吏部尚书这些寇承嗣就不需要了,虎符梅花内卫也不给他。不过令他一并摄政掌朝。 除了寇氏之外,神熙女帝把一切军政明暗势力都转交给裴玄素。 在梁恩宣读第一道明黄圣旨伊始,读到他的名字,裴玄素绷紧的心一松,他知道稳了。 果然一切如他谋算。 但知道归知道,在这个明黄朱红满目皇威的偌大天子殿宇,在承前启后的这一刻,他筹谋多时,终于触及了他想要的东西,即将登上这个高高在上的殿堂代表的权位着这一刻。随着梁恩一字一句,清晰的宣读,他的心依然不可抑制地咄咄重跳起来,浑身血液往头上冲。 第675章 虽然他表面一点都看不出来,但内心的情绪,排山倒海,呼啸一般。 终于,梁恩把三道圣旨全部宣读完毕了。 该接旨了! 裴玄素面色一如既往沉稳,寇承嗣就有些强颜欢笑了,两人俯身跪拜:“臣,谨遵圣谕!” 接着抬起身,将双手举起来,裴玄素先接了两道明黄圣旨,严峻郑重的姿态,将那第一道丝绸飞龙的夺目色泽的圣旨接过来,然后递到身后,陈英顺韩勃急忙膝行上前,帮着捧过。 然后是第二道。 在然后,是十三块玄黑金纹飞虎的大燕兵符。 裴玄素举起手,连托盘一并接过。 陈英顺韩勃已经分别捧着圣旨,跪在裴玄素右侧身后的窦世安忙膝行上前,帮忙把托盘接过来。 最后,是那一托盘的不知名名册和同牌印鉴。 裴玄素瞥一眼,就知道是什么了。 跪在内殿右侧的赵青带着监察司一众女官,她一眼就把监察司名册认出来了,和严婕玉几人对视一眼,个个心情复杂,但赵青急忙看回神熙女帝。 可神熙女帝这会儿还没有空闲见她心爱的外孙女,等裴玄寇承嗣一一接旨和接过一切东西之后。 神熙女帝开口了,她声音比平时虚弱不少,但依然沉肃威稳极了,她让裴玄素和寇承嗣站起来,并招手让裴玄素站过来一些,就站在龙榻一侧,神熙女帝环视殿内殿内,沉声:“自即日起,裴卿将代朕行事,诸卿可以他为首!寇承嗣辅掌。” “好了,都退下罢。” 神熙女帝将所有人屏退,独留下裴玄素。 众臣将齐声领旨,之后鱼贯而出,退出了懿阳宫。后续怎么讨论,神熙女帝也不理了。 偌大的懿阳宫之内,一下子就清空了。 裴玄素跪在龙榻之前,恭谨沉肃的模样,神熙女帝冷冷瞥了他的发顶和侧脸一眼,这阉人野心不臣,不过现在她也不作理会了。 梁恩小心翼翼端来晾好的汤药,神熙女帝一饮而尽,她冷冷道:“安陆王楚淳风乃太.祖皇帝之九皇子,皇太子之后,你务必要阻止此人登基!” “过后,可在寇氏挑选年幼族子,登基继位。” 和裴玄素这人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已经没有必要了,神熙女帝单刀直入,把九皇子的事说了。 楚淳风年轻体健,人又颇有才敢贤名,裴玄素为了自己,也会和明太子剧斗,不会为楚淳风成功登基的。 神熙女帝也不说辅助寇承嗣之类的废话。 她简明扼要,若到了那一天,就从寇氏挑选皇嗣,反正绝对不能让皇位回到楚氏宗室! 神熙女帝恨毒了太.祖皇帝,她可以容忍明太子,那是因为他是自己问心有愧的亲生儿子,唯一可以例外的。 但所有的楚氏族人,全部都不可以! “听见了吗?” 裴玄素恭谨聆听,肃容:“臣领旨!” “出去吧。” 神熙女帝本来想说滚吧,但思及如今委以重任,她最终淡淡说了出去。 裴玄素心里明白的很,若非这个关头,神熙女帝下一步该设法杀他了,心存厌恶那是必然的。 城外很多东西,也是他故意露出来的。 当然,他也并未对神熙女帝有什么好感就是了。今日这个局面,裴玄素废了多少心思,才最终推波助澜成功的。 他垂下眼睑,恭敬告退,起身,倒退出内殿,起身出去了。 一步踏出懿阳宫的朱红殿门,风很大,呼呼吹动的他甲胄之下的里衣下摆,守门的小太监立即把他进殿前脱下的绣金黑披风捧归来了。 这些圣旨和虎符等物一下,效果立竿见影,连懿阳宫的小太监都恭敬了很多。 小太监慇勤抖开玄黑披风,大风猎猎,金线在天光中粼粼闪动,小太监轻手轻脚给颀长的他披上了黑披风,裴玄素随手接过领扣,把扣子扣上,转身快步而去。 他也没有动,回到偏殿之内,两个大托盘上的名册虎符和两道圣旨,冠服官印都已经全部送来了。 裴玄素随手给了赏赐,他伸手,垂眸,将那只疤痕斑驳的手放在其中一道明黄的圣旨上。 殿内的长明烛只点燃了一般,半昏半明间,他的掌心下丝滑的云锦和丝绸触感,裴玄素深呼吸一口气,按捺下胸臆间翻滚的心绪。 他心道,不急,还差一点,神熙女帝还坐着呢。 第128章 秋风呼呼掠过巍峨的宫城,阴天微凉,染上一丝黄色寂寥萧瑟。 雨水悄然褪却,偌大的汉白玉广场和红墙金瓦的罅隙都渐渐干透,崭露出平日的色泽。 裴玄素倒是按捺着不急,可神熙女帝精力不济,很多事宜,他并不主动,倒女帝下令,已经找他开始接手了。 譬如梅花内卫的王德裕,譬如十三道虎符对应的天下十三道兵府,属于神熙女帝明里暗里的多年发展出来的心腹亲信将领,等等。 甚至如今太初宫的一应重要政务和对外事宜,都已经由他和寇承嗣去接手或处理了。 宣旨当时,虽圣山海的朝臣勋贵都不在,但东宫肯定有细作在太初宫阵营中往那边通风报讯的,两仪宫很快就得悉了详细的消息了。 当天,两仪宫那边的朝臣呼啦啦往太初宫来,打头的正是司马南李如松等须发皆白的老资格开国功勋,吵着要给神熙女帝请安。 第676章 ——请安是假,神熙女帝既清醒,亲眼看一看她究竟伤到一个什么程度好心里有数才是真。 太初大殿下喧声一起,前面的羽林卫立即来请裴玄素出面去出来。 当然,寇承嗣也很快脸色沉沉过来了。 郑必臻、吴柏、房载舟和吴柏等等太初宫的武英殿内阁阁臣和三省的平章政事黄郎政事,一直都待在武英殿内阁、政事堂又或者外朝。 包括大理寺卿虞荣和刑部尚书石涛等等六部的主次要高官们,都全部待在衙门,这关头可没人敢回家。 闻讯先后飞速赶至,和李如松等人推搡当中。 还有羽林卫指挥使窦世安、金吾卫指挥使简从应、果毅营指挥使颜征等等;一直守在太初宫这边的同样是开国功勋的襄阳侯唐冲荣安侯李继谦等人,都先后冲出来。 明太子这人手段太过狠戾了,可以预料,假若圣山海彻底获胜,太初宫这边阵营的大大小小人物,不管和明太子有没有旧怨的,都绝对不会有好下场的。 抄家死人甚至族灭都不在话下。 神熙女帝圣旨一下,给他们名正言顺点了一个党魁,高举摄政掌朝的圣旨大旗,几乎是没有悬念,整个太初宫不管是三省六部还是五军都督府抑或其他,所有的从上到下,除了寇氏党羽以外,立即以裴玄素为中心,紧紧归附在他的身后,团结在一起,一下子有了主心骨。 正如此刻,裴玄素在莲花台基顶端站了一会儿,身后站了简从应和殷厚渠的父亲左军右都督殷继开等人,正在低声和他说东宫的人突然浩浩荡荡出现的详情。 底下己方文官居多,李如松等开国老功勋,普通羽林卫军士和小将忌惮又仇视,已经有人拔刀了,但又顾忌着没刺上去。推搡己方吃亏了,窦世安和暴脾气的颜征怒骂一声,立即带着七八个禁军将领从裴玄素身后冲下去了。 裴玄素在须弥台上看了一会儿,在带着一群人呼啦啦下去。 后续陆续有官将从外朝飞跑赶过来,要么加入推搡混战,要么簇拥在裴玄素的两边。 寇承嗣带着寇勋德及平章政事冯景垣工部尚书陈盼等人赶到的时候,看到的正是着一幕,寇氏的臣将也立马簇拥过来,但裴玄素站在中心的位置,寇承嗣只能站到一边,后者脸色不禁沉了沉。 ——自从圣旨下来后,寇承嗣脸色就没好看过。 裴玄素转了转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冷冷道:“好大的胆子,陛下并未宣召,谁敢擅闯?!” 微微尖细阴柔,华丽的声线,一声冷喝,在场的所有武将和配刀军士立即“唰唰唰”拔出兵刃,冷冷对着李如松等数十名圣山海臣将。 连寇承嗣那边的,慢了一拍,也神色凛冽抽出刀剑,对着李如松等人。 李如松和司马南不禁抬头望了一眼这个艳丽得过分的青年阉宦,对方神色冷冷,居高临下,被一众文臣武将所簇拥,玄黑描金披风上粼粼的金纹沉着他微见几分苍白阴柔的俊美面庞,高大颀长,眉目凌然,威势摄人,俨然是太初宫众臣将之首。 连寇承嗣这人都只能站到偏位上去了。 果真了不得啊。 但李如松和司马南南征北战到今日,却是一点不怕的,两人冷哼一声,把持刀对着他们的窦世安等青年将领以及襄阳侯唐冲荣等人一推,往前跨了一步,厉喝:“老子今天就非得见到皇帝不可,焉知不是你这阉狗趁机封锁消息,怠慢皇帝伤情?!” 裴玄素都被这些人的厚颜给气笑了,皇帝的伤,可是拜他们所赐啊,他们可是有一份功劳的啊! 裴玄素眉目一厉,正要下令再擅闯者格杀勿论,伤他一个两个给点颜色这两个老东西看看的时候,梁恩匆匆跑下来传神熙女帝口谕了。 “陛下有召,召履国公平章政事司马南、戚国公右军左都督兼武卫大将军李如松。” 梁恩冷冷道:“二位,且随咱家来罢。” 裴玄素瞥了一眼,冷冷哼了一声,但并未说什么,神熙女帝既决意传位明太子,她就不会真杀了司马南等人。 但要说神熙女帝会对这些人冰释前嫌,也绝对不可能。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是明太子,能勾起神熙女帝的愧悔之心。 思及此,裴玄素心里冷冷一声阴嗤。 果然,神熙女帝把司马南和李如松两个老东西召进去之后,女帝是见到了,面无血色,室内淡淡的血腥味和浓郁的辛涩药味。 但神熙女帝一个茶壶砸过来,“乒彭”一声,碎瓷飞溅,司马南的额头见了红,两人一身的热水茶叶,狼狈不堪。 神熙女帝虚弱但冷冷:“看到了吗?滚下去——” 司马南和李如松再横,在皇帝和昔日主母面前也横不起来,老脸紧紧板着,低头跪安,退了出去。 一出懿阳宫殿门,李如松和司马南立即对视一眼,神熙女帝状态,确实很差,但好像又没有想像中的那个差,不知道是不是装的? 两人都没说话,立即急匆匆回去了。 神熙女帝靠坐在殿内龙榻,这两人一出去,她立即捂住腹部紧紧皱眉,脱力靠在引枕上,冷汗霎时浸透了明黄寝衣。 她又愤又怒,更加剧痛,梁恩等人急忙冲上去,“陛下!陛下——” 一阵兵荒马乱。 …… 时间回溯到司马南和李如松来之前,刚刚得讯不久,东皇宫,两仪宫内。 第677章 随着神熙女帝的圣旨,和明面上没有痛斥和废太子。 剑拔弩张的局势其实是变得稍微缓和了一些的,因为神熙女帝显然沉默了,她自省了,她要传位给明太子的。 但是,她知道了九皇子。 所以神熙女帝迅速将太初宫势力一拢,除寇氏以外,全部交给她精挑细选出来的裴玄素,而太初宫文臣武将立即紧紧团结在后者身后,甚至比以前还要紧密。 因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切身的危机。 两宫对垒的局面没变,但有可能止兵戈。 如果神熙女帝很快驾崩,明太子顺利登基,那么理论上城外的大军就该退去,禁军也该重返东都了。 神熙女帝不追究玉山行宫的政变兵谏,这件事就可以当没发生过。 反正,现在的局面,不管将来如何变化,随着神熙女帝的清醒而没有下旨废太子,虽两宫对垒没变,但整个东都拉紧得快断弦般的氛围确实立时松了一些。 不少躲在衙门的小官员都松了一口气,又继续紧张观望。 只不过,明太子并没有多高兴。 第一个,楚淳风的身份终究被扒出来了让他不虞;再有极其重要的一个,这件事直接让裴玄素彻底上位了,登上的权力的巅峰接掌太初宫过半数的势力,真正结成了心腹大患。 裴玄素这个人,上去之后,手握重权,绝对的心腹巨患啊! 两者叠加,让明太子脸色顷刻阴沉如雨。 当然,他更阴沉的的还有神熙女帝没下废太子圣旨。 非常矛盾。 圣山海立场上,连明太子的自上往下,没有一个人希望这道废太子诏书出来的,因为那是最糟糕的局面。 可明太子作为当事人,他和别的亲信心腹直接大松一口气不一样,因为神熙女帝不废太子,密旨传位给他,那就意味着神熙女帝后悔自己当初所为,原谅他,补偿他。 偏偏就是这轻飘飘的后悔、原谅、补偿,让明太子简直难受到极点! 他恨不得把所见的一切连同自己都撕成碎片的那么憋屈和难受!! 谁要她的原谅后悔和补偿!!狗屁,去他全家的!都去死—— 他要抢,要夺,要撕破一切登上帝位,而不是这个所为的后悔原谅!! 他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们任何一个!! 消息传回的时候,明太子与诸心腹亲信共坐一堂,秦岑司马南李如松等人面露松色,说着说着,已经在低声讨论,该如何三请三让了——皇太子是名正言顺的帝位继承人,但要么皇帝旨意继位,要么三请三让,总不能直不楞登自己上去,要走个流程。 待神熙女帝的三道圣旨昭告天下之后,裴玄素有摄政掌朝之名,新出炉的满朝最大最贵权臣,理论上该他率领群臣来请的。 但对方肯定不会。 肯定会推三阻四拖延的。 所以还是得尽快登基,如果真到了那份上,他们该怎么做呢? 当然,神熙女帝现在还没死呢,秦岑他们也想着明太子可能多少会心情复杂,毕竟是母子俩,就没多说这个,只商量着必须看看神熙女帝的状况,请示明太子之后,领命匆匆往太初宫请见去了。 但明太子其实并没有丝毫的心情复杂。 他反而是恶心、憋屈,难受,偏偏又只能接着!现在这局面他是绝对不可能冲出去问为什么不废他的?! 明太子旋风般冲回内殿,脸色登时就变了,他有些肺衰,呼吸又急又重,脸色因为狂暴的情绪变得铁青,他狠狠地一脚踹在金柱一侧的高几上,花盆和高几“匡当”重重倒下,摔了个稀碎,又疯一样扑过去,把所有见到的东西全部都砸碎。 可能旁人真的无法体会到这种火烧火燎般的癫狂情绪,真的快难受死他了—— 内殿乒乓哗啦,明太子的厉喊,楚淳风送了司马南等人,立即掉头折返的,他走到一半听到声音,急得跑起来了,冲进内殿,“哥,哥!四哥——” 楚淳风急忙从后面抱着明太子,紧紧箍着他,这时候明太子力大惊人,连他都被拖着走。楚淳风也不敢强用力,跟着被拖了一阵子,才慢慢拽着明太子,把他硬按在罗汉榻上。 楚淳风急切半跪下,依然不敢松开,看见明太子这样他快难受死了,但楚淳风很了解他明太子,他知道现在说别的都没用有的,看着明太子铁青又涨红脸色骇人的一张脸,他急得不行,劝说:“四哥,四哥,您别生气!别生气!等登上帝位就好,就好了。” “等登上了帝位,把太初宫的残留势力解决了,到时候还不是您说了算?” “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你想怎么改怎么写都行。” 历史总是胜利者书写的,到时候想怎么写,就一句话的事。 别的不说,前两仪宫皇帝,不直接被神熙女帝抹了起居注吗? 他们当代人还知道,往后,谁还知道有个两仪宫皇帝,不就是谋逆罪王吗?神熙女帝还宏量宽恕了几个孩子呢。 这话说得很对。 明太子紧绷的身体终于停顿下来了,内殿长明烛点得不多,半昏半明的,他深呼吸,哑声:“你说得对。” 他其实有些脱力了,靠在罗汉榻上缓了一阵,才坐直一点。 楚淳风情急之下,箍着他直接跪在碎瓷上面的,明太子瞥一眼,直接伸手把弟弟拉起来了,“起来,去上点药。” 第678章 楚淳风膝盖被扎破了一点,里绸裤见血,但他不在意,“我等会去。” 他拉过引枕,小心扶着明太子让其依靠在上面歇着。楚淳风和刚才惊慌失措的虞清郑安对视一眼,三人都松了口气,楚淳风低声吩咐:“去端午膳来。早膳四哥没怎么吃,要克化的,还要壶温牛乳。” 虞清和郑安一个叫人轻手轻脚收拾,一个飞跑出去了,很快把午膳端进来。 明太子并不在意吃的,他毕生的心神和精力都在复仇和讨回公道上面,吃食并不挑剔,他身体不好,吃得也清淡简单,也就三四碟子的蒸煮菜肴,和一小碗米饭,用食盒温着,楚淳风先给他到了半盏温牛乳,暖和一下胃,开开胃口,不然等下又吃不下什么。 明太子食量越来越少,身体越来越差,楚淳风心里其实焦急的。 他已经快没了妻子,他无论如何,都想四哥能能够再活长一些,好好活着。 楚淳风种种心念别人不知,他倒了半盏温热牛乳,也就两口的量,递给明太子。 明太子低头看了眼,一饮而尽了。 明太子心思并不在这上面,情绪宣泄过来,他倚在朱红引枕上,开始思虑正事了。 他脸色沉沉,确实没错,还是先登基再说! 明太子大致神熙女帝伤势,他心知,神熙女帝大约是撑不了多少时候的了。 那么,他接下来要做的事,先顺利登基。 裴玄素和太初宫势力,登基后,定下名分大义,总有大把的法子收拾的。 …… 明太子能想到的,裴玄素当然也能。 神熙女帝清醒了三四个时辰之后,之后陆续在这两天内醒过几次。 第二天下午,她开始昏沉,之醒了大概一刻钟最后,被震伤的胸背疼痛加剧,到底压不下了,突然喷出一口血,染红了明黄色的帐帷和锦被,直接栽倒,重度昏迷过去了。 神熙女帝昏迷不醒之后,整个御医太医队伍就落入了裴玄素和寇承嗣之后,第一次救治无果,李仲亨等御医直接吓得跪倒在地上,裴玄素和寇承嗣立即一直等候在外偏殿角房的老刘等军医以及寇家医士都匆匆召进来了。 同时,裴玄素下令加强巡守,太初宫内外戒严,十二宦营和窦世安的羽林卫直接进了懿阳宫内外腹心,寇承嗣也不甘示弱,早早挑出来的南衙禁军也进驻了。 也算泾渭分明。 偌大的懿阳宫内外殿,长明烛火全部点燃,内外明亮一片,老刘带着一群宦医御医和寇氏医士忙碌了一番,他医术高超,很快就占据了主导的位置,一直到了申氏,终于将神熙女帝的状态勉强重新稳定下来。 大家都一后脊的汗,有累的紧张的,也有怕的,李御医等一旦治死了神熙女帝,他们全部怕都保不住小命的。 老刘和他们不一样,老刘已经换上了御医服饰了,看起来一点都不扎眼,他快步走到槛窗前裴玄素的身边,禀道:“督主,和先前判断的一样。” “陛下情况很不好。但属下有个秘方,服下去封闭七窍,但能保住一口气。” 老刘声音压得极低:“陛下大概能保持昏迷长达三月以上,但如活死人,再也不会醒来了。” 老刘提高声音:“陛下情况很危殆,如用重药,或能坚持下去,但后续唯恐都会昏迷不醒了。请督主定夺。” 裴玄素缓缓踱步,行至龙榻前,寇承嗣也在另一边听寇氏医士禀告,其他人都束手无策,刚才老刘已经把最后一句话和他们都讨论过了。 裴玄素站在龙榻前,连梁恩都不得不让开了,神熙女帝昏迷垂死,整个太初宫的宫人太监霎时就没了着落。 在已经明确得到圣旨代掌朝政和一切事宜的裴太师和寇太保面前,他们都已经沉默和退让了。 裴玄素精心挑选的太监和宫人,甚至已经大量进去懿阳宫内当差了。寇承嗣也是。 权势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直接。 裴玄素踏上脚踏,站在龙床前,居高临下冷眼审视深陷衾枕的神熙女帝,后者脸色惨白没有一点血色,双目紧紧闭阖。 原来,她很瘦,颧骨凸显,眼角有皱纹,法令纹不浅,白发也不少,原来是个瘦削中老年妇人的样子。 可惜,他义父就这么轻而易举被赐死了。 整个东西提辖司和宦营也因为她一念之间,如履薄冰,可生可死。 不过,这个女人终究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了。 裴玄素心里冷冷哼了一声,转身,出了外殿。 寇承嗣后脚也来到龙床前,他看神熙女帝,又冷冷暼裴玄素侧面,后者转身出去,他暗哼一声,也跟着出去了。 裴玄素在偌大外殿慢慢踱步往外走,等寇承嗣走到他身边,挥退了所有的宫人太监,他站定,寇承嗣也站住了。 裴玄素眺望朱红门槛之外,慢慢转动了几下玉扳指,他没看寇承嗣,但他知道对方在听。 “陛下需坚强一些啊。”裴玄素淡淡地道。 他怎么可能让明太子登基呢? 他绝对不可能让明太子登基的! 什么三请三让,说早了,只要神熙女帝不死,再名正言顺的皇太子都不可能登基。 裴玄素道:“我拟用重药,寇兄以为如何?” 寇承嗣沉默了一下,他听明白了所谓重要是什么意思,就是所有生机用来掉一口气,做个活死人。 第679章 寇承嗣思及神熙女帝,有一瞬面色胀红,呼呼的秋风自大敞的殿门灌进来,他僵立沉默片刻,垂了垂眼睑:“那就按裴兄说的做,我也同意。” 寇承嗣大约有几分坐立不安,待不下去,他说完顿了一下,快步走了。 裴玄素不禁勾唇,毫无笑意,冷哼一声。 神熙女帝对他不说,但对寇家,对寇承嗣这个侄儿可没话说的。 寇承嗣这块不大如意的塘泥,神熙女帝多年来也一再教导,苦心想将他糊上墙。 如果裴玄素猜测无误,神熙女帝大约也给寇承嗣和寇氏留了些保命底牌的。 不过,寇承嗣能力不怎么样,但心够大,他大约觉得姑母亏待了他,满心不忿呢。 裴玄素冷笑一声,心里就一个字,该! 但也不妨碍他不屑寇承嗣这个人。 寇承嗣大约也觉有些待不下去,暂时走了,裴玄素直接转身,把老刘喊过来,他肃容,一本正经吩咐:“陛下性命为要,当然要用尽一切办法!” “用重药。” “是!” 该知道的知道,不该知道也不知道,老刘心领神会,应了一声,快速掉头,开药方亲自熬药去了。 …… 风很大,太初宫三大主宫的须弥台基太高,呼啸风声特别大,有俯瞰一切的恢宏气势。 裴玄素也没留在懿阳宫殿内,他一步踏出朱红门槛,风猎猎扬起他的鬓边碎发和甲胄下的衣摆,玄黑绣金的披风猎猎而飞。 神熙女帝终于进入他最理想的状态了,会昏迷长达至少数个月。 而寇承嗣,他并不怎么放在眼内。 多久了? 简直度日如年啊! 裴玄素接了圣旨之后也凝神屏息了两天,在今日此事才算终于砸实尘埃落定了。 他在太初殿懿阳宫进出自如,手里握着太初宫大半的势力,他既然拿了,他就百分百能握住。 太长太长的时间了,漫长得那些血海深仇一直在啃噬他的心,已经血肉模糊变得钝钝锥骨痛楚了。 他终于登上了国朝权力巅峰的舞台了。 今时今日,裴玄素就算和明太子抗衡也不逊半分,甚至还要占据一些上风了。 所以寇承嗣情绪复杂,他平静沉着的表面下,亦是血脉贲张心潮澎湃。 呼呼的秋风刮过,太阳露头了,粼粼金光折射刺目但痛快! 裴玄素深吸一口气,他霍地转身,快步沿着长长的宫廊往回走 他的目的地是他暂居的偏殿。 那里已经鸟枪换炮了,都是他的人,并且沈星就在那! 他突然很想很想见到沈星,想和她一起分享此刻滂湃的情绪。 …… 裴玄素快步往回走,当然,他的脑子也没有闲下来。 距离神熙女帝伤重第一次清醒,已经过去了两天半。 裴玄素这人非常聪敏,他猜测,神熙女帝会不会给明太子留了继位密旨呢? 虽然神熙女帝一时半会醒不来,但这份圣旨若存在,他必须拿到手。 不过梁恩倒也忠心,专心带着人照顾神熙女帝,其他的都说不知道。 但裴玄素心念转了一圈,立马就想到了梁默笙。 他低声吩咐陈英顺和梁彻启用多个人,“盯紧梁默笙,看他最近有什么动静。这个人,很可能已经骑墙了,务必小心在意。” “他手里可能会有传位密旨。” 陈英顺梁彻韩勃等人急急跟着裴玄素身后,闻言心中一紧,陈英顺梁彻是老人,立即秒懂,斟酌着应声,匆匆掉头离去了。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抵达偏殿殿门外,裴玄素站定,陈英顺梁彻两人领命。 沈星闻声匆匆从殿内跑出来,她忍不住说:“我二姐夫手里应该有能用上的人。” 陈同鉴暴露梅花内卫身份之前,另一职,司礼监秉笔,梁默笙的左右手。他在宫中长大的,经营不浅,曾经和沈星说过,他宫里还有些人手,要是有需要用就告诉他。 裴玄素立即瞥了她一眼,沈星身上脸上有些细细碎碎的伤口,但父女重逢,他这边又顺利,她终于露出几分喜悦轻松之色。 裴玄素点点头,侧头吩咐韩勃一声,让他立即传讯冯维,让现在在宫外的冯维马上去找沈云卿陈同鉴夫妻。 沈星听他疾声吩咐,她就退回去了。 等他说完再进来。 但裴玄素说得很快,她刚进来入了内殿,往洗手的脸盘架铜盆兑了热水好让他洗个手脸,他就“匡当”一声推门进来了。 裴玄素这门推得又重又急,并且霍地反手将殿门给掩上了。 他情绪汹涌滂湃,欲念来得又重又快,历经无数惊涛骇浪,终于一脚重重踏在前方的泥地上。 那种压抑已久,压力太大,渴望希冀太多太重,一朝得偿所愿。 兼且,他和沈星直至今时今日,才终于敢说有了可以期盼的未来了! 在外不能表露,但情绪汹涌,实在来得太急,他急欲宣泄,很想用一些狂肆的动作,却将他心中的情感稍稍宣泄平息。 如今这个偏殿,里外都是裴玄素的人了;他阉人的身份,也已经经过前事盖棺定论;并且这个偏殿,他已经命人和亲自检查过,没有暗道之类的东西。正在他掌控之内。 裴玄素推门骤一眼,半下午的斜阳照在厚厚的窗纱上,室外明亮,室内昏暗,宫里的东西都很大,超大的朱红门槛,朱红隔扇窗和金柱。 第680章 沈星正弯腰给他兑水洗手洗脸,蹲下把暖壶放下来,露出一截白皙的颈脖,如天鹅颈一样,纤细而美丽,映着窗纱滤进的金色斜阳,柔美而动魄惊心。 柔软他的心,美入他的魂,他始终没有忘记今生今世第一眼那个纤细年少的女孩。 她从一开始,就撼动他的神魂。 只是当时他太过悲恸,以至于自己都没有顾及注意罢了。 沈星听见门响,她连忙放下暖壶,站起身转身。 她刚喊了一声,那个人就冲她快步走来。 她也下意识往他飞奔而去。 两人忙得不可开交,好像很多天都没有私下交谈过,变化太大太大的,但偏偏两人没有一点的生疏。 在人后见到彼此的一刻,下意识就冲对方飞奔而来。 裴玄素呼吸很粗很重,他很激动的,确实,他今天应该情绪滂湃。 他甚至在亲上她的脸颊一刻,就扯下了她的下衣,很快重重地闯了进来。 第129章 朱红色的楹窗,浓赤热烈,斜阳自厚厚的窗纱滤进来,大片大片金色投在内殿隔扇墙至中央的大红团花地毯上,摆设无一不精致奢华,无声吐露着皇家威仪和奢贵。 两人藏在床架子侧的脸盘格子后面,赭色的雕花木板和垂下的床帐遮挡住了他们,两人在激烈地亲吻着,紧紧拥抱在一切,互相摸索彼此。 两人的情绪都很激动。 实际上,这段时间里里外外没有一个人不被那种紧张到了极点的氛围所夹裹着。 沈星也没停下来过,她进城后神熙女帝成功拔箭之后,匆匆擦洗给自己搽药包扎了伤口之后,她就和二姐他们急忙赶去见她的爹。 两年多的时间,太过动魄惊心,好像过了很多很多年。父女终于重逢,骤见那一刻,两人飞奔跑向对方,沈星好像又变成了小时候的那个女娃娃,在父亲的怀里又哭又笑停不下来。之后,她和二姐二姐夫一起,匆匆把父亲先安置下来。 之后就是和城外的联络,先和岳肇黄恒庆他们,除了明面上的正事之外,还有一件私事,那就是蒋伯伯。 由于疫病衍生的原因,一场战役停下来后,不管局势如何,双方都会低调遣人出去收拾战场的。蒋伯伯不必担心没人收殓,但蒋伯伯去世后,神熙女帝又重伤不起,他们担心有些东西会变得微妙。 沈星一家昔年受蒋绍池暗中关照良多,她黯然难过,担心蒋伯伯受委屈,现在蒋无涯没法出面,她叮嘱岳肇他们要多留意,有什么就飞鸽传书告知她。 之后急忙快马回了皇城,她没法进去太初宫,就掉头往赵青那边报到去了。他那边紧绷沉沉前景未知,她也急切紧张得很,尽自己一切的努力,去设法打探消息。 赵青这边得到的消息是有一些的,她不管他知情了没有,都急忙往他那边送去。 两个人都竭尽了他们的全力。 这会儿,终于有了见面的罅隙,情绪就像奔腾的大海,呼啸而出。 大片大片的朱红楹柱隔扇和地毯,斜阳是淡金色的,室内没有点灯,一半明亮,一半昏暗,他们躲在床帐和脸盆架子后面,就激烈//亲//吻着,缠//绵着,衣裳凌乱,拥抱在一起。 沈星蹙眉,用力搂着他,但她睁开眼睛,一瞬不瞬看着他的下颌和熟悉的面庞,他感受到她的目光,下一瞬就缠吻上来,让她感受到了他的口腔唇齿和大力。 能明显感觉到,裴玄素很激动,但他却不会让她感受到疼痛。 从他紧扣缠//绵用力却始终有一种收敛的禁箍动作里,她能清晰感受到他那种刻骨的爱意。 她蹙眉感受他狂风暴雨一般的动作,如同花枝上剧烈颤颠的栀子花,沈星仰头看着他,看他的下颚,看他隐忍又极乐的近乎狰狞一般的激动表情。 她终于紧紧搂着他,将脸贴上他修了云纹的白绸中衣的锁骨位置,感受他熟悉而炽热的体温,听着耳边“彭彭彭”极度有力的心跳声。 他真的做到了。 前天早上,神熙女帝突然宣召太初宫外的所有文臣武将,她和危娟等女官跟着赵青匆匆赶往懿阳宫去,她跟着赵青等人,就跪在偌大内殿左侧的后方。 厚厚华贵的大红猩猩地毯吸附绝大部分的脚步声,当时整个内殿鸦雀无声,大家都跪着,只听见梁恩尖利高亢的声音一句接着一句,文字带来的信息震撼隆隆轰着所有人的脑海。 沈星心弦震颤,又大喜过望,这个消息实在太过重要,她整个人都处于一种近乎晕眩的状态,一直到宣读到第三道圣旨的时候,她才渐渐缓过来。 ——她不在意荣华富贵,但她在意他的夙愿,和他们所有人的生死。 那种心脏四肢百骸都为之战栗的感觉终于渐渐平息之后,她偷偷抬头看前面,辉煌的明黄,女帝肃容斜靠龙榻,梁恩手持圣旨尖声,而一下子闯入她视野中心的,还是她的心上人,那个一身玄黑宦营铠甲着尖头官靴的他。 他头发梳着一丝不苟,银簪紧紧束发,艳丽俊美而摄人沉肃,伏跪最上首的鎏金大铜鼎一侧,姿态标准,颀长遒劲;他起立接旨,一举一动,缓而沉稳,如标枪般无声挺拔。 他真的走出一条新路。 他凭藉着自己的判断和大小接连不断的一路选择、决定,决然走出来了一条和前生截然不同的道路。 第681章 更早,更直接,他手持圣旨得女帝亲口当众口谕更理所当然地踏上巅峰。 无一丝可诟病之处。 甚至连寇承嗣也只能忿忿这么憋着。 他就这么闯进来了,闯进了皇权的中枢,登上国朝之巅,为天下几大执掌牛耳者之一。 今时今日,他甚至已经不惧明太子了。 他的身份已经不一样了。 甚至在这个太初宫内的偏殿里,他都敢做这种事了,他有足够的把握不被被人发现了。 裴玄素敢做,就肯定心里有数的,沈星原来还有点紧张担心,但转念一想,他什么时候不靠谱过?她就放下心来,承受他狂暴的爱意。 不过到底是在宫里,裴玄素并没有弄多久,翻涌的情绪稍稍下去,他心念一松,停了好一会儿,他才箍着她稍稍松开了。 沈星蹙眉,喘呼未平,察觉他那动静,她急忙睁开一双水盈盈的星眸,她惊慌:“别,……” 可他已经弄了,裴玄素深深呼了一口气,酥/麻的畅意直达天灵盖,他低头亲了她一下,说:“别怕,有了就生下来。” 今时今日,他终于敢说出这一句话了。 这么一小会,汗流浃背,喷涌的情绪平息下来,裴玄素是一种控于指掌的凌肆和一腔由激烈转轻缓的柔情。 他半跪下来,用丝帕给她擦干净那东西,帕子扔进铜盆的温水里,随手搅动了两下湮灭痕迹,再随手拉开一点点的窗户缝隙,瞄了眼,这边宫廊守着的是贾平小队,裴玄素不轻不重敲了两下窗棂,近卫们回头,贾平立即快步走过来,见里面没吭声,贾平会意,佯装不经意走到宫廊外侧的大宫灯下,自己亲自守着这处窗缝。 秋风很大,灌进来,一下子就吹散了那浓郁的味道,裴玄素随手捡了小东西填进窗框顶着,他直接抱起沈星,两人回到床榻上去。 也没想在做什么,事/后/温/存的渴望,两人都很久没有这般偎依紧贴了,裴玄素也没急着整理彼此衣襟,一时都舍不分开。 他搂着她侧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半下午静谧,懿阳宫主殿急促动静并传不到这里来,倒是阳光的味道无处不在,闭着眼睛都能嗅到那种金灿干燥混合着彼此的气息的味道。 裴玄素一下一下轻抚着沈星的背,一直到她的喘气和两靥的潮红平复下来。 他探手在小几端了一杯水给两人喝,又换了位置,他在背后拥着她。 裴玄素随手把茶盏扔在地毯上了,这样的氛围,柔情又缱绻,他有一瞬都舍不得说话,甭提起身放茶盏了。 他搂着她好一会儿了,把玩着她的手,才小声说:“这几天做什么了?手怎么了?!”最后一句,声音都不禁紧了一些。 其实沈星这些天做什么裴玄素都知道,但他想听她说。 沈星的手细细碎碎的划伤和擦伤,脖子和左边脸颊也有,一大片,是激战时曾被绊马索绊倒摔在地上擦的。左右同袍马上拉住她,她一蹬地起身,战马也很争气,摔倒没伤到腿骨,自己长嘶站起来了,然后她马上翻身上马,继续跟着大部队冲锋。 这也就是那场大战的一个小小插曲而已,同袍摔倒过,她也摔倒过,彼此互相拉扯掩护,马不好了,就共乘一匹,左右开弓不停顿。 沈星身上大伤没有,但这样细细碎碎的划伤不少,右手手掌内侧的虎口位置还因为紧紧握住刀柄反覆用力,磨掉了一大块皮肉,她其他地方都没有包扎,就这里伤口面积有些大,用麻布绷带包上了。 裴玄素这会儿看的正是她手上这个位置,其实他都知道,但先前根本顾不上,这会儿真正看又是一回事,刀剑加身他本人都不皱一下眉头,但这会儿看包着她只露出两根纤细手指的白皙右手,心疼得很,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饶是沈星一脸没什么事的样子。 沈星确实不觉得这是什么事,相比她好些同袍战友,她这根本就不是伤好不好?虎口也是因为皮太嫩,要是像芳叔和队副张茵他们那样,压根没事儿。她早就没把这茬放心上了,就是手包着日常有点不太方便。 “我和二姐二姐夫去见了爹爹,景昌跟着梁彻没去。说了大姐,还有蒋伯伯。哦,我想明天出城去,给蒋伯伯装殓。爹和我商量好的,说等这边事稍平些,如果可以,怎么也得送蒋伯伯一程。其他的没什么了,这几天,我就跟着赵姐跟何姐她们,在外朝和这边,赵姐她们说,要照常当差,我被安排在侯郭兴部,一直到今天,……” 她偎依在裴玄素的怀里,小声说着,看着他举着自己的手细细端详,不时按按摁摁,问她疼不疼? 这个午后,好不容易终于得到的点滴罅隙,难得的静谧时光。沈星嘴里回答着,不疼,没事,小伤啦,张茵他们的伤才是厉害的,不过当天就照常巡哨上岗了。 斜阳金灿灿的,投在对面的偌大朱红隔扇的窗纱,大幅大幅投在室内的地毯上,映着两人的手镀上了一层金色,手背指尖有些背光的暗,边缘又金色明亮。 沈星的视线却是落在裴玄素的手背和手指上。 他的手,曾经受的伤更多。时光已经将那些深刻见骨的伤口变成的旧疤痕。裴玄素皮肤极好,手上渐渐不见最开始那种坑坑洼洼的粉肉,变得平滑,但当初的伤口实在是太厉害太深,即便疤痕变旧长平皮肉了,但斑驳的痕迹依然颇为明显。 第682章 他并不像前生那人那般在意这些疤痕,并没有搽过玉容膏一类的东西。那双修长的手轮廓漂亮有力,在别人眼中,或许今时今日,更惊叹这种战损般的美丽,但落在沈星眼里,她却心疼他曾经受过的伤。 她一下子就想起当初镣铐下深得见了白骨令人齿酸的骇人伤口。 那时候,沈星一度很担心,他的手要留下永久的后遗症。 也就是转念一想,思及前生并没有,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斜阳泛金,给两人的手都镀上了一层亮边,沈星看着,说话声却渐渐停了下来,她有些怔忪一瞬不瞬,记忆就像开闸,因为伤口回忆的一个点,刹那翻涌了起来。 沈星发现,她和裴玄素这辈子的起点,从蚕房开始到龙江,一幕幕,一桢桢,携手飞奔;雨夜乱葬岗;她第一次硬着胆子揣匕首去请大夫;她追着他重重扑在龙江湍急支流的木筏上,粗糙的巨木撞痛她的脸,黄水浇透兜脸眼睛都睁不开的那一瞬。都依然是那样的清晰。 她一点都没忘记。 “……那时候你的手伤得很厉害,都见到了青白色的骨头了,我偷偷担心,会留下后遗症。你想做的那么多,手若不方便怎么办?我把药全都找出来了,但还是很担心不够;后来从消巍坡回来,永南坊那一次,我真的很担心,是我的出现害了你,你要活不下去了。但幸好,你好起来; 后来,我们一起被发回莲花海,我大姐来看我了,还给了我那个墨玉牌。大姐走了后,我赶紧往回跑,我真担心你会回露馅!幸好,梁恩带的太医只是剪开了你的裤子后面,没脱。……” “那天晚上,好大的雨,黑乎乎没有一点灯光,我其实有点害怕,又很冷,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 是午夜的时候,她偎依在他的担架床的左侧,蜷缩着身体,脑袋靠在他的腰侧模模糊糊睡过去的。那时候他回头看着,小小的一团,他还心想,这女孩真小啊,委屈她,连累了她了。 裴玄素很快就被她的话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他静静听着,连她的手都不知不觉放下来了,他在心里接上了这一句。 在这个静谧的午后,两人恩爱过后相拥着,沈星回忆飞掠,细细说着,原来那过去的一幕幕,两人的初相识,那个嘉懿君子的如玉青年,那个无以为报会俯身端正双膝跪在地上向她叩首的年轻男子,在她心里原来也是那样的清晰。 她轻轻笑了一下,静谧的室内,她浅笑着说:“那时候,你真的很像个如玉君子,我被你唬住了,觉得你好高贵的样子,和我们不是一样的人。” 就是,不明觉厉的样子,不知不觉让人屏息。 她非常错愕呢,因为和沈星认识的、记忆里的裴玄素,完全不是一个摸样,南辕北辙,泾渭分明。 沈星浅浅笑着,可笑着笑着,她喉头有点哽咽,眼泪渐渐盈满了眼眶,可能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决定要和前生那人告别,脑海里自由意识,已经一瞬闪过好几桢浓烈的前生画面。 她赶紧努力按住思绪,不许自己再去想,此刻裴玄素是主角,她不许自己因为其他人事流泪,这是对裴玄素的不尊重,这是损伤辜负裴玄素对她的这份深爱。 裴玄素意识到了什么,渐渐抓紧了她手,他甚至霍地一声坐起来,几乎是屏息地等待着。 他这个动作有点惊到沈星了,但同时更深刻了解他的在意程度和紧张,她也有些紧张起来,不禁攒了攒拳,抬头望了他一眼,她咽了咽,继续往下说。 “我们从初识,许多许多的事情,我都没忘记过。”沈星垂了垂眼睫,又抬起,和他对视,她说:“我已经知道了,你和,他,不是一样的人。” “你们不一样,不是一个人。” 或许是有些联系的,如同双生子分离般的联系,但裴玄素排斥不愿意,那就彻底当成没有联系好了。 她凝望着他,这个熟悉面庞和身形的男人,她的未婚夫,他那双漂亮的凤目里,甚至不自禁噙了一种期盼和希冀,这是她在外面、在别的地方,从来都没见在这个凌厉的他脸上看到过的神态。 让她更加动容。 沈星看着他的眼睛,在这个茜红色的床帐内的一方小小天地里,她小声说:“裴玄素,我爱你。” “我要先对你说一声抱歉,对不起,因为我曾经的粗心大意忽略了你的感受。” “但是,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和你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这对于我来说,也是多么刻骨铭心的经历。” “我已经不会再把你和他当成一个人了,彻底在心里分开了。” 说到这里,沈星有些哽咽,但她努力笑了笑,用最温柔的声音,看着他说,眼前这个天底下除父亲以外最爱她的男人。 这些天,种种的经历,种种回忆和感受,都在一点一滴告诉她,不管是私下、明面、肉.体、灵魂,他都没说错。 眼前这个和她同衾共枕有过最亲密关系的男人,他不是任何人的影子,他性格如此鲜明,如此地强势开拓出属于自己的路。两人一路携手走来,他们也有着他们独属于彼此的记忆和一切。 把他当成前生那人的影子,是对他的不尊重,也是亵渎了他这份真挚到极点的情感。 沈星自从裴玄素提出异议的时候,她就知道她该把“他”放到一边,不管两人情感多么复杂又是如此缘悭一面深深爱过彼此。 第683章 她也一直在努力。 这些天,她终于积蓄到了足够的力量。随着真切地意识到两辈子人的不同,心中的情感和认知剖开变得理所当然,她也拥有了足够的力量,让自己的理智却压下那一半的情感。 把它压缩成一小团,小心藏在心底深处。 因为她已经错过了一个,她不能伤害第二个。眼前人的情感同样是那样的宝贵,她很珍惜很珍惜的,她绝对舍不得让自己去损伤它。 两辈子两个人,每一份感情都是那么地浓烈,说着说着,沈星实在有点控制不住,眼眶蓄满了眼泪,她小声愧疚说:“可是我没法彻底忘记他,我努力过,但我做不到。但我把会把以前的情感收起来,放进心里一小块。” 她赶紧举起手,发现是包扎的右手,忙又换了左手,比了一个很小很小的距离。 她小心地说:“我以后不会再想了,我和你好好过,好不好?” 其实要她彻底忘了,确实有些强人所难,毕竟记忆是人生,谁也没法把经历过的人生活生生挖走一块,让那一段彻底空白。 所以她觉得很愧疚。 但她心里情绪翻涌,沈星也不知为什么,可能心念自有意识,为那个即将翻过一页收敛在心底深处努力不去再去回忆的人感到难过,储满眼眶的泪水终究太多,她努力笑着,却潸然而下。 沈星一慌,急忙去抹,慌张看他:“对不起,我不是!……” “我知道,我知道!” 她惊慌失措,裴玄素急忙截住她的话头,他已经控制不住,喜极而泣,一展臂重重抱她。 将这个急慌解释的少女搂进他的怀里,大手扣着她的后脑勺,将这个满身心都柔软的她紧紧箍在自己的胸膛。 裴玄素明白的,在听到她点点滴滴回忆他们的过去的那时候,他就已经明白了。 她也爱他,她从来没有忘记过两人的过去。 那是一段新的开始。 两人的起点。 这份感情,其实是他强求来的。蹚渡千山万水,他终于得到了他祈求的爱。 裴玄素都明白,他都懂,他也从来没有强求过要她把那段过去从她记忆里挖走,因为那是不可能的。 他可以接受那个人做前任,但他不能允许自己做替身,接受不了那个人霸占属于他的情感和今后的时光而已。 裴玄素不是这样的,她退一步,他得偿所愿了。他心疼她得很,见她这个样子,哪怕再想按捺着多听她示爱,也根本控制不住,立即就搂着她,将她的脸颊贴在他胸膛,他立即就说:“别害怕,别害怕!我不生气,我真的没生气。” “你这样处理就很好。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你忘记他,这不可能的。你把他收进心底一处,和我好好过,这样就很好。” 他用双臂,紧紧环住她,把下颚和侧脸,贴着她的发顶说。 她的急切挣动一下子停下来,感觉她松了一口气,安静地贴在他的怀里。 裴玄素用下颚一下一下地轻轻摩挲她,他慢慢松开手,她抬起头,她不够高,她就半跪在他的大腿上。在这个有点明亮又有点昏暗的锦帐内,两人一瞬一瞬地凝视地彼此,感受着这一刻心灵想通的彼此的爱意。 裴玄素轻轻啄了她的唇一下,两人便亲吻在一起,没有谁扣着谁,就这么轻轻仰着头,像天鹅嬉戏地,轻柔又缠绵地亲吻了好一会儿。 直至沈星搂着他的脖子,滑下来,靠在他的怀里。 两人有点气喘吁吁,又激动,又缠绵,裴玄素还很是情潮滂湃,他手指一圈圈地缠绕着她散下的一缕柔软发丝,就像把她的情缠绕在指尖,让他自醉。 裴玄素心情很激动,一开始他微微闭目,薄唇始终翘着,在笑。 但他笑着好一阵子,忽低下头,看着沈星的半睁的眼睛,认真和她说:“……其实,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也不仅是因为吃醋的。” 他想了一下,准确形容自己的感受:“我也很不想你一直沉浸在过去。” 是的,是很醋,很不甘,火烧火燎烧心灼肺般的难受,因为爱情,裴玄素本来就执拗的人。 但此时此刻,他得偿所愿了,再去回忆过去那段争吵恼怒和剧烈的拉扯期间的心情。 褪去那些气愤和不甘之后,裴玄素很容易就发现了,那些激烈情绪底下,还带着他对沈星身体和状态整个人的一种急切和担忧。 思伤脾,忧伤肺,悲伤肾肺,长久沉浸不好的情绪和追忆,对身体必有影响,她本身就不是个特别强壮的人。 裴玄素本身就是情恸致伤病的人,好不容易走出来,快到痊愈。他见她这样,自己情感喷薄之下,还有一腔急切的担忧。 他其实很担心她继续这样下去,会损伤自己的身体的。 现在说开了,裴玄素也算得偿所愿了,他搂着她喜悦温存了这一阵子,稍稍回忆,他就想起了当初的心情了。 裴玄素一手搂着她在怀里,一手轻抚一下她的脸颊,“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不好?不仅仅是他,而是整个前生。” 沈星真的瘦了很多,从知晓前生那个人爱她,开始追忆沉浸伊始。以前还有一点肉肉圆圆的,她骨架小,身形纤细,看着不显,但摸起来能摸到。但前段时间开始,她真的消瘦了很多。 而他喝破之后,又太过奔波紧张,她一直都没能好好休息吃饭,也没有把肉养回来,还是瘦瘦的。 第684章 脸还好,她是鹅蛋脸,但身上肋骨一摸一把骨头,纤细坚韧,别有风情,但他根本不喜欢她这个消瘦的样子,他喜欢她胖一点。 沈星这人心很软,这有很多的好处,裴玄素亲身体会,带给他一生的相拯和幸福希冀。 但她这心软的性子,也确实会有一些随之而来的弊端。 好处都是她身边的人的,坏处全归她自己。 裴玄素不知道前生那老东西有多好,但他猜测也没多好,因为沈星这个人,给她一分好,她能尝到十分,能记一辈子。 这就是心肠柔软和善良的弊端。 沈星太心软了,比如这次,她发现自己错失前生之后,太沉浸过去,她总是记住前生很多很多的好,那人的好;徐芳他们的好;姐姐姐夫父亲的好和痛憾;艰难中每个人的好。太过颠簸起伏而温存柔软太少的时光,她守着那一点点东西,比如记忆里徐家对家人的爱,就让她竭尽所能保护了她外甥那么多年。 不惜妥协在一个阉人的跨下,让对方做尽了各种玩弄之事。 但最后也没得来什么,等到的只是外甥的不理解和背叛。 裴玄素觉得,这一份记忆对沈星而言,实在太过沉重了。偏偏又是那么的高//潮迭起,鲜明得刻骨铭心。 “不仅仅是为了我,还有为了你自己。” 裴玄素说到最后,把她放开了,让她坐在他的大腿上,细细替她整理被他拉开的衣襟,分散她的情绪,温柔地和她说。 这个前世太沉重了,沈星一个女孩子,这么沉甸甸背在她的背上,他总会很担心的。 情志有伤,可不仅仅限于裴玄素这种眼睁睁看着家破人亡父母惨死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裴玄素性格非常刚强。 而沈星不一样,她总是那么温柔体贴。 他小声说:“你知道我,我想起这个事情,总是忍不住有点担心。” 裴玄素心里撇撇嘴,他挺不愿意提起前生那老东西的,但这会儿,他也柔声说:“哪怕是他。我想,他如此爱你,他也不愿意看见你总是回忆那些不好的东西的。” “相比起记住他,我想他更愿意你身心健康,快快乐乐地过这新的一辈子。” 裴玄素对沈星的关切压过一切,他难得这么心平气和提起那老东西,甚至客观地说了那人两句好话。 说完,心里撇撇嘴。 裴玄素最后小声说:“除了前生以外,我觉得你还太心软了,这样不好,你总是吃亏的一方。” “你对人那么好,别人对你好是应该的,不好是他不对,你就不必总惦记着人家做的那点鸡零狗碎的东西了。” 他说:“我想你心肠硬一点。” 裴玄素细细替她整理好襟口,遮挡住点点青红的胸口和锁骨,华丽磁性的声线,喁喁柔声细语。 但听在沈星耳朵里却很震撼,她有些怔住了。 放下前生她明白,细想想,裴玄素说得很对,前生……确实太动魄惊心,太多的悲伤难过了。 她认同的,他说得对,她也打算努力去做。 但心软……也是不好吗? 裴玄素整理好她的衣襟,也整了整自己的长裤,将她重新拥进怀里。 沈星立即偎进他的胸膛了,抓住他的甲胄两侧肋下,她有些混乱,她第一次听说,心软是不好的。可过往大家总是夸她赞她因此喜爱她,连家人父亲虽心疼她懂事但却很欣慰。 沈星第一次听见有人对她说,心软不好,善良不好,对她自己不好。她心肠应该硬一点,待人少些温柔体贴,才是对的。 这样对她才是好的。 沈星下意识想反驳,但她潜意识里又极度信任裴玄素,他肯定是为了她好的,并且她心里好像有些混乱,还有点什么苏醒的样子,朦胧的萌芽了一点,似有若无,让她更加懵懂,手足无措。 沈星下意识就看裴玄素,她不解又无措。 裴玄素冲她温柔一笑,柔声说:“别急,慢慢来,咱们有一辈子的时间。” 沈星心里那种急切和无措,就一下子平复下来了,她脸贴了一下他的肩膀,小小“嗯”了一声。 虽然后面这个让她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但裴玄素的这份心,这份把她捧在手心的感情,她清晰的感受到了。 他已经把甲胄穿好了,脸颊贴着那些冷硬硌脸的精铁甲片,触感并不舒服,但这些甲片又因为这个人,让她感觉到了温度。 沈星想,沉浸前世对自己影响是很大,……是不好,她确实应该学着将它全部放下了。 这辈子,景昌、二姐二姐夫、爹爹不都好好的吗? 有些记忆她确实该释怀了。 家里,现在就剩大姐还不明确了。 还有很多很多的人事,都发生了大变化了。 或许开始不容易,但她想交给时间,她有这个想法的话,也就渐渐将它放下,前生那些倾轧和血腥总有一天回忆起来,不会再触目惊心的。 嗯,还有那个坏人。 沈星深呼吸一口气,她赶紧甩甩头,她答应了裴玄素的,她就要做到的。 沈星吐纳一阵子,露出一个笑脸,她仰头,踮起脚,凑到他涂抹了妆容的下巴上,避开那些涂抹区,在他的头颈交接位置的皮肤亲了一下。 她这个认真思考巡睃的样子让裴玄素一笑,这个主动的亲吻也让他心里一甜,他立即俯身,回吻了她的一下。 第685章 …… 两人穿戴整齐了,头发也梳了一遍束好,最后,裴玄素牵着沈星的手,走出了内殿,行至了外殿的朱红的隔扇墙和大窗前。 这个方位,正面面对这太初宫大广场。 裴玄素抬手,把一扇巨大的朱红色槛窗推开。 呼呼的秋风一下子灌进来,沈星衣袂翻飞,他的玄黑描金大披风在猎猎而飞。 秋季,天黑得比夏日早,太阳不知何时被云遮挡,暮色一下子就显出来了。 有些坊市的大商铺,已经早早挑起了灯。 裴玄素牵着沈星的手,站在那个偌大的朱红槛窗之后,这里是九十九层的汉白玉须弥座天阶之上的太初宫,高高在上,俯瞰一切。 透过宦卫和禁军的拱卫铠甲背影和冰冷的矛尖,整个太初宫大广场和半个东都城民居坊市各府轮廓都尽收眼底,半壁天空黑云和纁红交织,半边天空已经陷入暮色,气象恢弘的皇城,金红交织,鳞次栉比的灰黑色的民坊。 让人心潮澎湃的眼前一切。 裴玄素居高临下,冷眼看着。 他现在已经可以毫无顾忌地站在这个位置上,推窗,俯瞰天下。 裴玄素眼珠子被天际残红映着得有一点的纁赤,他慢慢转动,瞥了两仪宫方向一眼。 明太子是吧? 裴玄素勾了下唇角,笑意不达眼底。 之前是高度不够,得益不到位,他没真切对付过东宫。却不代表他暗地里什么都没做。 终于到了屹立顶峰的今天,他不是可能,也不是即将。 而且真真切切,他要开始复仇了!! 对了,还有一个夏以崖。 也活得够久了。 第130章 裴玄素推窗站了一会儿,宫廊右边便传来脚步声,是赵怀义。对神熙女帝用重药的真相知道的人不多,陈英顺韩勃等在懿阳宫带人亲自守着,赵怀义亲自过来禀报进展的。 赵怀义站在窗外,附耳低声说,药已经灌下去了,现在就等待药效发挥,老刘说大概需要一个时辰左右。 裴玄素微微颔首,赵怀义拱了拱手,无声低调掉头回去了。 暮色的风呼呼,染上几丝秋凉,裴玄素抬眸俯瞰了巍峨的红墙金瓦和东都城半晌,把窗户阖上了。 既然还有一个时辰,那就小寐一下,做过那个事情之后,两人身上都有点酥酥麻麻的,这是两人的第二次,裴玄素也没想过自己这么二话不说就来了,过程还别样的激爽,他瞄了沈星的一眼,她嘴唇红艳星眸还有些噙着春水,温柔又乖顺的感觉,他不禁翘了下唇角。 再有一个就是,裴玄素这几天都没睡过整觉,情绪缓和下来,也有些觉疲惫,他需要抓紧罅隙休息一下。 于是裴玄素就牵着沈星回到外殿他这几天小睡的贵妃榻旁,也没脱里面的衣裳和蔽膝等,只把上面的披风和外甲卸了就躺下。 沈星原来不想睡的,因为她夜里休息比裴玄素好一些,贵妃榻窄,她担心打搅他睡。 但裴玄素不干,硬要和她一起睡,沈星只好答应了,把鱼龙补服外面的软甲脱了,被他搂着一起躺下来。 躺下来之后,她也搂着他的腰,两人互相拥着,睁眼瞅了对方一眼,都不禁翘起唇角,闭上眼睛。 闭着眼睛稍微调整各更舒适的位置,但还是互相拥抱,翘起唇角也没有下去。 就很甜蜜,两人都品尝到了那种心意相通恋热情真的缠绵甜蜜的滋味和氛围,糖色泡泡萦绕着彼此。 两人睡着大概有一个时辰,沈星说不困,但实际一阖眼也睡过去了。 安安静静一个时辰,醒来睡眼惺忪,黑乎乎里,两人坐起来,看看窗外,又看看彼此,不禁“噗呲”笑了一下。 两人手牵手,也没喊人,裴玄素动手抽火折把烛山点亮了,两人牵手回到内殿整理衣裳妆容。 沈星把两人的披风软甲和外甲都抱进去了,裴玄素放下火折进去的时候,她已经抖开他沉甸甸的外甲,裴玄素张臂,她就给他套上,然后扣上扣子,又踮脚给他披上披风,忙碌仔细像只小蜜蜂。 她给裴玄素穿好了,又要自己穿,却被裴玄素截住了。她伺候他,他也伺候她。 他那双形状修长漂亮的大手灵活,微笑给她穿上软甲,仔细整理里衣的衣带,还有调整软甲领口,又拉她到铜镜前坐下,给她梳头发。梳头发他是第一次,但他手大又灵巧,梳得又快又好。 铜镜里头一坐一立,一个安静一个低头忙碌,时不时抬眼,镜中对视,两人眉梢眼角和翘起的唇都是没下来过的甜蜜笑意。 裴玄素没觉得自己干了啥,他从不觉夫妻关系中沈星矮自己一头,但实际时下男子中少有他这样理所当然,主动去伺候妻子的。 沈星微笑,看着镜中那个认真给她用梳子梳头,一只手把着她一头长长乌发的青年男人,她笑着甜蜜极了。 恋爱的感觉,真的很欢喜甜蜜呢。 两人穿衣梳头,把裴玄素脸上的妆给补了一下,外面的晚膳也送进来了,神熙女帝这样,膳食也不繁复,不过也没人在意这个。 两人牵手来到圆桌边坐下,吃得有点快但甜蜜的一顿饭,温馨得很,两人就像每一对热恋的情侣或新婚夫妻,会情不自禁交换一个吻,聊聊外面的事情,聊聊家人,裴明恭、沈爹、景昌二姐二姐夫,还有大姐,后者浅说一句,沈星心里叹了口气,也就不提了。 第686章 这大概是两人相恋以来,最甜蜜圆融的时候了,两人都舍不得破坏氛围和心情呢。 不过晚膳结束的时候,沈星把两人的银箸放回小瓷架子上,裴玄素给他们舀了两碗银耳汤,沈星忽想起了他先前情志病的事,忙问:“你的病怎样了?好全了没有?” 上辈子那个他,情志病影响实在太厉害了,几乎贯穿终身如影随影影响巨大。 沈星自从知道了这回事,就很关注裴玄素的病况。他先前小小复发过一次,又吃了一段时间的药丸,之后才又停了,这个她没多久就知道了。 老刘说过,他快痊愈了,她就很期待还有点急切。 情志病啊? 裴玄素把银勺放下,两碗汤端一碗放她面前,单手从上手指拿着两边碗沿,正低头轻啜了口汤,闻言,眨了下眼睑,但他不动声色说:“没事,快好了。” 语调又轻又快,仿佛真一点情况都没有。 但其实是也不是,快好是真的快好了,但一停药,老毛病又犯了,他只要稍稍一深睡,还是老做那个梦,醒来之后,那个人的鬓肩衣角总有几幕格外清晰。要是做的其他倒还好,或复杂或无言一番,要是梦见那个人和沈星私密或相处的情感片断,他醒来少不得要痛骂老东西。 裴玄素先前对那个人恨得要死,恨不得把他抓出来暴打一顿,反正那人受过重伤,筋骨被影响,身手及不上他的。不过如今,他和沈星矛盾已经揭过一页,浓情蜜意当中,裴玄素自觉已胜出那个人许多,心态上有了一种高高在上的蔑视情敌感,他幸福可期,对双生子般的那人多少添了点胜利者的怜悯,也就没那么厌憎了。 总的来说,其实他对那个人的观感是很复杂的,随着他和沈星越来越好,讨厌是少了。 当然,也不喜欢就是了。 沈星问起来,裴玄素当然不会说,他永远都没有提起这档梦的打算,他就想着让那个人彻底远离她的世界。 现在就差最后些许了,交给时间即可,裴玄素又不是傻子,他当然不会提啊。 裴玄素微笑说着,说完侧头瞅了她一眼,烛光明亮,他妆后面相添了几分苍白阴柔,但眉梢眼角,顾盼神飞,瑰丽艳俊的五官添上这种熠熠生辉波光流转的甜蜜喜悦,衬着灯光,真的菲靡俊美得简直不像真人。 连沈星这个天天见着的,都被他这个样子弄得有点脸红心跳,他真的逼人的俊美,艳光四射那种,难怪以前要装君子,不然估计喝点酒画风就变了。 她忍不住笑了,瞅他一眼,又垂下眼睑,咬唇笑,又抬眼笑着看他,两颊淡淡的红晕。 两人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对视了半晌,又忍不住亲了了一下。 要不是时间真的差不多,裴玄素都舍不得起身了。他忍不住想,他真的要更加努力了,因为他太想天天过这样的日子了,他迫不及待想尽快解决那些让他如鲠在喉的烦心事情。 两人站起来,手牵手一直走到朱红的隔扇门前,沈星忍不住摸了一下小腹。 她没忘记他刚才弄进去的东西,还有他说的“有了就生下来。” 心意相通,就是爱的结晶了。 虽然她觉得时机上还是有些不合适的,但现在确实比从前那种剑悬头顶的处境好了太多太多了,如果有了,真的能生下来的。 她有点担心,但又情不自禁生出几分的期盼。 裴玄素也很期待啊,他注意到她的动作了,他多聪明一个人,马上就猜到她心里大概想些什么。 裴玄素心头一热,他忍不住蹲下来,这个在外面叱吒风云手段狠戾的男人,此刻抬头看她,两人脸上的一样的期待又忐忑的表情。 ——就算这一次没有,假如他每次都弄进去的话,估计真的很快就能有的。 这个小小的肚皮,裴玄素大手摸过无数次的,居然有这样的神奇的能力。 这次他隔着衣服和软甲的,但摸得比每一次都小心翼翼,带着一种屏息的神圣感觉。 他摸了一下,忍不住立即抬头,笑着看沈星。 裴玄素摸了这一下,才站起来,两人牵着对方的双手,看着对方的眼眸,欢喜中有种雀跃希冀化不开。 “好了,我得过去懿阳宫一趟了。接着,大概还会去见见张陵鉴和梁默笙。” “你和岳父大人如果要出城,现在就可以去了。多带人。你爹留着就行,你别久留,早去早回。” 裴玄素依依不舍,但外头冯维孙传廷和刚刚赶到的梁彻已经站了有一会了,他快速说完,低头啄了她的唇一下,冲她弯唇一笑,这才打开偌大的朱红隔扇门,快步走了出去。 夜风呼呼灌进来,仲秋的晚上已经有了凛冽的寒意,高台上的风非常之大。 沈星赶紧追了两步,孙传廷梁彻等人无声冲她一礼,立即掉头随裴玄素而去。 凛凛的夜风,裴玄素的玄黑描金大斗篷在急剧翻飞抖动,梁彻等人的披风和衣袂也是。 一行人往懿阳宫方向而去了。 那个描金黑披风的青年的身姿在风中岿然,急剧抖动的只有他的披风,犹如擎天巨柱般的背影。 沈星拂开鬓边被风吹得在脸颊乱动的碎发丝,她急走两步,拉住两扇朱红的门扉,视线追逐他的背影看着一行人离去。 风很大,她脸颊还泛着热红,在这个罅隙里,她突然对未来里两人将会组成一个真的小家的那种生活充满了希冀,有了一种极美好的期盼。 第687章 真的期待,裴玄素能尽快地击溃明太子,复了他的仇。 然后让两人迎来一个真正不再颠簸起伏的那一天。 第131章 如今已经到了一个新的局面。 裴玄素对未来何尝没有期待?不过跨出宫廊后凉风一吹,他唇畔柔情微笑便顷刻一敛,那线条浓深又精致的眉目重新被一抹沉沉的凌然所覆盖。 裴玄素带人沿着偌大安静的朱红宫廊快速折返懿阳宫,赶在寇承嗣之前看过神熙女帝,女帝状态他甚满意。 跨出懿阳宫的殿门之后,他站在高高的须弥座,吩咐:“把消息放出去,陛下危殆转安,惜陷入昏迷之中,清醒期不知,可能昏迷时间很长,但性命无虞。另外,让吴柏张程旻简从应等人过来觐探陛下,让张陵鉴也来。” 他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来觐探神熙女帝,以确定神熙女帝如今昏迷但稳定的状态。天子至尊,皇家威仪,僭越大不敬的动作他当然不能做。 但张陵鉴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秦国公张陵鉴张太师这个太.祖皇帝昔年的首席军师,耆老名宿,大燕朝传奇人物,地位超然,这位的声望和立场旁人难以企及,他觐探过后说出的话能服众。连圣山海那边的也是。 韩勃应了一声,亲自去了。 裴玄素站了片刻,才忖度是先等待约见张陵鉴呢,还是先处理有可能存在的那张传位密旨呢,梁默笙那边的消息就来了。 “禀督主,我们这边和陈同鉴的消息,酉时二刻,梁默笙下值离开了荣兴宫的批红值房,觐探陛下被阻,之后折返他的住处。” “禀督主,陈同鉴那边的消息,梁默笙回房之后,换了身普通内宦的衣衫,从他住处的出去了。他似乎走的地道。” “我们的人跟上去,确实发现疑似梁默笙,他正往漱芳阁的方向去了。” 司礼监拥有批红权,内阁和政事堂草拟过的奏章上呈帝皇批阅,要先在荣兴宫的批红值房过一趟。这是曾经神熙女帝用来分三省权柄的策略,因涉足政事和手握御马监,过去梁默笙才能力压赵关山成为权宦之首。 不过随着裴玄素的一再跃迁攀登顶峰,早在神熙女帝驻跸玉山行宫之前,梁默笙就被裴玄素压下来了,并且差距越来越大。 当然,后者一直都还是神熙女帝的心腹。 裴玄素已经接手了女帝暗卫册子已经一众暗卫成员了,他立即就注意到,江元不见了。 那大概是领了神熙女帝昏迷前的口谕任务了。 这个任务,裴玄素心念一转,就八九不离十了。 至于和江元一同领了这个任务的,如无意外,就是这个梁默笙了。 裴玄素眯眼,转身,“那咱们就去会会他们吧!” …… 内廷与中朝相交的位置,长长的宫巷,时不时出现的一盏大红宫灯和巡守的禁军。 梁默笙微微低头,手里攒着个装样子的书箱,快步往前走着,却在拐往藏书殿的岔道位置,一转拐进另一条黑乎乎的夹巷,把书箱扔了,快步往漱芳阁行去。 神熙女帝没有后宫,内廷宫妃殿区本来就安静,漱芳阁是戏台子,现在这境况更是黑灯瞎火一片。 不过由于神熙女帝没有宫妃,这边毗邻太监宫人居住的区域人进人出很多,晚膳时分大家行色匆匆,梁默笙混在其中一点都不起眼。 这个中年阉宦,手里攒着一团纸,快到时候,他塞进怀里内袋藏着。 ——这是他和明太子那边的人约定的送密旨路径和目标地点。明太子那边让他拿到密旨后,走地道马上送到莲花海,并且把江元一起带到。 这两者都没啥问题,这个江元,是肯定会护送密旨直到成功转交的。 梁默笙推开漱芳阁半掩的门跑进去,小跑到戏台东侧层层叠叠粱枋的一个黑乎乎角落,仰头小声:“江统领,今天是第三天了,我们要过去了吗?” 现在的情况是,神熙女帝昏迷,并且很可能持续长时间,颁布密旨不合适,那就该按照神熙女帝的口谕把这道传位密旨送到明太子的手上。 粱枋上的江元沉默了一会,点点头:“好。” 梁默笙脸上也长吁短叹,仿也在为神熙女帝难过,实则心里破口大骂,这个江元简直就是个顽石一样的人物,不等梁默笙打开圣旨看看,他就劈手抢了过去,并且一直藏在这个漱芳阁之内,严格遵守神熙女帝的口谕。 梁默笙也不知道他把密旨放在哪里了,只能这样和他默不吭声过了三天。 江元应下之后,梁默笙暗自唾骂之余,心脏彭彭狂跳,心花怒放,因为他已经第一时间把消息递给明太子那边了,他将会成为簇拥新帝登基的传旨功臣啊,这多大的功劳! ——因为神熙女帝当时以为自己会很快去世了,她的口谕是“朕若驾崩,或不豫昏迷,长达三天以上,你就将这密旨颁下去。尊朕为太上皇,让皇太子登基。” 虽然梁默笙本人对神熙女帝是否能这么干脆利索释下权柄存疑,但他还是一五一十把原对话都转述过去了。 明太子也存疑。 但既然这么说,这道圣旨还真有可能直接解决问题的,非常重要,明太子遣张蘅功冯渊及郑密等人穿地道来取,就在最近的藏书殿的地道口里面等着。 地道门一开,梁默笙江元携密旨而入,后者连人带密旨,将一网擒住。 第688章 黑魆魆的夜,宫墙朱红浓深,江元答应一声之后,直接从粱枋顶上跳下来,他也一身普通的太监服饰,然后梁默笙就跟着他去先取密旨的。 沿着漆黑的宫巷往前走,时不时遇上一个半旧大宫灯,和行色匆匆的宫人太监擦肩而过,最后江元把梁默笙直接带到藏书殿去了。 原来江元把密旨就藏在地道口所在的藏书殿第二层,这里黑乎乎的,满满都是一层层大书架和书籍,非常好藏东西。 梁默笙心里呸一声,赶紧跟上去,看着江元从深处一个书架的书籍后面取出用油布包裹的密旨,他急忙说:“好了,咱们下去了。” 江元点点头。 这里距离地道口,也就一个铺着红地毯的连同两层的木楼梯和两段很短的路程,加起来也就二三十丈的样子,不足百步,非常非常近,犹如咫尺。 黑灯瞎火,两人快步往木楼梯方向行去,地道内张蘅功等人侧耳倾听,随时等待。 可偏偏就是这个时候! 梁默笙按捺着急切激动和江元步下木楼梯,刚拐过转角的时候,他身侧的江元倏地眉头一皱,刹住脚步。 梁默笙急忙道:“江统领,你这又是……”干什么了? 梁默笙住嘴了,因为他知道为什么了,月光泠泠,照在藏书殿正门方向的一整排大隔扇的窗纱上,映出来一排站在藏书殿外宫廊上看着殿内的黑影。 最当中的一个,被众人簇拥,个子非常高,颀长挺拔,没有戴冠,发簪束发,身上的披风被夜风鼓动无声猎猎而飞。 梁默笙心头一跳,他突兀想起,裴玄素披甲也是没戴冠,仅发簪束发的,而这黑影和裴玄素的身形装束非常像! 仅仅是一眼。 殿门“咿呀”一声已经被推开,一众身手不低的宦卫由赵怀义率领冲去,分开两列,长刀出鞘;当中,裴玄素带着韩勃张韶年等人自正门快步而去,冷冷抬头。 这个梁默笙。 裴玄素和明太子血海深仇,裴玄素是绝不可能顺当去三请三让请明太子登基称帝的,他必定要折腾么蛾子的。 这就与神熙女帝传位明太子相悖逆,所以神熙女帝如无意外必然会给明太子留下传位圣旨的。 裴玄素并不知神熙女帝悔疚下的慈母心有多少,但他绝对不允许出任何不必要的意外! 几乎是门开一瞬间,赵怀义韩勃孙传廷等人就动了,一跃而起,直扑江元梁默笙。 江元同时动了,脚尖一点,就要一跃而起!但赵怀义等人早有准备,腾身即抛出一个银丝渔网,将江元兜头罩下。 江元作为神熙女帝的暗卫首领,正值巅峰之龄,身手当世佼佼之首列,连裴玄素赵怀义等人都不能轻觊他。 而在这个时候,地道之内的张蘅功冯渊等高手耳朵一动,脸色大变:“不好了!” 百分百是裴玄素来了! 地道张蘅功等人立即把地道门打开,旋风般冲了出去。 梁默笙吓得魂飞魄散,挡了两下,滚地葫芦般抱头往滚到一边,被几个宦卫收到死死压住,前者惊魂未定破口大骂,但没有人理他。 裴玄素凤眼一咪,但对东宫的人出现毫不意外,很久之前,他就察觉自己交给神熙女帝那封的六门阀将领名单似乎有泄露的痕迹。 ——神熙女帝移驾玉山行宫,表现再刚强身边熟知的人也对她身体的真实状态有所猜测,心思浮动开始骑墙的人不会少。 裴玄素忖度了一圈,他很早很早就开始怀疑梁默笙了。 阉人有像赵关山陈英顺韩勃他们这样的,但也有断了根之后一心只顾着自己有奶便是娘的,只是梁默笙是神熙女帝的床侍出身,他也是个能耐人,在眼皮子底下瞒过了神熙女帝罢了。 今夜的事实证明,裴玄素判断一点都没出错! 战斗短促而激烈,这个江元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惊怒交加,一剑挑飞渔网,进入混战之中。 只是一开始由于人数原因,他被压于下风,裴玄素亲自出手,一剑挑飞他手上那卷油布包裹的密旨! 就在这个时候,地道门“唰”地打开,张蘅功冯渊等旋风般冲出假如抢夺大战,郑密等人紧随其后。 江元一眼就认出郑密了。 电光石火,犹豫一瞬,裴玄素挑飞他手上密旨一刹那,江元清喝一声,用尽全力,把手往张蘅功那边的方向一甩! 密旨抛上半空,油布“撕拉”一声挑破成了两片,系绳也断了,明黄飞龙密旨如一匹长布分开抛起,短暂停留在最高点的那一瞬,江元不顾一起扑上去压制裴玄素,裴玄素不得不返剑格挡刺向他咽喉的一着! 韩勃张怀义和张蘅功同时一跃而起,直扑密旨而去。 张怀义位置不对,没抓到。 韩勃和张蘅功一人抓住密旨的一边,同时使劲,“撕拉”一声,长卷的明黄圣旨就从中间被撕成了左右的两半,一人抢过一半。 双方都非常愤怒,意欲夺回对方那一半,但双方最后都没能成功。 激烈的厮杀,叮叮当当,鲜血飞溅,张蘅功等人听见地道门启动的声音,他们心知裴玄素也知道地道的,地道内门不少,一旦被对方困住在这里,就跑不掉了。 陈琦自地道口冲出来,“这阉狗的人从地道过来了,快走!” 张蘅功等人大恨,却不得不撤走。 第689章 不过在剧烈的缠斗当中,双方也匆匆看到过对方那半张的圣旨的大概内容了。 ——神熙女帝大约认为自己马上就要驾崩,圣旨上写了“朕若不豫危殆,着皇太子登基,可尊朕为太上皇帝矣。……” 可现在,神熙女帝已经“稳定下来了”,不至于危殆,尊卑孝道之下,裴玄素这边也能掰扯的。 这才是张蘅功等人决定放弃的原因。 东宫一行人互相掩护,直接丢下梁默笙,匆匆遁入地道之内,持半张圣旨离去了。 藏书殿之内,书柜翻侧书籍倾泻一地,狼藉一片,灯已经点起来了,江元和梁默笙也都已经被制服。 裴玄素瞥了一眼地道口,没有吩咐韩勃等人再追,大家热汗腾腾呼吸粗重,赵怀义急忙呈上刚才激战中韩勃抛给他的半张圣旨,裴玄素淡淡瞥了一眼内容,他拿的是有盖玺的下半部分,“烧了。” 贾平马上还剑入鞘,端了个火盆来。 赵怀义便将半张密旨投进火盆里,当众就给烧了。 裴玄素自火盆收回视线,瞥了江元和梁默笙一眼,后者一个愤怒一个色厉内茬,都被堵了嘴。 裴玄素已经命人把窦世安叫过来了,梁默笙这样一个私通东宫的蛀虫,不需要继续存在了。 不过梁默笙有明面身份,裴玄素刚接手大权不久不欲给人内讦的诟病之处,就让窦世安过来处理。 至于江元,裴玄素吩咐:“押下去,我稍候亲自审。” 他这趟的第二个目的,就是江元了。 江元被赵怀义和韩勃卸了关节,亲自押下了,带着人呼啦啦去了。 没多久,窦世安也赶到了 这事儿到了尾声,地道门打开,方才下地道的宦卫鱼贯而出,结果并未出所料,未能堵住张蘅功等人,后者飞速杀出去了,沿着地道很快遁离。 窦世安和羽林卫副指挥使张鳞破口大骂,当场就提着梁默笙去了。 …… 两仪宫,灯火通明。 明太子接过半张圣旨,阴沉着脸,张蘅功等人愧责上禀并跪地请罪,被他挥手叫起了。 明太子已经听完张蘅功禀的另一半圣旨大概内容了,他脸色沉沉如雨,冷冷道:“果然就算传位都不让我痛快。” 他冷嗤一声。 明太子直接把半张圣旨掷在地上。 这张圣旨只剩下一半,已经没大用了。 但即便全张圣旨都拿到手,目前也发挥不到他想要的效果。 随着神熙女帝伤况稳定陷入昏迷的消息传实,这是对东宫最不利的局面。 神熙女帝占着帝位,明太子手持太.祖遗旨,朝堂皇城和东都城外仍处于两军对峙的局面,持续时间越长,东宫位置其实就越尴尬。 只不过,神熙女帝还刚刚昏迷,现在还不适宜有其他明面上的大动作。 国朝情况复杂,天子之位,不是硬摁着就能坐上去了。 他是皇太子,只差最后一步而已,就能顺利成章。 明太子垂眸,心念转了转,抬起眼睛。 他冷冷道:“把这东西捡起来,收好。” 将来也不知会不会用上,半张,多多少少也可能有用。 虞清急忙跑过来,把半张圣旨捡起,用匣子装好,收进暗格里。 …… 双方很快就斗起来了。 先是舆论战。 裴玄素从偏殿出来后就密锣紧鼓,一直都没停过,把半张圣旨烧了,梁默笙交给窦世安去处理之后,他立即就往外放了消息。 ——少帝是明太子杀死的,太.祖皇帝从未秘谕明太子兵谏弑母,水道水闸和太祖遗旨等一应事物俱是明太子私下杀死少帝后,自少帝手中偷夺而来的。 换而言之,即是明太子弑兄,大逆不道大不孝矫诏谋反弑母了。 明太子麾下势力组成绝非无懈可击,而尤其是军中的绝大部分将领和兵士,他们心中稳定的最大的因素,就是这场兵谏说破大天也不是谋反,他们是奉太.祖圣旨的。 另外,这是动摇明太子的立身根本了。 皇太子,太祖嫡.子,国朝名正言顺继承人,就是明太子此刻最重要的立身根本。 矫诏,弑兄,少帝乃太.祖亲传扶持上位的,悖逆了父皇;加上大逆不道谋反、弑母。如果这些罪名全部砸实,明太子将立即成为罪人,皇太子之位立去。 明太子冷哼一声,他早有准备,立即反击,也放出了流言——裴玄素下药,致使神熙女帝昏迷不醒,阉人乱国窃权。 两边立即澄清,明太子这边,他是太.祖嫡子,唯一可能在神熙女帝手底下不遭殃的儿子,少帝若出事,太.祖皇帝将遗旨之事托于他之手,也说的过去,毕竟也合情合理。 裴玄素这边澄清更简单,半朝文武,伏跪接旨,还有皇帝当面口谕,神熙女帝神志清醒的。 裴玄素和寇承嗣接的旨,甚至是敕命。所谓敕曰,也就是皇帝亲自拟旨的,诏曰则是则是中书省或翰林拟旨的。三道圣旨已经昭告天下,原件甚至是神熙女帝亲笔的。 舆论纷纷,城里城外,军中民间,一时议论众多,大家眼花缭乱。 包括朝堂和城外两边军中的将领,所有人扑朔迷离,屏息中,这大家都知道两宫是在互相攻击,都不好信,但又情不自禁屏息,保持密切关注。 第690章 包括蒋无涯。 消息传到西郊驻扎的京营大军中,他深深呼了一口气,这一则接一则的消息,他摇摇头,很明显现在是舆论攻击战,不必听。 父亲战死了,本来他不用死的,但他还是做出这个选择——直到目前,这边蒋无涯麾下的京营将领都依然在惊诧议论着蒋绍池的立场以及与神熙女帝的关系,这个蒋无涯也无话可说,只能装不知道。 但父亲之死,作为儿子,蒋无涯心里依然很难受。 但他现在的立场,连送葬守灵的都没有办法。 陈清游他们私下沉重和他说了节哀,蒋无涯表面还好,但私下的心情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唯一有些慰藉的,是他很快就收到消息,沈爹和沈星亲自出城,出面给蒋绍池等一众战死的将领安排收葬。 蒋无涯知道沈家父女是为了他爹去的,总算有个他能放心的人主持父亲的丧事了。 思及沈星,他心里酸酸涩涩的,又想起父亲和神熙女帝,还有早逝的母亲,他难过又复杂,终究长长呼了一口气,压下哽咽。 再出来,他面上已经看不出什么了。 …… 说来,沈星父女及沈云卿能出城,还是因为张陵鉴的一系列举措。 万寿节玉山行宫事变当天中午开始,东都就全城戒严了,到今天已经第六天了。东都有富户有贫民,后者其中很多家中是没什么存粮的,一般每隔几天就要买一次粮食家庭并不在少数。 东都城内百万百姓,占比并不少的。接续戒严不让出门,这些人就要饿死在家了。 于是张陵鉴下令放开部分限制,东都七十二坊,每坊都犹如一个小城的,现在坊门除了每天粮食和菜肉运到开启之外,其余时间一律继续保持戒严状态般紧闭着。 东都粮食不缺,就算战事围城状态也能供全城吃几年;水也不缺;就是菜肉有缺,秋菜才已经开始储备,倒能供应大半个月,但不长久;肉的话除了各坊养殖的店铺和居民家中零星自养的,其他都没有,缺口最大。 张陵鉴飞鸽传书永庆、梓县两个县的县令,让其集中收购和宰杀了之后,挑选人员用板车骡马车等运抵四面城墙的中部,不许靠近城门,违令者杀。 之后用吊板滑轮,把这些肉菜吊上去。 东都百万百姓,日常需要的肉菜量其实很大,但现在也不管这些了,每坊分得少量,由坊内衙门安排每户人头隔日购买,勉强供应一点,大家坚持过这段时期。粮食的话东都城内就有,量就正常。 坊门不开,居民不得擅出,但坊市内就可以正常生产工作。 当然,绝大部分有些储蓄又胆子小的,匆匆买了粮油就回家闭门不出;但也有胆子大的,去酒楼茶肆高谈阔论去了。 沈家父女叔侄要出城,沈星拿着腰牌去寻着了张陵鉴,张陵鉴就安排他们往吊肉菜的城墙位置去了,由这里下去。 沈家父女叔侄都很记人好,不然不会走这一趟,尤其沈星,她最记得小时候最期待的就是蒋伯伯在她每年生辰前一两月都会给她送生辰礼物,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却可以看出认真挑拣过,是外面小孩子玩的玩具小风车之类,很结实又材质普通,尽可能哄她开心又不给她家招人眼。 蒋伯母已经没了,只能是蒋伯伯挑的,一个大男人武将军汉,可以说非常有心。 沈星整个童年时光,有过的玩具只有这些,她最记得小小的她躲在屋子里,开心捧着小风车小匣子,和景昌偷偷在家里玩儿,能玩一整天。 玩够了就给二姐,让二姐帮他们藏起来,以免别人到他们房间里被发现麻烦。 她吮着手指,仰头看着,二姐藏完跳下来,搂着她告诉她不能告诉别人,问她知道了吗?她偎依在二姐怀里,嗯嗯点头,她懂的。 所有沈星哪怕没见过蒋绍池几次,她听到蒋伯伯去世了的消息,还是很伤心。 二姐景昌和爹也是,不过由于景昌跟着梁彻正在做事,没法来,就她和沈爹沈云卿一起去了。 沈星他们拿着张陵鉴签发的手令,由一名张家家卫陪着往南边城墙去了,出城忙碌去了这个不提 。 沈星临出发之前,给裴玄素传了口讯的。 口讯到裴玄素那里的时候,裴玄素也已经换了五城兵马司的微服,准备私下出宫去了。 这个事情,沈星和他说过,他还命孙传廷去亲自安排了随扈,并已经叮嘱过沈星不要久留早去早回了,因此也没说什么,只嘱咐了两句便作罢。 裴玄素手上的事情相当紧凑,随即就无声离开了宫门,佯装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快速行走在坊与坊的大街之中。 太初宫底下的地道,追截过张蘅功之后,既然这地道已经被明太子摸透,裴玄素直接下令封掉——把和两仪宫那边的相通地道全部封掉,宫内和通往宫外的地道门也封了将近九成九。 皇城内大大小小的门其实很多,有不少还通完飞龙厩青储池等地方,控制了整个西皇宫,想避开圣山海的监视私下出皇城,其实并不难。 黑魆魆的深夜,沓沓的马蹄声,韩勃问:“哥,我们去哪?” 坊与坊之间的大街仍然处于严密戒严的状态,但还是有人马骡车时不时行走的,第一个是五城兵马司——他们是负责城内戒严的主力,五城兵马司已经被张陵鉴拿下,临时接掌的事老将郑凛,这头发花白但依然威风凛凛的离休老将很快把五城兵马司理了一个整整有条,不管五城兵马司底下的官兵原本是那边的势力,反正谁也不能靠近城墙及城墙边缘的坊市,违者立杀。 第691章 五城兵马司负责大部分城内巡守戒严,然后分出一大半的人和城头肉菜以及粮城那边接洽,不断往各坊运粮食肉菜。 量很大,又重,工作量很大,昼夜不停,才勉强分配运抵到位。 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裴玄素一行在坊间大街中行走,一点都不突兀。 自玉山惊变至今,裴玄素终于一跃而起手掌大权,获得了一个大阶段性的胜利,东西提辖司和宦营私下很多人都激动的泪洒满襟,他们终于做到了吗? 现在就差最后一步了,和圣山海剑拔弩张之际,还有一个寇承嗣。 韩勃等人激动亢奋,硬是敛下,不过私下的脸上神态和语气都还是能看出几分。 他们现在是一腔激动,众志成城要干倒明太子。 裴玄素很沉着,他吐出一句话:“先去找张太师。” 现在已经八月了,仲秋的夜风已觉寒凉,韩勃赵怀义张韶年对视一眼,还有冯维孙传廷他们,大家深吐纳几口气,按捺下激动的情绪,凝神观察左右;前面的贾平带路,一行人沓沓快速往张太师临时休憩指挥所在的五城兵马司衙门而去了。 张陵鉴年愈八旬,不过身体很好,从懿阳宫出来,思忖过后,他还是按照裴玄素所想,把神熙女帝状态的话给放出去了。 回到五城兵马司后,他并未休息,询问过城防和各坊粮菜运输分派情况下去,他在原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任东鄂的大书房心事重重思索,缓步皱眉踱步。 这个时候,外面传报,裴玄素微服来了。 张陵鉴不禁眉心一蹙。 但裴玄素都已经到门口了,他沉默片刻,只得让人请进来。 裴玄素一身普通的五城兵马司百户甲胄,头戴配套的黑纱百户官帽,穿戴普普通通,但白皙的微微几分苍白又阴柔艳美的眉目,这个摄人又凌厉的权宦,缓步而来,分宾主坐下,颀长身姿,却谁也不能不把他当回事。 哪怕张陵鉴。 偌大的正堂,灯烛明亮,除去老将郑凛和彼此几个贴心心腹之外,其余人都已经全部屏退了。 张陵鉴不动声色打量了两眼对方,后者姿态淡淡,坐下后转了转右手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张陵鉴眼睑动了下,他皱眉问道:“裴太师此来,不知是何故?” 和张陵鉴这样一个聪明绝顶的人,也不需要废话了,裴玄素单刀直入:“少帝之死存疑,东宫弑兄、矫诏谋逆,不臣大逆弑帝杀母,我欲查证,还请张太师作公允见证,以待宣告朝堂和天下。” 这件事情,是明太子立身根本。 一旦查实,裴玄素将可以立即代天子下诏,废去明太子皇太子之位。也就是说,只要一查实,这样的罪名,明太子将马上失去继位资格,沦为罪人。 张陵鉴闻言不吭声了,他并不愿意,不管明太子是否杀少帝夺的太祖遗.旨,他都是太.祖皇帝的尚存活的唯一子嗣,嫡子,现在神熙女帝也默认传位给他了。 但裴玄素缓缓说:“若是真,这个国朝,汝等跟随太.祖皇帝血战南北好不容易才打下的江山,难道就要交予这么一个弑兄、逆父、杀母不孝不悌的疯狂之辈手里吗?” 后面这些话,裴玄素说得非常缓且重,一个字一个字,砸在张陵鉴的心坎上,后者不禁烦躁地站起来,皱着眉头在室内来回踱步。 是的,明太子这样行为确实让张陵鉴很不舒服。 但他更厌恶寇承嗣! 作为太.祖皇帝的亲信股肱,虽分主臣,但敬重有加称兄道弟多年,他是从来没考虑过那群姓寇的继承楚氏江山,这和神熙女帝本人根本不是一回事。 他们这群老东西对寇家都很厌烦。 只是秦钦司马南那些人更偏激,思想立场也不一样罢了。 裴玄素适时道:“寇承嗣其人,”他摇摇头,言简意赅一针见血,“我与他不可共存,想必以张公之智,必想通透。早晚……” “寇承嗣不配!” 裴玄素需要争取张陵鉴,两人都是太师,各有立场和千秋,说到实权封位,对方现今不及他;但要说声望和威信,张陵鉴超然本朝,两者是没法比的。 正如裴玄素让人请张陵鉴来觐探昏迷的神熙女帝,他要少帝这件事进攻明太子,绝对不能少了张陵鉴的存在。 裴玄素也站起来:“届时,在楚氏宗室,找个合适的,年纪小些的继位者,承祧宗庙。张老以为如何?” 张陵鉴霍地刹住脚步,他回头瞄了裴玄素一眼,这个阉人,年纪小些?他当然懂对方的心思。 但这个都是后话了,现在说这个太早了。 现在裴玄素已经把话题挑到这个地步了,不孝不悌弑兄杀母,更重要是明太子重出以来的种种动作举止,他心里确实挺膈应的。 楚氏宗子,张陵鉴不禁心中大动,他抬目瞅着裴玄素,后者眉目阴柔而淡淡,一派如常。 张陵鉴心中忖度片刻,他道:“好!” “老夫答应你。” 裴玄素在五城兵马司大厅快步而处于,在后面的官兵出衙的侧门重新上马,夜色中,沓沓离去。 不过临出门之前,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却从怀里抽出一封用了火漆的短信,给韩勃:“去给张陵鉴。” 如无意外,明太子也会遣人来的。 现在,端看谁棋高一着了。 第692章 “驾!” 韩勃接过短信,飞速折返,数十息就重新回来了,冲裴玄素点头。 裴玄素一夹马腹,迅速带人离去,一行人很快没入夜色之中。 …… 裴玄素回来之后,就在皇城北端的飞龙厩,马上审江元。 飞龙厩这边早已经清了一个青储仓库,上下两层,作为一个进出据点。 江元就在底下那一层地窖,已经加了精铁栅栏,充作营房。 不过江元仍被卸了重要关节和捆着,裴玄素令人打开栅栏门,太师椅搬到偌大的精铁栅栏内部,他不疾不徐坐下,旁边还有一张方桌,张韶年亲自捧了几本册子下来放下。 江元已经被卸下面巾和日常暗卫伪装,是个二十六七年纪,高大沉默面相腼腆的小伙子,此刻怒目而视:“裴玄素,你没有遵旨!” 裴玄素随手捡起一本册子翻翻,他往后靠在椅背上,淡淡笑笑:“可陛下必死要对付九皇子吗?等明太子登基就来不及了。” 江元愤怒,但这个暗卫统领小伙大约不怎么会骂人,还有一点口吃,来来回回骂两句,并没有骂脏话。 裴玄素不禁目露几分惋惜,江元伸手高绝又忠诚,他很喜欢这样的人。可惜啊,神熙女帝最后给江元这么一个任务。 现在,神熙女帝已经把暗卫都给了裴玄素手上了。 这队人,也就十几个,但裴玄素颇为重视,目前暂时留在懿阳宫继续保护神熙女帝。毕竟神熙女帝的安危非常重要。 可惜,江元接了这个任务,经历过这些,裴玄素就不能放他回去了。 并且,裴玄素有些事情要审一审曾经作为神熙女帝暗卫统领的江元。 裴玄素居高临下,由得江元骂了一阵,他淡淡道:“你就那么忠心?不会为刚被处决的那些同伴伤心吗?” 裴玄素怀疑,神熙女帝也查到一些少帝是被害而非自缢,明太子杀死少帝之后夺走水闸水道和兵谏遗旨相关的一应东西。 因为曾经是暗阁成员,徐景昌能辨认出神熙女帝贴身暗卫那队人,他奉裴玄素之命跟着梁彻旁观过,后续禀裴玄素,说少了好几个人。 另外,薄薄的暗卫名册是新抄的;另外梅花内卫的一大摞名册也是新抄的。 裴玄素是个聪明人,要是直接撕毁册页,他很可能根据前后顺序的蛛丝马迹轻易猜出些什么来。 所以神熙女帝把一起都重新抄录,旧册子都销毁了。 神熙女帝都这个境况了。 裴玄素是不是可以合理猜测,神熙女帝也在查,并且她已经查到什么了,如果不是明太子动手,估计她很快就要用这一点对明太子发难了。 不过神熙女帝垂危那两天,改变主意,匆匆销毁查到的东西和经手的知情者。 裴玄素这一句轻描淡写,但江元瞳仁剧烈收缩,呼吸受情绪影响陡然一屏。 裴玄素淡淡一笑,很好,有答案了。 他俯身笑:“让我猜猜,女帝陛下初初登基,必定严阵以待,不管戍守宫禁皇城的,抑或通明宫这个废帝幽禁偏宫的。” 地道,神熙女帝是知道的,肯定防,这个通明宫是她特地挑出来,地下没有地道的。 当年负责看守废帝的禁卫军中,肯定有人和明太子暗中串联,把他放进去杀了少帝。 还有这个水道水闸、太.祖遗旨这么多的东西和信息。 少帝又不知道自己会被废幽禁通明宫,太.祖遗旨这些东西肯定不在通明宫内的。 少帝和明太子这对兄弟恨仇斑斑,裴玄素以己度人,少帝大概死也不会给明太子作嫁衣裳的,所以少帝不会说。 但是吧,从少帝薨逝到明太被废又重新出山,也就十来年时间而已。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还得减去明太子初初被幽禁宾州行宫与外界无法联系怎么也得一两年。 重新私出后,收拢人手也需要时间。 之后,又是龙江之变,有是水闸水道,又西军和彭州等五卫所,又门阀,以及其他未曾暴露出来的布置。 这时间也太紧凑了。 裴玄素因此非常合理猜测,明太子杀少帝的同时,已经比较明确得悉太.祖皇帝的这两项布置的消息了,不用再一点点去模糊不清根据蛛丝马迹去一点点查了。 少帝不会告诉他。 那就肯定是从少帝身边伺候的人和囚禁在诏狱的心腹得到的消息。 结合神熙女帝雷厉风行以及对少帝一种朝中的亲信的紧迫盯视和辣手。 裴玄素认为,明太子还是从少帝当时幽禁通明宫内身边伺候的少量心腹和近卫获得的消息。 少帝的心腹亲信,肯定不会轻易开口的。 通明宫内暗杀少帝,需要速战速决,马上离开,也没有审讯的条件。 所以,明太子必然是把人伪装一下,带出通明宫后,私下再严刑拷打的。 一个不保险,两三个,三四个甚至更多也不无可能。 潜进通明宫,又带这么多人出来,哪怕少帝“自缢”时神熙女帝已经登基一个多月,大家神经稍微放松一点,也不是普通军士能做到的。 起码得是个队长以上吧,禁军队长带的人比京营少,也有五十。 裴玄素俯身:“姓李?姓陶?姓姜?姓孔?……” 但这次江元连眼睫都没有动一下,他面无表情地说:“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第693章 裴玄素挑眉,端详江元片刻,直起身:“不知道就算了。” 这个问题他预估江元不会回答。 第一个问题。 他已经得到答案了。 江元这样的人,能被神熙女帝放在身边当暗卫统领的,哪怕凌迟加身估计都不会吐口。 裴玄素审他,只是为了印证霍少成的话罢了。 裴玄素起身,淡淡吩咐:“灌麻沸散,暂时留几天。” 他转身,直接快步上了台阶,起身出了仓库,直接往另一边的一个值房去了。 月光幽幽,宦卫林立,值房的东墙下,站起一个很矮小的身影,那是个男人,两鬓灰白,手指弯曲,背部微驼,看起来十分沧桑贫苦力工四十多岁的模样,但这人是霍少成,今天才三十一。 霍少成身侧是何舟,何舟亲自带人把霍少成和霍少成给他们的三个人偷渡进来了。 何舟身侧是三个高矮不一的人,身上多处陈年旧伤,服用过烈性的聋哑药,不过由于当年被霍少成抢救及时找了好大夫,挽回了一部分。 霍少成嘶哑:“我把这三个人都给你,你能替我复仇吗?!” 他激动不已,甚至流了泪,双目充血通红,双手在战栗着,死死盯着裴玄素的脸。 裴玄素点头:“竭尽我之所能,因为,我也要复仇!!” 这句话一出,每一个字都重重砸在霍少成的心头,他的眼泪哗一下就下来了,“好!好!” 他这辈子所有辗转,都是为了复仇。 “人我都给你!” …… 沈星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了。 蒋绍池一死,神熙女帝重伤昏迷不醒,蒋绍池的身份处境多少有些尴尬。裴玄素现在是太初宫势力之首,圣旨昭告天下的三公和摄政首辅,明面上掌天下之权,实际上也是太初宫掌权魁首,沈星是他的未婚妻,沈星出面,蒋绍池因为蒋无涯而变得有些尴尬的位置,就立时消弭。 冰镇装殓,设灵和一体安葬,有了沈家父女叔侄主持,一切待遇都提升回来,也不用他的亲信旧部难做。 蒋绍池的副将十分感激,因此还安慰了沈星,说蒋绍池是自己选择的,临终也微笑安详,让她不必太伤心难过。 落葬了,也算盖棺定论了,求仁得仁,小姑娘只管释然,你来就很好了。 副将心情复杂,沈星也深深吁了口气,说得也对,她稍稍代入一下,难过了一阵,到底也释然了很多。 两人都默契没有提起蒋无涯。 沈星给蒋绍池敬香默念,忙忙碌碌到半下午,她就回去了。 裴玄素担心她出城,明太子会对她做些什么,这个她知道,因此她也没有久留,过了中午,便收拾回去了。 沈爹会留下来主持全程,沈云卿再陪一阵,沈星给他们留够了足够的护卫,便踏上归途。 迎着金灿灿的秋阳,东都百姓见多识广,胆子都大,除了戒严的区域,郊外大多已经恢复正常生活出行了。 酒馆茶棚,格外火爆,到处都是议论纷纷陛下重伤昏迷以及裴太师摄政掌朝的事情,以及如今两宫对峙的局面。 沈星缅怀了一阵蒋绍池,又望西郊圣山海大营蒋无涯所在的方向,注意里很快就被这些窃窃私语和高谈阔论给吸引住了。 裴玄素从前按捺着一直没有真正动手对付东宫,因为他没有真正收益,但他暗地里却不是什么都没做的。 包括霍少成,沈星都是知道的。 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她心头一紧,立马就带着邓呈讳徐芳等数十人快马往菜肉南城墙的位置回去。 沈星七拐八拐,来到飞龙厩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间。 落日余晖,血样残红,风有晒了一天的燥热,也有秋的泠泠凉意。 沈星回来的正好,正好赶上了裴玄素议事。 裴玄素很忙碌,也是为了等待明太子那边的动作以及张陵鉴,他把议事的时间点放在傍晚。 非常隐秘的地方,青储仓这一大片现在已经清空没人了,高高的青储垛也挡住了很多东西。 偌大的值房内,已经匆匆洒扫过,搬过椅案等物。 裴玄素回来之后,又去看了江元一次,不过结果还是一样,他吩咐人把江元运走,小一刻钟,窦世安等人到了之后,他才折返上来。 他直接了当:“根据硫铁矿的远距离勘察和江元旁证,霍少成说的应当都是真的。” “那三个人,就是当年明太子从通明宫杀废帝之后,把后者身边的心腹伪装运走大半的目击证人。” 霍少成被何舟逮住之后,一开始是除了两幅总图之外,什么也不知道的。 后来弄清何舟等人身份之后,他突然说要见裴玄素。 然后,给了裴玄素这三个人。 这么些年,霍少成东奔西走,于给他们霍家翻案一事毫无收获,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他初初逃离霍家抄家现场,霍家后来全家人头落地,他不甘愤恨围着东都内外不停地跑的那两年,他有一次收获了一下很意外的东西。 那是在废帝自缢之后三个多月某天。 那时候,霍少成天天盯着废帝,后来他被神熙女帝废了,他简直想仰天狂笑。 那两年,他也留意过太.祖皇帝另外一个儿子的。因为他认为章怀太子登基后,必会对明太子动手。霍少成甚至曾经想过,把消息透露给明太子,让明太子用来反杀章怀太子。 第694章 所以在霍少成两三年的时间着意留意之下,他是发现了明太子亲信的几个据点的。 谁知后面变化竟然成了这样。 然后吧,他观望的期间,意外发现了明太子手下某个亲信的一个据点,运了一些人北上。 他当时也没有明确目标,就随意跟上,谁知遇上有人伏杀那队人。 混乱奔逃中,霍少成暗中抢下了这三个人。 在治愈了这三个人的聋哑之后,他得悉了这件事情。 霍少成也在座,他坐在桌末,嘶哑的声音如同老叟:“明太子在北边的鄞州东的燕山里,有个硫铁矿,他私挖硫铁矿已经很多年,冶炼之后,卖出了大笔的巨资。” 明太子事后,当然不会忘记处理当初经手的或目击者。但为什么三人在内的这批普通军士并没有死了呢?因为壮年挖矿男丁也是不好找的,拐骗掳掠也不是那么好办的,这些军士想办法弄下来之后,确定不会写字,直接灌了烈性聋哑药拉去挖矿。 霍少成为什么这么苍老犹如苦力呢?为了复仇,这也是个狠人。 因为这三个偶然的人,霍少成最终发现了这个硫铁矿。他之所以这么苍老犹如力工,是因为他混进去足足挖了五年的矿。 于是,霍少成终于获悉了明太子的一项秘密。 霍少成嘶哑:“这些巨资,那人用来收买朝堂和地方的文臣武将,特地南都一带的附近官将和钞关卫所,南都应京很可能已经成为他的老巢了!” 南都应京,在东都往东南大约六百里左右的位置。 那是太.祖皇帝南方称王之后很多年的都城。北有东都的京畿盆地和平原,南有应京盆地和平原,都是接近四面环山,土地肥沃人口稠密,入关一马平川,出关后水路二路交通畅顺,政令无阻,都是非常适宜建都的地点。 不过于大燕朝而言,东都京畿盆地要更合适一些,因为这里就旧朝故都,前朝的皇城所在,也更接近大燕的中枢位置。 所以南北大战结束之后,太.祖皇帝就把京师迁往东都了,让原来的应京成为陪都。 霍少成没日没夜被鞭打挖矿,花了长达五年的时间苦苦潜伏,他终于弄清了一些重要的秘密。 硫铁矿不弄兵刃,直接炼成原铁,之后售卖出去,历年来获得的巨资,明太子都用来有针对性地对付他看重的目标官将,用大钱搞了各种把柄拿着。 当时裴玄素一听,这确实是明太子惯用的手段。 这些把柄统统与钱相关,而这些钱都是私挖的硫铁矿私炼后变卖获得的。大燕没有私矿,私挖国矿,族诛的重罪! “明太子有一部账册,这部账册一式有多少份我不知道,但硫铁矿值房最底下就藏有一份。我看过,但带不走。”夏天旷工都是光溜溜的,他窥视了长达大半年,唯一找到的机会就是那个。 霍少成忖度过后,没有打算取走。 “但前年之后,来了几个高手管事,还有机括师,那本帐部应该换了位置。” 明太子出山了,由暗转明,在出山之前,他把人手和手上的东西重新调配调整。 霍少成记忆力非常之好,他甚至默背了账部上的一部分名字,并且他非常聪明,很快就判断出南都应京师重点,他专门背着一块。 回来后,他就跑了,煽动旷工暴动逃跑,他佯装被箭矢射杀栽进河里,匆匆下山之后,找个地方把这些名字都默写下来。 并已经连同那三个人一并给了裴玄素了。 裴玄素面前的大案,摊开了一张非常大的大燕舆图,其中密密麻麻地,在对应的位置写上官将的名字,几乎把南都应京一带写成马蜂窝。 另外,应京往南,就是南方十一门阀了——沈星前生门阀之乱的主角,现在还没处理。 他根据沈星的记忆,和他自己的判断,把这些门阀也用线和应京牵连起来。 室内已经点灯了,但不想引人注意,并没有点太多烛,烛火摇曳,室内有些昏黄,裴玄素端坐在上首的太师上,在场不仅仅有韩勃赵怀义等已经渐渐由激动不知不觉变严肃的自己人,还有沈星,以及吴柏、窦世安、简从应、房载舟等原来太初宫高层官将并且是裴玄素查过忖度过不管从利益还是立场都不会背叛他的。 所有人,政治敏感度都非常高的,大家的神情已经非常严峻了。 但裴玄素要抛下的雷,还不止一个。 “很久之前,在虎口关事件过去后不久,我就开始查昭献太子。” 也就是明太子的亲大哥。 裴玄素从大狱里九死一生之后不久,他就开始查。因为他那时候就根据一些蛛丝马迹和旧档,确定了明太子又不少势力继承自昭献太子。 裴玄素是阉人,他要查宫中和各部衙旧档,有这旁人没有的天然便利。 这么费尽心思内外摸查下来,还真被他查到了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 “昭献太子薨逝的前一年,太.祖皇帝和陛下争斗剧烈的这两年间,武德二十一年,昭献太子好几个亲信都离开了东宫,要么辞官,要么犯了点小错,全须全尾离开了。” “之后,他们去了南北的嵩明、松州和燕北三大书院,当了夫子。后来,还有一个成了山长;其他的也在书院举足轻重。” 都是学富五车又因为前情旧事对昭献太子忠心耿耿的亲信心腹啊。 第695章 太.祖皇帝一登基,就重开恩科为朝选材了。 从前朝开始,就科举取士,大.燕武德年间,达到巅峰。 大江南北,学子书院无数,然其中以南方的嵩明、松州书院为魁首,北地的燕北书院为北地魁首。 这三个书院,为文坛之魁,学林巅峰,地位超然,每科都都多人中进士被授官的。 “三大书院,从不参政,但这三人进去之后,大约就不一样了。” 昭献太子也是一个相当了不起的人物,他为了他的懵懂的幼弟忧心忡忡,部署下这一笔的棋子。 裴玄素的人细细地查,很快查出蛛丝马迹,这三名大士进入了书院,一开始专挑贫家子发掘培养;之后地位上去了,富的贵的,也不乏之。 后来明太子真正出山,这里面有部分的人暴露出来,正是明太子的党羽。 “二十多年的时间啊,这三个人也确实眼光超卓,选中的都是能读书又有能耐的人。” 老师、同年、同窗,这些本来就是互相扶持,文官之间的重要关系网。 裴玄素左手边另有一张树状图,里面是沈星和董道登根据陆续的讯报,整理出来的。 密密麻麻,枝繁叶茂,从各地的低中高官员到朝廷的各部各品级都有。太.祖皇帝至神熙女帝,历年间多次震动,让很多青年官员比正常速度要更快上位。 甚至,按这个图,目前太初宫裴玄素这边以及寇氏势力之下,都有好些。 吴柏等人拿过树状图去看,互相对视不敢置信,因为当中甚至有他们认识的人甚至学生。 他们知道两宫阵营必有互相渗透,但从来没想到,有这么多,是这些人。 所有人都震惊,一下子哑然屏息。 但裴玄素还没说完,除了文官,还有武官:“很早之前,我有这么猜想过,明太子既然有政变兵谏之心,那他会不会再有一个兵谏失败后的备用计划呢?” 毕竟,就算用了水道和兵谏,神熙女帝也不一样败北的。 假如没有成功呢?明太子有预想过吗? 结果,是有的。 文官这个暂不提了,书生造反,十年不成。 关键是,现在对一下这个树状图,大家就会发现,明太子把很多昭献太子当年三个亲信的得意弟子,都调到南都内外去任职了。 “加上,南都的驻兵,附近影影倬倬的这些卫所,如今东都城外西郊的圣山海大军,还有南方十一门阀。” “霍少成提供这个册子上贿赂拿住把柄的,几乎遍布南都内外。” 裴玄素言简意赅,一语石破天惊:“明太子还有后者,一旦顺利登基失败,他将率兵离开东京畿,以应京为核心,即可分裂整个国朝。” “最糟糕的结果,大燕一分为二!” 裴玄素把面前的所有东西一推,对窦世安等人道:“看来,我们现在要准备一场大战,有备无患。” 窦世安等人震惊都失语,都迅速镇定下来,急急拉过桌上的东西细看。 “当然,那是最坏的打算。” 裴玄素神色沉沉但镇定,他掌天下权,名义上全国上下都是朝廷的兵马,他虎符出,同样能调集不逊于明太子这些影影绰绰的兵马。 太初宫实力依然强劲。 但明太子露出来的东西却非常令人触目惊心。 昭献太子固然给了他很多东西,但前者很早就薨逝,明太子能把这一份东西加上他自己的东西经营到今时今日露出来的这个程度。真的太.祖皇帝三个嫡子两个都很厉害,只可惜他选了最弱一个继承帝位。 但裴玄素还有一个非常大的优势,就是他不仅实力强劲,并且他已经弄清楚了明太子的底子。 他在暗,明太子在明。 他有不小的筹谋空间。 裴玄素道:“上策,查清少帝之死和矫诏大逆的真相,断绝他的继位可能,昭其罪名,”这样一来,明太子成为大逆罪人,彻底失去继位资格,只能被论罪,“同时,将其堵死在东都之内,拿下,处死!” 那么,外头的一切都消弭于无形。南都和十一门阀等等,回头慢慢收拾处理就是。 “中策,从南都入手,暗中拿下南都部分官将。若此人引军退到南都,南都闭门拒之!” 总之言之,就是从南都入手,把南都内外的重要官员,最主要的陪都三大卫所共计十五万大军的大小将领和士官。 霍少成的册子只占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是,是各个武勋世家中的子弟和亲信——很多都是开国功勋家,目前已经投在明太子阵营中的也不少。 再有一些,就是梅花内卫和没有掺和这些的官将。 毕竟神熙女帝在呢,又有梅花内卫,明太子不可能前期就全部换成自己的人。 所以,南都这边,还是可以争取的。 断明太子的后路。 裴玄素说完之后,他就停住了,他靠坐太师椅上,无声等待着。 沈星坐着的位置能望见门口,她已经看见角门那个位置,有个人影站了很久了。 是张陵鉴。 裴玄素最后那封信,正是邀请张陵鉴今日申时六刻过来一趟,并道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他留出了快一天时间,是还给明太子的。 他当然猜到,明太子必然也会接触张陵鉴,毕竟他有九皇子这张无往不利的底牌。张陵鉴获悉九皇子之后,必然会反悔。 第696章 但这一个回合,注定裴玄素要获胜了。 因为他知情的,实在太多太多了。 张陵鉴慢慢走进来,满头银发,恍如神仙般的谋臣出身的他,此刻慢慢把桌上的东南都一一看过,还有霍少成,霍少成轮廓还在,他认识霍少成的。 张陵鉴看过树状图就扔下,拿起那张南都位置密密麻麻写满官职人名的大燕舆图,他脸上流露出一种极致的愤怒。 他看了很久,慢慢把舆图放下来,人不少,但偌大室内没有一点声音,“你想怎么做?” 裴玄素抬头:“张太师,刚才我已经说了。” 第一,当少帝之死矫诏谋逆的见证人。 第二,就是南都了。 南都内,圣山海麾下,有那么多的大大小小开国勋贵的各家子弟和亲信。那些开国勋贵相投明太子,自然是带着自己的势力站队的。但这些大小开国勋贵都是昔年跟着张陵鉴的老人,裴玄素不信张陵鉴一个都没有办法。 张陵鉴再次拿起那张南都的官将舆图,忖度一下,提笔在上面的蝇头小字上,一口气勾了二十多个人名,“老夫多年不涉朝堂,最多只能解决这么多。” “并且,我明面上不能偏向你。”不然,就没有公信力的。 另外更重要的是,张陵鉴神色一凛,肃然:“这二十多个人老夫可以,先前答应过你的也算数。但!我必须看见确切证据!” 不能是杜撰的。 毕竟裴玄素这个阉人,从前也不是什么好名声。 “那当然。张老可以遣人与我等一起,监视监督,随时剖看实情。” 张陵鉴神色这才缓和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些,他信了大部分,但绝不是全部。他已经在忖度要遣谁过来了。 气氛稍稍一松,裴玄素接过舆图看张陵鉴勾了二十来人,小松了一口气,比他预料中的要好,“张老过谦了。” 南都内外,三大卫所和几大文仲主官,一口气勾了一小半的人啊。张陵鉴已经彻底退离朝堂十多年了,连子孙族人都基本不任职,相当之了不起,果然不愧是沈星前生记忆里的“张太师”,那人中后期的最大敌手。 张陵鉴有点低沉,他看裴玄素沉沉但坦然的样子,心道:可惜那孩子了。 心里痛惜不已,正是闻讯惊喜不已,他很满意的楚淳风。那孩子有能力,有仁心,其实很像太.祖皇帝,是仁君版。 张陵鉴满心沉重,心事重重地走了,没多久,就把他的亲侄子和嫡幼子都私下遣过来了。 这是后话不提。 回到当时。 裴玄素早有腹稿,沉声吩咐了吴柏窦世安等人不少事情,后者仔细聆听记住心上,也很快满腹沉肃先后离去了。 有些事情,裴玄素也不会当着窦世安等人的面再说。 等他们都走了之后,偌大的值房内,只剩下核心圈子的自己人了。 裴玄素的注意力回到了这张舆图之上。 现在有两个当务之急的问题,第一个,就是霍少成这个三个人。光有他们的口供是不够的,还需要辨认得出他们当时身份的将领,才能形成一段证据链。 三人用心回忆,最后在纸张上写了七八个当年亲军中士官和中层将领的名字。 董道登他们在后面忙,已经把这七八个人相关的派系给整理出来了。 第二个,就是这样舆图上,张陵鉴固然很厉害,但也只圈了三分之一的人名。 剩下还有三分二。 现在那本硫铁矿的账册还不知在不在?能不能到手? 沈星刚才去了董道登后面小房间,帮忙了一阵,现在一起把那七八人的派系名单给拿出来的。 她看过名单了,递给裴玄素,裴玄素接过;这时候,她也看清楚图纸上没有被勾的那三分之官职人名。 沈星不禁心中一动。 因为她发现,名单上和舆图上,有一部分监察司和勘察台女官的家中的子弟和亲信。 ——前面已经说过,监察司女官绝大部分出身勋爵的贵女,其中很多甚至是开国勋贵。 沈星心里不由生出一个主意,她抬头看裴玄素的侧脸,还有董道登韩勃何舟他们。 裴玄素察觉了沈星的目光,他轻声关切:“怎么了?” 沈星犹豫了一下,小声:“我有一个主意,不知道对不对?” 第132章 裴玄素大半心神仍在桌面这几张名单图纸上,正凝神思索,闻言讶异,见沈星忐忑的样子,他立即说:“你说。” 裴玄素正了正神色,还侧过身来,做出一副凝神细听认真对待的姿态,非常重视她的感受。 董道登韩勃他们也是,都放下手头上的事情,拉着椅子围着过来做好,认真听着。 董道登慈和,韩勃则是鼓励骄傲,都冲她笑了笑。韩勃还说:“妹妹你有什么好主意,快说快说。” “也不是什么好主意。” 裴玄素和大家这样,弄得沈星有点紧张,她也坐直了,清了清嗓子,把桌上的名单和那张舆图拉过来,点了点,圈了几下:“我就是发现,这个名单和舆图上面,有好些人,是监察司和勘察台女官的家里子弟和派系亲信。” “我就想着,咱们能不能从这里想办法。” 沈星其实认真忖度了一下可行性的,所谓近朱者赤,近得裴玄素多,再加上裴玄素也经常教导她,她现在已经能很熟练根据局势和现有的条件去揣度分析一件事了。 第697章 首先,前面就说过,东都城内的大小封爵高门是非常多的。就算昔日宣平伯府裴家,出了这么一个惊才绝艳的少年状元裴玄素,但在裴玄素彻底长成成为朝中的中流砥柱之前,宣平伯府也不过是京中二流人家,在众多勋爵门第之中,只能算一般。 其中开国勋贵占了非常大的比例。 开国勋贵,有大的,自然也有中小的。 当初老意国公秦钦那么振臂一呼,很多开国老勋贵忆起当年,还有老将军老上级老同袍们选择的影响,很多人就是热血上头,也跟着一起到太初宫外抗议上谏去了。 后来,这些人也就顺利成章成了圣山海一党的势力。 但当初的热血渐渐下来之后,很难说有没有人暗生踌躇的,毕竟明太子折腾的事情越来越大,现在连太.祖遗旨弑杀皇帝都出来了。 这些人心里没有忐忑,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现在满朝上下,还坚.挺着不站队的人已经不多了。还中立的,基本都是老资格脊背硬的有名有姓的,不过现在都在张陵鉴张太师身后站着了。 其他所有的朝臣勋贵,几乎全部都被夹裹了,不得不选一个边站队。 这个情况给了他们安慰,但忐忑依然在。 这也是裴玄素为什么明知影响不了明太子什么,毕竟还没有证据,也不会有人因为一则流言就改变立场,他依然放消息打舆论战的原因。 谁知道后续会不会用上?这就是铺垫。 那些忐忑的中小勋贵,甚至大一点的,就会更加心里长草了。因为他们现在和站队太初宫的少量勋贵不一样,神熙女帝是名正言顺的皇帝阵营,万一就算败了,明面上也没有罪名,假如不出头,后者很可能是平安渡过的。 但他们就不行,万一流言属实,而明太子最终没有获得胜利,他们抄家夺爵族诛是必定的!因为这是谋逆。 沈星就分析,这些私下忐忑的开国勋贵,是有一定争取空间的。 毕竟他们从开国一路走到至今,当年太.祖皇帝对明太子的态度,他们都看在眼里。杀少帝矫诏什么的,在他们的认知里,可能性怕是有点大。 如果这个时候,裴玄素给他们一个重新选择或者两面投注的机会,沈星想,相信肯定会有人想抓住吧? 而女官们,虽然经过先前一连串两宫的剧烈争斗,监察司作为首当其冲的衙部之一,目前所有仍在监察司的女官,家里属于圣山海阵营的,她们都已经彻底和家中割袍决裂了。 并已经发生过种种真正利益上的割裂和针锋相对,才能取信神熙女帝留下来。 筛选其实神熙女帝已经筛选过了,如今留下来并且没有赋闲的女官,基本是没有大问题的,并且真的已经和家里决裂了,甚至参与了先前的玉岭大战,她们都决然杀过圣山海的军士。 但怎么说,能出门当女官的,基本都是家中嫡女,并且深得父母家人疼爱的。不然是没可能选择步入官场走上这条与众不同的道路,很多就此不嫁人的。 所有,沈星想,不管怎么因为政治立场的决裂、对杀——这应该是决绝前和家里就已经说过了。 当然有真正决然了,但她想,大部分想必会留下一个隐秘的联络方式,万一真到了最后活不下去那一刻,还是可以掉头投奔回家里的。 就好像沈星和徐家,当初她和大姐徐妙仪不正是这样吗?各站一边,不敢联系,各为其主竭尽全力,但最后若涉及生命,那还是不一样的。若沈星惶惶跑回去,大姐肯定不顾一切藏匿她保护她的。 她自己就是过来人。 “所以在这样的基础上,我觉得,要不要用女官试试?给她们重新安排一个前程,让她们去尝试劝服她们的家人!” 哪怕是司马南李如松秦岑这样的大将军老勋爵,他们的势力也是由一个个子弟、亲信、旧部组成的。大大小小,大家都是这样这样的。 子弟族人不敢想,一些铁杆也不可能。但那些中小勋贵的亲信旧部,也是有他们的子弟族人和铁杆亲信的。 沈星看了看霍少成那三名半聋哑军士给出来的七八人名,后者都是如今就身处城外西郊的圣山海的大军中的,军职不算很高,但多年一直在亲军中,都没离开过,其中有五人就是属于女官家中的子弟和亲信。 另外,那张舆图上,南都内外密密麻麻的官职人名,女官家中的子弟亲信也很是占了一部分。 而这一部分人,和霍少成按记忆默写出来的那小半部册子有很大一部分的重合。 明太子显然对南都极之重视,设法把勋贵们拉到自己阵营还不放心,早早就提前把他们势力范围底下的南都当事官将本人一一暗中击破,上了双保险。 “但是,我们如果拿到了这个账薄,就可以让女官家里和我们的人一起带着账薄过去,给出前事不究将功折罪的承诺,这就能暗中拿下他们了。” 至于给女官们一个什么前程,沈星也想过了:“这次玉岭大战,她们奋力厮杀,都有战功,都做得很好,要不让她们做女将?” “她们应当会很惊喜的。” 实话说,种种客观的分析权衡局势利弊是真的,沈星想到女官们,不免还有一些自己私下的情感。 这么长时间身处监察司,和女官同僚们相处共事,沈星和大家关系都很好的,还交了不少的朋友,最亲密的有梁喜何含玉她们。 第698章 感情是有的,并且不浅,另外还有赵青。 很多女官已经二十多三十多了,在这个同龄人已经做了祖母的年纪,她们当初选了这条路,就没有回头的可能。以她们的骄傲和见识过的风云,绝对不可能给远不如她们的男人当填房管理小妾孩子的。 但半生事业,今日已经走到尽头了。 虽然没有人提起过,但大家都知道,整个监察司官途随着神熙女帝的每况愈下彻底昏迷到最终驾崩,已经黯然走到尽头了。 半生青春挥洒,驰骋官场,最终无声落幕,神熙女帝驾崩之后,她们毫无疑问将hi离开朝堂和官场。 神熙女帝其实也搁置了不少人的,哪怕她们早已经和家里决裂。但随着局势一再升级,监察司一次一次的筛选,有很多人还是被筛下来,回到原来的岗位上,被边缘化。 但最后玉岭大战突兀发生,不管是不是被边缘化的女官,她们全都拿起的刀剑,和沈星一样,加入大战当中,去最后为她们无悔的青春和事业挥洒血汗一次。 竭力的拚杀,所以很多人都像沈星一样最后带领了大大小小的数十到百人的分队,去厮杀冲锋,都立了战功的。 现在,由于局势暂平无声对峙,太初宫大军临时驻扎在危水东郊,她们继续还在军中。 “现在张太师已经答应帮我们了,我们出城也不是问题。”非常有操作空间的。 沈星方方面面都想过了,单实话说,她挺忐忑的。室内静悄悄,大家都听她说。她很担心自己说得不对。 董道登年迈,事急则缓,事缓则圆通,所以他一直替裴玄素把着后勤方面的事情,滴水不漏,相当有智慧的。而裴玄素更厉害,锋芒毕露,千钧一发,无数次和危险擦肩而过,屡屡化险为夷,更高一层,这点连董道登都自愧不如,欣慰青出于蓝多矣。如今更是抵达的人臣巅峰。 在裴玄素面前,很难不让人经常感觉到智商被碾压的感觉。 所以沈星在他的注视下,还怪不好意思的,感觉自己班门弄斧了。 虽然在座的人,肯定不会笑话她。 沈星还是第一次认真提出的建议,说完之后,她有些紧张,眼巴巴看着上首裴玄素。 裴玄素听着听着,那双漂亮的丹凤目流露出几分笑意,柔化了他凌厉都砭骨的眼神和神态,他绝美,妆后有种阉人的苍白和阴柔,增添了几分异样的感觉风情。 当然,在外头的时候,没人会想到风情这个词,绝大部分人只会他的摄人和威势,城府深难测。 但这会儿,那几分笑意不算明显,但浅浅流露出来,让他的轮廓柔化了不少。 沈星有留意到他的笑意和神态变化的,那究竟是这么样啊? 沈星坐得笔直,心里紧张,裴玄素却不禁微笑了起来,他毫不迟疑夸她:“说得好。” “和我想的一样。” 裴玄素审视了那几张名单和图半晌,几乎立马就想到了监察司那群女官。 沈星让他有些惊喜了,裴玄素勾唇露出笑:“这个提议非常好。” 沈星紧张的心一松,她高兴地说:“真的吗?” “嗯。” 沈星眉眼立即弯了,董道登和韩勃赵怀义等人都赞她,尤其韩勃,简直大夸特夸,拍马屁沈星脸都红了。 裴玄素往后靠回太师椅的椅背,微笑听了一阵,等大家笑说了一阵子,停下来之后。 裴玄素笑意一敛,眉目重新幽深,他吩咐:“去把赵青叫过来。” 要用监察司,绕不过赵青。 毕竟这事儿得监察司内部积极配合,不然的话,费力达不到效果,不能无声无息,那就鸡肋了。 沈星急忙说:“那我让司敏先把赵姐喊出来。” 司敏是个小姑娘,勘察台沈星的小助手,背景青白人也努力,憧憬像梁喜何含玉她们一样当勘察队长,沈星原来还打算培养她的,可惜都来不及了。 先让监察司内部小女官把赵青喊出来,宦卫再去传话,这样更好操作也更容易避人耳目。 “行,那你去吧。我们去福英殿。” 裴玄素当然不会说不,他微笑点头应了,目送沈星高兴站起来跑出去,那微笑便又敛了,他和董道登对视一眼,之后瞥了赵怀义,赵怀义心领神会,立即带人先去福英殿清理安排了。 裴玄素和沈星不一样,他对赵青并无感情。他忖度赵青配合了几率,又已经准备好,倘若赵青不配合的下一步。 …… 幸好,结果是好的。 裴玄素不介意对赵青动手,但他心里总不愿意沈星难过过,而且现在的局势,在这些事情上磕绊耗时越少越好。 他坐了一阵,便也起身带人往福英殿去了。 沈星则带着邓呈讳徐芳他们悄悄先折返了中朝,而后找了司敏,让小姑娘去外朝的监察司衙门厩房找找赵青出来,然后折过去焦急等待着。 在监察司待了这么久,她是监察司的一份子,她很希望女官们可以有新的出路,不要黯淡离场。 她对赵青有着和梁喜何含玉她们都不一样的情感,赵青强势但一直都很照顾她,身份高贵但一丝不苟,一心她的工作,是个好上司,好大姐头,她赏罚分明但对手底下的人一贯都是极照顾的。这么长时间,两人的私交也很好。 第699章 她真的很幸运,能遇上赵青,沈星也从来没有忘记赵青的扶持和提拔,还有对方在裴玄素下大狱时对她的保护、推心置腹和最后的帮忙上折。 她也很希望赵青事业上能有个好的结果。 她有些紧张等待,远远暮色宫道,几个黑色人影往这走来,中间一个瘦削长挑腰背挺直又步履铿锵,正是赵青熟悉的背影。 沈星急忙跑下台基,往后宫门方向迎了过去。 两拨人在福英殿后殿墙的一个小门内迎面相见——神熙女帝没有内宠也精简了很多沉冗的内廷衙门,很多宫殿都用不上,日常锁起来,加上皇帝和朝廷中枢移驾玉山行宫很久了,这些闭锁宫殿难免有些蔽寥,刚才走的那条狭窄宫道连宫灯都没有,零星细碎的杂物和叶子在路上。 但一进这个福英殿的这个小侧门,感觉明显就不一样了。外面看不出来,但里面明显撒扫过,非常整洁,一个有些脸熟的内廷管事太监正领着几个内侍宫女无声拖着扫帚桶布等物正无声离去,福英殿内宦卫无声林立,艳色的赐服和赭色的宦卫缇骑服饰,黄色灯光自正殿的隔扇窗透出来了。 裴玄素并没有在飞龙厩见赵青,那个据点他还有继续用的打算。 于是在中朝距离太初宫不远不近的位置随意挑了个没有地道口宫殿,命人打开,用作见私下见赵青之用。 落在赵青的眼里,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滋味。 沈星有些激动迎上来,喊了她一声:“赵姐!” 赵青勉强撑起一抹淡笑,冲她点点头。 实际这些时日,发生在赵青身上的事情也很多。一夕之间,神熙女帝重伤,昏迷不起,她伤心之余,很多东西也顷刻随之改变了。 赵青现在早已不能随意进出太初宫,她想去看望外祖母都不能,也就随着张陵鉴等人那次,她紧张恳求,才被允许进入了一次,但很快就出来了。 这座皇宫,权力交替发生改变是那样的迅速。 东西提辖司的宦卫如今已经整个皇城来去自如,包括中朝和内廷;裴玄素吩咐一声,这些闭锁的宫殿他随意开启安排,尘封已久的福英殿说清出来的就清出来来了。 尊卑易处,再也没人能监察裴玄素以及他的提辖司宦营了。 赵青心里不是滋味,她也心知,监察司已经走到尽头了,但她脊梁依然笔挺,除了有些疲惫晦暗的容色之外,一身玉白色鱼龙官府脚踏黑色长靴,腰侧配剑,和往昔并无区别。 她依然维持着她体面和尊严直到最后一刻。 赵青没说什么,勉强笑了下,冲沈星点了点头,就沉默跟着何平几个继续往里走了。 但接下来发生的,是出乎了她的预料的。 裴玄素已经简单用过晚膳了,拉着沈星一起的,韩勃也过来按她,她吃好了又跑出去张望。 御膳滋味很不一样,但这里也没什么注重口腹之欲的人,裴玄素简单梳洗了一下,此刻一身天青色滚边云锦过肩蟒袍端坐在正殿上首的太师椅上见的赵青,赵怀义韩勃随侍左右,两列宦卫佩剑无声肃立,他描金翼善冠,玄黑披风飞龙纹描金张牙舞爪。 赵青进门后,抬眸看着这个几分阴柔城府深沉居高临下瞥了她一眼的阉宦。 如今裴玄素大权在握,无声而坐,锋芒和威势更加逼人。 裴玄素现在官阶比她高太多了,但赵青有赵青的骄傲,她并未见礼,她是破格加品的郡主,不见礼也行,赵青问道:“不知裴太师遣人把我喊来,是有何事?” 裴玄素也不在意见不见礼,他单手搁在太师椅扶手上,慢慢转动右手的碧玉扳指,正在思忖事情,听到脚步声抬起了眼睑,他也没有废话,示意韩勃,把事情先说了一遍。 裴玄素单刀直入:“我想给监察司的女官们一个机会,封你们为监军,兼如今暂领的兵员为百夫长、军侯等。等这事儿了了,千夫长起步,从今往后如其余军官一般擢贬,一视同仁。就从十二亲军开始,至于能不能走到各地卫所和边军,就看你们的能耐了。” 赵青的眼睑,霍地抬起来了。 她呼吸明显变得粗重了一下。 韩勃说的时候,她还绷得住,但裴玄素一锤定音,给予赵青以及整个监察司女官的转战军途的机会。 监察司本职就是监察,从女监军开始过渡,有战功而留下,也非常顺利成章和合适。 沈星也一下子紧张起来了,她站在左侧一排太师椅的后面,不禁握紧拳,看看裴玄素,又急忙看赵青。 裴玄素的承诺可信度还是很高的,一直负责监察他的赵青想必很清楚。他和前生那人有个非常鲜明和一样的特点,那就是从不吝啬赏封为他卖命卖力的人。 只要他做出的承诺,都会兑现,因而卖命追随者众,这也是两人的人格魅力之一,哪怕他们的敌人,也不得不赏析这一点。 毕竟人生在世,为名为利为家人,多少会有一些。朝堂倾轧,谁对谁错很多时候也不是那么绝对。很多时候,一个时期过去了,已经百八十年,人的一辈子就这么无声无息过去了。 除非真正有理想有抱负并十分坚定的人,否则动摇者从来都不会少。 只是那么恰巧,赵青就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女儿之身,走出闺门,踏上官场事业,一直到如今。 第700章 她的理想和抱负和裴玄素此刻的提议是并不冲突的,但神熙女帝是她感情至深的外祖母,明太子是舅舅,虽两者早已你死我活了,原谅和重伤太复杂,偏偏外头的流言……裴玄素还真的做过,所以沈星心虚,她总担心赵青会相信。 尊卑易处,有时候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神熙女帝和裴玄素之间,种种事情太复杂了,沈星也绝不会认为裴玄素不对,但她希望赵青能有个好的将来。 前生赵青在神熙女帝驾崩后,并未嫁人,退了婚约远走江湖,但这辈子熟悉了解之后,沈星心知赵青必定是黯然的,因为赵青一直想坚持到最后一刻,她很想以女儿之身在官场想做出一番事业。 裴玄素在蚕房和东西提辖司走了一遭,身边色色义父兄弟亲信阉人比比皆是,他早已不是昔日那个骄肆的状元郎,很多观念他都已经截然改变。 裴玄素认为阉人配,他同样不介意用女人的。 他没有那种观念。 这赵青和监察司女官们一个最好的转折机会。 沈星对赵青之间的感情和关系,她真的很希望赵青能答应下来,赵青很要强的,不必被迫离开远走,能转上一个新的台阶,继续她为之无悔的青春和事业。 赵青呼吸急促起来了,她再也无法若无其事,一下子攒紧拳,和上首的权宦紧紧对视着。 但她并没有迟疑太久,因为神熙女帝剩下的那些清醒时间,是召过赵青,和她心爱的外孙女说了很久的话的。 明亮的烛光,神熙女帝其实已经有些看不清了,眼前灯光开了花般的让她视野有些晕开,她搂着她的外孙女,赵青痛哭流涕,小心翼翼伏在神熙女帝的大腿上,她甚至嗅到神熙女帝伤口淡淡的血腥味。 头顶传来外祖母虚弱但清晰的话,“这里头的事情恩怨,太过复杂。但,俱和你没有相干的。过后,不管朕如何,你,你那舅舅如何,你只管顾好你自己,这监察司这朝堂,能待就待,不能待就算了。婚事,你不想就退了吧,以后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那苍老虚弱的女声犹在耳边,赵青刹那泪盈于睫。 若问她想继续事业吗? 她当然想的! 没有那样的渴望和坚持,绝对不会走到今时今日这一步,赵青并不想为嫁给任何男人为其生儿育女,苍鹰搏击过长空,它绝对不会愿意折断羽翼去给麻雀当个奶母。 但凡有一分可能,赵青都要继续她这毕生的事业。 这一瞬,心脏灵魂都在战栗,赵青脑海闪过很多东西,包括外面那则流言,但外祖母的摄政圣旨是她亲自在场的,外祖母私下谆谆叮嘱也犹在耳边。 她很快就做出了决定,她要带着她的亲信手下,监察司的女官们,走出一条新路来! 赵青哑声说:“好,我答应你。” “接下来,需要怎么做?” 裴玄素很满意。 沈星提起的心,也登时一松,她不禁露出了一点喜悦的笑影。 …… 从福英殿正殿的宫门出来,已经是漫天星斗了,秋夜的天空感觉格外的高,晚风飒飒沁凉,衣袂猎猎涌荡范围。 一步跨进和跨出门槛,前后也就大半个时辰,赵青抬目往天空庑殿宫墙,夜色幽静,但感觉景色完全都不一样了。 她和沈星沿着宫廊往外走,邓呈讳徐芳他们不远不近跟着,走到转角下台阶的时候,赵青不禁停了一下,抬头望了这深远墨蓝星斗满天的夜空,和这个熟悉又添陌生的皇城。 她百感交集,沈星小声说:“真好!赵姐,我原来还担心你不愿意呢,毕竟变化这么多,我怕……” 她声音不禁染上几分愧疚,裴玄素上位是她渴求已久的,但面对处境因此大变的赵青,沈星没做错任何事情,却心里莫名生出几分歉疚。 神熙女帝或许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但,她确实赵青最好的外祖母。 人,就是那么复杂。 每一个人都有不好和好的地方,只是视角的区别。 夜风凛冽,玉白玉龙官服的下摆翻飞,不过是很短的时间,但进入两种心情,赵青站在这个台基上环顾,真的感觉好像进入了人生一个新的阶段,让人哽咽又情绪翻涌。 她深吸一口气,低头看沈星,并未错过年轻姑娘神情和眼底那一抹不知所措的歉疚。 赵青说:“我为什么会不愿意?” “人生数十载,起伏浮沉,实属常事,”她知道自己投的好胎,天生就站在了很多人的毕生难以企及的终点,这没什么好说的,这是她生来就拥有的东西。但同样的,她也听外祖母说过她年轻时的故事,颠簸血战,啃草根、战败时落魄,所见所闻、也有过黯然,“能继续我的事业,我很高兴。” 她单手拥过沈星的肩,手臂下的肩背感觉格外单薄,“谢谢你。”还记得我。 人情冷暖,这几天见得太多,甚至她自己家里也是,外祖母一倒下,她父亲的心上人就被接回了侯府,这些她都知道。 可仍然惦记她的,就沈星一个。 沈星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凑巧有机会而已。” 赵青不禁笑了下,是凑巧,但沈星也肯定有惦记她。 秋夜沁冷,赵青望了太初宫方向一眼,转过头来,又迎着风看这金瓦红墙和无垠的夜空,她声音终究染上一些这些年难得的轻快,她说:“如果裴太师真不在意这个,我想以后时机成熟些,不拘贫富,我再拉些愿意出仕的女子。” 第701章 一点一点来,也不知她活的时候,会不会有一条正经女子出仕的路?窄些无妨,好像以前的监察司,但不再是局限于仅仅神熙一朝的特殊衙部。 赵青一直觉得女子也很优秀,她们也能做到男子能做好的事情,她如果能继续她的事业,她希望用毕生来带动这件事情。 但这些,就不和沈星说了,她不想利用沈星的身份去占便宜,让沈星平白心里添一桩事,因为赵青知道只要她说了,沈星肯定会很上心的。 这个女孩温柔心肠柔软,待人极好,这一点一直都没变过,赵青是知道的。 沈星小声说:“他应该不在意的,他人其实也有很好的地方。” 赵青笑笑,她脑海闪过方才那个城府深沉让人感觉十分危险的阉宦,可能这天底下,只有沈星一个人会认真又真诚觉得裴玄素很好。 不过也好,曾经赵青为沈星担忧过,但她和裴玄素真的携手走到今天了。 那也很好。 赵青说:“嗯。” “行了,我们赶紧先商量一下该选哪些人。” 赵青不干则已,既然已经决定做,那就全力以赴,至于小舅舅,外祖母再度重伤之前她就已经不再想他了。 她一个人,只能选择站一边的队。 今天她选择了为裴玄素效力,为了自己的前途,以及一并为昔日的心腹和手下的仕途而奋斗。 一进入工作状态,赵青又是那个严肃认真一丝不苟的赵青,她拉着沈星匆匆就往侧边的偏殿去了。 小偏殿已经洒扫过了,赵青把油灯挑起来,两人坐下,就这刚送过来的监察司女官名册和纸笺,低声商量,不停写写画画。 …… 赵青是监察司司主,沈星则是勘察台的勘察使,她不但提出了这建议,并且本身很熟悉是监察司内部的人。 因此这件事,由她和赵青主要负责,董道登和何舟朱郢过来辅助。 其实最后能拚命厮杀参与大战的女官们,都是打算最后灿烂一把,无悔怅然的。 在女官们已经差不多过气的情况下,如果生出退避的心的话,是不会这么拚命去杀圣山海那边的军士,得罪明太子的。 所以基本都没有大问题,并且很眷恋不舍她们的事业和仕途的。 但为了谨慎计,赵青和沈星还是仔细商量过,最后谨慎挑出了两批人。 第二批有二十多个,留着后用。 第一批最慎之又慎,当前马上就用的,根据霍少成三人提供的那张认识他们的禁军中底层将领士官名单,赵青和沈星挑出三名女官;然后根据那张南都舆图上密密麻麻的官职人名,总结一番后,又挑了六名女官。 加起来一共九个人。 都是年龄比较大的,最大的张幸云已经三十多岁了,她们把半生都奉献给她们热血的事业,想继续的心是最迫切的。 并且赵青也了解她们,家里都是自小很疼爱的她们的,哪怕已经一刀两断决绝别府而居,和家里刀剑相对。 但就像沈星说的那样,沈星和赵青都认为,九人私下情感以及和家里最后联络方式肯定有的,都有回家劝说的条件。 最重要的是,这九名女官都出自中层开国勋贵,家里够不上司马南秦岑,但自身的子弟和人脉却也不算少的。 之后,又分析过她们家人的心态,和董道登何舟等人商议。 一直商量到午夜,一条一条斟酌过,赵青和沈星才最终定下张幸云等九人。 名单整理好之后,纸屑都烧了,赵青沈星一行人拿著名单,匆匆去找裴玄素。 裴玄素同意之后,暗地里的动作马上开始,明面上的次日一大清早也开始了。 裴玄素令吴柏等人拟诏,当天上午三省通过,一系列的加恩之中,其中将监察司女官调遣至诸亲军和京营兵马中为监军,并且按各人目前暂领的临时职务封实。 明太子麾下的势力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单一个楚元音就给了很多昔日两仪宫皇帝对麾下臣将的挟持,楚元音豁出去之后,几乎所有东西都送出给裴玄素了。 楚元音负伤,没敢回两仪宫,就是怕引人瞩目,可惜最后两仪宫还是没被排除于事变之外。 留守亲信匆匆带着小公主和秦王世子离开两仪宫往太初宫求庇护之后,楚元音也急匆匆自东提辖司衙门赶往太初宫了,目前被裴玄素安置在内廷一角。 宫里宫外,很多人屏息期盼着裴玄素和太初宫这边获胜的。 当然,圣山海那边亦然。 这些就不提了。 裴玄素连连出手,掩藏在动摇圣山海人心和意图分化其势力之下,赵青沈星她们已经连夜出城去了——张陵鉴偏向之后,他们出城变得容易很多。 当然,明太子那边也遣人交涉,要打通一条出城的渠道。 这些赵青和沈星他们都不管了,当夜出城之后,赵青和沈星换上了普通的禁军甲胄,连夜就进了西郊的危水大军驻地大营,把目标的九名女官都很快说服了。 第二天,加封委任的圣旨下来之后,所有女官们如何激动不说,赵青沈星他们却已经和张幸云等九名女官连夜离开了大营,兵分两路——因为有的女官家里当家的是父亲,有的是祖父,甚至还有太祖父的。有的父祖身处在城外东郊的圣山海大营中,这需要联系后接应,得很小心,不过这个还是比较少的。 第702章 赵青沈星挑的人家里,家里顶梁柱的开国功勋祖父大部分都还在,但这年纪都退了,要么在玉山行宫下的别府里,要么在城里。 天色黑了亮,夜风冷了白日晒,忙碌僵持又等待,终于在第二天晚上全部都接到了好消息。 九名女官为最先代表的各勋贵或武将家中,有五名一咬牙横心决定彻底暗中投效的,有四名的话,俱赵青等人的暗中观察,应当是决定骑墙的。 过程中细细分辨,消息传回之后,裴玄素亲自回复了一封书信。 紧接着,可以进行下一步了,前面的这五家彻底倒戈的,有两家是涉及霍少成提供的三名半聋哑军士辨认的,当天就把其中两人送出去了,进行辨认。 结果很顺利,辨认出来了。 十来年时间,容貌再怎么改变,只要认识对方的的人,照面还是能一眼辨认出来的。 另外非常值得一说的事,对于掀开明太子杀死少帝偷夺太.祖遗旨和部署一事,有了意料之外的重大进展。 张幸云的亲爹,汝南伯张继苍,当初被夹裹着去太初宫谏言,结果最后半夹半就成了圣山海党羽。 有了重新选择的机会后,他踌躇半夜,最终当机立断,毅然决定彻底投向太初宫。 汝南伯张继苍,张家在南都的子弟和亲信旧部不算太多,但他坚持要当天伪装亲自进城面见裴玄素,最后给少帝被杀明太子夺诏一事提供了一个非常重大意义的消息。 “少帝就是明太子杀的,如今东陵附葬的少帝陵地宫里,尸骨并不是少帝!少帝尸骸被埋在乱葬岗东边翻过一个山头的山坳,我还记得具体位置。” 少帝确实是被勒死,然后吊到房梁上去了。 并且明太子很谨慎,虽然少帝已经大势已去,当时他死了正合神熙女帝的意,但明太子依然吩咐过,要注意少帝颈脖勒痕。 勒的位置和上吊绳痕迹一样,并且是人一死马上吊上去的。 外观看着和吊死一摸一样。 但怎么说,勒死和吊死始终是有差别的,普通人分不出来,但喉头软骨折断的位置和范围完全不一样的——这也是仵作检验吊死还是勒死的最重要依据。 “这才十来年,血肉大约是没了,但白骨肯定在。” 而少帝的骨骸,有特殊能辨认出他身份的标志。 主要是太.祖皇帝父子四人都特别高,全都有六尺过半(一米九五以上)。明太子不是父子四人中最高的,裴玄素已经很高了,但明太子比他还高小半头。 鹤立鸡群般的身高,当初这还是太.祖皇帝当年的奇人奇相之一。 基本上很难找到这么高的男人。 并且明太子兄弟三人都随着太.祖皇帝,脚掌长得也颇奇特,拇趾尾趾很短,中间三个脚趾特别长,并且脚背特高特厚,脚长但脚后跟很钝。 非常特别的脚型。 宗室里面都少见,大约也就以前绥平王(两仪宫皇帝)、常禄王几个和太.祖皇帝血缘关系最近的宗室王府能找到相似的脚型。 ——昔年战事脱鞋过,淌水而行,汝南伯等很多将士都见过。太.祖皇帝还和就此大家笑过,所以汝南伯是知道的。 不少老东西都没法否认这一点,“哪怕是明太子股肱的司马南和李如松他们。” “并且有一个事情,大约明太子是不知道的,那就是少年幼曾经坠马,肋骨左下断了两根,左臂骨也折过。” 那是松州大战时紧急转移,年幼的少帝从战马上坠下过,虽有护卫竭力保护,但仍然骨折伤过,“幸好那时候老章还在,给接好了,也没什么后患。” 但折骨,哪怕接好了长大了,骨骼也肯定留下生长痕迹的。 这个明太子应当不知道,因为战场诱敌的原因,这个事情被隐匿下来,知道的人并不多。一场大战场附带的小战役,也没在史册开国志留下任何记载。 那时候明太子还没出生呢,时过境迁,大概率没人特地好端端地给他说二哥曾经受过的这次伤。 所以,少帝的骸骨是有特点,并且有些东西不知情的话,从刚死后的肉身也看不出来。 少帝当年自缢,死得及时,皇家秘辛的原因,神熙女帝当时并未命刑部和仵作验尸,内府太监看过之后,就低调停灵发丧了。 但那段时间,汝南伯张继苍刻意命心腹去悄悄打听之下,他很快就知道了,差不多的时间,常禄王有一个庶子突然疾病,据说是马上风,死了。由于很丢脸的死法,又不宠,匆匆下葬了。 但谁知道呢?马上风身体没损伤,真是个好死法,可塑性很强。并且张继苍的人打听了一下,发现这个庶子和少帝的身高体型都差不多。 但,张继苍为什么会关注这些呢? 因为当时二十六亲军还没被改制合并,他是虎贲左卫的指挥使。那时候宫里血流成河,经常死人,包括禁卫军。汝南伯张继苍非常不幸运,晦气得很,他是负责勾去名册,把这些军士尸体送到乱葬岗去的。 一车又一车,驽马拉的板车,尸体在上面摇摇晃晃,张继苍本来被人叫走的,但他有尿意,临时半路窜进一个林子,有虫子索索掉下来,他又往里面走几步,然后就意外发现了有人从末尾几辆尸车的其中一辆上、许多尸体压着的最底下,拉出一条很高大的年轻男尸来。 第703章 拖拽的过程中,那男尸的军靴掉了,没有穿袜子,然后脚就露出来了。 张继苍当时心就一突。 他神差鬼使地,赶紧掉头换了个方向,悄悄往下跟踪去,见到了埋尸的地点。 然后张继苍也恨自己一直惦记着这件事,许多年后,他自己一个人悄悄去了那里,他把土扒开,看见那具皮肉几乎已经腐烂殆尽的男尸,扒了扒,就辨出了青白的肋骨和左臂骨伤上果然又接续的痕迹。并且从生长痕迹能看出来,是很小的时候摔折,接好后,又长大的。 十几年前汝南伯张继苍已经猜到了,但一直没敢吭声过,哪怕是当时发现埋尸点,因为他以为是神熙女帝动的手。 过后,当时负责收殓尸身的杂役和那个搬抬推运板车的普通军士小队,陆续发生各种事情,要么人没了,要么就退役回乡了,不过能回乡的普遍家乡都非常远的,基本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出现在东都。 张继苍不敢吭声,后来还坠马装病,最后自动病退了。 不过也是因此,张家的子弟和亲信旧部都保存得挺好的,也算因祸得福了。 直到前两天流言出来,张继苍登时一惊,变得惊疑不定起来了。 这个圣山海阵营他简直如坐针毡,恰好小女儿回来大力劝说,他彻底没法继续待下去了,直接彻底倒戈裴玄素。 汝南伯张继苍一把年纪的人,说起这个,还一脸的惊悸,他深呼一口气:“我去看的时候,还是前两年,少帝的尸骨还在那里。你们想挖,我这就能带你们过去。” 只是,若张继苍倒戈裴玄素,证词就变得不是那么可信了,所以还需要另外的客观证人或者证据。 张继苍说:“当年犯事退役的人,我都有留意,当年负责收殓尸身有个很机灵的小子,他还活着,目前在东北边陲的邺安州的老葛乡大岭村。” 少帝的身高很特别,容貌也出色。虽然做这种工作的,一般尸体就当柴禾石头一般的抬出来丢上车。 但这很有些特别的尸体,多少也会留意一下。 之所以张继苍只一直留意这个机灵的小子,是因为这人机灵的话,发现身边不对劲的时候,就会回忆,猜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很可能对少帝尸身留下一个非常深刻的印象。 这个小子所在小队的纷纷出事的时候,他自己凑过去,也出事了,被打断了腿,直接退役的。 但张继苍多年断续留意下来,他发现这小子当年可能真察觉了些什么,是故意的。 因为他瘸了好几年,天天酗酒成了一片烂泥。好几年,不可能再有人关注他这个垃圾般的小人物之后,他的腿就奇迹好起来了,并且不再酗酒,迅速找个借口,离开了家乡,去外地落脚生根了。 秋高气爽的沁凉天气,张继苍说出一头的热汗,连白发都浸湿了,“只要找到这个小子,就能得到客观的证词了。” 如此,由霍少成开始,到那当年负责驻守通明宫的三名半聋哑军士,一直到张继苍,少帝的骸骨,最后加上那个察觉不对负责收殓抬尸的杂役。 就形成了一条真正完整客观的证据链了。 裴玄素一直端坐在楠木大案之后,抬眸静听,等到张继苍全部说完,他霍地抬眼:“非常好!等东宫矫诏弑帝水落石出,你和霍少成当居首功!” 汝南侯张继苍深吸一口气,拱手低头:“是!谢太师大人——” …… 殿内殿外,从昨夜沈星赵青和韩勃何舟等人悄悄出城之后又一直不禁提了一口气的所有人,闻声情绪登时就染上了几分激动。 实在现在局势,已经到了巅峰对峙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状态了。 能此时此刻都仍然随扈裴玄素左右的人,无一不是已经经过反覆筛选的亲信近卫和心腹股肱。 不管殿内还是殿外的,基本都听了全程。 心弦提起绷紧是在所难免的。 就连裴玄素也曲指敲了敲楠木大案,勾唇,说了一句:“非常好。” 确实是非常好。 如今,两个重点,一个少帝之死矫诏蓄谋大逆明太子的罪名;另一个就是解决明太子这个最后的非常棘手的底牌南都应京了。 该怎么做?现在都已经非常清晰了。 邺安州的杂役;松阳书院的老书僮等人;鄞州东燕山硫铁矿的账册,到手后,紧接着联手投效的勋贵武将就奔赴南都去私下策反南都子弟亲信的官吏。 还有船舶、钞关、官道等等,圣山海大军从京畿退往南都会途经的道途。 一应事宜,条理已经非常清晰。 现在双方势力庞大但旗鼓相当,但私下,他在暗,而明太子在明。 只要速度足够,就可以完美收官。 先用证据宣告褫革明太子的皇太子之位,剥夺他顺利成章继承帝位的资格;同时把他的退路截断,南都策反过半,到时候哪怕他过五关斩六将狼狈退到南都,裴玄素也不能让他成功进城门。 一举把明太子杀死解决! 裴玄素彻底登上这个天下之巅,也,终于可以为他的父母、宣平伯府、义父所有人,复仇了!! 那种彻骨的恨意压不住,翻涌上来。 裴玄素倏地闭目,他届时,要将明太子身边所有人剥皮楦草,所有家眷不拘男女全部凌辱至死! 第704章 如此,才让他惨绝人寰而死的父亲母亲安息,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裴玄素深深吸了一口气,徐徐吐出来,勉强压了压情绪,霍地睁开眼睛。 他问赵怀义:“我们的人那边,准备好了吗?” 禁军的事情,就交给原来的宦营掌军李仲亨等人,裴玄素现今急需要私下而出诸多东西提辖司的亲信和宦卫好手,何舟韩勃赵怀义等人,至少得出来一半,以领队紧急暗中奔赴各处,完成寻找杂役等等的重要事务。 但先前玉岭血战,裴玄素率东西提辖司所有人倾巢而出,全力以赴至今。 太初宫神熙女帝出了大事,先前陈英顺他们各领任务,除去何舟和顾敏衡,其余人都在明面上有差事,其中绝大部分又集中在守卫太初宫和昏迷的神熙女帝。 但接下来这个任务,是绝密,绝对不能无缘无故消失这么多人,让明太子有所察觉了。 因此,昨夜开始,裴玄素就开始调整人手,以便使用各种正当的原因和替身,把人都紧急替换下来。 但想不让圣山海那边察觉,没法太快,赵怀义立即禀:“可能还差些。” “最快的话,应当明日早上,能大致完成。” 赵怀义心里也着急,但没法急。 裴玄素点点头,“那就明后日出发。” 他稍稍思忖,吩咐韩勃何舟和殿外的赵青和张幸云几个女官:“其余的先休息,明日一早组队动身。” 赵青和张幸云都在,既然她们知情了这么多,现在人手紧缺,既她们主动,那就全部参与进去。 张幸云梁喜几个女官全家都已经上了裴玄素这艘大船了,一损全损,无一幸免,可以用之。 但既然太初宫那边还没好,索性都休息一晚上,昨夜大家都没睡,里外奔波,养精储锐,接下来的事情只许成功不失败! “是!” 殿内殿外齐声应了一声。 赵青张幸云两人其实跃跃欲试,并未感觉疲惫,但休息为了后续的高强度奔波和重要任务,那就休息一晚。 沈云卿从城外回来了,她们今晚就在隔壁的钟萃殿睡觉,沈云卿便过来,陈同鉴还忙,她便带着赵青先过去隔壁她临时的住处睡下了不提。 沈星也跟着下了台阶:“那我们先休息,明天再组队。” 她说得严肃认真,不过沈云卿笑了下不禁撸了把她头发,“行了,你听安排。” 赵青也抱剑和张幸云对视一眼,两人也心知肚明,裴玄素未必让沈星去的。 不过她们也没说破,呼了一口气,说笑两句,就分头去休息了。 …… 沈星折回头的时候,裴玄素已经带着人呼啦啦走了,她便去帮董道登和汤若禾他们,把京畿退往南都的水陆路径都整理出来。 忙忙碌碌到深夜,她才去睡觉。 今晚她和裴玄素就睡的福英殿,这福英殿地处偏僻,非常适合用来处理前面一些不暴露人前的秘事。裴玄素索性把这里设做一个点,休息也在这边了。贾平已经带人把东偏殿收拾出来了,内廷掌司管事的龚复龚太监带着人悬挂安放了簇新的帐缦帘毯,短短几个时辰,焕新一新,除了有点久锁的灰尘味道之外,已经和寻常住人宫殿没什么区别了。 沈星洗了澡出来之后,裴玄素才带着一身秋夜的微寒回来了,他连澡都没洗,把脸搓了,重新描妆,洗了手脸就回了内间了。 沈星还在等他,正趴在床上,翻来覆去看着那本属于她的委任告身。 今天三省下旨吏部委任,监察司成为女监军,各自有了实际的军职。 沈星也有一本,辗转到今天晚上,也到了她手里了。 她正翻来覆去看着那本红绫告身:“我也要当一阵子女将了。” 裴玄素方才进门的时候,她跑上去帮他接东西解披风,便告诉他,明天她也去了。 本来,赵青和沈星领头,说服女官,后者劝服了她们的家中。届时硫铁矿的册子成功得手后,女官父兄将会持家主手手书和女官本人,和裴玄素这边的心腹一并去往南都暗中劝降子弟和亲信旧部的。 这事儿是赵青和沈星牵头的,原则上两人是该一起同去的。 既然是这样,沈星自然是想着一开始参与进去,不必半途。 现在人手非常紧张,沈星去了,东提辖司张合杨辛等一大群好手也会跟着一起去。她自然想出一份力,也不想白白因为自己空着这么多的人手。 毕竟邓呈讳他们,都是绝对可信能力又强的。 裴玄素闻言没吱声,沈星想的他都知道,但他就是不放心,有些拿不定主意。 裴玄素这人,难得这么斟酌患失,他很久技巧避过沈星的话头,心想,等他再想想再说。 但他这个时候,心里其实还是偏不让沈星去的。 洗漱一番,脸部一阵轻爽,他不禁长长吁了一口气,才对着镜子重新把妆描了,弄好之后出来,便见沈星穿着一身雪白的寝衣正趴躺在床上,翘起两条小腿,正有点小开心地看着那本红绫告身。 裴玄素见到她这样子,紧绷两天的神经随之一松,他不禁笑了起来:“是啊,很高兴吗?” 他夸她:“真厉害。” 沈星不禁笑弯了一下眼睛,瞅了他一眼,翘唇甜丝丝的。 第705章 不过她心里还是很七上八下:“也不知后面会不会真的打起来?” 她有点心事重重,叹了口气。 沈星当然不想打,但说到打仗,她不免想起邱谷玉岭山下岳肇部里头豁出去一起冲刺那阵子,不禁仍有些热血沸腾。 这确实是非常难忘的一段经历。 她坐起身,盘腿:“希望不打,如果打,希望我们能赢!” 这大约是太初宫阵营所有人的愿望了,探子细作除外。 沈星托龚太监给她找了小匣子,她从床头小几把匣子拿起打开,把告身小心放进去:“赵姐她们说,以后想当十二亲军里头的将领。” 从禁卫军和外亲军开始,他们熟悉女官,以这里做起点是最合适的。 她们目前也在十二亲军里面。 沈星絮絮叨叨说了一阵和赵青她们的闲话,语气有点羡慕对方的热血蓬勃勇往直前。但事平后真当女将的话,她觉得自己不行。 她也不想和裴玄素相隔太远。 想到和大家分开,沈星有点惆怅,但她还是说:“我要把告身收起来,以后退出来了,可以做个纪念。” 也是一个经历。 以后,也不知还有没有勘察台?裴玄素应该会很愿意设的,但熟悉的女官们大家都不在了,也变了的有些不一样了。 沈星累是挺累的,但一来她等裴玄素,二来多少紧张暗地里即将进行的事情,第三个,就是看见这本红绫告身,翻来覆去看,又想到这个问题,心里不禁生出许多的惆怅和不舍了。 她这人重情,为此有些难过是肯定的,但又为大家高兴,因为如果真的一切顺利,同僚们不用无疾而终,她们可以继续奔向她们的喜爱的事业和心中渴求的理想了。 这也很好啊。 她心里的这点不舍和惆怅,也就无所谓了。 秋风飒飒,噗噗窗纱轻动,沈星把告身收进匣子里,抱膝坐着,最后如此想道。 裴玄素闻言诧异:“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他正在脱外衣,沈星把匣子放好,从床上跳下来帮他,裴玄素随手把苍色外袍和中衣都挂木桁上了,拥着她,不禁感到奇怪了。 “皇城也有亲军啊,咱们也不一定就要分开。” 看她也不排斥的,手掌蹭破皮包扎也不觉得疼,和他说起战场上那些事情的时候,还有一种异样的光彩,感觉格外的坚韧和热血。 她自己都说,同袍情真的不一样,这是一段真了不起的经历。 说得时候,惊奇而两眼讪讪有光。 沈星便解释,觉得自己做不好女将的,裴玄素听了,不禁更加诧异:“你为什么总觉得自己不行呢?” 明明她做得很好啊,不管是临危当机立断决定走哪条路,还是汇入大战之后战局受挫,她和沈云卿等人拿起刀一直冲锋到反败为稳成功突围,表现都相当优秀的。 沈星是个危难的时候,能爆发自己勇敢的优秀姑娘。 不然那个百人大队兵士不会这么毫不迟疑跟着她冲锋,令行禁止的。 战场的表现,才能折服人心。 相信沈星现在回去,他们绝对会愿意跟着沈星的。 裴玄素很关心沈星,他大致了解过沈星的表现,是可能称得上优秀的。 可为什么她总是下意识就觉得自己不行呢? 第133章 这个问题问得,两人都一愣,裴玄素越说越奇怪,其实哪怕她的前生,沈星都有她做得非常好的地方的。 沈星从不自作聪明,每次都及时站对队,并且站进去后,不管怎么样的扑朔迷离她都牢牢站在原位,不再轻易改变,直到下一次。 这么多剧烈倾轧,这么多次来回腾挪,她都好好的,一直到最后。 这绝对不仅仅只有侥幸。 多少挥斥方遒的厉害人物都先后死去,她不强,但却好好活到了最后,如果不是战场上回头,她还能平淡安宁地直到美人迟暮,过下半辈子到生命终了。 这其实很了不起。 或许不是极厉害那一拨顶尖,但她也是有过人之处的,是优秀的。 更甭提这辈子了,她是裴玄素看着成长起来的。相比起这世间的女子、甚至大部分的男子,她都要优秀很多,做得都很好的。 如果两人不是情侣,不是恋慕成夫妻的关系,沈星的位置大约是裴玄素手底下受重视的那圈亲信心腹的技术人员里面。 有一技极长的长处,又不笨能应对各种各样的情况变化,还秉性诚挚忠良,多么让人满意的年轻人。 可她总是觉得自己这不好,那不对。裴玄素细想回忆起来,她真的很不自信,就连重生后最开始的愿望,也只很小,家人平安无事回归市井。 要知道她可是做过太后的人,再年轻的太后,那也是站在国朝之巅,见识过无数波澜起伏惊涛骇浪的人。 她有战场回头的勇气,却无给自己设高一点点新生期盼愿望的胆子。 这辈子,她如果不愿,如果性情恬静,她就愿意待在熟悉的位置上,裴玄素愿意保护她一辈子,将她细细呵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可沈星曾经的积极向上和因此产生的喜悦,从最开始小文书开始只道现在,她的种种情绪和开怀,裴玄素都看在眼里。沈星是有意愿往外面走的,可为什么她老是觉得自己只合适待在勘察台呢? 第706章 女将就觉得自己不行呢? 沈星在玉岭大战的表现,可不比其他女官差啊。 以前没有勘察台的时候,她不也从没想过自己会走到独领监察司一部的位置上上? 在最开始的时候,她甚至连自己当个监察司普通女官都感觉自己做不来。 回忆起来,她真的总是下意识觉得自己不行,很不自信,她下意识就贬低自己,把自己放在一个比较差的位置。 甚至很多美好幸福的东西,她会羡慕微笑祝福别人,却不觉得自己能拥有。 所以她特别能吃苦。 譬如这次女官同僚们,个个都飞跃到一个新的赛道,知情者个个喜极而泣热血沸腾,干劲十足,像火焰一样熊熊燃烧,对未来充满愿望和干劲。 可沈星欣羡替她们高兴,盼着她们都好,却把自己留在原来的地方。 为什么呢? 裴玄素这个人,半生惊才绝艳精彩纷呈,哪怕是他的母亲曹夫人,都是骄傲而一意孤行的,身边色色都是自信的人。哪怕明太子这样让人恨不得吃肉寝皮的居心叵测恶毒者,都是孜孜不倦殚精竭虑往前走的,不择手段旨在达到他本人想要的目的的。 在性情和秉性之中,他还是第一次接触到像沈星这样柔软而把自己贬低困锁在一隅的人。 还是自己的心爱的未婚妻,他一时之间,恍然不解,又急忙想鼓励她帮助她。 沈星也一愣,裴玄素这个诧异不解的表情和问题,突然之间,好像打破了些什么。 这个事情,她隐性的潜意识里是清楚的,但她前意识和表面意识却不知道,她从来没去刻意想过。 她本来正在给裴玄素抽了发簪松开头发的,他头皮拉紧好多天了,她想着松开松懈一下,好舒服一些。两人嬉戏,裴玄素就背起她,抄起她的腿弯,她抽掉发簪正甜蜜笑着,刚跳下来,他突然回头面露不解看着她。 沈星愣了一下,好像突然被人触及了她整个人的深处,她慌了一下,又生出一丝茫然和瑟缩,她内心并不是那么情愿被人碰到。 沈星好像课堂上突然被先生叫起来提问,她是个笨学生,茫然不知,那种怔忪之下,还有一种隐约被人窥破藏在内心最隐秘之处的局促无措。 表里意识之间的那层薄薄的隔膜,却突然被人戳破了一个洞,她不知道,但她突然意识到了那是什么的感觉。 让她心绪有些乱,不知所措,睁大眼睛和裴玄素对视好半晌,她都不知怎么回答。 本来正事上进展顺利,加上如果胜利的话,赵青她们也不会重蹈上辈子的黯然退场那条路了,她心里其实还是有种兴奋和喜悦的,不然她不会有心情拿这本告身看来看去。 但突然一下子,那些兴奋和喜悦突然消失了。 她下意识也思索,为什么?却突然被搅意识里那团乱糟糟的浆糊里,她似乎隐有所觉,但她又不想知道,下意识一缩,沈星想了一会,勉强笑了一下,小声说:“就是觉得能打仗的都很厉害,我觉得上次是侥幸啦。” 裴玄素不禁笑了下,他展臂搂着她,她娇小,这种像搂娃娃一样的极亲昵姿势,两人都不禁微笑起来,他额头碰了她额头一下,轻轻啄吻。 裴玄素鼓励她:“那就先试试,倘若以后觉得不喜欢了,那就不干;如果干得还行,有滋味了,那就做下去呗。” 他亲亲她的唇,柔声说:“别忍着,我做了这么多,除了……”他顿了下,“就是想我们不再隐忍的。” 如果连个亲军将领的位置都罩不住,他就别混了,她爱怎么干就怎么干。 这语气有点霸道,但这种被人保护的感觉也真的很幸福,沈星不禁笑了起来,她想了想,点头:“嗯,那好吧。” 其实仔细想想,她自己也确实不差的,但不知为什么,她对女将陌生观望感仍不少。沈星隐隐意识到什么,她笑意顿了一下,半晌重新撑起笑脸,认真说想了一阵后,她感觉自己还是可以的,试试就试试。 “不过这个事情,以后再说。明儿出发,得把南都和硫铁矿那些要做的先全部做妥了才行!” 沈星不禁握了下拳。 裴玄素不吭声了,他还没想好让不让沈星去,去,他担心;但不去,沈星可能会很失望,这关头人手也确实很不充裕。 这个话题就这么揭过去了,但不知为什么,沈星情绪还是有种委屈低落,她趴在裴玄素的肩膀,突然心念像电光一样,回忆里忽然闪过一个小时候的画面,她一个人跑着,在家最开始住的那个小房间附近的宫巷,她很小,红色有些斑驳宫墙很高很高,小小的她跑得气喘吁吁,宫墙高得像个庞然大物,她得仰头才能看见天空。 一闪而逝,让她不禁愣了一下。 …… 夜已经很深了,两人都惦记着对方疲惫,就没做那种事情,滚在床上深深拥吻一番,就躺好睡觉了。 帐子放下来,宝蓝色黑乎乎的,沈星枕在裴玄素的上臂上,累她是很累的,却不知为何,心口好像塞进了一块硬硬的东西硌着,她翻来覆去睡不着。 裴玄素有些后悔说那些话了,说完之后她没那么开心了,好像强颜欢笑的样子,他真没想对她影响那么大。 但她平时,也不是那种尖锐敏感的人啊,怎么这么在意这么一件小事儿? 第707章 他收紧双臂,也不敢再提了,亲了亲她饱满润腻的额头,轻拍着她的背:“快睡吧。” 黑暗里,他披头散发的,她被他紧紧搂在怀里,头发扎得她痒痒的,她不禁笑了下,伸手扒开他的垂下的乌发。 沈星“嗯”了一声,闭上眼睛,嗅着他熟悉的体味,她终于感觉安全了些,心口那种被硌的感觉好像轻了,她终于睡了。 感觉怀里的呼吸很快变得绵长,逐渐平缓,裴玄素这才小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放开她,想了想又慢慢抽出手臂,把软枕拉过来给垫上,让她平躺,睡得舒服了一些。 在黑暗里凝视她良久,给她掖了掖薄被,他也伸了伸一阵酸疲的腰肢,往后平躺下来。 裴玄素也有些睡不着。这样的局势和千钧一发的节奏,他必然也有心潮起伏。夜深人静,星星也睡着了,但他一闭上眼睛,不免就忆起当初父母惨死的那些血腥凄厉得动魄惊心的画面,胸口堵得难受极了。 恨不能马上就将明太子及他麾下一干人等,还有那个夏以崖,剥皮抽筋,挫骨扬灰。 裴玄素睁开眼睛,深呼吸吐纳,他告诉自己要尽快睡着好好休息,给沈星做个好榜样,这才勉力压住了思绪,阖目渐渐睡了过去。 呼吸一收一放,无声而绵长。 但可能心有所牵,寐有所梦。 这个晚上,裴玄素做了好几个梦。 一开头,无边的伤感,父母的片段,喧嚣的人群、染血的板车,辘辘而行;还有冰凉雨点打在身上,灰濛濛天空,消巍坡他跪地拉出裹着母亲尸身的那张草席。 断断续续,梦中感官有所受抑,他悲恸少了,只有无边无际的如流水的哀伤。 完了之后,他深睡了一段时间,却又做起了沈星前生爱过和他像双生子般那人的那个梦。 药停服之后,裴玄素经常还是经常做这个梦,他还特地询问过老刘,把关键含糊过去但概括得还挺精准的。老刘就说,不影响身体,不用管它,大约等彻底痊愈之后就好了。 他只好再忍耐一下。 裴玄素深睡中,意识一发现是这个梦,就不禁有种撇撇嘴的情绪。 现在做那种“他”和她敦伦的梦境少了,不过就算做裴玄素也不怕了。因为他接受了那人是星星前任之后,又与沈星真的心灵相通、两人在这种前提下交颈鸳鸯般缠绵床事之后,他对那人就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胜利者心态。 虽然不想看不乐意看,醋意也有,但心态比以前好多了,也不会把情绪带到清醒后的现实生活。 他现在已经把梦境和他的真实生活分得开来了。 但今夜做的这个梦,内容却是有些出乎裴玄素的预料的。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裴玄素今晚的困惑不解,竟在梦里得到了答案。 那个人,比裴玄素要早很多意识到了她的这个问题。 在两人关系不怎么好,“他”又恼又阴沉生气,阴鸷笼罩之时,“他”从她一再推拒“他”私下为她精心挑选的四艺老师,反而天天盲头苍蝇般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去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自傲又自卑,阴晴不定,被冷着脸多次推拒了沉甸甸的爱意和好意,彻底阴沉下来了。 冷战中,独坐书房,心念一动,却突然想个为什么? 她明明很喜欢琴棋书画的,这些雅致韵味的东西,她也非常有天赋。 可为什么那么排斥呢? 那个人,很快就想到了一处地方。 画面还是带着灰濛濛的色彩,像一卷旧画,但这一次,却有种如流水般无声淙淙缓和在。 “督主,邓司主呈上来的,已经查清楚了。” 沓沓的脚步声,偌大的书房内,奢华威肃,如椽巨烛烛火轻晃,韩勃一身银蓝赐服脚踏长靴,拿着一摞纸笺从门槛边说边往紫檀大书案的方向行来。 那个真正的阉人,眉宇间沉沉而几分阴柔的男人,坐在大书案后,坐直身,把那叠纸接过来,立即垂眸看了起来。 那人熟悉带阴柔阴沉的轮廓,脸色一沉,这一刻,裴玄素的意识好像接通了对方的心脏,情绪蓦地沉了下来。 那是沈星从小到大的生平,她在永巷的成长经历。 到了那个人的份上,“他”是太监的老祖宗,“他”查一件事,别说二十年,就算三十年四十年,只要知情者还能喘口气,都会绞尽脑汁去回忆。 所以,很快就有了答案。 沈星的幼年,其实很苦很苦,刚刚没入宫籍时,一家四口只能和很多人在一起挤一个大通铺,;过了很长的时间,徐家人才勉强有个小房间。 发黑的被褥,混乱的大通铺房间,谩骂吵杂,底层小宫人小太监没资格天天洗浴,浓郁的体味和异味充斥了整个房间。 一直到后面,沈辉盛带着孩子改了名字,借力去另外一处,一家人有了一个小小的房间,三个孩子才总算从日夜剑拔弩张的或紧张害怕或防御状态出来,一家人处境好了一些。 但也仅仅只是一些。 高门大族风光显赫,但同时嫉恨和得罪的新旧仇家也不会少,尤其是当年太.祖皇帝和寇皇后争斗持续那么多年,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高.潮,整个东都和国朝都被夹裹进去了。 徐家落魄了,一家几十口几乎死光,剩下弱的小的,伶仃四个,自然少不得有人秋后报复,把钱花下去,要在宫内把剩下的徐家人也摁死。 第708章 落在当时走过流放千里、家人死绝凄惶、最后没入宫籍的仓皇徐家人身上,那是如泰山压顶一般的艰难沉重。 饶是外头有人出手帮忙,招架去大部分,徐家在宫闱深处底层的日子,依然是十分的艰难不易。 魏国公府的种种辉煌,由于沈星出生太晚,家变时年纪太小,她基本没有记忆了。她从小记着的,就是从永巷里长大的小宫女。 沈星小小一个人儿,刚没入宫籍那一年,才堪堪三岁,大病初愈身体虚弱,她挨打,雨点般的大小拳头落在她的脑袋她的脸她的全身。可怜的瘦小女童,只是家里实在没办法,宫里没权势,没有闲人,她只得帮着家里干活跑腿。 被打了一顿,她不敢吭声,等人终于走了,她哭着爬起来,把破碎的东西捡起来躲到别的角落,她怕别人再来打她。偷偷哭了好一阵子,她把眼泪擦干净了,把粗布衣服和发黄的头发扒拉好,抱着摔碎的东西跑回家,蹲在房间等家里人下工回来,努力保持不哭,说是自己不小心把东西摔破了。 摔碎的是家里用的东西还好。 要是当差跑腿的公家东西,她说着说着,哇哇大哭起来,因为她害怕。 哭得家人心酸难忍,眼泪也哗哗,但急忙仰头抹去,佯装若无其事,一家人抱着最小的那个,努力安慰她说没事。 过后父亲抱着她当差负责的坏了的物件去了,有时候他会好好回来,好像轻轻过去没事了,但有时候父亲会被诘责为难得很厉害,家人处境也会直接急转直下,变得更加艰难。 想瞒她都瞒不过。 种种不易,种种困苦,一点一滴,俱在这纸笺上简短记述。但代入其中,那个小小的身体虚弱的女童,是多么艰难,多么惶恐。 她很懂事,从小就会想着怎么体贴家人;她不会自私,总是检讨自己,从自己身上寻找问题;幼年成长环境中,满满都是世态炎凉和各种恶意,所以她很能发现别人的好,很珍惜旁人对她的好,得到一分,入肉入心,恨不能回馈十分。 一点点好处,她能铭记一辈子。 她不会爱自己,她总是牺牲自己的感受,去顾全她认为更重要的人。 她总认为自己不行,不自信,觉得自己不配拥有更好的东西,所有哪怕重生,只敢最小的期盼,一家人能安好回归市井就好了。 她欣羡替别人高兴得到更美好的事物,却下意识把自己排除在外。 归根到底,是童年太多创伤和不幸,给她的心底烙下了一个深深的血肉模糊的伤口,从来没愈合过。她人长大了,但心里有一小部分,并没有跟着长大,仍然住着过去那个小小的无助年幼的她。 她没能治愈自己,甚至本人都未曾察觉,但这个伤口却影响着她的一生。 多么动魄惊心的一页页纸,那个人越看越慢,“他”极度的愤怒心疼,又不可置信,先前那些生气和不悦已经随着这翻开她无助的过去已经不翼而飞了。 只可惜,“他”也满身伤痕,病情严重连控制自己阴沉的情绪都无力。那时候,两人立场已经彻底相对,那么多的矛盾梗阻在彼此之间,他已经错失了走进她身边和贴近她的心的机会。他一身伤痛,想治愈她也已经无能为力了。 那串奇楠山子沉香木手串,祈祷的不仅仅只有两人的以后。“他”还祈求,若有来生,希望自己能健全一些,再给“他”一个机会重来,去抓出那些错失的机会,也让他有能力去治愈她。 治愈那个有着温柔美好、一腔柔软心肠的女孩子。 让他们能有真正的机会,去相爱相知。 那个人后来,得到了纸笺之后,“他”一直竭力收敛自己的尖锐,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却私下竭力搜罗,去寻找她想学的东西和合适的人、书籍,通过各种方式送到她身边。让她学习她想学的,已经学过的都系统化掌握住,好教她心里能安稳一下,得到的慰藉能多一些。 那样的局势和关系,“他”竭力做到了自己所有能做到的。 可惜,也很短暂。 过不了一年,勤王大战就打响。 ——很难说,“他”有没有后悔过,把她拖进了这个深深的漩涡。 但直到最后“他”焚毁了那封绝笔信,至死都没有向她表白自己的深爱。 最终还是这个原因,因为“他”知道,只要“他”这封信送出去,她必定会记自己一辈子的,至死不忘。 两人都经历了如此多的苦楚,人世间无数的惨痛,局势到了那个份上,自己很可能死去,“他”希望她余生能快乐一些,不要心里再度挂上沉沉的累赘,心伤神恸,孤零零带着那些回忆到终生。 “他”希望她能忘了“他”,伤心一阵,就过去了,余生开心快乐。 她受过的苦楚,实在太多了。 长长的梦境,纸笺过后,波澜骤兴,那些经画面和那人种种情绪如奔腾流水,倏地过去,最后停顿在那封被焚烧的绝笔信火盆上,戛然而至。 夜很深,殿外巡戍的宦卫长靴落地轻声,殿内里间床帐内裴玄素的呼吸却越来越紧促,他霍地惊醒了,一睁开眼睛,他就拥被坐起来。 身畔侧躺熟睡的沈星,他急忙俯去看她,手指触及点点好一会儿,确定她安然无恙,他这才栽坐回去,深深喘着气。 第709章 满头的大汗,动魄惊心。 过去裴玄素一直不屑那个人,认为对方不配得到星星的爱,对方也真的没多好,星星为什么就会爱“他”呢?真的个心肠太柔软太美好的女孩了。 他今天终于有了答案了! 是那样地让他心神震动,动魄惊心一般。 裴玄素深深喘息着,他到今时今日,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有一样东西是比不上对方的。 对方在那么艰难的情况下,沉沉的病郁,都依然发现了沈星的心理问题。 而自己竟然知道今天才刚刚发现。 而且竟是从属于对方的这个梦里发现了。 裴玄素甚至有一种感觉,……可能,对方真的有资格得到沈星的爱。 他捂住彭彭跳动的心脏,忆起纸张所述种种,他简直难受得难以言喻。 至于她为什么会爱上那个对她其实不算好的阉人? 因为她得到的爱和安全感实在太过稀少了。 所以,她不知不觉爱上了那个有病阴晴不定但同时也保护了她半生的阉人。 “他”很多坏处,但她也深深记住了“他”的好处。 即便新生,她也只敢有最小的愿望,一家人安然无恙回归市井就好。 而到了今时今日,裴玄素如今权势地位,他对她捧在手心的真爱,她都依然感觉女将天方夜谭,别人可以,她艳羡替别人高兴,但她不行,不适合她她做不好的。 等完事了,她就退出去,别耽误有能力的人带领亲军,留着告身做纪念,她有勘察台部就很好了。 哪怕这个勘察台已经不是原来的勘察台了。 她的好姐妹和朋友都已经去十二亲军当女将领女监军了。 她仍然把自己留在了原地。 觉得自己不行的,得到了一点好处,她就很满足了。 黑乎乎的偌大床帐内,这一刻,裴玄素真的心疼极了,他懊悔愧疚,自责得无以复加。 他可能真的比不上那个人。 他好像一直以来,想的都是自己。 他以为自己已经很疼爱很呵护沈星,但其实并没有,她心底的创伤和软弱,他从来没有发现过。 更甭提像“他”那样,想过去如何救赎,把她真正解救出来。 …… 同一片天空,同一个东都,有人的身心状态同样出现了始料未及的大变化。 东皇宫,两仪宫。 明太子如今居住在两仪宫中轴三重主宫的两仪大殿后面的升平殿之内。 这个偌大威仪的宫殿,曾经是太.祖皇帝常朝和御书房日常理政以及宠幸妃嫔的起居之处。 明太子其实很不喜欢这个宫殿,勾起他无数不美好的记忆,但奈何他要住两仪宫,就只能住这里。 他并不能向秦岑司马南等人开国勋贵出身的股肱亲信过度表露他对太.祖皇帝的憎恨情绪,一直以来,他都刻意避开这个话题的。 明太子心情非常一般,身体也开始感到不适。 玉岭兵谏到今天已经是第八天,那满腔的热血亢奋下去一些之后,身体过度负荷的后遗症就渐渐出现了。 明太子明显感觉身体有些不舒服,具体说不出哪里不好,但时时晕眩,那种四肢百骸沉迟无力感好像渐渐入骨,他有时候都怀疑自己究竟能不能再活两年。 病骨沉沉,如同一艘破船,正在沉没的过程中,本人的感觉是外人难以体会得到的。这种生命走到尽头的感觉,这些日子明太子忙得不可开交,但他不知为什么经常闪过幼年画面,幸福短暂,之后是一桢桢无声悲凉宛如黑白的画面。 他的一生,就是一场悲剧。 就像这个入夜,他站在天下之巅,看华灯点点,拥天下富贵,可他却丝毫都没感到快乐。 他只有一想起昏迷不醒而非真正死在他手上的神熙女帝,以及对方所谓的后悔补偿,还有此刻都还未得到的无极帝位。 他心里就是一种扭曲的恨意和执着。 他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他一定要当上这个皇帝! 不然他都不知道人生走这一遭究竟为了什么? 明太子也想过裴玄素,想起过那段唯一眷恋属于他本人的美好情感过去、 他很早就知道自己是个坏人了。 但他宁愿做个坏人!也不愿意当个可怜虫!! 大开的朱红槛窗,俯瞰半个东都,华灯点点,璀然灿烂,明太子面无表情移开视线,询问:“应京如何了?” 明太子除了等待神熙女帝神态状况以及与裴玄素的拉锯争斗之外,暗地里就密锣紧鼓南都的种种安排部署。 没想到,竟真的有可能走到这一步啊! 好一个裴玄素!! 张隆和虞清闻言立即呈上各自密报,秦岑也把他接手处理的明面上的军方情况递上来。 楚淳风就站在明太子身边,他刚刚放下明太子喝过的药茶,忙手接过来,再分别递给四哥,以免四哥一下太多了拿着不方便。 明太子眉目沉沉,刷刷看过,他并不知道裴玄素已经获悉并暗中冲南都紧急动作。 但有个情报,让他眉心一锁,几乎是马上想到当年失踪的那三个人——明太子一直耿耿于怀。 可不等他说什么,突然感觉整个后脑和鼻腔一热。 明太子感觉自己突然一阵晕眩,眼前黑了一下,他似乎听到惊呼声,但他很快恢复意识,发现自己已经往槛窗方向一摔,被楚淳风等人惊呼扑上来搂住。 第710章 明太子皱眉,勉强撑着想站起来,可感觉鼻腔有热热的液突兀流下。 明太子突然晕眩摔倒,然后流鼻血,明亮的烛光下,两行猩红浓稠的血液就这么突兀流了下来。 在明太子苍白的脸上,触目惊心。 所有人被这个突然变故惊得动魄惊心,“殿下,殿下——” 楚淳风简直大惊失色,他是第一个察觉不对劲扑上去,紧紧搀扶这一刻,感觉四哥的手简直像冰块一样,浓稠鲜血染了一手,他心胆俱裂:“四哥,四哥!!” “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第134章 两仪宫,升平殿内霎时混乱成一片,明太子身躯在往下滑,所有人都骇然,张隆冲上来,他和楚淳风一左一右架起明太子,急忙把他往内殿送。 “快去叫老杨!快啊——” 急呼声,奔跑声,大家紧紧簇拥跟随,一左一右把明太子手臂和身躯托在肩膀上往里急促快走的的张隆和楚淳风,却清晰地感受到明太子的手臂和肋骨瘦骨嶙峋到硌人的地步。 这种感觉触目惊心,短短几步路,楚淳风感觉连神魂都被翻搅了一遍,他连步履就仓促了起来。 一行人冲护着明太子,冲进内殿,将明太子小心放在明黄朱红床榻上的厚厚衾枕之上,楚淳风狂奔冲出外殿大门,急切张望,郑安拉着背着药箱的老杨在宫廊尽头往这边飞奔。 楚淳风冲过去,急忙接过药箱往背上一甩,拉着老杨往升平殿狂奔。 老杨是一直负责给明太子调理身体和脉象的。 明太子身体不好,这些年搜罗了不少好医士,最后留下来七八个在身边收作心腹,其中以老杨为之最,当年蜚声江南,人称“一脉手”。 明太子的真实身体状况,老杨是最清楚了,他是主诊,还能活两年的诊断也是他判的。 楚淳风郑安拉着老杨狂奔回室内,老杨的一见明太子的状态,脸色登时就变了,急忙打开药箱叫拿烛台,匆匆连续施针,明太子鼻血不止这才终于停了下来。 但明太子的现状非常不好,甚至可以说得上急转直下。 老杨喘息片刻,才低声说:“太子殿下原应该好好修养的,可……” 偌大的殿内,灯火通明,满床满衾的猩红鲜血,明太子前襟颜面慢慢都是,触目惊心。 老杨不想说,但不说不行,晦涩低声。 明太子这个积弊甚多油尽灯枯的身体状态,想活够两年,前提是心平气和,好好休息,精心调养。 可玉山惊变,明太子纵马上战场、连续熬夜,心神大殇大动,连续起伏紧绷至极的局势带来的是他连续的损耗心神和持续紧绷。 终究打破了明太子身体一直勉力维持的平衡,引发了山崩一样的后果。 明太子本人是有所觉的,但他知道自己没得治了,他实在厌烦了看大夫。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一次会这么严重! 老杨只说了半句,就顿住嘴了,明太子低低哑声把除虞清郑安外的其余宫人内侍都屏退,其余的张隆等人明太子并没有让走,“你说。” 明太子慢慢尝试撑起身体,虞清郑安楚淳风急忙箭步扶他并竖起引枕让他靠背。 楚淳风站位在床尾方向,稍慢一瞬,他没再挤上去,而是急切看着老杨,一瞬不瞬。 几乎所有人都是,甚至虞清郑安都频频回头。 殿内清场后,老杨语气沉沉:“……今日幸好用金针及时疏导,回血归经,只是,只是殿下损耗太过了,气衰至极,脉象紊乱,已濒临崩溃,身体急转直下,只怕……寿元仅余三月左右。” 他低声补充:“属下为您仔细调养,应能足三月。但您要多多卧床,且不可再再劳神损耗了,不然……”明太子如今的状态,不卧床也不行了。 一语毕。 殿内窒息一般。 明太子一阵血气上冲,苍白的面庞霎时潮红,但他根本起不来。 楚淳风只觉天旋地转,大男人眼泪不受控制,刷就下来了,明太子虚弱起不来,楚淳风见状连心肝都拧成一团,他扑上去,握住明太子冰凉的手,他哽咽:“四哥,四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府医说妙仪最多只有三四个月的命,不超过半年,他请老杨看过,后者也这么说。 可突然之间,四哥竟然比妻子还要更差一些? 楚淳风泪如雨下,难道他就这样失去两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吗? 难道要这么快,就失去他四哥吗? 楚淳风一瞬间甚至很后悔,没能多陪伴四哥和四哥相处。因为之前他以为,他和四哥有更多时间。 老杨的声音:“先扶殿下躺下,……”明太子的脸色明显不对劲。 “殿下,调匀心绪——” 明太子咬着牙关,倏地阖目,竭力调匀心绪,将所有情绪先压下来。 楚淳风急忙起身,小心半箍着明太子的后肩,抽走引枕放平,急切又小心将人放平在床上。 殿内急促又焦心一片,楚淳风的泪滴滴答答落在明太子的脸上和脖发内,他赶紧一偏头,泪水濡湿了朱红的引枕,很快连成了一小片。 …… 黎明的前夕,漫天的星斗,微凉又无声。 福英殿的偌大中庭内,除了巡守宦卫偶尔清微衣料摩挲声和檐下宫灯的摇晃微响,几乎没有一点声音。 第711章 裴玄素惊醒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他俯身给沈星盖好被子,撩帐悄悄下来,起床披衣了,他去妆镜前端详一下妆容没有问题,在室内站了片刻,推门出去了。 黎明前,天很暗,月亮已经隐匿不见了,但漫天的星星一闪一闪的,夜空高阔无垠又清冷,四周静悄悄。 须弥台基上下的宦卫按规在岗不见礼,值下半夜的冯维见他惊讶,上前问安,裴玄素无声挥了挥手,冯维站在他身后一侧。 裴玄素走了几步,站在高高的宫廊边缘的台阶顶端,他仰头,深深吐纳了一口气。 宫殿尽头的角房里一直亮着灯,孙传廷见他起身,很快就过来了,“主子,两仪宫那边的消息。” 裴玄素垂眸瞥了眼,昨晚入夜到一个时辰前,两仪宫那边如秦岑、司马南、李如松之流重要核心成员,都先后去了升平殿。 很低调,但太初宫这边紧盯着两仪宫的动静,孙传廷汇总后嗅到点不同寻常的味道,就立即上报了。 裴玄素皱了皱眉,他憎恨明太子到了极点,但不得不说,他严阵以待,明太子是他生平和此刻最强劲敌手没有之一。 这是快死了吗? 裴玄素冷冷一想过沈星说过的明太子死期,他倒是恨不得对方马上死了,但作为两宫一方的魁首,他讥诮可以,但不会真这么以为。 难道又想搞什么? 裴玄素眯眼,冷冷忖度片刻,吩咐:“仔细细探,不要放过这群人的每一个大小的动静。” 孙传廷领命,匆匆传令安排去了。 对面偏殿左侧的隔扇门“咿呀”一声被推开,董道登穿着靛蓝色的薄棉衣出来了。 他年纪大了,睡得不多,这就醒了。 董道登背着手走过来,裴玄素喊了声老师,董道登也没有多了,随意聊了两句,老头说:“原则上,星星去更合适。” 董道登知道裴玄素在犹豫,不放心沈星去。 但他们这边机括人才实在少了,这类极偏门的人才,有权有钱一时半会也很难搜罗到好且忠诚的。 裴玄素手底下有几个,但水平也算不上很拔尖。相较而言,在机械图和总图等地方表现出来的,沈星反而是最优秀的。 霍少成说了,硫铁矿那边在龙江之变发生的时候,就开始派人去修机括了。按那个能做水闸头分解图和加建小水道的人的能力,硫铁矿的储物机括就算再小型,怕也有一定的难度。 所以董道登才说,原则上,让沈星一起去更合适。 不过他很光棍,说完之后摊摊手:“不过,你自己想。”他纯分析,不给建议哈。 让裴玄素几分无奈。 董道登哈哈笑了几声,笑声收了之后,他也感慨:“她真聪明,真不错。你虽坎坷,但能遇上她,是真的幸运了。” 裴玄素家变前后,重创巨变,董道登都亲身见证。在所有人都错过了,也都没法接近的那段时光,裴玄素幸好遇上了沈星。 不然,董道登有点不敢想他的爱徒会变成什么样?那些悲恸和血腥伤口他要怎么熬过来? 所以董道登真的很喜欢沈星,当做侄女孙女一般的看着她长大。 当然,少女温柔体贴有礼貌,有能力又谦虚,从腼腆到坚韧,像一个勃勃而生的碧丝蒲草,晶莹剔透般的美好。她性格好,就没有人是不喜欢她的。 董道登由衷说:“会这么多,可见小时候,她家里人是费心了。” 裴玄素听了,心里不是滋味。 沈星家里人确实很费心,不管是外面的徐妙仪还是宫里的沈爹等。 但沈星的童年真没那么好,甚至很糟糕。 她会的一切,都是她自己能喘口气后盲目摸索学的,还有那个人费尽心思去寻摸搜索送到她手里,让她得到最好的教导,最终学会的。 那人在背后做的点点滴滴,让裴玄素心里滋味莫名,偏他根本说不出一句不妥。 裴玄素自责愧疚,又心疼得不行,恨不得立时接过那人的棒子,让她彻底好起来。 …… 天际微微泛起一丝鱼肚白,但夜还是很黑,董道登说完之后,就背着手踱步回小书房,继续手头上的活儿了。 小书房的灯点亮,晕光的烛光自窗户和隔扇门的窗纱投出来,那个方向黄亮一隅。 裴玄素目送董道登沿着宫廊下阶梯进了小书房,掩上门,他这才收回视线,仰头无垠夜空和漫天的星河。 他深深呼吸几下,秋季清晨沁冷的空气盈满心肺。 裴玄素想起方才的梦和梦醒后的种种感想,心绪依然难平。 原来他一直犹豫着不放心沈星去的,他知道他开口,沈星不管怎么想的,最后都会听他的,就想以前的每一次。 但现在裴玄素不想这样。 因为他知道沈星是想去的。 实在是,他比起那个人幸运太多了,昨夜见沈星神态,她明显是被他无意中的这一问触动了内心的。 裴玄素就想,这其实是个很好的机会。 他想做,那人未竟的事情;他想治愈,两辈子的星星。 沈星这辈子的路和她的前生差别很大,她昨夜明显有种踌躇的感觉,给他一种想探头但不知所措的感觉。 再者沈星成绩是有的,她早已经不再是那个惶然无助的小孩和少女了。 第712章 这次赵青也会一起去。 沈星和赵青很亲近,两人关系很好。赵青与梁喜何含玉等人在沈星心目中的位置是不一样的,包含了上司、人生事业的引导者提拔者这样的色彩,她会信服赵青。 而且她一直都很崇拜赵青,对赵青有着很长时间的仰望之情。 这种闺蜜朋友和老上司的身份,连裴玄素都是没法取代。 而赵青坚强的心性和一贯雷厉风行坚韧不拔的行事作风,让裴玄素一下子就相中了她。 加上这次恰逢赵青正遭遇人生急转弯、正在低谷奋力奔向她想要的是事业和未来的过程之中,赵青表现出来的顽强和坚韧,让裴玄素觉得不管是事还是人,都非常适合做沈星的知心人和引导者。 有些事情,赵青来做来说,这个开头天然就比裴玄素效果要好。 同衾共枕不占优势,太亲密太熟悉反而容易黏糊。 裴玄素今夜醒了没多久,其实他就趋向同意沈星去的,因为他马上就想到了赵青。 站在星光清冷的栏杆前面,裴玄素想了一阵子,还是很快拿定了主意。 那好。 既然是这样,那他得先去寻赵青和沈云卿一趟。 贾平等人也陆续上岗了,冯维便去捧了披风过来,裴玄素挥了挥手没披,他蓦地转身,快步下去了汉白玉台阶,直接往赵青沈云卿等女临时休歇的隔壁钟萃殿去了。 …… 隔壁的钟萃殿内,赵青和张幸云早早就起来了,正在洗漱穿戴。 她们并没有居住正经的正殿偏殿,前面显眼,而且那也不是适合她们住的地方。 沈云卿陈同鉴他们住的大殿后面一排曾经宫人住的庑房的其中几间,赵青张幸云几个女官来了也不挑,直接就在隔壁挑了小房间住下。 随便抹了几下尘,把铺盖铺上去就睡了,她们也不是为了享受来了。 赵青没有和沈云卿同房,毕竟也不算很熟悉,几个女官两人一间,自行睡下去。 赵青和张幸云是很熟悉的,后者是赵青的亲信,两人在监察司建制伊始就在了。 这番大转折,两人都心潮起伏得厉害,进了房人后也低声说了好些,女官前景的、局势和太初宫这边的胜算的、裴玄素,还有沈星和她在这次其中出的力气。 总体来说,情绪是难掩激动,她们希望太初宫能获胜,迫切欲抓紧这次机会。 一大清晨,天亮还早,但赵青和赵幸云都已经醒了,起来后也没点蜡烛,藉着微微的晨光穿戴整齐梳好发髻之后,正在掬水洗漱。 赵青已经整理好了,把位置让给张幸云,正站在屋里里面整理皮质束袖的袖口。 这时候,她们听见清微的脚步声,然后朱红斑驳的窗牖外面,轻敲了两下的窗棂的声音,是冯维低声道:“赵大人,督主有请。” 东西提辖司的人,私下仍和旧时一样,称裴玄素为督主。 裴玄素也从未异议过这个更亲近的尊称。 张幸云立即直起身,赵青快步走到窗前,低声问:“什么事?” 两女神情都严肃。 未料冯维低声道:“是私事。请赵大人走一趟。” 赵青不禁和张幸云对视一眼,赵青皱眉,十分突兀,毕竟她本人,可和裴玄素没有任何私下交集的。 两人之间,硬要上说私下牵涉的点,那就是一个的未婚妻是沈星,另一个则和沈星是上司还有私交了。 不过哪怕是沈星,赵青也不觉有什么事值得裴玄素和她见面的,还是这样天未亮私下来见。 赵青不解,不过裴玄素既然来了,她挑了挑眉,拿起剑,推门出去了。 偌大的正殿,开了锁,并未洒扫布置过,显然有些陈旧和空旷,四条湛金中柱都颇有些黯然失色。 若干肃立的宦卫持刀围绕林立正殿内外,清晨的夜色里,众多鲜艳的赭色缇骑服反倒凌驾在这座蔽旧的偌大宫殿之上的感觉。 不过经历过昨天,赵青已经适应下来了,她已经没有了那种复杂的心绪。 只照常迈进钟萃宫的正殿。 赵青方才转念一圈,想到沈星,虽一想就也觉得不对,但她还真的没有想错。 蔽旧的偌大宫殿,显得很空旷,天色已经微亮了,裴玄素并没有命点灯。 赵青进来,便见一身苍青色云锦江崖海水纹蟒袍、身披同色褶皱锦缎大披风的裴玄素。 这个阉人,身姿颀长,侧脸阴柔艳美,无声背对她而立,城府深沉又摄人、 实话说,赵青对裴玄素观感只算一般,毕竟她曾居高临下看过对方,她的对裴玄素的初印象很受神熙女帝态度影响。虽说如今尊卑易处,赵青心知裴玄素很厉害,自己也转换了阵营,但不代表裴玄素身上危险感就此抵消,赵青也不会就此生出什么亲近之心。 只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确实有些让赵青讶异了。 她看到这个阉人不轻易示与外人的一面。 殿门大敞,淡淡的晨光投进来,裴玄素站在金柱一侧,正低头思索些什么。 赵青进来之后,端正拱手一礼。 裴玄素很客气的叫起了。 轻微的衣料摩挲声,那个青色蟒袍的高大冷厉的阉人转过身来,他缓缓踱了两步,就轻声说了起来了。 说起沈星,他语调是一样的,但语气中总是仿佛多一种柔情和缱绻。 第713章 他此刻褪去满身的冷厉,把沈星幼年经历他发现的问题和期盼,以及拜托,都仔细说了一遍,很客气道:“你和她,终归和我和她不一样,不知赵大人愿不愿意帮助她,好让她……能变得更好一些。” 赵青一开始是非常讶异的,裴玄素这个人居然有这么温柔挚爱的一面,让她简直吃惊,但下一刻,她替沈星高兴,因为赵青算是见证了沈星一路为这个阉人的付出的,并且她曾经替沈星觉得不值。 但现在,这个眉目冷厉的阉人五官神态都缓和下来,郑重地拜托,她终于感觉到,沈星的真心没有错付。 锋锐的外面之下,也有着一腔绕指般的柔情。 她真的很替沈星感到高兴。 但同时,裴玄素所说的内容,也让她的心沉下来了,赵青是微微皱眉听完了这些的。 很难想像,那个心肠柔软待人极好极真诚的娇小少女,她小时候竟经历过这些。 赵青在宫中十几年,她也耳闻过某些太监和老宫人欺负人大致的手段,唇当场就抿起来了。 等裴玄素说完,天色已经亮了好几分,赵青深呼一口气,她说:“当然,这件事就交给我!我一定竭力而为的。” 赵青清丽的面庞,一脸的肃容认真。 裴玄素很满意,他点头:“很好,这事完了,裴某人必有重谢。” 赵青道:“不必如此,我与星星真心相交了,用不着你的谢礼。” 她毫不迟疑拒绝了,不需要。 但赵青和裴玄素的说话的语气,比以前缓和了一些。 裴玄素点点头,也没强拗这一点,对方要不要和他给不给没联系,赵青要当女官,换个方式总能给下去的。 赵青答应之后,两人也无话可说,于是赵青就告辞离去了。 裴玄素吩咐:“把沈云卿叫来。” 叫赵青,是想让赵青和沈星同行;而叫沈云卿,则是不想和沈云卿和沈星同行了。 原本,人手紧缺,沈云卿自然带着她的人陈同鉴的人加入进去,有沈云卿在,沈星肯定和她二姐一队的。 但现在裴玄素不想。 沈星回到沈云卿身边,想当然她不自觉就会回到当年永巷姐妹俩的相处状态。 这是对于沈星和赵青是相当大的负面作用的。 不合适。 最起码不是现在。 沈云卿很快来了,沈云卿是沈星二姐,裴玄素说话少了很多顾忌,直接就把原因和他的设想安排都说了。 天色已经半亮,沈云卿精神抖擞跑过来,一听这些话,她整个人都愣了。 偌大的殿宇,半昏半朦胧,沈云卿怔怔看着裴玄素,她突然眼眶发热,“……我,我以为她好了。” 她难受极了,“好。” 心肝五脏像被人伸手抓住一样,眼泪控制不住盈满眼眶,沈云卿赶紧低头抹了,她连连点头。 “你多派人跟着她。” “那是当然。” 沈星的安危,裴玄素怎么可能不上心。 …… 这个时候,前面赵怀义已经连夜把能替换下来的人手都全部替换下来了。 最后一批张韶年等人,连睡都没睡,匆匆把身上显眼的赐服和赭色宦卫服给替换了下来之后,就直奔福英殿来了。 裴玄素和沈云卿说定之后,他立即就折返福英殿了。 正殿大门打开,一群人鱼贯而入,正殿的左次殿之内,裴玄素已经端坐在楠木大案的太师椅上。 面前三叠纸,接下来会先分成三队人,第一队奔赴硫铁矿所在的鄞州东的燕山;第二队,少帝的尸骸昨夜已经连夜挖了出来了,和汝南伯张继苍所述完全一致,接下来第二队将星夜赶赴东北边陲的邺安州一带,把那个杂役找到并完成审讯画押把活口带回来。 第三队的任务则复杂一些,昭献太子当年遣出的三名亲信,其中嵩明书院山长邵广宣,他做下的这些事情,被一名老书僮无意所察觉,那名老书僮想敲诈他,就细心私下了解和整理,把邵广宣这些年的弟子学生亲近有嫌疑的那些,全部整理成名单,并且甚至把邵广宣的一些手段都记录。 而后,这人细想想,觉得敲诈可能没这么好效果,这种超级大书院也是有派系之争的,他最后把这本东西给邵广宣的对家,顺利得了一大笔的钱财,马上就辞职跑了。 然后,那个对家才刚刚发难,因为不知道邵广宣具体做的是什么,所以只以“勾结纵连,意图影响官朝”来逼对方下马山长之位。 然而这个事情才开个头,这对家回家的返城的路上遇上塌方,直接就死了。 很多人不知道,他的家人回乡的路上遭遇水匪,也死光了。 这个对家的的亲信和学生,被排挤出了书院之后,几年间也陆续病逝或者发生集体意外,都没了。 反而是最开始那个老书僮,跑得快,担心被报复,无影无踪。 裴玄素这一年也在查这个人,他纵观全局,一眼就明了为什么了。 老书僮已经有了线索,对方是个赌徒,观其行事作风,很可能有备份在的。 陈元抽丝剥茧查了快一年,查到果然有备份,并且影影绰绰终于捕捉到这个狡猾的老书僮一家的落户线索。 因为西线军的事,陈元的查探中断了。 现在立即接上,第三队人马上去,必须以最快速度把这个老书僮找出来,并获得整个事件的口供和那个名单作明太子居心叵测祸乱朝堂的证据的重要一环,还有拔除太初宫这边官员的证据。 第714章 沈星去硫铁矿,机括需要她,她和韩勃何舟赵青张幸云汤吉朱郢等数十人一队,但没和二姐沈云卿徐景昌一队。 陈同鉴匆匆交待了宫中的事务,这次也去,不过他和沈云卿唐盛陈元等人去的崇明书院。 沈星没能和二姐景昌一队,她有些惊讶,景昌也是,但后者刚一动,沈云卿就给了个眼色,景昌就没说话了。 沈星也没有异议,毕竟这是安排好了的,二姐二姐夫景昌都没意见,那她也就没说什么,只努力专心听上面的裴玄素说话,一一记下。 书案上的三叠资料,是董道登孙传廷和陈元等人整理的,裴玄素起身,众人俯身领命,领队的匆匆接过资料细看,有不懂的马上向孙传廷董道登等人询问,然后立即就出发了。 沈星不是领队,韩勃何舟和赵青几人匆忙凑到灯下去翻看资料低声说话。裴玄素则站起身后,看了她一眼,往另一边的东次殿暖阁行去。 沈星就转身跟着过去了。 暖阁推开了朱红槛窗,外面天色已经亮了不少,但太阳还没出来,有些晨光朦胧的感觉,风吹进来沁凉沁凉的。 裴玄素推开窗户之后,听见脚步声,立即回身,行过来拥抱她了。 沈星一身紫色的胡服劲装,头上扎了男髻,有些单薄,但等会还会套上五城兵马司的布甲的。 她这样看起来,英姿飒爽,青春靓丽,一见裴玄素来拥着她,她就不禁露出几分微笑。 沈星昨夜也做了一宿的梦,一下子勾起了很多幼年的回忆,半夜里翻来覆去的梦见,醒来都忘了,但她心里依稀有种残留的隐隐无助和怅然的感觉让她情绪低落。 她用冷水洗了脸,努力打起精神,换衣服出来一直到到现今。 被裴玄素拥着,她绷紧的肩膀才松了松,呼了口气,冲他笑了下。 “你在家里,要好好吃饭,抓紧睡觉。” 对比起出门,这边应算家里了。 裴玄素有很多话想嘱咐她的,未料刚张开口,却被她反过头来先叮嘱。 好好吃饭,争取睡觉,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裴玄素一颗心登时犹如泡到了温水了,又软又酸,他心里真的是心疼这个人儿至极了,只恨不得一辈子护着她,让她快乐无忧。 他暗暗告诉自己,应当是最后一次了,这次过后,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切都会实现的了。 裴玄素俯首,亲吻她额头,亲昵怜爱极了:“嗯,我知道了。你要保护好自己,我等你回来,到时候咱们在东郊见面。”他意有所指,“你多听赵青的。” “当然,也要有一点防备心。” 赵青还不是得他完全信任的自己人呢,他说到底还是不够放心。 裴玄素絮絮叨叨,说了好长一串,沈星一一都答应了:“嗯,好,我都知道了。” 他亲吻她,她仰头和他亲吻了片刻,裴玄素最后依依不舍放手了。 外面已经开始动身了。 沈星跑出去,和赵青韩勃何舟等人在一起,徐芳邓呈讳等人紧随其后。 韩勃和邓呈讳何舟都得过裴玄素的私下嘱咐,此刻回头,冲槛窗方向微微点头。 裴玄素目送一行人背影,后者纷纷披上太监宫女的服饰,从后殿的几个侧门出去了,很快就消失不见。 裴玄素很牵挂,人未走就惦记着不放心了。 但他深吐纳一口气,从小侧门门洞收回视线,他还是决定让她去了。 飒飒凉风灌体,眼前半朦胧的晨光宫城深深,命运负他太多,若福祸守恒,那当否极泰来了,希望一切顺利。 不管明事暗事。 还是他昨夜开始期盼与沈星相关的私人事。 第135章 这一次三个任务都在北方,其中以邺安州寻找杂役带回最简单,崇阳书院老书僮和硫铁矿账册更复杂;而后两者之间,硫铁矿是更具危险性和不确定性的。 他们三队队长请示了裴玄素之后,约定另外两组如果更快完成任务,将马上掉头与硫铁矿汇合增援。 这些琐事就不足而一了,具体什么情形,还得实地勘察过再说。 三队人出了福英殿就分开了,抵达预定的宫门之后,替换上五城兵马司的布甲,化整为零从四面城墙出去,值得一说的是,沈星他们带上了张陵鉴的幼子张宣之,张陵鉴回去之后就把四子和幼子遣过来了。 不过这个也沈星没太大的关系,张宣之问的都是领队的韩勃何舟和赵青,后者能说的说,不能说就让对方跟队到时自己看。 从京畿到鄞州,全速赶路,大概需要七八天的时间,先坐船到沿着绣水汇入其北方的支流滂水,在忻州码头登岸,之后连续快马三天多,就到鄞州了。 当天从东都城出来,在邺县东郊汇合之后,沈星韩勃赵青一行人直接就登上了快舟了。 处理熟悉好相关的前期工作,是第二天午后了,张宣之和韩勃何舟赵青等人正在船舱里面坐着说话,沈星也没有凑热闹,她听了一会儿,就起身出去了。 温声叮嘱徐芳和邓呈讳他们抓紧休息去了,她自己在甲板上站了一阵,最后爬上二层的舷梯边沿,在那走廊找个位置坐着。 秋阳暖洋洋的,天高江平,舟行破水速度非常快,暴雨汛期过去之后,绣水波涛汹涌的湍急变得澄绿平缓很多,快船过,留下两道又长又深的水痕,又被后面的船冲破了。 第715章 走廊的褐木外栏有些旧了,但依然很结实,她侧身倚在粗糙的木栏上,看着金阳粼粼的百舟竟航的江面出神。 沈星其实是有所觉的。 她忍不住顺着裴玄素的惊诧询问,去想为什么?想着想着,不免就想到了让人瑟缩的幼年时光。 问题症结她若有所感,只是有些事情,不是知道原因就能解决的,女将的话,她看看自己的纤细的胳膊腿和身形,依然感觉格格不入。 好吧,她内心深处仍然想待在她已经熟悉的勘察台。 她努力奋斗到这个品阶,其实她内心觉得可以了,所以她放任自己,让自己待在自己搭建起来的避风港。 裴玄素说的是试一试,不喜欢就回来,那沈星喜欢当女将吗?其实她也没想明白,被他说得乱哄哄的。 但裴玄素说试一试,她心里又隐隐有个声音,告诉她试试无妨。 沈星有些混乱,并且她意识到自己的问题症结之后,她情绪有些低落。 看着雾霭隐隐的远山和开阔的江面,她胡思乱想一通之后,甚至有些沮丧。 她感觉自己真的差劲透了,可能她这辈子都没有办法像裴玄素那样一往无前举手无悔,优柔寡断在他身上根本就不存在的。 如果不是意外家变,她大概接触不到像裴玄素这样惊才绝艳又俊美世无双的人杰吧? 沈星有些黯然,正在出神,走廊尽头的舷梯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眼,是赵青英姿飒爽的蓝色胡服身影,赵青没有刻意穿男装,但她就算女装在身都依然是身姿挺拔步履铿锵大长腿的姿态,站出去谁也轻忽不了她。 沈星一时十分羡慕:“赵姐。” 她轻喊了一声,赵青走到她身边,提了两竹节小壶梨露,递给她一节:“尝尝,这是船上有的,你张姐翻出来的。” 张幸云除了事业,唯一喜好的就是好吃的。 赵青一拍沈星的肩,微提裤腿在她身边并肩坐下,仰头把那一小截梨露喝光,问沈星:“想什么呢?怎一个人坐着。” 沈星也把梨露揭开了蜡封和盖子,喝了一口,闻言顿了一下,她侧头笑了笑,小声:“没什么啊,我就在想,我也不知能不能当好女将?” 其实抿心自问,她也是有一些想去的,因为她想和大家在一起。 大家都兴高采烈走了,她自己留在勘察台,细想想,其实还是会有落寞的吧? 可是自己真的能做好女将吗?不提喜不喜欢,整个监察司的女官都是身高腿长的,就她最矮,娇小的身材和纤细的骨架,亲军常服铠甲都有她一半重了,单单这个外形,她真的感觉和将军们格格不入。 赵青诧异:“你怎么会这么问呢?” 她暗自端详,自然是一上来就发现了沈星有些低落的情绪,还有方才说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面庞不经意流露出的忧怅的神态。 但这些在赵青看来,根本就不是问题啊! 赵青一拍沈星的肩膀,啧啧两声,她笑着说:“这有什么难的?再难,有女人当官难?称帝难吗?” 午后的秋阳很炽,气温是一天的最高最晒的,赵青用一种不可质询斩钉截铁的语气告诉她:“历朝历代以来,有女人称帝吗?没有。古往今外,有女人正经当官吗?没有。” “就算零星有些女爵、女官位,那也不过是恩荫、虚衔吧了,全都是假把式!” “可是我外祖母登基了!称帝至今已一十四载,四海臣服,她活着,圣山海那些老东西和开国功勋都得求一个名正言顺,不敢造次。” “而我们,也走出了家门,登上了朝堂,先当了监察司女官,接下来我们还要做女将。全力以赴,直至生命最后一刻。而且我们还是那么多人。” 不是一个半个的个例。 千难万难,绝对没有女人称帝难,可神熙女帝做到了。 千难万难,沈星这点身形差异,难道有千百年来男上女下、男尊女卑、男主外女主内这些个差异大吗? 绝对没有! 没有任何事情,比以女儿之身不如从前只有男性的朝堂官场更难,两者差异更大,己方处境更卑微。 可她们都做到了,并且正在努力从只有神熙一朝借女帝便利的处境向常态化发展。 如果裴玄素获得最终胜利,她们就真的把这条路真正走通走下去了。 “可我们都做到了,并且会继续做下去。” “有什么好怕的?!” “不服,就拿出成绩来干服他们就是了!!” 赵青说到最后,也不禁有几分慷慨激昂,金色的阳光折射在她的脸侧,眉目坚毅。 沈星心神大震,这个例子举得真的太好了,对比效果真的太过强而有力。 她一下子就被震动了,并且迅速产生了由衷的认同感,对啊,对比起来,她这些缺陷和纠结情绪根本就不算什么。 犹如尘埃和山岳相比,后者她只能仰望,生出由衷的敬佩和臣服的心情。 赵青一把搂住她的肩,对她说:“没什么是我们做不到的。你只要想,愿不愿意去做就好了。” 喜欢就去,不喜欢就不去。 可以试一试,是进是退,勇往直前。 沈星忍不住呼吸几下,她说:“好!对,我知道了。” 确实是这样的。 她感觉,自信心一下子就被拉上来,连精神头都好了很多。 第716章 “赵姐我想先试试,如果真的不喜欢,那我就回勘察台部。” 赵青点头:“那很好啊,勘察台部也不错,是个可以常置的衙部。到时候咱们如果有姐妹不适应了,就回来跟着你好了。” 沈星立即点头了,她露出笑脸,这么一说,勘察台一下子变成了不是退缩后方的次要选择了,“好!” 赵青微笑,拍拍她的肩,想着这次差不多了,循序渐进,后续找机会再慢慢说,接着鼓励她几句。 赵青真的觉得沈星是个很好的女孩子,走到今日,妹妹一般,可惜她先前不知道,不然就算没有裴玄素相托,她也是要鼓励开解她的。 …… 沈星和赵青坐一刻多钟,底下喊午饭做好了,两人才下去吃饭。 沈星和赵青一起下去的,午膳就和张青张幸云几个女官一起吃,韩勃何舟和张宣之坐一块,不过韩勃又叫人端了一大盘子清蒸的翘嘴鱼给她。 午饭过后,带着一大叠硫铁矿相关的资料回房重温,刚要小睡一会儿,先接到了裴玄素的来信。 才出京畿一天多,裴玄素的信就追着来了。 除了爱人之间喁喁私语的思念,再三叮嘱她切切小心之外,最后用不经意的口吻,说了危水大营中女官们的现况。 大家都很高兴激动这不必说了,现在女官们都领了监军的衔,另外实职要么军侯要么卒长,各领一大队兵甲。至于具体的实职和所领的兵甲多少,其实就是根据她们原来在玉岭大战中实际所领来定的,只是原来是临时,现在名正言顺了。 监察司女官威名赫赫,加上有同军血战的同袍情谊,还有这次战功打底,过渡得挺自然顺利的。 裴玄素末了,把女官们所领的具体兵甲详细写了。 有的是一个亲军小队,五十人左右,这算少的;多的约莫领两百人左右的一个超编军侯大队。 沈星当初在岳肇部里,在大战中经过不断的损员和整合,最后带了快两百人,并且战后,这两百人都很愿意继续跟着她。 女官之中,她算佼佼了。 “还是占了岳大哥和黄叔他们照顾,一开始就把营队分给我和二姐。” 不过也就裴玄素和赵青不在,不然两人就该反驳,你又怎知别人没有受到一开始的关照呢? 只是沈星还是很高兴,这种能力被肯定的感觉确实让人心生愉悦的。 况且她刚才受赵青鼓励的飙升的自信心和情绪还在,沈星赶紧铺纸提笔,给裴玄素回信。 她也写不少,涉及去亲军的事情时候,她第一次以颇有一些高兴的口吻写道:“那我就去试试!” 被赵青一说,她现在感觉,当女将也好,回勘察台也行,都是不错的选择了。 …… 东都城内,裴玄素收到信后,忙碌紧绷之余抽空看信怎么细品心生欢喜就不说了。 且说沈星他们。 出了京畿之后,除了偶尔途径听说众说纷纭的双龙争锋东都大战之外,那满城紧绷戴甲的环境随着他们离开京师都抛在身后。 如今秋高气爽,颇有一番芸芸众生的景象。 但根本没有人留意这些,已经到了最后最关键的关头了,只要成功渡过,即抵达另一方渴求已久的天地,所有人都压着一口气竭尽全力。 沿途除了陆上赶路的少量睡眠时间,几乎就没有停下来过。快船破水,在忻州码头弃舟登岸,之后一路快马急赶,在第八天上午抵达了鄞州。 离得远远,便望见雄浑的大沥山山脉,将整个偌大的北方一分为二,贯穿南北,形成了高原和平原两种完全不一样的地形和气候。 大沥山在其北端将近五分之二的位置往东衍生出多条巨大的山脉支脉,其中一条即是燕山山脉。 而这个鄞州,则是座落在大沥山与燕山山脉的相交内角位置,背巍峨群山,开启绵绵不断的偌大平原,滕水在此出山蜿蜒之过,造成一方沃野,水陆交通也非常便利,因此这鄞州虽不算很出名,却也算是一方比较繁华的府城。 刚抵达鄞州地界,沈星便已经望见西边和北边巍巍如屏障般的崇山峻岭,大家蒙着挡尘巾都不由说了几句,实在如此的深山大岭和比较便捷的交通运输,还真是藏匿硫铁矿和运输销赃的好地方。 这个鄞州官府,想必也少不了明太子的人在其中的,只是他们此行一不为彻查此事,二不为拿人拿赃,因此一概不理会,和杨慎前来的心腹钱江几个回合之后,当即就分成几个小队,不动声色往燕山的硫铁矿方向去了。 穿过了鄞州,直接进山,这鄞州的山富,山中还有好些镇甸,这个硫铁矿就藏在滕水边上一处闹鬼闹野人的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之中。 韩勃何舟沈星等人抵达山林的时候,杨慎已经率人迎上来,后者比他们早来了将近七八天时间,裴玄素在玉岭大战一结束他护着神熙女帝返回东都,神熙女帝重伤清醒后给他颁下摄政圣旨之后,他立即就先遣这杨慎带着一队人先过来进行勘探了。 随后,神熙女帝彻底混入昏迷,裴玄素彻底掌握大权,局势逐渐明朗,他拿住江元一确定之后,立即就飞鸽传书杨慎并大批增调人手往鄞州来了。 裴玄素走一步看多步,局势如此紧张他依然未曾有力有不逮之感,雷厉风行,手腕过人,果然不愧是当之无愧的枭雄人物。 第717章 且说密林之中,大家跟着钱江等人左绕右绕,进入了杨慎他们作为临时据点的密林之中。 北地已经秋意很浓,红枫黄叶浓绿得近乎墨绿色的深扇老林,又长又密的茂盛茅草荆棘已经泛了黄色,杨慎等人全部都身穿黄绿混染颜色的棉布衣裳,仿佛和整个山林融为一体,沈星他们进山之后,也换上了这样的衣服。 这衣服临时染的,全部用的都是最好着色的布料,很有些粗糙,但现在可没人顾得上这些,刷刷分草穿林,和杨慎等人汇合之后,很快就钻进密林深处。 杨慎把他们带到了一处比较高的位置,从这里已经能隐约俯瞰到东北方向一部分墨黑色呈巨大锅状露天硫铁矿了。 “他们炼铁的地方不在这里,不过和咱们也没什么关系了。我们需要注意的是,他们有制高点望哨的,也有巡哨小队,我们一定要小心避开,不能被他们发现。” 杨慎打开一张很大的新绘山势羊皮图,上面多个醒目的红点,就是硫铁矿那边的岗哨所在。 杨慎和韩勃何舟赵青稍稍商量一下,韩勃他们马上就下令朱郢等队长先去研究一下这个山势图,然后以最快速度带小队去先走一遍地形。 对方虽然有制高点有岗哨有巡哨,并且不少,但这山实在太大了,己方的能活动范围依然很大。 他们人很多,前后加起来有一百多人,不可能一起行动的,动静太大了。 于是分开先熟悉地形。 连续奔波多天,大腿两侧被马鞍磨得生疼,但此时此刻,没有人觉得疲惫,大家都全神贯注听杨慎讲解情况,不断观察沿途的山势环境。 杨慎亲自带着韩勃何舟赵青沈星他们一行勘看地形,没有路,他们还专门找不好走没人发现的路径钻,但没人有半句异议。 沈星身手差些手脚也不够长,爬到实在崎岖的位置徐芳邓呈讳赵青他们便伸手拉她或托她,也一下子翻过去了。 终于抵达了山峦的顶端,从陡崖望下去,可以望见整个硫铁矿。 黑乎乎的,像一个巨大的锅状,不少旷工正在推车和挖矿,高处俯瞰衣裳褴褛像蚂蚁似的,人很多,还有些似乎在挥鞭子的旷工管事。 “俱霍少成提供的消息,这里头的旷工,多是边陲镇甸或流放地的刑犯和流囚,都是青壮年,弄出来做挖矿用的。还有一些误入此地的本地人。” “这个闹鬼闹野人的消息是本来就有的,不过近这十来二十年传得更玄乎,应该他们这些人发现了硫铁矿开采之后,特地折腾出来的。这边本就崎岖深山老林,如今猎户都不来,人迹罕至。” “这个硫铁矿,除了露天矿以外,还有矿道采矿。” 也是霍少成提供的消息,不过经过杨慎和他们带来的旷工确认,确实是这样的。“夫人,韩督,何副督还有赵大人,你们瞧,那边和那边那边,黑乎乎的,有铁轨接小车出来的口子就是矿道口。” 最后,最重要的,“那边一片矮房子就是旷工的起居住所。还有那边尽头,没错就是东边铁矿边缘有树那里,那些瓦房院子,对!就是临近一个矿道口那里,就是明太子的人那些管事儿的和山中岗哨的人居住之所和值房所在。” “霍少成所说的,那部账册就在那里。” “只是可惜,根据我们观察,确实已经经过重新的大肆改建,如无意外,确实已经加建机括了。” 这地方是有几个高手的,杨慎他们自忖身手不够,所以一直压着等韩勃邓呈讳他们到,再去实地潜入去现场勘察。 这大半天时间,快马穿过鄞州城、进山、又一路爬山熟悉了解情况,来回看了几处去俯瞰这个硫铁矿,此刻已经暮色初现了。 当下韩勃何舟和唐盛也不迟疑,又向沈星借了邓呈讳,沈星也去,几个当世顶尖的高手立即开始了观察准备,跑了一趟回来之后,背上沈星和另一个算比较擅长机括的年轻人杨慎的表弟陈宫,在入夜后硫铁矿内稍稍安静下来之后,藉着夜色飞掠穿林而下。 杨慎赵青他们就紧张等着。 也不敢靠太近,怕被对方的高手发现,但沈星和陈宫两个一靠近之后,立即发现了这里确实建有机括的,并且一看表露出来的格局,就知道是个高手设计的。 和霍少成提供的一些他记忆里的东西都非常吻合。 紧张地勘探过后,韩勃亲自背的沈星,一行人立即悄悄折返了。 沈星赶紧把自己发现的东西都用炭笔先记下来,时不时和陈宫交流几句。 等终于记好之后,韩勃他们已经换了衣服,并准备好下山了,只等沈星和陈宫。沈星赶紧把纸张折叠好用油布包裹,交给邓呈讳收进怀里。 邓呈讳赶紧小心放好。 但沈星还有一件事是不解的:“这个账册这么重要,他为什么不放在身边或者京畿呢?”这个他,就是明太子了。 她走得急,也没想起问问裴玄素。 不过这个问题,赵青就能回答她:“因为不保险,他身边随时有被搜查之虞。” 明太子到底只是皇太子名分,神熙女帝要搜东宫或者圣山海,强硬来还是随时可以的。 就好比当初明太子被砚台砸伤了头脸,神熙女帝遣御医和梁恩天天给他诊脉以及盯着他。要不是明太子有替身,还真没法脱身去弥州的。 第718章 还有明太子最初驻跸的玉山行宫的东宫,但情况突变,他突然就得半撕破脸去圣山海了。 况且明太子这人,树敌不少。 他放在身边肯定有些隐秘东西,但至关重要又基本不会用到的东西,其实是放在外面比放身边要安全太多了。 现在唯二需要担心的是,这个硫铁矿和机括他们能不能顺利攻克;并且更重要的是,这好几年过去了,明太子有没有挪走了这本账册。 要是这本账册已经不在硫铁矿了,那可就糟糕了。 所以关于这至关重要的一点,以及硫铁矿包含机括区域的瓦房院落值房所在的核心区的内部结构大致上是怎么样的? 行动之前,他们得需要先弄清楚。 至于怎么弄清楚? 杨慎当即带着他们下山去了。 在深山老林跑了半夜,抵达了距离硫铁矿最近的一个山中镇甸。 “这硫铁矿有两名主事的,其中一个还是高手之一,一个叫李利,一个叫王寻。” 他们赶到镇甸边缘的时候,汤吉几个护着霍少成也到了,后者重返旧地,神色也难掩激动。 裴玄素已经承诺了霍少成,事成后给蔺徐霍三家翻案,若查无逆事,洗清罪名恢复名誉和爵位。 霍少成当场眼泪纵横,跪地叩首,一路上的迫切心不亚于韩勃沈星他们这边的人。 霍少成没有理由欺骗他们,而杨慎他们提前这些年前来,做的最重要工作就是核实霍少成提供的消息了。 初步核实的结果,都是对的。 霍少成在这里当了五年的旷工,他不但非常熟悉这个硫铁矿,他甚至直到现在,硫铁矿内部的旷工还有他的人,并且有好几个。 回到这个镇甸上。 霍少成知悉很多硫铁矿内部的事宜,只可惜他不清楚账册目前还在不在硫铁矿?改建后的管事居住区域——也就是原来放置账册的地方所在,改建后的内部布局是怎么样的?这个地方,旷工是不可能进去的,所以不知道。 那账册如果在,现在又放置在哪里? 不过好在,霍少成提供了另一个很有用的消息,硫铁矿有两名主事一个叫李利,一个叫王寻。 两人都是常年驻守硫铁矿的,明太子的心腹之一。只是这个李利是颇有几分好色的。 这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常年累月,女人不能带进硫铁矿内,于是他就冒充了个本地身份,充作山货商人,在这镇甸上置了两房妾室。 每隔十天半月,他就会过来睡一趟。 霍少成胆子大,又有些身手在身,当年成功在硫铁矿待下来后,就开始不断勘探各种讯息。这个李利和妾室,就是他勘探的结果之一。 杨慎和韩勃何舟赵青商量过后,很快就决定了,在这个镇甸伏击李利一行,马上就得出审讯结果,然后赶在这个李利平时折返的时间点之前,当天就展开行动。 因为根据杨慎的监视到的时间,如无意外,这两天这个李利就会过来睡觉了。 李利本人是明太子的心腹,哪怕他日常要睡女人,但明太子既然能把他放出来,就肯定这人不会因为女色误事。审问李利大几率是没有结果的。 但没关系,李利的随扈中,有个贪生怕死的。 那是李利的侄子。 佯装出一副口风紧密的模样,但霍少成当年决定逃离硫铁矿又不想连累他发展出来的人,于是就煽动了一场旷工暴动,他常年手脚带铁环是有些伤及根骨,和这个李利侄子迎面遭遇,对方掐着他的脖子而他那短匕怼着对方的腹部,霍少成狰狞说要不放了我,要不一起死。 最后李利侄子放了。 两人同时反手,霍少成跑了,并且过后没吭声过这件事,还抹平霍少成活逃的痕迹。 霍少成就知道,这人是个怕死的。 拿下这人,应该能得到他们想要的消息。 所以杨慎和韩勃他们商量过后,决定马上就从这里入手。 因为现在他们没那么时间可以浪费的。 …… 结果非常顺利。 无声尾随李利一行,继而潜入李利外宅之后,很快就将这些人全部拿下,并且装进山货药材车里推出去了。 他们直接在山中找了位置,把人拖下去就严刑拷打。 今天是个阴天,山林隐天蔽日,沈星一行没跟上去,在镇甸边缘紧张等待,没多久就看辘辘药材车推过来,他们大喜过望,处理药材车的处理药材车,其他人就赶紧跟上去。 韩勃何舟等人亲自扛着昏迷的李利等人,大家急匆匆在山林深一脚浅一脚。 何舟喊道:“夫人,这有个大坑,你看着点儿。” “对,妹妹,小心些。”这说话是韩勃。 一行人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地方,韩勃直接说:“妹妹你别下去了,就在这等着吧。” “对,别下来了。” 接下来肯定是血肉模糊的场景了。 沈星就应了一声,和邓呈讳朱郢他们留在山沟上面了。 底下很快就传来的厉喝和让人齿酸的惨叫,不过很快被帕子闷住。 沈星有些牙酸,深呼一口气动了下肩膀,那边朱郢很快就招手了,“谁来帮我加个柴。” 沈星和何平几个年轻小伙就蹬蹬蹬跑过去了,朱郢正在架灶烧水,条件允许,他们还是听老刘的,把水烧开再喝,馒头掰开一些扔进去,就成了一锅热汤了。 第719章 几个年轻人在挖土堆石和放刚顺来的锅子,朱郢笑骂底下的一个小子啥时候都不忘了吃,大家有说有笑,互相搭手,沈星笑着,也没那么注意沟底下的闷闷的凄厉叫声了。 赵青瞄了一眼,就走回来了,她也没下去,见了全程。 其实赵青觉得沈星是有些过于听话了,那些都是裴玄素的下属,恩威并施其实更合适。 这样,尊卑感和上位者的威信会缺乏。 不过转念想想,沈星带勘察台时就带得挺不错的,也没这方面的问题。 和何舟朱郢等阉宦,大家都保护他,不仅仅只有责任,这何尝不是另一种相处方式。 各人有各人的处世方式。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只要沈星自己能摆脱童年不好的影响,不再怯懦,积极向上,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 韩勃何舟他们的审讯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果然那李利的侄儿很快就招供了。 给出了好几个重要的消息。 第一个,就是账册的。 结果不坏也不特别好,目前账册确实依然留存在硫铁矿内,不过是半部。 明太子为谨慎计,将这积年账册原本一分为二,一半放置在原来的硫铁矿,另一外一半在宾州行宫。 李利的侄儿还招供了,明太子有替身的,当年幽禁在正殿的“明太子”其实大多时候都不是明太子本人。明太子若在宾州行宫,是在后方一个偏僻的不起眼地方。 至于具体在哪里,李利侄子不知道,他只听过叔父说起面见明太子涉及的只言片语。 不过应该不难找,因为明太子不可能居住破破旧旧的轩榭,哪怕外面不起眼,里面也肯定精细修葺过。头一个就是地龙,因为明太子挨不得冬寒,宾州行宫在山麓,西北大风雪还挺冷的。 有心去找,估计很快能找到。 那半部账册,必然就在该处。 李利多次禀事都是前往宾州,这个大家以为明太子厌恶到极点、自明太子重出后已经彻底被所有人抛在脑后的宾州行宫,其实是明太子的一个重要据点。 “那我们就先拿下硫铁矿这半部,把所有人都禁锢住,然后马上直奔宾州行宫。把剩下的半部也拿到手。” “到时候得用迷烟,大量施放,把无关紧要的人全部放倒,我们专心去夺账册和对付那些有身手的。” 以防有所疏漏,万一跑掉一个两个,给明太子发信。 这趟任务是绝密,绝对不能让东宫提前知悉的。 所幸从这边穿过大沥山抄近路直奔宾州行宫,距离也不太遥远,到时候再以最快速度南下,穿京畿,往南都应京去。 硫铁矿这边肯定有定期给明太子发信禀报的,但肯定不是每天。 刚才李利侄子审讯已经说了,一月一次,并且他还看见过叔父写信,知道内容是什么。 王寻和李利轮流写,每人一月,正好下个月轮到李利。 时间上,还是能争取得到的。 “好了,大局上咱们不用太操心了。接下来,咱们得好好商议一下,怎么拿下这个硫铁矿和这半部账册。” 这才是重中之重。 因为根据李利侄子的招供,管事建筑群的内部布局他们已经知悉了。这半部账册是被另一名高手叫林宰峰专门负责保管的,这人住在李利和王寻的值房大院后面的院子里——也就是机括所在的那个院子。 “我也详细问了当年挖出的土方,这院子底下是有地下室的,如无意外,这账册就在地下室内。” 但沈星和陈宫下去了一趟,详细问过了当年改建时运来的机括配件,以及那个亲自过来监督修建的机括大家是怎么安排指挥的。 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这个机扩是有自毁装置的。 “寻常的自毁机括,一般是触动了什么地方,就会自毁;又或者扳动了机括之后,一旦到了时间没人来重新扳回去,它就自动销毁了。当然,很可能会两者共存。” 前者,沈星和陈宫都能判断,不会乱碰导致销毁。 但后者,就要看到时候的情况了。 “一共三十来个人,其中四个是高手,专门守着这账册的。这人还好,只是他们有箭阵和机括,我们绝也不能掉以轻心。” “另外我们还有分人手,放迷烟的,拿下岗哨的,还有射信鸽的。事一发,他们必定会马上放信鸽,我们必须确保全部都射下来,不然一旦被东宫知悉,我们三个队伍都前功尽弃了!” 那李利用了重药,尸体和血腥全部掩埋,剩下的俘虏牢牢捆着朱郢唐盛张幸云带人亲自盯着。 他们在这边摊开羊皮大图,还有沈星深宫的一大叠凌乱炭笔纸张。 韩勃何舟和赵青不断地商量着,沈星时不时说几句,陈宫和邓呈讳徐芳韩含他们也是,朱郢唐盛时不时轮流跑过来这边听着,也说。 大家不断商量,最后把整个拿下硫铁矿夺取账册的大计划商定下来了。 然后该布置的该准备的,马上就布置准备了起来。 他们兵分两路,一队人下山去紧急去镖局联络点取他们随队来的药物大批□□甚至火药之类的东西,今天傍晚前必须全部背回来。 去了很大一群人。 接下来剩下的,韩勃赵青带着朱郢唐盛他们,还是沈星邓呈讳徐芳,后者原来非必要时专门保护沈星的,但现在大家都上手了,背着俘虏们,分别去了杨慎好几个临时据点,去把杨慎他们藏的东西都取出来背上,立即就往硫铁矿方向赶去。 第720章 布置准备不用沈星上手,她就专门和陈宫讨论机括相关的事情,好制定入侵核心的路径。 到半下午的时候,何舟他们背着大批的东西回来了,并且马上进入药物调配和其他准备当中。 等到半夜的时候,硫铁矿内人员最大程度集中并进入深睡的时候,他们才动手。 杨慎韩勃带着霍少成去联系旷工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沈星中午的时候就忙得差不多了,也和邓呈讳赵青商量了一下草拟了一个路径,不过剩下的,还要等杨慎韩勃何舟都回来之后,才彻底确定。 她望了一眼韩勃霍少成几人去的方向一眼,深山老林,泛黄草木哗哗摇动。 到目前为止,还是算顺利的,得益于霍少成的五年旷工。说来如果不是家变,这样的毅力,不拘文武干什么不成器?难怪他不甘心。 沈星心情复杂,不过很快压下了,她的事情大致忙完之后,她就安静藏在林中等着。 不过何舟带着人和一大批东西回来的时候,还顺手给她带回来一封裴玄素的信。 沈星坐在老树下拆开看过,不由一愣。 明面的事情当然有,但总体来说这是一封私信,除了思念和他的近况之外,后面附了一首词曲小令《满庭芳·东风杨柳道归期》 这首词曲,已经流传不知道多少百年了,大江南北,为人熟知的一首名曲。 说的是一个幼年寄人篱下后又流离失所、充满坎坷但坚强不屈,最后立下大功获封县君荣归故里的琵琶女的故事。 美丽又坚强,童年少年青年的所有折辱和坎坷都不能打到她,数度当机立断,最终勇敢跨出重要一步,迎来美好的归隐荣华生活。 裴玄素肯定很忙,因为他前面写的这封私信,看墨痕深浅有些细微变化,显然被打断过一次分开两截写的。 但他抄这首词曲,用的行楷,一笔一划,写得非常认真,没有一点的匆忙。 可以想像他在灯下,抽出时间,如何认真一笔一划的书写的。 他的字非常漂亮,笔锋苍劲而流畅,撇捺没了平时那种含着锋芒的劲道,显得优美雅致了很多。 沈星拿着这张信纸,她忍不住想,大约裴玄素当状元郎的时候,字就是这样的吧? 她突然心有所感,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出来这段时间,裴玄素每天一封信,没有间断过,除了思念和情意,就是明显或不明显的,以各种方式鼓励她、夸她。 还有赵青,那次船上走廊之后,逮着机会就开解她,鼓励她给她信心。 先前倒不觉得有什么,但这张认真书就的词曲,一笔一划,还有琵琶女的故事,沈星一下子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日头从树梢穿下来,星星点点落在她的手上和信纸上,沈星突然就想起临行两人相拥而眠之前,说的那个话题。 他过后没吭声,她以为这个话题过去了,她还暗暗松了口气。 可谁知,可能不是,他在以另外一个迂回的方式,在抚慰她,鼓励她。 这可世上,除了亲爹,可能就只有裴玄素这个男人对她这么用心了。 不,裴玄素比亲爹还要用心,因为她爹从小要顾及的就不仅只有她一个。 他那么忙,如今的地位的一个人,难以想像,他去找赵青。 沈星一下子有种被人窥破内心的感觉,又动容,心绪刹那纷乱了好一阵子。 她蓦地站起来,跑了一阵,很快就找到另一边树后长草丛里刚刚整理好束胸和衣服出来的赵青和张幸云。 沈星跑过来,阳光下,少女五官柔美,眼圈一圈泛红,手里拿着一封好几张纸的信笺,刹住在大树下,她把心捂在心口的位置,问:“赵姐,是不是……他拜托你的?” 赵青愣了一下,但她想了想,承认了。 “虽然,他未必是个多好的人,但他真的真的很爱你。” 赵青无意窥探裴玄素的内心,但她真没想到,这个冷厉的阉人,有着这样真挚的情感。 不过话说回来,沈星也值得不是吗? 赵青沈星对张幸云笑了笑,后者会意,调侃一句,快步往何舟等人那边去了。 赵青勾着沈星肩膀,踩着刷刷作响的新旧落叶,绕过大树往另一边行去。 走了一阵子,和大家拉开一小段距离,草木遮蔽也看不见了,两人才停下来。 沈星情绪上涌,她捂住嘴,有些哽咽,她捏着信纸捂在胸口,好一会儿,才缓和下来,她擦了一下眼泪。 缓了好半晌,她低声问:“赵姐你是不是也知道了?” 过去太多不为人知的东西,她小心藏在记忆里和内心深处,对于裴玄素这样的一个惊才绝艳的男人,她其实一直是有一些自卑的。 因为她知道,如果不是家变和意外,她不可能遇上这样的男人,并且得到了他的爱。 两辈子,都是。 有些过去,她本来是努力遮掩的,就像一个人内衣又旧又破洞,那他肯定会努力遮掩起来,不让别人发现。 这一段过去,就好像沈星的内衣和破洞,她下意识不想被外人知悉,她努力遮掩着,不让别人发现她曾经的捉襟见肘和难堪。 但不知为什么,裴玄素就知道了;然后,连赵青也知道了。 沈星一瞬想到小时候,那个冬季衣不蔽体的瘦弱女童,她多少有些黯然和难堪。 第721章 但赵青把佩剑往腰扣一卡,伸手就握住沈星的双手。 她的又修长又有些硬,掌心和手指薄薄的剑茧,但非常干燥而有力,给人一个非常坚定的感觉。 “这有什么?” 赵青说:“你又怎知我没有窘迫过?” “只是我的窘迫和你不大一样而已。” 但同样戳心。 赵青自母亲去世之后,在家里,在常德侯府就如同一个外人般存在。 不,应该是其是她母亲长安公主在生的时候,她母女二人在常德侯府就如同外人,只是那家人不敢表现明显罢了。 长安公主尚主之时,太.祖皇帝与神熙女帝已经关系紧张,最后一番角逐和意外,最终太.祖皇帝赐婚常德侯世子赵继晖,也就是后来的常德侯。 赵家极有些激动于尚了太.祖皇帝唯一的嫡公主,唯二的女儿之一,又有些矛盾长安公主是寇皇后所出,另外常德侯世子赵继晖还有一个青梅竹马的表妹许氏。 许氏家道中落,投奔姨母,青梅竹马,家世又卑微,常德侯绝对不会同意婚事的。 而常德侯赵家一家都是太.祖皇帝的亲信心腹。 后面的事情,就是非常俗套的那一种走向了,长安公主既不得夫婿的真心敬爱,婆婆表面恭敬客气,但始终不亲近,那个白月光表妹也一直住在侯府;且父皇母后反目成仇,你死我活。大哥死了,父亲赐死的,二哥暗算母后,险些要了母后的命。 长安公主焦心郁郁,染病一病不起,去世了。 剩下小赵青,小小年纪,又气又悲,处境艰难,亲人嘴脸突变,外面风声鹤唳,而母亲尸骨未寒,祖母和父亲已经无比欢喜要一年后娶那个女人做继室了。 山风呼呼,午后的秋阳炽得有些刺眼,赵青握住沈星的两只手,她鼓励她,很坚定地说:“我们值得,我们可以的!只要不死,我们就可以奋斗!” “那些腌臜事情,不是我们的错!” 赵青这是第一次给人说自己的小时候的事情,这一刻她甚至有种迫切,希望把沈星拉出这个泥沼。 曾经她迷惘过,流泪过,自怨自艾过,但赵青很快振作起来了,凭什么?哪怕当年神熙女帝未曾登基,她祖父和父亲都是太.祖皇帝的倚重心腹。 可她也是太.祖皇帝的外孙女啊! 她外祖皇帝女儿寥寥,都没了,他再和外祖母不和,他也不可能看着外孙女在臣子家被欺负吃亏吧? 她第一次示意奶母设法避开后院的盯梢和府卫,回宫设法告状,那些恶心事情一下子消停了。 她祖母再也不敢以尽孝为名,让她侍奉了。 她父亲那个所谓的心上人再也不敢以她继母自居了。后来,祖父让她做妾。 被迫让给那心上人生的私生女儿的大院子,又被她住回来了。 并且没有人敢明里暗里限制她的行动,不允许她和她母亲留下来的人出府了。 那年,赵青六岁。 后来,神熙女帝登基,那个妾连夜被送走了,她也成为地位超然的爱女了。 可赵青已经不稀罕了。 曾经赵青忿忿不平,她以为自己会一直盯着这些内宅的东西在撕扯。 但她很快就抛下了那些东西,走上了一条新的路了。 “你知道吗?你是个很美好的女孩的,你别总觉得自己差劲,不配谁?你谁都配!你值得拥有美好的未来!” 曾经,赵青挣扎过,困惑过,但她今天她抬首挺腰朗声说出一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她是过来人,她走出来了,她希望沈星也抛下那些东西,轻装上阵往前走。 “丢下那些坏的,那些不好的东西,我们往前走,奔向好的将来!” “当你强大起来,你会发现,那一切不过不堪一击。” “当你走出小时候,回头再看,那些坏人、坏东西,就再也欺负不了你了。” 赵青也不知裴玄素是不是曾经查过她的过去,她心里咒骂这阉人,但她真的很珍惜沈星,过去的情谊,在自己骤然失势一刻仍惦记着她,她就把她当妹妹了。 赵青经历过,她大约能理解沈星的情感和内心,因为她也曾苦苦挣扎过,不过她是痛苦和难受,她始终不知道父亲祖母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这个亲生女儿和亲孙女。 最后她得出一个结论,不是有血缘就会疼爱的。 父亲不过是敦伦一刹,没有十月怀胎;就算十月怀胎的母亲,这天底下也有不爱自己的骨肉的。 有些困惑不解没有答案,把它当垃圾一样抛在身后即可。 而沈星,要做的坚强起来,从幼年的阴影走出来,把成长环境带给她的深刻影响从心里割断开来,把它们都扔出去。 可能会流血,但扔掉之后,过一段时间,就重新长回来,彻底愈合了。 赵青觉得沈星可以的,她一向表现都很努力很优秀,是个坚韧的女孩子,不是吗? 沈星不是为什么,突然就战栗了起来,体内燥热,手心又变凉,感觉赵青攒紧她的掌心很烫,她出了汗,汗津津的,但赵青一直没有松开手。 她确实已经长大了,她已经能保护自己,她做了很多连裴玄素都会夸赞的事情,她甚至有了很多护卫,她绝对能保护好自己。 反正宫里那些太监宫女,是绝对不可能伤害到她的了。 第722章 但她此刻又好像有一半回到小时候,风呼呼吹过,身体又热又凉,那个小小的身体虚弱女童,头大身小,葫芦杆子似的,跑又跑不快,被人追上打,她哭着,惊叫,挨打,挨骂,她蜷缩在地上抱着头,身边尖细的小太监声音,冷眼看着的宫女嬷嬷,还有打她骂她冷嘲热讽她的坏人。 他们都很高很大,她很小,躺在地上。 她偷偷地哭,她很疼,呜呜哭了,但还要很努力擦干眼泪,回家说自己摔的,还努力回忆自己记忆里并不多的那些游戏,怎么玩,才摔倒这里这里的。 因为她知道爹很难很辛苦,坏人很多,二姐小母鸡般保护着她们,景昌也很小,她说了自己被种种为难,除了让家人更难受之外,只会给家人添麻烦。 小小女童,惊弓之鸟,已经知道自己的家庭很脆弱,一不小心就会失去亲人。 那个时候,太小的孩子,不知道什么事懂事,但她已经这么做了。 她很多害怕,但她从来不说。 她人长大了,但童年的影子,挥之不去,两辈子都附骨之疽。 沈星捂住脸,眼泪哗哗,为那个曾经可怜无助的自己。 沈星想说什么,但她一时想不出来,赵青一把重重抱住她,用力把她的脸贴在自己的肩膀,铿锵有力:“今时今日,你甚至可以把他们一个个翻出来,让他们吃不完兜着走。” 不过这件事情,想必裴玄素已经在做了。 赵青放轻柔声音:“但你也要自己努力,不要一直想那些不好的事情。咱们会越过越好的,但不管好不好,我们都不要再在意。” “把那些东西当垃圾一样扔掉它。” “我们要做一个坚强的人。” 沈星突然哽咽起来了,是最情绪起伏的那种哭法,哽咽了很久,眼泪汹涌,但喉头仿佛被掐住很久都出不了声。 最后,她用力点头,哭了很久,哑声说:“好!我会的。” 她会努力的,不辜负赵青,也不辜负裴玄素无声深厚的爱,他们的心。 第136章 哭过这一场后,沈星感觉舒服了很多,好像心里压着那些难受和委屈都随着泪水出去了很多。 干燥的秋阳穿过老林树梢星星点点落在身上手上,和赵青手拉着手往回走的时候,她举起另一手细看自己的皮质护腕,自己和小时候、和前生都不一样了。 她和裴玄素、一家人都会有美好的未来。 她要努力,她要奋斗! 赵青和沈星的私下对话并未持续多久,沈星稍稍收拾颜面之后,两人很快回到大部队当中,赵青和何舟马上就带着人和东西进行接着的部署去了,沈星则跟着大夫严再高和几个人在忙着进行迷药的按比例调配。 赵青扛起东西走的时候,转头悄悄给她比了一个握拳的动作,沈星也深呼吸一口气,露出一个笑,也用力做了一个握拳努力的动作。 赵青何舟朱郢一行人各自背上一大包袱的东西,匆匆钻进茂盛的山林里了,沈星和徐芳邓呈讳他们则留在这个临时的据点,服下解药蒙着湿帕调配完迷药之后,又马不停蹄做了□□检查和调试等等工作,确定他们要用到的一应东西都不会出现任何纰漏。 沈星原来应该负责射信鸽的,因为她袖箭准头和使用都非常好。不过管事区域存放账册有大型机括,那里显然更重要也更需要她。 等入夜的时候,韩勃杨慎何舟等人都先后折返了,各个需要出去的小队伍也已经准备就绪了。 一行人正围拢在一起,拉起了障布,点了一盏灯在里面,正在确定最后的进攻计划和路径。 前面都已经确定好了之后,最后沈星和陈宫说了他们对机括和账册所在的几种推测判断。 沈星把她和陈宫上午绘画的炭笔纸都打开,详细给大家说了一遍由地面建筑所推测的机括走向和类型,末了最后是最关键的账册所在,“最好的是,一下地下室直接就是账册所在,且没有攻击机关或陷阱。” 但这种可能性感觉不大,所以还是非常谨慎小心。 “第二种,也是一下地下室直接就是账册所在,但有攻击机关或陷阱。” “第三种,账册并不在地下室。而这地下室底下还有通道继续延伸往下,还得往里走到尽头,才是存放账册的地方。但没有攻击性机关和陷阱。” “至于第四种,那就是在第三种的基础上,但有攻击性机关和陷阱的。” 沈星说:“根据李久供述,再结合这个机括耗费的建材和时间,这个机括是不算大的。” 当然,这是和靖陵计划的水道水闸规模来对比的。 不过话说回来,像靖陵计划这样的倾全国之力这样,强势的开国皇帝主持几大国公督工,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巨大机括工程,根本无什么能与之相提并论的。 这个硫铁矿在民间,也算比较大型的。 “因为它底下有矿道,虽然没挖出太多的土方,但不排除他们有利用一部分的矿道。” 大家都很有经验了,之前靖陵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深入了解过各种机括攻击、陷阱的类型手段和尽可能避开的窍门,沈星和陈宫方才又写了一张纸传阅抓紧剩下的时间叮嘱过。 因此大家并非一窍不通的。 韩勃何舟赵青等人此刻已经褪去了平时的说笑和各自性情姿态,个个一脸的紧绷和严肃,大家聚精会神听完了沈星和陈宫的轮流说话之后,又询问了几句。 第723章 “好!准备。” 何舟抬头看了看天色,此事已经亥初了,哨报折返硫铁矿的旷工已经进入梦乡,管事区域的建筑也已经先后熄等,他侧头和韩勃、杨慎对视一眼,又看看赵青,后者全都点头。 韩勃一挥手:“动身!” …… 深山老林,夜色本静,但刹那之间,整个黝黑锅状的硫铁矿如同滚油下了硝石,火花四溅爆炸沸腾了起来! 浓郁的白烟如同山间的夜雾,悄然无声四方八面滚进了硫铁矿,甚至还有从旷工屋子滚出来的,皮囊铜卡滋滋往外冒着浓稠的白烟,很快淡淡弥漫了硫铁矿居住区域,并迅速往外蔓延,包括管事在北边高地的住所值房区。 很快就值夜的发现不对劲了,山间本有夜雾,但绝对没这么突然厉害,风吹来,一阵晕眩。 一声尖锐的铜哨立马划过夜空,有人厉喝:“屏息,服药,这雾有问题——” 但不等他喊完,紧随着迷烟的是无数个包裹了坠石的大炸药包,抛出后引线滋滋燃烧,快速往下坠!重重地砸开了硫铁矿管事区域一带,霎时“轰隆”“轰隆”狂轰滥炸,整个管事区域附近一带,除去账册所在院子那一块,全部都被炸开了花,火焰和硫磺的味道翻滚着,烈焰蒸腾,十几只信鸽放出,等待已久的弩箭激射而出,一层层补射,全部射落! 这些事情沈星他们也不理会了,她所在的第二支小队,正沿着白日勘探看好的路线往硫铁矿最底下的管事区域狂冲。 这时候炸药已经停下来了,很多明太子的人都在睡梦中被炸死,但这远远不够!很多能打的和机敏在一声铜哨吹起之际,立即翻身而起,匆匆服下药物和蒙上丝帕,各自狂奔往各自负责的任务之前,又有仓促迎敌和出来一见不好立即掉头往地下室方向而去的! 现在抢的就是时间! 韩勃何舟杨慎赵青和沈星邓呈讳等人封了十几支的小队,从四方八面狂冲而下。 韩勃和唐盛小队来得最快,何舟紧随其后,韩勃眼尖,第一眼就望见了那个在同伴掩护中一冲出来的见识不好立即掉头的高手,他怒喝一声:“上——” 长剑震颤,他一跃而起,就直冲那人而去了! 刹那混战成了一片。 沈星他们小队是负责下地下室,并不在第一波冲锋的队伍之中,她跟着小队下到来的时候,整个管事区域所在的山麓已经焦黑一片,火焰零散,不断燃烧翻滚,白烟充斥了整个硫铁矿底层,但现在还站着的人已经不受迷烟影响了,叮叮当当,血腥喷溅,厮杀成一团。 硫铁矿的高手,比霍少成当初离开的手,还有多了两个,并且多了一队身手不错的好手,但好在杨慎和霍少成经过联络旷工了解过人员变动,也有了最坏情况的心理准备。 血腥混战之中,韩勃以一敌二,他暴喝一声:“现在就上——” 硫铁矿这边的人,已经暂时被他们压制住,现在就是去勘探地下室的最好时机! 何舟也是负责地下室勘探的,闻言立即一松,和沈星、朱郢陈宫他们两队人,总共三队,每队七八个人,往李利王寻值房后面的那个大院子飞奔冲去。 这种时候,沈星紧张肯定很紧张的,但紧张之余她也非常清醒,她小队几乎是刚抵达,她就听到了韩勃屋顶大战当中的暴喝,一队人马不停蹄,立即往目标院子狂冲而去。 穿过炸药余火和剧烈的打斗圈,不断有人来拦截,但他们人数要多于对方一些,何舟邓呈讳徐芳他们不时挥剑,他们很快就冲到那个大院子外面了。 围墙已经被炸榻了一个角,他们直接从这个缺口冲进去,这个大院子总共三进,他们冲进第一进的书房,没有发现,立即就往最后面那个高手的寝卧冲去了。 一脚踹开房门冲进去,烛台照亮偌大的室内,里面凳倒桌翻,是韩勃冲进来截住那个人,剧烈缠斗一番逼迫得那人不得不离开了室内了。 是这里了! 何舟和房伍赶紧把摔在地上的蜡烛也点起来,整个房间照得亮堂堂的,赶紧开始寻找通往地下室的旋钮,紧急翻找了一阵,沈星很快在东边墙壁的博古架上找到了,“应该是这里!” 何舟等人立即戒备起来了。 邓呈讳让沈星回来,他一掠上前,拿住那个人偶旋钮,一扭,“唰”地面一块铺了地砖的金属板翻开,露出一条黑乎乎的阶梯。 邓呈讳把一袋萤石的倒了下去,吧嗒吧嗒,里面盈盈绿光,果然是个地下室。 他们很谨慎地,慢慢往下面走,这时候有箭镖迷烟和翻板陷阱的地下室。 但非常不幸运,他们遇上的是第四种情况。 好不容易下到底,把又一波的毒镖打下避开,他们最先看见的一个黑黝黝的门洞,里面又有阶梯往下的。 何舟他们不由深呼吸一口气,咒骂一声,但个个凝神屏息,迅速检查了这个地下室的博古架书案之类的东西,没有发现,立即就接着往这个隧道去了。 平整的青石板地道走了也就十来丈,果然就进去了坑坑洼洼的矿道,这里果然是截取了一部分的废弃矿道来改建了。 矿道每隔一段有一块萤石,但照亮的地方不大,整个矿道环境都是半昏半明的,他们全部都举起了火折萤石和烛台,聚精会神观察,对方这个半昏半明的环境,有可能是带视觉欺骗的。 第724章 一路简直过五关斩六将,沈星和陈宫在队伍的最前方一块,被杨慎何舟邓呈讳徐芳前后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保护着,沈星感觉自己的机扩实践知识真的有非常大的进展,前面何舟和朱郢不断小心翼翼用木杆探路,她和陈宫则在瞪大眼睛,发现了多个箭孔翻板之类的厉害机关,他们采用掷物消耗、搭桥等方式以最快速度通过。 他们三队一共二十四个人,目前一路上有负伤的,但没出现死亡。 也算成果斐然。 终于,他们渐渐接近了底部,似乎隐约听见说话的回声,他们似乎察觉到了这一点,眼前出现了两条岔道,他们商议了一下,最后分成两个小队,邓呈讳和沈星一队一共十二人;何舟朱郢和陈宫一队也是十二人。 他们商定,有事就大声呼喊,应该能听得见了。 其实到了这里,何舟杨慎邓呈讳都不禁迟疑了一下,担心沈星的安全,他们自己出事都好,如果沈星出什么事,他们绝对没法回去见督主的。 但这里又确实需要沈星。 并且他们不能把筹码都放在一条岔道上,说句不好的,万一一边是哑道出了大事,他们至少还有另一边,不至于全军覆没。 何舟低声叮嘱:“一旦有什么,你们立即大声喊我们!” 他悄悄口型,对杨慎邓呈讳房伍等人:“夫人。”夫人交给你们了,一定要小心谨慎。 邓呈讳杨慎肃容:“你们也是。”两人无声点头。 于是,一队人就此一分为二,开始慢慢往一条岔道走去。 沈星其实不但紧张自己这边,紧张账册,她还有点担心何舟那边,因为陈宫小伙子明显非常紧张,他一路上的发现没有沈星多,沈星知识面更广特更快融汇比他熟练。 但现在也不必多说了,她只得小心观察,一行人谨慎往前走,渐渐聚精会神,将其他事情都抛在脑后了。 往前走了大概大约一刻钟,说话的回声越来越清晰了,他们很明显已经快到尽头了。并且他们这条岔道上的机扩是越来越密集和厉害,他们甚至已经重伤了一个人,小伙子被邓呈讳及时抢救回来,服了药匆忙包扎伤口,被同伴背在背后。 所以他们所有人都有一种预感,账册就在他们这条岔道里面。 “也不知何舟他们怎么样了?” “没听见大喊,应该没大事。” 他们小声议论着,举着烛台萤石,把矿道一块照得亮极了,几乎眼睛不眨盯着左右和前方。 然账册就在前方,他们强压的情绪最紧张最谨慎的一刻,意外发生了! 外面。 炸药余焰熊熊燃烧着,整个管事区域已经满目疮痍,混战血腥一片,剧烈的激战让在持续当中。 然和韩勃大战的那个高手非常的顽强,正当盛年的此人身手和年轻锐利的韩勃在不想伯仲之间,他们这边服的药物是有些不对症的,高手过招,差之毫厘就有可能决定生死,这人负了伤,但他非常坚.挺,并且鲜血的喷洒刺激了他的凶性,他陡然暴起,和韩勃剧战一轮之后,拼着重伤的危险,重重一脚踹中韩勃的心口,韩勃喷出一口气,倒退出去,他抓住这个空隙,掉头往回飞掠。 韩勃怒吼,闪电般一蹬追了上去,然终究被这个人抢先了一步,冲进寝卧后面的一个不起眼的小抱厦,启动了拦截机关和账册自毁装置。 外面如何的剧战,沈星他们是不知道的。 他们小心谨慎举着烛台火折等照明物品,在一截黑一截绿莹莹的寂静矿道一步步往前走着。 然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听见脚底下一阵让人牙酸的机扩齿轮声一动,所有人大惊失色,但不等他们来得及反应动作,“轰隆”一声,眼前一黑,脚底一翻,他们坠下去! 像坐滑梯一样冰凉金属滑到让大部分人往回滑,箭矢嗖嗖激射,徐芳他们急速格挡;也有人一撑扣着翻板的顶端重新翻回地面,但被头顶无声落下的厚厚的黑色玄铁门闸给拦住了,譬如邓呈讳和杨慎。 沈星也来不及反应,就和大家往下坠了,她大惊失色,但她站的位置好,她急忙往前一扑,半个身体趴住地面!然不等她爬上来,前面地面一陷,后面黑色玄铁门无声落下。 她瞬间就掉了进去。 沈星是一个人掉落去了! 意外发生得太突然了,饶是邓呈讳和徐喜也没法预计机括的变化,所有人都被拦截机关全部拦住在后方了,只剩下一个沈星趴往往前的方向,被玄铁门截住了在前面。 但谁也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啊?! 邓呈讳徐喜脸色一下子都骇变了,他们余光瞥见沈星被翻下去的,但视线瞬间被落下的黑色玄铁门给截住了,他们目眦尽裂,不顾一切扑上去,但重重撞在了光滑的黑色厚铁门上,他们重重砸门:“夫人!夫人!!!”“小主子!小主子——” 徐芳杨慎他们被滑到了后方,设法一阵,重新开门爬回地面,先前的机关都被他们毁了,狂冲一路重新折返,听完邓呈讳徐喜说的,一阵天旋地转。 “小主子!夫人——” “怎么会这样!” “后面也有一道黑铁门,现在怎么办?!” …… 外面的纷纷杂杂,设法营救和出去,各种应对机括和走动,沈星就不知道了。 第725章 她被翻到一个黑乎乎的地方,沈星惊慌了一瞬,急忙举起长剑和刀,但好在这个是阻拦机括,是没有攻击性的——有攻击性的机扩都在陌生人闯进那一刻全部自动开启了。 沈星紧张了一阵,发现没有受到攻击,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但这里黑乎乎的,只听见她很重的呼吸回声,四壁非常光滑,是一个一丈见方的金属大箱子般的地方,伸手不见五指。 沈星发现没有攻击,松了一口气,然后她一动,接触的地方都光溜溜冰冷的,她在一个角落,背部手臂大腿的触感笔直,这是个狭小的大箱子。 她不禁慌了一下,内心恐惧一下子就蔓延笼罩了整个人。 沈星小的时候,被一个老太监哄骗,被锁在一个大箱子里面,里面黑乎乎的,她伸不开手脚,拚命敲打拚命哭,很久很久,可是一直没有人把她放出去。 那一次,她嗓子直接哑了三个月。 老意国公秦钦得讯大怒,直接就想上奏,想翻桌,把整个游戏规则都不管不顾破坏掉不玩。再加上蒋绍池等等人的暗中使力。 以冯国公郑家为首的那些徐家的老仇家,这才最终彻底收手了,毕竟为了几个死剩下的徐家人,闹大的不值得。 而秦钦最后因为估计怕徐家人被神熙女帝想起,不知道结果是好是不好。最终退了一步。 如此,才终于消停了很多,徐家人才真正在宫里扎根来,生存下去。 但沈星大病一场,惊厥不断,病愈之后,又怯又胆小,她很长时间一个人在家都害怕,关门也害怕。 徐家的小院子,有很长很长时间,大冬天姐妹俩房间都是不关门的,因为沈星会恐惧害怕。 大姐远在安陆州,得讯一切都发生了,心痛得无以复加,她和姐夫还有蒋绍池秦钦等暗地里送药送一,家人小心呵护,加上环境确实变好变正常了。 大概有得两年时间,沈星才渐渐彻底痊愈,除了平常有些怯之外,都好全了。 本来平时挺好的,但这一下子,这个特殊黑魆魆的箱型环境,让她闪电般就想起那一天的场景,她一下子就慌了,四肢百骸冰冷冷的,连心尖都有种又冷又麻的害怕感觉。 沈星恐惧了一下,但她很快就想起白日赵青的鼓励,还有裴玄素无声深厚的爱意。 她下意识攒紧拳,紊乱急促的呼吸,她整个人冰冷冷的,但她告诉自己,她要努力! 她不害怕,她可以的! 她在为一家人、所有亲近朋友、她和裴玄素的未来在奋斗! 沈星竭力压下恐慌,再三告诉自己,她手足的冰冷好像缓和了一些。 沈星熟知机括设计,她心知攻击机关和陷阱也不是无穷无尽的,毕竟安装机括需要位置,并且更重要是发动这个攻击陷阱是需要机括牵引,有动力来源的。 这不管是位置还是牵引齿轮,都是有限的。 既然这个箱子不是攻击性的机关,那它就应当是保护重要物品的拦截机关。 没有危险性的。 并且,万籁俱静的此刻,沈星听到隐约的金属齿轮走动的滴答滴答声,她马上就意识到,对方启动自毁机关了,这是倒计时。 并且,她隐隐嗅到硫磺的味道,这个自毁机关显然是采用定时烧毁的方式来自毁的。 沈星仍有些心尖发麻和手足发软,但她也清晰地意识到,账册就在不远的地方了! 硫磺味道她能嗅到,证明这个箱子是有一点细微缝隙的。 这么一下子恐惧,沈星就满头满身的大汗,湿透了,现在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她是害怕的,但她用力鼓励自己,她可以,她可以的! 沈星腰带内侧缝了一块很小的备用萤石,她还剑入鞘,抽出匕首,把萤石割下来,手心手背汗津津的。 一小缕绿莹莹的光露出来,沈星扶着光滑的金属墙壁站起来,这个箱子很矮,她站起来需要微微弯腰,金属墙壁是黑乎乎的,压抑极了。 四面光滑至极,似乎没有一点缝隙。 但沈星咬着牙关鼓起勇气找,着重找头顶,她很快就找左侧头顶金属箱子盖的边缘,有一个非常小的一线缝隙。 万幸沈星是自己背着工具包袱了,她深呼吸,蹲下来,解开包袱,找个工具,两条很细的九十度带勾圈银丝被找出来,她用起子使劲撬,勉强撬开一点点,把起子卡在那条缝隙里,她把银丝伸出去。 找了很久,那齿轮滴答声走动感觉很快很快,她手心手背满满都是汗水。 终于她勾到她想要的位置了! 沈星试了试,用力一拉,头顶的光滑的黑色金属翻板“啪”一声,往上翻开,地面的铺了石面的金属板也应声翻开,大块萤石的绿色光亮立即透下来。 沈星扣住箱子边缘往上爬,她手脚发软,努力了好几次,连蹬带踹,才最终勉强翻上来了。 她掉下来的那个火折还在,正躺在矿道边缘无声燃烧了,她捡起它,发足往里快步走着。 有一丝丝的风,吹得她湿透的全身都冷冰冰的,最终沈星走到最后,她很快找到了那个暗格。 找到了开启旋钮,她打开暗格,终于看到了黑乎乎的暗格里面,放置的那部蓝色封面的账册。 她小心用东西吧它勾出来,同时又轻又快把差不多重量的东西换上。 第726章 没动静,她终于拿到账册了。 急忙翻看了一下,确定就是那半部无误,她几乎喜极而泣。 那个齿轮滴答声仍在,应该快走到接近尾声了,硫磺味越来越重,沈星大声往回喊了几声,让邓呈讳徐芳他们赶紧掉头。 因为她也不知这个自毁机关会自毁到什么程度。 “快走!马上走!他们启动自毁机关了——” 沈星连续大喊了几声,回声一阵接着一阵,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见? 但她想从原路折返,那个玄铁门估计不止一个,她再设法去开启怕是来不及了。 但幸好,沈星方才感觉到风,她立即就判断这个尽头是有暗门的。 她跟着风来方向,果然找到了暗门。 争分夺秒在齿轮滴答声中,她终于成功把暗门开启了,进入硫铁矿的地底矿道之中。 沈星跟着风吹来的方向,发足狂奔,她身后背着工具包袱怀里揣着账册,工具包袱很重一下下打着她很痛,但她不敢丢下它,怕还有用。 终于,她听到了矿道尽头传来了焦急和鼎沸的人声,隐隐约约从上方投下来。 “夫人,……” “小主子!” “快出来!” “小妹——” 模模糊糊,隐隐约约,沈星甚至仿佛听到了二姐和景昌的声音,她也忍不住大喊出声:“我在这里——” 她狂奔着,往外面冲上去,被黑乎乎的轨道和坑洼绊摔了几个大跤,掌心膝盖额头都火辣辣,但她一点都没理会,马上就连爬带滚爬起来,继续飞奔。 终于,冲天的火把光亮和爆炸残火光亮突兀冲进她的眼睛,一个大拐弯,她看到了矿道的出口,和外面纷杂的火把和闪过的人影。 人声吵杂声一下子就大起来了。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矿道跌撞狂奔了这么久,光线突兀冲进眼底的一刻,她眼睛有些刺,眼泪像自由意识一样突然的就往下淌。 她想喊,但这一刻喉头哽着,竟发不出声。 千万般的情绪,在此刻化作一个念头,她紧紧攒着怀里的账册。 我真的做到了! 第137章 仲秋时节的北地夜风已经染上一种沁寒的的冷意,迎着快马呼啸铺面而至,这时候沈云卿徐景昌顾敏衡一行人弃舟登岸,正往连夜往鄞州北硫铁矿的位置赶去。 顾敏衡沈云卿陈元等正是负责前往崇阳书院一带寻找那名老书僮的;而张韶年则带着五六个人直上东北去找那名杂役。 后者距离更远,虽任务简单但一时半会还没来得及掉头。 但顾敏衡沈云卿他们的崇阳书院一带却比鄞州要更近些的,他们这次运气比较好,一到第三天就成功搜索到了一条重要的线索,成功将那名老书僮逮住并获得备用名单和口供。 三队人出京时约定,由于硫铁矿任务是最难的,另外两队完成之后将立即增援硫铁矿。 大家都惦记着那边,于是一拿着那名老书僮就立即拉上船,昼夜不停往鄞州方向而去。 下船的时候,备份名单和口供都已经全都到受了,大家已经得讯硫铁矿那边今夜会进行总攻了,当下一口气都不停,拉过快马就往硫铁矿方向急赶而去。 一路翻山越岭,终于赶到了硫铁矿位置,离得远远就先和已经全部拿下对方眼哨人员并取代了哨岗位置的自己人迎面碰上,双方认出彼此之后,后者立即放行。 顾敏衡沈云卿等人一马当先,沿着眼哨所知的方位抄路,狂冲而下,唰唰唰抽出兵刃,准备增援。 就在双方一汇合的刹那,沈云卿徐景昌和陈同鉴就得知了沈星的大约消息,沈云卿当即大惊失色。 她大急:“快——” 一行人狂奔往火焰处处的管事区域狂冲而上。 …… 当时那个重伤的高手冲进抱厦一扳动那个机括,机括随即下陷,慢一拍破门而入的韩勃并看不见对方做了什么,但他已经心知不妙。 两人厮杀冲天而起,瓦砾哗啦啦往下掉,韩勃嘶吼:“快!安排人下去!看看怎么回事——” “狗杂种,去死!!” 唐盛赵青等人也深陷激斗厮杀之中,但他们马上腾出五六个人,立即往大院冲过去了。 药效终于发挥作用,这迷药是老刘专门拟的方子,对方的药物并不是很对症,厮杀缠斗至今,终于出现了渐渐明显的影响了。 地面上的战局终于被控制,他们彻底占据上风,把这个地面建筑全部拿下,人该杀的杀,该捆的捆,大势已去。 但所有人都慌成了一团,第一批下去的人和掉头试图开启一道道玄铁门的人碰上了。这玄铁门能从里面被开启,有陈宫在,试了多种方法,终于把第一扇玄铁门给打开了,后面的就磕磕绊绊快了起来了。 但沈星还在最里面啊! 最后一道玄铁门他们在外面,沈星被翻进不知什么地方,他们进不去。 所有人急切得不行,沈星不是别人,他们绝对不能放弃她,也不能让她出事的!哪怕他们也听见了隐约金属齿轮滑动的滴答声了。 韩勃解决了外面两名高手之后,带着人狂冲而去,拚命拍打,厉声喝令陈宫,又命人赶紧去扛大锤和大撬来,快快快—— 陈宫说这可能是自毁倒计时的声音,但直至最后一刻,他们都要打通救沈星,以及拿到账册。 第727章 最重要是沈星! 韩勃声音都尖得劈叉了,他厉声喊:“去,找旷工!能抡大锤的,马上灌解药,先把大锤和撬拿进来!快快快——” …… 终于见到光亮,听到人声了。 外面火光幢幢,沈星冲出来了,这一刻她就像水底里面拚命往上游的人,一刹那冲破水面,混杂奔跑声人声叫喊声,一股脑充斥她的鼓膜和五感。 当即一圈的喧哗和惊喜呼声,秋季夜风呼呼,带着硝烟和血腥味,沈星急了:“快去吧韩勃他们都喊上来,底下都是硫磺味,自毁是焚爆!快去人,快啊——” 狂奔与混乱,有人踩着风火轮一般冲下去通知到韩勃邓呈讳徐芳他们,后者大喜过望,丢下一应工具和背上伤员掉头急掠狂冲。 那个大院四面围墙和外面一圈的建筑都已经炸塌大半了,沈星在底下,终于望见韩勃等数十人从大院急冲而出。 所有人都顾不上说话,往外面的狂冲离开这块地方。 跑出了将近一里上下,金属齿轮滚到了地方,滴答声突然停了,“轰隆”一声巨响,整个管事区的建筑爆起火光,蘑菇云和黑烟滚滚一刹照亮了大半个硫铁矿。 但他们都已经跑得足够远了。 纷踏,黑暗,骤亮,拉风箱一般的喘息声,大家纷纷回头,瞪大眼睛。韩勃两三下冲到沈星的身边,他左臂至肩胛骨还负了伤,都顾不上包扎就冲下去救沈星,这会还滴滴答答往下淌血。 沈星把账册递给他,韩勃冲过来抱了她一下,急忙接过账册,单手抖开一看,大喜过望。 沈星大声喊:“三哥,你快去包扎!!” 韩含朱郢等热急匆匆拉着他去了。 这一刻,爆炸的蘑菇状火球照亮了大半个硫铁矿,风声呼啸,猎猎而去,奔跑和急促的喊声尤自混杂,大家惊喜的脸和呼声,一切一切种种,就好像是沈星的鲜花与掌声,隆隆而动,为她震颤。 沈星哭过又笑,她回头,也看着一刹冲天的爆炸火光。 这时候,顾敏衡沈云卿他们终于冲到下来了,由急切,到大惊失色,到惊喜,只花了短短百余息的事件,简直惊心动魄。 蘑菇云火团冲天,这一霎照亮了几乎整个硫铁矿,沈云卿徐景昌心有所感,几乎是第一眼,就在黑黢黢崎岖的硫铁矿和混乱冲走的人潮中望见了他们心扯魂牵的亲人。 沈云卿和徐景昌跑得最先最快,陈同鉴顾敏衡等人一大队人紧随其后。 沈云卿他们几个目标明确,推开了很多人,狂冲到了沈星所在的位置。 沈星从冲天的橘红蘑菇云收回视线,一侧头,就望见了沈云卿徐景昌和陈同鉴等人。 “妹妹!小妹——” 混乱的人声和小些的爆炸声,其他人也在喊,但沈星只真切听到二姐在喊她,她也大喊的二姐,往那边冲过去。 姐妹姑侄终于汇合了,又高兴又笑,用力拥抱。 最激动的情绪过去之后,大家稍稍停住,只是沈星依然心潮起伏难以自抑,二姐拉着她的手,沈星突然问:“二姐,小时候你有没有打过那些欺负我的人?” 这么多年,沈星是第一次主动提及的。 但沈云卿一愣,她瞬间就明白了沈星说什么了。 她喘息着,蓦地从韩勃那边侧头,看向小妹一瞬不瞬看着自己的眼睛,沈星盈盈星眸,有些水光,但感觉有另一种坚强的情感同在,交织成一种动容的情绪。 沈云卿立马就想起裴玄素和她说过的,但她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她深呼吸一口气,和沈星一瞬不瞬对视,沈云卿伸手抚摸一下沉星汗湿尘土的鬓发,她突然泪目,轻声说:“当然,二姐都打回去了!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让他们欺负我妹妹——” 说着说着,她声音越大,几乎半喊一声,泪水潸然而下,是激动是触动回忆的。 大家都不是瞎子,摔倒和被打哪里就一样了? 只是看着小女孩儿笨拙颠三倒四编著,他们心疼得快死了,眼睛泛红,但竭力忍着,过后眼泪哗哗,但多忘事佯装相信了她。 赶紧找伤药给她搽,尽可能不让她出门。 但有时没办法必须出去。 这样养出的女孩子,性格格外怯弱,但体贴温柔得让心都快碎了,大家疼爱她疼爱得不行。 过去,沈星从来不说这个,一家人也就佯装不知道,也从来不敢提及。 今天,沈星自己主动问出来了。 沈云卿不知道为什么,但她知道这肯定是个好的变化,一瞬间她感觉都有点受不住,眼泪哗哗往下淌,竭力忍住,但忍不住,又哭又笑。 沈星泪目,她也又哭又笑,姐妹俩紧紧抱在一起,还有徐景昌。 徐景昌一直跟着二姑小姑,也一叠问着,他也是亲身经历者,男儿有泪不轻弹,但这一刻沈云卿沈星哭了,他也控制不住眼泪唰唰往下。 徐景昌立即伸手拥抱两个姑姑,他说:“要好起来了!” 对。 真的要好起来了。 他们一家人蹚渡了荆棘这么久,终于望到好起来的曙光了。 …… 这一刻这个拥抱,是属于徐家人的。 陈同鉴也在边上看着,但他没上去,只露出笑脸在看着。 姑侄三人又哭又笑了一阵,最终还是露出了笑脸,徐景昌忍不住小声说:“要是四叔爷爷和大姑也在就好了。” 第728章 徐景昌由大姑大姑父照顾良多,尤其是两仪宫皇帝登基之后,感情很深的。 他还想说文殊,但思及文殊的伯父和父亲,他最终没说,只说了沈爹和大姑。 沈爹好说,但大姐,也不知今生还能不能再见,沈云卿不禁默了一下,她轻吁口气,很快甩甩头不想了,笑道:“会的。” 高兴的时候,就不要想不好的了。 沈星和景昌也是,情绪一滞,但很快压下,说起高兴的事情了。 沈星也“嗯”了一声。 她心道,大姐知道了,肯定会很开心的。 沈星深吸一口气,沈云卿和景昌喜笑颜开说着,二姐夫也过来了,她笑着应和了两句,听着说话的时候,她忍不住回头望了望,低头看了看自己手,攒了一下拳。 身后的蘑菇云火光已经渐渐消失了,四周黑暗了很多,但月光皎洁,无声洒在黢黑的丛林和他们纷杂的人身上。 沈星攒了攒手,刚才握住账册的手感仍在,摔倒的手肘膝盖额头仍火辣辣,但奇异地她不感觉到痛,她情绪翻涌中,有一种喜悦的情绪。 她想,或许,她真的能亲手抓住一个美好的未来。 她从前连想都不敢想,一个幸福美满的未来。 东都的局势胜利之后,有裴玄素、有爹、有姐姐景昌有亲人,有朋友和熟悉的人。 她期盼已久那个美好的未来。 …… 蘑菇云刚刚引爆,韩勃伤都未包扎好,他和何舟顾敏衡立即就往东都发飞鸽传书出去了。 不等升腾的火焰消失,何舟顾敏衡杨慎火速带人冲往旷工区以及山顶上的哨岗等地方,把拿下的一应人等全部捆绑抬下来。 先确定确实一网打尽了,不管飞鸽还是人,确定未曾走漏消息。 留下顾敏衡带着一队人负责硫铁矿的收尾事宜,其余人几乎是一口气不歇,立即就出山了。 穿过大沥山,自垲州登船,船马快速转换,以最快速度直奔宾州而去。 那半部蓝皮账册是真的。 但还有半部,在宾州行宫。 韩勃他们匆匆翻看过那半部账册,发现不是一撕为二那种半部,而是原本就分开上下册的,上半部只摘录句段内容的一半,剩下的在下策。 要上册下册同时拿在手里,这账册才有用。 那还等什么?! 确定没有消息走漏之后,他们是争分夺秒一般,直接穿过大沥山脉南下,直奔宾州行宫而去。 顾敏衡留的人不多,调整了他原来队伍留一半的人,剩下一半是原来硫铁矿队伍中参与了全部行动并知情所有的人,才好收尾行事。 沈云卿徐景昌陈同鉴以及汤吉他们也跟着大部队一起直奔宾州的。 所有行动直到现今,都是比较顺利的,故所有人情绪紧张中都有种高歌凯进。 然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快马抵达宾州的当天,他们却接到了东都的一则紧急飞讯。 变故陡生。 东都出大事了! 寇承嗣一方出的纰漏,昏睡中的神熙女帝遭遇重创; 并且直接导致,明太子好像察觉了他们的私下的动静了! 第138章 时间回溯到十三天之前。 明太子当然不会坐等裴玄素那边采取动作,他是一个性格异常刚强执拗的人,身体状态急转直下的噩耗之下,他对终极目标就更加亟不可待了起来。 明太子丝毫没有受裴玄素各种强势的分化和舆论战影响,他从一开始就瞄准神熙女帝而去。 其他眼花缭乱的东西都是虚的,上策,当然是直捣黄龙,明太子是圣旨册封祭过天地宗庙昭告天下的皇太子,国祚和帝位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如此局势,但只要神熙女帝一驾崩,明太子将立即登基称帝,胜负立决。 裴玄素确实厉害得很,严防死守,他手底下太初宫的人没有一点缝隙。 但没关系,不是还有个寇承嗣吗? 裴玄素会从少帝之死和矫诏这里头急促做文章,一点都没有出乎明太子的意料。 只是不待他部署下一步的行动,噩耗就发生了。 偌大的升平殿内殿,浓浓熏艾和辛涩药味,沉沉绷紧的氛围自次日清晨明太子再度清醒之后,稍微好了一点,但依然沉甸甸的,有一种无言的悲。 人来来去去,但得了明太子昨夜的吩咐后都不敢久留,以防被太初宫那边窥破端倪,只急匆匆地来,带着满心的焦急低调地走。 明太子终于醒了,他竭力挣扎要坐起,楚淳风和虞清郑安立即上前扶他和垫软枕。 为了昨夜老杨施针熏艾方便,内殿烛山点了极亮,分毫毕现,不过一夜时间,明太子感觉更加瘦削了,头颅有种病入膏肓的那种瘦削尖硌感,整张脸除了贴了假皮的左半边脸颊意外,呈一种铁青色,像垂死之人的那种带着晦暗的感觉。 楚淳风虞清郑安等人一夜落泪无数,两个眼圈都是红肿的,但也就楚淳风听了明太子昨夜吩咐,自己身份有可能需要出去见人的,一夜冰敷了多次,这才看着好些。 但虞清和郑安不行,一见明太子这个模样,眼泪就哗哗往下淌。 明太子一见暴怒:“哭什么?我还没死呢?!” 楚淳风三人大急,虞清郑安赶紧背过身用袖子胡乱擦脸忍住,楚淳风急切半跪在脚踏上:“四哥!四哥!您别急,我们没哭,我们不哭!” 第729章 他嘴里说着没哭不哭,但眼角的血丝在多次冰镇后依然若隐若现,那双明亮有神的朗目此刻噙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入骨悲伤。 在最开始的时候,明太子其实很讨厌小九这双眼睛,因为它们非常非常像楚家人,和太.祖皇帝的眼睛简直一模一样。 但后来,这个孩子娘俩都真挚,还真有一些入了他的心。 渐渐的,明太子就真的拿他当亲弟弟了。 明太子这一生亲缘浅薄,最后也就一个弟弟陪伴在他身边。 明太子盯着他泛红的眼睛,他早已经不讨论这个眼睛的轮廓了,心中的暴虐怒意也在这双含悲蕴情的眼睛仰望下渐渐平息下来。 明太子深呼了一口气,他缓了一阵,吩咐楚淳风:“去把张隆郑密高子文和薛如庚几个叫进来。” 他脸色铁青泛灰,难看到了极点,声音也极小极虚,但明太子紧紧抿唇,仍要强撑着继续安排弑杀神熙女帝的事宜。 可是他这个时候,是万万不能再损耗心神啊! 老杨也是个很有本事,延寿是真的没法了,已经调无可调,但他开了一张药方,这几个月不间断每日三剂服用,能有限度撑起身体,勉强支撑明太子这几个月不高强度的理事需要。 但开头服药这一旬是关键,绝对不能劳神的,老杨已经反反覆覆叮嘱过了。 楚淳风怎么可能让四哥继续去损耗心血,他急切截住明太子的话头,把昨夜老杨反覆叮嘱说了一遍:“老杨已经去熬药了,稍候就能服第一剂了四哥。” 他另一边膝盖也放在脚踏上,双膝着地,急切道:“让我来,让我来好吗四哥?!” 你要做什么?都让我来具体做好不好? 您就负责把总过目一下,坚持过这十天行不行? 楚淳风一阵哽咽,目带恳求,紧紧握住明太子的手,这一次他寸土不让的。 明太子听了楚淳风的话,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忍个十天八天,他深深呼吸了片刻,仰头面露扭曲的恨色痛楚,但终究还是强自按捺了下来。 “好,那就让张隆薛如庚他们和你一起去。” …… 明太子早已肃杀定计,最佳上策,设法推神熙女帝最后一把。 山陵崩塌,一切大局即定。 他还能腾出时间把裴玄素给解决了。 但这一切,刚刚部署了个大轮廓,填充细节的关键时刻,明太子身体却急转直下,必须休养一段时间。 楚淳风和高子文薛如庚等人继续在升平殿待了大约两刻钟,很快就出来了。 楚淳风细细叮嘱过虞清郑安等人,带着人回到了前殿两仪殿一侧的东配殿。 此时已经天色大亮了,太阳光明晃晃的,刚才升平殿为了明太子休息,在明太子清醒后已经把大半烛山都熄灭了,并且挂上帘子,以免让明太子本来不好的睡眠和情绪更加雪上加霜。 从有些昏暗的升平殿出来之后,太阳光亮得刺眼睛,秋阳正胜,宫廊甬道和两仪殿的东配殿都亮堂堂一片。 楚淳风带着薛如庚等人快步往前面他日常处理事务的东配殿走着,明太子很信任他,放权给他也十分利索,因为明太子自觉命不久矣,他去后一切都会交给楚淳风。 方才在升平殿,除去吩咐薛如庚等人辅助他之外,剩下大半时间,明太子都是半躺深陷在偌大的龙榻衾枕之上,低声教导他一些关键的事情,其中不乏为人主该有的处事方式和手段。 楚淳风沿着宫廊快步往前走着,心里又酸又涩又难受,可能很多人都会认为他四哥不是个好人,种种狠戾之处,但四哥对他,却是极好极好的。 对于神熙女帝,暗中设法弑杀帝驾这一件事,楚淳风是没有一点心理压力的。 因为神熙女帝对他种种的压迫和追杀,若不是四哥的人最后关头成功找到他救下,楚淳风已经死了。甚至他的母妃戚妃都是因神熙女帝而死。 其实用“母妃”这个词,楚淳风心里是挺不习惯的,他更习惯用母亲。 因为远离皇宫和皇子这个身份这么多年,他对这些相关的称谓都很生疏。 父皇毫无印象;母亲,母亲楚淳风被救出来之后就大病一场,之后担惊受怕,连续的转移和反覆生病,一直都了安陆州,他四哥费尽心思给他弄了这个新身份之后,楚淳风才真正病愈慢慢把身体养好。他当上了安陆王世子之后,也曾经孱弱了好几年,他就是那时候初次认识妻子徐妙仪,并生出一种同病相怜,开始鸿雁传书心意相通的。 大病长达一年多痊愈后,他其实对母亲和以前的事情都不大记得清了,唯一依靠的只有四哥。 但明太子也从来没有隐瞒过他什么,他问,身边的人都会说的。 因为明太子和曾经的记忆模糊,楚淳风其实一直收敛着对神熙女帝的敌对。 他恨神熙女帝,但因为四哥,恨也不算太多,并且他从未就此表露过意见以及做过什么。 因为,神熙女帝是明太子的母亲。 其实非常非常复杂,这里面的东西,楚淳风有一个比较理智的情绪,他长大之后,他知道,其实当年他母子确实严重侵占了神熙女帝的生存空间。 神熙女帝不动手,不奋力反抗,她和整个寇氏都生存不下去了。 他母妃的死,还有太.祖皇帝利用,娘家戚氏的牺牲,等等多重的原因。 第730章 更重要的是,楚淳风情感细腻,他看得明白,明太子以前对母亲是爱恨交缠的。 明太子也是一个情感浓烈的人。 直到东宫死绝,他对母亲神熙女帝,才彻彻底底演变成一种刻骨铭心的恨。 所以,楚淳风其实一直没出过声,对于神熙女帝,他总是更顾忌活着的人他的四哥的情感。后来东宫谋逆案血流成河,明太子性情大变,对付神熙女帝他自己就在第一线,也不用楚淳风刻意去提什么了。 但现在的话,要对付神熙女帝,取对方的性命,楚淳风是没有一点心理障碍的。 对方配的。 快速行至两仪宫的东配殿,开门进去,命近卫严密把守,楚淳风和薛如庚等人坐下,他微微蹙眉。 内情和前面的大体部署他已经清楚了,接下来,他要怎么安排细节了? 薛如庚张隆等热你一言我一语说着,把整个前情说得更加清楚。 寇承嗣身边有一个谋士,排第四顺位的,叫吕文尚的。这人很多年前就和明太子这边有勾连,是明太子以各种方式送功劳将他推到这个地位的。但这吕文尚是骑墙派,表面为明太子所用,但实际贪婪又胆大,对谁都不忠诚。这点明太子也知道,但他送了好几个人进去,只有这个左右逢源的吕文尚事混得最好的,于是就佯装不知道。 不过寇氏如今明显落于下风,一旦裴玄素解决了两仪宫,必会掉头处理寇承嗣和寇氏,他的功名利禄梦就要化作云烟了,这人就明显心思浮动起来,和明太子这边联络热切频繁了很多,一副本来就誓死效忠的模样。 另外还有些年,明太子往寇氏和鄂国公府安插的一些人手,这次可能直接用上的,也能拣出几个。 像吕文尚这人的人,不必顾惜也不必心疼,贪婪就有贪婪的代价。 现在的问题是,他该怎么用这个重要的棋子?才能达到己方的目的呢? 殿内渐渐安静下来,秋阳穿过厚纱有些刺眼,楚淳风沉思良久,他有了个腹稿。 他立即直起身,和高子文薛如庚等人商量,很快取得了一致意见。 楚淳风马上提笔将这个计划详细写下来,让郑密亲自送去后面,明太子服药后可能已经睡了,他们则在东配殿内把具体的细节全部商定。 等后面明太子粗略看过,没有异议,楚淳风等人已经把具体的密信都拟托,一切大致安排完成,他立即就下令采取行动。 …… 鄂国公就毗邻皇城,侧墙与皇宫仅一条大街相隔,时间已经过去是十多日天,为了很多密议商讨的方便,寇承嗣很多事情已经搬回了鄂国公府处置,起居过半也在府中。 这一日,寇承嗣再度脸色微沉回府,并把和裴玄素商议过的事情吩咐下去让立即办之后,众心腹党羽文官武将退去忙碌,剩余寇承嗣和几个心腹幕僚坐着。 寇承嗣正脸色沉沉,他不但未曾在神熙女帝手上获得全部太初宫势力,之后还处处被裴玄素压制,对方总是有办法让他不得不顾忌大局而全力配合。 让寇承嗣心绪阴沉,并憋着说不出的窝火感觉。 可现在都这样了,他也没法摇醒神熙女帝,让神熙女帝重新下旨——神熙女帝就算醒了,不把他一撸到底还是轻的,更不可能把所有权柄给他。 寇承嗣沉默很久,最终恨恨一拍桌:“该死的裴玄素!!” 他简直恨不得将这阉狗寝皮吃肉。 寇承嗣吩咐了几句,叔父寇勋智和首席谋士郑源席等人都先后忙碌去了,他起身除了书房大院的议事大厅,正要往后面的寝卧行去。 吕文尚慢走一步,而和寇承嗣一起出大厅了。 外面天色已经入夜了,但最近忙碌起来,日夜颠倒,没日没夜的,寇承嗣瞥了天色一眼,脸色沉沉转身往通往后面的月亮门行去。 这个时候,吕文尚紧走几步,低声说道:“公爷,裴玄素步步紧迫,咱们不得不防啊!” 寇承嗣抿唇:“我知道,可该怎么防?” 吕文尚急切低声道:“先下手为强,如今陛下和那边儿还在,他和咱们还勉强呈并驾之势,可一旦,……” 吕文尚是寇承嗣自己网络的心腹谋臣,过去世子的时候,是身边第一,也就继承了国公之位之后,有了父亲给的郑源席几人,吕文尚才被比了下去。 因此,吕文尚等人平时颇有些争先的献策和行径,寇承嗣心知肚明,也理解,父亲自小传授的用人之道正是如此,他对此也挺宽宏的。 但今天,两人站定,吕文尚附耳低声:“公爷啊公爷,咱们想把裴玄素拿下!而两仪宫那边,必然在设法尽快登基啊!” 吕文尚手指了指太初殿后的懿阳宫方向,意有所指。 寇承嗣既然已经同意对神熙女帝用过一次重伤,想必不介意利用第二次的。 吕文尚低声:“栽赃,小范围暴露,一举拿下裴玄素,夺其摄政之位。” 说白了,明太子此刻百分百正围着太初宫虎视眈眈,意图取神熙女帝的性命。 只要利用得好,打开一点缝隙,把锅扣在裴玄素的头上。真正能最快最可能不影响对峙局面的,这是最好的法子啊。 “届时,公爷成为仅有摄政掌权之臣,也不再有什么正副之分了。” 吕文尚小声:“咱们不让陛下真的受到伤害就是了。” 第731章 “而且……退一万步,这个险值得冒啊公爷。” 什么险? 神熙女帝生命会有冒险之虞,毕竟明太子可不是省油的灯。 可这个险真的值得冒的,毕竟倘若裴玄素获得最终的胜利,可这和寇承嗣寇氏有什么关系了? 没了明太子之后,裴玄素百分百立即调转枪头对付寇承嗣和寇氏。 以寇氏现今处处被裴玄素压一头的局面,结果可以说没什么悬念。 这根本就不符合寇承嗣立场利益啊。 败在明太子手上,以及极度不忿败在裴玄素手上,区别大?于整个鄂国公府和寇氏而言,结果都是一样的。 吕文尚语带蛊惑,低声:“公爷啊公爷!不要再等了!再等就来不及了!” “这是个好机会啊!” 晚风飒飒,秋夜深宵已经很冷了,寇承嗣心头一跳,他霍地侧头,第一次以一种审视的视线,一瞬不瞬盯着吕文尚,目光在这一刻,敏锐到了极点。 “放开太初宫的防线,让明太子伺机伸手?” 他一字一句,说到最后,都不禁呵呵冷笑了起来了。 寇承嗣闪电回去过去,不禁霎时有种动魄惊心的感觉。 不过好在,他已经是鄂国公了,而不是鄂国公府的公子之一。 父亲给他留下太多太多的心腹和股肱。 灯笼咕噜噜忽闪,寇承嗣这个笑让吕文尚有种很不妙的感觉,他刚要说些什么,寇承嗣冷笑一收,挥手:“把这人拿下!压下去,大刑加身,让寇映去,今晚必须撬开他的口!” 在这个书房大院的中枢第二进,寇承嗣可以百分百确定不会有细作,除非是神熙女帝的,不过后者如今也不是问题了。 不会走漏风声。 寇承随即下令,暗中封锁吕文尚的院落,把所有人拿下,并且连夜搜查,连墙都得撬一遍。 把平时吕文尚有交往的人全部列出一个名单,拿来给他,有疑窦的今夜连夜拿下。 但注意,切切注意,不能惊动府中存在的明太子的眼线,尤其是正等待和吕文尚接头传讯的。 吕文尚大惊失色,但已经被寇承嗣近卫高手冲上来直接捂住嘴巴,一声都出不了,直接被钳制拖下去了。 寇承嗣眉目冷戾,冷笑连连,竟然敢煽动他动神熙女帝的命,这是安的什么心? 寇承嗣能当寇氏家主,他也不是个酒囊饭袋! …… 鄂国公府是寇承嗣的主场,家主严阵以待之下,一丝风声都没有走漏,却已经把吕文尚的院子翻了一个底儿朝天。 吕文尚是个小心的,他自己骑墙,当然顾忌着明太子会往他身边安插人盯梢,已经借寇承嗣或各种原因,把身边的人换了几茬。 留下来的,要么寇氏给安排的人,要么就是他自己的真正亲信。 但正是他小心的原因,或许骑墙人的特性吧,他把每次和明太子传讯的密笺纸条都留下来,都存放好,以备将来有需要可以用。 吕文尚藏得非常严实,但寇承嗣直接命人撬墙撬地砖,整个院子都撬了一遍,直接就把吕文尚藏的东西给全撬出来了。 然后,这个吕文尚也不是个多意志坚强的,否则他就不会贪婪骑墙了。 寇承嗣一夜没睡,他的叔父寇勋智、堂弟寇承泽、寇氏家臣首席谋士郑源席等人先后闻讯,立即就折返了,个个既惊且怒。 到了快天明的时候,吕文尚院子里撬出的东西,吕文尚本人的口供——已经彻底抖搂个干净,还有他的亲信们的口供——主人都没坚持住了,他们先后熬不刑,吕文尚开始招供之后,就纷纷吐口了。 结果,简直触目惊心啊。 所有东西的原件,甚至口供摘录画押的纸笺有些凌乱还溅了鲜血,就这么呈于寇承嗣的案上。 寇承嗣简直愤懑直冲天灵盖:“明太子!好一个明太子啊!简直就是欺人太甚了!!” 从十八年前开始,明太子就往鄂国公府和寇氏埋人。 这次随着吕文尚,拉出一串。 明太子幕后推动了寇氏不少的事情,好的、坏的,反正他从中牟利。 甚至,当年寇承嗣的胞弟寇承婴之死,都影影绰绰有明太子的推波助澜。 不管如何,寇承嗣和寇承婴一母同胞,寇承嗣一心辅助兄长,从来未有过其他意图,兄弟俩这是真感情来着。 寇承嗣简直恨不得生嚼了明太子的骨头啊! 可是暴怒宣泄,把整个大书房都狠踹了一通之后,寇氏的处境却不会因此改变。 寇承嗣最终冷静下来了。 他站在太师椅一侧,满地满桌凌乱,秋日的阳光自新换上不久的秋冬窗纱投在他的身上,寇承嗣脸色阴晴不定,良久,“这是我们的一次机会!” 吕文尚是个奸细不假,但他有一句话说对了,现在寇氏还勉强和裴玄素呈现并驾之势,裴玄素不敢也不能忽略寇承嗣和寇家势力。 但以后呢? 明太子若获胜,那什么也不必说。 但若是明太子失败,太初宫一方获得胜利。 不得不说,寇承嗣虽厌憎恼怒极了裴玄素这个伺机上位的阉贼,但他不得不承认,裴玄素真的非常厉害。 寇承嗣都是极忌惮裴玄素的。 不独独是他,包括叔父、堂弟寇承嗣、郑源席及整个寇氏一党的核心成员,有一个算一个,个个都很忌惮这个人。 第732章 裴玄素真的太厉害太危险了。 一旦太初宫获得胜利,裴玄素估计立马就会掉头对付寇氏了。 神熙女帝驾崩,裴玄素会扶寇承嗣继位吗?这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而按裴玄素势大、寇承嗣和寇氏已经被颇多压制和掣肘的局面。 不是寇承嗣长他人志气,恐怕寇氏胜的几率真的不大。 甚至很小。 这样的结果,让寇承嗣如何接受?! 所以冷静下来之后,他很清醒,很快就生出伺机利用的念头。 寇勋智和郑源席等人立即听明白,当场面露惊骇之色:“伯溪/公爷/大哥!” 但在寇承嗣沉沉厉声:“一旦落败,你们觉得裴玄素有可能姓寇就此回归陇地吗?他真的不会斩草除根赶尽杀绝吗?!” “还有,咱们寇家的子弟族人,真的能从此甘于贫淡吗?” 那张空白圣旨,真的很鸡肋,寇承嗣不由再一次怨恨姑母的不信任和安排。 室内无声,寇承嗣眉目呈一片扭曲的狰狞的。 “我们不如看看,这个姓吕的,究竟想干什么?两仪宫那边又想采取什么法子动手?” “倘若合适,我们当将计就计,先除了裴玄素!收拢大权!” 寇承嗣一番话,把寇勋智等人说得是哑口无言,他们心绪大乱,低头思忖,寇承嗣已经毫不犹豫快步出了书房大门了。 阳光金灿灿,他眯眼,眉目露出一抹凌厉的恨色。 …… 吕文尚不是个坚强不屈的,小命不保的情况下,他很快妥协了,戴罪立功。 两仪宫这边,陆续接到了鄂国公府的“回信”和几封密报。 楚淳风端坐在东配殿,拆开了这些密信,看罢递给同样紧张急切的高子文等人。 他往后靠在太师椅上,长长吁了一口气。 很好。 楚淳风得手了。 最重要的计划一环,已经成功了。 楚淳风淡淡一笑,像寇承嗣这样的人,这样的心性、这样的能力、这样的处境,必定会中计。 他闭了闭眼睛,很有些酸涩,妻子、四哥、殚精竭虑,他也很是疲劳,但幸好,计划一如所料。 他们在太初宫无人,但寇承嗣有,并且很多。 这样的局面,想要利用寇承嗣,只能冒险先予后得,另辟蹊径,忖度对方的心理。 ——裴玄素那边,老刘过去用的过的一些脉案,老刘的治疗手法,曾经流过出来和他们通过暗子了解到的,他们和老杨就此讨论过,得出了一个结论。 神熙女帝这样的身体底子,这样的外伤和震伤肺腑的重伤状态下,还有神熙女帝持续的昏迷不醒,种种因素。 裴玄素那边必然是下了重药,舍弃其他一切,只吊一口气的这种吊命方式,把神熙女帝的命勉强吊住了。 但再怎么千变万化的厉害吊命药方,来来去去少不了那几味重要的君药。 ——要知道,老杨也是一个相当厉害的医士。 医术到了一定的高度,很多都是相通的。 诸如山茱萸、雪莲、老陈、独圣参等,神熙女帝吊命的药方可能很复杂,但君药必定会包含这七八味。 而这些个君药啊,但凡用来这样吊命用的,都有一个大忌讳,就是怕异香。 用浓摄、藏红花、锁阳、龙骨等数十味大破药浓缩熬炙制的假香块,对普通人没有任何影响,但像神熙女帝这样纸勉强维持体内平衡强吊一口气不咽下去的伤重垂死之人,却极其敏感。 一靠近只待片刻,必破! 用重药精准勉强维持着的气血必定被药香引动,平衡顷刻就被打破,将立马引发山崩的效果! 而寇承嗣那边,区区一枚香药而已,他替换必定很容易的。 楚淳风深吁了一口气,他站起身,低声吩咐,等四哥醒了,就把这个好消息报进去。 …… 傍晚时分,明太子终于醒过来了。 老杨的药服下去,他身体明显有种沉沉抬不起的感觉,但那乱窜的血气却被压住了,不再情绪一动,就控制不住了。 他被扶着慢慢坐起来,喝了一碗粥,虞清就赶紧把楚淳风那边递过来的消息呈上。 明太子苍白得近乎透明,青筋非常明显,皮包骨的一双手拿过那封纸笺。 他深呼吸,才垂眸慢慢看下去。 但这是个好消息。 楚淳风有勇有谋,举重若轻,明太子非常满意。 他连日情绪不虞,但今日终于露出一点笑影,他淡淡道:“如此,我去后,也不必担心他了。” 虞清郑安一听大悲,急忙扑上前,想说什么。 但明太子抬手止住。 不想听,不要说了。 劝慰都是废话,他闭眼之前,他必须达成他的目标! 第139章 明里暗里,一切都在无声的发生。 两仪宫,升平殿。 在明太子十分满意的当天,老杨大夫和高子文楚淳风等人在他服药后没多久,进了升平殿,并呈上了两个樟木匣子给他看。 明太子以丝帕掩嘴咳嗽了两声,苍白颜面涌上一阵潮红,但他很快把帕子扔了,半倚在床头引枕,将视线投在那两个打开的樟木匣子里面。 只见两个樟木匣子之内,都盛满了一块块的小石块状的大小香料,凹凸菱角,半径一寸左右,其中一匣子是深褐泛着朱红色,异响扑鼻,有些蜂窝凝结炙烤模样,不管是颜色黄外面,都明显不同寻常的一匣特殊药香。 第733章 另一匣子,则是普普通通乳香。 但其实,这两匣是一样的东西。 只是后者“伪装”成乳香罢了。 高子文捻起一块“乳香”,笑着对明太子楚淳风与大家介绍:“到时候在里面提前个洞,塞一块小小的银霜炭进去,再用乳香重新融了填封上,能闷烧上个大半个时辰,正好到太初宫就差不多。” 其实也就是很普通的手炉燃烧技艺,冬季权贵官宦人家用的手炉是密封的,有条件的可以用上最好最耐闷烧的银霜炭红罗炭等,放进去点着的一块儿,阖上手炉盖子,只利用头发丝一般的连通外面的气室,形成闷烧,最好的手炉内炭快能烧着暖上好几个时辰,且一点炭灰都不漏,也不担心烧着衣物,非常优秀的手工艺。 乳香是能融的,挖了个洞放上炭后,然后像蜡封一样把洞添上,稍稍整理外表,就能天衣无缝。 乳香是一种特殊的树脂类凝结香料,本身就有着细微孔洞的缝隙,能支持缓慢的闷烧。 但闷烧很慢,保证在前面那一小截——到寇承嗣手里的时候,是没有任何温度异样的。 但闷烧着闷烧的,温度会攀升,和药香一起的乳香会最终开始融化,味道就出来了。并且,炙烤是最猛烈催化药香挥发的方式! 只是太初宫不是有龙涎香吗?这种最高贵最馥郁的霸道帝皇熏香,能大大覆盖绝大部分的异样味道。 只要时间上,不出现大的纰漏即可。 高子文涉猎极广,前些年他和老杨一起闭门商量和试验,最终成功把这个掺和了大量的特制药物的“乳香”给调试出来了。 明太子捻过两种香料块看了看,他十分满意,吩咐楚淳风等人,“很好,那就按计划行事罢。” …… 吕文尚在寇承嗣的心腹监督之下,和明太子那边频繁联系,战战兢兢把行动计划一步步落实下来了。 最终,圣山海的动手方式终于揭开了神秘面纱。 因为是在紧张又无声的“动手过程”当中了。 所以寇承嗣是在太初宫东侧的侯见庑房中见到圣山海最终传递到他手中的那一匣子朱褐异香的古怪“香料”药物的。 这个庑房连同整个宫殿内外几进都已经成为寇氏在太初宫中朝的理事地盘,因此说话也很方向,吕文尚佯装正常的样子实际战战兢兢在身侧近卫的监视下快步进了庑殿,赶紧把匣子呈上,并如此这般把圣山海传来的话说了一遍,密令也赶紧呈上了。 寇承嗣一听,又打开匣子一看,简直是大喜过望啊! 用香料动手的这个方式,实在是太方便他在其中动手脚了! ——原来寇承嗣一直沉着等着,配合着,但实际如果圣山海那边的动手方法他不好的掺和的话,他会马上叫停的;而反之,他将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立即就动手! 香料的话,那要嫁祸裴玄素,就不是一件太困难的事情了。 因为太初宫内外,除去御前禁军、羽林卫精兵以及宦营东西提辖司的副提督号头官等高手率领的一众宦卫精锐,和部分寇氏的南衙禁军精锐之外——前者已经全部都属于裴玄素的人了,后者则是寇承嗣的人,两名摄政重臣的已经彻底掌控了太初宫内外,一直严防死守。 但除了这个武力防御之外,懿阳宫之内伺候神熙女帝起居和洒扫整理之类的,用的肯定是太监和宫女的。 后者的这些的话,除了裴玄素允许梁恩留下的七八个忠心耿耿于神熙女帝的太监宫人之外,其余的,绝大部分已经由他的亲信内廷阉宦的大小太监和宫女替代进驻了。 裴玄素是太监的祖宗,他在内廷,大把的心腹人手,别的不说,从前的西提辖司副提督后被神熙女帝调离提辖司、进了内廷惜新薪司的掌司邓全锳、还有日前被赵青见到的布置福英殿的掌司管事龚复等大太监,全都是他的铁杆亲信。 当然,裴玄素除了自己的人之外,也要留下一定的席位给寇承嗣,不然寇承嗣肯定不可能答应的。 寇氏有心皇嗣之位这么多年,自然私下发展有内宫的人手,太监宫人都有,他们亲自送进宫里并暗地里推上一定位置的也有,现在已经到了全部都必须暴露的时候了。 裴玄素查过,确实是寇氏的人,寇承嗣那边自己就反覆筛过了,和圣山海那边没关联。 所以目前,不管懿阳宫内外,还是太初宫一党的内部,虽然寇承嗣明显被裴玄素压制,寇氏之下的小部分官将也私下有些骚动,但到底寇氏也是个庞然大物,有神熙女帝昏迷前的圣旨和亲口委封在,都还勉强算得上两大魁首并立掌控的形势。 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寇承嗣想要动手嫁祸,是真的有非常有空间的。 宫女不说,太监的话,由于内廷太监每年反覆刷茬相当严格,最重要宫内除去主子居住的宫殿以外,其余下人居住的房舍普遍都很小、窗户也小并且开得很高,要么就是大通铺。 这样不通风的情况下,长年累月,普遍都会有些腌臜的味道的。 所以但凡太监,除非底层真贫穷无依的,普遍都会戴香囊,有条件的用的好一点香,没条件就差一点。 但又由于宫规,不许身上有明显异常的香味,所以普遍用的都是原香,像乳香、松香这样香味淡淡又自然的香块用的最多。 第734章 几乎是一看见这匣子异样香料的时刻,寇承嗣立马心生了嫁祸毒计。 他马上吩咐人,悄悄出宫,立即回府取一匣子的乳香来。 ——松香府里不一样有合适的,但乳香也入药,乳香一定有。 现在懿阳宫内外伺候的伺候的宫人全部都不许离开和进出,全部都集中起卧在后面一排排房里,也有动手的条件。 寇承嗣召来心腹的掌司杜英莲,两人低声谈论两句,寇承嗣立即决定命人回府取乳香香块。 寇承泽脚步匆匆,亲自去了。 而寇承嗣召来寇氏的医士——后者多名,一直待在懿阳宫。他拿着那匣子香,仔细询问医士。医士这段时间和老刘共事,其实也有些明白对方的手段,不过他们没有这么胆大的配药手段和高超的剑走偏锋而已。 府医捻起一块朱褐如干涸血色的药香块,嗅了片刻,又谨慎掰下一点尝了尝了,很快就把自己猜度的结论说出来了——也和圣山海真正采用手段相差无几。 寇承嗣心头火热,他当然不会容许神熙女帝出事,他非常清楚知道,神熙女帝一旦驾崩,麻烦可就大发了。 但他要嫁祸裴玄素,怎么也得引起一点动静,进殿伺候的人,身上可不能仅携带乳香。“意图利用明太子来将计就计消灭他而携带香料入殿的太监”怎么也得引起神熙女帝一些异常的反应才行。 寇承嗣仔细和医士商量,有关这一点,寇氏医士之首医术也不差,还是能够断定的。 最后在医士的判断之下,很谨慎割下了一个小拇指尖大小的异香,到时候和乳香放在一起。 …… 这个计划,也确实很严密谨慎的。 其实就等于寇承嗣把自己现在做的事情,反扣在裴玄素的头上罢了。 他的堂叔父寇勋智和谋臣郑源席矛盾沉默中,眼见寇承嗣已经在密锣紧鼓进行当中,最后也把心一横,赶紧跟着寇承嗣而去,帮着完善和把关整个计划。 但奈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经过了寇承嗣身边的心腹人物的性格分析,最后锁定了这个年轻又敢做敢出头的寇承嗣堂弟寇承泽身上。 仔细分析过这人的性格和平时办事手势以及习惯特点之类的。 ——一整个至关重要的计划,能不能成功就在这里的了!寇氏药房库房内的乳香相当之多的,毕竟这也是香料来着,一共十几大摞的樟木药匣,每摞四个匣子,每个药匣子足足半壁长半尺宽一掌高,里面满满都是上品的乳香。 在吕文尚拿着东西匆匆进宫之后,明太子费心多年塞进鄂国公府的人——没有被吕文尚牵扯出来中的好几个身份位置合适的。其中一个管事的妾室,立即回了房间,她房中已经翻进来两个杂役装束的男人,迅速从床底掏出前几天接进府中的一大袋特制乳香。 乳香已经钻好孔了,炭也点起来了,大家分工合作,一个挑合适的小炭块塞进去,交给另外一个用半融的乳香给重新填补上钻出的孔洞,然后交给小妾,小妾拿着银钎砂布等物迅速把那个填充回来的位置弄粗糙正常,然后放倒另外一个和寇氏药库里的装乳香的匣子一模一样的半旧药匣里。 很快就弄好了,另外一个低等管事装束的木讷中年男人带着两个小厮从后墙过,而后屋内三人迅速把弄好的三个大匣子交出去。 药库本来就是个少人来的地方,那洒扫小管事带着两人推车而过,两人望风,管事带着匣子翻墙过去,而后勾开窗栓掀起后窗,翻进去,迅速按照上面的吩咐,飞快抽出从门进来的方向第一摞、第二摞和第三摞的顺数第二个乳香匣子,然后把做了手脚的三个乳香匣子塞进进它们的位置。 然后赶紧原路离开,把乳香匣子处理掉。 ——这类富贵人家的药库的乳香普遍都多,而炭火燃烧和携带的原因,最多替换掉其中几匣。 事关最高机密,拿下药库管事或杂役这些手法,权衡后摒弃了。 但,圣山海一方,对寇承泽的手势和处事习惯,确实分析得非常到位。 寇承泽悄悄回府之后,也不声张,非常低调飞快来到府中药库,顺便还命人查了查药房的管事和杂役门。 他突然出现,大家都非常惊讶,寇承泽命人开了门,自己亲自进去,反手掩上门,跟着管事到放置乳香的药架后,还举着烛台仔细观察过这些匣子的灰尘分布痕迹。 并无异样。 他这才端详了一大排的乳香药匣一眼,犹豫了一下,伸手在第二摞上,抽出了第二个盒子,而后吩咐人全部闭嘴,并命心腹看着这些人,迅速离开,进宫。…… …… 一切都在密锣紧鼓的进行当中。 这时候,秋阳已经渐渐升起来了,到了早班换班的时候了。 除了梁恩邓全锳等总管和心腹掌司的几个大太监,如今特殊情况,其余宫人太监全部都居住在羽林卫、禁军、宦卫的严密守卫的范围之内,地方很有限,已经全部设为大通铺。 那些异香,一番惊险和提心吊胆,已经成功藏在某些目标人物的床铺和香囊之内了。 最后一名能进入内殿端盘洗漱热水的太监,腰侧的蓝纹香囊一晃一晃的。 进出都有林麟、梁彻及寇氏那边的寇承海带着人一层层仔细检查搜身过。 第735章 但这些日常的乳香、松香,都是太监们平时携带,一切如常并没有异样。 那个太监接班之后,匆匆往茶水房而去,亲自洗涮了铜盘,盯着烧了水,又满满灌了一铜壶的冷泉水,等着殿内梁恩等大太监吩咐传洗漱的用水了,忙忙带着几个小太监拿着铜盆水壶等物进殿。 而裴玄素和寇承嗣,此刻太初殿朝会散,正率着四品以上的文臣武将前来懿阳宫外给神熙女帝问安。 神熙女帝昏迷不醒当中,但往往这个时候,一些形式上的东西就更加重要。 每天外朝四品以上的朝臣都会来懿阳宫拜谒,给神熙女帝叩问圣躬安。 神熙女帝当然没法见的,裴玄素和寇承嗣也不会允许这么纷纷的人进去,请安全是在懿阳宫外二十丈外的大空地上进行的。 这么些天下来,两宫势力依然在僵持,城内禁军和城外东西郊两个大营依然呈无声对峙之势。 但神熙女帝显然会长期昏迷下去的样子,国朝是不可能这样一直停摆下去的。 去西蕃的使团不断有信发回,全国各地也有不少需要中央批复的政务和情况。 所以现如今的局面是,张陵鉴把南城门打开一扇,每天早中晚定时开启,供地方奏折和中央批复进,还有必要的地方上任的官员进出。 但普通平民还不行,紧急上任的官员只能携带护卫,家人都暂时不能跟着出去。 外朝已经在正常运作之中,前面的太初殿也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朝会。 大朝、常朝,神熙女帝圣旨摄政的太师兼太保、内阁首辅、平章政事之首主持,寇承嗣辅之。 总而言之,朝堂裴玄素的全力推动之下,已经正常化了。 这谁也说不上不对。 裴玄素已经名正言顺坐实了他的摄政掌权之位。当然,寇承嗣这个副手也是。 这样的情况,就把圣山海一党的所有文臣武将和门阀官员都全部架起来了。 目前,圣山海那边全部在请假当中。 但朝廷对官员请伤病假都是有定例的,拖到请不下去的时候,就必须出现了,不然会革职的。 朝堂上下、东都内外,都以为裴玄素采用大义逼迫的手段,迫使散军、迫使明太子妥协。 毕竟明太子及麾下党羽不得不妥协上朝的那刻,在名分上的彻底矮了一头,重新开启进入朝堂的游戏规则,斡旋之下城外的大军终究是得各回驻地散去。 裴玄素那时候,就是挟圣旨成为国朝第一人,继续他和明太子的斗法,说不定那个弑少帝矫诏还真的会有结果也不定。 朝堂上下、东都内外,很多人都是这么猜度的。 但实际上并不是。 裴玄素暗中遣出的三队人一直在急促的来回飞鸽禀报以及他的指示当中。 明太子也绝对不可能会等到有被迫重返朝堂那一天的。 裴玄素在正中,寇承嗣在他的右侧稍慢一步,今日大朝,朝会散了之后两人正带领着太初宫包含寇氏内的六品在朝文臣武将来给神熙女帝叩问圣安。 这个时间点,当然也是寇承嗣专门挑的,毕竟他要揭破裴玄素的“狼子野心”,将其拿下并入狱问罪,取缔对方,需要太初宫的绝大部分重要官员都在场。 此刻,好些寇氏的重要核心高官武将,他们不知道具体计划,但都已经收到了做好准备的暗讯。 裴玄素一身玄黑绣金的升蟒补子大朝服,他正微微垂眸,正在思索。 他给沈星写的信温和柔软,但实际上他非常的忙碌,里里外外,明示暗示,他经常通宵达旦,要处理的重要事情实在太多了。 暗地里的,除去少帝之死夺太.祖遗旨和硫铁矿账册背后的南都应京之外,他还需要疏离圣山海大军若真南下所途经的路径,他还要暗中堵截这些路径。 多管齐下,才能最大可能掌控事态发展。 另外他还得花费大量的精力在寇承嗣和寇氏身上,不管如何,经历了神熙一朝,寇氏达到鼎盛的巅峰,神熙女帝虽然什么都没给寇承嗣,但光寇氏本身就是太初宫势力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大约占了太初宫势力的四分之一吧。 裴玄素当然会收拾寇氏,但绝对不会是是现在。 裴玄素要处理的重要的事情之一,就是放置寇承嗣犯蠢,并且让对方口服心极度不服的情况下,全力去配合他,别给他和圣山海那边对峙的重要巅峰时期掉链子。 然可惜的是,寇承嗣也是有摄政名头的,神熙女帝旨意是一正一副,寇氏也是党羽众多根须很深的大门阀,他有太多的掣肘,很难去彻底掌控寇氏。 寇氏中低层一部分的官员看了目前这个态势,其实是有些私下的动摇的,但目前的话,裴玄素还不能搞什么动作。 但他万万没想到寇承嗣居然这么心浮气躁,心理素质这么不过关,这么快就被明太子那边钻了空子! 一行人身穿大朝服的六品以上官员浩浩荡荡来到懿阳宫须弥台上的的大空地,按照惯例,裴玄素和寇承嗣还先带着三省和二品以上的重要官将也就是从前小宫议的核心官将们先入内觐探神熙女帝。 梁恩已经带着小太监和宫女们,伺候神熙女帝清洁了颜面颈手,均上面脂,整理好寝衣锦被和易容等等。 站在龙榻前的蓝衣大太监忙忙上前,摆盆,加水、兑水、调温等等工作。 第736章 裴玄素这人天生嗅觉特别的灵敏,当初在龙江的夷族盆里老林当中,他一进去就嗅到潮湿泥土和林木味道中那一丝的群毒蛇的腥臭,带着沈星等几人一转精准找到了奢蔼所在的位置。 此时此刻也是。 室内燃着神熙女帝惯用的龙涎香,这种宫廷帝皇专用的御香,馥郁华丽,淡淡而霸道,相当好闻又高贵,加上熏艾的味道,后者虽然通风过了,但烧艾的味道非常特殊和持久还浓烈,熏过不久,还残存一点。 这两种味道之下,偌大的懿阳宫内殿外殿,这么多人,哪怕忠心耿耿于神熙女帝的梁恩以及粱枋上的暗卫,乳香已经无声融化,炙烤的异样药味越来越浓郁,但俱被压在殿内的熏香和烧艾残味之下,没有一个人发现异常。 但裴玄素一进内殿,他剑眉当即一蹙,在馥郁华丽的龙涎香和淡淡的艾味之下,他嗅到了一丝很浅淡、但非常异常的浓稠腥甜。 他心头一突! 心念就像闪电一般,他倏地侧头看寇承嗣,谁知寇承嗣也正在看他,猝不及防,这一刻裴玄素的眼神太犀利了,如刀剑利箭,突如凌厉到了极点,寇承嗣被他转头一惊,瞳仁不受控制,骤然一缩。 裴玄素简直要破口大骂! 他侧头之死,神色一刹狰狞,余光一直笼罩着神熙女帝的龙榻上,身后吴柏窦世安等人斯索的衣料摩挲声,他已经迅速锁定了异常香味的来源! ——老刘不在,老刘是个人也需要休息,特地挑的他不在的时候动的手。 裴玄素惊怒交加,一个箭步上前,将那个大太监翻,同时一收扯下他腰间的香囊。 打开一看,里面的乳香已经融化大半,露出一些朱褐色的东西,里面还有很小的一块闪烁的炭。 裴玄素甩手把香囊丢给窦世安,暴喝:“立即出去!” 窦世安大惊失色,抓住香囊掉头就往外冲。 可终究是晚了! 就在窦世安结果抛来的香囊一瞬,龙榻上一直安安静静的神熙女帝猝然动了,“噗”喷出一口鲜血! 所有人骇然失色,霎时整个懿阳宫斗陷入一片混乱中,裴玄素一把提起寇承嗣的衣领,反手将人甩出去,他厉喝:“马上去叫老刘!!!御医!快——” “所有人都滚出去,除了梁恩,立即马上!!!” 一阵惊慌失措的奔走,老刘刚刚睡下,被人挖起来,背着就往懿阳宫狂奔。 裴玄素站在御榻前,看老刘和李御医等人面色大变,仓促的呼喊和急救。 他盛怒之下,直接冲出懿阳宫,一脚踹在寇承嗣的心口,他恨声:“你这个蠢货!!” 寇承嗣也骇然失色,仓促之下,连神色都没掩住,刚才已经被殷厚渠和窦世安等人暴打一顿,几乎是失去理智的愤怒动手,一大群人,但几乎没人敢上前阻拦。 裴玄素吩咐:“将这个蠢货给我押下!” 他一指寇勋智:“寇氏由你暂管,不要慌,务必要稳住所有人!” 寇勋智很可能也有参与,但这等情况下,寇氏这个太初宫的重要势力之一,必须稳住。 现在要的不是追根究底,而是稳住己方,绝对不能乱。 寇勋智及寇氏之下的重要官员,神熙女帝出了大事,前者立马就意识到被圣山海钻空子了,脸色大变骇然惊慌,后者直接大急了。 寇氏这边理亏,寇勋智大急又有不敢异议,看着寇承嗣被捂嘴押下,最后只能一跺脚,默认应下了。 裴玄素重新折返懿阳宫内殿,站在内外殿交接的门沉沉着脸看着,吴柏唐甄窦世安等人也先后进了外殿,站在他身后站了一会,但根本站不住,在外垫不断的踱步。 裴玄素顾不上其他,一直都在等着。 老刘带着李御医等人在紧急施救,不幸中的万幸,那太监站的位置在龙榻半丈之外,并且刚刚烧矮过,老刘吩咐开半扇窗,半个时辰后才关。 一轮的抢救,神熙女帝没有驾崩。 但老刘脸色沉沉,汗津津也顾不上擦,摇了摇头,压低声音禀道:“情况很不好,陛下大损恶化,最多只能再撑一个月,或许还不到。” 神熙女帝面色惨白,脸面潮红之后,隐隐呈现一层灰。 老刘给下的吊命重药给破了,紧急施救后,只能调整药方,但神熙女帝状态已经大不如前了。 “幸好没有让那人多待,多待个数十息,此刻估摸已经……”山陵崩了。 本来,老刘说得还是比较保守的,神熙女帝腹部伤口在他精心照顾下,隐隐有愈合的趋势,虽然内里估计不好了,但恶化也需要一段时间的,他有把握能把神熙女帝的命吊上年。 但现在不行了。 一个月,他使尽浑身解数,但也不敢保证一定能撑到,他只是估摸着,给裴玄素一个时间。 裴玄素神色冷厉:“一个月?” 只有一个月了! …… 但事实上,可能一个月都不到。 圣山海那边一直紧紧盯着太初宫。 先前安插的人手已经尽数被剔除,不能接近懿阳宫,但外围一直都在盯梢着的。 并且太初宫阵营内的文臣武将,也确实有少许他的眼线在,惊变猝然,他们近距离看得真真的。 神熙女帝突发变故,整个懿阳宫内外陡然紧张,几乎所有人都动起来了。 第737章 然后这么一个大动荡,就让明太子这边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了。 韩勃不在。 何舟、唐盛、顾敏衡以及底下的很大一部的熟面孔的东西提辖司的中上层的朱郢房伍等掌队也不在。 裴玄素一直掩藏着他派出了很多东西提辖司的心腹好手的事实。 之前还好,但这么一仓促的大变,所有只有当值的都必须立即出来掌控事态才对。 这个时候,替身就不好出现了。 有其他明面任务的有,但也该往太初宫去询问消息面见裴玄素,下值的、不当班的,这些正常的理由也不好使了。 虽然裴玄素这边有过应急预案,但明太子这边还是察觉了裴玄素身边似乎少了不少的心腹。 本来被安排在守卫懿阳宫的一些人,不翼而飞,似乎不见了踪影。 明太子已经服满了一旬的药,身体沉甸甸,如沉痾坠着,但他已经可以起床了。 他正斜坐在朱红槛窗畔的躺椅上,盖着厚厚的摊子,正无声等着太初宫那边的消息。 谁知道,并没有等来丧钟。 应是得手了,但没有得彻底。 然后,他就接到了这一则意料之外的消息。 秋阳很大,整个两仪宫晒得金灿灿明晃晃的,明太子坐的这个位置,可以望见偌大威肃的两仪宫大广场和皇城外的府邸和民居,也是秋阳金灿一片。 殿内没有点灯,他嫌刺眼,他坐在槛窗边,已经很亮。 明太子已经瘦削了很多,整个脸庞呈现一种灰晦的暗青,让他不得不把左脸的假皮也处理了一下。 他骨相很美,瘦削得皮包骨也不难看,当然也不好看,此刻神态和眉目呈现一种砭骨的冰冷。 接到这则讯报之后,他目光陡然一变,慢慢就坐起了。 楚淳风高子文他们也神色一变。 一种不好的预感陡然笼罩整个内殿。 几乎是一刹那,明太子闪电般就想起的南都以及硫铁矿等等,他至关重要的最后底牌。 他当场脸色大变,明太子一撑竟站了起身,身边的楚淳风虞清回神赶紧去扶,被他一甩手拂开。 明太子是个异常敏锐的厉害人物,几乎是马上:“马上飞鸽传书,遣人去硫铁矿、宾州,还有南都!马上查!还有,立即把硫铁矿和宾州的账册收回来!!” 明太子神色骇然,沙哑的声音,凌厉森然。 “一旦发现不对,格杀勿论!!倘若不得已之时,马上将账册销毁。” 第140章 对此,裴玄素并非一无所知。 早在神熙女帝仍在仓促救治未有结果之际,他处理完寇氏的事情之后大步折返,站在内外殿交接处脸色阴沉沉看着内里的抢救,心念百转,闪过明里暗里各种的局势可能会导致的演变。 神熙女帝可能会死,这是最糟糕的情况。 但不管如何,有些事情需要紧急处理。 裴玄素眼神阴鸷,冷眼盯了内殿的龙榻忙碌的老刘李御医等人的动作片刻,他转身快步行至偌大奢华外殿的一侧边缘明黄垂帷旁,冯维孙传廷紧随其后。 “马上发现,叫停张韶年许廷他们的动作。”张韶年许延等人领了他的密林,离开了东都,正在处理大军从京畿退往南都的沿途水路二道上的钞关、驿站、关键节点的县镇主官等等的事宜。 果然发现了不少问题。 张韶年许延他们裴玄素的远程指示,小心翼翼地碰触这些地方。 裴玄素立即叫停了,并且飞鸽传书让张韶年等人以明太子将很快察觉发现为假设前提,马上做出遮掩行动,力求让圣山海不发现他们已经成功弄好的动作。 朱红槛窗被裴玄素推开半扇,秋阳明晃晃的刺目,干燥的风呼啸而入,掠动他的张牙舞爪的蟒纹大朝服衣袂,但裴玄素并未因此染上丝毫的愉悦快意,他脸色阴沉看着外面林立戍守的禁军以及东西提辖司的人,赵怀义就站在外面宫廊不远的尽头,紧张的同时,脸色也难看得厉害。 实在是知情的所有中高层都已经意识到不妙了,这个仓促的惊变,所有守卫力量都必会倾巢而出严阵以待,他们这边少了人,只怕很容易被圣山海那边所察觉。 裴玄素恨道:“寇承嗣这个该死的蠢货!” 坏了他的大事!! 只可恨寇氏这一太初宫重要势力组成部分,他只能软硬兼施拢住,没法一开始就攒在手里。 估计神熙女帝也没想到,寇承嗣一开始就掉链子。 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韩勃赵青和沈星那边也是重中之重,裴玄素立即下令:“多发飞鸽,消息务必要传递到他们的手中,如有万一,见机行事!” 他百般忖度,但目前情况不明,只能让韩勃等人临场看情况应变。 …… 但情况果然往很糟糕的方向发展去了。 明太子几乎是一发现了裴玄素的提辖司心腹人数不对之后,闪电般就想到了南都账册等等他的最后至关重要的底牌部署。 马上,他就令人飞鸽传书与各处交流以及遣人急查,并且立即吩咐位于硫铁矿和宾州的心腹们将两部账册护送回京到他手上,就算不是,也以防万一。 并且,明太子这人够狠够果决,他亲自执笔,万一发生了什么并感到吃力的话……不用迟疑,马上将账册原地销毁! 第738章 明太子一番敏锐思忖和紧急部署之后,如何的疲惫不适又紧绷,这暂且不说。 只说韩勃沈星一群人。 接到东都接连两封急信的时候,他们已经抵达宾州有大半天了。 一开始,一群人化整为零,绕过宾州城廓,往西边儿的郊区往秦岭北麓的宾州行宫方向赶去。 一切还是风平浪静的。 宾州其实是个好地方,不然前朝皇帝也不会在此修了个行宫。 宾州西依秦岭,六河汇聚,水路交通便利,高高的秦岭山脉挡住了狂野的西北干冷干燥的风,这一大片沃野平原有数百里方圆,一共有六州三十四县,相当富庶,人口稠密的。 位于整个大平原西麓的宾州,背靠秦岭巍峨大山,可以打猎,也可以越过杨广直接驰马大西北,体验和东都、应京江南这些地方完全不一样的风土人情。 既有西北的苍浑,也有“小江南”的富庶稠密和细腻,也是不错的。 当然,这个是相对观赏风景和体察风土人情而言的。 对比起东都中原,这边明显要冷多了,风也凛冽太多,草木和树梢已经全部变成黄色,落叶迎风呼呼,了苍浑的秦岭还呈整体的深翠之外,其他一片深秋即将入冬的景象了。 韩勃赵青沈星他们一行也没有半点赏景的心思,宾州很颇为繁华,西郊民房坊市一路延伸至宾州行宫所在的山脚下,都十分密集和错落。 这给他们靠近宾州行宫带来了很大的便利。 他们挑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设做据点,也不找客栈了,直接找了个小富户的空置后院,暂时充当了一把不请自来的的客人。 之后化整为零,伪装成行商、旅客、探亲和挑着担子穿街走巷的货郎。 然后很快就发现了,这个宾州行宫一带,简直就是明太子的大本营啊! 茶摊、装扮很像但眼神不像的乞丐和醉汉,一些关键转角的位置的店铺,一些居高临下阁楼的隐约影子岗哨等等,几乎能说得上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程度。 没有任何人能想得到,这个困锁了明太子十多年青春和自由,他极欲摆脱深恶痛绝的地方,竟然被他发展成一个大本营。 先前查明太子的暗牢之际,不管是神熙女帝还是裴玄素、霍少穆,都先后明里暗里查过宾州,但那时候还不是这样的。 玉山惊变一发生,神熙女帝重伤昏迷,很多东西都已经不用再遮掩,在当地无声显露出来了。 韩勃赵青沈星他们分了二三十个小队,把这宾州行宫山下都走了一圈,甚至已经伪装成附近村镇的百姓樵夫,上山打柴过一次了。 结果,相当让人严阵以待,这宾州行宫就是明太子的老巢之一! “当初果毅营、南衙禁军和咱们西提辖司宦营的驻军在,明太子肯定修建不了什么大型机括的。最多就有个暗格这个样子,这个不成问题。” “就是人手很多,比硫铁矿要多太多了,高手也不少。” 一群人初步勘探完毕,开碰头会,最开始的时候,其实这宾州情况是有利有弊的。 但谁料,他们商议还没说完,宾州行宫那边留着盯梢的杨慎等人大惊失色,杨慎立即遣心腹以最快速度把韩勃他们喊回来了。 这时候已经是暮色四合了,十几人分几队急忙赶到杨慎这边。 糟了! 情况突变! 他们甚至不用再去费心寻摸当初明太子隐居的行宫一隅位于何处了?! 只见抵达层层叠叠的蔽旧行宫之内,依山西北角有一个小湖的再往东一里左右的地方,遍地枫林和宫室轩榭,边缘很隐秘偏僻的一处宫室后的小轩榭房舍,突然大动了起来! 今天傍晚,在山林隐蔽处俯瞰盯梢的杨慎一队人,突然发现从东边有快马疾奔而至,马背骑士手持信鸽,火速在行宫边墙停下,翻了进去,直奔那偏僻轩榭。 紧接着,整个宾州都大动起来了。 明太子的这个老巢据点,几乎拔地而起,其实明太子在宾州还有几处暗牢和多处隐蔽庄子的。 发展多年,已经成了一张大网,从宾州一路延伸至京畿。 这是硫铁矿那边完全没法相比拟的。 今天傍晚,明太子一道急令至,紧急的查探附近有无异常的同时,所有暗牢的犯人全部都屠杀殆尽,所有庄子和其余大小的据点,包含处理好了人犯的暗牢,整个宾州老巢的所有人人手全部集中在一起。 大船车马已经迅速准备妥当了。 这些严阵以待的人手携带着他们的兵刃和一应防御攻击东西,护送这宾州行宫轩榭里的人,后者已经起出了明太子放置在轩榭内包含了那半部账册在内的所有重要东西,迅速离开宾州,登船往京畿而去。 非常迅速的动静,非常之多的人手,并且宾州至京畿的一路沿途,所有据点都已经得讯,全部都动起来,火速往宾州这边大部队汇合。 暮色之下,夕阳残红,山林里呼啸的风声,底下的宾州行宫变动让人瞠目结舌。 然后紧接着,留守据点的陈元急忙持着裴玄素的东都急讯赶过来了! 韩勃等人急忙打开一看,脸色登时大变。 前后两分急讯,紧紧相差了一刻钟,东都的惊变,神熙女帝遭遇重创,明太子很有可能已经对己方暗地里的动作已经有所猜测了。 第739章 所有人面色大变。 然后他们一路跟到了宾州这边东宫的人登船的码头,不远,就在宾州行宫不远处数里的地方,就有一个大码头,人流穿梭,船进船出。 韩勃沈星他们从山中一路紧追尾随到这里,眼见对方的人往一艘大船奔去,大家的脸色都变了,仓促之下,他们完全没有找到任何马上下手的机会。 情况发生的剧变,他们这些人必须马上调整方案! 宾州入夜的风很大,凛冽已经有了一种寒冷如刀的感觉,韩勃何舟杨慎赵青等人低声商量了几句,很快就拿定了主意。 “这半部账册,必须马上先送回东都。” 韩勃小心抽出怀里用油布一层层蜡封包裹的硫铁矿的那本蓝封账册,递到沈星的手里:“妹妹,你带人先把这本送回去给二哥。” 现在的情况真的是急转直下的,非常不妙。 韩勃他们也不笨,裴玄素言简意赅说完,他们已经根据现场想到了很多东西。 硫铁矿那边很快要露馅了。 因为顾敏衡他们能应对每月一次的日常汇禀上报的传书,却绝对没法知道李利王寻等人是怎么和明太子汇报这样的紧急突发情况的。 李利也不可能开口。 这样的千钧一发的时刻,李利侄子知道的那些东西已经不够用了! 硫铁矿不管有没有飞鸽传书发回东都,都不用等前来急查的人抵达,估计敏锐如明太子,马上就察觉异常证实了。 现在最重要的是账册,已经得手的这半部,不能跟着一起冒险,得马上送回去东都去。 韩勃一来私心不想沈星继续去冒险,二来沈星身边护卫本身就是一支不错的队伍,直接就能回去了,省了很多他们安排人手的麻烦和耗时。 现在他们还得去找船,去安排,却竭力追上伺机,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时间浪费了。 何舟和杨慎已经带人往下冲了。 赵青和张幸云也负责护着账册回去,因为监察司女官和劝降的勋贵原因,她们不能出事。 赵青和张幸云几个真的很想一起去,但她们也心知大局,只得妥协,立马就答应了。 沈云卿徐景昌和陈同鉴也带人急忙去准备了,临行前,抱着沈星一下,对她说:“没事的,别担心,我们到时候信笺联系。” 她也匆匆徐亨等人冲下去了。 沈云卿徐景昌他们,沈星不是十分担心,因为只要不是大总攻,韩勃何舟他们肯定自己先上的,最后才会轮到沈云卿他们。 沈云卿陈同鉴他们不是冲在最前面,危险性也是要低多了。 只是沈星急忙握住韩勃的手:“三哥,那你们呢?!” 已经彻底入夜了,晚风呼呼,夜色笼罩着整个山林,隐隐的一些天光,可以看见沈星微乱的鬓发下,一张写满紧张的小脸,那双水润的星眸很漂亮,但此刻却又一种绷紧的担忧。 风卷起两人衣袂,落叶扑身扑面,她一瞬不瞬看着他。 韩勃笑笑:“我们得设法把那下半部账册给弄出来。” 他们得抓紧时间了。 因为韩勃和何舟都猜度,接下来明太子这边会有越来越多的人。 实际他们现在人数也不少了,目前还没有明显呈现人手上的大劣势。 但问题是,韩勃他们也猜测到了,如果强攻的话,不等他们近前,很可能对方就会销毁账册。 因为一本销毁的账册,对明太子那边还是有用,因为惯性。 而这半部账册一销毁,己方这条路的断了。 上佳的信鸽一天就能自硫铁矿折返东都,大约就一天的时间;再从东都到宾州这些人,也就半天左右。 宾州行宫这些人,目前还没查到己方的首尾,没有断定出事。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空隙期。 携带和守卫账册等物的必然聚集了宾州这边的大半高手,船行下手也难,但韩勃现在已经决定要冒险了。 他是阉人养大的,他从小就在阉人堆里长大,有不好的,但大多是好的。 他想阉人有个出路。 另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愿意,韩勃深深知道,裴玄素藏在心里的恨。 抄家满门几乎死绝,父亲在眼前被剥皮楦草游街示众长达一月,母亲被凌辱致死赤条条尸身被破席一卷扔在乱葬岗死不瞑。 沈星可能没有见过从前的裴玄素,但韩勃见过,那是多么惊才绝艳又骄傲得让韩勃牙痒痒的一个人。 韩勃亲眼看到他那双漂亮丹凤眼里的火花熄灭,变成暗沉沉的黑色,性情大变,面目全非。 裴玄素拿韩勃当弟弟,韩勃也把他当亲哥哥。 他已经没有亲人了,只有哥哥和沈星他们。 韩勃一直没说过,但他深深惦记着裴玄素的敛藏在心中恨,他想帮裴玄素复仇! 可以不顾一切,倾尽全力! 为了一直庇护他的哥哥,为了所有阉人的前路。 韩勃知道自己的不足,但他爹赵关山去后,是裴玄素一直护持着他,帮助他,一起走到今时今日。 韩勃今天十九岁,劲柳般高瘦的声音,他已经渐渐长成一个真正成人年纪,可以独当一面了。 此刻,夺到账册的情绪是那么强烈。 但相关的危险,韩勃一句话都没说,他只简单说了两句追上去伺机行事,夜风很冷,他脱下外衣披在沈星身上,“妹妹,你先赶紧回去。” 第740章 沈星也隐隐猜到了一点,但先护着已经到手的半本账册也非常重要的。 大家都已经各自去了。 她紧紧捏着账册,呼吸了两口气:“你们一定要小心,我等你们回来!” 韩勃笑了笑,撸了一把她的发顶,也匆匆带着韩含等人穿越山林去了。 索索脚步和摩挲声,很快听不见了,赵青和邓呈讳等人张望片刻,肃容低声:“我们快走吧!” 沈星小心把账册揣进怀里,仅仅按着,她把遮面巾拉上,最后往一眼韩勃他们离去以及码头的方向,点点头。 一行人悄然从原路折返,绕另一边去了。 …… 接下来,就是兵分两路,各自紧张或星夜兼程了。 沈星他们下山之前,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还是由沈星亲自携带账册。西边风野尘土多又冷,出行普遍都带蒙面巾,沈星本人就是一个普通小个子男人的装束,混在队伍里头,比大高个的邓呈讳还要不起眼多了。 他们一行人连镖局都没有联络,边行边谨慎观察一路,即如水滴入江河,先坐客船,接着转陆路,之后又坐了船,在第四天的时候回到了京畿,当天就进了东都城。 很紧张,但没有遇上惊险,成功将上半部的账册送了回去了,交到裴玄素的手上。 他们是走齐国公府的暗道返回国公府的,裴玄素也回来了一趟。 沈星风尘仆仆,赶紧把账册交到裴玄素手里,她急不迫待地问:“三哥他们那边怎么样了?” 她也累得不行,扑簌簌抖下一靴边的沙子,脸上还有五城兵马司伪装的妆容出汗回府后用衣袖擦了一道道的,分别许久,两人再见,但谁也顾不上私语温存。 邓呈讳赵青也急忙屏息看裴玄素,一路上为了保密,他们全部信息都断了。 裴玄素撕开油布风,翻动账册,他沉声道:“最新发回的消息,昨夜已经动手了,但结果未知。” 他简单说了一句,吩咐赵青邓呈讳等人去休息,他快步往书房大院的方向走。 沈星赶紧跟上去,邓呈讳拐了个弯,也飞快跑回来了。 裴玄素身后仅仅跟着冯维孙传廷和贾平几个,他回来一趟,非常低调,但神色非常冷峻。 裴玄素低声道:“不幸的万幸,陛下没有驾崩。只是,现在已经转暗为明了。” 说到这里,他情绪依然十分阴郁,恨不得剐了寇承嗣。 现在这样的情况,裴玄素要死死钳制住优势了,剩下那半部账册是关键。 “南都主将、应京大营都指挥使孙鹏举,还有应京府尹安庆台,都是陛下的心腹。” 副都重地,大燕龙兴之地,怎么会不重要? 明太子拿下了南都许多底下的人,中高层也不少,唯独应京大营主将和应京府尹这两个军政双方的一把手是他不可能拿下的,这两人都是神熙女帝的铁杆心腹。 但这两个人,素来厌恶阉人,昔日已经屡屡上折抨击阉人祸朝弊端,是坚定的反对阉人走出内廷的人物。 裴玄素的上位,这两位铁定厌恶不喜到了极点。 所有不到万不得已时,裴玄素的计划是底层包裹向上的。 但现在不行了。 只能采取第二个计划。 就是孙鹏举和安庆台。 神熙女帝还在呢,裴玄素再如何,也是手持圣旨摄政了,真到了至关重要的关头,想必这两人是会捏着鼻子先摒弃内嫌的。 “两本账册到手,将立即送往南都。” 交到孙鹏举和安庆台手里。 接下来的事情,由这两位却动手紧急处理和设法解决。 目前,裴玄素只得紧急调整,采用备用计划。 所以,现在的关键,是韩勃他们那边的下半部账册能不能顺利到手? 裴玄素深深呼了一口气,脸色沉沉,他低声安抚沈星一句,让她休息一下,然后就匆匆往书房去了。 …… 大中午的,已经深秋了,风很冷。 但沈星邓呈讳徐芳他们一身风尘仆仆和热汗,大家急忙对视一眼,都难掩紧张之色。 秋阳刺眼,万物肃杀,裴玄素身后的苍蓝披风在甬道尽头翻飞出一个凛冽的弧度。 沈星本来激情昂扬的,谁知变故陡生,那种一鼓作气的心态已经戛然而止了。 大家的心都有一种紧绷到极致的紧张和不安。 裴玄素虽然没说,但他们都听明白了,韩勃他们行动的发信是昨天,可已经足足一天了,还没有成功与否的消息传回。 可能不是很顺利。 但还没有失败。 也不知怎么样了? 大家想不紧张都很难,哪里还有心思去放心休息。 半晌,邓呈讳说:“……我们先梳洗一下,再出来等?” 沈星和徐芳张合他们立即点头了。 大家纷纷转身。 沈星也是。 大冷天的,太阳也不热,一阵燥热从体内窜过,是紧张的。这一刻,对大局,对他们的未来,对韩勃二姐景昌他们的担心,沈星心脏猛地缩成一团,梗了一下硬邦邦的感觉。 她只能祈祷,千万要顺利啊!。 第141章 裴玄素是穿地道回书房大院的,沈星等人和他见面以及休憩的院子也不是正院和原来各人的住处,而是在国公府西路后排裴玄素安置心腹家眷的一列排院,那边的向来不引人注目——那边正好也有个地道暗门。 第741章 他和明太子近来的明暗斗争也包括两仪宫太初宫和莲花海底下的皇城地道,大家都在不断的填封和拆卸先前封堵的位置以待防御和接下来充当一个出其不意的制胜手段。 这方面的事情,裴玄素交给工部和他手底下的能人工匠,让唐甄和窦世安去具体负责封堵,安排完巡检他就不管了。当双方都不约而同想到一块的时候,这个方法已经废了。 不过这样的封堵的情况下,裴玄素倒是通出了几条己方使用的出宫便道,他直接从飞龙厩出来的,谁也不知道他回了国公府。 他和明太子两个人,眼下想自己本人单独脱身遁去是完全没有问题。 但不管是谁,都不会有这个想法! 双方都已经绷紧到极致,到了最后你死我活决一死战的前夕了。 裴玄素披风轻动,“唰”一声地道门开启,他回到自己的大书房内,迅步行至大书案后在太师椅上坐下。 他面前大书案上放着几大叠从前天到今天的重要明暗奏报,硫铁矿消息——顾敏衡紧急发信,他勉强斟酌又斟酌给明太子回了一封信,但无甚把握,估计信一到就露馅了。目前顾敏衡赶在明太子急查的人抵达之前,已经率人紧急撤离,正在折返东都了。裴玄素下令让他去增援韩勃等人。 除此之外,还有南都暗地里突生骚动的消息——这则消息一到,非常明确表明,明太子确实已经产生了全线的怀疑。这个该死的贼子,果然足够敏锐啊! 还有城里城外,包括东西郊驻军内部的暗流汹涌各种消息。 裴玄素端坐在太师椅上,神色沉肃压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极端凌厉。 现在东北那名杂役已经正被带着南下了,崇阳书院的人物证据也快要抵达东都,证据链快全了,明太子合法帝位继承人的身份必失,不超过十天。 目前这样的情况,兵戎相见一场大战已经必不可少了! 双方都心知肚明,并且都在急促的准备当中,朝中有些嗅觉敏锐的官将都隐隐察觉不对。 整个东都,重新陷入一种新的风声鹤唳当中。 之所以还不动,是因为裴玄素还没有必胜的把握;而明太子非常敏锐,立即嗅到先前女官封将的真实意图,正在紧急查稳军中,攘外避先安内。 裴玄素已经紧急下令,叫停一切策反女官家中勋贵的动静了。 另外他也在揪太初宫一党的内奸,崇阳书院人未到,但第一批较重要的官员名单已经飞鸽传书送抵,裴玄素和吴柏房载舟他们商议后,紧急按著名单,正以各种的方式去处理掉这些人物。 目前双方都在密锣紧鼓的急促动作着,一场大战已经呈现一触即发的态势。 张陵鉴倒是不想兴起战事,想用杀伤力更小的方式解决,裴玄素当然也想,但两手准备他必须有。 对此张陵鉴无话可说,沉默长叹,最后把心一横,竭力去协助裴玄素部署,试图事发后,能把明太子堵在东都城之内。 裴玄素对此只说了一句但愿,愿望谁都有,成功与否谁也不知道,这点他和张陵鉴也是心知肚明。 裴玄素现在在等着杂役和书院的证据链抵达。 还有韩勃那边的消息。 不兴起战事是不可能的。 目前预判,唯一不知道的就是,这场战事的牵涉的范围究竟会有多广? 他掀掉明太子皇位继承人的身份之后,究竟还要多久才能杀死对方并将圣山海全线击溃? 最理想的,当然是直接在东都都摁死他。 但神熙女帝的出事让明太子察觉直接截断了他的暗中谋划,上述一点就变得非常不确定起来了。 裴玄素联系张陵鉴,已经正在东都十六扇大小城门和城内、皇城全力部署,但最后结果怎么样,他也说不好。 但如果可以,裴玄素还是要争取把南都应京控制住,以及不让明太子离开京畿。 他希望能成功截断明太子的后路,最晚最晚,必须要在应京城下之前将其歼灭。 ——自从在沈星嘴里得悉她前生南方十一门阀的“门阀之乱”之后,裴玄素遣人对南方十一门阀的远程盯梢和评估就没停过。后者确实秣马厉兵多时,兵强马壮。 所以,绝对绝对不能让明太子率军进入应京城或越过南都应京线,顺利和十一门阀成功汇合的。 裴玄素沉思片刻,他亲自铺纸提笔,写信给应京大营都指挥使孙鹏举和应京府尹安庆台,语气肃然诚恳,晓以利弊。 他文采斐然,字字千钧,入木三分,将利弊和忠义更是陈明得淋漓尽致。 非常之时,孙鹏举安庆台两人如无意外必会顾全大局立即听令的。 只是时间太仓促,没有账册,饶是两人是南都最高的军政首脑人物,一时也非常难以翻转明太子的多年部署啊。 “把信立即发出去。这本账册,送到京郊陈乡咱们的庄子上,一接到另外半本,立即动身送到应京!” 裴玄素神色严峻,他真太忙了,牵挂沈星多天想和她说两句话都顾不上,但好在看她神态和先前赵青韩勃私下给他传回来的信,她应是比先前好多了,他心里这才稍有宽慰和欣喜。 只能等她歇过气了,回头抽空再说会儿话。 裴玄素一气呵成两封信,“啪”一声把笔扔下,命令孙传廷立即加急送出去。 第742章 冯维和孙传廷一直在书房内无声而紧急地帮着忙碌。 孙传廷匆匆接过账册和信,装封用蜡,拿着直接就跑出去了。 现在裴玄素这边自上以下都绷得紧紧的,大家都真切沉浸感受到这种如箭上弦千钧一发的氛围。 裴玄素目送孙传廷跑出去的背影,和贾平他们在室外无声肃然巡守的身影,他深深呼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其实裴玄素心里也隐隐隐忧,这么长时间了,韩勃何舟那边还没有消息,不知怎么样了? 他想要得到这本至关重要的账册,同时也很担心韩勃等人的安危。 尤其韩勃,韩勃是义父临终最担忧不舍的,是赵关山留给他的弟弟,他已经把韩勃当和裴明恭差不多地位的亲兄弟了。 …… 再说韩勃何舟他们那边。 安排沈星一行携带上半部账册先送回东都,并简短说完几句话之后,韩勃带着人从山上冲下至离水码头。何舟他们已经弄了七八只小货船和客船并接手掌舵了,韩勃他们立即上了船。 今晚的一切,其实都发生得非常仓促,不管是韩勃他们这边,还是宾州明太子那边张蘅信汪道尔那些人。 时至深秋,这边的码头也非常繁忙,因为宾州这边入冬后河流会封冻非常长的时间,所以都在抓紧运输和旅途,商船客船入夜后都依然未见停歇的迹象。 韩勃等人匆匆上船,宾州明太子那边的大船已经全部上完了,正在起锚开船,他们连忙跟上去。 航道还非常繁忙,灯火点点,加上何舟他们弄的船要么就是小客船要么小商船,混在其中也一点都不起眼。 但韩勃何舟杨慎等人商议过后,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他们必须尽快采取行动。 现在硫铁矿的消息还没过来,观对方大船上的情况,显然对方也挺匆忙的,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了,不然再等下去,机会稍纵即逝的——他们总不能想等着对方靠岸的,从离水码头上船的话宾州到京畿一路水路直通,根本不用靠岸。 对方必然日以继夜加速航行,冲出绣水之后一路都是顺流而下,两三天就该到了。 既然要在船上动手,那己方真的没什么手段的,大家匆匆商议了一下,最佳的手段就是带着沈星留下以及船上找到的工具,在对方船底储物底舱的位置凿开一个洞,水进去了,人也能进去,赶在对方发现不对之前,伺机行事,见机动手。 真的非常非常危险,因为这样进去,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并且为了尽量创造伪装靠近存放账册位置的舱房的机会,潜上去的人也不能多。 这是一支敢死队。 但两厢权衡,几乎是杨慎沉吟片刻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所有人略一忖度,马上就达成了一致意见。 谁去? 很可能有去无回的。 韩勃是肯定去的,他是此刻在场身手最顶尖的高手之一,水性也绝佳,况且他下山之前和沈星说话的当时,就已经有了冒险的心理准备了。 他立即接过杨慎的话头:“就这么定了,谁和我一起去?” 在场都是核心圈子的人物,何舟、唐盛、杨慎、朱郢、汤吉、左鸿升等十数人,几乎没有任何一个人犹豫的,纷纷道:“我去!”“我去。”“我也去!” 热血沸腾,悍不畏死,督主带领他们已经走到今时今日,为最后一哆嗦添砖加瓦,他们就算死在黎明的前夕也毫不后悔也是开心的。 反正他们的家人亲眷和在意的人,督主大人肯定不会亏待,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于是稍稍商量了一下,很快定下了一支十二人的队伍,并且大家商量之后,迅速出去整队,做好秘密行动得手或者不得手之后的安排。 收拾起所有的工具,韩勃和何舟杨慎亲自背着,带着人无声从客船尾端入水,深吸一口气,带着一条芦杆深潜急追。 韩勃背着沈星的工具包袱,沈星现在工具包袱种类之繁多,连他一上身都觉得重,难为她一路东奔西走都自己背着。 但此刻也顾不上想这些了,得益于沈星这些非常精良的工具,无声上潜到对方的船底之后,他们先在边缘小心用芦杆换了一口气,接着在黑乎乎的船底摸索爬行,找到了他们的目标位置。 普遍的载人船只,底舱布局都大同小异,所以他们没有找错位置。 而沈星的工具,真的帮了他们的大忙。这大船的船底是用反覆刷桐油后的柚木做的,非常坚固的,一般哪怕是锋锐的刀剑都很难去这样无声无息凿取出一个圆形窟窿。 但沈星的工具包袱里,有一个很小巧的合金手锯。用玄铁、银、乌磁钢等混合打造而成的镔铁锯,专门用来锯金属的。韩勃见沈星用过,一翻开包袱就把这锯子给组装出来了,一试,果然轻易而举就在船板上锯出一条深深的痕。 他现在在水下,摸索着,来来回回小心锯了大约数百息,一捅,船板就穿了。他等了一阵,无声把整个圆又走了一圈,用手一拍,新锯出一尺多直径的黑乎乎圆形船板就进去了,同时涌入底舱还有争先恐后的河水。 这是个粮油仓库,韩勃他们无声钻进去里面,还顺手搬几袋子粮食堵上口子,减缓被发现的速度。 他们小心推开门,无声在底舱走廊行走,很快就发现一小队巡逻的人。 第743章 韩勃等人像个猿猴似的,一人一个,无声扑出去,捂住这些人的嘴巴,然后把人放倒了。 机会来得是那么又急又快。 这是个六人小队,韩勃何舟他们换上对方的衣物提上的对方的刀,屏息立即从窄小的木梯上了甲板之后,一转,就转出在主舱房的窗下。 这是艘三层的楼船,也挺大的,黑乎乎的,好些巡逻的队伍,已经匆匆安排好巡逻和守卫的。 但此时此刻,很多是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贯彻执行上峰的命令。 韩勃他们出来的位置非常好,一转了十来几步,一抬头,就望见。第一眼,韩勃就望见几乎全都打开在通风的舱房的大窗,其中次主舱的窗前,站着四名男子,正在皱眉低声说着些什么,其中三名听呼吸就是高手,最左侧的那名青年的面庞映入眼帘,和张蘅功非常相似的眉眼。 没错,这人是张蘅功的亲弟弟张蘅信,兄弟俩都是明太子的心腹。 韩勃在新平县的时候,和张蘅功短兵相接过,对方主持着靖陵水道拆解的一应事宜,明显就是明太子手下非常重要的高手人物之一。 短短一刹,韩勃立马就意识到,账册就在这个舱房里面! 当时的位置,他就在这个舱房的窗下不远,而次主舱在第二层,且对方大开着窗在通风,不可能更加接近了!并且对方几人都在眉心紧蹙地侧头和同伴讨论着主子这个突如其来的命令。 韩勃当机立断,突然暴起!只见一道蓝布身影如同箭矢般激射而出,韩勃采用了自杀式的冲刺,厉叱一声,闪电般插进窗内进去! 何舟他们也刚刚弄到了一身衣服上来,似乎有一队人发现不对劲了,正在厉叱着指着他们,问他们为什么不按规矩路线巡逻,何舟他们低着头,正心急如焚,那边韩勃突然一声暴喝!炮弹般跃了上去。 何舟他们立即抬头,凌厉喝道:“看我们的炸药——” 何舟拼尽全力大喊暴喝,给韩勃那边尽可能分散注意力。 整艘大船瞬间大乱!而韩勃不顾一切,已经冲了进去,横剑大振。他运气非常之好,一进了舱房,急促晃动的灯火之下,内里一张大方桌上,放置的正式张蘅信他们刚刚才宾州行宫内轩榭暗格取出来的所有东西。 那本非常眼熟的蓝封账本,就放置在桌面之上。 韩勃是拚死冲进去了,他以身作盾,直接撞翻了一个人,一手就抄起了那蓝皮账本。 短促的血战,倒地那人是不大能打的管事,但其余三人都是高手,韩勃腹部中了一剑,重伤,但他不顾一切,趁势撞开了对面的船,这边临河,他直接“彭”一声跳进了黑乎乎的湍急的冰冷河水之中! 后面六艘客船商船,已经第一时间冲了上来,张蘅信汪道尔紧随韩勃冲纵了下水,冯声带着一队人疾冲狂追。暴喝声,厉喝声,一大六中七艘大船,瞬间陷入了一场血战当中。 何舟杨慎浑身浴血,他们暴喝:“快,快去支援韩勃——” 他们看得分明,韩勃跳下水的时候,腹部鲜血喷溅,他重伤了! 都到了这个地步,绝对不能让韩勃的牺牲白费,账册无论如何也不能失手。 他们都分别揣着一个特制的羊皮囊,看韩勃当时手持那个羊皮囊装着东西,显然账册已经到手了。 不怕水,只怕韩勃被追上,东西被夺回去了! 留下来在客船负责支援的唐盛暴喝,他和朱郢一分为二,他带着人往那个方向拚命行船,船舷“彭”一声重重撞在岸上,他带人奔进黑夜,急急追了上去。 不管是哪一方,都很快往韩勃和张蘅信一行消失的方向狂追而去。 …… 幢幢的黑夜,呼啸的冷风。 韩勃上水之后,第一时间先摸索羊皮囊的卡口,幸好的完好的,里面没湿。 他腹部剧痛,手臂背部大腿多处刀伤剑伤,鲜血哗哗往下淌,他竭尽全力,往山林方向狂奔飞掠而去。 他足足被追踪的半夜。 韩勃第一次勉强找到一丝缝隙,给自己勉力洒了些金创药和包扎伤口。 前后都是高手,又占先机,他们很快消失在莽莽群山之中。 但张蘅信等人一直穷追不舍,几次断断续续,都最终这些人重新找到血腥味追上来了。 韩勃几次想把账册藏在密林当中。 可对方在穷追,有可能落回对方手上;就算不落回对方手上,这莽莽群山,他一旦死去,藏起的账册被己方找到的可能性几乎于零,这和账册被宾州的人销毁又有什么差别? 韩勃在苦苦支撑,勉强利用复杂的地形和密林在遁逃着,但他的手足越来越冰冷,脸色惨白如纸,他快撑不住了。 好在,后方的援救队伍终于有遁踪抢先追上来了。 最后,是沈云卿小队最先找到了韩勃和张蘅信这边的人影痕迹的。 沈云卿陈同鉴一直都是外包的情报小队,但计划赶不上变化,裴玄素这边人手紧缺,他们立即就主动自荐,一起参与到这次的任务行动当中。 徐景昌请示过韩勃之后,也和二姑二姑夫他们一队。 由于不算是东西提辖司核心人员,沈云卿陈同鉴并没有参与都核心议事当中,就负责找船警戒勘察,尽全力,但也安安分分的,听令行事。 所以事发当时,沈云卿小队被安排的船只也在最边缘的位置,而那么恰巧,反而最靠近韩勃跳水的地方。 第744章 沈云卿夫妻也相当机敏啊,和徐景昌一见韩勃破窗下水,徐景昌狂吼那是韩勃!沈云卿两口子也认出来了,几乎是马上,当机立断,立即下令往岸边疯狂划船。 他们小队是第一队追上岸的,后来杨慎擅长追踪,也跟上来了,何舟沿途一路跟着踪迹,也带人尾随。 一路都在打斗和剧烈的厮杀,唯独沈云卿和杨慎小队跑得最快,他们脱离了血战拉扯的范围,得以最先追踪上来。 发现宾州那边一闪而过的黑色身影之后,敌我双方都在气喘吁吁,对方也很快发现了他们,徐景昌也是个高手,立即就带人冲上去了。 但那边高手多啊,沈云卿急得不行,一边担心徐景昌,一边担心韩勃。 但幸好,早年她和陈同鉴两口子出过一趟西南梅花内卫的公差,偶然在西南那边得到过一种很特殊从蛙类身上提取出来的少民毒药,非常厉害,寻常解毒丹是没有用的。 没错,明太子那边经常喜欢用毒和其他阴暗手段,他也慎防别人这么对付他的人,因此底下对解毒丹研究很深的,但凡重要任务,重要的人手有理无理先服一枚解毒丹是基操。 但沈云卿夫妻这个毒液真的厉害,夫妻两人得到好几年,一直小心翼翼藏着连蜡封都不揭,陷入囹圄的时候丢了几瓶,仅存的两瓶这次任务一直随身携带着。 夫妻俩这次出来,和底下挑出来的其中的徐亨几个人一直携带着一种手臂上的吹箭——这是当初和毒液配套的。 陈同鉴也带人冲上去了,沈云卿和徐亨徐彤三人急忙往后退,他们蹲下来把棉套套着的瓷瓶给小心揭开蜡封,观颜色状态没什么变化,沈云卿的心定了定,急忙给吹箭都小心翼浸抹上。 他们小心塞好瓷瓶,拿上吹箭,在黑乎乎的山林的奔走走动,找了一阵子,终于找到了前面一直带人搜寻韩勃的汪道尔了。 沈云卿腰股隐隐作痛,她一路都是徐景昌背着的,这种颠簸和氛围这么走了大约一里多,旧患就开始痛了。 但谁也顾不上。 离得远远,沈云卿三人一瞬不瞬盯着黑黢山林中几道身影,“扑哧”一吹,这种如山风树梢摇动般的山民吹箭,最终成功正中目标。 后者大怒,冲上来要那解药,沈云卿他们断兵相接根本打不过,立即掉头就往后,跑了一会儿,后面扑通扑通几声,那王道尔和带着的两个人已经毒发到底身亡了。 沈云卿他们甚至顾不上看他们究竟死了没有,急忙掉头就往后者方才追来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们终于找到了韩勃,沈云卿急忙扶住,让徐亨背上韩勃,四人狂冲急掠了很长的距离,这才停下来。 把韩勃放在地上,后者浑身染血脸唇惨白,沈云卿赶紧拍他的脸:“韩勃!韩勃!!” 韩勃一口气泄了,眼前发黑,睁开眼睛但什么也看不清,晃动的黑影,只勉强分辨出是沈云卿的声音,他勉力从怀里摸出染血的羊皮囊:“……把这个拿回去给我哥,要快!” “让他,别担心,我没事。……” 一只骨节分明染色的手,韩勃其实也很俊美很高,他是那种桀骜有点不驯的青年的调调,如果不是经历了这许多的事情,他也是个风靡未婚少女的另一类型美男子。 只可惜没有如果。 当然,他也不觉得自己的选择有什么不好的。 韩勃撑着一口气话罢,人直接昏厥过去了,把沈云卿几人唬了一大跳,沈云卿急忙去试他呼吸,幸好还有。 几人急忙撕开衣物,又掏出药物,先给他包扎伤口换衣服。 沈云卿背着羊皮囊,不好看韩勃脱衣包扎,她就急急忙忙往东边山林方向跑了大约几里,然后放了信号箭。 这次匆匆下山,她身上仅带了自家的一枚信号箭,放得不高,能看到的距离也不远,估计也就徐景昌他们能看见。但何舟杨慎他们那边战况复杂,有大批的敌人,她现在携带账册在身,就算有大部队的信号箭也不敢放。 她急急忙忙冲回来了,徐亨他们已经给韩勃紧急裹伤完毕了,韩勃情况很糟糕,不至于马上死,但后续没有好大夫好药和静养的话,他也熬不下去。 现在,他们其实已经在另一边的山麓出山了,居然翻过了茫茫山脉。 …… 再说徐景昌他们兵分两路,一方引敌,跳入河中逃生,但不管追杀还是被追杀的敌我两拨人看见信号箭一起,都立即顾不上厮杀,匆匆往那边冲过去。 不过沈云卿这个信号箭是有特殊意义的,放箭的地方并不是他们约定汇合的位置。 徐景昌带着两个人率先赶到,他们伤痕处处鲜血晕染,但好在都是轻伤。紧接着陈同鉴赶到了,同样颇为狼狈,他自己一个人赶到了。 韩勃已经收拾完毕了,他们一共六个人,也顾不上等了,急忙小心翼翼背着韩勃往山下狂奔而去。 不提徐景昌的焦急,沈云卿对韩勃观感也很不错,韩勃和梁彻带徐景昌都很用心,他还是沈星的义兄的,沈星说韩勃对她很好很照顾的。 陆续有人汇合,徐家和陈同鉴一个小队回来的近半,有十七个人。 沈云卿咬着牙关跑着,她迅速安排徐彤进城去找大夫,务必找个好的,悄悄连药箱等物搬来,等韩勃伤势有起色了再把大夫放回去。 第745章 匆匆找了个隐蔽的民居,安置下韩勃,再留下两人和徐彤一起照顾韩勃。 联系何舟杨慎他们,划得手暗号那些,就交给他们看情况去做了。 东都那边等着账册,这样千钧一发的局面,差一点时间,可能都差很远了。 韩勃染血托付言犹在耳,但不用他说,沈云卿也知道。 匆匆下山并就近安排好了韩勃已经是极限,沈云卿深吸一口气,对陈同鉴和景昌说:“我们快走!尽快把账册送回东都!” 徐景昌是重要战力,不能留下的,他也知道。 徐景昌和陈同鉴立即点头:“好!” 徐景昌急忙冲进去看了昏迷的韩勃一眼,把了一下他的脉搏,急忙冲回出来。 一行人连一口气都不歇,立即翻墙,往本地骡马集市冲了出去。 第142章 如今八月已经步入了下旬,万物肃杀,西北冷风一阵紧过一阵,恢宏庄严的皇城红墙金瓦飞脊依旧,但气温已经降低了很多。 凛风凌冽如刀,正如现今的局势。 这样的季节和温度,对明太子的身体其实是非常不友好的,前日老杨才刚调整了药方,加进了好几味升阳固阴的新药,力图让明太子能尽可能是更舒坦如常一些。 这些天,楚淳风每天睡不足两个时辰,更多时候是彻夜不眠在忙碌的。 他尽可能地多干一些,让明太子能少做一些。 这短短一个月时间,于他而言,整个人生天翻地覆一般。除了明面上的己方筹谋多年的形势反覆翻转,还有就是徐妙仪、明太子。 前者就不说了,楚淳风其实并没有那么喜好名利和极位,但他生来就是在局中的,他从小就希望能努力多学一些东西,快快长大好为四哥分忧。这么多年下来,这已经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了。 况且后来娶了妻,有了孩子,他一个大男人,也是要努力让妻儿过上好的安稳的好生活,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最期盼的。 只是谁也没想到,最后会变成这样,生命中最重要几个人之最的两个,竟然同时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徐妙仪还在玉山行宫的别府附近的一个庄子,她心脏不好,无法大幅度挪动,跟着大军挪移是不可能的,万寿节事发当日,早已安排好的人护着她娘俩小心转移到在附近早已准备好的一个庄子里头住下。 楚淳风很惦记徐妙仪的,因为真的过一天少一天了,在和张陵鉴商定好可以随物资吊运出城之后,他返回过南郊几次看妻儿。 但谁料,明太子身体状态急转直下。 楚淳风陪伴他实在太少太少了,他一时懊悔到了极致,在路途遥远事态发展越来越紧绷他只能选择多顾着一边的时候,他写了长长的一封信,向妻子道歉,写到半途,他哥哥身体的时候,泪洒信笺,斑斑点点。 抱歉他仅能抽出的一点时间也没有多少了,他哥哥这个状态,他真的没法离开。 徐妙仪十分温柔地安慰了他,让他不必担心她,没关系的,他之前已经陪伴了她很多了,多陪陪他兄长没关系的。 ——很久之前,楚淳风向徐妙仪说过,他有个哥哥在东宫的阵营之内,所以过渡得很顺利。 他原来想一点点坦白,把自己因为明太子秘密而不得不隐瞒了这么多年的事情告诉徐妙仪的。 只是后来徐妙仪心脉衰弱急转直下,状态变得十分差,打雷都难以承受,再加上墨玉牌的事情期间,他最终没能说全。 这些就不说了,楚淳风已经是一个八岁孩子的父亲,他难过两难但也知道自己做什么,命运是这样,他也没有办法,他只能竭力跟着向前走着。 所有东西混合纠缠。 被命运肆意压迫,他也全无办法。 但楚淳风没有想到,他接下来要面对的才是一个真正的两难。 楚淳风在暖阁稍稍合衣小寐,也就个把时辰,他就起来了,照理应该很困很累,但现今精神高度紧绷和心中存着事的人,精神却一醒就清醒,他俯身在铜盆掬了几把冷水使劲搓了搓脸,冷水一激,有些发涩的眼皮子和疲惫的身体也立即爽醒过来了。 他匆匆把外袍换了,期间接到一封妻子和儿子合写的信,报平安一切都好的,他仓促看了,提笔回了一封简短的,“我一切都好,如此这般,勿念。” 楚淳风匆匆推门出去,便见老太监黄香用茶盘小心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黑褐色药汁从新辟的小茶房走出来了。 黄香是老人了,是明太子神熙三年闯入懿阳宫割腕自杀保下来那二十多人之一,年纪大些,但绝对可信,他会些药理,负责给明太子熬药送药的。 楚淳风对明太子身边这些老人也很是温和亲近,喊一声黄伴,交谈两句,便接过黄香手上的茶盘,自己把药送到旁边的升平殿去了。 这座升平殿,身临其境之后,他其实也隐隐约约有一点模糊陈旧记忆,但都是非常不好的记忆。 那个居高临下冷酷无情的强大的明黄龙袍老人终究是死了。 但愿他四哥能最终得偿所愿。 明太子寿元不永,楚淳风宁愿减寿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那种强烈的希冀,盼四哥达成所愿,绝不要死不瞑目。 可他万万没想到,他一直祈祷着千万别出现的情况,今天却非常突兀地出现了。 第746章 升平殿面南正中,从暖阁过去要拐一个小弯,楚淳风在昨夜明太子服药昏睡过去之后他又忙碌了许久,下半夜才睡了一小会的。 但他没料到,转过暖阁一看,却发现明太子已经醒了,升平殿灯火通明,高子文薛如庚秦岑等人先后快步赶至进了升平殿。 楚淳风当即心下一凛。 他手上的药还滚烫着,明太子本不应该在这个时辰醒的,现在所有人能不打搅明太子夜间休息,就尽可能不打搅。 这是有加急的重大讯报了! 楚淳风立即想到昨日宾州的急报。 他心下大急,急忙举着托盘三步并作两步往升平殿正门飞奔,差点和迎面而来喊他的郑安撞了一个正着。 两人也顾不上废话了,楚淳风勉力稳住药碗,郑安一把拽住他袖子:“快!殿下,出大事了——” 郑安心急如焚,楚淳风也顾不上问,前后七八人一下刹住,楚淳风和郑安立即掉头,擎住药碗往升平殿正门急冲。 然而,刚刚冲进偌大的外殿,内殿影影绰绰正在说话,楚淳风却非常耳尖,捕捉到半句非常关键的说话,“……翻过秦岭,在西麓的养马镇一带山中丢的,人不见了,现在账册正在沈云卿陈同鉴徐景昌一队人的手中!估计已经在送返东都的路上了,主子!……” 猝不及防,楚淳风心一震,沈云卿?二娘?景昌?! …… 这真的是一个不幸又幸运的消息。 其实如今的局面对于圣山海一方阵营而言,是相当糟糕的。 先前的利用寇承嗣弑杀神熙女帝行宫,楚淳风高子文等人其实已经得手了,那悬挂香囊的太监待的事件也足够久了,奈何有时候运气真的差了一点,秋高气爽风大,那半扇敞开通风窗户把味道散了一部分,而老刘医术也确实高超,抢救及时。 俱后续懿阳宫前群臣中传回的消息判断,神熙女帝是出大事了,但估摸着可能还能撑上个个把月。 这就非常之饮恨痛惜了。 而随着懿阳宫骤变,硫铁矿的回信折返,明太子几乎第一眼,就判断那张回信是假的! 硫铁矿出事了! 这个事情一暴露,几乎是多米洛骨牌一样,裴玄素暗中做的很多东西都一扯一长串似的浮出了水面,触目惊心! 昭献太子留给明太子的,崇阳等三书院的人脉已经曝光了。 这里头甚至很多人还不知道自己身处明太子的网络是中,同年老师连成了一张大网,但现在突然被裴玄素掀翻,很多人惊觉,和至交好友笃信老师等等都慌忙割袍断义了。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掺和进去顶层的倾轧交锋的,实在没办法那才另说。 裴玄素正在紧急清理明太子放在太初宫之内的官将眼线,这些过去或被动或主动,远远不断给明太子送来太初宫一党的内部消息,也被明太子用处远程操控很多事态以及神熙女帝的剧烈斗争的最重要人脉,几乎被连根拔起的大半。 很多人都主动请辞或找上的吴柏房载舟等人大表忠心,这些都是在不知情情况下夹裹进去了。 这些就不详细说了,反正裴玄素雷厉风行,正在迅速肃清内部。 等到他肃清之时,恐怕就是少帝之死抢夺太.祖遗旨的证据链昭告天下之际了。 另外还有女官,裴玄素利用女官的一箭双雕,掩藏在先前的眼花缭乱的分化之下,现在一下子就暴露出来了。 明太子几乎可以放弃正常继位了。 因为神熙女帝短时间还死不了,而明太子对当年底下丢失的那三个人一直耿耿于怀,他福至心灵,马上让人去当年掩埋少帝尸身的偏僻地方,已经挖不到尸骨了。 还有南都计划! 裴玄素既然去碰硫铁矿以及宾州,那就证明他必定已经知晓了南都的很多内情。 明太子惊怒交加,日前甚至吐了血,但幸好老杨大夫说那是淤血,吐出来反而是好的,但接下来绝对不能再这样动怒了。 现在的情况非常糟糕,正常继位已经不可能了。 而明太子和楚淳风等人还被困在东都之内,当初非要进来的,现在倒成了一处困锁。 明太子甚至根据张陵鉴的一丝微妙动静,他倏地嗅到,张陵鉴这个狗东西很可能已经倒向裴玄素了。 这真的太令人糟心了。 现在,明太子需要的做的事情非常之多,首先女官家人引发的种种隐患,明太子绝对不能内讧处理任何人,但他必须甄别和稳住大军内部,一旦他成功出城,率大军急撤离开京畿之际,再处理这些怀疑对象。 ——没错,此一时彼一时,明太子百般思忖之后,他不得不恨极承认,这一着裴玄素占据了上风,他不得不放弃正常继位。 明太子毫不迟疑决定,退往南都,联合十一门阀,占据半壁江山,发檄文,称帝。 他现在还有希望,和十一门阀联合之后,掉头迎敌,击溃裴玄素,将其杀死,重新成为天下共主。 明太子一直耿耿于怀当年手下不慎丢失的那三个聋哑人,他杀少帝夺太.祖遗旨,既然都已经做到了南都应京的后手,他怎么可能不多做一些东西,以防自己在大义上彻底落入下风呢? 明太子可不能彻彻底底成为叛军的,炮制檄文,和先前他备下的反弑少帝矫诏“证据”,混乱时刻,局中人也没法去裴玄素那边看清楚所有的证据链的。 第747章 明太子可以糊弄过去,有他的一套说辞。 这一点也非常关键,因为明太子军中还有蒋无涯率领的半个京营,是他在西郊驻军之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明太子很了解蒋无涯这类人,他不能让蒋无涯等将不稳。 但万幸的是,寇承嗣又做出了一个奇葩事了,神熙女帝驾崩之后,太初宫那边连继承人都没有,眼见裴玄素摄朝掌权说一不二没有放手的可能,一个阉宦乱国,倒是间接帮明太子稳定了不少京营和军中。 谁料今天一大清早,一个近乎噩耗般的消息! 宾州行宫张蘅信等人护送的那半部至关重要的账册,在明太子明确说了必要时可以销毁的情况下,在船上,下了水,竟然还能让韩勃等人给冲上主舱给夺了去! 并于昨天半夜,韩勃被救,账册已经落在了沈云卿小队手上,如无意外,此刻已经加急送往东都了! 南都多重要? 明太子的最后根据地,他和他身后所有人以及整个大军的退路,二合为一,统御南方十一门阀,而不是成为傀儡,占据半壁江山。 若接下里是持久战,这将是他的根本,他去世后,他留给楚淳风的根本。 前天明太子盛怒吐血又紧急处理诸多事情之后,当夜发起了低烧,他握住楚淳风的手,喃喃呓语,终于流露出一种伤恸和脆弱,他叮嘱楚淳风,若他死后,一切都还没结束,以后就尊他为帝,庙号成祖即可。 他还叮嘱楚淳风,让后者切切记得,修改武德至神熙年间的史记和起居注等,将一切都明明白白写清楚。 明太子半昏迷,至死念念不忘,两代皇帝无慈无义,亏待了他。他是个坏人他知道,但他也要向今人后世朗朗青天暴露一切真相,两败俱伤,那些刻薄寡恩也不是什么好货。 明天子嘴唇泛青,喃喃自嘲:“我养了个好皇帝,你兢兢业业名留青史,我或许倒能得项好评价。” 他叮嘱楚淳风:“早点给文殊娶妻,”你一个媳妇,我不怪你,“多生几个孙子。”一个孩子,终究是太不保险了。 他的半生心血,兄弟二人的事业,绝对不能便宜了别人。 楚淳风泪流凝噎,拚命点头,只说好。 所以无论如何,明太子至少要率大军撤出京畿进入南都,与应京大营二合为一。 在他有生之年,甚至还很可能会掉头击溃裴玄素,重返东都。 低烧病重难得脆弱叮嘱的那些,但但凡有一丝的可能,明太子绝对要达成他的心愿才死的。 半生坎坷,半生的心血铸就,不能达成,恐怕他死不瞑目。 由此可见,明太子此刻的心绪是如何的凌厉和紧迫的,他恨不得裴玄素就在他面前,他能立时撕碎对方!! 种种不甘和恼恨在胸臆间翻滚,这段时间从上而下明里暗里都在密锣紧鼓。 也由此可见,南都的至关重要性。 宾州大船那边的消息一发回来,虞清甚至顾不上明太子还没清醒,急忙就把他喊醒了。 秦岑薛如庚等人时刻关注着这边,一得讯动静也匆匆赶来。 简直一刹那,乌云罩顶,即将暴雨倾盘。 殿内所有人骇然失色,甚至连经历过开国大战的司马南李如松两个老功勋都脸色大变,他们太知道南都应京意味着什么了,他们连日稳住军中,不正是为了血战不成即撤离东都和京畿南下应京吗? 这是他们曾经的大本营,他们很清楚应京杨江一线易守难攻,说是半壁江山和反杀裴玄素还真不是虚的。 “殿下!!” “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怎么会这样?!” 明太子此刻还赤脚站在脚踏上,实际方才刚被叫醒一刹,他已经大怒过,张蘅信他们都是废物! 但此时此刻,人人都焦急骇然,明太子反而冷静下来了一些,他厉声:“慌什么?急什么?!” 明太子拿着那张窄窄的密信,蝇头小楷看得人一阵眼晕,但越是血气上冲,越是危急的关头,他的思维却越敏捷。 一瞥沈云卿陈同鉴徐景昌小队这几个字,他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南都不容有失。” 除此之外,“我们也还需要时间。” 底下已经在紧急准备的,但张陵鉴的暗中倒戈给了他们很大的麻烦。明太子和楚淳风现今被困锁东都城内,已经在紧急部署毗邻城门的坊市和他们曾经全掌控的那些城门了。 另外西郊大军需要时间理清稳住,做好准备,撤离过程中必要大战绝对不能让内部隐患拖后腿。 至少还需要三天时间。 可从宾州快马往东都,五百里路,换马昼夜不停,不足两天就到了。 一片压抑的肃杀氛围当中,明太子冷冷垂眸,看着信报上“沈云卿陈同鉴徐景昌小队”几个字。 他慢慢侧过头来,看向楚淳风。 明太子吐血过后,声音有种沙哑,此刻听起来,如砂石磨砺过一半的凌厉而震摄人心魄。 楚淳风本来在外殿听到沈云卿三个字,他心中就升起了一种无端的不安感觉,他甚至隐隐有种害怕面对的感觉。 可不管他愿不愿意,终究要来了。 明太子弹了弹手上的纸笺,他双目隐隐泛着血丝,却异常的冷静清醒,哑声:“这事儿,我们并非无计可施。” 第748章 明太子看着楚淳风道:“用徐氏和文殊的名义,传讯沈云卿,让她把账册交出来。” 一个计划,三个目的。 第一个目的,当然是把账册拿回来,让这件事情回归原点,南都危机消失。 孙鹏举和安庆台没有账册在手,只有架空的命,仓促之下,两人干不了什么的。 明太子对南都应京研究多年,使出水磨功夫去使力,他物色作为最后大本营的地方,他有这个把握。 明太子当然不会真动徐妙仪和楚文殊,侄子不用说,徐氏他不喜欢,但有楚淳风在,他也不会真对徐妙仪做什么。 但以杀徐妙仪和楚文殊的名义去要挟沈云卿徐景昌姑侄交出账册,却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明太子问了一句:“你媳妇和徐家知道我和你的真实关系吗?” 楚淳风愣愣,半晌摇头:“徐氏不知道,但二娘和景昌,肯定已经知道了。” 明太子冷哼一声,但知不知道也无妨了,楚淳风今年才二十六岁,年轻的男人,徐妙仪马上就要死了,谁会相信他愿意守着一个牌位一辈子?只有文殊一个孩子? 估计楚淳风在徐景昌沈云卿他们心里的形象,因为知道真相,已经面目全非了。 因为楚淳风和徐氏的缘故,明太子虽没动手帮过什么忙,但他冷眼关注徐氏和徐家人的动静很多年。 他知道,徐家人是非常非常重感情的。 抄家夺爵,种种艰难,相依为命,仅存的家中大小只有五个人,徐妙仪呕心沥血为徐家这么多年,沈云卿怎么可能舍她而去? 所以哪怕徐妙仪快死了,沈云卿徐景昌那边也绝对不可能弃她母子于不顾了! 当然,裴玄素那边还有沈星,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沈云卿也有可能顾忌沈星,不把账册交出去的。 “那她就必定会选择把账册藏在某处,自己带人去就徐氏母子。” 明太子快速思索:“并州大船徐妙鸾邓呈讳那些人没有出现,很可能已经携带上本部账册回了东都了。此刻徐妙鸾在东都城内。” 明太子判断非常精准,并且他笃信自己的判断。 “沈云卿身边的人不多,要救徐氏母子,肯定不够。她大概不会让徐妙鸾同去,但她必得通过徐妙鸾向裴玄素借人。” “徐景昌轻身功夫最佳,来回最快,况且只有他一直身处东西提辖内知道联络渠道,必定会负责送信和叫人。” 明太子冷冷勾唇:“倘若拿回账册不成,那就擒住徐妙鸾。用来要挟裴玄素,或者直接杀了裴玄素!” 这是个连环计。 第一个目的不成,紧接着那就第二个。 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当年徐景昌在暗阁的时候,龙江之变当日,被高子文假借绥平王名义私下命令,负责去拦截裴文阮在事发之时紧急遣去郊区别院送走曹夫人和裴明恭母子的心腹近卫的那队暗阁成员,其中就有徐景昌。 黑衣黑布,蒙脸持剑,暗阁成员领命后虽不解,但还是一丝不苟把那一队奔往远郊别庄的裴家近卫全部杀死埋尸。后来因为有个宿醉老翁去探望女儿外孙倒睡草丛,无意中看见这一幕,被裴玄素得悉了整个过程。 徐景昌是队长,正是他负责领着他的小队执行了这一任务的。 裴玄素查到了暗阁,但由于暗阁已经四崩五裂绥平王府也成了过去式,他没查到领任务是谁。 是徐景昌呢。 过去,楚淳风对徐妙仪实在太过情深一往了,为了她做了很多第一次,包括第一次违抗明太子的意思,坚持娶了徐妙仪为妻,还差点被牵扯到当时的风波尾巴里去。 明太子恼怒之余,最终妥协,但他不得不做些防范,以防这个徐家尾大不掉,对楚淳风影响太过之大,将来会坏事。 徐景昌负责这件事,是明太子明确指示高子文,特地安排的。 以斩断徐景昌徐家人必要时两头下注的可能性,毕竟神熙女帝眼睛里可是不揉沙子的。 但没想到,后来演变成这样。 倒也算意外之喜了。 明太子一直没断过这条线,包括徐景昌倒向裴玄素和神熙女帝之后,他隐而不发,但某些线一直私下慢慢串回来。 只要徐景昌回了东都,明太子必要这件事情暴露! 在这样的情况下,裴玄素他怎么可能还派人去救徐家人? 白日做梦! 明太子太了解裴玄素了,过去当义兄弟的时候,裴玄素对家人感情多深啊,父亲哥哥不用说,种种真挚不经意流露,其实就连他的母亲曹夫人,裴玄素也是怨冷骄傲的底下藏着很深的感情的。 没有爱没有期待,哪来的恨? 这是生身父母,人世间有多少个人,能跳出这个圈子? 裴玄素是一个感情非常浓烈的人。 明太子太知道这种又爱又恨的感觉了,所以当时他一听,他就知道裴玄素其实是爱恨着他的母亲的。 裴玄素的母亲死得这么惨,哥哥裴明恭不但是个痴儿,连子孙根也没有了。 裴玄素对明太子有多恨,心里那恨意就由此多少? 裴玄素绝对没法接受了! 裴玄素和徐妙鸾之间必然出现裂痕,大吵特吵,无法弥补。 裴玄素也绝对无法接受遣人去救徐妙仪母子的。 第749章 他不活剐了徐景昌就不错了。 但前面说过了呀,徐家人艰苦凋零,对彼此的之间的感情很深很深的。 沈星会听沈云卿的话,干待在裴玄素身边一个安宁,眼看这二姐侄子去救大家可能一去不回吗? 她心里过得去吗? 绝对过不去啊。 所以最后的结果,必然是沈星带着徐景昌和徐芳这些徐家人自己去的! 至于她出去之后,裴玄素会不会按捺不住担心,又气又恨也去追她,这个就不好说了。毕竟害母害兄这个坎,不是那么好迈的。 有可能,也有非常的不确定性。 但倘若裴玄素真出的话? 明太子深吸一口气,杀机毕露。这段时间,他是不想斩首行动,刺杀裴玄素吗? 当然不是。 裴玄素本人就是一个顶尖高手,一般情况下很难把他一击击杀。 裴玄素这人也非常厉害和敏锐,得到神熙女帝的梅花内卫册子之后,明太子安插在东西提辖司和宦营的暗子几乎已经被他先后拔除扫干净了。 裴玄素一直不出东都,明太子想伏杀他的都没有任何办法。 但只要拿下了沈星,不管是用来要挟裴玄素,抑或直接伏杀裴玄素,都是非常强而有力的手段。 明太子这辈子并没有遇上一个像沈星一样的人,但他想像一下,代入当年他认识的绝美裴玄素的性格和执拗,和后者遭遇的种种变故和艰难。 假如是他,愤懑恼怒一段时间后,他恐怕有很大可能担心占上风,先把她追上再说。 偌大的内殿,不知哪个罅隙灌进的风,明黄朱红垂帷在拂动,气氛依然紧绷,但大家闻言心中都不禁稳下来了。 明太子垂眸看着手中那张纸片,他沙哑道:“即便这两个目的都落空了,我们也争取到了时间。” 这就是第三个目的了,争取时间。 他们需要时间。 不管此事最后结果如何,把徐妙仪母子推出来作幌子,如此来回再三下来,裴玄素就算不中计,他也绝对不可能弃徐妙鸾于不顾的。 把徐妙仪母子拉远一些。 经历完这一连串的事情之后,时间也就出来了。 风吹明太子寝衣,虞清急忙给他披上厚厚的黑绒斗篷,明太子慢慢在床沿坐下,他招手,让楚淳风过来。 “我知道你的心,我不会伤害徐家的人,这件事情,你一起去处理好不好?” 看向楚淳风,明太子眼眸中砭骨的冷怒终于少了一些,他语气缓和了下来。 …… 明太子起身之后,守夜的太监宫人匆匆把内殿的灯烛点亮了大半,此时室内其实很明亮,每一个人的神态表情和衣着褶皱都照得是那么清晰的。 明太子慢慢坐下来之后,骇怒消敛了一些,此刻他的头脑异常的清醒。 他一瞬不瞬看着楚淳风,冲他招手。 楚淳风就站在明太子的身畔,他视线移动,嘴唇动了几下,眼眶突兀一阵发热,喉头竟无端哽咽了起来。 其实楚淳风一直都在担心,自从徐家人几乎全部站队太初宫阵营之后,他黯然,他难过,因为这些人,他却确实对徐家真心实意,处处关照,他过去甚至把徐景昌当成半个儿子一样。他当得起徐景昌叫的这身姑父的。 怎么会这么难呢? 命运真的让人无能为力。 楚淳风独处的时候,他有曾想过,自己可能在景昌二娘星星他们的心中,已经是一个面目狰狞左欺右瞒丑陋无比的形象了。 但楚淳风真的没有。 直至这一刻之前,他都衷心希望,四哥好,徐家也会好,妻子能安然闭目无挂碍含笑而终,孩子能茁壮成长,不要太伤心难过。 他希望风浪平息之后,四哥得偿所愿,徐家人也都还性命无虞着好好安置。 他们或许不想再见他,但他偷偷关注,也能在逢年过节的时候,给妻子念叨念叨,他们的近况,让妻子能在另一头开心欣慰。 楚淳风还很年轻,明太子要把他所有的东西都给他,如果顺利的话,他可能会是九五之尊。但可能很多人都不会相信,他没有续弦的想法,一生最低谷的时候遇上一个人,就是这一生,他一妻一子,此生足矣。 可惜在今日,却是不能够了。 他竭力希冀的私人情感,破开了一个缺口。 楚淳风曾经幻像过的那些景象,将会永远不复存在。 利用徐家,欺骗妻子,甚至利用她和孩子的名义做诱饵,诱捕徐家人,包括沈星,伏杀裴玄素! 这是背叛。 徐妙仪多么重视娘家人啊,他知道的,重逾生命,而徐家人现在已经全部站队太初宫了。 沈云卿和景昌正骑着快马或者驱着快船,斗志昂扬一鼓作气往东都赶回来了。 楚淳风很想糊涂一点,自欺欺人,但他却偏偏糊涂不了,他清醒得很,他知道自己一旦答应了一个“好”,就等同于背叛了他和妻子十数年甘苦与共互相偎依的这份深爱。 现在,双方都因为徐妙仪的身体,默契的隐瞒了她。 如果她知道,她会恨他一辈子的!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明太子刚看向他的时候,楚淳风脑子就嗡了一声,他也算是个经久诸事的大男人,但这一刻一阵冷一阵热倏地窜过他的身体。 第750章 明太子冲他找到,他怔怔看着四哥,眼前却模糊起来,他走了两步,慢慢跪在脚踏上,跪在四哥的身前,仰头看着他,眼泪倏地落下。 明太子脸色非常差,苍白中泛着一种晦灰,情绪激动之后,惨白又潮红,他吐血过后,手心就一直冷冰冰的,从来没有暖过。 楚淳风痛苦掩面落泪,在这个境况真正来临,并且要面对的比自己想像中还要糟糕的时候,他发现无论预设过多少遍,他都依然难受极了。 嘴巴始终张不开,他知道自己其实没有选择,但就是应不下来。 楚淳风喉头滚动了片刻,他仰头一把握住明太子的手,像溺水之人抓住仅有的浮木:“四哥,真的不伤害徐家人吗?” 实在这个境况,尤其是沈星,到手了之后,他真的很担心局势需要情况变化会伤害沈星的。 明太子垂睑看他,轻声说:“我可以发誓。若骗了你,教我永坠畜生道。就算为人,永生永世经历今生这一切,……” 他举起右手,明太子还真没想骗楚淳风。 他弟弟,终究和旁人还是不一样的。 明太子洞悉人心经常直搠别人的要害,他心里其实也很清楚如何戳自己的要害。 这于明太子而言,就是最狠毒的誓言了。 “四哥!!!” 楚淳风听了开头,急得厉喝一声,他一扑捂住明太子的嘴,他怒声:“我不许你胡说八道这些!!” 兄弟俩一上一下,近距离对视,眼底颜面皆是剧烈起伏的情绪。 楚淳风哑声:“哪怕你骗了我,我也不愿意你去经受这些。如果真有罪,且加在我身上的就好了。” 他的四哥,这一生经历的苦难坎坷已经足够了。 他红眼,泪珠滚滚而下,哽咽难以言喻。 或许对于很多人而言,明太子是坏人,但他对楚淳风确实极好极好的。 不顾伤势,费心安排救他的性命,又百般筹谋,给他安排了安定温稳的成长环境,让他得以躲避随时被发现就会死去的阴影,远离东都,当一个正常的孩子。 如兄如父,如长如母,百般费神,精挑细选良师伴读,有严厉有柔和,慈心抚育多年。 楚淳风还记得,他被救起之后时常生病,又东躲西藏,惶恐不安,那时候他才七岁。 他小时候其实弱懦过,大难不死,他哪怕安稳下来后,都很胆怯,经常落泪。 明太子被幽禁宾州一年后终于打通的和外面的联系,他被偷偷送到宾州行宫与兄长相见,明太子见他的性子变化十分拧眉,恼怒呵斥:“不许哭!” 那时候,明太子才刚刚遭遇的大变,整个人萧瑟郁沉了很多,但询问了解了几天后,还是打起精神,先和他谈心,让他不再胆怯惶恐,而后慢慢鼓励他,回忆当初,通过很多的互动活动,增强他的自信心。 另外吩咐底下每一个人,包括虞清他们,人前人后,都不许拿大,必须敬楚淳风如昔。 才有了今日的楚淳风。 这么漫长的时光,个中点点滴滴,明太子虽然大多时候很严厉,但他也有柔和的时候,是否是真心,楚淳风能分辨得出来。 明太子再多不好,待他却是极好极好的。 哪怕当年暴怒不许他娶徐妙仪,最后也妥协了。不喜欢,但也只当看不见这么多年。 明太子很想他多要两个孩子,但他硬是要守着徐妙仪,明太子再生气,也默认了。 楚淳风哽咽,泪流满面,这是他的哥哥啊,是兄是父。 如果说妻子和他的生命一样重要,那明太子绝对是高于他本人生命的存在。 楚淳风最终还是会做出这个选择的,因为明太子在他心目中真的很重要,比他自己还要重要。 一时间,眼泪滂沱,他连话都说不出来。 明太子也喉头滚动,这一霎情绪剧烈起伏,这一生负他的人实在太多的,在忠诚上掺和了其他东西的人也太多,唯独眼前他的弟弟始终没有负他,对他的情感从来没有掺和上一丝其他的东西,赤忱真挚,一腔炽热。 明太子也有些眼睛发热,他拉楚淳风,楚淳风不敢让他使劲,一拉,自己就半站起来了。 明太子把他扣在自己的肩膀上,深吸一口气,压下眼眶热意,“四哥的就是你的,你还不信四哥吗?” 楚淳风伏在这个小时候无数次期盼趴的肩膀,但明太子清冷威严,他长这么大只有三四次抱过他。 这一刻扑进去,熟悉淡淡青松体味和一股苦涩的药味,很宽的肩膀如记忆,只是骨头硌感非常明显的枯瘦肩膀。 他两种情绪夹击,过去与回忆,哽咽又心疼难受得无以复加,眼泪倏地就下来了。 “四哥,四哥!……” 殿内很多人都眼眶发热,偷偷侧头拭掉湿意,兄弟俩紧紧相拥片刻,没多久就分开了。 明太子很快敛压下情绪,他眼眶微微见红,但神色已经重新恢复了冷厉紧绷,他立即如此这般安排下去、 “马上就去!要快。” “是!” …… 要把交账册换人的消息送到沈云卿手里,对于明太子而言并不十分难。 他们这边固然无法确定沈云卿一小队人隐匿行踪走到哪里,从哪个方向进京畿。 但没关系,正如和沈星之间,徐妙仪那边无论表面上再怎么和沈云卿断绝关系各自阵营,私下也必会留一个关键时刻的联络渠道的。 第751章 这个联络渠道,是沈云卿夫妻失踪之前的了,但发信出去,那边百分百有办法能够及时把信送到沈云卿的手里。 明太子也是个闲暇部署已备随时取用的人物,他当初在徐妙仪的得用人手、徐延的副手中的有人,他早就弄清楚这个传信方法了。 立即就拟好信,给发了出去。 明太子这边人的有紧急追踪,但沈云卿出狱后防备着已经调整过,追踪失败了,没能顺藤摸瓜找到沈云卿陈同鉴小队的所在位置。 但这封信,却是成功送到了沈云卿的手里了。 沈云卿陈同鉴徐景昌和徐亨等一行一共一十四人,忖度过后,没走水路,而是从泯水过了一段之后,直接伪装成客商和奔丧的丁忧官员,一路快马狂奔,跑死了多匹马,前后七八里路硬生生只花了一天多快两天的时间就赶到了京畿平原以北的绣水大河北岸。 真的是屁股都磨烂了,沈云卿旧患疼痛不已,但她一声都不吭,怀里那本账册甚至连丈夫和亲侄子都没肯假手于人。 沈云卿确实,如果不是家变,她当时一个如赵青一般的人物。 当时绣水河水滔滔,两岸秋风萧煞,渡船的野码头薄雾笼罩。 沈云卿翻身下马,拉着缰绳登上在中排登上小舟,他们的计划是渡过绣水之后,直接翻山,往东都的东门方向而去。 预计天明前怎么也能和沈星裴玄素见面了。 一队人无声渡江的时候,沈云卿等侧头往上游望了眼,那边还舟楫无数,正是属于明太子的——西线军南下的。 她神色冷峻,摸了摸怀里的账册,催促传信快些。 正当一行人期盼着把账册以快速度送返东都,让裴玄素立即处理南都事宜,短了明太子的后路,很可能入冬之前就是大局初定之际。 刚刚上岸不久,正要翻身而上,谁料几批快马在夜色郊野上狂奔而来。 “二小姐!二小姐!小公子,不好了,东宫那边突然通过大小姐和我们留的通信渠道,给我们送了一封信!!” 所有人大惊失色。 沈云卿急忙接过拆信一看,只见其上铁画银钩,笔锋凌厉,如此这般,徐妙仪母子已经被转移到兰亭州西郊的上义庄,“拿账册来换,不然,即刻杀了她们母子!戮尸,枭首,自上而下,包括徐延等一干人等!” 黑乎乎的夜里,所以人都很疲惫,又热血沸腾汗流浃背,但一看那一封信,全部人面色大变,一刹热血如坠冰渊,这凛冽的西北风就像鞭子一样鞭打在他们身上,心骇胆丧。 徐景昌简直不敢相信,沈云卿看完信眉目一刹变得骇然切齿起来,他却夺过信笺,反反覆覆看了几遍。 沈云卿厉喝:“你那大姑父,早就不是以前的大姑父了!!” 她这一刻,真的恨不得将楚淳风千刀万剐。 徐景昌眼泪倏地就下来了,他和别人不一样,他和大姑父感情比其他家人都要深多了。 但这一刻,他狠狠一抹眼睛,急切道:“二姑,那现在怎么办?!” 第143章 前面是巍巍山岭,身后是莽莽原野,黑乎乎江风响咆哮掠过如呜呜怪吼一般。 沈云卿喘气声很重,她一咬牙:“我们怎么也得确认一下真伪再说其他。” 她问送信过来的徐久:“我们的人过去没有?怎么说?” 先前玉山兵谏之后,他们大致打探了一下安陆王别府的消息,人都及时撤走了。不过徐妙仪的身体,肯定走不远的,铁定还在附近一带。 不过神熙女帝已经重伤昏迷,也顾不上搜刮圣山海那边的重要人员的家眷,所以照理徐妙仪母子应当一直没有挪动位置,还在玉岭别府附近那一片的。 从玉岭一带往兰亭州,只能走玉岭山脉和伏牛山脉的路,也就是京畿平原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的南面的唯一的那个大豁口。 徐妙仪的身体只能坐车,那边七八条大官道,但有三处必经其一枢纽的,跑去那边察看打听,一路追上去,必能勘探到消息。 徐久立即点头:“我们留下来的全部人手都已经过去打探了,但目前还没有飞鸽传书回来。” 时间太短,他是一得这封信大惊失色,自己急忙寻找沈云卿的同时,连忙打发人往南去探听,但没这么快。 沈云卿立即就转头,吩咐景昌:“景昌你去,你轻身功夫最好,你过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切记不要轻举妄动!” 其他人,没有这么速度和身手,翻山过后,找马也来不及了,并且他们身怀账册也不敢引人瞩目。 但徐景昌只有一个人,就算加上徐久遣出的人,也是寥寥,绝对不能轻举妄动。 徐景昌急切应了一声,如一道黑色的流星一般,一提气急忙往前面的大山飞掠而去,全速狂奔。 …… 今夜月朗,其实是个好天气。 装载着徐妙仪母子的马车,正在缓缓往兰亭州东郊方向而去。 今天白日的时候,楚淳风身边的亲信近卫楚平等人飞马回来,说是东都有些变动,他们正住着的小庄子有些不是很安全了,主子说要将王妃和世子迁往别处,他和楚允几个回来协助的,并带着人护送。 楚平奉上了楚淳风的一封亲笔信,拆开一看,笔锋匆忙,楚淳风细细说了如今的情况,让娘俩暂时到兰亭州一个隐蔽庄子安置,事情应该很快有结果了。 第752章 徐妙仪看着信沉思了一阵,就立即吩咐底下人手收拾好,当天午后就登上马车,缓慢而低调地往兰亭州东郊进发了。 马车外表普通,如同一般的送镖马车,但内里十分舒适,软垫棉被铺了一层又一层,但饶是如此,路上还是颠簸的,速度很慢,但徐妙仪还是感觉吃力,一路上休息了多次。 楚文殊搂着母亲的手臂,紧张时不时看她,母亲的重病垂死让这个孩子成长了很多,脸上神态早早褪去稚气,时不时就要娘亲是不是不舒服?一见到徐妙仪蹙眉轻掩心脏位置,他就紧张的不得了。 徐妙仪温柔抚摸她孩子的脑袋,楚文殊心里又软又难受,他像小时候一样偎依进母亲的怀里。 徐妙仪搂着她的孩子,倚在车厢窗畔,她轻轻撩起车帘,沁冷的夜风呼呼吹进来,掠动她的鬓发。 她颧骨瘦削,来得匆忙,没有化妆,脸色也不大好看,但她的眼神就像今夜的明星下的涓淙流水一样,宁静闪烁,一双一如往昔又大又漂亮的杏仁眼眸。 徐妙仪仰看漫天的繁星,徐延一如既往担心她受冷风尘,驱马上前劝阻,徐妙仪笑了笑,把细绒帘子放低了一些,不过她掩着的心脏位置的手一直都没有放下,她轻声说:“延叔,我有些不舒服,让他们在前面的客栈歇一歇吧。” 徐延立即点点头,驱马上去和楚平他们说了。 …… 可在车队外面远眺,看到的却是很多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徐景昌一路飞纵急掠,半途到了他们一个据点,那是他以前一个暗阁手下隐退后避居的地方,他故意走这条路的,两人急忙拉出马,往京畿南边远郊的玉山行宫方向狂奔而去。 最后快到大豁口的时候,就和徐久遣出来的六七个人汇合了,此时天色还不夜,虽然京畿内风声鹤唳,但什么时候都不缺胆子大的,继续做生意的人也不缺。玉山行宫喷出的大水已经停了,人来车往络绎不绝。 徐运等人已经打听到了线索,一行人飞奔往大豁口三大必经枢纽之一的玉亭道,在茶棚和驿店很快打探到了准确的消息,沿着最西边那条路狂追而去。 差不多的时候,他们也不敢继续骑马,中金买下一个小商人的骡车,驱赶着远远尾随而去、 视角不同,看到的东西完全不一样。 黑夜里,渐渐到了人车渐稀的郊野,那一大队人足足二三百的随扈变得是那么显眼。 中间一辆大车在风尘扑扑中唤醒,除去徐延他们这些徐家人的人之外,其余大部分都是“安陆王府”的人。 之所以加个引号,是因为徐景昌发现,里头至少有一半不是姐夫的人。 这些人分布在最外围,穿戴打扮普普通通样子,甚至可以放重呼吸和动作,看起来一点都不起眼。 但离了徐延他们视线,这些人就恢复如常,举止驱马,巡睃顾盼,锐利冰冷鹰隼一般,犀利之际。 一看就是有异常状态的高手。 惊鸿一瞥,徐景昌甚至看到了常尚峰和张蘅功等人,前者是暗阁掌队级别的人物,后者在新平县短兵相接见过,这是明太子身边信重的一等一高手。 这两人在队伍最尾的位置,非常敏锐,环视一圈,往这边扫视过来。 徐景昌呼吸都为之一屏,他急忙扣下帘子,自己无声贴在车厢壁内部。 他已经确定了。 徐景昌紧紧捏着双拳,咬紧牙关,深呼吸战栗了好一会儿,才凑过去隔着帘子对赶车的徐运说:“好了,我们快回去。” …… 一切都已经勘探清楚了,徐妙仪母子已经快到兰亭州东郊了,距离那个该死的上义庄也就二三十里地。 并且这个上义庄也不是个什么善地,三面环水,一面狭路,据说是前朝公主亡国时的自焚死地,那一片都是易守难攻的凶险地方。 沈云卿一瘸一拐,但也已经翻过大山,往这边走了快一半的路程。陈同鉴他们要背她,但被她咬牙甩开了,到后面实在坚持不住了,这才让陈同鉴他们轮流背她,让她缓口气。 呼呼的夜风迎面刮过来,又干又冷,徐景昌他们赶回来,徐景昌激动说着,说着说着,自己忍不住声泪俱下。 “哭什么?!” 沈云卿厉声呵斥他,自己却也不禁眼眶发热。 她恨得咬牙切齿。 沈云卿这辈子大起大落,从国公千金恣意红缨到落魄宫奴她都做过,但不管身份高如星月还低至尘埃,她都听说过无数陈世美的故事。 那些可恶的男人,不管身份高低还是低俗,也不乏真的曾经情深,但必要时或情淡时,总各有各的抛弃糟糠的事实。 种种不得已饮恨割袍,但不管老婆还是孩子,说到底都不过及不上功成名就的自己。 如今圣山海已经到了至关重要决一生死的巅峰之际了。 而她的大姐夫,也成了这么一个陈世美! 也是,男人只要把心一狠,有钱有权,将来要多少娇妻幼子没有呢? 也就爽一发的事情罢了。 沈云卿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恨极了,狠狠踹着栓马桩,怒骂楚淳风:“你这个狗东西!去死——” 陈同鉴和徐亨等人慌忙拦住她,沈云卿旧患很严重,绝对不能雪上加霜。 但其实沈云卿也就稍稍宣泄一些情绪罢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他们要怎能办? 第753章 那本账册沉甸甸坠在沈云卿的怀里。 “主子/二姑/云卿,那现在我们怎么办?” 这里已经是京郊边缘了,县城镇甸都很繁华,虽有东都内外紧绷和大军,但对这边缘影响不大,夜市仍在持续,他们此刻正站在黄土巷子之内,远处人生灯火隐隐,这边只有星月,无声的黑暗蔓延笼罩住了一切人和物。 沈云卿静静立在两巷相夹的位置,身边杂草蔓生已经枯荣,凌乱在深秋的夜风中刷刷摇动,秋虫已经察觉到生命的尽头,半死不活嘶哑地叫喊着。 她不禁伸手摸了摸怀里装着账册的羊皮囊,是的,沈云卿知道,把账册送过去之后,大姐外甥大几率会没事的。 毕竟那是老婆独子。 甚至大姐此刻很可能不知情,因为她的心脏承受不住。只需要过后把沈云卿几个灭口了,这事就当没发生过了。 甚至灭不了口也无所谓,过后找个什么借口圆一下就行,毕竟孩子在那边,怎么养怎么说人家才有主动权。 而沈云卿他们就算气愤,但为了孩子的前途,很可能也就会闭嘴了。 毕竟,倘若将来……父子反目生了嫌隙对楚文殊有百害而无一利。 但沈云卿掏出那个染了淡淡鲜血和水迹的羊皮囊,小心打开,把账册取出来。 在月光下,她小心翼翼飞快翻动这本账册,上面的半截人名和事迹把柄在手上翻飞。 沈云卿“啪”一声把账册阖上,重新装进羊皮囊内,她斩钉截铁:“我们不能这样做!” 这是无数人前仆后继,韩勃拚命才得来了。 他们怎么能背叛大家,来私下换取自己的家人平安? 这样做?他们成了什么人了? 况且最重要的,还有沈星,沈星在裴玄素那边,又该如何自处呢? 人不能光想着自私苟活,不然徐家人活着又有何意义?甚至早在景昌决定退出的时候,就可以舍下她和岳肇等旧部远走高飞了。 徐妙仪当初没选择这么做,徐景昌也没有,就是这个原因。 沈云卿也是如此! 沈云卿和徐妙仪年纪相近,她小时候甚至以保护这个苍白病弱但感情极好的姐姐为己任。但家变之后,苍白羸弱的姐姐却以自己孱弱的身体,为徐家全力斡旋,竭力为他们撑起一片天。 记忆中那个瘦弱温柔的大女孩,两人一起睡觉,一起玩闹,徐妙仪不能出去,她每天出门后总会兴冲冲跑去大姐屋里,仔细讲述今天玩了什么,如何如何细节,徐妙仪听得津津有味。她玩了,就等于她也玩了。 孩提时期的姐妹真情,长大好遭逢家变互相偎依,大姐甚至挣命似地生下一个孩子,最开始的初衷不过是担心自己死去之后会淡,要加深安陆王府和娘家的联系罢了。 沈云卿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她简直不敢置信,那个羸弱瘦削的少女,被御医都断定了活不过十六岁绝对不能生育的她,竟然挣扎生下了一个孩子,并且奇迹般活下来了。 可见她的信念究竟有多么强大,对家人是如何的牵挂和不放心。 今日今日,思及这些,沈云卿依旧都想要流泪满面。 她真的很想很想救回徐妙仪母子,但无论如何,他们不能够这么做的。 夜风呼呼,沈云卿眼眶发热视野倏地模糊,她抬头仰视夜空一阵,很快就压下来了。 沈云卿神态坚定,语气铿锵有力,拿定主意之后,立即就安排起来了:“账册不能给,我们找个远些的地方,把这个羊皮囊放置起来,再传口讯让妹夫遣人来取。” “景昌,你和这位兄弟再辛苦一趟,我写两封信,你马上送回东都,找星星,找妹夫派人来救大姐和外甥?” 据景昌说的,明太子身边的高手去了很多,偏偏沈云卿和陈同鉴手下现在也没多少人。就算有,高手也寥寥,这武力值和完全不够用的! 两人被囚禁多年,仍然留下奔走设法襄救的只剩下最铁杆的心腹亲信,不多,并且基本都带着出了这次人任务,并且大半都顾不上留在宾州的秦岭群山了,还没回来。 十四个人,加上徐久七个,也就二十来个。 徐景昌暗阁是小队长,但他出来之后,由于他又加入裴玄素身边的东西提辖司,跟在梁彻韩勃两个核心人员身边,出于信任和其他问题,他就先问了手下的人愿意继续去吗? 有愿意的,也有真心疲惫,毕竟被培养为杀手般的人物这么多年,难得有个能真正脱身的机会。徐景昌小队过半就此归隐或回乡弥补遗憾的,剩下六个人还跟着他,不过安排在外围,有需要才一起去,这次也大半都留在宾州秦岭了。 这人手不足远以救徐妙仪母子的,高手也非常缺乏,毅然决定拒绝交出账册之后,沈云卿要做是马上向裴玄素求援,请求他赶紧派人帮助他们援救徐妙仪母子。 ——沈云卿通过沈星,知道神熙女帝把帝皇暗卫也给裴玄素。所以裴玄素哪怕出去了韩勃何舟唐盛等人,他手下应也能腾出足够的好手参与这次营救的。 思及徐妙仪身体,沈云卿心里简直沉甸甸的,这么大动静,也不知道大姐能不能扛过这一关?但再如何还有外甥在。沈云卿焦虑,但思路非常清晰,她先马上安排人去急忙寻找纸笔墨砚,紧接着低声如此这般叮嘱徐景昌一番。 第754章 “稍候分头行事,我带人先去放好账册。唔,要放远一些,就放在……咱们方才登船过来时候不是在北岸途径一个同福客栈?我们稍后就掉头折返回去,我开个地字号的房间,姓单,我把账册用柜子压着或者放在衣橱背面。” 至于为什么不让景昌两人一起把账册带回去直接给裴玄素呢?沈云卿想得多一些,她担心这就是明太子的计策,毕竟现在进城限制很多,很容易被盯梢,万一真不幸被堵住了怎么办? 于是沈云卿决定另外找地方存放账册,这时候纸笔墨砚已经找来了,并飞速研了墨,沈云卿把一叠纸张铺在地上,提笔飞快书写,第一封信的第一行,她先写了账册的位置,这是韩勃等人用生命换来的东西,绝对不能有失去。届时让裴玄素再另外遣人去同福客栈取。 “你姐夫留在客栈,若发现什么不对,会立即带着账册离开的。”这是担心假设明太子堵人为真,这封信会落在敌方的手里。 陈同鉴闻言急了:“不行卿儿,我要和你一起去!” 沈云卿瞪了他一眼,骂道:“少废话!你把账册交接出去,过来不也来得及吗?” 沈云卿一封信写得飞快,接着交代了前因后果和请求,然后让徐亨晾晾马上装封,她叮嘱徐景昌:“这封信你给你小姑父,就不让你小姑姑沾手了,暂时别告诉她知道吗?” 沈云卿不想小妹再冒险了,这次过去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很危险是肯定的。能稳妥保住一个是一个。 徐家走到今时今日,一家几口真的太不容易了。 小妹马上要苦尽甘来了。 沈云卿作为一个姐姐,没什么盼的,唯一的私心就希望她以后都能好好的,过些安然顺遂的日子。 想必徐妙仪也是这么盼的。 这些事情,就让她这个做姐姐的来扛好了。 还有景昌,景昌是家里的男子汉,人在了,当然也该抗一抗了。 沈云卿说:“你就和你小姑姑说,很多人都陷在宾州群山那边,韩勃也重伤了,急需援救。” 这里有个现成的大批调集人手的借口了。 另外,沈云卿想了一下,又写了第二封信,这一封信是写给沈星的,把徐妙仪和上义庄的事说了,但谆谆劝阻,语重心长,并说还有沈爹在,四叔年纪也渐大了,绝不能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还送那么多,怎么也得留个女儿尽孝,让沈星不要去。 沈云卿亲自把第二封信装封了,递给徐景昌:“这封信你贴身藏着,要是露馅了,你就把这封信给你小姑姑。” “还有,和你小姑父说,别让你小姑姑去。就说是我们商量好的。” 徐景昌连连点头应了,急忙把两封信一里一外谨慎收藏了,也顾不上歇息,匆匆就带着他曾经在暗阁的亲信李怀,两人冲出暗巷,跨上快马往东都南门疾驰而去。 走到半途的时候,直接弃马,提气纵掠飞跃,以最快速度赶赴东都城。 这么来回奔波,天色已经大亮了,现在东都城限制进出厉害,但好在徐景昌有东西提辖司和身份牌和联络暗号、联络点也知道,很快就顺利进城了。 沈云卿目送徐景昌两人离去,夏柳般高瘦身影在夜色中转过黄土墙,就消失不见了。 她深吸一口气,掉头对陈同鉴徐亨他们说:“我们也赶紧走吧。” 黑夜里,一行人迅速离去,也消失在茫茫的黑夜里。 沈云卿对明太子的防范不是无的放矢,徐景昌两人进城也万分的小心翼翼。 但这一回,他们却是猜错了,明太子确实有计中计,但这个计,却不是城头堵人。 沈云卿这边若拒绝交出账册,那对方会防范,那几乎是肯定的。 所以不会堵到东西的。 明太子的连环计,想伺机算计的,其实另有其他。 …… 裴玄素忙忙碌碌,明里暗里军中一把抓,皇宫府里来回跑,他终于腾出了一点空来看看沈星了。 沈星和邓呈讳他们焦急等了两天,期间终于等到了韩勃重伤但性命无虞,账册已经被沈云卿小队拿到,并紧急送往东都的消息。 他们终于松了一口气,又担心韩勃伤势,但性命无虞就好,慢慢养总能养回来了。 沈星想给韩勃写信,但想想也就罢了,她不想浪费传信资源,现在信鸽很紧张。 这会儿终于能睡得着了,裴玄素让人给她传口信,让她快快休息;沈星皱皱鼻子,也叮嘱冯维一句,让他帮她传话给他,让他别损耗太过了。 没办法,他真的太忙了,这个关头,她也不说多睡多休息废话了,但惦记他是肯定的。 裴玄素也惦记她,忙忙碌碌,终于有点睡眠时间,因为沈星在府里,他把并非得在皇宫处理的东西都挪回府邸了,就是想着尽可能把睡觉的时间凑在府里,可以去找她。 沈星也没回主院,因为明太子的放暗线能力太让人忌讳了,而正院主院这些地方目标太大,她和徐芳邓呈讳他们就干脆一直在边缘排房那边休息活动。 累得不行,等到韩勃和账册的消息后,栽倒在床上整整睡了大半天才睡眼惺忪爬起来。 然后裴玄素又来了。 他搂着她的腰,凑在窗前光亮处用手指刮刮她眼下的青眼圈,二话不说,搂着她一起又睡了一觉。 第755章 两人直接合衣睡的,把斗篷和外袍一解,直接搂着在床上就睡了一个早上。 醒来的时候,沈星脸色还有些长途奔波的疲色,但双眼亮晶晶的,侧脸睡出一片红红的睡印子,看得裴玄素心里真爱极了,两人交换了一个缠绵的亲吻。 裴玄素休息的时间少,这会才睡了一个多时辰,他都是见缝插针,能眯会就眯会的,这会儿靡丽俊美的面庞还残存些倦怠的睡意,但使劲搓了搓脸仰躺一会,却得爬起来了。 不过他难得是笑着的,趴在沈星的肩头上,看着她忙忙碌碌帮他系腰带束头发,那双微泛血丝的漂亮丹凤目弯弯的没敛下过。 他在她小蜜蜂般忙碌的时候,趴在她的肩膀上,不断轻轻啄吻她的耳根和脸颊,弄得沈星耳根脸颊红晕一片,她忍不住笑起来了。 裴玄素也笑。 等她弄好之后,给他披上绒里大斗篷的披风的麒麟金扣,裴玄素依依不舍搂着,真不想放手啊。 两人亲密相拥,她脸贴着他的胸膛,享受这难得一点温存时光。 裴玄素轻声给她说了一下外面的事情,轻轻晃动,搂着个宝贝似的,这确实也是他一生的宝贝啊,他说:“目前,咱们的胜算大约五五之数,但等账册到手之后,马上送往南都,就会大一些。大约一成到一成多点吧,……” 他估摸着说,明太子始终是个庞然大物啊,这么多开国勋贵和武将坚定不移站在他身后,还有南方十一门阀的存在,并不容小觊的。 但裴玄素这人,多少风高浪急的危机下他都未曾畏惧过,更何况到了还稍稍压过明太子一头的今时今日? 哪怕他这边因为寇氏和寇承嗣也存在的不少问题,但明太子不也是。 裴玄素思及即将到来的大战和复仇,他甚至有种血脉贲张的沸腾感。 但在外再如何的坚韧和凌厉,再这间不大但充满缱绻的室内,他的那些刚强都不禁卸下来,内心另一种柔情在轻轻流淌。 他轻轻抚摸着沈星的背,有低头用下颚贴着她的额头,他忍不住用力闭上眼睛,她温热的体温透过皮肤,像能浸透他的四肢百骸似的。 裴玄素已经为沈星打算安排好了,哪怕沈星已经说和很多次要和他生死与共,但事到临头,他还是做了和沈星前生那个人一模一样的事情。 他到了今时今日,真正身临其境,他才真正有些理解那种心理,在这个环境真的很容易就做出那样的决定。 因为,他和“他”都深深爱着她啊。 裴玄素低声说:“如果,……” 可他才刚刚起了个头,就被沈星堵住了:“我要和你在一起!” 她是秒懂啊。 但沈星非常坚定地截住他的话头,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和前生不一样,甚至和这辈子的从前都不一样的,沈星坚定多了,她立即抬头,认真看着他的眼睛说:“不管是生死死,我们都要在一起的。” 外面冯维他们守着呢,沈星声音不高,但眼神和她的声音一样,坚定无比。 她顿了顿,小声说:“不是做女将么?我想试试。假如这次……好了以后,你教教我呗。要是我做得不好,你要给我兜着!” 她说到最后,不禁露出几分俏皮,露齿轻轻笑了起来。 这一次再讨论这个话题,沈星明显开心了很多,并且还是她主动提的。 这次回来后,沈星心绪感觉开朗了很多,也坚定了很多。她真的有一种好像一步跨出了前生、进入了新的阶段的感觉。 她没有忘记前生的一切和前任的那个“他”,但她真的好想可以把它们放在一个名为“追忆”的地方了。前事不忘,但已过去,她从心到身,都开始了新的人生。 沈星眼睫动了动,她小声的,慢慢的把自己的感受告诉了裴玄素。她有种感觉,裴玄素听了会很开心的。 秋阳自质地普通的窗纱透进来,外面有野菊花的清香,少女娇小玲珑,有些腼腆,也有些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她站在他怀里,细细讲述着她心里的感受。 果然。 裴玄素听得入神,其实他还有点受那个前世梦影响的,不过渐渐少了,老刘说他快痊愈了。 他很高兴,又忍不住生出希冀,是对她的。 今天他真的听到了。 这段时间,紧绷、疲乏,千钧一发,暗流汹涌,一场决一生死的大战即将发生,裴玄素精神高度紧张,连这会儿睡觉的事件都是挤出来的,但他这一刻真的开心极了,喜悦由心而生,汩汩涌出,充斥满满整个人,他忍不住翘唇,哈哈笑了起来了。 两人紧紧抱在一起。 这一刻,真有种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甜蜜感觉。 …… 但偏偏,这种甜蜜开心持续了没多久,就被中断了。 裴玄素还有事情要安排,韩勃那边账册终于到手之后,他确实轻松多了,但不代表不忙,有些东西还需要视情况变化而调整的。 他心情很好,依依不舍和沈星亲吻了一会儿,最后转身开门,带着冯维贾平他们出了后门沿着甬道走到尽头,往地道门方向去了。 沈星目送他,心里舍不得,一路送到后门,探头探脑。 她还没把脑袋收回来,身后却传来急促的奔跑的脚步声,是徐芳! 徐景昌和李怀匆匆赶到了。 第756章 徐景昌风尘仆仆,一脸焦急,沈星急忙跑回前院,姑侄两人一见面,徐景昌急忙抓住沈星的手:“小姑姑,小姑父呢?!宾州那边情况不好,还有二姑二姑夫也受伤了,我们路上遇上明太子的人。账册没事。只是得赶紧请小姑父遣人增援了!” 这是沈云卿和徐景昌匆匆商议的说辞,路上徐景昌和李怀商议又完善了一下。 他本来下一句紧接着就急着要说——小姑姑,我得马上见小姑父。 然后沈星就该带他去见裴玄素,最好有不方便的地方,派人带他去最好的。 但谁料,裴玄素前脚才刚走不久。 沈星大惊失色:“什么?你小姑父刚走!” 她急忙喊邓呈讳,去追裴玄素。 邓呈讳急忙应了一声,匆匆掉头往后门冲了出去了。 徐景昌心里一顿,转念一想,只得等会儿也是当众这么个说辞,但信递给裴玄素,相信裴玄素能秒懂的,找借口把小姑姑使开了。 姑侄两人各想各的,但同样焦急。 不料这个时候,沈星已经醒了活动的消息,因为小院的骚动很快被附近都知道了。 这边安置的都是裴玄素心腹亲信们的家人,或者一些伤残的、遗孤之类的,都是裴玄素长期护拢在羽翼之下的一大群人老少中青的人。 所以安置在这个不起眼,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日常也有仆役照顾的地方。 裴玄素过来大家都不知道,但沈星和邓呈讳他们一大群人进来并住了这么久,肯定很多人知道的。 有人已经翘首以盼,等了夫人休憩起来后很久了。 说话间就蹬蹬蹬一群十几个小子冲了过来,“夫人!”“夫人!” 七嘴八舌,有人骂道:“小声点儿,没规矩!”然后这男孩礼貌问门外当值的张合几个:“张大哥,咱们能见夫人吗?” 这男孩还是张合认识的,月亮洞没有门,张合面露难色,回头望过来,一群男孩女孩也跟着望过来。 沈星知道这群孩子的,虽然心里焦灼,但这些孩子没事情肯定不会来寻她,她担心是仆役阳奉阴违亏待,便强撑起笑脸,扬声:“让他们进来吧。” 一群人呼啦啦走进来,规规矩矩给沈星问安,等沈星温声叫起问什么事之后,那个为首的十四五岁的大男孩做代表:“夫人,我们长大了。我们是来问问,咱们可以当差了吗?” 他们也是听府里的人说,外面的情况非常紧张,有个家人当差还知道,主子现在很缺人手。 他们这群人小子和女孩用心读书和习武,已经准备多时,他们认为自己已经长大了,已经可以干活了,于是就惦记着毛遂自荐,想为主子分忧。 沈星笑笑,正要说话,可大男孩说话的时候,他身后站着一个很瘦的男孩子,突然却“咦”了一声。 大家望着沈星的时候,难免就把她身边的人都一起收在视野里,徐景昌身材高瘦又年轻,相貌英俊,一看就特有高手范儿,很吸睛的,但视线这么一动,很容易就将他左手手背上沿一个月牙样的疤痕收于眼底。 ——徐景昌回到沈星的身边之后,开始很活跃很开心,但中后期渐渐沉静下来了。沈星以为是当差忙碌的缘故。但其实不是。 此刻,徐景昌身穿紧身便装,便装和他平时穿戴的官员武将提辖司的日常武士服不一样,没有了遮挡半个手背的箭袖挡布。 徐景昌心里一直沉坠坠压着一件事,但他谁也不敢告诉,他一直偷偷用脂粉小心涂抹手背上的月牙疤痕。 但一路快马疾奔回东都,南北奔波,又马不停蹄返回东都城内求救,汗流浃背无数次,手背那点脂粉早就糊完冲掉了。 他甚至这会儿焦灼之下,都全然顾不上想起来了。 但他顾不上想起来,有人能想起来,并且刻骨铭心永世难忘。 这群半大小伙子,其中有好些都是当年龙江府出事的时候,裴文阮那边的人。他们或父兄叔父或其他亲人,在裴文阮身边当差,并且是铁杆心腹那种,甚至有两代人都为裴家父子效命的亲信家庭来着。 裴玄素熬出头后,等他从龙江挣扎出来进了西提辖司后,派人去多方寻找,把他们都找了回来,并且后来权位稳定后,将他们安置在府里养育抚恤。 其中甚至有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的父兄当年正是奉了裴文阮之命,负责前往龙江府城远郊的别院去接了曹夫人裴明恭母子后并带着娘俩离开去和裴玄素汇合的。 可惜他们没能抵达南郊别院。 有些事情,可能别人听过就过去了,细节记不住的。 但对于这几个半大的孩子而言,当年他们听过的细节,甚至跟着杨慎等人携那个老翁一起去迎回尸骨安葬过程中,不管是大的小的,种种具体和细节,包括那个老翁说的,他们都记得清清楚楚,永生不忘。 他们问了,杨慎也没有隐瞒,认认真真给他们说了。 站在做代表的大男孩旁边那个眼神有点阴郁的很瘦的十三四岁男孩子,他一见到徐景昌手背那个那边,眼神和脸色霎时就变了。 他立即推了推身后的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三人对视一眼。 一道异常尖锐得近乎惨厉的声音:“就是他!他手背有那个疤!他是暗阁的!那天带着人截停我爹爹和叔叔他们,不让他们到南郊别院接曹夫人和大公子,并将他们全部杀死埋尸的那个头领,就是这个人——” 第757章 那个女孩声音尖锐刺耳,指着徐景昌的,恶狠狠地说! “坏人!你去死——” 那三个孩子不顾一切冲了上去。 这道声音是如此地突兀,尖锐地几乎刺破了长空。 徐景昌猝不及防,神色大变。 沈星愣了一下,她霍地侧头,片刻之后,她看着连连惊惶倒退的景昌,她才意识到着说得究竟是什么?! 而她刚才已经听见的后门甬道纷杂急促的脚步声,在尖叫声出现的时候,倏地一停。 裴玄素折返了。 沈星瞪大眼睛,她甚至来不及给什么反应,下意识侧头。 裴玄素一身天青色盘蟒过肩云锦蟒袍,身披深蓝色同面料的绣金面的大披肩,脚踏四爪行龙纹的玄黑长靴,就这么无声站在了后门通往前院的过道上。 他甚至才刚刚踏进来一步,就僵住了。 裴玄素脸色大变,那一下的神情,波澜骤兴,山雨欲来,骇人到了极点。 那一刹那,沈星头脑嗡一声,天旋地转。 第144章 一切发生得事那么突然,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但徐景昌一瞬表情龟裂流露出的惊慌失措,三个孩子拚命撕打野兽一般啃咬他,他只惊惶连连后退,连格挡还手都没有。 已经说明了一切。 正午的秋光正炽,沈星立在庭院中央,那一刹四肢百骸战栗心脏像被人狠狠攒住一般,脑海嗡嗡作响,阳光刺眼得她几近要晕眩一般。 这件事情,其实前面就说过,沈星并不是一点印象都没有的。前生那个人突然翻脸,还有影影绰绰的线索,沈星就要猜疑过这件事情。 但彼时景昌早已去世,手下的人也都不在了,她没法开口问那个人,那人也从未开口说过,答案她是不知道的。 他们之间太多磕绊,她偶尔想起这段过去,也不禁想会不会自己猜错了? 她只是怀疑过,但从来没有得到真相结果。 但其实这件事情,贯穿了她和前生那人的小半生,很多很多的情绪和矛盾都因为它加剧了。 但沈星她不知道啊。 这辈子的热恋,太多事情的忙碌和颠簸起伏,她早已经把当初这点隐忧给忘了。 但谁料就在这个午后,就这么突如其来地被掀开了,并她终于得到了前生没有得到的答案。 景昌领队,这意味着什么? 沈星头脑嗡鸣浑身战栗,一刹脚底板都猝不及防窜上冰凉之意,她甚至感到害怕和惶恐,就在一盏茶之前的温存和爱怜在这一刻陡然荡然无存,整个小院的氛围变得冰冷可怖起来了。 裴玄素慢慢走出来了,他沿着后门和通往前院的夹道,云锦摩擦,硬底长靴落在半旧但坚硬青石板上,一下接着一下沓沓微响,像踩在人的心脏上一样。 他的深蓝色大披风的身影最终伫立在廊道之下,那一刹骇人的神色和压抑的氛围,所有人都不禁屏住了呼吸。 冯维震惊沉沉,复杂盯着徐景昌一眼,他和孙传廷率先走下来,一个去拉开那三个孩子,另一个去哄那群孩子离开。 那三个孩子被冯维拉着哄着,往院门外退出去,有个小男孩还努力伸长脖子急切冲沈星喊:“夫人,那人是坏人!您别相信他。……” 一群半大孩子离开了,尖锐的喊声的嘶骂纷杂声渐渐听不见。 整个小院里外明明有那么多人守着,却像死了一样的寂静。 贾平和房伍对视一眼,想了想,两人无声进了房内,搬了一张太师椅放在正房门外的廊下边缘。 阳光就照在廊顶和庭院里,那个太师椅放在遮阴边缘,明明是个正常的操作,但此时此刻,一般的炽炙艳阳,一般的阴影笼罩,那张大椅处于阳光和阴影的分界边缘,但完全覆盖在内侧的阴影当中。 沈星不知为什么,她连手都轻颤了起来。 裴玄素转身,他阴沉着脸站了片刻,最终在上首正中那张太师椅上落座。 徐景昌浑身战栗,可什么时候被揭破不好,偏偏在此刻!他几步冲上去,取出信,跪在地上,拚命地磕头:“小姑父!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您杀了我吧,我愿意以死赎罪,但求求您先救救大姑表弟,还有二姑二姑夫他们!” 徐景昌痛哭失声,头磕得怦怦直响,又急又重。 裴玄素不派人,沈云卿一行也必定去,但却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所以这不仅仅是大姑表弟了,还有二姑二姑夫和徐亨他们所有人啊。 他一刹涕泪交流,惊惶失措,徐景昌害怕极了裴玄素不派人去救大姑表弟了。 这件事在这样的情况下揭开了,急转直下,是非常有可能的! 在场的人又是一惊。 孙传廷上前接过信,想了一下,主动打开,呈上在裴玄素的面前。 裴玄素神色骇人,瞥了一眼,怒极反笑了。 “徐家人?” 他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都了极点,有一种喋血从牙缝挤出的感觉。 徐景昌苦苦哀求:“求求您,过后要杀要剐,都是合该的,但请一定要先救救我大姑表弟。” 日头明晃晃的,刺得人眼花,这一切一波接着一波,简直让人无从消化,沈星站在庭院的中央的,闻言登时大惊失色,她冲上前夺了信看,刹那连脸色都骇变了。 第758章 裴玄素神色凌厉,“呛”一声宝剑出鞘,直指徐景昌咽喉,他恨怒到了极点:“竟然还敢求我派人给你们救人?!真的好大的胆子啊!” 他怒极反笑了,这一刻裴玄素神色之骇人,连沈星都几乎没有见过。 但她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景昌在她面前被杀死呢? 两人之间的这场矛盾,爆发得是那么突兀而理所当然,几乎没有任何回斡的余地! 沈星一见裴玄素反手的动作,就知道不妙,她不顾一切挡在徐景昌的面前,两人一个站在台阶上,手持利剑,神色凌厉噬人;另一个张开手臂,挺直身躯,一动不动挡在徐景昌的面前。 火花爆溅般的,沈星对上裴玄素那眼神骇人的斜挑丹凤目,这一刻他的目光,恨不得将所有他看到的东西都钉死焚毁带人一般的懑怒。 但沈星手里拿紧紧捏着沈云卿写的那张求救信纸,她心脏像被人紧紧攒住一般的难受,但她心焦如焚。 这是她仅剩的家人了,她这辈子拼尽全力,好不容易保全下来的家人啊。 沈星挡在徐景昌的面前:“你不能杀他!最起码不是现在!!” 她不顾一切,声嘶力竭地厉喝。 悲恸震动,天旋地转过,但此刻沈星神志却比任何时候的清醒,炎炎秋阳照在头上身上背上,秋厚的衣物有种炙烤的感觉,可冷风如鞭,却鞭鞭抽打在她身上,她整个人又冷又热。 她紧紧捏着那张在风中索索抖动的信纸,指甲快要掐出了血,她厉声:“二姐二姐夫甚至景昌如今在听你的令行事!他们在为你出任务!他们没有背叛你,他们完全可以交出账册换家人,而后远走高飞,但二姐他们没有!!” “二姐没有忘记韩勃他们的血,没有忘记自己是谁的人!!” 她举起信纸在两人面前:“这次祸事完全安全是因为这次任务引出来的。一码归一码!你不能让你底下为你卖命的人寒心,你必须管,你必须派人营救我大姐外甥!” “你必须把陛下的暗卫队给我们!!” 信笺中,沈云卿直接定名求了神熙女帝的暗卫小队,不然她怕搞不定。 沈星大声说着,连声音都有些劈了,她说着说着,倏地两行眼泪下来了。 但她一动不动,看着裴玄素的眼睛大声的地说。 裴玄素简直怒极反笑了,好啊,真好过硬的道理,连他都一句话没法反驳! 沈星挡在徐景昌的身前,后者因为亲人,只能这么死死跪在原地,沈星一动不动,那巴掌大略有疲惫风霜之色的鹅蛋脸此刻泪痕满面,但身姿和神色都坚定无比。 很好啊,真的太好了! 裴玄素曾经多少次,盼望沈星能这么坚定起来。 但偏偏,他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这竟然沈星冲着他说出来的!第一次,就是他。他悉心教导循循善诱,教出来的,非常精彩,可竟是用来对付他的! 裴玄素这一刻的怒恨直冲天灵盖,要掀翻冲出去一般,他半晌连话都说不出来,那把剑指了挡在前面的沈星许久,他浑身战栗,恨极:“好!好,好啊!好的很啊!我教出来的!!” 行! 很好,说得太对了! 他一句话都没法反驳。 裴玄素掷下剑,“匡当”一声利刃重重触地的尖锐鸣响,还在不断地嗡鸣。 “去!让高邵槐带队过来,赵怀义陈英顺带人接掌陛下守卫。” 他从牙缝里一字一句挤出这句话,他陡然厉喝:“滚!” 裴玄素拂袖而去。 阔大的深蓝云锦绒里披风廊下一掠急促抖动,裴玄素快步往后门方向而去,沓沓的长靴落地急重得让人胆战心惊,他冷笑,出城后,就可以让徐景昌离开对吗? 母亲被轮.暴而死,乱葬岗冷雨下草席裹身死不瞑目的一幕一闪而过,还有已经没了下/身,连娶个小门小户女成了正常小家的可能性都没有了哥哥裴玄素。 裴玄素一刹暴怒。 简直白日做梦啊! 裴玄素倏地刹停,眉目冰冷,森然杀意:“给高邵槐等人再下一道命令,任务结束之后,杀了徐景昌!” “必须完成。” “不惜一切代价。” 他冷冷讥诮,他不可能放过徐景昌的,森然话罢,接着快步离去。 院内所有人听得真切,包括沈星,裴玄素也没有忌讳让她听到。 沈星在他转身的时候,心里一恸急切,其实她下意识追上来了,她不知道要说什么,但她下意识追上来抓住他的手臂。 但裴玄素没有回头看她,他甚至冷冰冰掀唇下了这道命令。 他侧头甩开她的手,冰冷而厌憎的眼神,还有一句话入耳,沈星这一霎心脏拧地地剧痛,她甚至疼得想弯腰,眼泪唰地下来了。 …… 裴玄素带人呼啦啦离开了,只留下一地冰冷狼藉,连太阳光都晒不暖这个冰冷的小院子。 但沈星能怎么办?她总的先去救了大姐外甥和二姐他们啊,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景昌被裴玄素杀死在她的面前。 她知道裴玄素此刻心中的情绪,她太知道了,她内疚哽咽溃不成军,景昌是做错事了。可另一方面,作为景昌家人,从小一起长大两个人,她太知道景昌这些年有多么不容易了。景昌手染鲜血,决然去了暗阁,那个懵懂怀着憧憬的小少年,最开始,一个半大孩子绝对猜不到暗阁那么多血腥和见不得人。 第759章 景昌当初是奉命行事,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杀的是谁,暗阁只是一柄柄人形兵器。 他第一次奋力挣扎,想挣脱这个泥沼,谁料就铸成了这个大错。 原来只是奉了绥平王的命令,但谁也不知道后面竟然有明太子的人在伸手搞鬼,私下命令。 沈星真的很难受,她眼睁睁看着裴玄素背影离她远去,一转身就消失在半旧的青砖墙后面,再也看不见了,她忍不住捂脸,失声痛哭。 但沈星听到身后爬站起跄踉向她奔来的脚步声,她竭力忍住情绪,用力抹去眼泪,努力睁大眼睛转身,对跑过来的徐景昌和徐芳他们说:“我们快去准备吧。” 现在除了神熙女帝的暗卫队,就是只有他们了。 计划赶不上变化,沈云卿原本备了两封信,不让徐景昌告知沈星的,但现在情况转变得是那么急乱和仓促。 徐景昌直接说了。 不过就算沈星当时没在,他恐怕也必须要说的。 因为现在情况和最开始预料的情况差太远了,光有女帝暗卫小队还是不够的,那地方三面临水一面易守难攻,要大量的人手。 只有沈星能设法。 沈星只是问了两句,她也知道了,马上抹去眼泪,裴玄素不可能再增派人手了,好在她还可以向赵青、梁喜何含玉等人借人。后者都是勋贵出身,自己当官开府,手底下人手肯定有的。 还有弓箭、手.弩,甚至炸.药包这些,没法从裴玄素手里得到,总要找个来处。 但好在现在的沈星,都可以很快筹集到。 只是这么一动,大姐恐怕承受不住,今夜怕就是大姐的死期了,沈星眼泪哗哗往下落。 徐景昌急忙取出第二封信,沈星匆匆看了,可现在情况变化,二姐身边人这么少,她不去,二姐他们不亚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沈星也没想过劝二姐景昌他们大姐快没了,不要管文殊。 大姐为了一家人,殚精竭虑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甚至挣命一样生下孩子。徐家家变之前,徐妙仪可是并不打算生子的。天知道一个心疾的人要怀孕生子,多么九死一生十月怀胎如同刑期。 外甥前生,其实更多是因为立场的原因,一个日间长大的小皇帝和权倾朝野牢牢钳制他的九千岁权宦之间,本来就有着尖锐而不可调和的矛盾的。 外甥一开始是很好的。 哪怕是登基后的早期和中期,都是和她很好很好,一度相依为命。 而这辈子变化真的太大了,明太子是个手段狠厉的疯子,谁也不确保他不会改变观念对楚文殊和侄子的生母动手,这也就是一念之间的事情罢了,太大可能发生了。 她对徐芳和景昌他们说:“你们随我回正院拿些东西,准备一下,等高邵槐他们一到,我们马上就出发。” 她紧紧抿着唇,忍不住往裴玄素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心智是很坚定的,但眼泪像自由意识似的,根本控制不住,往下落。 徐景昌想要说话,她摇头:“你不用说,我知道的。” 知道他的难,只要他的不容易。 奉命行事,身不由已。 当时一家人就等于黑夜里的瞎子,都是茫茫摸索着试图寻找营救保护全家出苦海的路罢了。 “过后再说,出城再说好吧?”她沙哑着声音。 徐景昌张了张嘴,他千言万语,他破坏了小姑姑来之不易的幸福了,他痛恨自己无比后悔,可当时的他根本没有选择。 徐景昌一抹眼睛,只能点头,出去再说,他会自刎谢罪的。 但要先救了大姑表弟他们,再把小姑姑安然送回来之后。 …… 裴玄素已经疾步穿过了地道,返回了他的前院大书房。 他越走越快,最后冯维贾平等贴身近卫都不得不小跑起来了。 沓沓急促的脚步声,在地道内不断回响,越来越急促,最终到了尽头,“唰”一声玄铁地道门在面前打开。 裴玄素出来之后,除了冯维孙传廷,贾平房伍等人迅速带队推门而出,又无声掩阖门扇,分来两边迅速环绕整个大书房和庭院内外,肃立警戒。 沓沓的脚步声很快安静下来,偌大的三进大书房大院重新归于安静。 裴玄素的大书房非常大,面阔五间全部打透,足足十数丈的长和七八丈的宽,威严整肃,中央又空旷华贵。 此时此刻,他站在大书房的中央,阳光已经微微偏西,从偌大的隔扇窗的窗纱中漏进来,投在厚厚的夔龙云海团花大红猩猩绒地毯,一尘不染,由内至外都死寂一片,只听见他沉重如凶兽般的呼吸声。 裴玄素暴怒恨极之下,第一次狂风扫落叶般踹翻了所有东西! 他恨声:“为什么?!” 为什么竟是徐景昌!! 他现在都咬牙切齿还恨不得活剐了徐景昌。 但偏偏里头还夹杂着一个沈星。 他可以反口,做一次不仁主上小人行径,徐妙仪等人直接去死,他当场杀了徐景昌。 可沈星挡在面前,他根本没法这么做。 一想刚才沈星坚决的脸和厉声,他就控制不住暴怒,想要回到那个时刻狠狠掐住她! 高烧中母亲的嘶喊和消巍坡她的惨状,历历在目。 他恨不得立刻将徐景昌千刀万剐!剁成肉泥,用来喂狗,可偏偏沈星夹杂在其中,他真的恨极了!此刻种种情感和残存的理智的在剧烈翻腾,底下夹杂着被背叛一般的悲伤暴怒。 第760章 非暴力不足以发泄。 “啊啊啊啊——” 第145章 沈星带着人往后巷去,沿着甬道奔到尽头进了管事的小院子,从抱厦下了地道,穿过长长的地道,回到她和裴玄素起居的后宅正院。 出来之后,阳光是那么的灿烂,灿烂的刺眼,偌大的庭院被裴明恭韩勃等人的院子团团簇拥在中央,依然是那个特殊规划的超级大院落群。 她甚至还听见隔壁裴明恭和照顾他的太监侍女奔跑踢球的声音,嬉笑欢声,仿佛和风声鹤唳的外头是另一个世界。 一行人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悄悄上来的,大家安静无声,默契没有打搅到隔壁踢球的人,沈星低声吩咐两句留守的人,众人各自回房匆匆换衣、拿腰牌、补充防身暗器等预备离城一场大战的物事。 沈星还去了贾平的房间,翻找了一阵,从床头暗格翻到一个半旧不起眼的小匣子,沉默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圆圆的小东西。 回到前院之后,大家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一个个青壮的男儿,个个紧身劲装,以备等会儿套上五城兵马司的布甲,正在神色严肃聚在一起低声讨论这个上义庄。 但也没有太多能讨论的,这个上义庄据说是前朝公主国亡自焚之地,地势特点跟着故事流传民间,其他也就没有了,具体的得等到现场勘察了再说。 邓呈讳和张合几个正站在廊下,一边快速整理束袖一边互相低声说着什么。沈星一穿出廊道就见到他们了,她站了一会儿,走过去低声说:“邓大哥张大哥,还有小金你们,要不,要不你们先回去他那边?” 另一边的徐芳他们个个神色紧绷,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他们是徐家人,不离不弃到了今时今日,对徐家忠心耿耿毋庸置疑,哪怕牺牲也在所不惜。 可是邓呈讳张合他们不一样,他们不是徐家人,他们本来没必要做这个牺牲的。 邓呈讳张合等人几乎秒懂她的心里想法。 邓呈讳诧异道:“夫人,您这是什么意思?”这个大男人在阳光下身姿笔挺,神态严肃:“咱们跟了您这么长的时间,难道就没有一点情谊吗?” 张合也毫不迟疑地道:“不管风里火里,刀山仞海,是不是私人的事儿,咱们既然跟了你,那就是一跟到底了!咱们肯定去。” “夫人对我们好,我们一直都知道的!” “对,对对!” “夫人您这般说,咱们可就不乐意了,要伤心了。……” 沈星心里酸涩,她用力点了点头,但心里很明白,情谊是有的,但大约占一半吧;另外一半,裴玄素在邓呈讳他们调过来的第一天就郑重下了死命令,无论任何情况,以保护沈星为第一要务。 后来陆续增加几次人,裴玄素都这么不厌其烦,一次次郑重下过命令。 想起裴玄素,沈星难过极了,心脏像被人拧了一下似的,又酸又痛。 她一路穿地道跑回正院,之前骑马太多这会胯骨还隐隐不适,眼下的青痕淡淡,是先前奔波累的还彻底缓过来的,神态面庞仍微有风霜疲惫。但先前那些紧张、担心和欣喜、甜蜜,耳边厮磨,就好像梦一场。 在下一瞬就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噩耗打了个粉身碎骨。 但偏偏事态紧急,她不得不挺直脊梁,和裴玄素对峙,一口气不歇地往前奔跑安排。 她甚至连停下来伤感一下都挤不出多少时间。 沈星没有反对,因为她这边确实缺人,她勉强笑笑,“嗯”了一声。 她和邓呈讳张合等人都轻轻拥抱了一下。 阳光的廊下,她站在遮阴里,一身劲装胡服仍有风尘之色,皮质腰带一束,身姿坚韧挺拔,看起来很坚强的样子,但却给人一种琉璃一半轻易破碎的脆弱。 邓呈讳下意识张了张手臂,拥抱了这个少女一下,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沉甸甸的,感觉心里很难受。 等沈星转身之后,他忍不住往裴玄素的外书房张望了一下,想起刚才沈星进了贾平房间翻找,他心里就挺焦急。 沈星和大家拥抱过后,她就说:“我去换身衣服。” 她这身衣服不够贴身,暂不出门她穿的都是日常的衣物,但等会套布甲不方便的。 沈星这番话合情合理,于是她就转身去了,沿着回廊一路走到正房的门前,她轻轻把那扇当初裴玄素为了和她睡一间房故意修在稍间小书房的门推开。 徐景昌除了刚才被沈星支去跟着徐芳他们去重新穿戴拿东西之外,一直沉默跟在她的身后。 “咿呀”一声隔扇门推开的声音,沈星跨步进去,她转身摸摸他的脸,她小声说:“不怕的,咱们肯定能把大姐和文殊都救出来的。” 她说得坚定,徐景昌紧紧攒着她的手,强撑扯了扯唇,也用力点头。 沈星也冲他笑了笑,就放开手了,让景昌去徐芳那边,她把门掩上了。 一道隔扇门,把室内室外分隔开了,景昌站了一阵,就往徐芳他们那边去了,高瘦的身影走远,脚步声也听不见了。 沈星这才用力闭了下眼睛,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睁开眼睛转过身来。 偌大的房间,安安静静的,主人长久不住,长明烛没有点上,正午阳光外面很亮,室内微昏无声,垂帷地毯家具静静摆放在原地,好像两人出门前的那天一样。 第761章 这个房间,刷茬过后,又重新布置过了,除了添了个温泉浴室,就和从前差不多两样,没有轻纱乱吹的样子了,紫檀桌椅床具,橘红浅杏帐帷,看起来温馨又厚重。 很符合裴玄素的身份地位,又添了许多不经意的年轻人元素。 这个房间里面的布局和很多摆设装饰,都是裴玄素和沈星一起挑的。 两人很忙,但有点闲暇,就头靠着头在一起,窃窃私语笑声不断,布置两人的爱巢。 虽然当时还不安稳,但两人在一起就有了家,两人把当时齐国公府的这个房间当成他们新建的家了。 一点一滴,许许多多,垂帷帐缦的花纹都是两人一起选的,浅杏和橘红的颜色是她喜欢的,而石青色的床帐则是两人商量后裴玄素认为更遮光更适合睡觉休息的。 这些马蹄足的高几、紫檀木的玫瑰椅,镶螺钿的小圆桌,还有妆台衣橱以及小书房里面的一椅一案所有东西都是两人手牵手进库房里面挑的。 还有房里大大小小的摆设。 从西侧纱窗滤进室内灰红色地毯的阳光是那么亮,多少温馨,多少甜蜜,多少回忆,恍若眼前。 灰尘在阳光下挥舞着,活跃暖热,曾经沈星以为幸福美好未来距离她多么接近啊。 沈星突然哭出了声,她一直撑着,不敢在景昌面前哭,也不想在徐芳和邓呈讳他们勉强表露这些情绪,但人后,她终于受不了。 心里翻滚的情绪需要宣泄,她突然蹲下来,抱头无声哽咽哭着。 沈星哭了很久,大约有一刻多钟,她这才狠狠抹了脸上的泪水,站了起来。 这次她步伐快了很多,走到妆台前,窗台临窗非常亮,她这时候才把从贾平房中找到的东西从怀里取出来。 那是两枚小小的蜡丸,特制的,非常坚固,两头用特殊工艺牢牢挂上了一圈很小的褐色坚固麻线。 沈星其实只需要一枚,拿两枚是为了备用。 她坐下下来,对着妆镜,张开嘴巴,小心翼翼把那枚带麻线套子的蜡丸套进左边的大牙侧边,蜡丸在外侧。 她闭上嘴巴,尝试用舌头微微一翻,那蜡丸就能翻到她的上下大牙中间的咬合面。 嗯,是这样弄的没错了。 沈星张开嘴巴,重新弄好,这般来回尝试了几次,确定没有问题了,她最好把它弄回最开始的样子套在牙齿外侧,就阖上了嘴巴。 剩下的那枚备用蜡丸用不上,她把它踹怀里。 镜中人双目泛红充血,满面的泪痕,看起来似乎很冷静,但眉目神态掩不住那种伤恸。 沈星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她起身快步走到小书房里去,研磨提笔,铺了一叠信纸。 她给裴玄素写信。 提起笔杆,未写泪先流,一想起裴玄素,心口那种酸楚和梗痛难以言喻,难受得像快要死去一样。她不知道大姐心疾发作是什么感受的,但此刻大约也差不多了。 沈星无声落泪,尽可能像平常一样的笔迹,给裴玄素写了一封信。 她先是急切地道歉,为她先前的对峙。 ——她真的不想的,但她没有任何办法。 沈星是知道裴玄素母亲的死状和惨况的,她深深明白也理解他的恨意,所以她满心的愧疚,是她错了,是她的不对,两个人之前全是她的不好,她甚至不敢祈求他原谅的字眼。 她只反覆道歉,说起大姐和外甥,小时候大姐的苍白和呵护,种种的艰难,请原谅她要去救大姐的。 沈星竭力稳住情绪去写,但写着写着,根本控制不在。 写到最后,她终究还是忍不住写了一句,“吾心悦于汝,永远如昔。盼汝长安,永永远远。” 满腔爱意倾注笔下,这个男人,她真的真的很爱他啊。 只可惜。 沈星心里难受极了,她不是傻子,沈星知道,这次之后,两人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是的,她确实打算出城之后,就不再让景昌回来了,不管如何,让二姐二姐夫直接带着他走。 她还能怎么办? 裴玄素的人生不仅仅只有爱情。 而她也是。 沈星缓了一下之后,她心里明白这件事其实就是个脓包,既然存在,它早晚会被挑破的,无法避免。 她恍然景昌的沉寂无声,不知何时起他很少来寻她,因为来找她很大几率会见到裴玄素。 景昌在惶恐,日日夜夜不安。 沈星一思及此,又想起裴玄素的立场和情感,她作为一个夹心人般存在,内疚心疼,又愧疚自责铺天盖地淹没她整个人,情感翻搅在一起,她整个人都被撕开成两半了。 人活着真的太难了。 但不管如何,不理景昌最后能不能成功离去,沈星心里很明白,这件事情发生之后,她和裴玄素之间已经出现了一道如鸿沟般的巨大的沟壑了。 这件事情不管怎么解决,都只能走向两个极端,两人再也回不了从前了。 她身上还流着景昌一样徐家的血脉,正常人会迁怒,可她是裴玄素相爱的人,他此刻大概憋着翻滚的情绪又膈应难受到了极致吧? 沈星摇了摇头,她掩额闭眼,片刻之后,睁开,把写好的第三页信纸晾开,她提笔在下一页信纸上顿了一下,终究是刷刷地写起来了。 对不起,你有其他生命之重;我也有。 第762章 我绝对不会落入敌手,让别人用来要挟你和朝廷的。 老刘的蜡丸,我已经带在身上了。 所以你若收到什么信,切记不要相信,都是假的。 当然,我很可能平安归来的。 最后一句,“对不起,万万珍重”。 相对于前面情感难以自抑,最后一段,简洁而短暂,把事情写明白就是了。 沈星到了今时今日,已非吴下阿蒙了。 她心里明白,这有可能是明太子诱她出城的阴谋;甚至当年高子文矫令暗阁,景昌领命,背后也不排除明太子的影子。 这可能不是巧合。 当然,当时肯定不会是针对她和裴玄素。但还有大姐和楚淳风在。 沈星刚才套在牙齿外侧的蜡丸是剧毒。 裴玄素必要时也需要死士,这蜡丸是老刘研发的,沈星见贾平他们在老刘的指导下操作过,她记得怎么用。 其中回来正院拿兵刃换衣服什么的都是幌子,沈星最主要回来拿的,是这枚蜡丸。 这一去有可能是永别。 但她能不去吗?她不能,大姐多年如一日为他们苦苦支撑着,殚精竭虑筹谋,种种温柔的爱与艰难、痛苦和悲伤。 亲情也是人世间无法取代的。 大姐二姐景昌他们给予她十数年如一日的竭尽所能爱和保护,她回馈以同样深深的爱和不顾一切的奔赴营救。 就算就此死去,沈星也不会后悔。 只是思及裴玄素和先前的希冀以及甜蜜,她心里真的难受极了。 曾经,沈星以为幸福美好就在她的前方,她只要一伸手,再勇敢地坚持一把,她就可以抓住它了。 但其实到头来,她突然发现,原来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幸福和美好的生活从来没有靠近她,她的一切憧憬都不过是假的。 沈星想着想着,她心里真的很难过,命运从来没打算放过她。她多么地努力,跑来跑去,结果发现自己还是在原点。 那一瞬间,沈星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那段她再也不愿意想起的无助惶恐的记忆,心突然缩成一小团,过了这么多年,她依然排斥想起这段过去。 这一刻,沈星真的很崩溃。 她忍不住扔下笔,蜷缩在椅子上,用力抱住了自己。感觉自己还是那个弱小可怜的小女孩,从来未曾改变过。 她真的恨明太子,为什么要操纵别人的人生,把这么多无辜的人拉进泥沼爬也爬不出来。 她也无力于命运,这一瞬,她甚至有些心灰意冷。 沈星抱着自己很久,秋季的正午,她穿得也不薄,但她却感觉到冷,孤孤单单,一个人的冷意。 她怔怔盯著书桌上的一点,直到听到院内另一道地道门所在的倒座房出现的动静,徐芳邓呈讳等半院子人立即掉头往那边拥过去,紧接着从倒座房出来的十几个身穿禁卫普通甲胄但个个遒劲的中青男子。 高邵槐等女帝的暗卫小队终于到了。 沈星立即跳起来,她匆匆把晾干的信纸全部装进信封里,冲进隔间洗了脸,拿着信封直接开门走出去。 院子里有留守的近卫,不过先前人手紧缺的原因,留下来都是年轻的小子。 沈星拿着信,走到一个脸熟的十六七岁小子的面前,把信递给他,郑重说:“给裴玄素。” 她声音还有些沙哑,眼白充血,但神情已经恢复平静了。 把信交给对方后,她直接带着人,匆匆带头走了。 …… 沈星这边和张陵鉴联系密切,她带着人化整为零出城,圣山海那边并没有任何人可以察觉。 但沈星联系张青、梁喜、何含玉及其他关系密切并确认没有问题的熟悉女官朋友们的时候,后者立即就调拨自己在别庄和府邸的人手借给她了,赵青还搞了炸药包等军用的物资,她以前掌着监察司,这些监察司都有私库据点备有,以备不时之需的。 赵青是神熙女帝外甥女的关系,她开的权限很大,很多东西连严婕玉等人都是没有的。 赵青几乎把所有需要的□□、炸药包等有可能用上的东西都给她配齐了。 赵青和梁喜何含玉等人一听大怒,赵青也面露愤慨,梁喜她们简直破口大骂,都要和她一起去,但沈星劝住了。 女官们作为裴玄素和投靠勋贵的纽带,现在很重要的,待在军中更合适,还是不要出去冒险了。 赵青梁喜她们也知道,最终只得留下来了。 但她们能派遣的可信人手,都全部交给她了。 沈星很动容,有时候她转念想想,觉得自己这辈子也都值得了,虽命运愚弄她,但新的一辈子回来,她亲情爱情友情和心腹的手下全都有了。 也算不枉此生了。 在傍晚的时候,终于等到何含玉的人风尘仆仆赶来,沈云卿去放好了账册也折返跟着传讯汇合了,个中沈云卿发现的异常询问这些就不细说了,反正很快接受现实,所有人都一条心去救徐妙仪母子了。 最后一波何含玉的人一到,他们立即就动身了。 而这个时候,明太子这边已经明确得讯,沈星已经顺利出城了。 明太子这边暗中窥视,他非常精准,命人盯着梁喜何含玉等和沈星等交往密切的女官,军中盯人不易,那就盯着她们的府邸别院。 第763章 沈星如果出城筹集人手,她必会也只能找她人脉这边的人的。 沈星他们非常小心谨慎,防范着呢,但这么多人进出门墙,总会留下一些动静痕迹的。 两仪宫,升平殿。 偌大的宫殿内,浓浓的药味刚刚开窗散去,明太子已经穿上的薄的银鼠皮毛斗篷,正半躺在窗畔的美人榻上,朱红槛窗推开小半扇,他冷冷抬目看着暮色残红,笼罩小半个皇城以及府邸民居檐瓦。 由于没有张陵鉴的放水,明太子这边进出远没裴玄素那边方便,尤其现在,不管张陵鉴和裴玄素都盯得死死的。 但先前明太子这边和张陵鉴协商后,是有一个进出城墙去往大军传令和处理外面事务的明面渠道的,另外还信鸽,人被钳制窥视难以动弹,但通信渠道却是通畅无阻的。 徐景昌的顺利迅速进出东都城,现在让明太子更加确定无疑,张陵鉴已经倒戈了。 明太子接过信报一看,眉目淬冰一般的冷。 但这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明太子蓦地坐起身:“很好。” 沈星终于出去了。 他问:“冯渊等人准备好了吗?” 站在躺椅前肃然而立的人不少,张隆出列,“啪”一声拱手,肃声:“华乡伏牛岭郊道及冯渊等人业已准备妥当!!” 绝对不会有任何纰漏! 不管是沈星,抑或裴玄素,只要途径此地,都不可能逼避得过去。 华乡和伏牛岭在京畿南的远郊,荒野的位置。 比较接近玉山行宫那边,不过这么说不对,正确的说法是竭尽京畿南通往兰亭州的那个环山平原的大豁口。 这个大豁口,是大批人车南出京畿的必经之道。 而从京畿去往大豁口,也有好些必经之道。 这个华乡伏牛岭就是其中一个。 比起过去常年不在京城的裴玄素,还是自小长于宫墙的沈星,或者其他人,没有人任何人比明太子这边更熟悉南郊大豁口一带的地形了。 因为明太子这边曾经私下摸索和改建玉山行宫和圣山海底下的地道和水道水闸,在这里很长很长的时间,他本人都来过多次。 涉及运输、观察、留意望风等等的操作,所以这一带的地形简直是滚瓜烂熟。 但这点却正好是被人所缺少的,因为大豁口地处远郊,谁没事儿跑去那边陌生地方熟悉地形呢? 华乡伏牛岭是一个不起眼,地势特点不为人所知,非常非常利于伏击的。 从京畿南门附近去往华乡伏牛岭,快马疾奔,大约耗时四个时辰左右。 不管是沈星,还是裴玄素,哪怕后者身手佼佼随扈者众多又厉害,也必定会失陷。 前者必被擒住! 而后者,只有人来了,他必定被伏杀!! 思及此,在场者都不禁一阵心潮起伏,现在沈星已经是肯定会往大豁口去了,他们不禁想得到更多,薛如庚说:“殿下,您说裴玄素会追出去吗?” 在场的张隆秦岑等人立即看过去。 其实在秦岑这样的武将和开国顶级勋贵二代看来,他其实觉得有点没把握的,秦岑妻妾不少,他没法理解这样的情感。 明太子挑了挑眉,计划顺利,他难得阴黑转多云,心情好了一些,但这个问题吧? 明太子想了一下,答案是不知道。 明太子这辈子从没有遇上一个像沈星一样的人,他也没经历过爱情,先前固然根据裴玄素的性格有过一些大致猜想,但不管这个人还是这种感情都距他太过遥远了,变数太多,不好说。 他先前的猜想,不过是根据一个同样被黑暗和泥沼层层包裹,永远不可能见到光明的人。如果遇上了一个这样掏心掏肺对他的人,会有什么反应,才大致猜度罢了。 但现在另一头偏偏涉及了裴玄素的母亲的惨死了。 谁知道这个人的份量能占多少呢? 明太子皱了皱眉:“有可能去,但至少大半天后吧;但也有可能不去。谁知道呢?” 明太子拧眉话罢,神色一敛,他眉宇中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凌厉,沉声吩咐:“传信冯渊等人,人午夜时分就到,绝对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纰漏!” “必须生擒徐妙鸾!!” 张隆薛如庚等人几分激动的神色一收,肃容沉声:“是!” …… 从东都南门的近郊去往华乡伏牛岭一带,要四个时辰左右。 从现在开始不吃不喝,快马疾驰不停,约莫午夜能到。 深秋的暮色笼罩着,金乌渐沉,有一张暗黑大网无声张开。 这个时候,裴玄素早就接到沈星那封信了。 裴玄素去了皇宫一趟,处理了好些事情还有调整了神熙女帝懿阳宫的防卫,确定密不透风,他顿了良久,最终那双腿却像有自己意识似的,最终又回了齐国公府。 他回到他的大书房内,狂风过境的一切已经整理完毕了,偌大的室内仿佛未曾经过他的泄愤,但裴玄素阴沉沉的脸色和胸臆间顶着的那些恨懑仍在。 他坐在紫檀大书案后的太师椅上,夕阳西下,红彤彤的半面墙的窗,室内已经挑起了灯火,非常明亮。 他沉着脸靠在椅背上,那封信就放在紫檀大书案,匆匆装封的信,没有写封皮,也没有蜡封,就这么半开了信封口子,但浅褐色的牛皮纸信封皮上,有两滴眼泪滴落晕染过又干透了泪痕。 第764章 沈星非常克制了,尽量不让泪水战在信封和信纸上,但当时情感翻涌眼泪滂沱,少许难以避免,她也没有时间和情绪再写一封了。 裴玄素脸色沉沉盯着那封信有一阵,他很想忽略掉它,但他终究突然起身,探手唰一下拿起来,薄唇紧抿把信纸狠狠抽出来展开。 第一眼入目,那些愧疚惶然道歉,反覆地和他说对不起,眼泪滴把一些字的边缘都沾模糊,真情流露,她有多难受多自责,可以从这些字里行间轻易看出来。 一刹那,抑制不住,裴玄素鼻端和眼眸突兀一阵的潮热,他的情感上得又急又快,几乎喷涌而出。 他匆匆看过前面几页信,视线在第三页最后的“吾心悦于汝,永远如昔。盼汝长安,永永远远。”停顿了好半晌。 他喉结急促上下滚动,吸气半晌,才唰地翻到最后一张信纸。 最后一张信纸,只写了三分之一的短短一段话。 裴玄素看了脸色陡然一变,他不禁紧紧攒住信纸,低骂了一声。 裴玄素霍地站起来,狠狠地把信纸摔在桌子。 他单手扣腰,急促在大书案后来走了多个来回。 裴玄素紧紧咬着牙关,薄唇抿得死紧,神色甚至因情绪有些狰狞。 徐景昌的事情还没结束呢。 这件事情,他是绝对没法原谅!他是必定要杀了徐景昌为母亲兄长复仇的! 而沈星肯定会阻拦,她必然打着让徐景昌出城离去的主意。 裴玄素爱沈星吗?当然爱,他很爱很爱她,爱得过去都恨不能把心挖出来给她看般的爱。 但有多爱,他就有多愤恨,看,这就是血缘的力量啊!沈星无条件站在徐景昌那边维护保护他! 哪怕徐景昌是害他母亲如此的惨死的人直接动手人之一。 这件事情发生之后,裴玄素甚至不能深想,他总是钻牛角尖般的往那个方向狠狠地想去,他甚至痛恨沈星为什么姓徐?那么美好的一个人,身上为什么会有徐家这种恶心的血脉! 裴玄素恨不得沈星在就他面前,他要恶狠狠地摇晃她,恨声质问她。 把她偏向徐家的所有东西都掏出来,让它们都不复存在! 但这是不可能的。 短时间内,裴玄素真的没法和沈星一如既往了。 另外,徐景昌的事情还没有处理。 他必须处理。 哪怕两个人的情感就此鲜血淋漓。 否则他觉得他对不起他黄泉路上的母亲。 裴玄素恶狠狠把封皮也摔在大书案上,冯维和孙传廷送信进来后就一直立在书案前的两侧,他厉声:“马上派人去把她追回来!” “沈云卿徐景昌要去救只管让他们去,她不许去!” 就算没有这封信,裴玄素也要立即遣人把沈星截回来了。 裴玄素可不是什么酒囊饭袋,这么凑巧的时候,为什么那些孩子突然就找到沈星这里来讨差事?从而和赶赴东都城内急切求援的徐景昌碰了个正着。 裴玄素可从来不相信什么凑巧。 他中午把整个大书房狂风扫落叶般踹了一通之后,稍稍下了愤恨,他立即就下令去查。 果然很快查出来了,那些孩子很积极很关注外面的事情和局势变化事真的,但前几天开始,就有个照顾洒扫的仆役怂恿他们,说他们长大了不如去讨差事。 这个仆役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沈云卿徐景昌该去冒险救人就去,该去死也去死,可裴玄素不会让沈星去的。 再如何愤懑伤心,一个大问题还未解决,但他当然要先把她截回来。 算算时间借人召集人到现在时间差不多了,信也看完了,他立即厉声下令人去。 冯维和孙传廷对视一眼,冯维有些什么想说,但他张了张嘴,最后重重呼了一口气,急忙掉头冲出去了。 就剩孙传廷在室内。 孙传廷是冯维三人中年级最大的,都快三十的人了,他年纪比裴玄素都还大些。 孙传廷一向都比较寡言的,稳重可靠,但又比较安静的大男人。 孙传廷有妻有子,他的妻子此刻还在昌州翘首盼着他,月月书信不断。 对于感情和婚姻,他比没成亲的冯维以及妻子已经改嫁只留下孩子给父母带着的邓呈讳要深刻太多了,也有成算太多了。 他无声深叹了口气,最终还是站出来,轻声对书案后叉腰低头站着阴沉脸不知想什么的裴玄素说:“夫人不会回来的。” 亲姐外甥生死未卜,徐妙仪甚至很可能是最后一面了,几乎所有亲人和亲信全部去冒险救人,她怎么可能一个人回来呢? 除非,您亲自去追,倒还有可能。 裴玄素倏地抬头,那双凌厉的丹凤目锐利,他现在的气势在心情不虞的时候,连冯维孙传廷等一起长大走到今日的心腹都不敢捋虎须。 但孙传廷壮着胆子继续说:“夫人,夫人也很难的。”他轻叹了口气。 而且真不关沈星的事。 只是迁怒……唉在所难免。 而且后续,孙传廷想想心里就沉甸甸的。 但后续这些都说早了,孙传廷看着裴玄素长大,他很清楚他的性子,裴玄素这会儿是没法过自己这一关了,除非他服软愿意退一步,否则这摊子很难收场。 所以孙传廷很焦急,他想着先不管如何,赶紧先劝裴玄素马上出城去追沈星回来。 第765章 沈星和裴玄素的经历,两人的感情刻骨铭心,不管徐景昌死不死,两人这辈子都是要纠缠在一起的。 孙传廷很理解裴玄素的情感,但现在的局势千钧一发,有可能会出现的危险,他怕,裴玄素将来会后悔, 有机会追悔还好,孙传廷就担心……怕追悔莫及。 悔之晚矣。 孙传廷旁观者清,他几乎百分百肯定,别人去是不可能把沈星追回来的。 要裴玄素现在低这个头很难,但再难他也要劝。 孙传廷喃喃:“就算您对夫人有迁怒,也功过相抵了。” 是,这一关情感上是真的很难过去,但沈星对裴玄素,多好哇,一开始那毫无保留的帮助和救赎,几乎拯救了裴玄素整个生命轨迹。 “至于徐景昌,”因为沈星,孙传廷终究对其客观理性一些,“唉,可恨该死,但终究也是个可怜人。” 孙传廷深呼一口气,他撩袍单膝下跪,拱手低头,而后抬起脸:“主子,徐景昌其行可恶,但其情可悯,他是不知情奉命被利用的。要不,您给徐景昌应有的惩处,就不要取他性命罢。” 劝裴玄素去追,也不是这么去了就行的。 这件事情,终归得有个处置方案才行。 裴玄素就这么去了,难道把沈星绑回来吗?将来呢?杀了徐景昌后,又或许徐家在营救徐妙仪母子的期间死了人,以后夫妻还做不做? 现在事情是撞在一块了,想要最好的解决它并且没有后患,亟待拿出一个真正的方案来了。 这件事其实没什么法子能解决的,只能徐景昌等人奉命行事,是有人假传诏令利用了他们,如果不涉及个人情感的话,按律去惩罪的话,他们也罪不至死的。 只能裴玄素去稍退一步,这个死结才有可能全部打开,有一个好的结果。 孙传廷心里很焦急,但他说得已经够多了,他不敢看裴玄素脸色,低头俯首,无声起身,站到一边去了。 孙传廷确实非常了解裴玄素,害母之仇,尤其曹夫人死得是那么地惨,还有那么多他父亲的心腹近卫们。 要裴玄素这么快想通去理智惩处,去退一步谅解,几乎是不可能的是。 他确实是打算,派人硬捉拿沈星回来。 可裴玄素没有增派人手,沈星可能回来吗? 她大姐就此去死,倘若其他的亲人因这次殒命,她可能这辈子都原谅不了被迫苟且偷生的自己。 唯有裴玄素增派人手,让营救行动不会失败,保护她,甚至陪同她一起去。 去追回沈星这件事上才会有一个好的结局。 外面冯维在急促奔跑,急切地安排人,甚至有人匆匆跑回他们轮值住的大房间里,把涂了迷药的飞针和巾帕都取出来备用。 他们明知道结果可能麻烦,但当务之急必须先把沈星带回来。 其实所有人都看得明明白白的,裴玄素对沈星的感情是不一样的,况且这件事情真的和沈星没什么关系的。 督主已经下令高邵槐了,徐景昌将会被杀死,也不知道这件事会演变成怎么样? 但不管如何,裴玄素是绝对不可能放手沈星。 两人风雨携手偎依,那么难那么艰辛才走到今时今日,怎么可能放得开手? 不少人心里在咒骂着这该死明太子,还有这个该死的局势,所有事情都撞在一起了。他们心里很隐忧接下来会发生了什么不可挽回的遗憾事情。 但不管如何,他们能做的是,得赶紧把夫人带回来。 个个都很焦急,怕沈星出个什么事,到时候连回圜的余地都没有了。 他们督主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该是真正悲恸的一生了。 冯维简直急疯了,他给孙传廷使了个眼色,让对方在里面劝人,他在外面急忙安排人手,甚至忖度着,下了好几个僭越的小命令。 大家奔走着,应和声,脚步声,纷杂一片。 孙传廷一语毕,裴玄素头脑嗡一声,他不可抑制抬起头,死死盯着孙传廷。 孙传廷不敢抬眼,微微垂首,退到一边去了。 裴玄素不禁紧攒住拳,外面的动静他也听见了,他多聪明的人,几乎秒懂了冯维等人的情绪。 一想到沈星可能出事,他心脏霎时紧缩成一小团,又梗又痛,整个人一阵不可抑制的战栗。 和沈星这辈子怨怼不再相合,也不是他能够承受的。 可是!要他退一步去谅解这件事,谅解徐景昌,他真的做不到啊! 母亲垂死的一幕,阴云盖顶淫雨霏霏的苍凉,他徒手挖劈了指甲,挖得双手血淋淋,终于找到了那卷包裹着她的破草席。 湿透了,被拉出来,草席散开,露出披头散发赤身果体慢慢施虐青紫痕迹的尸身,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灰云盘旋悲雨弥漫的天空,死不瞑目。 他痛苦跪地,悲恸大哭,抱着她离开了尸堆,用手挖,用沈星递过来的树杈刨,挖了一个湿透的土坑,把她埋葬。 她那双和他一模一样的漂亮丹凤眼,永远被草席和黄土覆盖,他再也看不见了。 裴玄素只要一想起那一幕,铺天盖地的悲伤难以自抑。 他知道徐景昌是奉命行事,是被矫令利用的,他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此刻孙传廷跪地诚恳谏言,字字句句拳拳忠诚和隐藏的急切关怀,他心里也很清楚明白。 第766章 他知道孙传廷这个提议,是最好的办法,是解开这个死结的唯一办法。 但他真的做不到啊! 他真的没有办法张嘴去表达自己谅解徐景昌,更没有办法做到去派人营救那该死的徐家人啊! 尤其那还是明太子弟弟的妻子以及后者和徐家女生的孩子。 裴玄素紧紧攒着双拳,这一刻手背青筋暴突,真的快难受死他了。 裴玄素往后退了一步,他情绪剧烈起伏之下,都没在意身后的檀木大书架和木桁,生生往那边一撞,直接把木桁都撞翻在地,重重地磕了他的左边额头一下。 可正在这个时候,左额一痛,这位置的底部和后脑像被人重重抓了一把的,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突然灌进了他的脑海,一刹充斥满满,倏地翻转了起来。 在裴玄素情绪最剧烈起伏一刹,他突然看遍了“那人”一生最后悔的事情。 第146章 这是一个悲伤逆流成河的故事。 那个叫裴玄素的阉人,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沈星前生要答应嫁给姐夫当继后之前,她曾经迟疑过。 她本来不应该犹豫的,毕竟也不是真当夫妻,姐夫需要一个皇后,他不是强悍的明德帝,他也少了天然的名分,当年朝堂局势比如今还要复杂太多了,甚至帝党派内部也有人蠢蠢欲动,形势压力大得扛不住,他要保住此生仅一妻和独子的名分利益,不想妥协,只能堵住这个口子。 而徐家只剩下两个人,姨甥两人算得上互相偎依,她占了这个位置,正好名正言顺保护和教养外甥。 可她为什么迟疑呢? 她这个事情提出来和考虑的期间,她总是想起那抹艳红身影,那个她闯进齐国公府苦求他端坐上首俯首看着,她跌撞好不容易把他从靖陵背下了山,那个冷嘲热讽说她没用,但腿骨接好了之后,却把她护在羽翼下的阉人。 虽然两人后来因为董道登之死闹掰了,但后来渐渐有些线索出来了,应该不是她,是明德帝算计的,他抿着唇说了句类似道歉的话,她就原谅他了。 两人当时两个阵营,就这么不远不近不咸不淡地相处下来,貌似不特别好也不特别坏。但其实,当初被他保护的那段时光,是弥足珍贵的,她刚刚出来,紧张彷徨,是那段时间给她喘了一口气,勉强适应了之后的环境。 所以,那个人也是特别的。 他嘴巴坏,脾气也坏,经常阴郁沉沉的,但她却始终念着他的好。后来到了新一辈子,沈星才想明白,自己那时候偷偷暗恋过他。 可当时的沈星并不那么清楚,长于永巷宫墙,来来去去都是太监嬷嬷,她没有半个女性长辈引导,也没和半对正常的男女夫妻或情侣长期相处过。 她懵懵,她似懂非懂。 她本来应该答应姐夫的,可是她却迟疑了,总是想起那抹艳红阴郁的身影,他的毒舌嘲讽,他的事后保护,他虽然经常不耐烦,却教会了她不少东西。 他虽然冷漠凌厉,但却是背负血海深仇的缘故。 沈星最后给他送了一封信,借口有个东西要还给他,约定在两人曾经相约见过一次的那个郊野小亭见面。 怕被人知道,那个小亭子很偏僻,在陈乡驿道的一条黄土小岔道旁边,供挑夫和农人歇息用的。 她一个人跑到那个小亭子里,连徐芳他们都不知道她去哪了,她一个人在寒冬的大雪后,傻傻等了两天。 她不知道自己等什么?她等的其实不只一个人,但她当时自己都不明白。她第一次鼓起勇气做出这样的可以说得上不可思议的事情,第一次翘首等待过一个人。 那两个日夜,寒风雪吹,她又冷又饿,路过的挑夫小摊贩在入夜的时候都跑光了,她啃着硬邦邦的冷饼子,夜晚心里其实是有些害怕的,但她一点都没想过走,她蜷缩在小亭角落过了一夜,第二天翘首看着东都城的方向。 最终安安静静的。 那人没有来。 她那种期待紧张的心情渐渐没有了,就像一盆不知名炭火在躁动辟啪过,最终被冷风和雪沫所覆盖,变成失落无声的样子。 第二个夜晚过去了,太阳升起来,她突然很丧,无声哭了一场,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哭什么,但她就是流眼泪了。哭完之后,又跑了,跑回去,好像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一门心思做最正确的事情。 可裴玄素为什么没来呢? 因为他终于得到了母亲和哥哥当年为什么没有被接走,父亲遣出那队人无故失踪的线索。 影影绰绰,竟指向暗阁徐景昌带的小队。 那一刹的阴沉暴怒,他直接把那张字条撕成粉碎,亲自带人去查去审讯了。 但幸好,审讯出来,徐景昌的小队嫌疑去了不少,更有可能是另一个小队。 他又突然生出一种欢喜。 可紧接着,不等他约她见面,新帝颁下诏书,立后的人选让他难以置信。 再后来,他发现她和新帝是假夫妻,她还是处子之身,他心里其实很高兴。 那是他冷沉阴郁的人生中,难得的一丝喜悦和阳光。 可偏偏,龙江接人失踪事件的深查突然急转弯,在他猝不及防之下,查实了竟真是最开始的徐景昌小队。 他暴怒之下,一个巴掌打碎了两人再续前缘的可能。 第767章 那一天昏暗的林帐边缘,她捂着脸,惊慌失措,让他立即就知道,其实她也是有些蛛丝马迹猜测这件事的。 面对冷若冰霜杀意凌厉的这个男人,她哆嗦着,连问都不敢问出口。 他也没有说。 自此两人关系降至冰点,很长很长时间如同陌路。 直到后来,两人就这么碰上了,她最终还不忍,帮着他一次,有点笨拙又仓促,她还慌忙抹掉尾巴走了,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但裴玄素根本就用不上她忙,她也没能瞒得住他。 那时候他真的恨极了,本来一片冷戾阴沉的冰封心湖,又因为她这个小动作平地再起波澜! 偏偏这个人啊,她对旁人也很好。 他恨极了,把所有东西都掀翻了,痛骂她。 可命运最终还将两人牵扯在一起的。 圣山海行宫大宴的那半个夜晚,他中了药,而她被下了药送到他怀里。在那个黑魆魆的夜晚,那个云鬓花颜目露惊惶的美貌少女,他强势抚遍她的全身,用手破了她的身,耳鬓厮磨和急促呼吸的僵硬咬牙中,压抑的情感终于轰然大破,奔涌而出,在胸臆间彻彻底底翻搅在一起。 他想,她救过他两次,他就勉强不把这件事情牵扯到她头上好了。 其实阉人裴玄素这一生,遇上过两次可以和她真正携手交心的机会,一次是他不知情的小亭字条;一次是这一次。 可他控制不住情感,勉强说服了自己,但他那时候那个病况和境况,却始终没有办法彻底揭过这件事。 心里始终有一点硌着,时不时刺一下,恨她身上徐家的血,觉得自己不孝至极。 偏偏越挣扎越沉沦。 她真是个很美好很柔软的姑娘。 其实前生那个裴玄素的阴晴不定喜怒难测,不仅仅只有生病,心里这个坎一直没能真正过去是一个重要的因素。 他真的真的很爱她,可他的性子如此执拗阴沉,他一边抵御着心中芥蒂,一边强压着把当年算计徐家的人都根除了,就是不愿意她留有遗憾。 可偏偏两人已经错过了真正携手的机会,立场从小皇帝登基那边,变得矛盾越来越多越尖锐。 两人的关系一度要滑向深渊,他在他的病中艰难挣扎着。 裴玄素最后是什么时候彻底原谅了这件事以及除了徐景昌以外的其余徐家人的呢? 是当他摄政掌权,将要把张陵鉴都彻底斗败,高子文郑密等人已经被他斩于马下之际。 他竟然知道了,他的挣扎和大部分的情感艰难,都源自于明德帝这个贱人的刻意安排。 ——当年徐景昌小队接到这个人任务,并非高子文随意安排的,而是明太子示意让徐景昌去的。 那个一心想试图挣扎出暗阁这个泥沼的少年,从头到尾都是一个惨剧,除非他跟着明太子所有安排顺着去走,他一旦有自己的思想和异议,他几乎可以说兜兜转转总会走上死路。 徐景昌如何,裴玄素不管,不管如何,徐景昌就是那个带队杀戮的人,他依然对这个人冰冷厌憎不改,哪怕对方早已经是个死人。 死者已矣,生者犹在。 这些年的沉沦溺恋之中,其实他渐渐把心中那个坎过了很多了。 最后给他一记迎头重击的是,这件事情,其实明太子刻意安排的——他知悉徐景昌小队的事。 两辈子交错,上辈子的裴玄素更加艰难坎坷,他其实错过了找那个老翁的时间点。这个人,最终被明太子拿在手里了。明德帝感觉身体每况愈下,他把想到的事情都篦一遍,查漏补缺,于是就把这个老翁篦出来了。 明德帝临终遗言,吩咐高子文几个心腹,假若他驾崩后,一旦楚淳风坚持要娶沈星,就把这个线索放出去。 永远身处黑暗的人,才对别人的阳光最为敏感,两辈子都是明太子最先嗅到裴玄素的情感趋向。明太子下手快准狠,重重地斩断了裴玄素和沈星相爱的可能,给楚淳风解决隐患。 虽然,不管两者和现实都有些区别,但不得不说,这个事情,真的给裴玄素制造了半生的遗憾。 他痛苦,他艰难,他挣扎又相爱沉沦,和沈星渐行渐远,却最终发现,这一切都是别人算计的。 他在多年之后的一个雪夜,疾驰而过那个郊野,突然想起了她和他曾经约见的小亭和那个纸条,他突然勒住马,愣愣看着,忆起当初,他才恍然,当时接到线索消息暴怒之前,他是想去小亭的,想去追她,因为当时他知道新帝不得不妥协立后,他隐有所感,生出一种急切的担心。 …… 在上帝视角,这是一个阴差阳错缘悭一面的故事。 但在这强灌进来的记忆里,那个人的第一视角的情感了,却是一个极其悲伤的故事。 他可能此生,都不会遇上一个比曾经的她更真挚的女孩子。 他驻马愣愣站在雪地,北风吹簌簌的雪沫,他茫然又隐有所觉,心脏像被人死死抓住般难受。 可错过终究是错过了。 而他连追悔的机会都没有。 他那个时候,已经知晓了沈星的童年,那个无助彷徨又可怜柔软的小女孩,心疼得无以复加。 可他已经彻底错失贴近她的心,还有治愈她的机会。 她茫然,孤孑,蹁跹而行。 第768章 两人矛盾重重,她竖起了满身的尖刺。 他第一爱上一个人,在那样狼狈不堪的绝望谷地,他笨拙的爱,性情大变面目全非的自己。 他中了别人的算计,他处理不好自己的情感,他的病和阴郁。突然之间,雪夜郊野,曾经以为眼睛干涸不会掉下一滴泪的男人,他突然落下了眼泪。 雪夜,无声,哽咽,两行热泪无声而下。 这个男人,永远不知道自己错失了什么。 沈星小拇指有个冻疮,年年月月发痒生痛,可不知何时何候它消失不见了。 而那个男人,直到死的一个,他都没能找到机会告诉她。 你当初的猜测是对的。 我介怀了很多年,耿耿于怀,始终跨不过去。 等我终于想通了,原谅了被迁怒的你,原谅了除徐景昌外的其他徐家人。 可是我再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提起这个话题,告诉你。 我以为我还有一辈子,我可以慢慢找。 可不曾想我的生命如此短暂。 直到我死的一刻,我都没能告诉你。 如果有来生,我盼望我能稍微好一点,至少不要残缺,只要好那么一点,我就不会病得那么重,我就不会中别人的计,我们可以吵架解决这个问题,我可以追求你,我可以和你相爱,我们可以携手走过各个难关,我也可以治愈无助可怜的你。 当他不得不将那封绝笔信投入火盆中,看着火焰腾起,慢慢吞噬信封。 当他躺在坚硬城头的血泊中,胸口硬物钝痛和不断失血的冰冷,他费力望了她离去的方向一眼,灰濛濛硝烟滚滚的天,他视野模糊中,最后在天空看到的她年少时那张浅笑嫣然的脸,有些腼腆,但柔美到极致。 那一刻,他心脏炸裂般,疼痛悲伤到极了。 …… 短短数十息,灌顶一般,无数记忆画面在翻飞,最终停顿在那个雪天驻马的夜晚。 风吹扑簌簌,那个茅草小亭在风中飞起一点点草屑,清冷,寂静,又清晰。 那种悲恸的情感几乎一下子搠中了裴玄素的心! 偌大的中路大书房,残阳如血一般照在西边墙上的一大排隔扇窗上,外面冯维和贾平他们焦急的奔跑和吩咐声。 裴玄素捂住被木桁重重砸下的左额角,他恨声:“明太子!明太子!楚明笙!!” “你该死——” 他恨极了,暴怒厉声,那种情感依然紧紧抓住他的心脏,痛得裴玄素想弯腰捂住自己的心脏。 他最终还是这么做了,因为太痛了。 裴玄素此时此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这一次,必定又是那个该死的明太子在算计他的感情。 这样说来,几乎百分百可以肯定,明太子必然会有伏击! 他一下焦急起来了。 那个人已经用生命和悲剧诠释,经过漫长时光煎熬,他最终会后悔,他最终会不抵自己的感情,也最终会退这一步。 裴玄素阅读过那人记忆和情感,他甚至有种已经走完了这很多年,最终选择释怀的感觉。 只可惜那人已经没法挽回了,他错失太多再也无法弥补了。 裴玄素绝不允许自己这样。 他一下子急切起来了。 心口那道关,因为那人的心路历程陡然一松,他一下子就迈过去了。他其实是很害怕的,哪怕没有知道明太子算计之前,他生怕沈星真的出了什么事?那他这辈子就该完了。 她没了,他复完仇之后,他再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这个念头一下子如大浪潮汐,他一下子恐慌了起来。 孙传廷吓了一跳,急忙冲上来扶他,裴玄素一撑窗沿站直,他抬头,和孙传廷对视了一眼。 这一刻,孙传廷看到他蹙眉,那双漂亮凌厉的丹凤目中仿佛火花爆溅般的梗亮,一种极度急切蕴藏在他的眼睛里。 裴玄素一把推开孙传廷,离弦地箭般往外冲,绕过偌大的书案,一把推开房门! “彭”一声巨响,冯维等人急忙回头看。 裴玄素站在高高的门槛之后,赭色的隔扇,他天青色蟒袍袍脚在急促拂动。 他喘息非常急,强自冷静,略略忖度,快速点齐了除必要留驻外的所有人手,掉头带着人就往地道冲。 去他娘的徐家人! 他好不容易才和沈星走到今时今日,他绝对不能因为并非她的错误而让两人后半生磕磕绊绊甚至饮恨终身! 裴玄素一念闪过今生还活着的徐景昌,他咬了咬牙关,最终还是拿定了一个主意。 裴玄素一把将蟒袍外衣扯下,掷下地上,飞快披上另一件外衣就带人冲出了地道。 满腔情绪,如同井喷一般。 第147章 今天风很大,傍晚快入夜的时候,乌云滚滚自东而来,要下雨的样子,偏偏西边一隅残阳似暗红锈铁,就像快要彻底干涸的血泊色泽一样。 沈星聚拢了所有人手全部到位,他们立即快速出门往各处存马的地方而去,飞快牵着缰绳而出,翻身上马。 沈星沈云卿等也是。 沈云卿心里沉甸甸的,她已经知悉事情始末了,从客店据点半旧的快步而出,她抬头往了天空看天色一眼,心里不禁狠狠地低咒一声,这该死的老天! 她方才已经示意徐亨去缠着景昌了,徐亨徐醇正拿着特制的□□在那头询问景昌要怎么用。 第769章 徐景昌在暗阁多年,多年来为帝王刀俎风里来雨里去生死一线,各种复杂兵刃暗器不过基本功。他一直低着头沉默跟着沈星,这会被绊住在那边,打起精神,立即接过□□,给徐亨他们演示低声解释起来,旁边几个人见状也围拢过去。 人不少,但透过罅隙,依然能看见他的动作,那双本该是国公嫡长公子的一双手,掌心粗糙手背细碎伤痕,满满皆是风霜之色。 沈云卿看着心里难受,但她也也顾不上想这些,她抓紧机会低声对沈星说:“景昌的事怎么办?” 沈星早就想好了,她也低声回道:“趁乱劈晕,让徐亨和芳叔他们先带他离开现场。等完事以后,你们就带他走。” 沈云卿深呼一口气,急忙问:“那你呢?” 姐妹两人在这残阳如血暮色乌云之际的客店门前,也是一脸风尘仆仆,沈云卿也很担心沈星,娇小的少女一身紧身胡服看起来十分坚韧,貌似也平静,但她双眼尽是血丝,这是剧烈哭泣后没法用冷水或冰敷掉的东西。 沈星看起来很坚强的样子,但她这种紧绷的坚强的外表下,总给人一种玻璃一样一触被打碎的晶莹脆弱感觉。 让沈云卿无计可施之下,真的恨极了这贼老天。 我? 沈星其实也想好了:“我回去。” 胸臆之间有情绪翻涌,沈星竭力忍下,她用能表现出来的最平静语气,还勉强笑了一下,看起来有些轻松的样子,轻声说:“若是……那我就来找你们。咱们还用黄乡的小铺子那个渠道联系,不过我大约会几年之后,咱们才好再见面了。” 不然,她担心裴玄素会循着她,找到景昌。 实在没办法,他原谅不了她,他们没办法过下去了,沈星只能离开。 等几年之后,她去找二姐景昌他们,那就是彻底消失在他的世界里了。 沈星一刹想到这里,心脏像裂开一样,难受得她快死了,她紧紧捏着拳,才忍过这一波情绪。 沈云卿一直听着,她最后点点头,低声应了一声,“好。” 实在是没办法了,只能这样了。 沈云卿深深吸了一口气,又侧头望了一眼徐景昌,徐景昌已经教好大家了,正脱身快步往这边走来。 看着他那张年轻郁沉但神似他去世大哥和大伯父的面庞,沈云卿也用力握了一下拳。 她心里已经在模拟现场和思索具体计划了。徐家不能再减员了,而且景昌是他们徐家唯一的男丁后裔了。她和沈星已经安排了人到时去接沈爹。但沈爹肯定不会再婚。 沈星不知道,沈云卿已经飞鸽传书陈同鉴,账册她肯定会给裴玄素的,但必要时她不得不拿来当个道具,来换景昌。 没办法,这人活着真难啊! 一行人的马匹直接拴在客店的大院子里,纷纷快步过去解下,一翻身就骑了上去。 “走!” “这一次,大家都要小心。” 沈星扯过缰绳,和沈云卿先后对大家简短说了两句,阴云和残阳下,她挺直脊梁扯着缰坐在马鞍上,又瞥了一直至少有两个人在景昌身边不远的女帝暗卫高邵槐等青中年,她什么都没说,余光瞥一眼收回视线,一扯马缰掉头率先冲出客店侧面:“驾!” 清叱一声,身后喝马此起彼伏,马蹄声大作,隆隆自侧门绕后巷往南边狂奔而去。 这一路,他们将不吃不喝一路策马疾驰,沿途会换马,但人不会歇,争取在午夜之前抵达兰亭州的上义庄。 沈星既然藏了蜡丸,那她当然是有考虑过伏击的相关可能性的,所以分了好几路人,她反覆叮嘱大家一定要小心注意,尤其在走在最前面的人。 忙忙碌碌,很紧张,新的情绪和思维本应覆盖大半原来的心情,但唯有沈星知道,并没有。 那种悲伤和难受一直笼在她心里,始终挥之不去。 纵马疾速飞驰,她抑制不住想了很多很多。 想到上午才和她耳鬓厮磨过甜蜜过的裴玄素,她心像刀割一样痛得难受。 铺面的呼呼的尘风已经染上了一种带着土腥味道的潮意,黄土官道飞沙走石,像咆哮一般的风声。 她终于忍不住回了一次头,远远的,恢宏巍峨的灰黑色东都城墙一如往昔,还是那么壮阔繁庶。 身侧人车马走络绎不绝,再紧张的氛围也少不了继续生存和觉得不怕的大小商队和农人挑夫。 这座繁华都城,宏伟如昔,见证了无数人的辉煌,也包括了她的父祖先人。 只是可惜,它的繁华和幸福从来不属于她。 从她出生以来,她并没有在这座很多人心醉神往的城池里头得到多少欢乐。饶是她过去和稚年总是认为自己很幸福,但现在她长大了面对现实,她不得不承认,那些所谓的幸福其实只是自欺欺人,宫里宫外的徐家人没一个是幸福了。 连人身都不自由,为奴为婢,不过苦中取蜜,又如何称得上真幸福。 她两辈子,能称得上甜蜜开心的真的不多。 大概只有家人得救在望,她和裴玄素这辈子在一起偎依和相恋的那些时光能称得上甜蜜开心吧。 可惜又要失去了。 这座恢宏的城池啊,她虽出生于此,但这里却始终撑不了她的家。 沈星心脏一阵梗痛,她抑制不住,眼泪脱眶而出,她急忙甩回头不让后面的人发现。 第770章 泪珠在夜色中甩出一个弧度,像破碎的琉璃,被狂风催得纷飞四散,摔落在黄土地上。 …… 入夜的时候,一阵阵邪风滚滚低刮着,连天空的阴云都吹散了很多。 东都百姓胆子大多都大,毕竟天子脚下见证顶层风云和菜市人头滚滚的,玉岭距离太远,很多人就不很当一回事儿了,也就毗邻如今东西郊两座大军营的百姓能从越来越紧绷的氛围窥见一二,越发胆战心惊了起来。 但饶是如此,这一阵阵的飞沙走石的风都让很多百姓大呼邪乎。风凭时势,很多人都不禁交口议论,难道这局势又要大变了。 确实是的。 并且就在这几天内。 但这个事情不会有人去广而告之,闷雷滚滚一般的局势之下,很多东西都已经一触即发。 而在这个时候,裴玄素也不会去注意那些市井流言、 他已经出了城,连一双精绣蟒纹的黑色官靴和蟒纹中衣都顾不上换下,头顶发冠扯下一掷,直接插上一支发簪,就出来了。 风尘滚滚,正如他和沈星走过来的路。 他被风和土铺面,一把回来冯维急忙呈上来的挡尘巾,这样古怪的天气,让他心里焦急之情井喷一般,一翻身上马,立即一夹马腹飙了出去,往沈星方向狂追而去。 他最终在东都往南五十里的萍乡郊野驿道的古亭边追上沈星的。 此时已经月上树梢,风依然没停,但为了不被人测准路径,沈星没有带人全部走官道,此刻正在沿着官道不远的郊野率着其中一队人飞奔。 忽转过一个大弯,前方溪水跳动,她正要一提马缰飞跃而过之时,高邵槐邓呈讳等人耳朵最尖,几乎是同一时间第一回 头的,邓呈讳听到马蹄声一刹,心里霎时一阵狂喜。 紧接着是徐景昌、徐芳徐亨等人也听见了。 跑在最前面的沈星也听见了。 后方狂暴纷杂的大队马蹄往他们这个方向狂奔急追,穿过官道,拐过民房,往这边的荒草郊野飓风一般的冲扫了过来。 茫茫的原野,黑乎乎的天,沈星一愣,她和二姐沈云卿是并驾其驱的,在东都界内、这样的情况下、了解他们的行进路径、这样的明目张胆,其实听到马蹄一刹那,姐妹俩都同时想到了什么。 但根本不敢置信。 沈星甚至不敢第一时间回头,沈云卿立即就掉头了,她“啊”了一声。 其实也就是很短暂的时间,沈星的马被她一扯缰绳,提起的两蹄沓沓落回溪边,她蓦地回头望去。 只见漫漫原野,远处乡镇官道民房的黑影和点点灯光,月夜下,一个男人率着隆隆的马队,他的身姿挺拔颀长,马上矫健而英姿勃发,风和尘土扬起他的衣袂猎猎翻飞。 这个男人,哪怕是黑夜中看不清面庞,仅仅一个轮廓,众人众马,他都永远是一回首的目光焦点。 那凌驾于所有人的身姿和气势。 他率马队猎猎踏过滚滚黄尘而来,前方的队伍不禁全部勒停,徐芳徐景昌邓呈讳张合等等人,挡在沈星面前的所有人,大家都有意识地,立即一扯马缰往两边分开,把沈星面前露出大片空地来。 月夜下,裴玄素狂追一路,一直快马冲到沈星马前的三丈,他一提马缰,整个队伍疾驰的膘马都长嘶一声,人立而起,两蹄重重落在原野的地上。 裴玄素骑术了得,是最快抵达,最快控制胯下骏马的。 淡淡的月光下,沈星风尘仆仆,她头发又些微散碎,正落在她的侧脸边上,努力挺直脊梁坐在马背上,但她看着小小的,难掩疲惫风尘。她正愣愣的,一瞬不瞬看着他。 她目中下一瞬涌出泪意,她强忍着,不可置信看着他。 裴玄素喘息很粗,他甚至有些怒发冲冠,一勒停马,和她相隔数丈对视了一会,他怒声:“明太子有伏击!你还去什么?!” “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他几乎是声嘶力竭地怒喊,只是说到最后一句,那种私人情感中的恼怒和生气又出来了。 看得沈云卿都不禁惊讶。 裴玄素这人,向来都是高高在上冰冷深沉又漠然的,难以窥视,阉人和他们本来就有一些不一样的陌生,饶是对方以前客客气气,也感觉不到多少亲近。 曾经沈云卿偷偷担心过,这么冷这么狠的男人,怎么谈恋爱?她总担心小妹在这段关系处于被压制的下风,因为家里委屈求全过,天天吃亏。 陈同鉴说她杞人忧天,再冷的男人也有热的时候,星星那么柔软那么好,谁不疼她?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在外冷,在家未必冷。让她千万别多问。 沈云卿左思右想,只有闭嘴了,但心里还是忧心忡忡的。 这一次,这里绝大部分的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裴玄素激烈的情感流露以及两人的相处方式。 真的让沈云卿等人都不禁讶异和惊叹了。 裴玄素气得狠狠甩了一下空鞭,恶狠狠地怒声骂沈星,那个咬牙切齿的样子,沈星眼泪却哗一下下来了。 她翻身下马,甚至还踩到石头趔趄了一下,她扔了马缰,向这个男人狂奔而去! ——沈星已经看到了,他不仅仅身后大批的人手,甚至后方还有好几股,为了没那么引人注目,隐在后方的远远未倒伏的枯黄长草和镇甸的巷口之内。 第771章 她一下子眼泪滂沱,裴玄素能追来,其实已经说明了很多东西。 月夜下,坑洼的野地,狂奔勒停马群的喷气声,她不顾一切,冲他飞奔而去。 裴玄素有一瞬眼眶也热了,他重重喘息着,一翻身也下马,冲她疾步而去。 两人都跑起来,重重拥抱在一起! 这一下,情绪翻涌得无以复加。 裴玄素咬着牙关,紧紧抱着沈星,他感受到她的汹涌的泪意,他也闭目强忍了一阵,才勉强压下了那汹涌的情绪。 片刻,裴玄素才低下头,他稍稍分开两人的上半身,她抬起一张满面动容泪痕却努力睁大杏眼看着的脸。 月夜下,她的五官面庞是那样的清晰,那双充斥了血丝的大眼睛依然可以窥见她先前的哭泣。 裴玄素伸手,抚上她的脸颊,冰凉坚硬的大拇指玉扳指以及他滚烫火热的掌心对比是那样的强烈。 他沙哑低声:“我爱你,很爱很爱,比爱我自己还在。” “我不想悔之晚矣。” “一辈子太短暂,我发现我一瞬一刻都不想浪费。” 突然浮起这个信念,就这么算算,一辈子哪怕古稀花甲,也不过六七十,他都已经二十多了,尽算也不过相守相恋一万多个日夜。 而一个月,就占了三十天。 还算成天,竟是那么地少,让人都不禁生出一种焦急来。 真的太少太少,少得让他一天都不想浪费。 裴玄素终究是理智和好的情感占据了上风,徐景昌就在他左斜前方,他一眼都不想看这个人,他只看着沈星,哑声肃容对她说:“我不会迁怒其他徐家人。但我会对他做出应有的惩处,包括身体上面的,我会废了他,但我不会要他的命。好不好?” 裴玄素咬着牙关说的这番话,说出口的时候,身体都不禁战栗了片刻。 沈星拚命点头,她简直不敢相信,裴玄素会退到这种程度,这么快。 大家都已经纷纷下马了,裴玄素下马后没人还在马上,徐景昌沉默站在后面,低着头,他倏地抬起,泪流满面,不可置信。 浑身战栗片刻,徐景昌无声俯身,双膝着地,冲裴玄素方向无声磕了个头,深深地,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停留了很久很久,泪水滴滴答答落在黑夜里枯黄的草泥地上。 沈星眼泪决堤,裴玄素眼睛也湿了,两人都喉头一阵发哽,重重地拥抱在一起! 沈星有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她良久,才沙哑:“裴玄素,裴玄素!裴玄素,……” 裴玄素仰头,深吸一口气,眼泪顺着鬓边滑下两行,他也哑声应道:“我在,我在,……” 我永远都在。 他用下颚贴着沈星的发顶,紧紧抱着她。 裴玄素这个方向正对着一弯银白色的弦月,他看着那抹在积云中倔强露头的月色,他心里无声说道,这个女孩,救了他母亲的两个儿子,尤其是母亲半生爱逾生命的哥哥裴裴明恭。 给予了他们新生。 其实也真不关她的事,她就是个可怜的女孩子。 真的很难很侥幸,他和哥哥能遇上她,还有沈爹。 裴玄素想,曹夫人在天之灵,看在两个儿子尤其是裴明恭的份上,肯定不会怪她的。而徐景昌,看在她的恩德上,勉为其难也能揭过去吧? 毕竟,徐景昌听令被利用的;没有徐景昌,结果也不会变。 如果不能,那剩下的就都怪他好了。 是他的不好。 是他的不孝。 但他真的不能也无法眼睁睁看着自己重蹈那人的覆辙了。 沈星偎依在他的怀里,紧紧拥抱着他,心里紧紧抓着的那块心病一去,她哽咽过后,小声在他怀里抽噎说着:“我以为,你不会再像以前一样对我了。” “我以为……我们有可能再也见不了面了。” 裴玄素拧眉,低喝:“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他突然想起一事,立马强硬掐住她的下巴让她张开嘴,把她嘴里那枚蜡丸扣住来,用力扔了! 他紧紧把她搂在怀里,沈星抽噎着,也把搂着他的腰把脸深深埋在他的怀里。 沈星一直□□着,看着很坚强,像个彻底长大的女子。但裴玄素来了,先前一直憋着的那些情绪却一下子崩泻出来,她被裴玄素强行扯去牙齿的蜡丸的时候,牙齿很疼,但她却一下子想起先前一个人戴上这枚蜡丸时候的样子,她一下就忍不住,甚至整个人都有些战栗起来。 裴玄素恼怒了绷紧了一阵,却一下子泄了气,他紧紧抱着她,心里一顿,不禁犹豫了片刻。 但最终,裴玄素挥了挥手,身后的人潮水边暂时鱼贯褪去,到了十数丈外的地方。 裴玄素拉着沈星快步走到溪边,方才沈星想纵马越过的地方。 月色淡淡,深秋水很清,冲冲叮咚。 盯了那一岁一枯荣的溪边枯黄野草片刻,裴玄素踌躇了两息,他最终拉着沈星的两只手,低声地说:“这件事情会过去的,我会谅解你,就连他……也原谅你了。” “你很好,你别怕,以后肯定越来越好的,你别再想小时候的事情了好不好?” 裴玄素握住她的双手,压低声音对她说。 思及沈星先前那封信,言浅情深,洒落在信纸上的泪痕很少,但她肯定哭得很多。那些悲伤和绝望,隐晦但在字里行间,甚至还藏着一种崩溃。 第772章 裴玄素非常熟悉这种感觉,他家破人亡,父亲剥皮楦草,母亲惨死乱葬岗,那一段时间,他的心情就是被崩溃和绝望笼罩。 前去无路,皇天后土都是绝望,彷徨无助到了极点。 他曾经孤注一掷,想抱着那几个牢头狱百户一起死去。 沈星已经好了很多了,她和前生已经是两个摸样了,看看她这次阻止人手救援当机立断做得多么好? 裴玄素想她彻底走出来,那个人的心愿,也是他的心愿,他真的极度希冀沈星能摆脱幼年的阴影,她这辈子其实太苦,比自己还要苦多了,她几乎没有尝过什么甜和好的滋味儿。 裴玄素曾经坚决地认为,他这辈子都不可能让沈星知晓自己的那个梦的,但想起昔日父母死绝家破人亡他仓惶两人携手的那段悲伤但难能可贵的时光,他又觉得没什么不可以的。 只要她能更好。 况且,时至今日,裴玄素终于承认,那人有比他强的地方。 那人那样的病况和境况,“他”都做得比他要好的地方。 经历了这么多之后,裴玄素虽然有点不是滋味,但他终究是承认,“他”是有资格爱她的。 裴玄素很低声地,把自己的梦简单地说了一遍,月夜下,他低声:“他早就原谅你了,他也没有再怪其他徐家人了,只是他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告诉你。” “他爱你。” “他终身所愿,就是希望你能摆脱阴影,得到治愈,不再彷徨,以后好好过自己的新生活。” “他永远爱你,但他终究希望,你放下他。” “他希望你能好好的。” 那人一生满满的伤痛,当最后的温柔都给他心爱的人。他此生念念不忘,上穷碧落下黄泉;但他却最终希望,她能忘记他。 他如此憎恨苍天不公,但最后他却后悔了,他忍不住托念神佛,希冀如果有来生,他不要踩那么多坑,能稍微健全一点,不要那么暴戾和阴郁,就不会中别人的计,也不会一错再错,一切都有挽回的余地。 他甚至有能力追求她,治愈她,两人互相偎依相爱,让这段爱恋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但最后两段,裴玄素就不说了,因为涉及了他本人,他至此到终都不认为自己是“他”,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就不说了。 裴玄素深吸一口气,看着沈星由震惊到不可思议再到眼泪满满悲伤的神态。 他用力攒住她的手,在月夜的溪边,那人雪夜狂奔一辈子没能追上,异曲同工的月夜,但他追上了! 就让他完成两人祈求已久的心愿吧!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松手,用双手捧着她的脸,用力亲了一下她的唇和她的脸,他强势说:“我不许你多想他了,要多想我,知道么?” “但他确实已经原谅你了,在楚文殊第一次涉及大婚人选的那个七夕的夜晚。他就是那天晚上突然想起去查你家和你幼年在宫里的生活的。” “他那个时候,就原谅你了。” 裴玄素和她的脸近在咫尺,星月的光辉洒在两人的身上,他用很肯定的语气说:“你这辈子做得那么好,他如果能知道,肯定会很很高兴的。” “我也是。我恨我自己认识你太晚,但我很庆幸,能和你一起走过成长的每一天。” 她不是前生的她,她也不是小时候的她了,沈星已经成就了一个崭新的自己。 她真厉害。 她也真的很优秀。 她自己一个人摸索着,就走到今天了。 裴玄素给予他最肯定和鼓励的语气眼神,他甚至露出一抹笑,冲她用力点了点头。 那一刹那,他的眼神和语气直击她的心头。 沈星忍不住挣开他的手,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腕的皮质束袖,腰带长靴劲装胡服,还有不远处她迅速组织起来的一大群人员好手。 这是以前的她完全不敢想像的。 她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真的完全变了,变成了那个曾经她只敢在梦中憧憬一下的形象。 沈星一路跄踉,往前不断奔走,总是很害怕很害怕重蹈覆辙。到了今夜,裴玄素这个笃定到极点语气表情,和她的恍然,突然生出了一种感觉,一直束缚着她的那个茧房轰一声一声裂开,非常震撼地,藏在里头那个彷徨无助的小女孩终于站起来,她成功走出来了。 她终于变成了一个大人。 可以掌控自己命运的大人。 不管身体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沈星低头看看自己手,又看看不远处徐芳他们,抬头看了看裴玄素,她突然哽咽。 沈星浑身战栗,她情绪还翻滚着,有难受有痛悲,但彻底却生出了一种灵魂般震撼,她扑上去,紧紧抱着裴玄素。玄素立即上前一步接住她,紧紧抱住她。 在这种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的拥抱中,沈星失声痛哭,她也不知是哽咽还是开心,两者都有,这一瞬情绪翻滚她哽咽得难受极了,眼泪稀里哗啦,为这两个深爱她的男人,也是……为了她自己。 她一路走过的人生路,攀山涉水,真的太难太难了。 到了今天,她突然恍然,她终于站起来了。 这一刻情绪翻涌,剧烈几乎让人死去活来一般。 第148章 人的情绪犹如湖海,一刹掀起的风暴翻江倒海一般,让人死去活来难以承受。 第773章 但沈星并没有哭多久,徐妙仪母子还等着他们呢。 月夜下,溪水边,郊野寂静风声和远处的人声车声都仿佛隐去,裴玄素紧紧抱着她仰首咬牙情绪也沸涌登顶了好一会儿,沈星紧紧抱着他的腰,埋首在他怀里眼泪哗哗往下淌痛哭失声。 稍稍哭了一阵之后,沈星感觉裴玄素抚了抚她的后背,轻轻拍了拍她,稍微和她分开了。 沈星也急忙松开手,她伸手胡乱擦眼泪,裴玄素有些薄茧的拇指揩过她的脸,帮她抹干净。 沈星抬头望他,裴玄素带了大批人手来,但这件事情还是有点敏感的,她没敢主动开口问。 裴玄素掏帕子把她的手也擦干净了,他顿了顿,虽还是不大喜欢其他徐家人,但既然都带了人来了,他原来就打算出手的。 裴玄素唯一犹豫的就是,他也意识到明太子那边在拖延时间了,今天午间底下呈报那杂役发信时已经抵达奉州,预计明天上午就能赶到东都城。 ——东北太远,奉命去东北边陲邺安州寻找那名杂役的人倒很快就把杂役找到了,但一路来回路程太遥远,很多地方也没有水路,一路紧赶慢赶,返程时路上还出了些状况,直到如今,终于到了。 万事俱备,裴玄素占据大义,他才马上动手了! 但现在去一趟兰亭州东郊的话,绕绕路救救人,明天上午是无法折返东都城的。 所以裴玄素犹豫的是,他要不要亲自和沈星一起去。 但他很快就拿定了主意,他明知道明太子居心叵测伏击必有的情况下,他固然有所猜测判断,但未必猜对,万一出了什么事,追悔莫及。 至于沈星,沈星才刚刚自宾州折返,杂役的事情和大面上的不少事情她还不知道。裴玄素心知这一次去,将会是见徐妙仪的最后一面了,沈星对她大姐感情很深的,他自己已经是痛失至亲饮恨终身,他忖度了一下,到底不想沈星留下终身遗憾。 所以强行带她回去的话最终也没有出口。 裴玄素深呼了一口气,眯眼想了片刻,偏了偏头一招手,后面的顾敏衡张韶年等立即牵马快步飞跑过去,沈星原来带的沈云卿那边也是,呼啦啦连忙过来了。 裴玄素也没看徐家人,只淡淡扫了沈星筹集的那边的一大批人手,质量也不错。 加上他带的人手。 裴玄素抬眸往南边通往兰亭州的玉岭大豁口方向,心念电转,他沉声吩咐:“弃车,一切辎重全部背上。绕开玉岭豁口,从西南的回燕山一带翻山直抵兰亭州东郊!” 前面说过了,京畿平原是一个三面环山一面毗邻绣水大河的天然拥有屏障天险的稳固肥沃之地,历朝定都的优选。这山脉有其他的天然小豁口和峡谷通道,但全部都已经修筑成了关隘,也算是全部都堵上了。 唯独只有南方玉岭山脉的位置,有一个天然大豁口,兰亭州在外建州,就是为了作为京畿和东都的防御屏障补充点的。 所以沈星他们原来要奔赴兰亭州,南方的那个大豁口是必经之路。 但裴玄素现在直接釜底抽薪了,在人手得到大量补充已经足够充裕的情况下,他直接下令弃掉沈星队伍来原来装载箭矢、炸药包等物的所有车辆,利用肩扛手提等随身携带方式,硬生生把所有辎重用另一种方式带上了。 ——上义庄明显是一场硬仗,沈星准备必须很充分,所以原来是一定要用车的,但现在不用了。 圣山海的所有算计和伏击都是基于裴玄素的个人情感上的,裴玄素不肯遣人,沈星在如何竭力借调人手,也必然要用车,她就必须要走大豁口。 谁也没能想到裴玄素竟能这么快就想通,竟这么干净利索带出大批的人手来追沈星,路程才刚走了四分一左右,他就追上了沈星了。 所以,裴玄素判断得一点都没有失误,圣山海那边的伏击再如何天罗地网危险致命,那也是在大豁口一带的。 裴玄素现在直接放弃了走这条寻常路了,他这些年内外忙碌,尤其是彻底掌权的近期,京畿内外他做了很多的部署和暗中准备。 京畿平原这三面环山的巍峨山脉,他遣了好些“猎户”去进驻以及勘探打通一些山间小路的——这原来甚至还包含他暗中安排着的若他出事护送沈星离开的路径,不过沈星已经明确拒绝了。 现在裴玄素直接启动其中一条路径。 虽是绕路翻身,但也尽可能地没有损耗太多的时间。 裴玄素瞥了南方一眼,冷哼一声,他沉声:“避开一切,全速前进,必须争取明天中午前回来!” 不得不说,裴玄素这人就是个天生的领导者,声音淡冷语气沉而稳,迅速就拿定了主意,一下子调整了整个援救行动的大方向。 但所有人心却一定,齐声领命,连忙掉头往最后面的大小马车飞奔而去。 沈云卿徐芳跑得最快,徐景昌沉默但也是,他们急急忙忙掀起一辆车的车帘,立即往下搬动弩.箭,加固捆扎,急忙往身上和马鞍后挂。 众人忙而不乱,很快就整理好了。 裴玄素看沈星上马了,他收回视线,一扯马缰翻身而上,他沉声令:“上马!出发!以最快速度。” “是!!” 所有人都纷纷上马,有人立即掉头去通知其他隐匿的队伍,膘马四蹄翻飞,夜色下硬生生调了方向,望西南狂奔而去! 第774章 ...... 时已入夜,东都官道繁华,邻近的乡镇都见惯人车和大商队,因此大批的人马先后往途径转道也就小范围张望稀奇一下就过去了。 唯独匿在官道不远处尾随沈星一行而来的圣山海探子,看得是触目惊心,不等远处杂草滩那边开始动作,已经有人急促退后,紧急往城内和玉岭伏击地那边发信去了。 再说玉岭一带,华乡伏牛岭郊道。 远郊除去官道之外,没有什么灯光,较之近郊要暗黑幽禁得多。 伏牛岭不远的这条郊道,真正的郊道已经被他们利用地形伪装封堵了,并且开拓了不远处了一条土道冒充成该郊道。 黑乎乎的夜晚,长草杂木,风大尘多,并没有任何人发现异常,来往的商旅赶着骡车骑着驽马就这么自然而然被引到这边来了,也能走出去,最多有人嘀咕一下这路真颠也就过去了。 不算很多的人来车往,时不时迎头过来骡车蹄声和暗黄色的大小灯笼,这条“郊道”已经伪装成功了。 枯黄但并未败伏的长长草丛中,足有一百多人的黑衣劲装的人无声隐伏在“郊道”要害位置的丘壑底下的,弓.弩、迷烟、火.药引线都已经在昨夜至今日白天全部埋藏准备到位。 现在万事俱备,只能沈星率人马车队途径到位了。 计划截止到现在,都进行的比较顺利,冯塬高子文等人心情都不多,天色虽然不怎么到,但前者无声巡视再三吩咐着,步履紧促而快。 这么多人里面,唯独楚淳风是强颜欢笑的。 他强撑着自己全力去部署去一起忙碌,但实际心里像塞了块大石头似的。选择做出来了,但不代表情绪就彻底能跟着过去了。 他也一起忙活指挥安排,没出一点纰漏差错,但真正亲身去经历这些,心情怎么样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月光淡淡银白皎洁,他靠站在郊道底下丘壑内凹的大石壁上,双手抱着剑,人是打起精神神色如常的,但短短两三天时间,他俊朗面庞有种瘦一大圈的感觉。 人世间,事难两全,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 昨夜徐妙仪母子从玉岭小庄上马车出发的时候,他亲自去送的。人不敢出现,暗地里送,私下千叮咛万嘱咐底下人千万要小心缓行,万万不要快走,徐妙仪稍有不舒服就要马上停下来休息,一到了上义庄切记立即让徐妙仪服用安神昏睡的药物确保她不会被营救行动受惊云云。 他还特地私下去寻了张蘅功常尚峰等实际负责上义庄那边的人手,再三拜托。 但不管他暗自做得更多,远远看着脸色苍白泛着青紫色的徐妙仪在儿子的搀扶跟随下慢慢小心登上马车的时候,他也心如刀绞一般的难受。 说到整个人像被劈成两半一样,除了先前的沈星之外,楚淳风也算一个。 他不吭声,忙碌指挥领导一如既往,但情绪看起来实在不怎么样。 高子文郑密等人心知肚明,但也没说什么,毕竟这也没什么什么好说的。 反倒是秦岑这次也跟出来,武将出身,他反倒很能体会到楚淳风这种情感。 秦岑走过来,和楚淳风随意低声聊了两句,两人并排靠着看了一下月光和夜色,最后秦岑站直,拍了拍楚淳风的肩膀,走开了。 其实与秦岑和司马南等人而言,他们叹息之余,倒是觉得挺好的。将来的主子仁厚重情,对底下人来说,是能让人心里头安稳的大好事来着。 整个郊道的埋伏圈,氛围渐渐收紧了,因为他们方才已经接讯,沈星调集人手辎重完成,装车完毕,已经正在快马往玉岭方向疾驰而来。 减去信鸽飞翔时间,预计还有三个多时辰,就要到了。 楚淳风高子文郑密秦岑等人看过信报之后,立即就分各队传信下去了。 楚淳风也用力甩了甩头,强行收敛心神,明太子固然知晓他情绪起伏,但他要来,明太子也不疑他,将这件事情全权交到他和高子文几人的手上了。 楚淳风负责整个计划的。 明太子对别人再怎么不好,待他确实极好,就冲着这份信任和这份情,楚淳风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那他就要尽一切努力做成了这件事再说。 今晚风很大,郊道有种黄尘和草木干枯的味道,夜色里,楚淳风传令下去之后,他深吸一口气,站直起身。 然而郊道伏击圈情绪紧绷一触即发的一百余人此刻没想到的是,接下来出现了大变故! 并且不是一个! 从上以下,都已经准备就绪,不管楚淳风心里怎么想的,此刻他收敛心绪,长靴无声轻踩,他亲自把所有人和部署的弓.弩火.药引线等都亲自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一丝的纰漏。 这件事情,对明太子和整个圣山海阵营都极其重要! 第一个目的落空了,他知道。 但接下来还有第二、第三个目的。 不容有失的。 楚淳风在郊道最远的草丛边站定,和高子文郑密秦岑等人肃容商量了几句,谁知这个时候,扑簌簌的飞鸽振翅,率先带来一则让人震惊的消息。 楚淳风一看这只鸽子,当即皱了皱眉,最上等的信鸽存量不多,不少先前都飞往各地,出来之前约定好,非重大变故消息不出的。 他急忙举手,鸽子嗅到特制香囊味道,盘旋立即飞下落在他的手臂。 第775章 楚淳风急忙抽出信筒里面的信纸,展开一看,脸色登时大变:“不好了,裴玄素率大批人手出东都城!追上沈星,他们转道了,往西南方向去了!” 似乎是不打算走玉岭大豁口了! 高子文等人脸色也是陡然大变。 然而偏偏这个时候,后方玉岭大豁口的方向,除了信鸽之外,接连飞驰进了几匹快马报讯,竟直接狂奔道假郊道的方向! ——要知道为了不暴露郊道伏击,正常情况是不可能驰马往这个方向来了! 这来人竟是张蘅功常尚峰上义庄那边的负责人遣过来了。 一路飞马狂冲,都已经顾不上了,一直冲到距离伏击点大约半里左右才连爬带滚翻身跳下马,把马往草丛一推,狂冲往楚淳风高子文等人所在方位,被紧急带到了楚淳风高子文等人面前。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楚淳风高子文等人脸色沉沉急忙掉头往这边快步迎上。 来人是张蘅功的亲侄张允,简直的目眦尽裂:“不好了!上义庄那边出事了——” 不,应该是说,在他们终于缓慢行车即将抵达上义庄之际,出大事了。 张允恨道:“徐王妃装心梗痛昏迷!徐家的人在路边客店水缸下药!迷倒了咱们大半的人,她带着徐家人和我们的大战,最终突破重围,已经离开!正直冲玉岭大豁口方向快速返回东都,她还携了小世子。” 正是因为小世子,张蘅功是最快勉强清醒的,却因为忌讳小世子的安危,投鼠忌器,最终被徐延重箭贯穿肩膀,让徐妙仪得以带人成功冲出包围圈遁离。 月光下,黑夜里,呼呼的风声,驿道人车不远,张允几乎破音的喘息尖声。 真的谁也想不到,徐妙仪已经与世隔绝很久了,包括她底下徐延那些人。她快死了大家都知道,谁也没想到,这个垂死之人和一直安安分分和势弱被钳制、事前一无所知的徐延等人,突然弄出这一出。 杀了所有人一个仓促不及,竟连张蘅功等老手在带足人手的情况下也马失前蹄。 所有人的人,包括楚淳风在内,真的脸色霎时彻底大变了。 高子文是最快回神的,几乎张允话音刚落,他神色近乎狰狞一般,一把拽住楚淳风的手臂,厉声:“九公子!立即下令追捕!必须把王妃和世子一行擒回来——” 楚淳风甚至来不及问一句徐妙仪是骑马还是坐车,他的心脏像是被攒住一般,计划至此已经发生了大转变,不马上把徐妙仪逮回来什么都来不及了。 楚淳风张了张嘴,他紧紧攒住拳,急促喘气,“快!马上整队!” 现在这个伏击计划已经落空,已经没有意义了,整队期间,又几分飞鸽传书抵达,裴玄素已经率人往西南大山方向去了。 ——原来裴玄素既然出来了,那楚淳风以己度人,几乎百分百判断前者肯定会去上义庄。他正和高子文等人快速商议要传信张蘅功等人必须绊住裴玄素,至少要完成第三个目的。 他这边一旦确定裴玄素沈星真的不走大豁口的话,就会立即整队往上义庄赶去。 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 楚淳风身上一阵热一阵冷,正事和私人情绪轰隆隆交击的刹那,整个人有一刹近乎晕眩。 他紧紧握住马缰,大批藏匿在山边的膘马被飞快牵过来,所有人立即翻身而上,没有看半眼“郊道”上被惊得停住往这边张望指点的人车。 楚淳风一扯马缰,把骏马生生换了个方向,“走!快——” 一行人隆隆马蹄,往玉岭大豁口的方向狂奔而去。 ...... 徐妙仪如何在围追堵截中弃车就马,强提一口气率先赶在被前后堵住之前抢先冲过大豁口进入京畿平原,往沈星那边寻找而去,这些前情后因接下来再提。 单说沈星那边,他们在抢时间,一路几乎没有停过,膘马速度快得几乎把整个人都抛起来。 沈星身材娇小,这么快马其实她最吃力的,但她全力握着缰绳,尽可能地半伏下身,一点都没觉得难受。 倒是裴玄素看着她不断跟着马背上下抛起的娇小身躯,虽姿势标准得很神态也坚韧,但他依然有些担心,留意路况同时,不断侧头留心她。 另外还有沈云卿,她从宾州到现在,旧患疼痛得不行,但她的意志力十分坚定,咬着牙关一声都没吭,看起来一点异样都没有。 全速快马,疾驰狂奔,沿途还换了一次马——要不是裴玄素能力过人,这么仓促的情况下,沈星他们原来还没换马的。 路上有马换,速度飙升到了极致。 大约亥时时分,逼近午夜,他们终于抵达的山边。 正当一大队人狂奔冲向山边,正要和早已等待在山脚的“猎户”自己人汇合,迅速摸黑翻过大山,抵达兰亭州东郊之际。 一路搜寻追着他们而来、还有东都那边后发直飞的信鸽的终于追上他们了。 而这个时候,他们地势高,夜色月光下,远处隆隆马蹄声,一队大约七八十人的陌生马队竟冲着他们这个方向寻找摸索狂奔而来。 裴玄素剑眉一蹙,以及命哨骑去勘探。 然而这个勘探的结果,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东提辖司掌队左鸿毕亲自带人去了,竟然把那马队一起带回来了。 第776章 后面马队马蹄声隆隆,在黑夜中的远郊山边尤其清晰明显,而命队副陈燕亲自回来报讯。 陈燕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快马冲回来一翻身落地,“禀督主!竟是徐王妃!!” “徐王妃携世子还是徐家近卫们,正寻我们,哦不,是寻夫人他们来的!!” 徐妙仪竟然来了,带着楚文殊和徐延等所有她留在安陆王府那边的徐家近卫,跟着有限的线索匆忙找过来了。 沈星也驻马,原本也疑惑望那边望去,离得远远,她见到黑魆魆的原野的丘陵见,出来一大队快马疾驰的人,其中一个,特别瘦削,鬓发凌乱在风中而飞。 黑乎乎的,其实只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 但沈星第一眼就认出来,她几乎失声大喊:“大姐!大姐!竟是大姐——” 声音高到近乎破音,尖喊和马蹄,刹那惊飞无数的鸟兽。 但根本没有人在意这些了。 这个情况变化,连裴玄素都不禁意外挑了下眉。 第149章 在最开始的时候,恐怕即便是如今身处东都皇城两仪宫升平殿之内的明太子本人,他做梦也没想到,他这个计划的第三个目的——拖延时间,这本犹如吃饭喝水一般几乎十拿九稳唾手可得的东西,裴玄素其实都感觉恐怕会有些棘手的上义庄一行,最后竟会折在奄奄一息早似案板上的鱼肉一般的徐妙仪身上。 因为身体的原因,不管是楚淳风还是沈云卿沈星那边,双方投鼠忌器,都默契没有这些事情设法告知徐妙仪。 沈云卿也就给徐延去了一封信,但徐妙仪的身体状况其实比想像中还要差太多了,徐延反覆斟酌和寻找机会,最后都因为整张脸都已经泛了青紫色虚弱的徐妙仪咽了下来。 这件事情之前,楚淳风从来没想过对徐妙仪做什么,他小心翼翼呵护着她,只盼着她能再活久一点点,多陪伴他一点点的时候。 既然如此,就让大小姐安然地去吧。 徐延从魏国公府满门倾覆,他侥幸先前因为伤病没有被牵连,拚命拉回剩下的人,辗转最后去了安陆州去投靠大小姐。 徐延等人对宫墙内毫无办法,只能先投靠到出嫁的大小姐身边,再通过大小姐去设法。 他看着这个早早就被御医断言活不过十六岁的瘦削女子强撑着整合资源,安排他们千里飞奔去流放地,之后又南北走施展各种能想到的办法。 徐妙仪甚至强撑着心疾的病弱身体,要和楚淳风生下一个孩子。她唯恐自己去后,夫婿情深但不长久,渐渐不帮助娘家,她在那等艰难的处境下,拚命想生个孩子加深徐家和安陆王府的联系。 也好让徐延他们有个安身聚拢的点。 她竟真的挣扎把孩子生下来了,甚至自己竟没死,之后撑过一年又一年,撑到真的强弩之末撑不下去的今天。 徐延拿着沈云卿穿过来的暗号密信,翻译出来之后,他简直震惊得无以复加。 但多次想说但根本没有所谓合适的机会,徐妙仪明显承受不住惊讯,最后徐延沉默下来,他最终打消了这个主意了,并且决定,不管如何,守卫徐妙仪到最后。 正好小公子二小姐小小姐他们都出来了,有那裴玄素在,宫里的四公子估计也不会有事的。 徐延心愿已了,他索性一门心思守护着这个孱弱但坚强走过这长长的十数年的女子。 只有亲身经历追随,才知道大小姐这些年有多么艰难地支撑下来,徐延衷心敬佩,他效忠徐妙仪很多年了,也早把徐妙仪当主子了,那就一直效忠下去罢。 其实在这个计划开始之前,明太子吩咐完毕诸事之后,他特地留下楚淳风问过,楚淳风虽然难受,但他很肯定说:“她不知道的。” 说的是,他九皇子的事情。 不过,不管徐妙仪知道不知道,明太子都已经吩咐下去了。 这么长时间,心疾已经濒死,徐妙仪居住的正院早因为她身体的原因成为了一座孤岛,旁人不敢把消息送进去,最多楚淳风稍提两句,但也是一切都安好。 徐延等人也因为徐妙仪的原因,渐渐就成为了专门正院的护卫,外面的事情,随着徐景昌在西线叛出之后,徐延这边已经被分离出核心的事情。徐延再接到的消息,也不过是为了粉饰太平和安抚徐妙仪身边的人以稳定她的病况而已。 徐延早接了沈云卿的信,心里明白,但他拿定主意继续跟随徐妙仪之后,也就佯装不知道,只按照圣山海那边的安排,渐渐把和西线军徐家旧部的联络事务全部“交出去”了。 到后来,徐延等人已经差不多是专门守卫徐妙仪的存在了。 并且随着玉岭行宫大战,安陆王别府徐妙仪母子被迅速护送转移到新采买的小庄子上,陌生的地方,更是一下子阻隔了原来的东西。 再后面,楚淳风被迫做出选择,明太子毫不迟疑下令,徐妙仪母子被护着匆匆“再度转移”,这次因为时间仓促,连行李都“回头再带”。 徐延等人连身上衣物都是匆匆来了小庄子之后,再由庄子管事那边去一并回去取了。 可以说浑身上下,除了平时惯用的随身兵刃之外,连一条发带都不是他们自己的。 同理,徐妙仪也是。 明太子可是见识过墨玉牌的,徐氏这个女人藏东西的本事值得他注意,还专门给张蘅功楚平那边下令过。 第777章 也就徐妙仪这边做得更委婉一些,但结果都一样。 不过现在这个局势,一个情况有变有危险,时间仓促,也没什么是掩不过去的。 照理,徐妙仪这边是绝不可能有这样大量到可以足足药倒一百多人的迷药的。 张蘅功他们防范着呢。 而且徐妙仪确实已经一副垂死的样子,那是怎么伪装都伪装不出来的。 但是事实证明,那确实是一个钟灵毓秀少见聪敏的女子,哪怕她的身体非常孱弱。 没有人告诉她,大家都小心翼翼对待她,因为真的一个不慎,她会病发倒地而亡。 但其实早在墨玉牌的时候,徐妙仪就察觉了一些异常。 楚淳风奉明太子之命,不得不回家试探徐妙仪,虽然只是恍若平常的几句,随后就被窗下的徐勇忆起关窍,立即就获得线索了。 但徐妙仪其实对墨玉牌非常敏感,她在屏风后含笑看儿子怀义耍宝,外面楚淳风突然发现窗外有人影一闪,匆匆追出去问是徐勇,当即心一跳,也不敢说,只扬声说外头有什么什么事,就匆匆走了。 但徐妙仪出来之后,她在楚淳风当时站立的位置站了一下,有留意到包括窗下的几个位置,她吃力慢慢地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和儿子牵手出门在廊下散了一会步,她当时就留意到西窗下那一片本来因为守卫的人没在,空了。 她当时就生了一点疑窦,但她没吭声,第二天她问了徐延,得知那片昨日那个时候是徐勇带着人值守的。 过后一段时间。 徐延永远记得那一天,那段时间惊雷很多,徐妙仪很难受,不得不经常服用重药量的安神汤药,让自己陷入昏睡。 而他那时候经过一段时间的心乱如麻和急切,最后决意继续守卫徐妙仪,不管生死将来,反而平静下来了。 徐妙仪服药多了,整个人看起来非常羸弱,嘴唇青紫,仿佛风一吹就倒。 但那个破晓时分,楚淳风出去了,本来应该昏睡的徐妙仪却坐在隔间恭桶的盖子上,他突然听见了秘密联系的鸟鸣声,一惊,急忙小心翼翼按照指示,从倒秽物的小门推门闪进去。 那个不大的隔间,因为闪进徐延这样的一个中年大汉而变得十分逼狭,徐妙仪连灯都没有点,黑乎乎的,只听见外面哗啦啦的雨声。 外面守夜的侍女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本来徐妙仪重病,值夜的人不能睡。徐妙仪弄的,但贴身侍女以为自己瞌睡过去,是不会敢吭声的。 那个黑乎乎的黎明前,徐妙仪仰头,小小声说:“延叔,是不是出大事了,和咱家有关的,你快告诉我。” 她深吸一口气,徐妙仪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她觉得自己可以承受得住。 徐延迟疑了片刻,最后当机立断,沈云卿的来信和九皇子告诉了徐妙仪。 那个哗啦啦的雨夜,看不清徐妙仪的表情,但她呆愣了很久很久。 最后,就是那大量的迷药的来源。 徐妙仪表面没有任何异常,她的心绪起伏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发病过两次,但最后都勉强支持下来了。 她和楚淳风相处和以往都一样。 但知悉了九皇子之后,有一天她留儿子午睡的时候,找借口把侍女们全部都打发出去了。 徐妙仪藏东西确实非常厉害的,因为她身体不好,动的都是脑子,也天生更加谨慎。 她拿起儿子睡午觉解下的、他一直配在腰侧镶宝石小匕首。 ——楚文殊习武好几年了,一直都很努力,他一心要学好文武本事保护母亲的。这柄匕首是他刚刚习武的时候徐妙仪和楚淳风一起送给他的,一开始没开封,他打好了基础学会的剑匕基本招式之后,才浅浅开了刃。楚文殊就一直随身携带着。 这年头,权贵子弟非全文官的,配刀配匕仗剑天涯都是很正常的。 不过这个匕首当年是徐妙仪特地吩咐人打的,她自己的小习惯,匕柄中空,将来想着给儿子放点什么。 除了她也没什么人知道。 徐妙仪旋开匕柄,从另外藏东西的点取出凑足了两包药粉,塞进匕柄,恢复原样。 明太子会防范她,专门针对她,但却不会防范楚文殊。哪怕卡楚文殊的行李,也绝对不会和徐妙仪一般的严格的。 这个短匕,由于楚文殊一直佩戴着,他也必是什么矫情的王公子弟,穿衣都学着父亲一样自己来的,这柄短匕最终得以顺利留了下来了。 徐妙仪身体不好,这些药物,全都是她用来最后保命之用的,都是最优质药效最好的。 一包鸩毒,一包含曼陀罗的迷药。 徐妙仪都给徐延,徐延挑的是他们徐家近卫的老人,不是徐勇这种残兵村后期进来的,一股脑全部洒进当时临时停下的那个路边小店的水缸里了。 徐妙仪心梗痛昏迷时间长,她是真病也真垂死,只要有心以假乱真不难,张蘅功常尚峰几个十分烦躁,但也不得不先紧着给徐妙仪停留急救,耽误了大半个白天,这个小店一开始张蘅功选择的并全程围拢,中午自然多少都有进食。 外面防范非常足够的,然终究被内部击破。 最后,就发展成这样了。 …… 纷杂隆隆的马蹄,这附近有个峡谷,山风呼呼草木摇曳,非常之大。 第778章 那个熟悉的身影骑在马背上在拱护中飞马而来,双方迎面望见一刻,徐妙仪终于大松了一口气,露出一点笑脸。 而沈星沈云卿徐景昌几乎箭一样拍马飞奔过去。 裴玄素扫了那边一眼,跳了下眉,他在意沈星安全,也一夹马腹驱马跟上去,后面跟着沓沓冲上。 双方潮水一般,在这个月夜的山边汇合了。 徐妙仪几乎被半扶半抱着下了马了,孩子的哭声,风声,她已经站不住了,已经到弥留之际。 徐妙仪本来不适合骑马,但谁也没想到她竟硬生生从车上下来,吩咐徐延带楚文殊,她自己翻身上了一匹马,就这样抢着时间,才赶在前堵后截之中,抢先从大豁口冲进了东都。 徐妙仪带这人一冲出来,徐延就立马想设法发信,他们得弄清楚发生了事情始末和沈星沈云卿他们只能样了? 然先前沈云卿命来打探消息的人留下两个一直在尾随盯梢着,这时候立即冲上来,然后一联系,立即狂奔往京畿平原之类和沈星沈云卿他们汇合。 但沈星他们半途突然转道了,之后又一路转一路找,身后还不要有尾巴。 这一次姐妹姑侄相见,就是在这样的荒郊野地,就在徐妙仪生命的最后尽头。 月色下,徐妙仪面色潮红,又泛着一种心疾病人垂死之前死灰和青紫色,她连脖子都泛着这种青紫,心口绷住的那一口气一泄,她感觉自己的心脏怦怦重跳,在胸腔在鼓膜在全身,她自己都清晰感觉到,自己马上要死了。 但徐妙仪真的很开心,她被扶抱着放倒在地上,身边的骏马还在咻咻喘气,她大汗淋漓,那张泛着骇人灰紫的柔美面庞却露出一个开心极了笑脸。 其实本来徐妙仪该一上马没多久就病发死,但谁也没想到她竟然凭借一口气一直撑着找到沈星他们才死。 也正如当初谁也没想到被无数名医御医断定活不过十六岁就会心衰去世、绝对不适宜产褥的女孩子,心存母家和仅剩的亲人,竟挺过生育的险死还生,生生撑了一年又一年,最后快十年了。 这十年,徐妙仪不能说活得不辛苦,但到了最后这一刻,她看到家人都无恙好好在她面前,她真的很开心很开心,露出了当年未出嫁像少女时期一样的开心灿烂笑脸。 她的身体终于撑到了尽头了。 但她笑得连眼泪流下来了,是真喜悦的那种。 一别经年,大家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徐妙仪这副垂死的样子,几乎飞奔上来迎面一看,沈星沈云卿徐景昌哗一下眼泪就下来了,连一向坚强的沈云卿也不例外,姐妹姑侄三人挤在半躺在徐延膝上的徐妙仪面前,哭得不能自己。 徐妙仪却说:“哭什么呢?不高兴么?” 她盼望已久,去世之前,家人全安有了着落,徐家的事有个结果,结果全部都差不多实现了。 她自己也落泪,但都是开心的。 徐妙仪声音非常虚弱,呼吸紊乱喘息又重又急,但还是费力想坐直,徐延急忙推她,另一侧的徐景昌也急忙伸手去扶她。 徐妙仪一个个摸了三人,两个妹妹,一个侄儿,很遗憾没见到四叔,但知道四叔安好就行了。 “没死真好;我们星星长大了很多,……” 月夜下,重逢相聚仅仅短短一阵子,徐妙仪担心自己不能把话说完,立即就说起正事了,“我说,你们都听着。” 沈星他们急忙点头,不敢大姐情绪激动,眼泪模糊,拚命抹去。 “最后能见一面,就很好的了。” 徐妙仪握着他们的手,温柔微笑,如涓淙流水,恬静美好而包容无限。 她还是那个安排诸事的大姐姐,强撑着说:“上义庄那边自不去了,你们稍候赶紧回去。我没事,徐延他们也出来了。” 徐妙仪费力回头看徐延一眼,对沈星和沈云卿徐景昌说:“以后延叔就跟着你们了,他们劳苦功高多有不易,要好好对待他们。” “大小姐!” “肯定的!” “大姐你放心,……” 徐妙仪肯定放心,她的妹妹侄儿她知道的。最后,她对沈星他们说:“这个孩子,如果他想回去他爹身边,你们就替我把他送回去吧。” 带文殊出来,是她担心孩子出事,也文殊留着她在突围的过程死了,明太子又用孩子要挟星星他们。 总得让沈星他们知道全过程才行。 楚文殊扑在母亲身边,大变他也害怕,但他此刻他更惶恐母亲要去世了。 这个九岁的小男孩,已经知道母亲快死了。 他哇哇大哭,一直跪在母亲的另一侧身边。 徐妙仪和沈星他们把话说完之后,把孩子搂进自己怀里,温柔给他拭泪,“儿子,别伤心,娘能陪你这么多年,已经很开心了。” 甭管因为什么原因选择生下的孩子,母体孕育十月怀胎,一早分娩小心翼翼呵护着成长,徐妙仪深爱着自己的孩子。 但突围出来之后,她余光望得到裴玄素等人的,裴玄素既然能出来陪小妹去营救自己,楚文殊若跟着沈星,徐妙仪相信沈星能护着楚文殊。 只是徐妙仪却没有替孩子做决定,她轻声问小心翼翼趴在她怀里痛苦的儿子:“儿子,你以后要跟着小姨他们,还是爹爹呀?” 楚文殊痛哭失声,徐妙仪耐心抚着他的背,又问了两次。 第779章 楚文殊也不知普通人家的小孩子,他知道这个事情很重要的,他渐渐勉强止住了哭声,抬头望了沈星他们一眼,最后埋首母亲的怀里;“爹爹,我要爹爹!” 徐妙仪轻轻点头:“好,好的。” 徐延小心把楚文殊抱起来,他郑重道:“大小姐,我们会把他送回去的。” 徐妙仪说话已经有点困难了,她点点头,但她说:“不用,你抱他到那边的树丛,稍等一会就好。” “……延叔,你要保证自己的安全。” 徐延也是泪流满面,这个中年军汉狠狠擦一把,带着几个人护着楚文殊,往那边的树丛去了。 星月下,夜风呼呼的吹着,沈星也急切说:“大姐,我们肯定会把文殊送回去的。” 虽然楚文殊选择父亲的时候,她不禁想起一些前生的东西抿了抿唇,但孩子选择疼爱他多年的父亲而不是没见过几面的小姨,并没什么好诟病的。 他们和明太子是不一样的。 不管如何,她肯定会把楚文殊送回去的。 徐妙仪声音的已经很虚弱了,她忍不住身后捂住心脏蹙眉,但她还是尽力温柔地微笑,伸手摸了摸沈星散碎的鬓发,答应:“好。但应该不用。他,他们一路追着我们,应该快到了。” 沈星闻言一惊,急忙回头望裴玄素。 裴玄素点了点头:“我们马上离开。” 大战即兴,既然上义庄和徐妙仪母子的事情解决,他无心和明太子那边的人多照面,浪费时间,被对方绊住。 沈星他们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了,她忙对徐妙仪带来的其他徐家卫说,让他们赶紧上马。 徐景昌也急忙要抱起徐妙仪,沈星沈云卿一左一右,沈云卿要跳起身去拉马,沈星拉着大姐的手要一起将她放置在马鞍上。 裴玄素侧头吩咐一声,整个大队伍立即动起来了。 可徐景昌还没抱起徐妙仪,徐妙仪却一拉他和沈星的手,对两人说:“不用了。” 沈云卿刚冲出一步,也急忙惊愕回头。 就算徐妙仪马上要死了,他们也肯定要带她回去好好安葬的啊! 沈星急了:“大姐!” 别说什么徐妙仪快死了,可只要有一口气,她就是没死还活得好好的。 星月浅淡,午夜银色光辉轻纱般洒下,徐妙仪急喘了两口气,她沈云卿徐景昌都费力抬了下头,最后温柔冲握住她两只冰凉的手的沈星说:“我还有话和你姐夫说。” “他马上要来了。” “你,你们把我放在这里就好。切记,此后不管圣山海那边以我和文殊说,说什么,都不要再管他们。” 青梅竹马,鸿雁传信,相恋相爱将近十八年了,这件事发生之后,徐妙仪还有些话和楚淳风说。 沈星沈云卿徐景昌三人都一愣,但徐妙仪冲他们点头,最后确认,徐妙仪说的是真心话来的。 沈星不免心情复杂,但他们对望片刻,最后还是决定尊重大姐的心愿。 含泪挥别,最后赶在后面的追兵追上之前,沈星跑去和徐延他们说了回归的据点,跟着裴玄素迅速来离去了。 隆隆的马蹄,犹如闷雷一般,在山边一擦而过,掉头折返来的方向。 …… 今夜风很大,吹走了乌云,半壁苍穹星月璀璨,投落人间皎洁光辉。 星月光辉清冷银白,亘古未变,迥异的从来都只是仰看星月的人的心情。 徐妙仪已经很多年没有这般安静看着星月了。 沈星沈云卿他们跟着裴玄素离开之后,她侧头望了眼那个身披黑披披风一直没有说话神色也冷淡,却一直护持在沈星身后的权宦,她最后不禁微笑了下。 虽阉人有不足,但时至今日,她也觉得这份心和情已经很好了。 她最放心不下的,除了年幼的儿子,就只有小妹了。 但现在她的心头牵挂的一块放下了好些。 裴玄素率人离去之后,这个旷野寂静下来了,只有风声和远处山里的狼嚎声音。 徐妙仪静静躺在并不平整的碎石杂草地上,她难得有一点安宁时间,她仰头看着银河星斗。 直到寂静被另一个方向的急促滚雷般马蹄声打破。 楚淳风疾驰在最前面,他从来没想过,竟有有一天和妻子斗智斗勇你追我避过。 终于遁着踪迹一路狂追到这里,离得远远,便见月光银白,有个瘦削浅水红色的熟悉身影躺在泥地上,那边凌乱马蹄,但早已消失无踪。 当看见这个只能躺在地上的身影的时候,楚淳风心中一恸,他几乎是不顾一切飞奔驱马冲过去,翻身跪下,俯身半抱起徐妙仪。 “妙仪!妙仪!娘子——” 楚淳风早已是个独当一面的大男人,但此刻眼泪滂沱,失声痛哭,他喊了徐妙仪的名字,仅仅攒着她的手,可在她勉力睁开眼睛和他视线对上一刻,他却慌乱无措,悲伤又不知该从何辩解起。 他根本没法辩解。 “妙仪,妙仪我,……” 徐妙仪已到了弥留之际,她开心喜悦的情绪过去之后,看了一会星月,渐渐觉得心脏绞痛快要呼吸不上来了,她感觉自己要撑不住了,可能等不到楚淳风的到来了。 但终究她还是等到了。 徐妙仪勉强睁开眼睛,看了这个爱她半生她也爱了半生的男人,她的夫婿,她轻声说:“我理解你,也不后悔嫁给你和你相爱生子。” 第780章 星月清冷的光辉下,她声音很轻,呼吸有些紊乱,但神情很平静,神智也很清醒。 徐妙仪能理解楚淳风。 毕竟她现在已经很清楚现今的局势了。 徐妙仪的人生不仅仅只有爱情,母家至少占了一半。 想必楚淳风亦然。 人生在世,种种不得已,有时候命运的被迫抉择很的太难。 徐妙仪也不后悔和他相爱生子,甚至曾经的感激之情也不会因为今日彻底消失。 因为过去的爱和他的种种的好都是真的。 他努力帮助徐家很多年。 不能因为一次,就否定过去的一切。 只不过,今天的这一次选择既已发生了,那就是已经发生了。 徐妙仪不后悔曾经,她也感激深爱曾经的他,但这并不影响今日的改变。 徐妙仪被楚淳风半抱在怀里,他甚至不敢用力,徐妙仪也没有挣扎,人死去之后不过一具尸身,她极在意父母祖亲的尸骸,但对于自己本人,却看得很开。 所以方才她微笑婉拒沈星沈云卿他们,并让他们不用寻找她的尸身,她的心与他们和文殊同在。 徐妙仪脸色潮红过后,泛着一种死灰色,嘴唇深紫,但星月皎洁为她披上一层银纱般的色泽,她去世在最美的年华,她也已经无憾:“谢谢你曾经,你爱我我知道,我对你的感情也没变,但今日你我夫妻缘尽。” 不再是夫妻了。 理解,知道无奈,但不代表不怨怪。 徐妙仪很庆幸,自己早早察觉异常。 她说:“好好照顾文殊,不要再用他来做诱饵了。” 我已经嘱咐过妹妹景昌他们,二妹他们能硬起心肠不管的。 徐妙仪心脏一阵剧烈的绞痛,她似乎听到楚文殊奔跑和哭喊声音,但那阵剧痛攀升到顶点之际,她闭上了眼睛,一只放在身侧手,无声滑了下去。 徐妙仪失去了呼吸。 她死了。 楚淳风浑身战栗,在徐妙仪说出那句“你我夫妻缘尽”,他就抑制不住颤抖了起来。她话罢之后,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头脑“嗡”一声,简直整个人天旋地转。 “妙仪!妙仪!姐姐——” 他失声痛哭,甚至喊出了幼年的称谓,心脏好像炸裂一般。 星河亘古,光辉不变,洒在人间,他整个人就像死去活来一般,抱着徐妙仪的尸体悲声哭嚎。 许久之后,他意识到她真的不可能再醒过来,她死了! 楚淳风仰头,哽咽得一句话到说不出来,他真的想不明白,命运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 “啊啊啊啊——” 这是怎么样的一种捶足顿胸死去活来的痛苦,难以用言语描述的痛彻心扉。 …… 在破晓的时候,沈星已经随裴玄素返回了东都城下了。 她泪水被夜风吹干,激烈的情绪也终究渐渐平复下来了。 大姐应也算死而无憾了。 这也算她一直以来的心愿了。 黎明前,浮起薄雾,东边的启明星也出来了。 已经到了这里了,裴玄素也没有急着第一批就进城。 他下令分批有序安排返回东都城和顾敏衡带人去接那杂役之后,牵着沈星的手登上这处据点的酒楼最高层。 这处酒楼名为摘星楼,有四层高,登上最顶一层,风很大,呼呼吹着四角翘檐的铜铃叮叮作响。 沈星拉着裴玄素的手,和他说了一阵子大姐和外甥他们的旧事了,登上阁楼之后,她渐渐便停了下来。 天还未亮,漫天星斗消失很多,又出现了很多,来来去去,总有一些是不变的。 她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今夜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她缓了一阵子,才又想起了那个教她前生刻骨铭心的男人。 裴玄素不大喜欢,沈星不说,她竭力不表现出自己相关的情绪,但此刻看着半壁的星云,她心里又酸又涩,她想,他大约变成了一颗星星,在永远注视她。 她默默告诉天上那个男人,她都知道了,她也变好了,她以后都会好好的。 你别担心我,好吧?你自己也要好好的。 贴着裴玄素身畔站着,两人各想心事伫立了良久,风很大,有些冷了,沈星问他:“咱们进城了吗?” 裴玄素点点头,牵着她转身。 风扬起他的玄黑披风,在索索抖翻飞,裴玄素最后回头瞥一眼,他望的西郊兵营和明太子所在的两仪宫方向。 思及徐妙仪,他心里轻哼一声,他依旧对其他徐家人观感很一般,唯独今夜徐妙仪做了件还让他看得上眼的事。 很好。 明太子拖延时间失败了! 矫诏弑帝谋逆的证据链将在今日上午全部抵达。 这一场复仇大战,马上要开始了! 裴玄素目光凌厉,且看,鹿死谁手吧!! 第150章 裴玄素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很难用言语形容这一刻他内心的感受,这些年,他甚至不敢多回忆当初家变父母惨死的情景,那种催肝断肠的痛彻心扉和恨意。 裴玄素实际是个情感炙烈又执拗酷爱钻牛角尖的人,每每深想,他都恨不得往自己身上狠狠划上几刀。那种恨痛,非剧痛和自残难以宣泄他心中的情感。 这一年年,一月月,再回首说是度日如年也不为过。 第781章 晚风呼呼吹着,深秋沁凉,如今已经步入九月初了,裴玄素是九月初二的生辰,已经过了,一波接一波的事情谁也顾不上过,连这个话题也没提起过。 裴玄素拉着沈星在木楼梯从四楼往下走,黑乎乎里走到三楼,透过宽敞的大露台再度俯瞰到外面一大片的夜色下街道民房,他不禁停住脚步,站在木楼梯上,看了半晌,他低声说:“小的时候,我爹曾经登州任职,那里有个望海楼,文人墨客很多。我爹带着我和哥哥登上那个望海楼,望海楼有五层,站在上面海风特别大,一面蔚蓝海面,半城山色半城湖。” “我还作了一幅画。” 裴玄素天赋过人,八九岁的年纪,琴棋书画样样一学就会触类旁通,那时候的画已经开始有了个人风格,不羁而畅然,惹得当时隐居登州的名士唐继嶒想收他为徒,不过由于裴玄素认为以及已经有老师董道登了,他对老师感情也深,就婉拒了。 “说来,这唐继嶒还是唐甄的族叔呢。”只是,哼,也不知现在曾经的这些人是怎么看他的呢? 裴玄素在沈星面前,素来都不会遮掩什么的,两人经今夜一役,有苦有甜又挣扎,感情还要更深刻亲密一些,他想说什么,直接就说了。 “那时候,大家都围拢上来,啧啧欣羡无数,也有嘀咕我不识好歹的。唐老倒是遗憾但欣赞。父亲很高兴,不停捋须,”父亲是个美髯公,平时端方稳重鞠躬为民的父母官,难得这么喜形于色,他有个小习惯,特别开心的时候爱捋他的飘逸及胸长须。 思及父亲当时情景和这个小习惯,裴玄素心一柔不禁笑了下,但随即大恸,两厢情感交杂,他哽咽目泛泪花。 缓了半晌,裴玄素才低声继续说下去:“我母亲也来了,她不大高兴的样子。但哥哥很开心,围着桌子跑来跑去,说他弟弟真厉害。” 两厢对比有些强烈,曹夫人看着跑来跑去的大儿子,她如何能开心得起来?! 偏裴玄素愉悦了一阵,就用余光瞄她,一看见她强颜欢笑实际紧紧抿唇的面庞,他的心情一下子啪叽掉在低声。裴玄素那和曹夫人非常想像的薄唇也紧紧抿起来了,但他是个极倔强骄傲的,母亲越这样,他就表现得越高兴。当然,最后母亲拂袖而去,他实际也并没有真正为此高兴。 过去的点点滴滴,那些不愉快的画面和心情,如今再去回望,却是那样的美好和珍贵。 裴玄素盯着夜色下民房中某处房檐下载风中急剧摇动的几点灯火,他侧头看沈星,恨极:“我终于要为爹娘复仇了!” 这一刻,所有的哽咽泪目和翻涌的情感,俱化作一腔奔腾井喷的恨意!几乎冲破胸臆,要将他整个人肺腑四肢百骸都要扭拗翻搅在一起! 诚然,沈星是个绝望光明般的安慰奖,仅有救赎,但倘若让人事前就去选择,恐怕没有一个人会选后面这条路。 破门灭家之仇,父母剥皮楦草和凌辱致死之恨!还有哥哥懵懂但注定含悲的下半|身,一夕之间,血泊猩红处处。 裴玄素都没有算上自己那段时间不见天日绝望下的大刑加身了。 他原本该有一个光明的人生,有点磕绊但其实美满的家庭,骄肆少年到三元及第到帝皇股肱的宰辅之途,鲜花着锦光鲜亮丽的人生征路。 他渐渐变得稳重,温煦君子的面庞如无意外应会保持一杯。 他这样的神佛宠儿,如无意外应该俊美一辈子。 波澜起伏为官做宰光宗耀祖的人生,青史留名也没什么稀奇的。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除了没有真正净身,裴玄素已经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阉人了。他除非死亡或者大败不得不隐遁,否则他将一辈子当一个阉人。 哪怕他如今已经登上巅峰,但不代表他走的不是一条和从前截然相反的黑暗异样的道路。 沿途遍地泥沼和杀机,鲜血淋漓肮脏满身走出来了。 裴玄素这样俊美艳丽,可现在不得不平添几分阴柔妖冶,阉人的身份走到人前,别人偷看他美貌都添了一种忌讳和异样忌惮。 不再清风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掷果盈车的那种清正光明与他彻底远去。 他被迫永坠阴暗,背负着血海深仇,裴玄素没有一刻能够忘记父母死因和惨状,还有那个该死的明太子以及夏以崖对他从前或以后对他做过的种种事宜! 思及这两个人,裴玄素连牙关都咬碎:“我要亲手杀了他们!我要这两个狗杂种生不如死!我要我爹娘亲人经历过的一切都在他们身上一遍遍操演!我要圣山海全线溃败!尽诛南方十一门阀特别是那个该死的江左夏氏!我要他们血债血偿!我将辅助那狗东西的杂种全部剥皮楦草!!” 裴玄素连身躯都在战栗,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一段话,到最后几乎嘶喊出声!眼神凌厉淬毒,森然极致! 他连搂着沈星的手都在轻颤,胸腹和全身贴近她的位置向过电一般,一种泣血般的感觉油然而生。 沈星在他说回忆的时候,就有些泪目了,此刻喉头鼻端一阵酸楚,她立即抱着他的腰,用力点点头:“嗯!” 这一刻她想到自己,想到前世的那人。 沈星上辈子一家人那么惨,她和“他”饮恨终生,何尝不是因为明太子?还有那个夏以崖大概也少不得余韵波及。 第782章 这两个人啊,愚弄了她的一生,悲怆无比。 即便是今生,如果不是她和裴玄素感情深厚前生因果,恐怕也无法有此刻的相拥和情感完满了。 沈星想起这些,都不禁紧紧捏拳。 如果要复仇,那算上她的一份。 更重要的,还是那个人。 想起“他”,她心里真的难受极了。这份希冀和渴望添上了双倍。那个人穷其一生未能如愿的事情,她希望在今生,在裴玄素的手里完成。 黑乎乎的楼梯里,裴玄素咬牙深喘一阵,立即反手箍着她的腰,他低头,看着她闪动的泪光,几乎是马上,就了然了她心中所想。 他下意识抿了抿唇,但这是第一次,他没有回避也没有排斥那个人。 他搂着她,顿了一阵,最终轻轻点头,哑声:“我会的。” “我也会为他复仇的。” 为自己和“他”复仇,承继“他”未竟的仇恨。梦中种种阴暗和歇斯底里,那人何尝不是因为没能复仇,才最终走上鞭尸被勤王的道路。 裴玄素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能体会到那人情感的人了。 那种种梦境,如同亲历,不过假如他没有遇上沈星父女,那和何尝不是他的人生? 裴玄素终究得承认,他对那人的感情是很特殊的,在终于想沈星坦诚了那个梦之后,他对对方最后的那些排斥都一下子去了,他终于承认,那人应如他的双生兄弟一般。 裴玄素愿意为父母和“他”一起复仇!两人都在父母为自己复仇,我中有他,他中也牵扯我,两人紧密相连相牵,梦中被算计的饮恨和含憾而逝,让他感同身受一般恨极切齿了起来! 两种情绪叠加,裴玄素对明太子和夏以崖这两个人,真的恨意攀升到最顶峰! 沈星有些愣,但裴玄素冲她用力点了点头,她不敢置信,但他下一瞬俯身重重亲吻了一下她的唇。 唇齿撞在一起,力道有些大,两人都尝到了一点血腥味儿。 裴玄素喘息着,用大拇指摸索她的唇和今夜红肿的眼睛片刻,良久,才放手,“我们要进城了。” 沈星终于反应过来了,她一刹有些哽咽,仰头望着身边的男人,她的爱人,她不禁紧紧抓住他的手,裴玄素立即反手和她十指紧扣。 沈星眼睛还有方才的泪光,但下意识她露出一点笑,又哭又笑的动容,她的心真被这个男人塞得满满的。 沈星说:“我们一起努力!”她充满了干劲。 “嗯!” 裴玄素侧头看她,黑夜里,沈星那双盈盈杏目倒映着清晰的两个他。虽然知道她心里不仅只有他,肯定给那人留下一块小小的位置,但他释怀之后,奇异的不再介意了。 人有过去,他也有,沈星在此刻和今生以后都捧着一颗真挚心爱着他,两份感情并不同时存续,对他的感情也独属于他,那人已经过去是前任,那就足够了! 裴玄素该感激他的。 把她送到他的身边,今天也挽救了他的感情。 裴玄素俯身,亲了她的唇一下,片刻分开,两人手牵手,快步下木楼梯,往底层冯维等人已经张罗好的调整装扮房间去了。 之后,一行人迅速进城。 …… 京畿西南远郊,燕回山的北麓山脚。 月光还在幽幽洒下,徐妙仪已经去世了,那银纱皎洁美丽,可惜她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再看一眼今夜的星月光辉。 楚淳风紧紧抱着她,他悲恸痛哭,心肝五脏在这一刻哽痛到了极致,整个人天旋地转,连儿子跑过来扑在他和妻子尸身上他都没有感觉得到。 后方高子文立即安排人去追闪身冲上山的徐延几个以及裴玄素一行大部队。 可惜都没有结果,徐延几个早有准备,放出楚文殊之前叮嘱他已经退后十几丈,一人在高处往哨保证楚文殊安全,其余人狂冲进山林,楚文殊哭着跑出去之后,很快无踪。 而高子文冯渊等带着人狂追裴玄素一行一阵子,只可惜后者动身更早,早已远去,没法追上了。 高子文等人捶足顿胸,饮恨而归,不得不折返回到楚淳风一家三口这边。 楚平等近卫已经无声跪下了,高子文等匆匆放回信鸽处理好其余事情,抿唇站在一边等了一阵子,高子文和郑密两人对视一眼,快步上前。 楚淳风这一刻真的万念俱灰,哭得声嘶力竭,被高子文郑密恋人上前,推搡了一把,半扶半拉,两人急切的声音:“九公子!咱们得马上回去了!” 楚淳风勉强抬起头,半晌想起其他事情,高子文郑密等人心急如焚的表情。 他不得不勉力支撑,抱着妻子的尸首站起来,哽咽战栗着交给心腹近卫楚平,半晌哑声:“……我将妙仪交给你,去西郊易县的庄子,安排人更衣停灵,如果……如果我不回来,就安葬在望阳坡。” 丧葬在如今是大事,徐妙仪这样身体,很久之前,楚淳风强忍着难受在开始准备棺椁墓地等事宜,不但明面有一套,暗地里也有。 夜风如鞭,鞭鞭抽打在楚淳风的身上,他感觉一半灵魂都出窍了,悲恸过度心脏痛麻的感觉,他浑浑噩噩把徐妙仪的尸身交给楚平,看楚平含泪跪地接过,小心放在马鞍上,牵着马远走离去,消失不见。 他天旋地转,险些栽倒,被一把扶住,勉强站了一会儿,这才俯身抱起儿子,紧紧抱着,跌跌撞撞高子文等人快步往前而去。 第783章 …… 而在京畿南通往兰亭州的玉岭大豁口,有几辆马车在今夜低调跟着车流人流进了京畿平原。 这里面有两拨人,正好落在在玉岭不远处的客店里,把今夜前后几波疾驰的狂冲和追截的马队尽收眼底。 双方意外遇见此事,都不禁十分关注,立即遣心腹悄悄跟上去,留意结果和涉及的人物了。 客房二楼的露台,也没点灯,黑夜里红泥小炭炉发出的一点红亮的微光,陶壶茶盏,白玉小杯,淡淡青色的茶汤,茶桌边上两个人青年男人。 不同是一个身手矫健自如举止潇洒,另一个是被近卫从轮椅上小心搬扶下来坐好的,近卫随即隐身至边上。 这个露台,遥遥对着玉岭行宫的方向,行宫那边黑乎乎的,被大水冲垮的残功破梁隐约可以望见。 客店一楼灯火通明,很多胆大的外敌客商和本地的闲汉正在大声聊着先前动魄惊心的宫变大战以及如今两宫陈兵东西郊、东都城门依然未开的现状。 很多客商边走边观望的,已经打算就在京畿远郊的几个县把货便宜些销完就算了。 底下人声鼎沸,二楼却非常安静,茶桌左侧那个身手矫健的男人拿起白玉杯盏,微微勾着唇角垂眸瞥了清香扑鼻的茶香半晌,啜了口,持杯抬眸:“寇氏进退维谷,你我两家是世交姻亲,夏某人良言,伯才兄当今早规劝父弟才是!” 大约很多人都已经忘记了,或者根本就不知道,现任代掌寇氏家主寇勋智有个大儿子,寇承泽的亲兄长,也是寇承嗣的大堂兄寇承浩。 这位小儿患疾,从小左脚有残不良于行,非常低调,基本不出现东都的官场和世交。但寇承浩十分聪敏,从小遍读百书,长大后周游亲历,著书立说,自成一家,琴棋书画样样皆通,是个名士大家。没有娶亲,三年间至少有两年在外面的。 神熙女帝和寇氏发生大变之时,他正隐居东海平州,闻讯立即就折返了,不过距离太远,他又有很多不方便,日夜兼程紧赶慢赶,这才刚刚赶回到京畿。 至于他对面的这名青年,是遣了心腹去平州打探他的去向,处理好其他事情后,星夜北上,在昨日与他迎面遇上的。 这一路上,双方收到的信报都是不停的。 而局势变化之大,让人眼花缭乱动魄惊心。 黑暗里,寇承浩连茶都没有喝,他神色沉沉,沉默了半晌:“我总得先看看。” 从前的门阀世家之间,多有联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亲戚关系,也就想找个借口拉关系的时候,就勉强用来一说。 现在这样局势,寇家很难。 但再怎么样,寇承浩得先看一看,至少得明太子成功从东都城内出来和西郊大军汇合,才有得说其他吧? 明太子若出不来,一切都是废话啊。 这是一件非常合情合理的事情。 矫健青年也没有废话,他点点头:“那就静候彼此佳音。” 寇承浩没有说话。 矫健青年放下茶杯,直接起身,离开客店。 一楼议论纷纷的人群,还未肯睡去,还在吐沫横飞讨论方才急促经过的几路马队,在猜测着什么。 去探听消息的心腹还未曾回来。 那矫健青年快步下了楼梯,灯光投在通往后院的庭院里,衣料摩擦的声音,这青年三十上下年纪,相貌堂堂英俊,一身蓝衣,风尘仆仆脚踏黑靴。 灯光投在他的脸上,若裴玄素在此,估计立马就把这人认出来了。 因为化灰都不会忘记! 这人正是向明太子推荐了他,裴玄素曾经的好友兄长之一的夏以崖! 一出房间,夏以崖唇畔那抹微笑敛下了,唇角绷得紧紧的!现在心焦局势的绝不仅仅只有明太子那一边,南方十一门阀蓄势已久并且已经暴露,明太子若失败,南方十一门阀将随后的不久会被连根拔起。 所以,双方的利益此刻是高度一致的,南方十一门阀也竭尽全力去支持襄助明太子的。 明太子人手也紧缺,但南方十一门阀已经大动起来了,奔赴南都,奔赴京畿。 现在他们还不知道徐妙仪计划,但明太子要拖延时间他们是知道的。但很明显,方才第一队抢先从兰亭州方向冲进京畿豁口的人马带队的是个明显有病的青年女子。 夏以崖过去非常关注明太子那边的人事,他几乎是马上想起了安陆王楚淳风那有心疾的王妃徐氏,以及裴玄素的未婚妻徐三小姐。 他们刚上客栈,那边官道呼啸而过,他们想遣人去追都来不及。 一行人仔细分辨一下,心中不由生出一种不大妙的感觉。 堂弟夏弘沧急忙低声问:“大哥,那边拖延时间不会失败了吧?那,明太子会顺利出来吗?咱们能顺利带大军入南都吗?” 西郊大军门阀的人不缺,夏以崖一行很清晰外面的局势,唯独不清楚的,只有东都之内和两仪宫。 大家都很担心。 夏以崖也不能不说不担忧,但偏偏张陵鉴严防死守东都城高池深,他们在坊市的眼哨根本不能得到皇城和两宫内部的核心消息,再焦急也根本无处使力。 夏以崖刹住脚步,半旧的黄灯灯光照在他的脸上身上,他咬着牙关道:“那位不至于这么逊!” 至于南都和夏氏。 第784章 夏以崖目光沉沉,“假如,最终无法取货南都淮州一线,”明太子集团无法取得半壁江山,他咬牙道:“那咱们只能退到安南去了。” 这话一出口,夏弘沧等人个个呼吸都重了几分。 夏以崖站了片刻,话罢,快步绕往后面的车马房而去,夏弘沧等绷着一口气连忙跟上去! …… 裴玄素一行人已经飞快折返东都了,他没有在齐国公府停留,而是以最快速度通过国公府的地道,折返皇宫。 返回皇宫之后,他直接更换了中军都督府右都督的帅甲,立即就往福英殿去了。 军靴沓沓落地,一下接一下非常紧促,裴玄素沿着宫廊转过正殿殿门之后,殿内长桌两侧赫然站着满满当当的戴甲将领及诸卫指挥使。 有的匆匆才刚奉命从城外赶到,还在喘着气,没有一个人坐着,大家都在低声交头接耳,神色非常紧绷严峻,一种隐隐的硝烟味道已经油然而生,大家一听到殿内的纷杂的脚步声,立即住嘴,纷纷往殿门望去。 而后,裴玄素出现在正殿殿门之外,他一身赭红色明光铠,没有带头盔,背光跨过门槛,快步行至上首坐下。 这个福英殿正殿,很多人还是第一次来,但观这个宫殿布置已经焕然一新并且使用了一段时间,便知道这是裴玄素用力处理不方便露面事宜的地点。 现在裴玄素直接把他们召到这里来,大家都已经意识到,马上就要揭牌,战事就在眼前了! 偌大的大殿,明堂中间摆放着这一张长长的大案,两边悬挂两幅巨大的疆域图和军事舆图,也就是诸将军方才站立仰看小声讨论商议的位置。 裴玄素一出现,大家纷纷回到长桌两侧自己该坐的位之后,一边是城内外禁军指挥使们的,一边则是京营、西线、五大卫所等共同集结而成的东郊危水大军大营里面的朝廷重要主将们。 可信的、能来的,已经全部被裴玄素急召而来了。 大家齐声见礼问安,裴玄素端坐下,一抬手沉声把所有叫起,并道:“都坐。” 大家神情严肃,纷纷入座。 这是一场战前军最后的事总动员和军议。 裴玄素沉声:“诸位,如无意外,大战今日将兴。” 大家闻言,心头当场一凛,神态更加紧绷聚精会神聆听起来了。 在座的,左手边的殷厚渠、窦世安、陈纤、林麟等十二亲军指挥使就不用多说了,本来就亲裴玄素的,也非常熟悉裴玄素,他们不在话下。 单说右边的城外东郊大军的诸将军们,如褚世梁、王夫之、李跋等等人。他们这段时间,自从打通的张陵鉴的缺口之后,都有不断私下进城给裴玄素回禀军务,听从调遣安排和备战。尤其是近段时间,裴玄素已经明确表示必有大战,部署连连,他们轮流进出非常频繁。 他们不管原来是那个小党派的,或者只忠于神熙女帝的,现今对裴玄素都非常钦佩。这位摄政太师是知军的,并且十分了得,难怪会被神熙女帝托掌军政。 本来,大家虽然因处境急切而十分服帖团结,但心里多少有些微妙的,毕竟对方是个阉人。 只是对方纵横勾连,排兵布阵预演,直切要害,用兵高明精妙,他们事后回去细细推演,最佳方案也不过如此,方才想起一开始不是阉人的时候,少年成名一计智退八千狄骑,并且又听人说,裴玄素是北军名将裘万仁关门弟子。对方倘若不走三元及第的文官路线的话,就该走名震四方的名将路线。 有了这一层渊源,还有实力在前头。军中是最讲究实力的地方,众将恍然嗟叹之余,心悦诚服,加上神熙女帝的圣旨,绝大部分人微妙早去,裴玄素紧急布置之余已经已最快速度初步收复了军心,如今诸将归附,以裴玄素为真正的主帅。 诸将一来一回,还有不少的路程,裴玄素也不废话了。 他直接吩咐悬挂起一副东都的布局舆图,上面很多红圈蓝圈和箭头,这副图窦世安等人非常熟悉,他们跟着裴玄素布置城内的时候看的就是这副图。 裴玄素气沉丹田,直接了当:“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最好的是,咱们把明太子及其麾下的四千禁军堵截在城内,矫诏弑帝的证据已经全部查实齐全,当廷宣判,废其皇太子之位,将其诛杀!” 不出城,能在东都内解决这场战事,这是最好的。 但就目前而言,明太子皇太子的尊位还在身上,张陵鉴要服天下之众,他如今并不能表现偏倚。所以明太子目前城内有四千多禁军,裴玄素手下也没比他多多少。 这东都城太大了,常居足足八十万的百姓,七十二坊市还有银胭河贯穿而过,支流沟渠也不少,足足八大城门,这么点人,其实挺少的。 所以能不能把明太子成功堵截在城内,五五之数。 能堵住皆大欢喜,但接下来要说的,就是倘若不能堵住的情况下。 “城内战事一发,本帅即发虎符和调兵圣旨至危水大营,大军立动!” 该怎么动,先前已经具体部署过,这里就不详细说了。 裴玄素挥挥手,东都城廓布局图立即撤下,冯维贾平带人快速把京畿平原的军事舆图打开悬挂起来,其上也是讨论多时红蓝箭头不少的,大家立即抬眼望去,裴玄素也回头望了一眼:“明太子一旦出城与西郊大军汇合,必不会恋战,他们的目标是撤往南都和南方。这个先前已经说过了。” 第785章 京畿平原,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可供明太子大军迅速撤出京畿平原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往南,”南方有大豁口,“要么往北。” 至于北边,先前西线军南下乘的大小船只,之后又陆续来了很多,如今全部停泊的京畿平原临水绣水大河南岸,非常巨多,一眼望不见尽头几乎聚集到连同了北岸的好长一大片。 这段航线已经没有普通船只同行了,所有民船自觉绕路,并且明太子那边玉岭没有得手,他立即就下令一支将部奔赴绣水,去看管这些船只,并且船上还有神武大炮的。 裴玄素不是没有动过这些船的主意,但那边严防死守,神武大炮直接轰,都未能成功。 明太子一旦成功和西郊大军汇合,要么往南,要么往北,裴玄素判断是后者。 裴玄素眯眼:“易县至平乡之间,有马蹄坑有环水,地形复杂,敌军行军必缓。我方可追上围拢设伏,争取在这里大战击败敌军。” 幸运的话,擒龙斩首,一举杀死明太子以及楚淳风,这两人一死,西郊大军即溃。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除了冯维贾平等等拉绳缚图的声音和裴玄素的低沉华丽的沉声,没有任何人发现一点的声音,大家聚精会神听着。 所有将领都郑重其事,因为到了这时候,两宫聚集的兵马的总和已经将近五十万。全国上下,一共一百多万的总兵力,三分一的兵马都聚集在京畿平原了。这样的量级的大战,足可称得上是顶级大战了。 双方的兵力其实差不多,并且都京营的兵械和神武大炮加持,强将精兵,储势待发,在座谁也不敢说有十足的把握。 能不能将西郊大军留在京畿之内,也只是五五之数。 到时候还得看临场发挥。 裴玄素侧头问孙传廷:“南都有消息了吗?再传信,让孙鹏举和安庆台拿到账册后务必加急动作!” “是!” 昨夜接到账册之后,张韶年带着人亲自护送,已经连夜往南都去了。 裴玄素看回在座的将领们,他缓缓道:“南方十一门阀厉兵秣马多时,确实兵强马壮。并且他们植根南方多时,树茂根深,这段时间我对南方诸州府及卫所多有谕令和安排,结果并不尽人意。” 裴玄素这段时间的诸多部署,包括对各地卫所关爱和边军的兵马盘算以及提前安排,北地和中原还好,一过了葵水淮州一线,各大卫所和州府表面应和实际密报暗流涌动。 他估算过,若让明太子成功出了京畿抵达南方,他至少添十万兵将。就这还不包括南都的情况下。 也不包括南方十一门阀的私养兵马。 所以,南都是绝对不能出问题。 一旦让明太子成功率军出了京畿之后,南都将会是紧接下来的重中之中。 当然,南都的重要性,并不能仅仅这么单独看的。 裴玄素抬头,示意众将看左手侧稍间墙前巨大架子悬挂的中原及南方军事舆图,这也是刚才他来之前众将聚集面前讨论人数最多的军事舆图。 这张巨大的牛皮舆图之上,有多条从京畿平原通往南方应京及平衡周边一带的长长箭头,这都是大军通往南方的行军道路,包括水路,蓝色箭头是已经彻底被裴玄素堵死的,红色的还没有。 舆图上,总体来说,蓝色的三条,红色还有五六条。 ——明太子部署多年,裴玄素仓促之下,能做到这样已经是相当了不得。也就是他执掌了名正言顺的军政大权之后,才迅速将那三条剩下的全部填补上的。 但全部堵上,根本不可能,毕竟这一大片平原众多地域广阔。 众将神色严峻,有灵敏的,已经明白裴玄素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了。 裴玄素沉声道:“最后说的,这是底线!万一真让明太子成功率军出了京畿,我们绝对绝对不能让其成功与南方十一门阀及诸卫叛军汇合,并占据槐州葵水至南都一线!” 最后一句,重重之重。 葵水是大燕朝第四大河,自中部而起,一直奔流出海。葵水正好位于大燕疆土中部腹地偏南一点的横位。若提笔把大燕疆域图划上横线,粗略均分成十份,它大约在十分之四左右的位置。 北方和中原占六,葵水以南占四。 倘若明太子成功率军占据槐州葵水至南都一线,并稳住了放于 ,那么就意味着,他成功分裂半壁江山了。 槐州葵水至南都一线,天险坚城,正是当年太祖皇帝占据南方并称王后一度占据的边界线,纵深足够,后方粮草源源不断,如果真让明太子成功拿下槐州葵水至南都一线,那可就糟了!到时候就是真正的持久战。 明太子裂土成功了。 所以,这是这场大战的底线。 绝对不可以。 在场的都是重要将领,先前明里暗里的讯报,他们不全知道,但作为久经领兵的将领,肯定对战局走向有所猜测。 与其让人不确定的揣度和心怀疑虑,裴玄素也不让他们猜,直接了当把整个大局推演和底线告诉大家,让大家有个实底子。 大家都听明白了,脸色沉肃,纷纷点点头表示明白。 裴玄素最后总结,道:“南方那边情况复杂,所以我们还最后争取在京畿之内解决掉这场大战。” “好了,都回去,马上准备。有不明白的细节可以现在就询问冯维和孙传廷。” 第786章 “是!” 众将神色一肃,立即站起,匡当哗哗的椅子声,大家沉声拱手应是。 门阀问题,开国遗留问题,与南方十一门阀相关的,在场的将领几乎一听就懂了。 门阀封地自治,而这些门阀世家本来就是传承千年的大族,根须广而深,一旦南方被割据成功,葵水以南将很快成为明太子的大本营,再想收回来可就难了。 裴玄素还有一个没有说明白但大家都懂的,到了这份上,门阀尤其是南方十一门阀,已经只有一条路拚死一搏了。 明太子一旦大败,朝廷绝对不会放过已经暴露的他们。 他们绝对不会有好下场的,所以圣山海麾下的门阀尤其是先前很低调的南方十一门阀绝对会全力以赴的。 南方是十一门阀的大本营,实力也雄厚,在沈星前生都能弄出一个惊骇全国的门阀之乱,若在加上明太子和主场,战场一旦拉到那边,麻烦会很多,很棘手。 众将神色严峻,纷纷领命,都围拢着冯维孙传廷去询问信报细节去了。 裴玄素回答了窦世安和褚世梁等人几个问题,身边就安静下来,他端坐在上首,看着冯维孙传廷那边嗡嗡说话声不绝,他神色沉肃靠在椅背上。 实际上,明太子一点都不弱,不计不能调动和还没有调动的的全国兵马,他大概和太初宫势均力敌。 另外,如今除去已经投于裴玄素麾下的西南六门阀意外,大燕这三十二门阀绝大部分都已经全部大动,能动兵的动兵,暂时不能也发动了全部的人脉力量。 其中以南方十一门阀和文仲寅曹任醇等之最。 据裴玄素的消息,夏以崖那个狗杂种,目前已经是南方十一门阀魁首之一了。 明太子忙,裴玄素也忙,夏以崖也一点都没有闲下来。 他夺得家主之位之后,还真把江左夏氏拉回一流门阀的位置和实力。 裴玄素想起这个人,眼神都如淬冰,果然也是个了不起的啊。 夏以崖动作连连,裴玄素当然知道。 据裴玄素的消息,现在多名南方门阀的家主已经不在封地大本营了,已经暗中离开北上,全力襄助圣山海明太子。 其中就有裴玄素一直都有遣人紧紧盯着的江左夏氏和夏以崖。 ——他那么恨着两个人,裴玄素先前只是腾不出手罢了,但对夏以崖的盯梢从来未曾断过。 不过南边地大,又不是他的大本营,也人手所限,裴玄素知道对方出来了,但不知道对方身在何处罢了。 殿内的将领围拢着冯维和孙传廷了解暗中情报的细节,后者两人把能说的都详细说完,之后众将陆续来向裴玄素告退,匆匆疾步冲出去回营了。 殿内很快安静下来,都走了,裴玄素又叫了窦世安殷厚渠等人去了偏殿,详细讨论东都城内的军事行动细节,之后窦世安等人也匆匆从偏殿离去了。 一直到他们都走光了,沈星这才从后房门出来。 她也是一身金黑色的软甲,表面看起来和中层禁军将领相差不大的甲胄,但小号又柔软坚韧很多,她里面还穿着护身内甲——按裴玄素叮嘱的,从现在开始,她内甲就不能立身的,邓呈讳徐芳等人也绝对不能离开她半步。 方才的场合,不合适沈星在场,她等他们走了才出来。 她进来的时候,朱红槛窗大开,贾平领命匆匆跑出去了,裴玄素正站在窗畔小书案前垂眸看东都城防图。 沈星进来,搂着他的手臂和他一起看,裴玄素侧头看了眼沈星,简短说:“方才和窦世安他们讨论,那个狗东西到时候会走哪个门?” 但这个真不好说,东都成太大了,丘陵河流都有,这带来太多不确定因素。 裴玄素转身,冯维已经捧了鲜红的帅氅来,裴玄素瞥了一眼,点了下头,冯维立马给他披上了这件猩红的披风。 沈星偷瞄了他一眼,裴玄素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心一定,急忙问:“方才接讯,顾敏衡的,还有两个时辰左右,他和那个杂役一行就能抵达皇城了。” 她非常紧张:“什么时候动兵?” 沈星现在已非吴下阿蒙,她心里隐有猜测,话罢急忙看裴玄素。 裴玄素垂眸看着身上鲜红的披风和金扣,他随手捋了一把,又发现沈星的黑色半披领子有点没翻好,他抬手细细给她把领子整理好捋顺。 曾经他很排斥红色,因为那个人酷爱穿红,对方的标志色。但现在,他终于去了这个心理障碍了。 把这一身猩红重新披上,他其实挺喜欢红色的,偷瞄一眼沈星,见她面上并无异色,心里最后那一点介怀也去了。 罢了,罢了! 他的心上人。 还有那个人啊! 对方和星星做过.爱,他也和星星做过.爱,并且今后还会有无数次,他是真正入肉的,他说到底也是赢了对方的。 裴玄素细细替沈星整理好领子,心里百转千回,但回到沈星说的问题,他却冷哼一声,掀了掀嘴皮子,干脆利落告诉沈星答案,“现在。” 沈星不禁呼吸一禀,果然和她猜的一样,她不禁攒紧了拳。 …… 回到的两仪宫,升平殿。 从昨夜接到急讯起,裴玄素竟然这么快想通率大批人马出城,明太子简直不可置信。 第787章 他愣了,拿着那纸窄窄的信报:“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可这竟是真的。 不但沈星没有为难哀求他,裴玄素这很快想通了,两人真情流露,自己把不好的东西背负起来,把好的都留给对方,最后演变成的就是。 沈星泪洒信笺含上蜡丸,裴玄素月夜狂追,两人泪洒当场紧紧拥抱。他们对彼此的爱战胜一切,裴玄素最后甚至亲自带人往兰亭州东郊而去。 明太子第二目的彻底落空! 明太子如非必要绝对不能熬夜,他勉强服了安神药睡了下去,在黑暗中奔跑,那个骄肆红衣的绝美少年越来越远,后者跑进黑暗,却牵着一个女子的手,女子拉着少年,最终努力冲出的最黑暗的区域。 明太子不可置信,他厉声喝喊冲上去,但一双男女越走越远,他根本追不上。 他午夜竟醒了,然后就接到裴玄素和沈星亲自带人往西南燕回山方向而去的消息。 明太子不敢相信,来来回回,看了多次,心中惊怒交加夹杂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滋味,简直无法用言语来表述。 他是个坏人,拉着裴玄素永坠黑暗,但突然有一种对方得到救赎的感觉,让黑暗中的他嘴角突然平了,一种巨大惊怒和落差感油然而生,继而生出巨大的愤慨和怒火! 同时,这个最重要的计划目的竟然落空,让明太子神色都变得狰狞了起来! 但谁知,在后半夜,明太子竟然接到一个更糟糕的讯息! 张蘅功等人马失前蹄,竟然被徐妙仪这一个快死的虚弱女人放倒过半的人手,带着徐家卫冲出包围圈,返回京畿平原。 并且,最糟糕事情发生,徐妙仪竟然坚持到找到沈星和裴玄素。 裴玄素已经带人掉头折返东都了! 最后一个目的,拖延时间竟然失败了! 此时晨光微熹,明太子刚刚针灸完毕,杨大夫果然医术了得,在后者连日的调养之下,明太子感觉身体都有力了一些。 但他刚刚披衣而起,顷刻拿过信报一看,暴怒:“真是岂有此理!!” 整个内殿,顷刻被低气压笼罩! 司马南和曹任醇等人也一直在通宵假寐等消息,闻讯疾冲如电,司马南声音如雷鸣一般,接过明太子手上的讯报来来回回看了几遍,惊怒交加,但急切道:“太子殿下,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明太子连眉目都狰狞扭曲了起来了,没错,他知道裴玄素正在做什么?对方要废他的皇太子之位,并且估计证据链很快到位了。 明太子早有心理准备,但事到临头,骄傲如他,真要被对方褫革皇太子之位一刻,估计比死更难受。 并且更重要的事! 现在一切计划都被大乱了,拖延时间失败,而大面上,明太子是绝对不可能等到裴玄素的证据链全部到位去当朝宣布他入罪并夺取皇太子之位的。 只要这么朝会没有召开,局势匆急之下,一切都没落到实地,只是太初宫那边的自己的说法。 明太子麾下的将官兵士心理上还有退路。 这个非常重要的。 一连串收到急报,明太子刷刷翻看,既然拖延时间已经失败,哪怕己方还未曾彻底准备到能达到的最周全,明太子也几乎是毫不迟疑:“马上替孤更衣!” “黄达等人马上开始妆造。” “传令下去,马上突围出城!”开始下令之后,明太子诸般情绪霎时压下,神色冰冷凛然,他瞥一眼墙角滴漏:“卯时六刻开始行动!” 明太子语气森然:“马上飞鸽传书西郊大营和绣水南岸!去——” “是!” 半昏半明,烛火扑簌簌闪动,偌大的殿内氛围大变,紧绷极致,一触即发。 司马南曹任醇等人领命后飞跑出去,后面赶过来的薛如庚等人也是,虞清郑安一个飞快磨墨铺纸;一个狂奔往侧殿取出预留好最好的一笼信鸽。 明太子已经亲自抬笔,飞快手书,并加以马上动兵的暗号,加上他的印鉴。 连续一式书写了多封,虞清郑安飞快卷好塞进信筒蜡封火漆,而后填装信鸽,冲出回廊,直接就在明太子窗外的面前放飞出去。 这是最好的信鸽,一松手,几乎离弦的箭在半昏半明的晨光下直冲天际,分开两边,一南一北各自疾飞而去。 明太子也马上在虞清郑安等人的伺候下,迅速伪装起来了。 …… 裴玄素猜到明太子会马上动兵出城,但局限于身份和立场,他并不能率先动作。 因为他是摄政大臣,代表大义和朝廷,在明太子皇太子身份还未曾褫废之前,他不能先对明太子动手的。 他率先动手就是僭越和谋逆,估计明太子做梦都会笑醒。 只能等证据链全部抵达后召开朝会,或许明太子率先动手。 张陵鉴今日天为亮就得讯裴玄素折返东都了,他一宿没睡着,匆匆往皇宫而来了。 此刻,两人正站在福英殿的须弥座台基上,天光朦胧,张陵鉴已经知悉了一切详情和裴玄素的判断了,面色沉沉。 但不等他说些什么,裴玄素突然说:“我可以提前召开朝会。” 现在还有一个多时辰顾敏衡就会带着那名杂役到了。 今天是常朝,秋冬常朝卯时六刻才开始点卯。 第788章 裴玄素不能率先明显动兵,但顾敏衡还有一个多时辰就到了,他可以提前召开朝会啊! 至于他为什么突然提前召开朝会,明太子自己想——彼此可以意会,呼之欲出。 他可以逼迫明太子更仓促动手! 把时间更掌握在手里一些。 …… 裴玄素立即就吩咐下去,贾平往前朝奔跑过去,一连串的急令,福英殿几乎马上奔出空了大半。 张陵鉴也匆匆跑出去了,他这年纪,引得他的长子和近卫急忙追着跟上去。 裴玄素却并未往召开朝会的太初殿而去,而是立即转身,往最近的地道入口而去。 他和沈星并肩而行,只是走着走着,等旋开地道的那一刹刹住,他却突然侧头看她。 裴玄素语气突然软和下来了,他瞅着她,小小声说:“要是,接下来的大战中,我有什么不得已为之的事情,你可不许生我的气啊。” “也不能有了芥蒂。” 他软语小声,很朦胧的晨光下,灯笼的光远远照在他的脸颊,他甚至有点撒娇的样子。 裴玄素现在越来成熟高位,他是个大男人,向来都要呵护宠爱沈星的,他真的很少有这个样子。 主要裴玄素断续做那个沈星前生那个梦,不说知道那人一生全部,也知悉了大半。 他知道,后期的勤王大战过程中,沈星和那人因为三观和种种血腥手腕,生了很多的嫌隙的。甚至有些事情,直到沈星前段时间释怀之前,都一直存在她心里。 那人各种血腥,各种阶段冷厉的军令和手段,让她难以接受,两人甚至争执过多次,直到沈星遭遇了外甥背叛,彻底失去了心气,只觉索然,这才不大留意这些事情。 明太子麾下大军情况很复杂,汝南伯等女官家人勋贵已经暗中倒向他。 但其实裴玄素这边的太初宫大军也是,情况也是非常复杂。 单一个寇氏,麻烦就多多,目前还不能处理。 倘若能将明太子堵死在东都城内固然最好,但假如不能,那么接下来的大战过程中,他很可能要采取非常手段血腥手腕的。 他生怕和沈星生了嫌隙,这会儿先提前给她打好底。 地道门“唰”一声打开了,两人并肩快步走进去,后面的何平和大金飞快提着灯笼跑到前头。 沈星侧头看他,裴玄素还一直一瞬不瞬有点小心看着她,沈星一下子听明白了。 嫌隙? 沈星心尖不禁拧了一下,隐隐的涩痛,她一下子想起了前生。 “不会的。” 她认真回答他。 永远都不会了,她也舍不得。 “有什么我们可以商量讨论,甚至吵架的,但我们不要有嫌隙了。” 她已经做错了一次,错过了一次,她绝对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沈星心里这么想完,马上又想起先前发生的和裴玄素谈话的、那人希冀的,她马上就想,这应该不是“做错”,但无论如何,她绝对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第二次了。 这辈子,她和裴玄素都要好好的。 两人的感情不会再有芥蒂和嫌隙了。 沈星一下子情绪上涌,眼眶微微发热,她马上冲他笑。 裴玄素却一眼就看明白了她的心理。 他一下子松了口气,又心疼她,忍不住俯身,在她唇重重亲吻一下。 “别难过。有我。” 别伤心,别难过,这辈子有我。 我会爱你一辈子的,和那个人一样。 你就算对着我的脸偶尔想他一下,我也不会不高兴好了,只要你别伤心。 沈星一下子听懂了。 她一下子有点泪目,但她努力眨眨,不许自己露出一点哭的样子,怕不吉利呢。 他飞快亲了她的唇一下,迅速退去,她闪电往前追了一点,也亲了他的唇一下。 两人就这么一啄就分开了,却喘息着看着对方,双眼都很亮。 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人看着对方笑,片刻,肩并肩快步往飞龙厩方向而去,以最快速度飞奔急掠。 沓沓的脚步声,迅速消失在长长的地道。 东西皇宫,明面不动如山,暗地却顷刻大动了起来。 第151章 一场由内而外的攻门战马上就开始了。 天濛濛未亮透,这个时候明太子已经通过两仪宫地下的地道和暗渠离开了皇城范围。 西皇城太初宫地下有复杂的地道让裴玄素留暗道以供穿梭,东皇城两仪宫底下也有。并且京畿平原降雨丰沛,皇城排水系统发达,只要不嫌弃,也有无数长满暗黑青苔的有水暗渠可供混合使用。 ——正如当初最开始时裴玄素沈星通过莲花海底下的地道出宫去观刑,正是有一部分的暗渠。 明太子在诸心腹和近卫保护下穿过锦绣、敬业等坊市,终于抵达了临近银胭河城内北岸的其中一个坊市惠民坊,在惠民坊的一个临河小宅后面沟渠匆匆登上了尖头小舟。 明太子和他身边的人经过精心的伪装,现在除了身高之外,完全看不出来这就是明太子和他身边的张蘅功陈锦绣张隆等心腹。 而在明太子后面的多艘正在或准备后续无声下水的小舟旁边,站着一式数队和明太子一行雷同打扮的队伍。 除此之外,城中明里暗里还有十数个“明太子”正待冲锋出城。 第789章 明太子明暗替身队伍足足准备了二十多个。 虚虚实实。 得益于东都城的繁华富庶和庞大,以及足足有八十万的常住人口。两宫进城的禁军合起来不足一万,碍于种种客观的情况张陵鉴也不能把更多的禁军和兵马放进来,由神熙女帝出事至今,明面局势一直都是保持着这种表面的平静和平衡。 不等裴玄素和张陵鉴动,明太子察觉不好,抢先动了。 这不足一万人,放进东都城内和八十万的常住人口相比较,实在是非常之少。 而东都贫民非常之多的,手停口停者无数,戒严至今已经长达一个多月了。坊内恢复正常的生产工作,很多地方就没办法不随之松绑起来了。 因为东都城有银胭河贯穿而过,银胭河甚宽深,支流沟渠小水道无数,这是自然河流,饶是两头有很长距离的铁蒺藜防御网以及大水闸,也不妨碍河水和水中鱼虾通过的。 如今物资限制供应,有实在买不起的、或者各种窘迫不得不出卖人头物资换钱,而后去各种设法弄更便宜的食物,很多人已经偷偷撑船或者下水拉网去银胭河捕捞鱼虾维持生计。 这个张陵鉴没法禁止,他总不能让这些贫民都不活了,只能加紧巡逻,贫民睁只眼闭只眼,要是想趁机捞一笔的那些就直接投入监狱去了。 但饶是如此,特别是银胭河及其支流途径的地方,已经人员进出情况比较复杂了。 前面也说过,银胭河穿东都城而过,这样的情况下,好些在银胭河流经范围的坊市是一面没有坊墙的,河流就是天然坊界;如果支流在坊市中部那是和外城墙一样加水闸——当初裴玄素为母复仇和沈星杀了牢头和百户之后夺路遁逃,就是因为这样的地理原因,才得以顺利在诸多坊市穿梭,最后顺利逃到永南坊。 没错,明太子正是打算兵分多路,利用银胭河脱身离开东都城! 城内这样的情况,明太子悄悄离开两仪宫在城内有限活动是没有问题的,正如他也监视不到裴玄素返回齐国公府一样。 现在关键是城门。 东都十二城门,八大四小,广平门、明德门、安化门、金光门、延兴门、开远门、承运门、神武门,还有特殊用途的春明门、启运门、含元门和太常门,城墙高筑,箭楼巍峨,前者每个城门都有五个大门及长长的门洞,后者也有三个大门长长门洞。 裴玄素联合张陵鉴,明里暗里部署,严防死守,明太子原来还半把控着一南一东的开远门和金光门的,但早已经被张陵鉴这个狗东西重点防御增派人手牢牢钳制住了。 想内战冲出去,只能另辟蹊径。 明太子最后带进东都城内的这三千禁军都是左右骁卫的,是他的铁杆亲信营部,心腹中的心腹,老实说要舍下它们,明太子是真割肉难忍。 但奈何如今这个处境,他想出城,目前两仪宫这四千多禁军里面,他至少得放弃一半以上。 目前还在两仪宫明面上当值和休值遮掩的左右骁卫大约有两千多人,这些人是要司马南带领下硬冲锋最近的神武门。司马南自觉年纪已大,率兵长途行军早已不如当年,他是个大目标,把心一横,毛遂自荐坚持明面统兵冲击神武门。 这两千多人恐怕将会全军覆没的。 明太子沉吟很久,但在司马南硬声跪求和其长子的含泪跪求底下,他最后不得不答应了。 司马南和已经去世的老意国公秦钦一样,得昭献太子嘱托,从年幼起对明太子就多有照拂。明太子对他们虽然因为太.祖皇帝有些钻牛角尖,但感情也是有的。 是少量获得明太子一些真感情的人物之一。 明太子恨极,自齿缝挤出一句,吩咐常尚峰和部将谢缘“无论如何,护住老国公,必须炸开城门护老国公出去。” 从破晓到现在天濛濛亮,明太子脸色阴沉,一直到抵达惠民坊银胭河边的据点,他情绪都没好过。 河边的风呼呼的,深秋很冷了,但所有人后脊出了薄汗,心神绷紧到了极致。 除去那两千多人明面上的禁军之外,余下一千多藏匿下来的人,已经早已安排好的地道和路径通往城中各处,抵达预定的地点。 接下来,这多路便服禁军将会和埋伏点的人员汇合,同时对圈定的多个城门以最快速度发起总攻。 无论如何,明太子必须得出城! 河风飒飒,拂面冰冷,沟渠不断有居民生活污水排出,有种腌臜的味道,但这个隐秘刚好能容下的快舟放下的沟渠,没有一点的声音,只听见外面河岸枯黄但未曾败伏的芦苇在风中唰唰作响,还有坊市内远远五城兵马司衙差在吆喝立即归家今日全线戒严的厉声。 ——明太子反应非常之快,裴玄素也是,但通过张陵鉴再把命令火速传到五城兵马司底下衙差,再匆匆放弃搬运物资赶到沿河的坊市去驱逐戒严,需要时间。 明太子率人已经赶到银胭河了。 各个队伍也已经先后匆匆到位了。 明太子还在粗喘着,神色狰狞,裴玄素实在把他弄得有些狼狈了,并且如今能否顺利出城,只有五五之数。 明太子冷冷道:“飞鸽传书放出去了没有?” 明太子没让楚淳风回城,而是让吩咐高子文和郑密紧紧跟随着楚淳风,护其直接往西郊大军去了。一旦他出不城,将有楚淳风接掌他的一切,马上率大军北上抵达绣水南岸,登船离开京畿平原,南下南都应京。 第790章 虞清神色也很紧张,他急忙说:“发了,已经连续发了三封,九公子和高先生他们肯定能收到。” 但到了今时今日,明太子怎么可能甘心死在东都城内呢? 哪怕藏匿坊市之内,也不过饮恨而终。 这怎么行? 现在变成这样的局面,一股不甘的愤慨内火汹汹烧灼着他的五内。 明太子一阵扭曲的恨色,他眉目喊戾,冷声:“马上传令,即刻开始!” 河风沁冷,呼呼灌进来,陈琦闻讯,立即推来沟渠边通往宅子的小门,和郑安等先后登上去。 远处衙差厉喝和纷杂的人声脚步声隐隐约约,郑安和陈琦不敢就在此地放信鸽,担心暴露了明太子的真实位置,两人沿着还没有衙差的驱逐的区域狂奔,以最快速度通过银胭河跑到隔壁一个坊市的据点,这才放飞了信鸽。 一切都进行得雷霆闪电般的快。 此时不过卯时六刻左右,深秋的天甚至还没有亮透,灰濛濛的清晨,十数只信鸽先后在这处隐蔽的房舍飞出,一振振翅冲天而起,箭矢般飞往各方。 陈琦郑安目送飞鸽上天,立即掉头狂奔,几人争取赶在戒严挡道之前,返回明太子的身边。 …… 一触即发,如同一个漩涡,这场大战就在这个平平无奇的清晨由攻门战拉开了帷幕。 裴玄素已经抵达的飞龙厩,这里明里暗里,四通八达,并且非常的重要资料都在此地。 整个东都城,已经迅速大动起来了。 各个城门,城头,包括坊市银胭河一带最容易被浑水摸鱼的地方,都被裴玄素通过自己和张陵鉴迅速下令下去了。 全城高度戒严已经开始了! 但裴玄素判断,明太子的攻门战,在戒严完成之前,就必定会开始了! 提前召集朝会就如同一个讯号,催促着明太子更仓促地展开他的行动! 裴玄素一抵达飞龙厩的值房,房内灯火通明,他刷地打开,东都城布局舆图,银胭河和距离两仪宫最近的神武门、开远门、承运门都已经全面防御起来了。 “两个龙口闸防御坚固,明太子不可能走这里。” 说的是银胭河进城口和出城口,这里固然有河流出口,但前朝建都之时,这两个河口就是重点城防节点,不但有每年检查和每五年更换一次的精铁栅栏水闸门,还有全铁的水闸门——一旦战事需要,落下全闸,银胭河有另外的引流水渠河道,并不担心淹没郊外的。 另外城墙根底的河道河口前后都有无数的铁蒺藜拉网,潜行都无法潜行的。 东都九朝故都,这一点多代前朝已经把河流进出口的防御做到极致了,不需要担心。 裴玄素立即下令:“传令落下全闸,堵死进出河口!” 他丹凤目凌然,眼神如鹰隼般落在那张巨大的羊皮图纸上,明太子放弃开远门和金光门,会兵分多路明暗攻门他猜到了,甚至明太子会采用火药炸门他也猜了正着,但现在的问题是,明太子真身,会走哪个门呢?! 一切都在密锣紧鼓的进行当中,人员进出几乎小跑般的急促。 一直到了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外面朦朦胧胧之际,突然一声潮水般的厉喊,两仪宫禁军突然以最快速度集结,携带他们的兵刃和军用油包往冲出皇城沿着坊间大街往神武门方向狂奔而去。 履国公平章政事、开国大将司马南一身战甲,白须白发,如怒发张飞,带着二千多禁军,护着一辆四驾马车,往城门方向狂冲而去。 裴玄素立即掷下笔,厉喝:“传讯殷厚渠冯凤,马上率军拦截!” “飞鸽传书,神武门监视城门,所有人城防军严阵以待!” “传信黄宗仁房载舟!不要再等了,立即开启太初殿大门,当朝宣布明太子罪状并陈证,并晓谕天下!” “皇太子楚明笙畏罪率军出逃,着废其皇太子之位,立即将其及一应叛军擒拿待判!如有反抗,可当场格杀——” 太初宫之内,提早召开朝会,这段时间都宿于外朝的大小朝臣匆忙起身提前摸黑往太初殿方向赶去,先后聚集,议论纷纷。 “彭”一声,九十九级须弥座台基之上的金钉朱漆殿门提前打开,梁恩出来尖声传唱,朝会提前召回,诸文武群臣立即列队入朝。 整个偌大的金煌殿堂灯火明亮,诸朝臣连忙列队入殿,山呼万岁,被叫起。 今早的朝会,除去还没有赶到的朝臣,很多人已经发现好些重要人物如窦世安等都不在此处,甚至太师裴玄素都不在。 内阁辅臣、平章政事黄宗仁、房载舟、唐甄、吴柏等,以及刑部、大理寺的重要官员组成的三法司,当朝就提审多名涉及弑杀少帝夺太.祖遗旨大逆篡谋的证人。 史无前例的朝审,很多朝臣紧张得连呼吸都忘记了。 最后证据链齐全,张陵鉴终于匆匆赶回来了,他脸色沉沉,但他两个儿子跟完全程,结论如何他早就知道了。 大燕朝另一太师,传奇人物昔年太.祖皇帝帐下第一智囊军师,国朝德高望重中立的的秦国公张陵鉴,他仔细检视过证据链之后,最终点头认可了这一结果。 外面爆炸声远远隆隆,厮杀大战自城门往外,但都不及在场者此刻的震撼,简直满朝哗然。 最后黄宗仁和房载舟取出裴玄素早已书写好的诏书,当朝通过三省和朝议,张陵鉴也在辅录加盖了自己的印鉴和亲笔书写。 第791章 最后,这道圣旨在当天就发下去了! …… 朝会正在召开,但根本没有人理会此事。 河风吹拂,沟渠内无声无息,明太子裹着厚厚的夹棉衣,他不时低咳两声,喉咙痒意极盛,他绷着眉目慢慢滑动喉结,将咳嗽声压在嗓子眼里。 约定的时间终于到了,半开的小门院内,滴漏滴滴答答,当游标终于一跳跳到卯时末刻,明太子倏地侧头,又蓦地看前方,他厉声:“出发!” 一时之间,东都城之内,两仪宫禁军在迅速集结,冲击神武门。 而银胭河南北岸坊市,冲出无数的快车骡马,有马车行东家伙计急声追出来,但根本无声理会。 有人从无数街巷和宅子酒楼飞飞跃冲出,手提兵刃和背着大大的油纸包,一跃飞上马,往坊门冲杀而去!很快杀出坊门,汇合成流,火速往最近的城门冲击而去。 然上述这些都是掩眼法,银胭河两岸,多处地方冲出多艘快舟,并夺走早已看好的渔船和舟楫,将他们的东西全部搬上船,以最快速度往指定的目标地点飞驶而去——这些,才是真正出身左右骁卫的明太子亲部,那一千多人基本都在这里,兵分多路,冲击三个城门。 明太子暗中谋划多年,当年是有设想过龙江刺杀不怎么成功,神熙女帝不需要移驾玉山行宫,她也对亲察靖陵不感兴趣,到时候,明太子的兵谏政变需要再东都城内进行的。 明太子渗透前十六鹰扬府的王恭厂这么长时间,兵刃、炸药等各色军资器物非常非常之充裕,并因为上述原因,已经化整为零在东都城内储存极多。 如今翻出来就能用! 炸药不缺,敢死队也不缺。 几乎是卯时末刻没多久,多路队伍不顾一切直冲城门,敢死队驱赶这装载慢慢的炸药的马车和骡车,不顾一切厮杀,血腥遍地,他们准备非常充分,瞅准一个门洞就狂冲猛杀,局限于人手的紧张,他们最终大多数都成功把炸药堆在了门洞最里面的城门底下了。 “滋滋滋”,“轰隆——” 先后多声巨大的爆炸,连附近坊市的地皮都颤了几颤,血肉横飞,主事者一见到厚重的城门极诸多的拒马和石墩全部被炸翻,城门终于被炸开了,连同外面的拒马都石墩都全部被炸得飞起焦黑一片七零八落。 通道终于打开了! 主事者声嘶力竭:“快!快!接下来,快啊!开始第二步——” 附近民坊都被震动了,所有居民惊骇莫名,可就在这时,坊内多处早已经安排好的巨大炸药点几乎同时被引爆,轰隆隆火光冲天,有人大声喊 :“不好了!战事来到咱们这边了,咱们赶紧出城啊——” 还在轰隆隆爆炸,这些胆大八卦的东都居民当真遇上战事的时候,个个都害怕了,惊慌失措骇然至极,很多人已经入潮水一般坊门狂冲急涌,很快连坊门都推塌了,但附近坊市全部都是这样样子,有人带头往城门方向冲往城外,很快就如潮水般往城外冲去了。 守城门的大小将领士官,还有飞马率禁军先后赶到的窦世安、殷源等禁军将们,厉声大喝:“马上!封堵城门,不许往城外去——” 首将当机立断,暴喝:“去!快去!先堵城门,谁敢再上前,一律当场斩杀!!” 禁军冲上去,激烈交战,厉声暴喝,可惜没有人听他们的,最后厮杀中终于成功抢占了城门,不得不咬牙砍倒下了一批,才终于刹住了这个这个潮水般的趋势,重新封堵城门。 但刚才都多少人跑出去了。 东都京师,天子脚下,过去这个车水马龙的庞大宏伟城池让京城内从上而下的官爵居民都与有荣焉,但窦世安等人真的从来没有一刻这个恼恨这东都城居然这么大,门这么多,简直了。 窦世安等人已最快速度厮杀大战重新控住城门,但跑出去不少人,他们又急又怒,恨声喝令敌军全部格杀一个不留,但没办法跑出去的人只能指望从东大营抽出来的探子了。 这么多,也不知能不能找到有可能混在其中的明太子。 好几处城门的将领都急得跺脚咬牙切齿,距离银胭河比较近的负责明德门的窦世安,他正要急声发令下一句,可就在此刻,不远处春明门方向,突然升起一支尖锐的响箭。 “咻!彭——” 尖锐的鸣哨,划破长空,炸开艳蓝的烟火,非常之大,久久不散! 并且连续发了三支。 ——裴玄素事前和他们约定过,响箭分三种,分别是普通的橘红,青色,还有艳蓝,全部都是最近特制出来的军用响箭,艳蓝是最高等级! 连发三支,裴玄素亲召! 情况非常紧急,马上稳住手上的城门,以最快速度率兵来支援。 窦世安和再远一些的广平门延兴门启运门的陈纤、林麟等,急忙抬头望去,当场就心一紧。 几乎是马上,窦世安将安化门诸事全部交给堂弟窦世宴,急忙点齐麾下大半的羽林卫,往春明门方向急行军狂奔而去。 …… 时间回溯到一个时辰前。 明太子正在某队快舟中隐藏着,正在银胭河上急速前行的时候。 裴玄素正率宦军和东西提辖司的缇骑快马往银胭河下游的诸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窦世安林麟等也正率军往另外几条大街往同一个方向狂奔。 第792章 广平门延兴门启运门和安化门都分别属于南城门和西城门,银胭河的下游方向,裴玄素先前判断一点都没错。银胭河上游没有支流,只有一条主河道,并且接近神武门,那辆马车是假的,明太子声东击西,他不和司马南一起走! 但奈何先前说过是身份立场原因,明太子不先动裴玄素不能动,兼判断有可能出错,若提前奔赴某个方向,一旦判断失误,这东都城太大了,再回头绝对来不及了。 只能明太子在成功多方齐动,裴玄素连续下令,他略略忖度出现的疑似左右骁卫人数,感觉差不多了,当即亲自动身,全线压向南城和西城。 可南城西城统共六个城门,还有银胭河一个支流还涉及东城的一个城门,统共七个城门。 明太子真身会走哪一个呢? 爆炸声不断,飞鸽不断,裴玄素人在马上,不断整合消息。那个时候,五个大城门都已经全线爆发大战了。银胭河上的快舟一抵达最近目标城门某点,毫不迟疑弃舟登岸,背上他们的东西,狂奔疾冲,半途和城中各处钻出的骡车马车和人手不断汇合,狠狠冲击上他们的目标城门。 只是马背上的裴玄素,却心中一动。 明太子这个人,向来都喜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现在五大城门都已经打响攻门战,战局已经明朗了,别说窦世安等将,就算是裴玄素身后的李仲亨等心腹宦将都已经率军奔赴五大城门之一了。 西城、南城加东城一门,总共七个城门。 现在五大城门陷入战火,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这五大城门之上。 但裴玄素记忆力过目不忘,并且这东都布局舆图他研究过多次,再是清晰不过。 除去五大城门之外,这七个城门中还有两个小城门,分别是春明门和启运门。这两个城门一个是运输夜香秽物车进出的门,另一个是猪牛羊等牲畜从城外驱赶入城的门,东都人挺嫌弃的,一般但凡有点身份和不图方便的人都不爱走着两个门。 其他五大城门已经陷入战火,临近坊市全部凌乱纷杂一片,而这两个小城门静悄悄的,而且特别臭,因为存放污物的中转仓已经满了,接不下了,只能各坊另外找地方自行存放。 裴玄素闪电一刹,他想起银胭河通往春明门和启运门的方向,是有两条支流的,并且弯弯曲曲的沟渠,甚至能一路通到两门比较接近的地方。 裴玄素福至心灵,一刹那他倏地勒停马,油黑神骏的大宛膘马长嘶一声人力而起,沓沓前蹄落地,裴玄素厉声:“马上遣人去春明门和启运门!!” 裴玄素有种直觉,这两个门必然会后发,明太子必走这两个门中其中一个门! 身后立即应声,并且左边的陈英顺沈星等人立即一扯缰绳,掉头往启运门。 裴玄素判断的一点都没失误啊! 裴玄素亲自带人往春明门,离得远远,臭气熏天,可刚刚跑了大约一刻钟。 “轰隆——”一声,两队人都清晰听见,春明门和启运门方向突然传出喊杀的声音,因为所有注意力都被前面五大城门吸引走了原因,几乎也就百余息,就响起了爆炸声! 裴玄素厉声,一挥手,几乎是马上,梁彻就往天上连发了三支艳蓝的响箭! …… 沈星由于当时骑马在裴玄素的左手边,她挡在陈英顺的转往启运门的路的,因此一大片人一起掉头,她带着徐芳徐延邓呈讳沈云卿等人也一起跟着转了。 裴玄素望了她一眼,对此没说什么。 现在这样的情况,在东都城内,他不用担心沈星的安全。并且沈星已经成长起来了,可以独当一面了,他这等情况下紧紧抓着她钳在肋下,是对她能力的不信任和不尊重,裴玄素自上次硫铁矿开始起就没有这么做了。 沈星和陈英顺带着数百人往启运门狂奔,深秋的风呼呼铺面,他们嗅到了大战城门飘来的硫磺硝烟和血腥味,附近坊市高墙内惊诧的喧哗声大作,他们一概不理,只策马以最快速度往沿着长街飞驰。 马蹄铁都几乎跑出了火星子,一后脊的热汗,沈星在众人的紧紧的跟随和拱护之下,她这一刻也咬紧了牙关,这是第一次能这么光明正大冲明太子亮刀子,一路狂奔中想了很多,她这会儿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无论如何也竭尽全力,复两辈子三个人的仇。 还有上辈子徐家人的仇,这辈子大姐徐延他们诸多饮恨的仓促而终的仇。 银胭河深秋水流颇急,但上下游进城的精铁大水闸一放下来,整条银胭河的水都停下来,很多沿河被戒严惊动并且紧接着望见快舟疾速而过的百姓都非常激动,正在唾沫横飞嗡嗡地响着。 东西提辖司的探子飞奔而来,陈英顺厉声,很多画舫直接征用,他们提起缰绳直接跳跃而上,就过了河。 还没到启运门,那边就骤然暴起了喊杀声和爆炸声。 沈星之前还纠结过要不要当女将,但现在根本就不用想,一冲出借口,远远望见血腥爆炸厮杀混乱一片,一名她很眼熟但不知道明知的城防军将领提刀挡着城门暴喝,浑身浴血,已经不见了半条手臂。 她唰一声抽出长剑,几乎是毫不犹豫和陈英顺带着人就冲上去,横劈竖砍,喷了一身一脸的血,她高喝着,全力支援护城军。 因为他们的及时赶到,护城将士们舍生忘死,炸开的城门口子并不大,陈英顺沈星他们抵达之后,浴血奋战了一段时间,很快就先将城门口子给堵上了。 第793章 混乱中,一腾出手,沈星沈云卿等人赶紧先寻找明太子的踪迹。 刚才冲锋过来,沈云卿余光就望见坊墙被炸塌的一大片,屎尿横流中,很多百姓惊慌从这个位置望城门方向冲逃去,其中有个人影被护持的一闪而逝,一见她偏头,立即就退了回去了! 沈云卿对明太子的身影还挺熟悉的,毕竟曾经的未婚夫,还有被关在水牢那几年每天咬牙切齿咒骂明太子,第一眼,她望见这个疑似的声音,几乎马上暴喝一声,就带着徐景昌他们往那边狂冲追去了。 徐延也带着十几个人去了。 沈星方才位置不对,她一腾出手,赶紧和陈英顺说了一声,带着一群人往那边追去了。 在坊市内左穿右插,连续踢门急追猛堵,最后沈星和邓呈讳一前一后,后者一个飞掠,沈星简直超常发挥,她提起马缰,膘马冲过去扬起前提,重重一踹。 众人蜂拥而上,终于将这队人成功擒住,然而沈星赶紧揪住那个“明太子”,定睛一看,立马就发现是假的了。 这人身形高度和明太子一摸一样,脸上也非常相似,但眼神一看就不对。 撕下他脸上的伪装物一看,正是那个宾州行宫替身李佑春。 大家一番龙争虎斗,当场气得,沈星都重重给了这人一脚了。 气死他们了! …… 明太子走的是春明门。 正正好是裴玄素亲自率人去的那个门。 他判断并没有失误,明太子果然有后招,走的就是启运门和春明门这两道小城门之一。 裴玄素策马狂奔,心中的恨意和急切几乎喷涌而出,这世上大概不会有比他更恨明太子的人,他恨不得立即就扒这人皮啖了这人的血肉。 只是非常可惜的是,春明门的护城守将并没有启运门那么出彩,又或者说这里才是明太子的真正脱身之地安排得要更加重本,两者叠加,三个门洞的城门被炸开了两个,并且是全部倒塌的那种。 城门前的多个坊市混乱成一片,多出民房大爆炸和着火,人员惊慌狂奔,羊猪肉牛在炸塌的坊墙坊门冲出来,乱跑乱窜,乱哄哄地人潮攒动厮杀混乱。 本来坊市内的动作没这么快了! 但裴玄素实在是太眼尖太厉害了,他沿着银胭河那些支流的沟渠行踪,中金悬赏之下,很快就获得消息确实有陌生快舟低调载着人悄悄来到这一片。 明太子身体不高,他不适合奔跑,他掩藏了行踪,根本没有和快舟大部队一起行动,而是在晨光微熹的昏暗之色中,突然脱队,一队人马无声前后拱护他,悄然通过支流汇入沟渠,无声抵达春明门一带的政民坊。 但裴玄素要么不锁定明太子的真实位置,他一旦来了,那几乎是标志性的相貌,手持金令,重金悬赏,几乎紧随其后就将几艘快舟的经过的位置给问出来了。 之后一路的意会百姓的高声报讯,换赏金的东西提辖司腰牌不断抛出去,城中的喊杀和混乱几乎都影响不了这条线上富贵就在眼前的百姓们。 裴玄素抓住了一个点,几乎是马上登船火速跟着那快途径的路线火速往前去。 甚至连春明门突然爆发喊杀和爆炸都不能影响他! 刚刚抵达的政民坊的明太子目眦尽裂。 裴玄素简直像只闻腥蚂蟥一样,带着人在迅速逼近,这还真是明太子的真身啊! 逼得明太子不得不提前下令引爆各坊的炸药,提早制造混乱,赶紧往城门方向遁去。 但裴玄素紧随不舍,并且越追越近。 明太子之所以没有和明暗队伍一起行动,一是为了隐蔽和保险,第二就是因为他的身体了,根本承受不住爆炸和疾奔。 此时此刻,被裴玄素越逼越紧,而几个炸出来的坊墙大缺口裴玄素已经下令人立即绕路冲过去守住了,谁也不能出政民坊,违者格杀! 裴玄素直觉,这样的走法的,前面的必然是明太子! 再不脱身往坊墙外冲就来不及了,可裴玄素就像一只猎狗一样,根本摆脱不了,也没法掉头。 就在这个千钧一发之际,虞清突然说:“殿下,让张阁主和冯大人护着您,我带着继续他们走!” 引开裴玄素。 虞清和郑安都不是阉人,但两人和明太子渊源极深,忠心耿耿,能牺牲一切,一个是明太子奶母保父的小儿子,另一个是明太子玩伴的弟弟。当年明太子疯一样割腕保下来的二十来个人之一。 虞清个子高,仅比明太子矮半个头,也很瘦,但出来之前,他和郑安带上了他们早已准备好的半高木屐。 出来之前,明太子明明没有安排他们,可虞清已经在里面伪装好了,奔跑中一扯下衣带脱了外衣,就是明太子此刻的穿戴打扮,肩膀腰身垫过一模一样。 裴玄素太厉害了,普通替身想骗过他几乎不可能。 唯独虞清和郑安陪伴在明太子身边十几年,甚至当初明太子去考察裴玄素,两人都有随伺在侧的,虞清和郑安对明太子的种种神态动作熟悉得不得了。 并且两人有心一下,一个练,一个看着帮忙矫正,近段时间已经学得惟妙惟肖。 郑安身高不够,没办法,但虞清突然说话,他一下子眼睛就湿了。 但郑安毫不迟疑说:“我们跟着虞清!” 第794章 原来以为自己没办法的,但这会儿他们这些随扈,正好也能派上用场。 不用留下虞清一个人了。 明太子一左一右被张蘅功和冯渊半扶半架往前飞奔,人人神色紧张,但几乎是虞清话音一落,大家默契分成两个队伍。 除去张蘅功和冯渊之外,所有人都停下脚步,但薛如庚张隆老杨三个很快就被推回去了。 明太子霍地回头,对上虞清含泪微笑点头的脸,虞清急促低声说:“殿下,您要好好保重自己,”争取多活一些时日,在南方登基称帝,也算完成心愿,“虞清来生还要继续跟着您。” 没有时间废话,明太子咬紧牙关,神色一刹狰狞到了极点,但虞清已经飞快套上钉了软底的木屐,由两个张蘅功冯渊身形差不多的好手半扶半架上,郑安飞快往虞清脸上贴上早已准备好的伪装,匆匆一看,神态身形侧脸,非常神似。 大家还打散了一些头发,看起来狼狈凌乱一些,配合虞清。 很多人都泪洒当场,他们也有他们的情,只是不对外人罢了。 明太子恨极切齿,但不得紧紧捏着拳,看着虞清在众近卫簇拥而下,迅速继续往前而去。 而张蘅功冯渊几个趁着一刹空隙,往后面的杂物堆里一推,并且屏息,并紧紧捂住明太子的鼻息。 裴玄素快舟穿梭而过,千钧一发,四个人绷得紧紧的,几乎是马上,他们直起身,张蘅功背上明太子,冯渊背上老杨,往另一方向狂奔掠去,冲往坊墙缺口。 而虞清那一行确实不顾生死,虞清确实也扮演得非常地相似。 惊鸿一瞥,后背仿佛就是明太子本人,郑安目眦尽裂,回头惊骇凌厉的脸。 混乱喧哗声中,裴玄素率人弃舟登岸,在大大小小的巷道民房的飞掠追截。 不断的血战的厮杀,最终追上了明太子一行。 然而,他一扣住明太子的肩膀,长剑一挥杀了几名护卫,他立马就察觉了不对。 长长灰暗的巷道,秋阳找不下来,喧嚣厮杀和潮水的乱冲声中,他反手一拉,“明太子”被迫转过身来。 一扯,竟是虞清! 裴玄素当场暴怒,那一刻恨戾直冲天灵盖,他大手一伸,死死掐住虞清的脖子。 “掉头,追——” 裴玄素恨声厉喝,一甩虞清扑在地上,和郑安北摔作一团,头破额裂,献血淋漓。 裴玄素恨意填胸,淬毒般暴喝:“将这些人,全部剥皮楦草,悬挂在军阵之前!” 裴玄素立即率人掉头,往炸塌的坊墙和城门方向冲去,他恨极了,和明太子失之交臂,暴怒之下,狂起急追! 但已经不见人影了。 这一战役,明太子几乎牺牲了全部禁军,仅仅百余名左右骁卫从各个城门浴血出来了。 但,明太子成功出城了。 第152章 裴玄素以最快速度追出坊墙缺口,只见城墙下厮杀震天,牲畜牛羊乱窜平民混杂惊慌奔走,撞得东倒西歪,往各个方向乱跑,包括焦黑凌乱一片的被炸开的两个城门门洞。 几个方向军靴马蹄纷踏急促,这时候林麟李仲亨等人也率军赶到了。 裴玄素那双凌厉的丹凤目不断扫视,看了这纷纷杂乱良久,但却看不见疑似明太子的踪迹,愤懑狂冲天灵盖几要掀出! 他厉声喝令李仲亨林麟等人立即将混乱处理干净,他带着窦世安及张韶年等人心腹立即飞马追出城门外,无果。 裴玄素很快接到眼哨的急报,已经确定明太子和西军左翼汇合了,他们截杀失败,明太子已经成功出城进入西军了。 裴玄素恨极了! 但这个时候,他也顾不上其他了,喘息片刻,立即喝令掉头,重新折返东都。 这时候东都城内全力大战扑杀之下,该收拾的已经仓促收拾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可以都交给张陵鉴和五城兵马司,裴玄素留下八百禁军,率殷源殷厚渠窦世安李仲亨等将及其余禁军火速自城内横穿东都,自北城门而出,迅速与东郊的危水大军汇合,并火速率军,全力往北边急行军而去! 圣山海大军果然往北去了,欲从北郊穿过直抵绣水南岸,登船撤出京畿。 只要圣山海大军成功撤到远郊书的船上神武大炮射程范围,他们就算撤离成功了。 但自东都城北门到神武大炮的射程范围,约莫一百六十余里的路程,这还是直线距离。 这场参战高达五十万大军的京畿大战,就这么迅速打响了! 裴玄素人在飞龙厩之际,便已经发出的调兵圣旨以及虎符直抵危水大营了;明太子那边显然也是。 两道调兵大令几乎同时抵达各自的大营,准备多时的大军立即动了起来,潮水般冲出了大营集结,急行军直奔东都城的方向。 朝廷大军那边的大将褚世梁王夫之李跋张时羁等人,尤其被委任为副帅的褚世梁,派出哨马一直紧紧盯着圣山海大军的动向,后者成功和明太子汇合之后,果然毫不停顿立即往北去了。 褚世梁急忙下令按照原定计划路径,环绕东都从两边急行军追截而去。 这一场大战,几乎是一开始就进入白热化的状态了。 这一刻,烟尘滚滚,秋阳都弥漫上一种硝烟弥漫的黄色,五十万大军同时开拔急行军,整个京畿平原几乎震动了起开,如闷雷急促滚动山呼海啸一般,隔着高大巍峨的城墙,东都城内的百姓心肝的紧了起来,城外更不止,人人屏息猫在屋内,全部早市都已经全部消失不见了。 第795章 但这些事情,急行军中的两军没有任何人去留意了。 裴玄素黑色的护掌和铠甲上喷溅的点点血腥犹在,他已经汇入中军,帅旗之下,到位后裴玄素立马暴喝:“全速进军!必须在抵达马蹄坑之前围上叛军!” 双方主帅到位之后,令旗都在急速挥舞着,将帅令以最快速度下达全军。 两军急行军的速度已经提升到了极致了! 旌旗猎猎,马蹄军靴,兵锋所过,连原野都迅速踏平,黑压压海潮般推动狂奔急涌。 裴玄素紧接着还下了命令,大批哨马急速而动,这时候太初殿朝审才刚刚结束,圣旨还未曾颁布天下,但裴玄素已经先行委令了大批的哨马奔往圣山海大军的方向,追上去,沿着圣山海大军的边缘位置,大声宣告皇太子弑少帝窃取太.祖遗旨矫诏谋逆弑母皇帝驾证据确凿,大逆当诛,已于今早当朝废去皇太子之位,朝廷大军此乃平叛! …… 滚滚的黄尘,黑压压兵马鳞动,滚雷般往绣水大河南方方向急行军而去。 “真的假的?” 沿着急行军中的圣山海大军来回奔走齐声呐喊朝廷哨马,很快遭遇圣山海这边遣出的小队拦截清理,但高速驰马疾奔之中,二十多万大军铺陈开来是一万望不见尽头的范围,原野之上,不断出现小镇,要截杀敌军这些哨马小队并不容易,后者一看见己方拦截的人马出现,灵活掉头就跑了,跑到别的地方继续一路跑一路齐声呐喊。 这个消息,圣山海大军内部的大小将领很快就得讯了。 说话的蒋无涯的堂弟蒋茗溪,以及发小陈清游,大家急行军中往那边望了一眼,蒋茗溪忍不住问,大家也纷纷望过来。 马背之上,蒋无涯一身玄黑重甲,头盔护脸遮挡,只看见他的一双锐利朗目和鼻子嘴下巴,黄尘纷扬声动震天,他也往那边望了片刻,收回视线:“谁知道呢?” “但不管如何,都差不多了。” 蒋无涯言简意赅说道。 站队容易,回首难,蒋家坚持中立这么多年,终于到了坚持不住必须站队的时候了。 明太子让人诟病的地方太多,但楚淳风的存在,这边有未来可以展望;裴玄素那边现在让人诟病的地方更多,寇承嗣已经下去了,一个拿着神熙女帝摄政圣旨的权宦和将来一个小皇帝的组合,实在让人忍不住想很多了。 可以说各有各弊病。 蒋氏族人有三千多,除去在军在朝的,东都城郊易县老家有两千多人,能理解蒋绍池的真心不多。 蒋绍池如流星般很快死去,蒋氏族人担心被太初宫报复,已经已最快速度投向蒋无涯了。 蒋无涯现今身后两千多蒋氏族人,还有追随在他身后的蒋氏部属将士,他并不是一个人。 已经走到这个份上,身后跟着庞然的一大群人,沉甸甸压在肩膀上。 蒋无涯也说不好那消息是真是假——明太子要抢时间,这就是目的之一,上下嘴皮子一碰谁知道真假?所有文武和将士都有心理上的退路。 蒋无涯对于如今这个局面,心理上多少是无奈,但既然已经走向兵戎相见的局面,为将者,没有第二条路选择。 他唯有干到底。 鼠首两端,兵者大忌。 蒋无涯言简意赅,蒋茗溪等人闻言不禁点头,他们大多长呼一口气,心有戚戚,其实他们也是,到了这份上,早已经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驾!” “快快快,左翼跟上,速度快些!” 滚滚黄尘,黑压压潮水般奔涌前冲。 …… 相较起其他人,夏以崖是大喜啊! 他离开的玉岭一带那间客店之后,就飞马赶到近郊等待消息。 忙碌了大半年,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彻夜不眠等待到天刚亮,城内爆炸喊杀声大作,果然是开始了! 楚淳风可远没有明太子和他默契好打交道啊!他和楚淳风也不熟。 明太子能不能顺利出城,对夏以崖而言差别可太大了。 到了午时初刻,夏以崖终于收到了明太子成功出城汇合大军左翼的消息,他简直大喜过望啊! “好!” 夏以崖立即一扯马缰掉头,带着人狂冲往圣山海大军追去,与大军汇合。 而这个时候,寇氏这边也得到了明太子成功出城的准确消息了。 危水大营中二十七万朝廷大军一动,铺天盖地,寇氏在五大卫所和十二亲军都有亲部,趁着这个裴玄素顾不上他们这边的小动作的时刻,寇承浩已经骑上马换了铠甲,悄悄进了和大军中的寇氏营部当中了。 等了大概一个多时辰,裴玄素与大军汇合抵达中军没多久,寇勋智寇承泽等寇氏代家主和主要成员一同汇入大军了。 大燕文臣大多都不文弱,很多文武朝臣朝会散后也匆匆汇合各自的大军阵营了。 这些文臣武将寇家人暂时也不管。 该说的,飞鸽传书都已经说完了,一见了父亲弟弟,寇承浩面露急色:“爹,现在怎么办?” 寇承嗣现在基本出不来了,寇勋智是老鄂国公寇勋德的亲堂弟,他祖父也是昔年的寇氏家主,这趟喜忧参半,匆匆接掌整个寇氏,这是寇勋智一系从前都未曾想过,但一接受就是这个进退两难前景堪忧的境地。 第796章 寇勋智已经忖度了很久,很快就下了决定:“就按他说的做!” 夏以崖固然是为了自己那边,但有一点他是没有说错的,裴玄素若获胜,下一个完蛋的必是鄂国府和整个寇氏! 寇勋智其实设想过,其实最好的状态是裴玄素不能胜,但也不败。明太子成功占据南方半壁江山,和大燕原朝廷的北方对峙分庭抗礼,甚至长久的两军陈兵对峙,裴玄素才不能动寇氏。 ……甚至,哪怕国朝四分五裂,回到诸门阀割据大江南北的时期,寇氏也是能保住。 这是共赢罢了。 寇氏并没有迟疑太久,很快就拿定了主意,寇勋智压低声音说完,寇承浩点点头,顷刻肃容:“那孩儿去联系他。” “快去罢。” …… 京畿虽大体平原,但丘陵小山还是有一些的,水网河流众多,浮桥也不能提前搭,于是,急行军疾冲了将近三分之一的路程之时,朝廷大军成功追上了圣山海大军,并前后包抄,形成合围之势。 但双方兵力相差不大,合围并不能代表胜负。 唯一让圣山海那边心下沉沉,只有被追截上了,因为他们此刻只有一个目标,就是以最快速度赶至绣水大河南岸,在神武大炮的护持之下登船,大军迅速离开京畿南下。 一场超级大战随即爆发! 两军陈兵结阵,以极快速度,狠狠地碰撞在一起,战鼓声音隆隆,喊杀声震彻云霄,几乎覆盖了整个京畿平原都能听到这场撼动山岳的大战声动。 裴玄素“呛”一声抽出佩剑,斜指向天,厉声大喝:“全军听令,进军——” 全军压上去了,热汗沸腾,鲜血喷溅,狠狠地冲击。 裴玄素所在的中军,有副帅褚世梁和大将李跋在,原来两位大将军和负责拱卫中军和保护主帅的,但实际根本不用。 裴玄素本来就是身手高绝异常勇悍并且受过正经军事教育还曾在军中待过的人,他已经把宝剑换了一把湛金长柄大刀,他当年的老师谷城名将裘万仁的兵刃也正是一柄偃月长柄大刀,裴玄素得他昔年亲自指导,举一反三,学尽了他的刀法。 一开始,还有些久违的感觉,但掂量挥动两下,立即就找回了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 中军冲锋非常勇猛,一点都没有回避簇拥,反而隐隐有种身先士卒的感觉。 裴玄素中军中几个大营,连续冲锋几次,几乎整个中军都激动沸腾了起来,喊杀声更盛,全部都跟着帅旗的节奏冲锋了起来。 裴玄素半身浴血,杀气腾腾,所过之处,几乎无人能挡。 看得褚世梁和大将李跋热血直冲天灵盖,大喝一声,立即率部跟上节奏了。 中军这么厉害,其他大将也看在眼中,很多人都惊诧,惊诧之余热血沸腾,全军上下战意冲到顶峰,跟着这个节奏冲锋了过去了。 可这个时候,寇氏制造的情况悄然无声发生了。 实话说,大战一起,双方军中的隐患都非常麻烦棘手,明太子那边,虽然已经全部安排人去监视钳制,但大战倾轧之中,各有领军,非常难搞的,这让圣山海大军一度出现多处的局部混乱,处于下风,被朝廷大军压着猛杀。 浮桥已经搭好了,但战况胶着白热化,勉强渡桥之后,各种反水和处理才堪堪完结,整个圣山海大军仍处于下风之中,这时候是真正被围住了,局限于地形,左山后水,西边和北边被牢牢堵住,竟突围不出去。 这般来回的倾轧,日暮残阳,如血一般,战事到了白热化的关键时刻。 寇氏其实也没做什么,只是大战中稍稍呈势弱,不经意中放开一个口子,让圣山海大军立即抓紧了机会,疯狂往那个方向冲击,很快就冲出一个口子。 整个包围圈一泄,圣山海大军一点都没乱,往北边突围狂泻而出。 令旗拚命挥舞,战鼓齐鸣,连明太子都在马背上半站了起来,厉声大喝! 整个圣山海大军士气大振,那边名将也不在少数,几乎立即全军爆发出一声如雷呐喊,往那个口子全力冲锋,很快就突围倾泻了! 哨报马蹄急促,整个战场局势很快改变了,朝廷大军金红帅旗之下,裴玄素一提马缰冲上小丘,俯瞰暮色下黑压压的两军战场,他简直暴怒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该死的东西——” 裴玄素浑身猩红,连眼珠子都溅了血,长刀斜指,神色骇人呈现一种血腥的肃杀。 他恨不得立即将寇氏那群人立即诛杀,但偏偏他此刻连明着骂都不能,因为万一被有心人留意,很容易动摇军心。 寇氏军中势力和部属也不少啊,这种激烈大战的关头,一旦内部致使什么,很容易导致大败收场的。 接下来马蹄坑和离水很快就到了,既然寇氏找死,那就不要怪他了。 裴玄素眉目泛着一种残忍的厉色,冷酷到了极点,他吐出一句话:“马上传令,让彭三营彭七营八营,及南衙全营,立即分绕荣安道和马蹄坑西线,从西北,东南堵截叛军大军!” 暮色之下,整个圣山海大军几乎已经冲出包围圈过半了。 裴玄素一连串急促的调整军阵追击包抄的命令下去,那道命令,是掩藏在众多的调整兵马的军令之中的。 地利之便,还有一次。 想必明太子那边也清楚的。 第797章 裴玄素已经连续部署推演过多时,战况一变,他很快就下令调整,接上接下来的最优追击策略了。 裴玄素不是不明白,明太子那边这一手,很可能是一箭双雕,既突围也利用他一举收拢诸如蒋无涯这样的将领的军心。 但攘外必先安内,他不能再容忍寇氏继续留存下去了,否则接下来,很可能还会出大事。 他最起码,也要让寇氏没有能力再做刚才的事。 裴玄素一双凌厉的丹凤目染血,残阳猩红,他脸色残忍到了极点,毫不迟疑让三万多寇氏最亲信的营部都去死。 荣安道和马蹄坑西线这两个位置非常关键,最猛烈也是最有效果的战策,裴玄素原本不一定用这个战策的,现在是寇氏找死。 荣安道和马蹄坑西线必定是圣山海大军最激烈冲锋的位置,血流成河是必然的,就让这三万多寇氏亲部去填了炮灰,用生命铺垫出己方大军的一个优势罢了。 他也一箭双雕。 这道军令是说第一的,当然,小丘上全部都是裴玄素的亲信心腹,传令他们会掺和进去。 但小丘之上,都顷刻听明白了。 所有人心中都一紧,但很快凝神记下:“是!!” 甚至激烈如大金几个年轻的人,惊了一下,但很快握拳,去死—— 裴玄素冰冷又残酷,他其实极力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的,因为这样的血腥雷霆手段,前生那人用过,带给沈星的伤害烙印一直持续到今生——譬如沈星第一次和岳肇他们汇合后奔赴玉岭大战,选路时候的回忆。(1) 他担心会影响他和沈星之间的感情。 两人之间的感情水.乳.交融,心灵贴合,那是一种全无间隙的感觉,自燕回山回来之后,彼此无声,但两人都能清晰感受得到。 这种感情状态太来之不易的,裴玄素极力避免让其他诸如三观这样的东西去伤害它,让彼此之间留下嫌隙。 但寇氏实在是太让他失望了。 裴玄素事前其实有心理准备,但没想到寇氏竟然真的选择了这么做。 很好。 他迫不得已之下,只能这么做了,让大半的寇氏亲部去死了。 裴玄素暗红玄色的铠甲染上血色,浓郁的血腥味无处不在,带着硝烟的冷风呼啸而过,掠过他的鲜红帅氅。 裴玄素冲杀后尚还热血腾腾,但眉目中已经泛上一种砭骨的冷酷之色,他脑子非常清醒冷静,面庞艳丽摄人,残忍到了极致。 身后连续多声应是,近卫急速奔下,令兵闻讯冲上来,在他身后近卫重复他的帅令,令兵见主帅没有异意,立即冲下去传令,急促挥舞令旗,一层层传令下去。 另外有传令兵飞马奔出。 ——有些命令令旗传得不够清楚,传令兵会飞传到各部主将的手上。 身后令兵急促冲上冲下,纷踏脚步声很快少了起来,裴玄素霍地转身,神色都未曾变,但回神入目第一眼,却看见刚刚下马站在小丘下震惊抬头看着他这边的沈星。 沈星带着沈云卿徐景昌邓呈讳等人跟着裴玄素出城之后,很快就被他分配了新的任务。 沈星等人身手都不差,这等大战,放在大军之中不如充作补充的接讯和探哨传令大作用,若大战之外出现了什么必须立即遣人处理的重要大事,裴玄素也可以立即找到人安排去处理。张韶年等及刚自宾州星夜兼程折返的何舟朱郢等人也是同样安排。 沈星等人没任务的时候跟着大军一起大战,但大多数时候他们作为纵观全局和补充传令兵之用。 这等大战,军令准确传递下去太重要了。 有了一轮传令兵,裴玄素都绝不够保险,于是他加了一轮。 沈星跑了左翼回来,气喘吁吁,刚刚翻身下马,何舟等人已经冲下去第二轮传令了,用不着他们。 但仅仅站了一会,听孙传廷和贾平低声说了几句,她立即就听明白了,心登时一震。 裴玄素霍地转身,也是一愣,两人视线对了一下,他神色一变,心中一紧。 第153章 暮色残阳,照在这处被万军向前厮喊奔涌所环绕的小丘之上。 从清晨到此刻,跟着大军急行军又大战,其实两人身上都浓浓的硝烟气息,原野的秋风很大,呼呼不断吹起沈星头盔下零星散乱的碎发,左半边脸黑乎乎抹开一团污渍,其实一刹那,沈星确实闪电般翻涌起前生的许多血腥记忆。 ——那个人,从来都不听她的。他冷酷,他阴沉,他或许对她藏着深沉的爱,但对其余的绝大部分人和事都是极冷酷无情,他早已被残酷的变故和病糟蹋得面目全非。但偏偏他又是如此有能耐的一个人,他的雷霆血腥手腕向来让人闻风丧胆。 后来的勤王大战,他有多次因为更快捷更立竿见影采取人命去填通的偏激战策,既获得惊艳大胜,又更快更准地排除异己。 其中不乏张陵鉴的长子那个那一大批曾经的真正忧国忧民中立派,那些人绝大部分和他是死对头,但其实也有那么一小部分没那么偏激只是试图去扳回他的。 但不管前者后者,都被他迅速处掉了。 有些人有些营部真的是沈星没办法接受的。 血流成河,残肢断臂,给她带来了沉重的心理阴影和负担。 非常似曾相识的命令,几乎是一刹那,如春江水潮滔天翻涌一般,前生那些画面在脑内闪电翻涌,她闻言一愣,下意识捏住了拳。 第798章 她现在掌心缠着黑纱护掌,那种被束缚紧绷的感觉和前生截然不同,清晰传来,她又一下子有种恍然,这不是前生。 裴玄素站在高丘之上,一刹回身,他眉目间仍残存着猩红残忍的冷酷之色。他身先士卒,亲自率中军冲锋过多次,浑身处处喷溅的血迹,或干涸或新鲜浓稠,半边面点点,披风在中猎猎,浸染鲜血太多有点扬不起来,暮色残红,让人心丧胆骇。 小丘上冯维孙传廷仍在向传令兵复述裴玄素的军令,裴玄素转身却看见沈星,他当场心中一紧,那些万军而过冷冽如刀锋般的残酷血腥神态霎时如冰雪消融,他那双染血的丹凤目露出惊慌,几乎是三步并作两两步,就冲下了小丘。 这个方向避风一些,丘底夕阳拖出一片的黑影,他一半脸暗红的夕阳,一半脸在阴影里,面露急切,他急忙拉住沈星的两只手,低声对她说:“我没有其他选择。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死。” 姓寇的该死,他知道沈星也不会介意寇氏的人,让沈星难受的从来只有大批的普通底层兵卒。 但这些兵卒,既然是寇氏的亲部,在这样的情况下,那就必须为此付出被牵涉的代价。 寇氏不解决,后续他们很可能会被拖累的全军覆没的。 裴玄素其实很注意这个事情的,因为沈星,但现在他只有一个选择。 裴玄素低声道:“此战结束之后,我会按兵册好生抚恤他们的。” 夕阳残红,丘底都的凉风呼呼而过,皮肤有点冷,但体内还热着。这种又热又冷中,裴玄素仅仅攒着她的手,一眨不眨看着她的眼睛,那双丹凤目和俊美摄人的面庞都流露出急切的紧张之色。 沈星从来没有一刻,这么清晰地感觉到,万军奔流,这个男人的紧张和急切,他心底的柔软之处和情感全部给了她。 沈星一直仰头看着他,她情绪上涌,于公于私,有些哽咽,她用力点头,有些哑声:“……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沈星不知道别的将帅是怎么做的? 但古往今来,绝对不仅只有他一个。 想必很多面临错综复杂环境的名将都做过这样的事情吧? 他现在和前生那人不一样,他没有什么次要备用的、更安稳的可供选择方案。他只有这么一个选择。 沈星真的长进了,前生记忆翻涌一刹,她很快就压下来了,她仰头听着他急切说完,她用力点头,扑进他的怀里,裴玄素很高,比她高多了,她用力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她在他颈脖说:“我们一起抚恤他们。” 若有罪孽,算两个人的,她分一半,两人一起承担。 百年之后,上穷碧落下黄泉,阎王殿下清算,他们都在一起。 裴玄素一下子就听明白了,紧紧贴着他怀里这具娇小坚韧的但温热的身躯啊,他以为他爱她到满泻已经不能再多一些了,但实际是可以更多一些的,胸口一刹情绪翻涌,鼓得硬硬胀胀,裴玄素喉结上下滚动片刻,他几乎是马上反手紧紧抱住她,“好!” 他不是什么无私的人,他爱她,爱到恨不得将她融进身躯血肉中,死了之后若还有意识在,他会死死攥着她,哪怕受罪也不放手。他也放不开手。 两人只是紧紧拥抱了很短一会,很快放开手,裴玄素伸出右手,给她抹了抹左脸那片黑乎乎的污渍,把它揩掉大半,他这才放下手。 裴玄素蓦地转身,望向圣山海大军突围而出的那个巨大口子,夕阳残红,他露出一抹凌厉之色。 …… 天色一寸寸暗下来了,但白热化的大战并未因此停歇上半分。 这时候,两军将军五十万的将士已经全部渡过离水,战场正迅速推向马蹄山一带。 圣山海大军马上就要迎来了第二个不利于他们的地形位置。 说来,明太子之所以选择的北路撤离京畿,裴玄素也那么准确的判断明太子会率军走北路,全因北边的撤离路径优势比南边的玉岭豁口强太多了。 当初西线军南下带来了大量的船只,后续明太子又安排了多批的水师战船北上,后者兵力是一部分,但更重要的隐藏原因是水师带来装载量非常大的战船。这些战船就停泊在绣水南岸的荆县至城乡河段,非常之多,其上还有神武大炮,裴玄素多次腾出心神安排人去焚毁凿沉等手段,但明太子那边严防死守,俱失败了。 只要圣山海大军顺利抵达神武大炮射程范围,顺利登船,船一动,将直接沿着绣水大河东,溧水、洺水、梁水多个两河交汇处可供选择拐弯,直接顺水就能南下,一直抵达至溧原和洺阴等重要钞关之前,才弃舟登岸。 此时,路程已经过半了,再有三百余里就抵达南都应京平原了。 是最快,最好的撤军路径。 比走京畿南的陆路玉岭大豁口和兰亭州好多了。 裴玄素当初一忖度过南北条件,他几乎百分百断定,明太子必定往北边绣水大河撤军。 因此哪怕明太子往南给他做了很多异常逼真的障眼法,裴玄素都依然在北边多处位置布置了神武大炮。 其中一处正是马蹄坑,不但地利,还布置了十一门神武大炮。 神武大炮非常沉重,当初京营之内的神武大炮被两军扎营后掉头冲返,几乎一边一般分了京营内的神武大炮,圣山海这边的神武大炮都上船了,就在西郊大营旁边的浏水的船上,一来用来压营的,二来随时转移带走的——不过为了压营和迷惑裴玄素,并没法布置在北上撤军的路上。 第799章 至于东都内的神武大炮,则全部由裴玄素这个摄政太师掌握,明太子被君臣名分压制着并碰触不了。 所以这一路走过来室圣山海大军急行军跑得这么快,也是有避神武大炮的原因。 ——他们的压营的神武大炮船已经往绣水南岸的停船区驶去了。至于停泊船区域被裴玄素虎视眈眈多时,加上京畿平原内河流阔度深度容量等根本没法和绣水大河相比拟,一动很可能会引发破绽让裴玄素的人趁机焚毁船只,因此绣水停船区那边也绷得紧紧的,没有随意乱动进入京畿平原来接人的条件。 所以只能圣山海大军自行急行军撤到绣水南岸去。 神武大炮太过沉重了,没有跟着急行军追击的条件,但裴玄素在北撤路上提前布置的神武大炮点,却没有办法全部避过去了,总要遇上那么一两个点。 明太子和诸将多次远程商讨过后,最终选定了离水马蹄坑这条路径。 日暮黄昏,天色一点点暗下去了,秋风席卷黄尘硝烟,天空被昏天暗地的激烈大战所侵染,乌云自西北滚滚而来,一下子遮蔽了剩余的残阳大半。 风凭云势,云借风威,猎猎呼啸,旌旗吃啦啦急速抖动着,整个黑压压的猩红战场仿佛融成了黑红色铺天盖地一大片。 这个时候,两军全部渡过离水,车轮般往马蹄山一带滚滚而去。 明太子和张蘅功共乘一骑,这时候他霍地抬头望一眼马蹄山顶神武大炮的位置,暮色乌云狂风硝烟,他挥手让张蘅功下去,猩红帅氅当即呼啸迎风翻飞扬起,万马奔腾的声动之中,明太子神色凌厉都狰狞:“传令下去,随时防备神武大炮重轰!不许乱了阵脚!冲过去,往鹦鹉嘴和容安道马蹄坑东侧这几个方向全力突围!” “戌时之前,必须冲出去——” 这是这场撤退大战的重头戏。 只能硬冲过去。 没有别的办法。 裴玄素必然会包抄围堵,他们必须率大军突围! 只要冲过了这一关,保持大军不乱不溃,接下来的地形一马平川就都是平原,可以直抵绣水南岸停船区! 隆隆的战鼓在这一刻擂响急促到了顶峰,但凡有些职位的,战前已经循序渐进铺垫过,心里是有准备的,现在上面说眼前是唯一一个难关,连声暴喝催鼓,爆发出震天的喊杀冲锋声,士气提升到了顶峰。 “轰隆!轰隆隆,轰隆隆隆——” 马蹄山山顶的神武大炮在大战伊始之时不是没有被明太子那边遣人攻击过,但除去韩勃负伤刚熬过危险期不久还不能挪动太多,其余宾州行动的何舟杨慎等人今早都已经全部折返京畿,被裴玄素紧急遣往北边保护这些神武大炮各点。 各方也是激烈小范围战斗了一番,马蹄山上的十一门神武大炮并没有被损动。 这时候,神武大炮填装上火弹,展开了它们的无与伦比的威力! 当场,炮火轰炸射程内往圣山海大军最密集的区域,冷却后立即进行下一轮炮轰,整个战场的东北边,爆发出无处橘色赤红的巨大轰炸火花,几乎连成了一片。 但圣山海大军这边的将领也不是浪得虚名的,在提前有了准备的情况下,尽可能避开炮轰射程;避不开的,强行冲锋杀过去,在将领和士官都早有准备、万众一心、士气提升至巅峰的这一刻,阵脚并没有大乱。 冲过炮轰区之后,全力冲锋已经被堵住了的三个突围方向。 厮杀血战,混乱成了一大片。 双方都全力以赴,喊杀声震天,冲破云霄,连越压越下的乌云都无法让所有参战将兵停滞片刻。 在这样的前面敌军冲杀,后有己方的营部汹汹冲上来补充的情况下,位于最开始围堵第一线的这三个位置的两军将士,几乎是血流成河,寇氏最重要的三万多铁杆亲部,几乎在这里全部打尽了,寇承泽和多名寇氏将领战死,寇勋智断了一臂,被部下近卫全力扑救,这才勉强救了下来,但人已经昏迷,这等战况能不能及时止血并后撤寻找到军医和地方救治都是未知数。 寇勋智这会儿是死是活,裴玄素已经没空留意了。 他亲自率军,一轮轮的绞杀,在血战之中,竟然一度逼近到敌军中军帅旗之下。 彼时,圣山海大军的将士也确实了得,无数兵士前仆后继,已经快要把选定的突破口打通了,快要成功突围了! 轰隆隆的大战如同车轮一般,裴玄素曾经想过亲自去封堵口,但被副帅褚世梁和中军大将李跋立即劝下了,裴玄素全军主帅,何其重要?先身士卒率兵冲杀已经最多是这样了,封堵口不确定因素太多,太危险,不可以的。 副帅褚世梁亲自率军去封堵口了。 裴玄素于是留在后方追击的大战场之中,他左冲右突,竟一度冲杀到敌军中军腹心,两军的中军□□撞在一起,激烈厮杀,他一度相距明太子不过两百米左右。 杀了明太子,敌军同样大溃啊! 并且,他也亲手复仇了!! 这一刻,浑身血液在脉管中奔涌,几要沸腾一般,裴玄素武艺之高超,目光之犀利,几乎是一刹那的惊鸿一瞥,夜色火光,他一眼就认出来哪个是明太子了! ——两军中军□□撞非常迅速,在敌军逼近的一刹,张蘅功立即解下了明太子的帅氅,披在自己身上,并且换乘马匹,明太子避藏到后方的近卫群之中。 第800章 但裴玄素多么眼利啊,明太子就算化成灰,他都人认得出对方。 此时他双目猩红,杀气腾腾,被近卫和战将簇拥追随,浑身浴血如同杀神,手上的长柄湛金大刀滴滴答答染血,他往敌军迅速后撤的帅旗方向一瞥,他立即就辨认出哪个是明太子了! 这个时候,其实双方最接近之际。 千钧一发,喊杀整天,黑幢幢的,但裴玄素几乎一点停顿都没有,他反手把湛金长柄大刀往后一抛,反手就抄过先前命孙传廷背上的乌木重弓,另一手往后箭壶一摸,就抽出了三支羽箭! 这把乌木大弓,足足十三石的重弓,寻常人连拉开半寸都难,裴玄素单手持弓,扣箭重重一拉,格拉拉整张沉重乌色大弓就被拉开如同满月,弓弦绷紧到了极致。 裴玄素一放,“嗖”三箭齐发,如同闪电一般的破空锐鸣,摧枯拉朽一般,直奔明太子的咽喉和胸腹头部而去。 并且他一放三箭,反手又抽箭,连续发了四次重弓! 一共十二支箭矢,声势凌厉,嗜血肃杀,力道之大,速度之快,竟然连张蘅功这等高手抽剑奋力去劈开,一瞬间都虎口发麻。 这四轮重点几乎没有歇过一口气,圣山海大军帅旗之下,霎时大乱,张蘅功冯渊等近卫和大将奋力去击打拦截,先后劈翻拦截了九支! 但这每一支箭,裴玄素都是瞄准的明太子的要害去重射的,杀气腾腾,不断调整位置避开张蘅功等人的格挡,速度非常之快。 闪电之间,张蘅功和冯渊最后勉强及时返身,各自打下第四轮箭的其中两支,但最后一支,他们真的来不及了,而这箭矢角度之刁钻,杀意凌然如电光石火,能勉强够得到的没本事,有本事的根本来不及。 然就在裴玄素反手抽箭拉开重弓射出第一轮箭之际,有人心下一凛,几乎是马上,就甩开重刀,也反手抄起了自己的重弓,反手抽箭! 夏以崖心里咒骂,这个颀长英俊的矫健男人神色严峻,只有他和明太子最清楚,裴玄素的箭法有多么的厉害。 夏以崖立即拉弓一扯马缰,对准了圣山海帅旗的方向,千钧一发,他倏地放出长箭。 破空的锐鸣,划破黑夜,三支长箭如奔雷一般,直冲明太子所在的方向。 暮色已经彻底消失,乌云硝烟滚滚,沉沉的黑夜,炮火轰隆照亮的一片天空。 两军激烈的碰撞和厮杀之间,裴玄素对自己箭法有自信,他神色凌厉冰冷嗜血,连续发了多箭,眼看即将杀死明太子之际,斜楞里突然激射出三支高速的箭矢,前箭“啪”一声射在后箭上,越过了一个人的阻挡,竟重重撞在裴玄素最后的那支重箭上!生生把他的箭撞歪了。 明太子双目睁大,目眦尽裂,那支被撞歪的重箭最终避开了他的咽喉,重重自他左肩而入,穿肩胛骨缝隙而出,剧痛!巨力直接把他从马背上射了下来! 张蘅功等人回首惊呼,急忙扑下去。 明太子重重落地! 那边霎时混乱成一片了。 明太子重伤了,但裴玄素这会儿还不知道,他就知道明太子没有死,伤势不知。 一刹那,他目眦尽裂。 是谁?! 这人的箭法实在太厉害了,甚至与裴玄素都不相伯仲,中军大乱那么多人遮挡,他竟然能利用前箭射后箭,改变箭矢位置,那改变方向的箭矢竟然还能有打偏裴玄素的箭头的力道?! 那一霎,多少人心提了嗓子眼。 眼看明太子避不过最后一箭了,谁知!所有人一口气扼住,脸色大变。 宦将侯郭兴和中军大将李跋声音都变了,“谁?!” 裴玄素脸色大变,这时候已经没有补箭的机会了,圣山海将领秦岑率军不顾生死潮水般涌过来,霎时将中军帅旗方向挡住。 眼前明太子险死还生,那一箭竟在最后被打偏了,那一刹那浑身血液往头顶冲,裴玄素双目充血目眦尽裂,他瞄准一阵,大怒放下长弓,蓦地侧头望去。 几乎是第一眼,很多人都望见了两军交战位于敌军区域远处那个刚刚放下黑甲矫健青年将领。 侯郭兴李跋等人大怒:“这是哪个?是谁?!!” 裴玄素却第一眼就把那个模糊但似曾相识的黑影给认出来了。 并且他这辈子曾经和他较量过,并且当年还因为年长的原因赢了他,只有一个人。甚至两人当年还交流过,年少的他兴致勃勃向对方讨教,彼此还互相学习了一些诀窍,都有收获。 此刻,这熟悉的箭法,这个模糊但熟悉的黑影。 万军之中,裴玄素失之交臂,一刹那被这个人撞入眼帘,他几乎忿懑炸了肺,连耳边的嗡鸣了一阵。 他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夏,以,崖!!” 这个该死的狗东西。 …… 然就在这个时候,沈星其实也在中军,就在距离裴玄素帅旗不远的地方。 这个时候,并没有接到需要紧急传讯的军令,他们就在中军一起跟着冲锋。 沈星身后除了徐芳邓呈讳张合等卫之外,还有徐延等刚到她和沈云卿徐景昌身边的数十名徐家卫,还顾敏衡朱郢他们。 另外当然还有沈云卿陈同鉴和徐景昌。 徐景昌一直都很拚命但很沉默,基本不说话,只无声做事。 第801章 沈星沈云卿姐妹和他说话,他也点头冲她们扯唇笑,但就是不吭声。 但这个时候,他也抬头望见这个人影,却突然愣了。 徐景昌惊疑不定,望了这个人好一会,他忽然说:“这,这是左掌阁?” 明太子再是私下有安排,但当初他那个想法进入到暗阁内部之后,当然也是需要由暗阁内部去下令分配任务的。 不可能是明太子或高子文直接安排徐景昌小队去截杀的裴文阮的人。 而给徐景昌下这个截杀任务的,正是左副掌阁。 而左副掌阁本人,则亲自带队去拦截裴文阮遣往沛州的另一队人人——也就是裴父快马紧急通知裴玄素遁逃并接母弟的那队人。 这件事情水落石出之后,裴玄素一直在翻找这些人,但左掌阁早在两仪宫皇帝出事那个时候就已经牺牲了。 徐景昌当然也知道这事。 但谁料这么猝不及防,他竟然见到了已经死去的“左掌阁”。 “怎么会?” 徐景昌震惊,“……左掌阁不是已经死了吗?” 这是谁? 暗阁成员怎么可能还有个外面的正经身份? 第154章 圣山海中军帅旗之下。 帅旗在旗兵全力保护之下,并没有被射断,只是明太子中箭坠马重伤了。 他本来就身体虚弱,裴玄素箭矢强劲,从他前肩贯穿至肩胛骨,非常幸运从肩胛骨的缝隙而出,没有射透肩胛骨,但这支箭力道之厉把他整个人射下了马,整支箭几乎透体而出,也就麾下近卫江酉等人几乎不顾生死挡箭和扑下做垫背的,这才没有让明太子受到二次伤害。 饶是如此,知悉明太子健康状态的实际情况的,个个都骇得面无人色。 两军帅旗其实一触即分,因为帅旗和主帅代表的事全军的大脑和灵魂,几乎是望见帅旗和敌军帅旗接近,两军能望见的大将都率军在火速往这个方向狂奔厮杀而去,圣山海那边帅旗大乱一刹,但顷刻往后急退,很快就被挡于汹汹兵马的拱护之后。 但帅旗之下,已经没人顾得上这些了,知悉明太子身体状况的个个心胆俱裂,率一部在中军斜前方的楚淳风回首正好看见多支箭矢激射直奔明太子,而明太子险死还生,中箭坠马,他本来还有些强打精神的,当下骇得魂都飞去一般,立即把营部指挥交给副将,往后方帅旗追去。 夏以崖也是,他距离更近,本来打偏箭矢心里松了一口气,但驱马往那边走了一半,看清张蘅功秦岑的近卫大将骇得面无人色的样子,登时心跳漏了一拍,急忙打马往那边冲去。 中军帅旗后方,其实一直拖了一辆带了单人座椅的无篷小车,以备明太子取用。但明太子再三斟酌过,他几乎是一坐上这辆小车,那就说明他连马都骑不了了,将立马暴露他的身体状态。最后明太子考虑过后,还是硬挺着上了马。 张蘅功急忙抱起明太子往那辆小车急冲,冯渊紧紧握着箭矢后背突出的部分用力一削将其贴背削断,江酉等人背着老杨和药箱狂冲追上,赶紧把老杨放下地,老杨冲了上去,一看伤势一把握,老杨面色沉沉,连他一时之间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明太子本来就是个破败身体,也就勉强能多撑个两个来月,明太子蓬勃迸溅火花的精神恰好和他的身体健康呈两个非常极端的反比。本来明太子这样的意志状态,要是养得好了,老杨虽然不说,但近段时间他心里是有把握能让明太子多拖延上半月一旬,甚至一个月也不是奢望。 但现在这支箭,把这一切都毁了! 这伤在普通将领身上只算中等伤势,但落在明太子身上,那绝对致命重伤啊! 明太子现在的身体怎么可能撑得过拔箭治疗?! 明太子很可能熬不过今夜! 老杨的心沉沉下坠,坠到谷地深渊,在场的人包括明太子本人心里都有数,只是还抱着一丝侥幸希望,看完老杨的脸色和表现,张蘅功秦岑等人几乎天旋地转。 “殿下,殿下!” “老杨你快啊,……” 老杨:“……”我也没办法了啊! 楚淳风和夏以崖几乎是前后脚到的,但后者被警惕的近卫和亲兵拦了一下,最后是明太子让人把他放进来了;而楚淳风一到张蘅功等人几乎连眼泪都下来了,亲卫急忙放开口子,哪有阻挡的道理,连人带马直冲到明太子跟前。 楚淳风几乎是滚下马的,短短一天多的时间,他竟第二次尝到了惊慌失措的滋味。早已经独挡一面的青年,见明太子中箭奄奄一息满襟鲜血的样子,脑子嗡一声,人扑上去,视线已经被泪水模糊,楚淳风惊慌失措握住明太子的手,看他的伤口,却连压在明太子身上的都不敢,“四哥!四哥——” 苍天啊,不会是这样的啊,他拒绝相信,一天之间之内他要失去生命最重要的两个人。 楚淳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整个帅旗之下也是,四周万军厮杀马蹄步履震天纷杂,可这小小的一圈位置像死了一样,所有人惊慌骇然到失色。 但万幸,这样的噩耗最终没有出现。 夏以崖一看明太子状态,心下大凛——他和明太子通信频频,但真的很久没见过真人了。明太子身体不好一贯都是,但这副仅比骷髅头好一点的瘦骨嶙峋外表和奄奄一息的重伤的状态。 第802章 现在明太子可绝对不能死啊! 他死了,南方十一门阀,包括江左夏氏也该完蛋了! 夏以崖三步并作两步,也顾不上这个高傲的明太子向来不喜的僭越冒犯动作,他扣住明太子另一手的脉门,仔细听了听,当即脸色如同墨斗一样。 “怎么会这样?!” 夏以崖脸色变了两下,但他也是个相当果断的人物,立即就从贴身里衣隐蔽处贴身缝制的小暗袋里掏出一个特制的方形青花小瓷瓶,仅有成人拇指大一个指节大一点点,递给老杨:“此物叫灵犀护心丹,可供皇太子殿下拔箭养伤之用,内里两颗,一颗拔箭前半个时辰服用,一颗拔箭后养伤固体所用。你可能先尝尝,但切记不要多尝,此物非常珍贵,我也仅有两颗。” 江左夏氏,本朝之前,还是如同寇氏和文氏曹氏一样的超级顶阶门阀世家,只可惜开国前负隅顽抗投效太.祖皇帝太晚,曾一度沦为末流门阀,元气大损。 不过现在让夏以崖搭着明太子的快车,两人各取所需联手起来,现在夏氏已经重新势起,成为南方十一门阀前列,而夏以崖更凭借他自己本人的能耐成为南方十一门阀联盟的魁首之一。 也是个相当了得的能耐人。 这些延绵千年的门阀世族,说是非常有底蕴,那是真的,他们有些地方甚至连皇族都比不上的。正如这个灵犀护心丹,乃采用极其珍贵的天山雪莲、千年老参、菩提子、血灵芝等等尽百味传奇药材精炼而成的,很多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大燕开国不过四十余年,这些珍贵药材和药方储备远远及不上这些千年世家。 江左夏氏其中最珍贵的药方和药材,就是这个灵犀护心丹,只要有一口气,都能吊住;只要生机未绝,大夫得力,熬过重伤的几率都要比旁人大上许多。 这是作为家主的夏以崖拿着,他也仅仅只有两颗,这是他用来保命的。 事实上,用在本来命不久矣的明太子身上,真的很浪费。 但现在也没什么浪费不浪费了,明太子无论如何都要撑住,至少撑到成功划江而治的时候! 夏以崖咬牙果断把灵犀护心丹取出来,老杨知道这个姓夏的底细,当即心下一喜,急忙接过来,吩咐人赶紧去找托盘,他要尝药!不不,现在还不能拔箭,等赶紧上船,上船后才能有拔箭治伤的条件。 老杨如获至宝般紧紧握住瓷瓶,而冯渊也急忙带人箭步到他身边,保护着他和瓷瓶。 明太子靠在小车上,肩膀剧痛不绝,他身体真的不行,眼前已经发黑,他甚至感受到生命力在急速流逝的感觉。 明太子勉强睁眼,瞥了夏以崖一眼,咬牙重喘,淡淡声:“……倘若登船成功,南,南都的事交给你和姚文广。” 他声如蚊呐,楚淳风心中大恸,但明太子勉力话罢,低头看他,却狠狠瞪了他一眼,“……哭什么?” 明太子已经感到晕眩,他真恨极了他这个破败身体,他勉强提了一口气,对弟弟道:“这里的事情,都交给你。” 明太子咬牙切齿,他绝对不能败!这个虚弱重伤又狰狞强撑着的样子,死死牵挂的样子,楚淳风几乎立马就应了:“四哥!我竭尽所能,绝对不会让您失望的!” 明太子一阵阵剧痛延伸至四肢百骸,他勉强点了下头,彻底昏厥过去了,枯瘦见骨的一双手,让握住它们的楚淳风难受得不得了,他骇然,急喊:“四哥!四哥!” 他急忙身上去探,好在还有呼吸,楚淳风和在场的人这才勉强松了一口气。 可在场的战况,根本容不下人伤春悲秋多久,楚淳风临危受命,急忙试探了明太子呼吸之后,他赶紧站起来,环视战场一圈,再三叮嘱张蘅功等人务必要保护好明太子,他急忙翻身上马了。 夏以崖长出了一口气,刚才明太子那个头一歪的动作,真的吓到他了。 和老杨说了一句,必要时先给明太子服下一颗灵犀护心丹,他也急忙翻身上马了。 …… 炮声隆隆,喊杀声震天,东都乃整个大燕骑兵和炮火配备比例最高的地方,骑兵比例甚至能达到三分之一,注定了这场大战异常的激烈凶猛。 今夜这场大战,真的改变了很多人的观念。 其中就有以蒋无涯为首的一干原来心生无奈、觉得两宫各有弊端的高中级京营将帅。 蒋无涯率军在突围之战的最前方,他看得分明,太初宫阻截军那边分明已经围堵不住了,分明已经可以后撤的时候,可敌方的令旗还是拚命往前挥舞,逼迫得那些大小将领不得不率剩余的普通兵卒往前冲锋。 几乎是以血肉之躯来填炮灰,很快就被扫下一批了。 然后接着下一一批。 这些都是寇氏的亲信部属。 蒋无涯本来就是兼任神策卫指挥使,他对京畿之内的军事势力划分那是非常熟悉,几乎了一眼就认出来了。 ——裴玄素的目的非常明确,蒋无涯心头雪亮,对方很明显就要要打尽这些寇氏亲部的,甚至裴玄素连一星麻烦都不愿意再处理,本来差不多可以后撤了,可上面并未传下后撤的命令。 蒋无涯这一刻真的出奇的愤怒了! 作为一个在鹰扬府长大的,非常爱惜底下将士包括底层兵卒的将领,他真的无法接受普通兵卒被这样白白填命的行为。 第803章 他亲自抚恤过阵亡兵卒,他也曾带过底层小队,蒋无涯深深知道,很多普通兵卒的牺牲背后往往就是一家贫苦家庭。 蒋无涯能接受正常打仗,不管外战内战都行,这些军人天职,职业危险,牺牲在所难免。 但他真的没有办法接受这样明明可以后撤了却目标明确地喂炮灰的行为。 且窥一斑而知全豹,这裴玄素很明显就是个必要时可以为了自己利益辣手排除异己的人,手段狠厉,根本不会留一点余地。 明明寇家主要的人已经死得七八,凭裴玄素的能耐,他可以费些心思收编剩下这些普通将领和兵卒的。 可他根本没有这么做! 裴玄素直接就把这些营部一口气打尽了,干脆利落,连转投收编的机会都不留一星半点。 由此可见,指望裴玄素这样的人将来还政于帝?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将来的小皇帝能不能活到成年亲征都是一个大问题。 这样的一个个小皇帝和弱君主,被姓裴的阉人钳制摄政掌控一切。 蒋无涯不歧视阉人,甚至怜悯叹息过,但并不能因此否认阉人比起正常人,手段更极端对权柄更加执着。 如此的国朝,还会有希望吗?! 要说蒋无涯陈清游等人先前还是无奈居多,认为两宫各有利弊,但此时此刻,裴玄素暴露在他们面前的手段狠厉一击到底排除异己,简直一下子让他们心中的无奈尽去了! 若说明太子虽然让他们不喜,但楚淳风真的有仁君展望,对比起起来,裴玄素这个城府深沉手段狠厉的权宦和将来的小皇帝组合轮番上演,简直是乌烟瘴气毫无希望。 几乎所有知情的人,这一刻都直接把心一横,心中的天平简直彻底倾斜,对裴玄素愤恨厌恶到了极点。 寇氏亲部一波波冲过来,他们不得不杀,蒋无涯咬着牙关浑身浴血,横刀冲锋,厉喝:“将士们!尽快冲破缺口——” 陈清游傅骁等人心中咒骂,唇紧紧抿着,带着麾下将士往前全力冲杀而去。 …… ——这其实明太子的阳谋。 一箭双雕。 裴玄素之前也猜到了,但他不得不这么做。 并且既然做了,他不介意一不做二不休,他没有那么心思和时间浪费在整编收拢寇氏残部这件事情上面。 他来怜惜别人,谁来怜惜他呢? 此刻的裴玄素,望着明太子中箭坠马,饮恨让对方逃过致命一箭,又望见的夏以崖,简直一股愤懑直冲天灵盖。 裴玄素暴怒,指挥中军往前疾冲厮杀。 他立即偏头道:“马上传信敌军中的人,让他们盯紧了,确定明太子的生死!” 裴玄素眯眼,他刚才惊鸿一瞥,也发现了明太子的状态似乎有些糟糕。 杨慎不在,沈星和陈元孙传廷几乎接过了全部敌军细作那边的联络事宜。 沈星就在不远的地方,见孙传廷招手,她顾不上和景昌他们多说,急忙驱马上前,接了这个密令,急急带着人就离开的中军,往外面传信去了。 现在传个信真的非常艰难,不过相信细作肯定会密切留意帅旗下的变化的,沈星带着一行人背着令旗往外面奔出,沿途己方的将士见了纷纷保护避让,几番辗转终于成功出去把信传给陈元了,弄好之后,整场大战,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巅峰! 明太子出事了,几乎马上就朝廷中原大肆宣扬,圣山海大军确实小范围乱了一刹。 但不的不说,圣山海大军内还是有能人的,尤其是这样战局一度遭遇急挫的情况下,很多厉害将领的统军本事就显露出来了。 很快就稳住了阵脚,并且蒋无涯已经率军重开了缺口,号角声呜呜,不断传递,各方立即接到讯号,蒋无涯率骑兵往两边一分,迅速扩大缺口,整个圣山海大军往这几个缺口汹涌冲出,往绣水南岸急行军而去。 由于统军将领们都是有真本事的,全军上下也知道他们的目标是撤离京畿,因此并没有生出溃乱之相,很快厮杀抽离,互相协助,且战且退,终于撤出马蹄山下和火炮范围,潮水般往后急退了。 蒋无涯一听见上面传令,走左边的原野撤军的时候,他立马就知道上面指挥的主帅换人了。 今天京畿平原多雨,麦子成熟比往年要晚一些,八月末九月上旬才开始陆续收割,大军往北撤这一大片地区,多是才刚开始收割的,黄黄的麦子一大片一大片还在农田里。 往北撤,右边乡庄很多,夜色下大片大片的农田,而右边的路则是原野。 倘若是明太子指挥,明太子是不会在意这些小问题的,只有楚淳风,才会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特地避开了农田。不然大军踩踏而过,这些成熟的麦子就彻底完蛋了,又不知有多少的底层贫农要哭而无泪卖儿卖女了。 蒋无涯当即心一紧,又随即一热。 心紧是不知道明太子出了什么事了,不管他喜不喜欢明太子,大战当中,主帅的重要性不言自喻。 另外经过裴玄素的愤怒之后,楚淳风这样的上位者是何其珍贵。 蒋无涯深深呼了一口气,冷静下来之后,他确信自己的选择是一点都没错。 …… 蒋无涯在沈星的前生能当天下勤王的兵马大元帅,他真的是一个军事上惊才绝艳的人物。 第804章 大燕开国功勋第二代第三代的佼佼者,没有任何人能与之相比拟,甚至胜过他的父辈多矣。 这样的千钧一发的大战,很快就显露出来了。 蒋无涯是主动负责殿后的,因为他麾下骑兵非常之多,且自荣安道和马蹄坑杀出的缺口一冲而出,几乎是马上他看见前方的地形,平原和马鞍山相夹之间,有一段斜斜呈“八”字的碎石杂树滩,里面草木隐约索索而动,显然裴玄素在此安排了二次的埋伏。 圣山海大军要是冲出之际遭遇的炸药包抛击炸开引发混乱而大军彻底被截断成两段,那可就要大败了! 几乎是瞥见夜风中那隐隐不同寻常草木摇曳那一刻,蒋无涯霎时秒悟,都不用上面下令,他回首冲着令兵厉喝一声,和王显等将氏部将分别各率一支,往两边的碎石滩冲锋而去。 埋伏在杂树滩内的正是张氏羁部,当即破口大骂一声,立即站起身,暴喝:“催号角,击鼓!马上迎敌——” 蒋无涯率京营部浴血奋战杀出重围,正是战意飙升到顶峰之际,并且骑兵数量远胜于伏击的张时羁部,一轮大战之后,逼迫得张时羁不得不下令提前抛出火药包攻击蒋无涯部,且战且退,急速往后退出。 这个争分夺秒千钧一发的大战关头,明太子突然重伤楚淳风临时接手大军指挥的短暂凝滞,被蒋无涯的当机立断和勇悍对战给彻底稳住了撤退的道路。 蒋无涯的往上报讯已经传达的中军帅旗之下,楚淳风之受过军政两面的精英教育的,并且也很优秀,几乎一听到懂了,后脊霎时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他都心有余悸,这个裴玄素,一环紧扣着一环,真的好生厉害啊! 蒋无涯已经占据了碎石乱木滩,同时他上请负责殿后,楚淳风让人传令应允,并叮嘱一句,切切小心。 蒋无涯占据高地,期间击退了张时羁和卢凯之等将部轮番反攻,终于等到圣山海大军后军都几乎出尽,蒋无涯厉声喝:“擂鼓,弟兄们,随我冲锋——” 汹汹骑兵,步兵殿后压阵,呈现“八”字阵势自圣山海后军和朝廷大军前军相交接的激烈厮杀处直插而入,取代己方的后军,将其成功分隔出来。 蒋无涯非常之勇猛,骑黑油膘健战马,手持银白色的长柄大刀,所过之处,血腥喷溅,几乎杀出了一个十数丈的真空地带。 朝廷大军这边的不乏顶级高手,也不乏战将,但两者兼备合一且与蒋无涯匹敌者,可能就只有一个裴玄素。 裴玄素早已经接讯了,他怒不可遏,眼见蒋无涯一军当关万军莫过的姿态,他倒是想亲自率军和这个蒋无涯决一雌雄击败对方,但副帅褚世梁和中军大将李跋等将死活都不同意,苦苦跪劝,裴玄素可是一军主帅,朝廷摄政太师,灵魂支柱的人物,如何能冒这样的险? 眼见蒋无涯连续斩他数名大将,裴玄素暴怒,立即调整战策,尖锥阵和铁蒺藜勾蹄阵立即上场,逼得蒋无涯不得不退出一段稳住阵脚。 朝廷大军前军已经冲出一段突破口了。 可蒋无涯这段时间不是没有准备了,他命底下兵士去拖拽了很多敌军的旌旗,还有砍了树木以及解了很多朝廷大军京营部绑在左臂的黄巾带子(因为双方的军服都是重合一样的,朝廷自认为正义之师,裴玄素代神熙女帝赐下明黄缚带,代表正义,也用于分辨)。 此时此刻,正是夜晚,蒋无涯命人多方展旌旗,用树枝佯装步兵骑兵大举偷袭或冲锋,虚虚实实,和裴玄素斗智斗勇,另外成国公兼龙武大将军李如松是负责原来的后军的,他是开国功勋,已经七十多了,鏖战一场不得不服老了,见蒋无涯如此的厉害勇悍,不由喝了一声好小子,他们这些老家伙还真后继有人啊,当下毫不迟疑,把整个后军亲部全部交由蒋无涯指挥。 蒋无涯如虎添翼,利用地形和骑兵和步兵的列阵以及如臂指使的勇悍将士,虚虚实实,短时之内,竟用一己之力,率京营部挡住了裴玄素二十多万的大军,往前面的圣山海大军急行军奔出去了已经十多里地。 蒋无涯和裴玄素你来我往,战得难分难解,最后蒋无涯抬头望了先前发神武大炮的马鞍山山顶,他心里算算,这么长时间,神武大炮该推下来了。 蒋无涯从戎多年,深知道普通兵士夜视能力是比较差的,而这样的急速大战之中,主帅传达的命令是没有办法详细到具体的话语的。 几乎是马上,蒋无涯一挥手臂,示意旗兵,而后亲自率军直直压向东边,而与此同时,先前他们收集的所有的旌旗树枝全部举起和摇动,呐喊山呼海啸一般,陡然爆发,而一个早已经准备的大旗,立马竖起。 果然引得刚刚推下来的神武大炮炮口冲往这边,炮兵大致目测一下,刚刚能够得上炮轰的距离,赶紧“轰轰——”连续发了多枚炮弹! 火光冲天,蘑菇云暴起,炸出了一大片凹凸不平的大坑。 一听见炮声,这些摇旗呐喊的位置立即往后急撤,确实也牺牲了一些敢死队的兵士,但这炸出一大片大坑,却一下子拦截在敌我双方之间,这短暂时间内,朝廷大军是没法快速通过追击了。 蒋无涯跨骑马上,站在炮坑的最前方,热浪滚滚,乌黑一道道的,汗流浃背,这个俊朗矫健的青年将军横刀立马,回身瞥了一眼,夜色无垠,硝烟滚滚,他沉声下令,立即掉头急撤而去,竟是全身而退了。 第805章 这个蒋无涯,果然了不得啊! 裴玄素一听见炮响,当即就知道不好了,奈何给炮兵下的命令是往敌军最密集的地方轰去,而神武大炮这等利器,朝令夕改,最为不利,蒋无涯早有准备当机立断,裴玄素停止炮轰的命令一看清地形就传下去了,然大战场上太混乱,终究是晚了一步。 裴玄素大怒:“这该死的蒋无涯!!!” 该说果然是沈星前生里年纪轻轻的天下勤王兵马大元帅吗?! 裴玄素立即下令绕路和填土,立即往前急追,再之后一马平川,双方都在急行军,但这么耽搁了时候,终究是追不上了,眼睁睁看着殿后的蒋无涯部接近绣水南岸,抵达敌军神武大炮的攻击范围之内。 “轰!轰隆隆——” 圣山海大军已经列阵完成,呈现圆阵鱼鳞之势,在神武大炮的攻击范围之内,随着后方不断登船而不断缩小防御范围,一张开把蒋无涯部迎了回来,立即合拢口子,如此严阵以待,即便是大炮冷却期也没有办法占到多少便宜。 圣山海大军登船撤离京畿,已经成了定局! 双方军中皆有能人啊,这一场京畿大战并未能决出胜负。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了,从昨日的攻门战开始,交锋已经持续了一天一夜。 裴玄素率军追击到绣水南岸,在敌军神武大炮的攻击范围之外,他不得不喝令大军停下来了。 身边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江风飒飒沁冷,眼前黑压压的圣山海大军在有序往后慢慢收缩,最远方的战船大楼船,已经不断登上兵甲,塞进满满的,预计能装载下圣山海二十五万的大军。 裴玄素这一刻,已经接到了沈星传回来的消息到了,圣山海军中的细作竭力追着帅旗去,已经可以明确,明太子并未死,夏以崖不知道给了些什么,帅旗下的氛围一下振奋了起来,楚淳风边指挥撤军边护着明太子后撤。 目前,明太子已经被抬上了楼船,正在紧急施救。 裴玄素简直愤怒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暴怒:“楚明笙——” 这个杂种,竟然还不死!! “夏以崖!去死——” 还有这个该死的夏以崖!!! …… 但不管如何,现在拦截圣山海登船已经不可能了。 裴玄素短短驻马站立了半盏茶,他恨声下令:“马上传讯,楼船停驻在驻马湾至皋兰县!!小心在意,战船不能出任何问题!” “全军听令,左翼转前军,各部立即往驻马湾至皋兰县弃岸登船!” 既然已经无法阻止圣山海大军登船,那当然是马上登船进入追逐战了。 明太子有那么战场在绣水南岸,裴玄素既然判断明太子很可能走这条路撤军,那他当然是有征调大量战船以备用的,并且水师将领他都征调以及安排出来了。 大批战船跟着战场不断转移,马上就能停驻在驻马湾至皋兰县。 裴玄素既然曾不断往圣山海的船只采取过各种手段,可惜没能成功,他当然也预防着明太子那边往他的战船使手段。 大军当下不停,号角呜呜,令旗不断挥舞,一层层迅速将帅令传下,大军左翼转前军,火速奔往驻马湾至皋兰县一带登船去了。 明太子这边被撬开牙关灌下灵犀护心丹化开的水,开始拔箭疗伤牵动多少人的心神这个暂且就不说了。 且说裴玄素这边。 裴玄素脸色阴沉沉,在中军拱护之下急行军快马抵达驻马湾,今天没有出太阳,硝烟和阴云笼罩了整个京畿平原内外,风呼呼凛冽,他随意瞟了一眼,选择了其中一艘楼船,翻身下马,快步登上舷梯。 底下的旗兵立即扛着皇旗和帅旗上去了,近卫大将率军鱼贯而上,很快把这艘大楼船里外三次检查,确保没有一丝的问题。 真本事是军中行走的唯一硬资本,一场大战下来,几乎全军上下对裴玄素这个主帅都心服口服,军队磨合,军心空前凝聚。 江风飒飒,圣山海那边登船的讯报不断传回,裴玄素心情并不怎么样,神色阴翳,快步登上甲板,顾敏衡把他这边接到讯报都叙述了一遍之后,他迟疑了一下,但最后还是恭声禀道:“督主,昨夜在马鞍上的时候,徐景昌望见了那个姓夏的,他非常震惊,脱口而出‘这不是左掌阁?’。” 作为最早被赵关山拨过来跟着裴玄素的人,梁彻和顾敏衡韩勃几乎是知悉当年龙江之变前后事情勘查过程和结果的全部,韩勃正在宾州坐船养伤慢慢回来这就不说了,顾敏衡几乎当时一听,他立即就听懂了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他迟疑了一下,虽然和此刻战局有些不搭界,但他还是立即把这事儿禀报了裴玄素。 铁甲摩挲的清微喀喀声,军靴落地甲板声音沉沉,裴玄素霎时顿住脚步,顾敏衡靠近低声说完,他恨夏以崖正恨得正几乎冲天灵盖喷出,霍地回头,神色近乎狰狞:“你说什么?!” 裴玄素牙关咬紧了片刻,他几乎一字一句,“去把徐景昌给我叫来。” 这个命令很快就被顾敏衡传达下去了,沈星沈云卿和顾不上旁的,赶紧把手头的事情交代给陈元和顾敏衡,和徐景昌一起登上大船。 大军正在迅速登船,黑压压的染血铠甲和兵潮,驻马湾最中央的帅船之上,舱厅短短时间之内,已经简单清理和布置过了。 第806章 裴玄素一个人坐在舱厅的上首,冯维孙传廷陈英顺贾平等人无声分列在两侧边缘,时间匆忙,舱内并没有点烛,显得有些昏暗。 裴玄素一身染血的铠甲,黑纱护掌被敌人的鲜血染了一遍又一遍,那张玉白的靡丽面庞喷溅血迹点点,摄人到让人胆颤的气势,他正斜斜靠在在太师椅之上,阴影下那刀锋般的下颚轮廓线有一种砭骨的骇人之色。 连徐景昌这等见惯了血腥的人,进舱之后呼吸都不禁为之一屏。 他低头,给上首的裴玄素行了个半跪的军礼。 裴玄素冷冷道:“站起来,把你知道的都说一遍。” 徐景昌见到裴玄素,他心中自责内疚折磨,头都抬不起来,闻言低声应了一声,立即讲述了起来:“这个左副掌阁,我细细回想起来,他可能有些不对的,……” 因为此时徐景昌已经知道了明太子脸上天衣无缝的易容了。 他几乎马上就想起,左副掌阁曾经负了一次重伤,导致左脚很长时间不能行走,伤愈后武力值也下降了不少,这才退居二线,专门负责分派任务,以及负责一些简单的差事。 “我当年进暗阁不久,左副掌阁就负伤了,修养了好几年的事件。”所以其实最开始,他和真左掌阁其实是不熟的,也无从分辨起后来的真假,“现在想一想,左副掌阁武力值下降,他……会不会是被人冒充了?” 最开始,左副掌阁肯定不会有问题的。 因为不管是神熙女帝还是当年的太.祖皇帝,建立暗阁,并且这些掌阁、掌队之类的重要位置上放的人,肯定层层查过背景没有问题的。 但问题是,神熙女帝肯定不可能天天去盯着暗阁的人是真是假,于是就有可能被钻了空子。 绥平王通过太.祖皇帝的遗产,几乎暗中窃取了一半的暗阁。 那么明太子,也有可能私下放几个人进去吧? 毕竟,昭献太子当年,也是有参与暗阁的组建的。 整个偌大的舱厅,鸦雀无声,只有外面紧急登船的喧声和浪涛声,隐隐血腥味萦绕在鼻端,气氛极致低沉紧绷。 徐景昌低声说:“……当年,我接到了左掌阁安排的任务,就率人出发了。”左掌阁代表绥平王,他第一次尝试挣扎,想要离开这个越陷越深的泥沼,结果却铸成大错,差点连累的小姑姑和家里人。这些年的艰难,徐景昌没有对外人说过一句,但这一刻回忆当初,他一刹眼眶发热,实在太难太难了,徐景昌急忙忍下哽咽,竭力表现如常的样子,没有让沈星和沈云卿及其他人发现异常。 “……然后,是左掌阁负责带人拦截府伊府邸遣出的另一队的人的。” 徐景昌不敢称裴文阮为伯父,只敢这么以“府伊府”含糊过去。 当时裴文阮遣出两队的心腹近卫家人,一队往东郊曹夫人所在的郊区别院;而另外一队,正是去往沛州,去紧急通知裴玄素赶紧遁逃,之后和母兄汇合的。 气氛像死了一样,听到这里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敢大呼吸的,孙传廷和冯维对视了一眼,他又看了裴玄素一眼,见裴玄素久久没有说话,孙传廷上前一步,问道:“那么,你能肯定,就是这个‘左掌阁’带队领的人去拦截另一队人的吗?” 徐景昌非常肯定点头:“非常确定,就是他!” 这一瞬间,裴玄素神色狰狞了起来,他不知不觉已经紧紧捏着拳,在徐景昌话音一落瞬间,他霍地站起,暴怒一脚把整个方桌和太师踹翻了,连续重踹了几脚,把半旧但非常坚固的船舱家具给踹了一个四分五裂,白生生木材爆溅,他神情暴戾到了极点! 裴玄素恨毒几乎冲破胸臆啊!其实徐景昌还没说最后一句,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了,因为当初截杀完父亲派出的人之后那些人还伪装成前者的样子,来给他“报讯”下药。 否则以裴玄素的身手,还加上一个当值的邓呈讳和冯维,他要跑,谁能拦得住他啊! 裴玄素永远没有办法忘记当时的情景,其实他平时有个小习惯,每每动武起手,总爱先动左边,但偏偏当时他因为父亲“卒中瘫痪垂死”的噩耗心神大震,那个冒充他家家卫的贼人偏偏就是从右边死角撒过来药粉。 裴玄素反应很快,但那一刹那,已经吸入了迷药。 当初以为,这是凑巧。 但实际上其实不是的! 夏以崖非常熟悉他这个小习惯,这原来并不是凑巧! 裴玄素这一刻浑身血液直冲灵台,他几乎都不知道该怎么宣泄他心中恨意,浑身战栗了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夏!以!崖!!” 啊啊啊—— 这个该死的夏以崖啊!!! 裴玄素恨不得立时亲手将对方大卸八块,撕成碎片,都难泄他心头之恨! …… 舱厅之内,一片狼藉。 沈星急忙去牵他的手,才发现他连手都是在战抖的,她心里大急,赶紧攒紧他。 裴玄素感觉到暖意,反手紧紧攒住她的手,握着这之后,他才感觉自己情绪勉强恢复了一些,人清醒多了,勉强压制住了情绪。 裴玄素吭哧吭哧半晌,才勉强道:“把这些处理干净。” 他是主帅,万众瞩目,无缘无故在舱厅大发雷霆,带来猜测会非常不好的。 第807章 裴玄素竭力忍下了,冷声吩咐徐景昌和沈云卿回去,他拉着沈星转身上楼去了。 裴玄素勉强压住,理智恢复,但满腔的情绪,实在难以化解。 他走得又急又快,沈星跟着他往上小跑,回头低声吩咐冯维他们赶紧打水来,有温水最好,没有冷水也行。 裴玄素回房坐着,沈星浸湿了毛巾,虚虚拧过,给他卸下头盔,散了发髻,一遍遍擦他满满血痂子的脸颊脖颈和头发,用棉巾包裹他的头发,加上梳子,一遍遍把干涸的血痂子给清理干净。 他的双手缠着黑纱护掌,也浸透鲜血,干了湿,湿了干,此刻硬邦邦的。 沈星给他解了,用棉帕子细细体他把手擦干净了。 身上的铠甲,也大致擦了一遍。 偌大的舱房之内,静悄悄的,喧嚣声被隔离在舱房墙壁之外,被沈星这么温柔耐心的一遍遍对待,裴玄素心里终于是舒服了很多,哽咽又愤怒,他不禁紧紧抱着沈星,把脸埋在她的肩膀上,那双漂亮的丹凤眼淌出热泪。 有些东西裴玄素都不敢回忆,一会儿他心肝抓成一块,都快疯了。 他很低声地,哽咽趴在她的肩膀上,哭了一场,哭他曾经失去的那个幸福美满的家,他的父亲和他的母亲。 裴玄素哭过之后,渐渐停下来,许久,沈星这才小心抬起他的脑袋,拧干净水的毛巾,给他细细敷了一阵子眼睛。 裴玄素闭目,感受她的温柔和眼睛的凉意。 等她终于把帕子揭开了,裴玄素随手把它抛回铜盆里,这才拥着沈星坐在自己的大腿上,细细地说一些徐景昌和冯维孙传廷他们都不知道的事情。 他讽刺冷笑两声,低声说:“当日我中药,还打算去找我和这个姓夏的共同好友,请求对方帮助,真是可笑至极啊! ” 当年交好,夏以崖昔日还给他介绍了好些沛州附近的好友,彼此交往莫逆,当时裴玄素中药后跄踉,下意识就往最近的那个叫莫行远的豪商家长子的朋友家中奔去。 现在想来,一切都是陷阱啊! 人家早早就铺垫好了。 “当初拿住我的那个豪州卫指挥使潘文胜,事后我查过了,影影绰绰,正是那江左夏氏的人!” 裴玄素自嘲一笑,想来啊,假如他成功避过潘文胜,抵达莫行远的家中,想必他会再度见识一场背叛,再度落入天罗地网了。 裴玄素一字一句:“他们真的是费心了!!” 他咬牙切齿说出这句话,森然之意,听到沈星攒住他的手都不禁紧了一下。 裴玄素收紧手臂拥住她,亲吻她的脸颊和发顶,一点都不嫌弃她满脸的汗渍和点点血污,他真的爱极了她,恨不得揉进血肉去保住他的心上人,以防他重视的人再度出现什么他难以承受的不测。 两人拥吻了了一阵,轻轻分开,裴玄素深呼吸一口气,他这时候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了,“在你告诉我一些你前生的事情,以及彻底做多了那个梦之前,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个点。我当时还有可能去江州找曹青晔的。” 当时沛州中药逃出之后,除了这个莫行远之外,裴玄素还有一个表兄曹青晔在江州任司马的。 两者距离沛州其实是差不多的。 如果裴玄素自东边离开沛州城,则去蕖州的云中县的莫行远家中要更近;但倘若裴玄素从西边或北边出城的话,则是去江州更近的。 当时连裴玄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最终从哪个方向出城呢,去找莫行远的几率只有五成。 过去,虽然裴玄素未知夏以崖亲自来了,但当他查到豪州卫指挥使潘文胜是江左夏氏的人之后,他立马就猜到了莫行远恐怕也有问题了。 他得势之后,命人去过,果然莫氏父子已经把祖业都脱手不知躲避到哪里去了。 所以这里,其实是有个让裴玄素想不明白的问题的,万一他当时走的西边或北边出城呢? 曹青晔是裴玄素的亲表哥,曹夫人的亲侄儿,甭管裴玄素和曹夫人母子关系如何僵硬,在裴玄素的姨母引导下,他和表兄弟们以及舅家姨母姨父家交往是完全不受影响的。 这可是血缘至亲啊。 总不可能轻易被夏以崖明太子打动了的。 夏以崖就不担心他走西边或北边去找曹青晔吗? 这个答案,在沈星讲述的前生以及那个梦中,裴玄素得到了答案。 裴玄素情绪平静下来了,但这一刻语气的森然,几乎透体而出,他一字一句道:“我是百思不得其解,曹家为什么会背叛我和他!” 事实上证明,曹家是有问题的。 因为前生那个裴玄素,导致他最终失败的那场背叛,主角赫然竟是他和裴玄素的亲舅,曹家人。 从亲舅舅到亲表兄弟们,无一例外。 这可以说,是前生那人悲剧的关键原因,否则,“他”未必不会获得最终胜利的。 双生子般的两个人,裴玄素深知“他”的疯狂但不是没有胜的把握的,“他”甚至期许过自己和沈星的未来。 但这一切,让人根本不敢置信的一场背叛,毁灭了。 “曹家人,我那舅舅和两个表兄,正在南都呢。我已经让赵怀义重点盯着他们了。” 裴玄素冷冷地道。 裴玄素的舅舅曹闵出任应京参政,连了两任,这是他上任的第五年;大表哥曹青晔出任江州司马之后,平调到应京大营去了,小表哥曹青晏去年也被调任到了南都出任平江县县令。 第808章 一家三口都在南都应京一带任职。 裴玄素出事之后,请假上京的有他的亲舅舅,不过无法靠近假期耗尽他不得不折返应京罢了,之后也来信不断,反而是裴玄素担心牵连舅家反覆叮嘱他们表面不要来往。 曹夫人娘家也只是凑巧姓曹,这天底下姓曹的人不少,和青州曹氏没有一丁点关系,况且曹氏不管沈星的前世今生,都和青州曹家没有任何交往关联,显然是没有关系的。 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户人家,也没什么太厚的家底子。 所以不管是前生的那人,还是裴玄素的原本的打算,彻底掌控权柄之后,都是牢牢将曹家人纳入羽翼之下的。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最不可能背叛的曹家人,背叛了“他”和他呢? 裴玄素心知曹家人有问题,已经先后遣了几次人南下去暗中盯梢了。 但他真的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曹家人为什么会背叛他和“他”! …… 这件事情,却很快有了获得答案了。 因为裴玄素大发雷霆并和沈星私下说了话的当年,朝廷大军刚刚全部登上战场,就接到了一封加急的飞鸽传书。 是南都发过来的。 紧急求援! 先前赵怀义快马过江带人去陈同鉴那边拿了账册,之后马不停蹄带着上下两部账册,率人护送的日夜兼程南下南都,交到应京大营都指挥使孙鹏举和应京府尹安庆台的手上。 东都这边紧绷大战连续不断,硝烟滚滚,南都那边也是你来我往剧烈的斗争不断。 孙鹏举和安庆台严阵以待,遣了心腹亲自出了快百里接账册,账册到手之后,当夜就行动起来了。 赵怀义和先前抵达的杨辛等人全力辅助。 然明太子和十一门阀在南都京营了这么长的时间,也不是一点反扑的能力都没有的。 当时孙鹏举和安庆台拿到账册之后,紧急对应了一轮上下册,两人就各自撕下一半,分别手持上册下册的各半本——这样就可以各自凑成了一半人的整体故事了,这是记载方式的原因导致的。 然就在应京府尹安庆台返回应京府衙去紧急处理此事之际,意外发生了! 安庆台遭遇某个心腹背叛,遇刺身亡,那两个半本账册换落入了对方的手中。 孙鹏举和安庆台的副手应京参政刘延玉、别驾陈松如,真为此焦头烂额,当下孙鹏举这个强种也顾不上其他,赶紧和赵怀义一起立即飞鸽传书,赶紧向裴玄素求援! 希望增派人手,多一些,还注明了其中要有勘察台的,他们得赶紧把那半本账册给追回来了! 迟了就来不及了!! 裴玄素拿过密报,简直震怒:“安庆台简直废物!!” 连心腹都管不好。 这个胜败在此一举关键时刻,净给他掉链子! 但他转念一想背叛了他和前生那人的曹家人,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心情简直差到了极点。 接下来,想要在水面上和急行军中追上圣山海大军恐怕不容易。 如无意外,接下来的关键大战必是南都大战了! 裴玄素当下立即把陈英顺梁彻顾敏衡等东西提辖司的心腹股肱全部召来,还有沈星的勘察台,言简意赅把情况说了一遍,令他们立即率缇骑南下,持圣旨增援南都应京的孙鹏举等人。 陈英顺梁彻等人神情肃然,齐声应是立即冲出去收拢调集人手了。 沈星也赶紧让邓呈讳张合他们马上去寻梁喜何含玉她们去了。 紧急的准备中,裴玄素携沈星的手快步出了甲板,他忙得不可开交,此刻大军战马已经全部登船完毕,战船正在火速起锚扬帆,紧急要冲出绣水急追东下了。 裴玄素也顾不上多说,只握着她的手叮嘱切切小心,她最重要的之类的话。 沈星连连应了,急忙就掉头,跳下小舟往后面的楼船飞速驶去。 陈英顺沈星他们很快就收拢整齐了人手,小舟载着快马和人,急忙在对面的河岸登陆,急忙就跨上快马,望南边星夜兼程而去了。 …… 而在此时,同时接到紧急请求增援的信还有圣山海主船这边。 赵怀义带人急追,丢失了半部账册,但他同时激战之下也把留下南都指挥处理诸般事宜的十一门阀另一魁首的虔州封氏家主封秉章给杀了,重伤姚文广。 南都那边,急需要人主持大局啊! 明太子昏迷之前,已经明说了南都诸事交由夏以崖和姚文广处理了。 夏以崖接到这份求援急报,当场脸色大变、。 明太子拔箭成功了,人没死,当下夏以崖也顾不上等待明太子熬过危险期尘埃落定,姚文广重伤,两仪宫这边紧急商议之后,由高子文替代。 当天,夏以崖和高子文就下了船,心焦如焚,率人快马火速往南都应京赶去。 第155章 “呜——”“呜——”“呜——” 三声牛角大号连续吹响的长声,沉沉响彻了整个支流危水两岸,自驻马湾至皋兰县,战船连天接地,前锋已经起锚急速行驶汇入了绣水大河。 中军帅船也动了起来,整个朝廷大军遁着大河往前方急追而去。 这样的动静,响彻了整个京畿平原,很多先前闻战声惊醒不敢露头的平民如今陆续钻出,往北望去,交头接耳,鼎沸的议论一下子让整个京畿都嘈腾了起来。 第809章 但这些琐事,身处大战之中的双方不管是谁都无暇理会。 中军帅船舱楼四层,船身巨大,两边各有五门神武大炮和炮口,深褐色的甲板足有十数尺长宽。此时此刻,精锐兵甲凌厉,大将不断登舟进出,自东都内赶至的三省重臣都已经赶到上船了,此时正在偌大的舱厅内忙碌着。 裴玄素铠甲也没有卸,仅仅换了一件披风,他立在船头,鲜红帅氅迎风猎猎翻飞,他神色沉肃凌然,身后一个接着一个的人请示和领命之后匆匆而去。 千帆竟渡,将士杀气腾腾和血腥味未散,神武大炮的炮膛已经反覆擦拭得铮亮,填装上火药随时就能轰出重击。 裴玄素人在船上,各方消息不断,圣山海大军登船结束比他们快些,前锋已经驶离绣水大河的京畿段了。 双方战船速度都非常急促,方才副帅褚世梁和水师大将陈文宽、褚赢请示分兵战船自灞水、梁水等五条绣水支流包抄追截,采用炮轰战策。 裴玄素应允,褚世梁和几名水师大将已经匆匆下去具体安排负责了。 但不管能不能顺利冲出灞水把圣山海大军给及时拦截炮轰——敌军登船比他们快,不好说,哪怕追上也未必能占炮轰地利的优势,圣山海那边水陆优秀将领都不在少数,也是人才济济是。 只是不管如何,废太子的诏书已经颁布天下了,舆论和大义上裴玄素彻底占据上风,他已经真正把摄政太师和代表大燕朝廷的身份给牢牢坐稳了。 现在,送走了沈星之后,他很快换了披风,出了甲板,一连串的军报和暗报先后送到他跟前,处理好下令动军以及褚世梁和水师大将们包抄追击之后,紧接着,裴玄素一连串谕令就下达到三省了。 现在三省内只剩太初宫一党的人,圣旨拟得飞快,裴玄素下令直接全国调兵,大燕一十三个兵府全部都飞马去了圣旨和虎符,先前忖度过出去必要的边关防守之外,十三兵府所辖的水师、陆军,将在接旨后迅速完成集结,而后以最快速度南下、西进。 ——当年,明太子那边也是同样动作,明太子重伤昏迷,但在薛如庚张隆秦岑知悉一切的前情准备,立即就请示了楚淳风,楚淳风已经代明太子把命令紧急下达了,飞鸽簌簌,快马沓沓,十一门阀已经全动了,南方卫所也被渗透出了不少问题的。 总而言之,双方登船之外,第一时间就是各种下令和紧急调遣,除去必要的驻防之外,整个国朝都大动了。倘若全部抵达,将会是逾百万大军的大战! 当然,裴玄素是光明正大的圣旨和虎符调军的。 经过一轮轮的磨合和适应,京畿大战就像一个大熔炉,不管军政都在迅速融合,以裴玄素魁首中心,他一声令下,如臂指使,圣旨以最快速度就给拟出来了。 张韶年一直跟在裴玄素帅旗下,这时候他和孙传廷小心翼翼捧着两个托盘出来,明黄锦垫之上一排玄黑金纹飞虎铸铁,正是一十三道的帝持右半虎符。 裴玄素瞥一眼,立即勒令五军都督府、兵部以及传令郎将持圣旨虎符马上出发。 “啪啪啪啪”膝盖着地的声音,十三队人肃容接过所属圣旨和虎符,火速掉头下小舟去了,东西提辖司抽掉的人手和护军在乌篷船和岸上等着他们,将会以最快速度将调兵圣旨和虎符送达。 那一块块代表着至高无上军权的沉凉虎符接手者都不由屏息郑重,这十三道帝持虎符在同一个人的手上,但并未帝皇本尊,绝对是大燕朝开国以外的第一个人。 裴玄素瞥十三队人马下了主帅大船,猎猎明黄皇旗和红黑帅旗在头顶发出裂风的啪啪声,十三队人登上小舟,迅速往各自的护军方向赶去,半晌,他才收回视线。 船头风很大,裴玄素目力过人,冲出绣水之后,他举目远眺,能望见前锋的战船的桅帆旗影。 他望了片刻,又转眼远眺沈星他们南下离去的方向,半晌才终于收回视线,回到滚滚的硝烟和万千战船之上。 千军万马,王朝顶峰。 裴玄素从大理寺狱和莲花海的血泪蹚渡黑暗和泥泞至今,他终于登上了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巅峰。 现在,就差最重要的两件事,平叛和复仇了! 裴玄素右手搭在船舷栏杆上,倏地收紧,大拇指上的坚硬的碧玉扳指硌得他生疼。 时至今日,裴玄素早已经可以换更好的扳指了,他要什么的都有,但他却从来未想过更换这枚韩勃当初从手上摘下来扔给他的碧玉扳指。 裴玄素性情执拗凌烈,但他其实是个极重情的人。 唯一饮恨的就是,他这辈子得到的真情太少,失去的太多太惨烈。 这一刹,他甚至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跟着父亲携家人上任坐官船的画面,父亲和施文纶施叔叔怀揣理想和大志在船头挥斥方遒谈笑家国黎民,他第一次坐船新奇又有趣,都没带哥哥了,冯维跟在他身后,在红漆官船上的甲板跑来跑去。 一眨眼,已经快二十年过去了。 真物似人非啊。 今天是个阴天,深秋江风猎猎拂动他身后的赤红绒面披风,裴玄素薄唇紧紧抿着,他等这一天真的等得太久了! …… 此时此刻,有太多人的筹谋到了最后最关键的关头了! 京畿平原乌云滚滚,被硝烟一冲往东去了,冷风阴云翻涌稍稍遇暖,顷刻狂风暴雨大作。 第810章 这已经是九月深秋的天了,这时候的雨能沁寒入骨,萧索冷风一吹,整个人都哆嗦了起来。 只是这个时候,两边正急速南下的队人之中,只是咒骂几句,急忙披上蓑衣和斗笠,就继续冒着冷雨南下应京了。 沈星那边暂且不说。 夏以崖和姚文广这边,兜头的暴雨一浇,冲进路旁的成衣店,匆匆把衣裳给换了,夺过路边小贩的斗笠蓑衣,随从把银子摔下,一行人以最快速度重新翻身上马,往南边疾驰而去。 瓢泼暴雨,冰冷入骨,路上除了马车,已经不见多少赶路的行人和商队了。但夏以崖一行连连挥鞭,马蹄踩踏黄黑泥泞,溅起一朵朵浑浊的水花,倏地冲过。 冷雨辟里啪啦打在斗笠顶上和蓑衣上,但这样的风雨,蓑衣斗笠并不能遮挡多少雨水,很快就浑身湿透大半,时间长了,饶是再厉害身手的人,都寒意浸体。 但夏以崖抿唇咬牙,神色绷得极紧,扬鞭的手不断,速度并未减缓半分。 暴风冷雨,正如他的人生啊!前面就是干爽,他必须冲出去! 夏以崖从十几岁就开始奔走,伪装无能、生病,骗过他的叔叔,私下动作从未停止过。 叔叔虽然设计让他的父亲意外去世,夺走了家主之位,但夏氏很多真正的暗中资源都父子之间、现任家主和继承人之间相传的,叔叔连知道都不知,根本夺不走。 夏以崖长大十二三岁,就开始全部整合收拢父亲留给他的暗中资源,筹谋至今,已经快二十年了。 江左夏氏因为当年距太.祖皇帝中期地盘太过接近,恨仇斑斑龃龉很多,没有办法及时投效,在开国之后自顶级门阀世家一坠堕落之末流,元气大伤,实力大减,连得到的门阀优待都是最少的。 夏以崖和明太子当年的接触和相交,既是彼此需要,也是一拍即合。 夏以崖花了二十年的时间,韬光养晦,暗中筹谋,南奔北走,殚精竭虑,前年一举夺回家主之位,只能说是时机已至瓜熟蒂落。 之后,他对夏氏内外的整理快速而稳,搭乘明太子的快车,整个夏氏的实力和在南方十一门阀内的声望都大飙升。 如今的江左夏氏,已经重新回到鼎盛时期,不弱于青州曹氏、杜阳卢氏之类的一流门阀了。 当然,这还不够。 不能摆脱大燕朝廷的绝对压制,门阀就不算真正站稳。 夏以崖不同他那好叔叔,心存侥幸,他很多年前就看透了,大燕朝廷绝对容不下门阀世家的生存的!。 好在,也终于到了今日局面了。 眼下战局走向非常重要啊! 江左夏氏乃至门阀世家是否重新获得肥沃的生存土壤,就看明太子大军能不能成功划江而治分半壁江山形成真正的对峙两国局面了。 夏以崖心里是有不少把握的。 这也是他亲自急赶往南都处理突变的真正原因。 明太子自从裴玄素势起呈心腹之患势头之后,就主动和夏以崖重新亲密了起来。 除去夏以崖确实了得,逐渐上位成为南方十一门阀的魁首,代表十一门阀以外,更重要的是,他还捏着对付裴玄素的几道杀手锏! 从过去的某些事情安排上,明太子隐约察觉到一些。 没错,夏以崖确实有,并且捏得十分稳。 十分要害,并且裴玄素做梦也猜不到。 那就是他的舅家曹家。 现在已经到了胜负成功与否就在此一举的关键时刻了! 接下来估计得看南都大战了,有见识如夏以崖也看出来了,南都应京很重要啊;接下来曹家人及通过曹家布置下来的一切,也到了粉墨登场的时候了。 夏以崖原来就打算寇氏的事情完了、京畿大战出结果之后,他紧接着就要返回南都的。 不料封秉章和姚文广竟然出了这么大的漏子。 眼下这个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夏以崖又急又气,当年毫不迟疑连连挥鞭以最快速度赶回南都去。 真是气死他了! 没用的东西!! 还有裴玄素,竟然把明太子手上的两部账册都弄到手了。 不得不说,连夏以崖都有惊诧了,他是很了解明太子这个人的,虽然高傲孤僻,性情让人难以亲近,但明太子这人聪明绝顶果决而手腕过人,足可以称得上布局江山朝堂运筹帷幄的,也是一个让夏以崖花费了不少心思却忖度接触的厉害人物。 竟然被裴玄素把两本各缺一半的账册都给撬夺过去了,简直称得上不可思议。 并且,明太子这样的一个人,竟然被逼到今时今日这个局面和地步了。 虽说也不能不说合了夏以崖的意——夏以崖是绝对不会希望明太子在东都就解决全部,根本用不上南方十一门阀。 他原来还打算暗中襄助借裴玄素这边的便利,暗中襄助太初宫两把。 但根本不需要。 裴玄素直接就把局面干到了这份上了。 并且,还过了。 让他此刻顶寒冒雨急不可耐,棘手麻烦接踵而来。 夏以崖该说,他当初举荐的人,实在是太厉害了吗? 裴玄素足可以称得上当世一柄最锋利的双刃剑啊。 真是该死的! …… 沈星一行人也是顶风冒雨,快马加鞭往南都应京而去。 第811章 一路上冷雨呼啸,几近不能行走,沈云卿陈同鉴徐景昌他们担心沈星身体这个不说,就连陈英顺梁彻邓呈讳张合徐延他们也是,但前方浑身湿透的娇小少女身姿如坚韧杨柳,在冷雨中的马背上回头,说:“没事的,我可以,我们快些吧!” 所有人心中都急切得很,见沈星一意坚持,遂不再废话,冒雨全速前行。 冲出风雨区域之后,赶紧换了身衣服,在客店灌下两文钱一碗的大桶姜汤,大家立即换马重新上路。 快马报讯的最快速度是六百里加急,但这需要驿兵不断换马,二十里就换一次。沈星他们其实也不断和明太子那边的人较量,没有这么频繁的换马条件,但这样昼夜不停,连睡觉都是并骑在马背上假寐一阵以养精储锐,一日也有三百里左右的行程速度。 真的磨得大腿都红损了,但没有谁在意这个,连有旧患的沈云卿也是。 京畿绣水南岸的驻马湾南下应京,官道八百里路,他们硬是跑了三天不到,就赶到了。 应京这边还没接到明面战报,但表面也不是风平浪静,借口安庆台的遇刺身亡,孙鹏举联合应京参政刘延玉、别驾陈松如,把应京城门和整个应京平原的东南西北各关门都给关闭了。 沈星他们持金令,叫开了关门,冲进应京平原,之后抵达应京城北门,同样叫开城门,匆匆抵达了应京京府衙门,和南都主将、应京大营都指挥使孙鹏举,应京参政刘延玉、别驾陈松如等人汇合见面了。 还有先来的裴玄素的心腹赵怀义朱郢等人。 当即就在府衙安庆台的办公书房开了一个碰头小会。 事发到今日,已经三天时间过去了,南都这边已经被孙鹏举联合刘延玉陈松如等人紧急处理过,应京城内外如今表面平静,暗流汹涌。 孙鹏举五旬左右,两鬓已见银丝,身材不算很高,但很横很强壮,法令纹很深,看着是个脾气很硬的有年纪高阶武将。 不过能被神熙女帝放到陪都应京大营当十万精兵的都指挥使,也是个非常得她信任以及独当一面的心腹人物。 沈星一行风尘仆仆而来,进入这临时充当议事厅的书房里面,沈星官阶三品,陈英顺梁彻赵怀义几个倒是比她高,但如非必要他们肯定不会坐到沈星前头去了。 孙鹏举正二品都指挥使,还有成英侯的爵位,双方一开始都谁也没有往主位上坐,沈星推拒了一下,孙鹏举这个脾气臭硬的老头就不客气直接往上首上一坐。 不过现在也没有在意这个,沈星陈英顺梁彻为首,和刘延玉陈松如立即分左右坐下来。 “安府伊已经去世了,就不说他了。” 孙鹏举此刻面上仍有气恼,好端端突然掉了这个大一个链子,暴脾气如他破口大骂,但也顾不上发脾气,匆匆收拾局面直到如今了。 他也不说两句怀缅的废话,简单介绍了一番如今的情况,旁边的刘延玉陈松如不断补充两句,很快就说清楚了。 简单来说,就是其他的情况,不管是安庆台被刺杀引发的明面混乱,还是这些日子有人想趁机行动浑水摸鱼,都已经在这几天内被孙鹏举联合府衙这边的刘延玉和陈松如给匆匆处理完毕或强行压下去了。 而接下来,绝大部分的应京城内的问题也都继续由孙鹏举等原来职责内熟悉并负责这些事情的他们去处理就好了,其中包括没有被夺走的那半部账册之后的官将谈判和重新拉拢等软硬兼施的事宜。 “需要诸位帮忙的,有两件事。” “第一个就是丢失的那半本账册,看宋颂他们的表现,他们这几天也在寻找。他们应该也还没找到,最多刚刚到手。我们得马上把丢失的半本账册给找回来。” 孙鹏举语速很快,言简意赅。 当时账册的丢失,安庆台的长子安载恒和司马蔡腾凤等人不顾一切追上去的,这本账册几经易手,后来孙鹏举他们根据明太子和十一门阀那边已经暴露在明面上的主要官将宋颂几人的反应,判断安载恒他们被杀死之前,应该把账册在掉头遁逃的期间不知道塞进哪个民坊的某个角落给藏着了。 但孙鹏举马上让刘延玉和陈松如安排人戒严和挖地三尺把几个坊市都搜了多遍,结果硬是搜不到。 反而宋颂那边紧迫的寻找动作似乎有所松懈,很可能账册已经到手了。 就在沈星他们抵达的一个多时辰前,把孙鹏举气得破口大骂,说安庆台这个没用家伙,身边简直都成筛子了!一群人又急又气得不行。 由此引发的,就是孙鹏举接下来要说的第二件事了:“由安府伊被刺这件事可见,隐藏细作肯定很多。别的地方也就罢了,关门和城门绝对不容有失!!” 实在是,现今南都内外,种种明太子的部署和十一门阀的手脚已经浮出水面,双方剧烈争斗拉扯的过程中,孙鹏举等人实在是无法僭越自己原本的职权,百般权衡之下,继续维持原来的权责范围才是对己方最有利的。 所以在孙鹏举和刘延玉陈松如等人的竭力弹压保持之下,如今表面上各级将官的职权范围依然勉强维持着先前的样子。 孙鹏举他们用来弹压别人,同样也禁锢了自己。 应京大营有十万精兵驻守,孙鹏举他们日常和东都的京营是一样,手握重兵,就有很多条框去掣肘,不管外面怎么闹得沸反盈天,只要没有圣旨和调兵的虎符、又或者遇上突发情况南都应京府伊亲自致公文急请——比如突遇叛军这样的紧急情况,孙鹏举他们是不能动的。 第812章 所以这个不管是应京城的八门,还是南都平原四面的陈山关等重要关隘的关门,实际掌管人其实应京府伊衙门。和孙鹏举他们的应京大营泾渭分明,没有关系的。 应京是陪都,官制和军制几乎是第二个小京师,并且地形也相差不大——毕竟是当年太.祖皇帝南边称王是定都点,也是非常适合当一朝国都的。这边南都这边也一个大平原的盆地,土地肥沃,内河不少,水源丰沛,并且四面环山,和京畿平原是大差不差,唯一区别就是没有一面临水罢了,京畿平原北边是绣水大河当屏障,而南都平原则同样是山。 这边的山没有京畿平原那么高耸险峻,但也连绵,当都城屏障是绰绰有余的。 也正因为如此,南都在明太子眼中才如此重要。南都平原优势不亚于京畿平原,并且四关中的陈山、蚬山关是直通南方大腹地的。只要拿下南都平原和应京,划下国界,就能直接定都称帝了。 应京平原四面环山,除去陈山和蚬山关之外,还有紫英关、吴山关,其中吴山关更是直面北方的正大门——两军直奔而来的方向。 安庆台接到裴玄素的飞鸽传书之后,已经第一时间用印下令,把城门和关门的驻守连带底下衙军全部汰换掉了,尤其是关门!都用了心腹去接掌,并此刻关门是全部紧闭着的,且会一直持续这样的状态,严拒圣山海的大军的进入。 ——沈星他们来的时候,就是用了金令和裴玄素的手谕,刘延玉陈松如他们派人等着,双方对照无误,这才开了关门把人接进来的。 现在孙鹏举他们担心的是细作。 明太子和十一门阀那边连安庆台身边都放了人,一举刺杀安庆台成功,还有这次搜寻账册暴露出来的。应京政官系统那边肯定很多被渗透人员,甚至安庆台的亲信及他们的手下中肯定也有不少。 旁的也就罢了,内部处理就是,现在十万火急的是关门。 偏偏孙鹏举和刘延玉陈松如又不敢乱动,因为安庆台也不是真酒囊饭袋,他紧急派遣接掌关门的的亲信心腹肯定绝大部分都是没问题的,临时更换,必会引发更大的漏洞。 现在南都应京之内,人员成分复杂,双方都图穷匕见你死我活了,孙鹏举也遇上过刺杀但他都不提了,现在光账册和处理诸般事情,孙鹏举和刘陈二人已经焦头烂额,实在无力再去做这两样了,只能让赵怀义也就是现在沈星陈英顺这边去做。 赵怀义和朱郢也不时在低声补充,现在也顾不上上面孙鹏举在说话,底下也在说尊不尊重了,也没人顾得上这些了。 沈星和陈英顺坐在最前面,赵怀义何舟朱郢等人紧随其后,沈云卿陈同鉴梁喜她们则坐在后面的一排,随便拉把凳子坐下,甚至站着的,大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凝神仔细听着。 偌大的书房有些嗡嗡的,大声小声,但又很静谧,后面基本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沈星手里拿着支炭笔,不断摘录着重要的信息,末了,她和陈英顺对视一眼,她转头冲孙鹏举点点头:“好的,孙将军!我们都听明白了。” 这个时候,是个半上午,应京地处南方,没那么冷,也不下雨,艳阳高照自隔扇窗纱折射入内。 沈星个头最小,半昏半明的长桌便,年轻的少女如夏季杨柳枝一般柔韧,她柳眉杏目生得温婉美丽但神态十分坚韧,一脸严肃认真,如经手过疾风骤雨都依然□□在枝头绽放的玉兰花。 不过沈星虽然年轻,但她的官位和官阶却完全和裴玄素没有关系的,都是从前神熙女帝实封的。 双方匆匆对照了一些细节,又问了一些想到的问题,很快沈星陈英顺就起身出去了,孙鹏举刘延玉等人也忙得焦头烂额,立马起身。 沈星拉开隔扇门,跨出门槛,正要匆匆下台阶的时候。 孙鹏举在门槛内停顿了一息,他看了沈云卿徐景昌一眼,又看沈星的背影,他忽然说:“厮是阉人,岂堪良配!你好好一个人,为何要跟个阉人?” 这话是孙鹏举说得,硬邦邦的,痛心疾首,说得老实不客气。 惹得陈英顺赵怀义等人骤然生怒,霍地回头望去。 孙鹏举毫不躲闪,那鄙夷痛心疾首的表情依旧,甚至桀瞥了陈英顺等人一眼。 沈星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竟是说她,她有点错愕回过头,却见日光折射,这个方才说话一脸严肃眉心有“川”字纹明显脾气又臭又硬的老头一身黑色铠甲军服在身,站在门槛后,瞪着她,皱着眉头一脸苦大仇深。 她马上意识到,这可能是父祖有些交往或神交的人。 沈星的祖父伯父已经没有了,但依然是个脍炙人口的人物,沈星能这么快融入都是贵女出身的监察司,这么年轻就连续升官,异议的人不多,不得不说,除了真本事之外,她是徐家的女儿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她家虽然夺爵抄家了,但在很多人眼里,爵位反而不是重要的。 面对这样的昔日徐家神交的、虽然说话很难听但细究其实算是为她好的人,沈星很认真说:“孙伯父,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他原来是三元及第,还是谷城名将裘万仁裘的关门弟子,文武双全,不管从文从武都有光明的未来。只是遭遇变故了。他现在已经比以前好很多了。他以后还会越来越好的。” 第813章 沈星说得很认真,孙鹏举不禁撇撇嘴,他对阉人的偏见是根深蒂固的,但沈星这么认真给他解释,他也没见过裴玄素真人,一时之间也没办法反驳什么,憋了一会儿,哼了一声,小声嘀咕:“……但愿吧。” 反正,他不看好。 沈星也没多说什么,大家都忙,她扯唇冲孙鹏举笑了下,微微俯身致谢,转身带着如人匆匆往外出去了。 阳光很炽热,沈星一瞬间心潮起伏,她忍不住攒拳,深呼吸了一口气。 沈星也知道自己有些锱铢必较了,要不是刚才理智制止了她,她刚才甚至想说得更多。 情绪有些激动了,大概一路急赶抵达南都以及接近了曹家人的原因。 后者,是前生背叛了他,导致占据急转直下,他最终战败身死的罪魁祸首。 阳光明晃晃的,沈星快步往外走着,她其实察觉裴玄素已经不再那么排斥“他”了,那么她也放任自己去想一想“他”。 和前生那些以悲剧告终的一切。 她认识的所有人,“他”和那个人的情。 那个在旁人眼里千万不好的男人,在知悉他戏剧般的悲剧过往和病情,还有他藏在深处无言的深深爱意之后,她真的很难觉得他不好。 他在他心里,可怜可悯,可恸悲伤,是这个万恶的世道和那些万恶的人负了他,导致他坠进深渊。否则,他本来有着光明灿烂的一生。 而非阴郁病况缠身,千古唾骂,他还不满三十,英年早逝横死在满是他心腹亲信的战场城头之上。 这辈子,裴玄素和她说过他梦,但关于最后这幕,总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怕她难受。 但沈星有时候忍不住想,“他”最后会是怎么样的?是……刀剑加身,还是中箭身亡?他肯定流了很多很多的血,受了很多伤,他最后会很痛很痛吧。 不知道那个阴阴暗一生的他,最后垂死之际,有没有想起她? 沈星有些哽咽,心里一刹绞着般的难受,但转念一想,她又想起新的这辈子刚刚认识裴玄素的时候。 那个如懿君子的青年。 她那个时候,不明觉厉,委实不知所措了好一会儿,感觉就是,这个青年,气质有点太陌生了,就好像天上的云,如此高洁,和自己简直不是一个世界的。 她都有种不敢认为自己能碰触的感觉。 要知道,那时候的裴玄素,已经慢慢的破碎和落魄。 沈星现在回忆起来,她都不敢想像,再往前的几个月,处于家变之前的正常时期的裴玄素,又是一个何等风姿隽爽魅力无限的男人。 难怪,这辈子两人在一起之后,他碰触她时闹出乌龙,他曾经窘迫提起过。他没碰过什么女人,甚至基本接触也没有,实在是从少年时期就被搞怕了。 这样一个从童年到少年到青年时期都风靡万千女性的潘安卫玠般的男人,可不是会被一些疯狂的迷粉给弄怕了,如今民风还是比较开放的,他不得忌惮着被人给赖上了。 他说,他年少时曾想过,要娶一位方方面面都无可挑剔配的上他的妻子。 但他甜蜜又庆幸无比说,幸好他遇上了她。 原来最好的媳妇,是这个样子的。 不需要琴棋书画,不需要身份高贵才名一方,只要是她,就都是好的。 沈星扯了扯唇,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实在是难受极了,为两辈子的裴玄素,尤其前生那个彻底坠入黑暗的、未满三十兵败身死的“他”。 沈星脾气向来都好的,她很包容,相处过交往过久没有讨厌她的,但此次此刻,她忍不住去咒骂!这些该死的人啊,明太子,夏以崖,他们手下那些助纣为孽的人! 还有那个该死的曹家!! …… 夏以崖和明太子如今最大的倚仗之一,或者说是暗棋,是曹家。 也确实,坑得上辈子的裴玄素最终兵败身死。 但这辈子却完全不一样了。 沈星陈英顺何舟和先来一步的赵怀义他们稍稍商议,没有急得立即出去,找个比较偏的花厅当落脚点,让朱郢他们先带着人化整为零出去。 沈星他们现在花厅里面商量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做。 赵怀义一离开孙鹏举的视线,已经附在沈星和陈英顺何舟的耳边,低声说了,据监视的眼哨反应,曹家人很可能参与到这次提前搜夺账册的行动中来。 “那半本账册,如今很可能就在曹家。” 赵怀义刚刚接到消息,曹宅来人了,很可能是和沈星他们前后脚抵达的圣山海大船来的人。 “并且根据我们的人判断,曹家应当在那边,至少是中上层的人物。” 那还等什么了呢? 沈星略略思忖,她马上就说:“现在千头万绪,绝对等不及我们细细去找其他线索了。我们动曹家!” 曹家一直很安分,除了这次,监视这么久没有任何异常。当然,有可能是曹家人有暗中的通信渠道,他们不知道。毕竟先前的监视,一直都是多方顾忌,放长线,偏远程为主的。 这趟南下应京,裴玄素和沈星私下说过了,如有必要,那就动曹家。不管对方有没有暴露嫌疑。现在已经到了至关重要的时候了。 所以,沈星权衡了一下,毫不犹豫就下了这个决定了。 赵怀义和何舟对视一眼,两人和陈英顺立即道:“好!”“是!” 第814章 赵怀义心里不由松了口气,实在是曹家人身份太特殊,幸好有沈星在,不敢赵怀义拿主意的话就有些麻烦的。毕竟,这是裴玄素的亲舅家,一旦沾染上血缘,总是会很棘手的。 犯了大错,将来也未必不会被原谅,到时候尴尬了。 这还自罢了,要是过程中遇上些必须要杀要剐的时刻,那才是真的让人得硬着头皮上。 现在有沈星在,这个问题就不存在了。 曹家再如何,在裴玄素跟前,那是绝对不可能比得上沈星的。 沈星怎么拿主意都行。 赵怀义登时感觉浑身都松快了很多,幸好沈星及时赶到,不然他就得硬着头皮上了。 众人风尘仆仆,都很疲惫,匆匆就在这个大花厅给洗了一把脸和手脚,然后去换了一下装束打扮。 这个应京衙门肯定被人盯着的,他们可没打算把行动暴露在敌方眼哨的眼皮子底下。 拿定主意之后,接下来的具体安排都不用沈星去操心,赵怀义陈英顺何舟他们就会搞定的。 大家商量了一阵之后,梁彻朱郢他们已经先行出去了,沈星陈英顺也匆匆去临时改装。 花厅旁边左边房间给女官们梳洗换衣服,陈英顺他们则是右边,以最快速度整理出来之后,梁喜跟在沈星一边,还正整理束袖,一边匆匆动作,一边说:“话说究竟是为什么呀?这个曹家为什么会这么做?” 什么原因,才能导致曹家人背叛裴玄素呢? 眼看着,裴玄素若获得大胜,曹家就要扶摇直上了啊。 明太子,或许是夏以崖吧,究竟给曹家人下了什么迷魂药吗? 沈星抿唇,这个问题,她和裴玄素也百思不得其解。 方才沈云卿也问过,沈星就有点隐晦地,把当年那个事情给模糊说了一下。 梁喜何含玉等女官也听见了。 不过听见也无碍,因为这次能来的女官,全族身家性命都已经押在裴玄素身上,彻底投效朝廷了。 就是因为没有问题,并且私交关系也很好,沈星才没有避开说的。 不过这会梁喜说到这个问题,何含玉动作倒是一顿,她反而说出些东西来了。 “唔,你们不知道,或许有可能……这江左夏氏不是本朝一度落魄过的吗?”当年甚至投效太.祖皇帝的时候最晚,是迫不得已投效的,当时甚至一度不知道能不能留存下来。 何含玉母亲娘家是门阀世家出身的,槐州上官氏的嫡长女,不过槐州上官氏是门阀中少有的除了杜阳卢氏六门阀以外,投向当初的太初宫,也就是现在的裴玄素的。 所以何含玉知道门阀世家不少鲜为人知的操作的,“江左夏氏,千年传承,这样的世家大族,若遇上覆灭的危机,会有很多保存家族火苗传承的手段的。” “其中就有,分出若干的子弟,去外面改名换姓,星点散落,保存家族火种,以待将来的。” 这是门阀世家隐藏族人的一种方式。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不管另一边如何荣华富贵,也难以撼动他们的心了。 沈星心一震,她这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不会是这样吧? 听到的这一小圈人,包括沈星,霍地全部侧头望过来,何含玉赶紧举手:“我也只是随便猜猜,不知道真假的。” 第156章 离开府伊衙门之前,沈星和陈英顺何舟他们已经商量好大致的步骤了和具体分配好各队负责的任务了。 既要动曹家,那就必须尽可能挖出更多的东西,首先行动要迅雷不及掩耳,压上去就干,一句废话都别多说。人要全部拿住,并且尽快控制,以在曹闵的参政府起出尽可能出的相关东西。 说来,裴玄素的亲舅曹闵在南都经营已经很久了,他先是出任应京大营守备,军中偏文职,负责后勤和与应京府衙的政治系统有相关公务联系的中层将职,后来意外负伤过,平调到应京府中出任参政,由军转政了。 安庆台第一次接获裴玄素的密信之后,当机立断,制造条件让好几个人出了豆症,一度以为天花,闹得人心惶惶,曹闵被波及,只得告假回家,好在不是,不过也得彻底痊愈才能回来,曹闵心里估计挺迫切的。如果沈星没有决定动手,估计这曹家父子三人明后天就要迫不及待销假重返应京这个漩涡场。 当然,表面不是这样的,表面曹闵父子当然是铁杆的朝廷党,曹闵是摄政裴太师的亲舅舅,曹青晔曹青晏兄弟是裴玄素的亲表兄。 众人看来,若朝廷大胜,曹家就要飞黄腾达了,变热络的人也不少的。 商定得好好的,但路上接到一则急报。 ——就在沈星他们抵达应京城不久,曹府很低调进了一行人。 参政是中层官员,住房补助没有很多,并且南都是龙兴之地太.祖皇帝开国前长驻多年的原因,内城其实很多开国勋贵的旧宅的,导致应京房价租售都非常昂贵,曹家有些家底,但向来也走的是中庸为官之道,并没有住在内城,而是在外城靠近内城门的平仁坊购置一座三进的宅子安家,并不算很大。 曹闵虽然有坐火箭的趋势,但毕竟现在还没有,两宫胜负如何都还未知呢,应京军政如今翻江倒海一般,也没人顾得上从前不算十分起眼的参政曹闵及被父亲传染也豆症请假在家的曹青晔兄弟。 第815章 曹家静悄悄的,过去因为裴玄素想放长线的原因,暗中盯梢的人一直都是相对远程监视,从未进入的曹宅去,一直都是隐身附近的酒楼、民宅二三层上面。 他们倒是想过通过买卖仆役或者上门大夫这样的方式混进内部,但很快就发现曹家从来不往外买卖仆役,大夫也是只请先前熟悉的之类的,怕打草惊蛇,于是只能作罢——由扎得这么紧的篱笆,倒是隐喻了曹家是有问题的,于是监视的人员就更加谨慎了。 沈星他们换装后化整为零出了府伊衙门,之后虚实甩脱尾巴后重新集合,迅速就直奔曹家去了。 然就在这个过程中,一直监视曹家的眼线发现了有一行人很低调从曹家后面的小侧门进去了。 那些人很机警,先徘徊视察环境,但好在裴玄素精挑细选的人也这方面的专精,那行人刚接近他们就察觉了异常,立即就伏低身,关上窗户藉着缝隙小心观察。 “前前后后,进去是几十个人,其中为首的,是个三旬左右的青年男子,很高大、英俊,低调但自有气势。……” 并且还是个高手,给哨岗的感觉,行动举止间,甚至有种赵怀义韩勃,甚至他们督主这样的身手的人给人的感觉。 并且对方明显是个厉害人物,随行高手不少。 沈星陈英顺何舟赵怀义几人闻言一惊,赶紧接过讯报细看。 眼哨中有擅长人物描述和工笔画的,已经匆匆描绘了几张半身像,很简陋,但身材脸型和五关特征都有。 沈星拿过那张为首者的画像一看,“这……很像夏以崖!” “咦,这高子文吧!” 她迅速抬头,和拧眉的陈英顺对视了一眼。 四人简单商量了一下,目前这个局面,曹家行动仍要继续的。夏以崖一来就直奔曹家,可见曹家确实是个重要节点了。 但是吧,曹家突然来了这么多的高手,并且很可能是夏以崖本人亲至,并且他们先前就商量过了,不排斥曹家有地道的。 这样的情况下,他们闯入曹家,未必就有把握能擒住曹家人。 夏以崖高子文身边的就不说了,既然能被其带着南征北走,忠心程度必然没话说,哪怕拿到人,吐口的可能性也不大。 沈星陈英顺他们商量过后,第一目标加一个,那就是曹家人的贴身心腹,如贴身护卫、长随、府吏这样的人。不管做什么,总少不了身边的人去操作的。 能干掉夏以崖高子文当然最好,他们想拿下曹家人,并且让赵怀义专门负责曹家的贴身近侍,至少拿下一两个。 他们现在已经进入了平仁坊了,再往前走一里多的路,就到了曹家的所在的街巷了,所有人马已经分成多路,各自在不同的方位去了。 为首的陈英顺沈星何舟赵怀义商量过之后,沈星和陈英顺一路,何舟赵怀义朱郢三人各带一路,商量好两刻钟之后同时动手了之后,后者立即就掉头三两下不见了人,回到他们带的队伍去了。 沈星和陈英顺佯装父女,一人带着宽檐的遮阳帽,一人带着幂篱,身手跟着一众“随从”。 毕鸿升沈云卿梁喜等人已经枕戈待发,佯装轻动的同时,藏在包袱和板车底下的手已经握紧了剑柄。 一行人赶着货车拉着骡马,汇入大街的人流中,迅速往曹家方向疾速而去。 快到曹府的时候,位于不远处一个三层客店长包房间里,一扇窗户霍地打开,陈英顺立即冲他打了手势。 那人迅速取出一面临时扎的旗帜,探身出了窗外,使劲挥舞。 陈英顺脸色沉沉,有些尖细的声音满满肃杀,陡然一挥手,“上!” …… 曹府之内。 一刻钟之前,夏以崖高子文等人匆匆洗了把脸,连衣裳都顾不上换,直接和曹闵等人闭门商议了。 高子文紧随其后,夏以崖瞥了对方一眼,也并未避讳对方。 匆匆了解了如今应京城的情况,夏以崖面沉如水,“四叔,你先叫人把账册截回来。” 曹闵不方便出面,他有更重要的潜伏任务,所有这本账册通过他这里是中转站,已经命人设法送往宋颂的手上去了。 但既然夏以崖和高子文到了,那就不用宋颂去实际操作了。 曹闵是个三绺长须面相敦厚的中年男人,如今在外的平庸模样已不见,一脸紧绷肃容,点了点头,立即吩咐心腹曹新去了。 在座的除了高子文,还有曹闵的两个儿子曹青晔、曹青晏。不同于曹闵长相只算周正,兄弟二人和姑母曹夫人,也就是裴玄素眉眼有些像的,都算清隽俊美。 曹青晔曹青晏兄弟都比较沉默,除开父亲和夏以崖吩咐,一直安静坐着。 “这些事情,四叔和仲英仲鳞都别管了,应京城内不管成与不成,你们只管把自己摘出去,接下来潜伏朝廷军中,等我的来信。” 曹家,还有这些年通过曹家安插下的人,是明太子和夏以崖在后续战事中最大的杀手锏。 明太子和夏以崖的目标,当然是占据南都平原,分裂整个南方了。 他们甚至连反攻计划都已经初步拟好了。 但不管分裂南方还是反攻,裴玄素这样的一个厉害人物,变数肯定很多。必要时,曹家就是他们最重要的制胜手段! 反正,夏以崖和明太子的目标,最低也要达到裂土南方两国对峙的程度。 第816章 不然,一切都是废话啊! 曹闵其实也是江左夏氏的嫡系,他的父亲和夏以崖的祖父是堂兄弟,也确实如何含玉所说的,当初正是为了保存火种而单独带人出来隐姓埋姓的。小小年纪,就被“收养”,但曹闵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身世的,他的父亲也每年都私下来探望他,直到去世。 并且,曹闵和夏以崖血缘关系比旁人更亲近,因为曹闵的母亲和夏以崖祖母是亲姐妹,姐妹花与堂兄弟共结良缘,当年一度传为佳话。 曹闵的毕生所愿,就是回归江左夏氏,为此他牺牲了很多,不惜一切代价。 曹新穿地道去赶紧去追回账册了,高子文也问了几句,不时和夏以崖交头接耳低声讨论,把应京城内大致的情况了解清楚之后,夏以崖最后和曹闵说,让他们接下来一切东西都不要再管了。 “裴玄素已经遣人来南都了,前后几波,最大的这波和我前后脚到的,反正,你们接下来不要再有任何动作。” 夏以崖反覆强调这件事,俊朗的面庞一片沉沉的肃然,曹家非常重要,不能出任何岔子的。 这个策略,本来也没有丝毫不妥,可谓暗中紧掐了裴玄素的咽喉,如无意外,是必会发挥夏以崖意料之中的巨大作用的。 然而,这一次,他们是注定要失败了。 就在曹闵点头,要说话之际,突然外面亲自带人的守卫的夏弘沧突然眉头一皱,他这个方向正对着客店的窗户,突然看见三楼有个窗户霍地打开,紧接着一个人探身出来拿着自制的竹竿外衣旗帜,拚命挥舞。 夏弘沧心中一突,他立马就察觉到不对劲了,火速往那个窗户一指,有人一跃而去飙了出去 夏弘沧几乎同时掉头,往外书房房门冲了过去,“大哥!有些不对!……” 几乎是外面动静突然起了刹那,室内所有人全部住嘴,夏以崖高子文都是高手,夏以崖尤未甚也,两人霍地侧头望房间方向望去! 然就在这个时候,府邸前后门方向突然传来喧哗厉喝以及剧烈打斗的声音。 夏以崖高子文等高手更加耳尖,他们甚至听到了左右两边院墙传来异常的衣袂摩挲和其余细碎的纷杂响动。 “匡当”一声,夏以崖高子文几乎同时霍地站起来! 夏以崖心跳都漏了一拍,这一刻他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他不可置信,几乎可以称得上骇然,他脸色当场就变了,狰狞般的厉喝:“怎么回事?!” 夏以崖闪电一般,掠至门外,“匡当”一声直接踹开了房间门。 声动一下子变得更加清晰。 高子文紧随其后。 两人脸色大变! …… 短暂而仓促一场厮杀战斗。 赵怀义不管三七二十一,他来应京得早些,匆匆了解过一下曹家,直到曹闵近身的心腹大约有哪些人,他领了这个任务,一冲进来谁也不理,直奔这些仓促之下原本是次要人物的人去了。 老鹰抓小鸡般擒住了两个。 前后左右,四面围墙,几乎同时冲进来一大波人,马上就激起了曹府激烈的反抗,但来的几乎全是高手,很快就冲过前后院子抵达了曹闵的外书房这个核心区域。 立即打得开了花。 沈星走的东边围墙,冲进来的时候已经展开了混战了,陈英顺沈云卿徐景昌马上就率人加入了进去。 夏以崖高子文等人冲出书房大门,一转头,就个陈英顺沈星赵怀义等人面照面,这一刹,骇怒交加,抽出长剑就陷入了这场大混战。 非常值得一说是,几乎是赵怀义刚刚把人擒到手的那一刻,左手掐住的那个人就咬破了牙齿外侧的毒丸,没多久就七孔流血死了。 右边的那个被夏以崖身边的一名中年高手旋风般冲杀过来,赵怀义仓促拔剑一挡,火花四溅,不料对方的目标只是赵怀义刚刚甩给身后宦卫的另一名曹闵的近卫,拼尽全力一剑捅过去,朱郢扑过来奋力一挡,对方剑尖一歪,深深捅进了曹闵近卫的腹部。 沈星陈英顺他们带来的所有人的,包括前期来的赵怀义唐盛那一大批人,除了梁彻唐盛各带着少许人在外头伪装干其他,全部都在这里了。 夏以崖高子文事前真的做梦都想不到曹家竟然会暴露,人手一进城之后分开了四五拨,安排各有去处紧急都去了以后,两人才带着剩余的一些人手低调过来的。 这一下子,简直措手不及,虽然夏以崖和高子文身边高手不少,但这只能保证自身安全,对于整个霎时大变的曹家简直是完全没法操控。 所有夏以崖高子文惊怒只是一刹,几乎是马上,两人都想到一块去了,夏以崖厉声一声长啸:“尽快解决!马上撤离——” 尽快解决什么? 听着似乎是解决沈星陈英顺这边。 但其实根本不是。 曹闵父子惊怒交加,但几乎是听见夏以崖这一声厉喝之后,他喊出了一个近乎“荷”音的暗号! 曹闵父子身边贴身近人,知晓重要内情的那些人,几乎是闻听到那个暗号一刹,狠狠把心一横,舌尖一拨咬碎了自从玉岭惊变之后一直都佩戴着的牙齿外侧含剧毒蜡丸! 有几个不是那么愿意死的,心里迟疑了一刹,但一直紧紧盯着在场这些人的夏以崖高子文等人,旋风般冲掠,几乎马上就把这些混账东西的性命收割了。 第817章 就在这个时候,沈星梁喜他们已经在邓呈讳张合徐延他们的保护之下,踹窗冲进书房了,外面夏以崖高子文那边立即就分人掉头,邓呈讳张合还有长廊上的赵怀义立即冲到门阀的位置阻拦住。 在这个剧烈打斗鲜血喷溅的现场,沈星耳尖,却隐约听见似乎有什么书架和砖墙挪动的微响,但只是响了一瞬,就立即停止了。 她多熟悉这个声音啊!这是开启地道门的声音! 方才领命去追账册的曹新带着人回来了,一开地道门就听见上面激烈的兵刃交击和厉喝声,当即知道不妥,地道门才开了一条缝隙,立即关闭,揣着账册带着那几个人掉头就飞奔。 沈星已经盯着声音来源方向了,她冲过去,巡睃了一阵,几乎是马上就发现博古架上一个立式小人偶是地道门旋钮,赶紧伸手握住一拧! “唰”一声地道门打开了,光线石阶底下长长窄窄的青石板地道,沈星速度很快,她甚至见到有衣摆一闪,脚步声正在往地道另一头疾冲。 沈星大喊:“邓大哥——” 她自己不敢贸然下去,她要保重自身安全她知道,距离她最近身手最高就是邓呈讳。 邓呈讳几乎听到她大喊一刹那,狠狠一个横剑大扫,赵怀义补上了位置,邓呈讳火速就掉头了,冲进书房内室,毫不停顿冲进了那个地道。 五六个人下去了。 沈星见底下没有异常,和梁喜带着徐芳徐延几个也匆匆跟下去了。 整条地道黑乎乎的,又长又窄,出口一条街之外的一处民宅。 曹新等人跑得很快,但邓呈讳更快,几乎是一支箭一样,赶在对方冲出地道口的门,就冲上去将人一把掐住。 激烈的打斗,但邓呈讳对阵这些人哪怕以一敌五都是降维打击,很快就死了两个,生擒三人。 邓呈讳掐住为首的曹新,第一时间先把对方的下颚骨给卸了,刷地还剑回鞘,反手把对方大牙的毒丸给抠出来了,并且摸索一番,确定没有第二颗。 而这个时候,沈星他们掏出萤石追到一半,前面的打斗声已经停了,她们自己邓呈讳胜利,沈星喘着着,开始打量地道的两边。 说实话,这地道建得真好啊,除了宽度差一些,几乎可以媲美裴玄素的齐国公府以及昔日金矿的那个常山王府的地道了。入口也设计也精妙,若非恰好有人开启,恐怕得费些功夫才能找到它。 这样的地道,往往很可能设有暗格的,用来藏一些重要的东西。 这个地道若非恰好开启,恐怕等他们找出来的时候,不管是曹新还是底下有什么东西都被转移走了。 沈星几乎第一时间,先粗略检查这个地道里面有没有设计其他岔道或者暗格。 她和梁喜分头找,举着萤石和火折匆匆又跑了一遍来路,作为专业人士,沈星很快就发现了暗格移动摩擦石面的细微痕迹了。 那是在下来的石阶最底下,两尺长一尺宽的水磨大青石修筑的地道,其中顺着阶梯下到最底,地板往上数的第二块大青石,沈星寻找了一阵,很快在台阶底下的阴影找到了开关旋钮,把暗格打开了。 徐芳张合赶紧把火折和萤石凑过去。 暗格不大,也就三尺长宽高,里面零零散散放了一些东西,左边是金银细软通关文书这些预备万一真有不对立即就能携带遁走的东西之外,右边的东西就简单多了,是三本蓝皮封的册子,和条状白玉小印和一盒普通印泥。 书信没有,大概都处理掉了。 沈星赶紧拿过册子翻翻,但里面都是暗语,张一张二张三张四这样的代之人名,而后后面则是一些“蓝坯”“白字”这样的暗号词语,一行行的,每行最后跟着“完毕”两个字。 都看不懂,全都是内部暗语,三本蓝册子有厚有薄,但无一例外是墨迹前旧后新,最后面的很新,很明显这几个月添加了很多。 沈星看不懂,忙把册子递给张合拿着,她小心伸手拿过那枚长条的白玉小印。 萤石的绿光和火折的黄光照射着,沈星把手翻转过来,赫然只见那枚小印底下是三个纂体的字,“夏文谦”。 ——因为前世今生的缘故,其实沈星这辈子跟着裴玄素对这个江左夏氏其实是有深入了解过的。她知道这辈夏氏嫡系从“弘”,夏以崖的以崖其实是号,他真名夏弘璋,字孟州。 而夏以崖的父亲那一辈,则从“文”。 江左夏氏嫡系十三房,文字辈嫡庶共计三十九个男丁,都是一起排行的。沈星一下子想起了,嫡四房有一个四岁夭折的幼子、单房行三总排行二十一的男孩子,那么恰好就叫“夏文谦”。 并且这个夏文谦和夏以崖渊源很深的,他母亲高龄产子逝世,父亲没有续弦,是夏以崖的祖母自襁褓就养育他的。可惜养到四岁的时候,恰好是江左夏氏不得不投降太.祖皇帝的前一年,这孩子痢疾夭折了,夏以崖的祖母还因此病了一场。 同年病逝的,还有这孩子六岁的胞姐和同岁胞妹,这族中好些被传染的族人孩子。 沈星心里其实还是惦记着何含玉那个说法的,她为此,甚至匆匆写了一封简信传回给裴玄素了,心里七上八下的,一翻那枚小印,“夏文谦”三个字赫然映入眼帘,她心中一震,一瞬竟有种晕眩的感觉。 第818章 …… 但现场可不允许人伤春悲秋,沈星不可置信,但飞速连那个印泥一起用手帕包好,也递给张合收起来。 梁喜那边已经打开另一头的地道门,邓呈讳紧紧拖着曹新,带人一冲出去见是民宅,把守宅子的老头也拿下后,就再也没有异常了。 邓呈讳他们带着人飞速折返。 徐芳和徐延已经飞快撕下一片衣襟,飞速扫落剩余的那些东西,包袱一打就直接背着身上。 邓呈讳拿着人没有马上上去,带着几个人就待在石阶底下,沈星和徐延他们火速冲上去。 外面的打斗已经要结束了。 陈英顺沈星这边带来的人实在太多了,夏以崖高子文察觉沈星开启地道邓呈讳等人追下去,心下大急,但赵怀义何舟等高手同时暴起,实在无法突破防线。 并且双方人数有些悬殊,陈英顺这边已经在施放迷烟了,逼迫得夏以崖和高子文不得不厉声喝令:“撤—— 这么空旷的地方,迷烟想要发挥效用一时半会还早着呢,况且夏以崖高子文这边高手不少,已经把累赘的都令其紫金或解决了,携带曹氏父子三人,一心杀出重围要离开并不难。 很快就突围出去了! 整个坊市这一小块霎时大乱,很多客店和酒楼推窗围观的,但可没人理会这些。 夏以崖等人恨到了极点,却火速杀出重围自后门方向遁去。 梁彻唐盛已经先后带着他们的小队赶来了,这两位尤其后者也是个顶级高手,立即就和何舟陈英顺带人狂追而去。 沈星和徐延他们重新冲上了地面,梁喜匆匆检查了另外一边,并未发现其余暗格。 沈星把邓呈讳他们也叫上来了。 这时候激战已经冲出了后院排楼的后门方向。 赵怀义带着人掉头往沈星这边下去的暗道这边来。夏以崖高子文这边的正事重要,沈星同样重要,他们担心底下有什么机关出什么事。 但事实上并没有。 两边迎头在书房的外间碰上,邓呈讳立即把人交给赵怀义了,安庆台丢失的账册也拿回来了。 双方都气喘吁吁的,赵怀义是个刑名高手,他在西提辖司原本,保证很快就能吐口。” 另外大家匆忙取出了那三本蓝皮册子,都翻了翻,但俱看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于是只得分开三人保管。赵怀义、邓呈讳和张合一人一本小心揣怀里。万一丢失了一本,还有其他两本。 赵怀义直接拎着人,匆匆往暗哨他们在附近开辟的一个民房据点带着十来个人就去了,严刑拷打马上就开始。 而沈星他们稍稍商量一下,由朱郢带着人赶紧把先前安庆台丢失的账册先给孙鹏举等人送过去。 任务完成了一个,现在还差第二个! 沈星心脏也是彭彭重跳,气都还没喘均,安排好了,立即就跟着梁彻陈英顺他们追踪的方向去了! …… 一切发生得是那么地骤不及防。 但今日这场变故,对夏以崖和明太子的计划影响有多大呢? 是巨大的。 并且此时此刻,甚至还未发生完全。 夏以崖高子文这边都是高手,虽然很棘手,但城中疾驰奔跑,废了不少心力,终究还是摆脱了陈英顺梁彻他们的急追。 堪堪停下来,所有人的气喘吁吁的,连夏以崖高子文都是,但高子文已经一个箭步上前,握住曹闵的衣领子,目眦尽裂:“那个曹新知道什么东西?关门那边的藏匿的人手他知道吗?!还有呢?!” 曹闵沉着脸把衣领扯回来,他被夏以崖亲自带着遁离,三绺长须乱七八糟的,心里极度不悦高子文这个质问犯人般的动作,但他到底知晓曹新那边糟糕了,也顾不上废话,自责低头:“曹新其他东西不知道,地道有暗格,但记录册子都是暗语,所有部署都没有透露。只是……只是,关门那边,先前就是曹新去联络的。” 夏以崖脸色当场就变了,东西提辖司的刑讯本事,他是知道的。 而圣山海大军的抵达,至少还得有五六天,大军哪怕水陆并行的急行军,陆路也快不到哪里去的,已经最快最快算计,都至少得一旬。 夏以崖和高子文脸色都极度难看,南方十一门阀和明太子两边是双管齐下,在南都废了多少功夫,现在钳制南都军政将官的账册丢失,原来的武镇南都平息一切迎明太子大军入关的计划几乎已经因为裴玄素的强势及时插手废了一半。 但总的来说,还是拖住了孙鹏举等人。 若是关门及时打开,一切都还来得及。 可现在。 夏以崖和高子文的神色都呈凌厉到狰狞的神色,捏着拳片刻,夏以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不行,我们要做不好的准备。” 夏以崖高子文立即就使人往关门去了,但几乎是当天入夜,都陆续传回了不好的消息,曹新熬不住大刑,已经陆续吐口了。 估计全部吐完也只是迟早的事。 幸好的是,曹闵心存隐蔽,联络和计划从来都没有彻底透露,而是采用分段多人的方式,所以很多东西曹新时不知道的。 但关门已经非常糟糕了。 现在只剩下明太子那边还有几个人在了。 夏以崖几乎当机立断:“马上动身,炸毁陈山关和蚬山关通道!” 第819章 …… 前面说过,应京平原地形其实和京畿平原差不多,是个一个方圆足足三百余里的四面环山的平原,易守难攻,土地肥沃。 甚至中土大地同时存在多个大小国朝的时代,应京平原都是南朝的京师来着。 不过作为一个大统一国朝而言,应京的不够中心,军事优势和政令下达四方也逊色于东都,太.祖皇帝这才最终决定建都东都罢了。 应京平原这样的一个四面环山的易守难攻之地,它共有四个天然豁口,都是是群山之中天然通道又或者大峡谷,一个是面向北方和葵水的正面大门紫英关;还有一个吴山关,向着西边的;另外最后两个,则是陈山和蚬山关,前者通向东南,后者正南。 前两者也就罢了,陈山关和蚬山关,一出关来就是南方腹地,既是人烟稠密,也是战略纵深的要害之处,甚至能直掐包含封氏在内的好几个南方门阀的封地咽喉。 所以,倘若最终南都平原不能得,那就只能炸飞陈山关和蚬山关的通道,用物理方式把这两条通往南方腹地的要害通道给堵住,形成一个群山闭环,利用地形把朝廷大军拒于南方腹地之外。 当然,勘探的土石也可以挖,但等挖出来,这场战事和局势估计也明朗了。 况且敌军挖,己方也不是不能填。 有应京府伊安庆台和南都主将、应京大营都指挥使孙鹏举这两尊神熙女帝的铁杆心大佛在,明太子和夏以崖虽然在南都费心经营多年,但他们不得不做了最坏的打算,炸药早就埋好了,若真有朝一日,南都不可得,那必须及时切断陈山关和蚬山关这两条直通南方腹地的通道。 他们还能有割据南方的条件。 这个高子文也是知道的。 高子文神色狰狞了片刻,来回踱步,但他也是个当机立断之人,“那就走吧!” 夏以崖瞥一眼夏弘沧和他近卫高手简绶等人,后者会意,立即把低声和曹闵父子三个说了声,把他们背上。 一行人火速出发了。 …… 夏以崖去哪都亲自带着曹闵父子,并让弟弟夏弘沧亲自陪同带人保护,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自家人以及曹闵父子的忠诚,当然,后者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这是真正的自家人,江左夏氏的根,和外人是不一样的。 只不过,还有一重异样重要的原因。 曹闵其实是江左夏氏在南都地区最大的领导,看着中庸普通,但连宋颂等人都得听他传达的命令和调遣。 曹闵自从明太子确定了南都计划之后,他就被夏以崖设法推动放到应京来了,军政两个系统都待过,夏以崖南奔北走,曹闵带着两个儿子苦心经营,很多暗中埋得的棋子和发展出来重要关系网,都是曹闵一直以来亲自具体维持的。 夏以崖知道详情,但他常年也不在南都,曹闵父子负责的这一环,匆忙间肯定没法令人全盘接过的。 他心情阴云密布,夏以崖到现在都想不明白曹家父子是怎么暴露的。 但不管如何,哪怕曹家父子暴露了,底下先前部署下来的种种暗着和暗棋还在。 情况还不算坏到彻底。 一行人非常低调出了应京城,徒步飞掠了一段时间,直到远离近郊,抵达一个据点,这才翻身上马,夏以崖和高子文分别急奔陈山关和蚬山关而去。 …… 而无独有偶。 沈星他们把夏以崖高子文的行踪猜到了。 丢失了夏以崖高子文等人之后,他们气愤不甘,又赶紧搜索了一轮,但没有结果,这些都就不提了。 梁彻陈英顺在搜索了一个多时辰之后,心知再度找到人已经希望渺茫了。 “现在怎么办?” 现在安庆台丢失的账册已经找回来并送返孙鹏举等人手里了,曹新也逮住了,据赵怀义传来的消息,这家伙已经熬不住刑开始吐口,这人是知道关门细作的事情的。 预计圣山海大军抵达之前,怎么也得把他肚子里的货给倒干净的。 和孙鹏举等人先前商量好的,他们这边负责的两个任务都完满完成了。 但问题是,陈英顺沈星他们不是来给孙鹏举做任务的,他们心里揣着的是裴玄素为代表知道整个朝廷大军一方的利益。 现在夏以崖和高子文带人跑了,也不知正在干什么。 并且,曹闵父子三人也没能得手,也不知这些年他们在南都都干了什么? 尤其是后者,前生那人之死,那一场颠覆一切的背叛,沈星恨自己当时怎么没有深入了解一下——但话说回来,那人也不会让她深入了解己方机密的,因为和楚文殊分道扬镳之前,沈星是代表小皇帝利益的。 他爱着她,但也不得不防着她。 沈星心里其实是明白的,但一想到前生那人的死,她心里就抓着般的难受。 何舟和唐盛还在外面带着人在搜寻,这些面相有些常人不大一样的似乎阉人居多的面色凌厉匆忙的人引发议论纷纷,但也没人顾上这些了。 陈英顺和梁彻直接包下了一处客店的后院,外面便装宦卫林立,两人根本坐不住,在不停踱步,小声讨论。 沈星则皱着眉头坐在方桌旁,梁喜沈云卿邓呈讳他们也在室内,但没有头绪,俱没有吭声。 沈星想起张合他们怀里那几本蓝皮册子,跟在裴玄素身边多了,现在她的敏锐度也出来了,“不行,曹家人好像知道很多东西的样子,我们无论如何都得擒住至少一个。” 第820章 “是啊,是啊!” 陈英顺和梁彻他们也知道啊,心里正着急着呢。 沈星是最先想到了,桌面上乱七八糟摆满了赵怀义近段时间处理的事情,还有孙鹏举那边不断送过来的讯报,还有一张整个南都平原的城乡关隘舆图。 她把这些东西都翻了一遍,连张合邓呈讳怀里的蓝皮册子也叫拿过来翻看过,毫无头绪,最终看到南都舆图,她盯着那张黄白色的羊皮图,视线最终定在环山的两个红点陈山关和蚬山关,她突然说:“南都地形是真的好啊,这陈山关和蚬山关直抵南方腹地。现在这样的情况,你们说,夏以崖他们会不会想着把这两条通道给炸塌了!” 万一南都真的不能得手,朝廷大军也被拒与群山屏障之外。 心里的焦急和迷障一下子揭开了,陈英顺梁彻等人几乎马上心头一亮,他们冲过来,低头仔细一看,细细忖度:“对!对!” 还真有可能呢! 众人精神一振,大喜过望,几乎马上就决定动身去陈山关和蚬山关。 但出发之前,沈星一把抓住陈英顺和梁彻:“万一,他们真在那边。关隘情况不清楚,但,我们一定要专门安排人,至少抓住一个曹家人。” 陈英顺梁彻眯眼沉声:“对,我们这就先安排。” …… 明面上的人,几乎没有动,只悄悄通知了何舟和唐盛,让他们看情况安排人脱身出来。 这时候已经是入夜,宵禁都快到了,沈星陈英顺他们花了不少心思,以最快速度隐匿了行踪,匆匆出了应京城,分两队望陈山关和蚬山关急赶而去。 应京平原毗邻富庶南方腹地,繁华比东都也不相伯仲,哪怕入夜商队行人夜市喧嚣赶路依然络绎不绝。 沈星和陈英顺一队,他们带着一行七八十人往蚬山关方向快马而去,没多久唐盛也赶上来,于是由唐盛专门负责曹家人。 今天发生的事情真的非常多,一件紧接着一件,不管是夏以崖高子文一方还是沈星陈英顺一方都没喘息过。 沈星陈英顺他们是在天快亮的时候抵达蚬山关一带的,彼时黎明已至,但天黑漆漆的,他们摸索进了群山之中,窸窸窣窣很低的拨草匆匆疾行的声音。 沈星还真是是猜对了! 他们沿着蚬山关前后的长长关道的一边深山,一直往前走,过了蚬山关之后大半个时辰,他们还真的遇上了远处正在忙碌的夏以崖一行! 高子文和夏以崖分开行动,一个陈山关,一个蚬山关。 这里早已多年暗度陈仓,在两边山上埋藏了巨量的炸药,一旦引爆两边长达一里的山石全部坍塌,将会把整个关道堵得死死的。 离得远远,沈星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因为他们已经清晰嗅到了火药的味道。 他们精神一振,急忙小心绕过去,俯瞰一看,心中一震。 韩束梁喜何含玉等人,包括前面的陈英顺沈星,当场就瞪大了眼睛,因为火药真的太多了。 并且引线已经刨出来,拖出很长很长的安全距离,但这么巨量的火药,他们绝对是没法制止炸山的。 因为他们虽然紧赶慢赶,但夏以崖他们已经全部布置妥当,现在紧紧是因为安全的原因,把引线拉长,以毫发不损而已。 就算他们冲出去,恐怕也无法制止,因为哪怕他们土方出现,夏以崖那边牺牲一个人待着火折冲过去的话,也随时引爆。 那边夏以崖已经把火把点起来了,并且身边一个人已经拿出信号箭,准备射上天,让关道另一边山上的同伴同时动手了。 沈星一瞬间,闪过很多,其实裴玄素未必会用上这两个关隘的,堵住关口对夏以崖和明太子很重要,但对己方就未必。 这个千钧一发之际。 沈星马上说:“我们马上从后面绕过去,趁着他们引爆的巨大动静,上去擒拿曹家人?” 陈英顺唐盛正有此意,立即一挥手,掉头从后方绕过去。 呼呼的冷风,南方草木葳蕤,他们在林间穿插,拼尽全力靠近。 就在此时,信号箭“彭”一声射起,滋滋引线火速往那边燃烧过去。 夏以崖他们立即掉头向反方向狂奔飞掠。 那边“轰”“轰”先后两声巨响,简直地动山摇,夏以崖一行都被爆炸一瞬的冲击波震得飞起,扑进前面的山坡杂树草地之上。 陈英顺梁彻沈星他们也被震得耳朵嗡嗡,但他们抓住这个机会,几乎是狂冲而下。 夏以崖等人大惊失色,但急促的交战之后,战场很快就密集的林木分隔成多块。 沈星非常不幸运,她原来是伏在大石之后放冷箭的,邓呈讳张合徐延等七八人牢牢护着她。 但唐盛那边战况非常激烈,眼见曹青晔就在得手和不得手之间,沈星手一指急忙吩咐,徐延张合犹豫了一下,带着几个人狂冲过去了。 然后激战之中,战场迅速往他们这边转移,邓呈讳徐芳等人护着沈星火速退后,这边的动静被发现了,夏弘沧和简绶等高手很快杀到,邓呈讳徐芳等人立即起身迎敌了。 沈云卿跑回来,和沈星快速后退,然而姐妹俩突然感觉有危险,倏地回头,大树后竟然现出手持利刃的夏以崖及几张陌生的人。 剑光如白练,夏以崖狰狞的眉目,倏地杀至,这英俊高大但凌厉骇人的青年杀机毕现,沈云卿厉喝一声,倒是想挥剑迎敌,但她有旧患在身,到底有些阻碍,格挡一招,心中骇然,这个姓夏的好厉害! 第821章 沈星连发多支袖箭,扑上去一推二姐,让沈云卿避过致命一击。 夏以崖目标是她,立即放弃沈云卿,唰一剑横扫,又反手欲掐她咽喉。 沈星全力往后一仰,徐景昌和梁彻已经往这边狂奔掠至了,邓呈讳也是在飞扑过来,大怒厉喝。 那剑尖险险划过沈星的肩胛骨,她感觉后肩剧痛,但好在判断精准,险险避过夏以崖的手和杀着,抱着二姐骨碌碌滚下山坡,脱离战场了。 有个人追下来,但吃了沈星一支袖箭,被射中眉心,当场死了,摔下骨碌碌滚下来。 沈星和沈云卿姐妹俩紧紧抱着,沿途的石头荆棘让她们龇牙咧嘴。 停下来之后,沈云卿倒是只有些划伤和擦伤,沈星则后背肩胛被划了一剑,血流如注,已经染红了半边衣裳,并且脚踝也很痛,方才撞到石头伤了。 她一下子站不起来,沈云卿急忙扒开她衣服看伤口,还好,伤口一掌长,有点深,但不致命的。 徐芳带着徐守已经狂奔下来了。 在所有人的全力以赴之下,拚命被唐盛那边制造机会,很快,唐盛那边响起了一声嘹亮的口哨声! 人已经得手了! 并且唐盛一手刀砍晕,提着已经火速遁去,韩束朱郢等人护着。 夏以崖也在厉声连连,但唐盛速度真的很快,一听到口哨声,夏以崖目眦尽裂,立即带人往那个方向狂追。 梁彻陈英顺这边带人不顾一切阻截,甚至沈星沈云卿她们也赶紧背着飞奔回上面,不断发袖箭去阻挡。 全力之下,唐盛一行带着曹青晔,很快就不见踪影了。 大爆炸轰碎了整个山头,把关道中段全部掩埋了,并且引发了大火,但救火的事情,就交给蚬山关守兵了。 沈星手里有裴玄素给她盖了印的空白帛书,回头给蚬山观送一张就是,不然引发大山火就太造孽了。 红红山火还只是一片,蚬山观那边喧哗大作守将正带着兵甲惊骇赶来,但这些沈星陈英顺他们也不理了,唐盛一行一脱身成功,他们立即作鸟兽散,迅速往山林遁去脱身。 …… 黝黑的夜色,冰冷的晨风,斜后方兵甲骚动以及冲天的红色火光。 夏以崖不顾一切,带着人狂追唐盛消失的方向,但终究未果。 今天的一切,发生的是那么猝不及防,谁也没想到,曹闵父子为什么会暴露? 前世今生,终究是彻底不一样了。 命运的齿轮滚滚而动,这一次真的碾到了夏以崖的身上来了。 这一刻,夏以崖骇怒失色简直直冲天灵盖! 曹青晔和曹新可不一样,曹闵经手的一切,不敢完全相信手底下的人,但总要有人具体办事,曹青晔曹青晏兄弟是知悉那三本暗册上的全部事情的! 夜色苍茫之下,夏以崖连身躯都战栗了起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曹闵父子这些年的小心谨慎,夏以崖是知道的。 甚至当年裴玄素家变出事,还没有任何人知道裴玄素会成长到今日地步,曹闵都亲自请假上京打点痛苦了一场,之后书信不断,舅甥情深的。 究竟是谁,暴露了曹闵父子—— 夏以崖头脑嗡嗡的,向来运筹帷幄,自负并不比明太子逊色,合作中也暗中哼笑利用对方不少的他,第一次尝到了这个全盘突然崩塌的催心癫狂感觉。 曹闵和次子终于被背着从暗处出来了。 夜风飒飒,夏以崖目眦尽裂,他霍地侧头:“四叔!晔弟不会吐口罢?” 曹闵咬紧牙关:“……他不会!他若敢吐露半句,我亲手杀了他!” …… 沈星身上的伤匆匆包扎了,也赶紧用随身携带的墨和笔把加印帛书给写,交给陈英顺安排一个人送去蚬山关。 大家负伤不少,沈星这还算轻的。 但大家都露出笑脸,因为他们的目标达到了。 包扎伤口,下午的时候抵达应京近郊,这才和唐盛他们汇合。 曹青晔到手了。 陈英顺梁彻几人稍稍商量,几乎立即就决定,把曹青晔送回去给裴玄素。 一来,圣山海和朝廷大军多方混战,现在已经由水路转陆上,距离应京的直线距离已经不太远了。 二来,曹青晔太重要了,若继续待着应京平原之内,他们不放心,必须转移出去再审问。 一得了这个重要的俘虏,陈英顺他们就心生离意了。 不过,现在关门的细作的事情还没彻底解决,赵怀义还在对曹新连夜审讯——这也是送走曹青晔的其中一个重要考量,赵怀义这个刑审高手腾不出手来。 另外裴玄素交给他们的任务是协助孙鹏举等人,解决南都内外问题。 南都军政官场还乱哄哄的,没有协助孙鹏举处理完成之前,陈英顺他们不能离去。 陈英顺梁彻他们商量了一下,最后由何舟唐盛带着朱郢韩束及底下一半的人手,以最快速度押着这个曹青晔以及携带三本蓝皮册子、白玉小印等物火速回营,呈于裴玄素跟前。 陈英顺等人已经敏感意识到,这本蓝皮册子可能涉及很多东西,让把控大局的主子那边审问更合适。 方方面面都商量妥当了,这就马上动身,不走关门了,直接翻山出去。 沈星拿着那枚白玉小印,沉默瞥了一会儿,集中精神和陈英顺他们商量。 第822章 她也是同意这个方式的。 只是这个真相在裴玄素揭开,估计会给他留下一道深深的血口的。 她简直恨死这个曹家人了!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 她一直都没去看曹青晔,因为她担心她行为会失控。 陈英顺梁彻等人商量完毕之后,最后话锋一转,看向沈星:“夫人,您也一起回去吧。” 主要沈星负伤了,后肩和左脚踝,顾不上及时包扎,这会儿脸色有点苍白,并且接下来会有一段时间行动不便。 现在安庆台丢失的账册已经找回来了,孙鹏举请勘察台女官南下的主要目的已经达成了。 并且最重要的是,夏以崖在蚬山关山中的行为让他们非常忌惮,生怕对方骇怒之下,若遇上,不计一切代价对沈星动手。 ——夏以崖现在也知道沈星来了。 综上,沈星还是和何舟唐盛他们一起离去更好。 陈英顺说:“等我们稍候处理完关门和孙鹏举那边的差遣,确定将圣山海大军拒于关门之外,也就这几天,我们也回去。” 沈星知晓利弊,她没有异议,点头:“那你们多加小心。” “我们先押送曹青晔回去,你们早点回来。” 沈星对自己人,那是极柔软关切的,一点都没有主子夫人的架子,陈英顺梁彻他们也是看着她长大的,感情不一样,闻言登时笑了起来,连连应道:“好,好好!” 他们赶紧和邓呈讳张合徐芳等人说了一通,邓呈讳他们不用说的,当然以保护沈星为第一要务。 于是,立即收拾伪装,这就动身了。 沈星左脚疼,使不上力,她用右脚站起来,拿包袱皮收拾桌上的蓝皮册子白玉小印等东西。 陈英顺他们起身之后,她笑容就落下了,拿起那枚白玉小印连印泥一起用帕子裹了几裹,手中的东西轻飘飘的不足几两,但她心里沉甸甸的。 给裴玄素的第二封飞鸽传书已经发出去了。 真相有时候竟比想像中还有残酷。 她现在都还有种,这一切仿似是做梦一样。 她简直不敢想像,裴玄素接到那封信,会是什么表情和心境。 第157章 马骡速度很快而不起眼,分出来了何舟唐盛一行迅速调整装束,把曹青晔塞进小车。 小车一共七八辆,沈星和二姐也坐了其中一辆,姐妹俩低声关切着彼此的伤势或旧患,出了城之后,心里放下不少,于是就斜靠睡了过去了。 沈星心里存着事儿,心绪翻腾着睡不着,但她身份特殊还是伤员,也没人让她下车轮休,疲惫终究让她睡了一觉。 小车行进很快,日夜兼程,在先来很久的一名叫贺乐的眼哨引路底下,他们在次日很低调接近一处适合翻山的山边,骡马小车直接往草丛偏僻处一塞,背上曹青晔沈星就快速登山穿进密林。 南方气候没北边干冷,黄杏红枫干枯的草荆不少,但总体还是郁郁葱葱的,很快遮掩住了他们的身形。 正午的阳光明晃晃的,景昌也负了点伤,沈星是邓呈讳亲自背着的,趴在邓呈讳宽厚的肩膀上,刺目的阳光穿过树梢照在她的背上身上和邓呈讳的头顶上,也照在前面的曹青晔的身上头上。 这个曹青晔,是个二十七八的青年,眉眼生得和裴玄素有几分相似的影子,是个端正白皙眉目清隽的,当了多年的军官,看着也有一身颀长和威严气度,但此时此刻,一身狼狈半脸血迹,他已经通过何舟等人的程度知晓沈星是裴玄素的未婚妻了,他瘫在一名健壮宦卫的背上,眼神躲闪,不敢和沈星对视。 他们走到前头去了,邓呈讳背着沈星跟在后面,一大群人已经簇拥在他们前后左右,哗哗拨草攀山,速度飞快。 邓呈讳背颈微微见汗,阳光星星点点刺眼,沈星尽量趴低一点帮着拨开横生的枝条。 她直到这会儿,才真正见到这个曹青晔。 她盯着前面何舟唐盛一边一个亲自持刀押送的那个宦卫背上的石青色背影。 曹青晔是吧? 一路上想了很多很多,包括前世今生,种种心绪难以用言语来细细表述,但这一刻到底被压下了,她盯着前面曹青晔的背影,又不禁回首望向这个被明太子和夏以崖等恶首经营了很多年的南都平原,她不禁有些热泪盈眶。 前世今生,她有种终于冲破了宿命的感觉。 终于把曹家这个毒瘤挖出来了,事前其实她多少还是有些担心坏了裴玄素放长线的事的担忧的,但挖出来的结果很让人满意。 她相信回去之后,那三本蓝皮册子的内容裴玄素肯定能得出结果了。 实在是这个曹家,和前生的他的死因太过直接了。 命运悲剧的最重要的一环。 沈星有种冲破这一环的感觉。 让她悲前生的他,又激动今生他们终于把这环给弄清楚攻克过半的,很难不让她心潮起伏。 沈星回首望南都,又回头看了曹青晔那边一眼,她仰头望天,她忍不住紧紧握住拳。 …… 沈星他们在南都忙碌,北边的大战也断断续续一直没停下来过。 两军南下无数的腥风血雨,震动了整个大江南北。 初时在战船之上扬帆南下,前冲后追,偶有包抄交锋,但因为速度圣山海大军始终占先的一头,包抄结果并不算很如意,并且圣山海大军那边的水师战将可不是酒囊饭袋,炮声隆隆,两军前锋战船有碰撞,但总体交锋不算激烈的。 第823章 京畿往东一望无际的平原和丘陵,水网密布,绣水大河的支流七八条,加上葵水的支流,大大小小纵横交错十几条能供战船航行的河流,但终究互相连接之间,有三大节点的钞关是必经之路。 这些抄关已经全部被裴玄素以圣旨把上上下下都汰换了一遍,其上的人,要么是东西提辖司和宦营遣出去监督,要么是他从亲信漕运督司使石涛和窦世安殷厚渠抽掉出来的漕军羽林卫给急遣过去的。 钞关关门紧闭,在圣山海大军抵达绣水南岸开始登舟一刻,裴玄素已经急命小型战船装载神武大炮率先赶往三大抄关去了。 在圣山海战船隐天蔽日沿着大河直驶而下之际,钞关关门早已经牢牢关上,神武大炮炮管对准圣山海大军战船的前锋。 战船走到这里,已经不能继续水路南下了,逼得圣山海大军弃舟登岸,从陆路平原向南急行军往应京方向。 这其实和双方预料中是一样的,哨探圣山海那边不缺,裴玄素更是亲手布置。 于是两军先后在滂水中段的昌平抄关一带弃舟上岸,开始陆地战。 和先前在战船上养精蓄锐不一样,所有兵甲和战马开始徒步急行军,汗流浃背和竭尽全力的大军行走,不断的判断挪移和追截,两军几度交锋,异样的激烈,大军隆隆,旌旗招展,隐天蔽日,节奏异常的急促。 沈星何舟他们离开南都之后,赵怀义和陈英顺等人一直都丝毫没有停下来,在赵怀义的血腥刑拷之下,曹新几人终于全线崩溃了,吐出了所有东西。根据这些人给的直接或间接的线索,陈英顺赵怀义他们联合临时暂掌安庆台职权的应京参政刘延玉、别驾陈松如二人,紧急对城门和关门进行大彻查和清洗,最终把夏以崖和曹闵安插的所有城门、关门细作给挖出来处理掉了。 但明太子也在关门和城门安插有人。 那天旌旗铺天盖地,黑压压的圣山海大军如潮水般涌向紫英关与吴山关的关门,城门下骤然兴起一场激烈的厮杀,明太子和夏以崖等人对南都的渗透简直让人触目惊心,但万幸赵怀义陈英顺等人提前解决掉了一半。 孙鹏举也终于把营中的所有问题人员给解决了,那两本账册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拿着应京参政刘延玉、别驾陈松如联手用府医大印给发的手令,终于成功率应京大营的驻军出了辕门,往紫英关和吴山关方向狂奔而去。 关门内激烈而仓促的打斗,关门内外的平原之上,大军隆隆急行军的声动响彻了天际,鸟雀惊飞,硝烟滚滚。 关门一度被打开了,但最后陈英顺赵怀义终于力克敌方,不顾一切狂奔上来,十几人合力使尽全力拉动厚重的关门,“咯呀呀——”“轰隆!!”沉重的巨大门栓一道道加上去,三道关门终于被成功关上了并牢牢拴上了。 偌大的厚重的蓝漆关门,最终在圣山海大军面前关闭了! 先锋军由秦岑亲自率领,全部都是骑兵,狂冲一路烟尘滚滚,但终究是没能赶上,重重冲到关门之前,秦岑连连劈踹关门,恨得他:“啊啊啊啊——” 但头顶很快出现滚油和箭矢了,并且朝廷大军在后面穷追不舍,他们绝对不能被包饺子。 圣山海大军被拒紫英关及吴山关之下,秦岑及李如松等大将愤恨之际,但不得不立即率军狠狠擦过,按备用计划往东南方向狂奔而去。 轰隆隆的,万马奔腾百万大军前后而至的硝烟滚滚场景,让关门城头的上的陈英顺赵怀义等人都不禁心肝震颤,但好在,他们终于完成了督主大人交给他们的任务了。 陈英顺赵怀义等人持剑喘息着,浑身浴血,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长出了一口气。 …… 时间回溯到两天前。 沈星何舟等一大队人刚刚压着曹青晔从后军汇入己方大营的时候。 彼时,急行军才停下来不久,火头军连忙搭灶生火烧水造饭。 这样的陆战急行军大战,是不可能一直不停地跑的,不管是步兵还是战马都承受不住了。 间断休息是必然要的。 不管圣山海大军还是朝廷大军都是。 这样的急行军大战,是抛弃绝大部分的辎重的。辎重由战船装载绕路南下,两军都是,并且不断有交火,但总体拿眼规模与如今的陆地大战相比规模小太多不足而道罢了。 所以这个急行军临时驻扎的营地,将士军马一眼望不见尽头,但除了中心一小圈基本不见帐篷的,除去必要的巡防之外,将士们摸黑席天幕地一坐一躺,抱着兵刃就抓紧时间睡了过去。 沈星他们回来的时候,是个暮色四合的傍晚,夕阳已经彻底沉入地平线,只余西边天际几缕残红,天空灰蓝颜色,有一点点昏暗的天光,但基本已经被初上的夜色笼罩了整个荒野。 一大片军士或坐或躺,整个营区极目不见尽头,巡守兵甲将士骑马步行持刀剑尖矛,一丝不苟巡着整个营区。 宦营小将江世恒去迎他们了,一路出示腰牌,过了层层的外围哨马巡防,终于抵达的后军营区。 日暮残色,黑乎乎的,离得远远的,沈星就望见后军边缘位置站着一行人,为首的一个,甲胄帅氅的黑色轮廓,正冲着沈星他们这个方向。 沈星第一眼就认出来了,是裴玄素! 她立即仰起了身。 第824章 背着她的邓呈讳和何舟他们也立即加快了速度。 衣料和铠甲摩挲的声音,风尘仆仆的沈星他们和一身疲惫的裴玄素这边,没有人知道,裴玄素接信后的这几天的心境历程。 但双方汇合之后,他依然第一时间先迎上沈星。邓呈讳小心把她放下来,沈星右脚用力站着,裴玄素半拥着她,手已经摸上了她肩胛骨缠着的厚厚纱布。 沈星赶紧动了动右手,左脚也踮地,小心走了一步。 裴玄素立即制止了她,见她右手活动自如,左脚也能踮脚勉强挪步,脸色也可以,这才松了一口气。 邓呈讳张合等人已经无声跪地请罪了,徐芳徐喜他们对视一眼,也跟着单膝跪下来。 裴玄素挥挥手,无声把人叫起来。 他心里存着太多的事,饶是连续的急行军大战,损耗这么多的心神体力,稍稍停下来,另外的情绪就占据他的心神。 度日如年的两天啊,当时情绪翻滚太过剧烈,裴玄素曾经三元及第文辞斐然,但他都有些形容不出当时的感受了,头脑嗡鸣,好像有些忘记了,但偏偏又是那么地清晰。 裴玄素让冯维把马牵过来,把沈星送上马背,他终于,慢慢回身,那双线条浓深美丽而摄人眼神锐利的丹凤目,视线终于落在了曹青晔的身上。 曹青晔被卸了关节,用了软筋散,他牙关咯咯,低头伏在宦卫的背上,在望见裴玄素身影的第一刻,他就抬不起头,感受这对方的动静,那道有如实感的冰冷视线终于倏地落在他的身上,曹青晔浑身都不禁颤抖起来。 裴玄素冷冷地道:“把他押到中军,把药解了。” 华丽低醇的声线有几分阴柔,声音不高,在这个血腥隐隐硝烟浓重的临时大军营地里,却有着一种喋血的味道,透骨的森然。 曹青晔连心脏都不禁战栗起来了。 那三部蓝皮册子和白玉小印已经呈于裴玄素面前了,蓝皮册子裴玄素没看,该说的重点飞鸽传书已经说了。 他伸手,捻起那枚白玉小印,翻过来垂眸瞥了一眼,看到上面“夏文谦”三个纂体小字的时候,他忽意味不明笑了下。 黑乎乎的大营,原野的风凛冽,风中的这个一抹笑声,讥诮,冷冰冰的,森然,千百样的情绪在他胸臆间死死压着,这一声讥诮的冷笑隐隐透了出来。 所有人都下意识放轻的呼吸。 裴玄素蓦地转身,翻身上马,一夹马腹带着沈星等人回去了。 何舟拉过一匹马,提着曹青晔的后颈直接抛上去,他也翻身而上,亲自押送。 酝酿着暴风雨的黑沉沉,一路就这么沉寂无声回到中军主帐范围。 主帐斜后方,已经清出了一个牛皮帐篷了,灯已经点亮,各种刑具就位,顾敏衡汤吉也是刑名高手,已经带着施刑手在帐中等待了。 偌大的牛皮大帐内,分隔内外账的垂帘已经卷起了,灯光亮得刺眼,中间邢架之前一丈,放着一张紫檀髹金太师椅。 战时,没有椅搭,髹金和紫檀木在灯火下泛着冰冷的光,邢架黑褐血迹点点,是刚刚由折损的旗杆改制而成了。 整个牛皮大帐内,冰冷而嗜血。 到了牛皮大帐不远,沈云卿他们就不适宜跟进去了,但沈星心里记挂着这事,她根本顾不上休息,也小声喊了邓呈讳一声,邓呈讳和张合一边一个,半扶半架她一起进去了。 裴玄素一身染血的铠甲,在灯光漏出来的中军大帐范围之内,更显高大而嗜血无情,沈云卿是万万不敢捋这妹夫的虎须的,她也不敢有好奇心,站在原地望着裴玄素率着一群人快步进了那个大帐,油牛皮帘子放下来,就看不见了。 陈同鉴扯了扯她的衣袖,沈云卿回神,所有人都屏息着,轻手轻脚跟着何平往另一边腾出来的空帐子休息去了。 裴玄素脸色阴沉,快步进了牛皮大帐之后,他直接往太师椅上一坐。 曹青晔在帐外接上关节,已经被塞了解药,然后直接被拖进来,仍在邢架前的空地上。 大帐之内,灯光明亮得刺眼,偌大的太师椅上,裴玄素一身冰冷的玄黑染血铠甲,当中而坐,他左右有序林立了何舟张韶年唐盛冯维等等一干同样身穿铠甲的阉人,大半都是阉人。 曹青晔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裴玄素了,他和弟弟曹青晏,兄弟两人和他们的父亲曹闵不一样,两人小的时候,是不知道这些事情的。 童年少年的时候,他家、大姨母家、还小姨妈也就是裴玄素他们家,交往密切,他兄弟年长,经常去两个姨妈家小住的。 那时候,表兄弟之间的感情是真的好。 所以哪怕知晓了江左夏氏,并因为是绝密,被父亲严肃告诫绝对不能告知第四人,包括他们的母亲和姨妈们,但也没有影响亲戚之间的感情。 父亲最后狠心决定牺牲小姨妈一家,又不得不动手杀害了无意中窥见一些事情进而忽然若有所感的大姨母——毕竟当年离开江左的时候,大姨母已经六岁了,她已经记住了不少东西,那些投靠亲戚的说法在特定勾起记忆的时候有些糊弄不过去了。 和父亲曹闵不一样,曹青晔曹青晏兄弟当初惊慌失措,险些让大姨母冲出去。 他们不敢想裴玄素,他们对裴玄素始终是有着愧疚着的,但父命难为,父亲决意在做,在父亲和表弟姨妈之间,他们最终只能选择父亲,一条道走到黑至如今。 第825章 立场选择上没什么好后悔的,他们是江左夏氏子孙,就是不敢想远在东都的小表弟裴玄素,一想起他们就坐立不安,情绪复杂到了极点。 还不敢表露出来让父亲和其他人知道。 这一刻,突然暴露在灯光下,这个和昔年那个惊艳的少年青年已然截然不同,完完全全的是一个铁血凌厉又几分阴柔艳丽的阉人肤色眉眼形象的裴玄素就这么撞进眼帘。 心骇胆裂之余,过去那些愧疚不安的情绪就像井喷一样,曹青晔抬头,在裴玄素凌厉嗜血的阴冷目光之下,他不可自抑地颤栗起来,手脚还软着,拚命往后缩,阉人裴玄素和这样的目光,简直就是生命难以承受之重。 曹青晔从没想过吐口那三本蓝皮册子任何东西,他是江左夏氏的子孙,他对父亲感情很深,父亲一生孜孜以求回归江左夏氏,他就算死,也不能背叛父亲背叛家族。 但其他情感,在骤然抬头望见这个迥异的裴玄素那一刻,他就破防了。 裴玄素不费什么功夫,就知悉了当年的详情。 “……对不起,对不起,玄哥儿,我,我们,是爹!不,是家主让爹,不不,是我们……” 这是一个非常恶心的,非常冷酷无情的故事。 曹闵原来对姐姐和妹妹曹夫人是很好的,毕竟兄妹姐弟仓皇而出,江左夏氏内部各种变故,视他们如亲生,慈心抚养兄姐妹三人的伯母伯父惨死,只剩下他们兄姐妹三人在外相依为命。 但那一年,夏以崖突然亲自来到了曹家。 夏以崖从十二三岁开始,就借病借求学东奔西走,为复兴江左夏氏、为铲除叔父后为父母复仇夺回家主之位而奔走。 这人也确实相当有能耐的,工于心计,运筹帷幄,也敢于果决牺牲。 他在十几岁的时候,就搭上了明太子。 其实一开始,夏以崖并不是最受明太子看重的门阀合作伙伴。 夏以崖当然知道。 但他必须脱颖而出。 是什么时候他成功的呢? 在明太子被幽禁宾州行宫推动龙江之变的发生,遍寻这个适合的破局核心人选而不得,为之十分烦焦;而夏以崖此时计划已经彻底成型,他不但想给明太子推荐这个人选,并且他想这个人选还要在他的熟悉和掌控之下。 因为,夏以崖已经由明太子的计划之上,衍生出他加诸于其上的整个分裂南方的计划。 他再不设法,门阀就要完了,被太.祖皇帝和神熙女帝轮着削弱削死了,哪怕他夺回家主之位,也没什么意义。 夏以崖要重振门阀辉煌,让江左夏氏重新走向巅峰,他野心勃勃,甚至想达到昔年门阀世家最辉煌的时代,世家与皇帝共治天下。 夏以崖和明太子只是互相利用,互相促成,夏以崖表面想夺回家主之位,争取门阀生存空间,但他实际上,目标是促成明太子分裂南方,让门阀和明太子共治共同对抗北方朝廷的。 这是他的初步目的。 ——所以,夏以崖是不希望明太子在东都内解决一切。 所以他想推荐这个人选,甚至必要是还打算私下帮助对方,借对方的手促进似先前神熙女帝昏迷两军大战,圣山海冲出京畿南下的局面。 夏以崖当时几乎是马上就想起了裴玄素。 夏以崖这样的男人,或者说世家传统的,生死存亡之际,男丁子嗣是唯一重要的。曹闵也就罢了,女子是不配知道这些事情的。 夏以崖和曹闵非常熟悉,联系频繁,称之叔父也颇有几分真心,但对早早出嫁的两个姑母家也就那样,没太多感情。 裴玄素实在太惊才绝艳了。 让夏以崖很快注意到他,这样的人才,当然要网罗回来自家。 原来是打算,让曹闵找机会向妹妹外甥陈明,顺势把裴玄素收拢回族中,成为江左夏氏助力的。 之所以有些犹豫,是裴玄素的父亲裴文阮,那是个好官,真正忧国忧民的心存理想并付之行动多年如一日的人物,这人恐怕不会愿意曹家乃至夏氏有悖逆分裂之举。 而裴玄素经过接触,也是个十分骄傲的人。 这样惊才绝艳又骄傲自许的人,可不好驾驭啊。 偏偏夏以崖筹谋的事情,是不能见光的。 正在犹豫迟疑的关头,夏以崖知悉了明太子要寻找龙江之变破十六鹰扬府的核心之人,他几乎是马上,就拿定了主意,并向明太子推荐了裴玄素。 对,夏以崖和裴玄素是有血缘关系的。 两人其实表兄弟,并且单外祖父一脉来论,不管是父本还是母本都亲上加亲的那种。 后续的计划果然如夏以崖预想的一样,他去找曹闵之后,曹闵沉默了一夜,第二天就答应了。 明太子果然对裴玄素非常满意。 整个龙江计划顷刻启动了。 裴玄素实在太了不得了,夏以崖生怕出变卦,他甚至亲自负责带人去截杀裴文阮遣去沛州通知裴玄素的那队人,并冲裴玄素下了药。 之后的计划,一如夏以崖所料。 裴玄素甚至要惊艳得远超夏以崖所料,夏以崖原来预料是中途要伸手暗中推动几把,帮助裴玄素对抗明太子,形成他想要的局势的。 但实际,根本不需要。 裴玄素不但凭借一己之力,从满地血腥和全家惨死的沼泽中爬出,以一个阉人的身份,不过区区几年时间,就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太师,手掌十三道虎符,名义执掌天下兵马。 第826章 他把明太子逼迫得死去活来,几度吐血,此刻甚至还重伤昏迷不醒着的。 他甚至连应京都踹翻了,曹家一扯整个掀翻,把夏以崖后续的全盘谋算都全部打破得七零八落。 曹青晔还算有一点良心的,他心底始终愧对裴玄素,虽正事死死咬着牙关,但过去的那些隐秘私事,他一点都没有替夏以崖隐瞒,他心底其实对夏以崖是有一些怨怼的。 曹青晔筛糠般抖着,捂着脸泣不成声,“……大姨,大姨遇见了夏以崖,她似乎吃惊了一下,看见父亲的人往给小姨妈准备的礼物车那边去了,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当时她可能是想你们家报讯的,马车一出了城就加速,但被夏以崖的人追上了,……” 接下来的,裴玄素也知道了,大姨母曹氏马车翻侧,在从舅父家返回自己的路上出的事,曹氏的头磕在车厢壁和底下的大石上,血流如注,昏迷不醒。 他带着哥哥飞马赶到钦州,焦急护着姨母长达半月,姨母始终不醒,最后送回家的路上,就咽气了。 裴玄素突然想起当年,纷杂的马蹄,他焦急护送,都根本顾不上表兄曹青晔他们了。 当时他正匆匆在前面和大夫商量病情,突然后面传来纷踏的脚步声,有人喊夫人醒了。 他急忙拉着大夫往里狂冲,但人还未到,后面的纷杂声就转为哭声。 他冲进院内,表兄曹青晔和曹青晏掩面弯腰悲恸在房门前,阳光明晃晃,那哭音冲进裴玄素耳中,曹青晔哭着说:“姨母去世了!……” 他当时只觉天旋地转,裴玄素从小不得母亲喜爱,姨母心里惦记着他经常来小住,姨母是唯一给他母爱般的温柔慈爱的女性亲近长辈,那时候裴玄素是个少年,刚刚殿试不久回乡省亲,少年状元,才十五岁,不满十六,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意志风发被彻底抛却,他险些晕眩过去。 现在想想,当时姨母是回光返照。 正常的回光返照,没道理这么快的! 裴玄素一直咬紧牙关听着,他本来搁在一边扶手的右手,已经紧紧攒着拳,坚硬的碧玉扳指硌得他生痛。 一刹闪电回忆,裴玄素霍地站起来,他几乎是一个箭步冲上前去,重重一脚踹在曹青晔的心口,踹得后者横飞而起,重重撞在邢架上掉下来,直接吐了血,。 “是你对不对!姨母回光返照,是你和曹青晏杀了她!是不是——” 裴玄素恨声,恨不得当场把曹青晔撕成碎片。 不是他,不是他!……但也差不多了,是父亲的人,子承父过,相当于他。 曹青晔剧痛蜷缩,他哽咽咬牙,泪如泉涌,是痛得无法发声,也无话可说的。 裴玄素暴怒之下,连踹几脚,他连手都在战抖着,最后还是何舟顾敏衡他们生怕主子盛怒之下把人活活给踹死了,扑上去抱住裴玄素的脚,“督主,督主!” “主子!不要——” 裴玄素这才堪堪停了下来。 他双目充满了血丝,神色骇人,是要噬人一般,冷风呼呼灌进牛皮大帐,他白日来不及更换的染血又干涸的鲜红披风抖动划出凌厉的弧度。 裴玄素嗜血的目光盯着曹青晔,如果眼神是刀,曹青晔已经被千刀万剐。 裴玄素森然,对顾敏衡等人道:“撬开他的嘴,一丝不许错漏!” 顾敏衡汤吉等人“啪”一声,抱拳,厉声领命! 裴玄素蓦地转身,快步而出。 他步伐又急又快,走到一半,沈星才由邓呈讳张合小心扶着出了牛皮大帐。 裴玄素霍地停下,转身快步走回来,亲自抱起沈星,紧咬牙关深呼吸一口气,这才快步带着她回了帅帐。 一群人忙呼啦啦跟上去了。 …… 天黑黢黢的,风过刃林,呜号的怪声。 有种喋血的肃杀和杜鹃夜啼的凄厉感觉,混合在一起。 天明明不热,但沈星从牛皮大帐出来,却汗流浃背,心肝跳颤。 裴玄素返身回来抱她的时候,她发现他是僵着的,甚至一直到回到帅帐之后他的身躯都还在战栗着。 裴玄素才刚刚回到中帐,帅帐刚刚搭建起来,里面连灯都没有点,所有人都没有跟进来,他抱着她进了这个黑乎乎的大帐里面。 他把她放在帅案上,自己直接跪在了帅案前。 他一直压抑着的情绪,到了沈星面前,两个人的暗地里,他才彻底流露了出来。 “姨母很疼爱我的。小时候为了我,甚至打过我母亲的耳光。” 长姐如母,慈心抚育,尤其是没有父母在上面关照的情况下。裴玄素的大姨为了他,甚至动手打过裴玄素的母亲曹夫人,曹夫人不敢还手,但她就是倔强认着自己的想法。 姐妹俩多少次吵架,姨母抱着他,气得簌簌掉眼泪,但无可奈何,一直都惦记着他。 “小时候,其实舅父也很疼爱我的。他也疼爱母亲。”对他的爱,源自于他的母亲。因为曹闵和曹夫人是双生兄妹,娘胎里就在一起的。 “他固执耿介,别人都说他不好相处,但他很疼爱妹妹。照顾姐姐,是个很好的弟弟和兄长。” 裴玄素痛苦极了,他哑声说,甚至弯下了身躯,咬着牙关抵抗那胸臆间的哽痛。 虽然有磕绊,但大体来说,这个大家庭还是美好的,不管是母亲那边的舅家,还是宣平伯府的自家。 第827章 那时候,舅父经常因为母子二人的矛盾而头秃,但有舍不得多责备他的双生妹妹。 所以从一开始知道曹家是间谍,有大问题,在沈星的前生甚至背叛的那个人,直接导致“他”的战败死亡。 裴玄素简直不可置信。 知悉曹家有问题已经很长很长时间,裴玄素以为自己已经消化了,但事到临头,真正见到曹青晔那一刻,他发现自己根本过不去! 为什么?! 为什么?! 那个该死的夏以崖,竟然甚至是他的表兄弟! 这个痛苦到狰狞的神色中,脑海闪过过去种种姨母舅父甚至祖父叔父堂兄之间的相处画面——裴玄素固然有厌憎他的叔父堂兄们,但深藏在心底深处的,他连累了全家,他是有些不敢去面对他们的。 随着这些尘封的秘事一桩桩揭露,这种感觉越来越深。 这一刹那,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夏以崖的场景。 绮年少年,会馆高楼,垂珠华帘,挥毫泼墨,满堂喝彩叫好声不绝于耳。 在某个鲜花掌声无数的时刻,有个青年凭栏持杯而笑,说了一段同样惊艳无比的发言,他回头望过去。 二十出头,蓝衣疏阔的高大青年,见他望过来,冲他举了举杯,微笑仰头饮尽。 裴玄素当初第一眼看见他,便生出了亲切的感觉。 后来朋友曾静等人偶然还笑说过,两人眉目有点像,可见是天生的前生兄弟朋友了。 原来啊,这竟全部都不是凑巧啊! 裴玄素思及仓促去世的姨母,曾经的温馨快乐,他真的真的痛苦极了。 然而有多痛,他就有多恨,他恨不得生嚼了这个夏弘璋!夏以崖! 裴玄素真的恨极了:“我要杀你!!!你这个该死的狗东西——” 他把沈星放在帅案之后,死死抓着帅案的厚边,甚至连指甲都翻了。 这一刻指尖钻心的剧痛,让他眉目都扭曲了。 夏以崖要是在他面前,他能一口一口把这个该死的东西的血肉给撕下来!! 第158章 这些天发生了太多事情了,不管明面大战局上,还是私人的情感恨仇上。 但最终纠结成同一个东西,随着整个战场白热化,两个巨大的车轮般狠狠倾轧碰撞在一起。 整个南方战场都震动了起来,硝烟滚滚,推向最终的高.潮! 裴玄素十三道虎符和圣旨急召全国兵马,南方十一门阀和圣山海在南方各卫所的布置这一刻也全部暴露大动了起来,这些天不断的通过战船和急行军已先后抵达了南都战场,兵锋已经超过百万了。 剧烈的追逐战,整个南方大地都震颤起来,硝烟滚滚,乌云笼罩的半壁天空,战鼓号角喊杀声一浪高过一浪,几乎没有停顿过。 在圣山海大军抵达紫英关和吴山关关门之前,陈英顺赵怀义和孙鹏举刘延玉应京文官武将的全力以赴之下,终于成功轰隆把关门关上,把圣山海大军拒于南都平原之外。 逼迫得圣山海大军不得不采用备用战策,整个大军狠狠在紫英关和吴山关关门前擦过,来了一个急转弯,望东急行军而去,迅速调整节奏,刹住,重新整军掉头,迎上了一直穷追不舍的朝廷大军。 夏以崖恨极,但不得不放弃南都应京,已经重返大军,率领他的江左夏氏部的,明面封兵八千,私兵两万多,足足三万多的兵马。并且他一出现,明州虞氏、稷州恒氏和屏州姜氏等五六个大小门阀先后簇拥在江左夏氏部的左右。 应京大营都指挥使孙鹏举给参政刘延玉和别驾陈松如留下了一万的亲信精兵,等圣山海大军擦过紫英关和吴山关后,也迅速开启关门,率九万兵马急行军重出汇入战场,加入了这场大战。 最终,两军在南都平原群山以东的虞陵展开了一场超级大战。 这是一场正面大战。 圣山海大军用了老将张贺率军利用地形阻挡朝廷大军,刹住迅速后军转前军,重新整军,布置一个巨大的鱼鳞阵和两边各一尖锥阵型。 朝廷大军眼见如此,除了正在冲锋河张贺部大战的前军张伯羁部,主帅裴玄素立即下令,也重新调整集结军阵。 整个虞陵平原内外以及左右的山地丘陵,铺陈满了黑压压的大军,所有人急行军至今,热血沸腾,早已经彻底进入的大战状态,那些南都内外的顶层交锋中低层的士官兵卒并不清楚,他们只知晓一路急行军以来的大小战役,这一刻旭日当空,不管哪一方,全军兵士的战意都飙升到了顶点。 这种正面大战,没有任何花俏可言,拼的都是将士勇猛和中后期的临场指挥。 战鼓隆隆,牛角大号呜呜响彻天地,骤然双方主帅一拔剑厉喝,巨大的中军令旗挥舞着,帅令很快传遍全军。 爆发出一声山呼海啸的喊杀声,两军如同海潮崩决而下一般,狠狠地冲上向了敌军! 厮战声,喊杀声! 其实这是一场必然的大战,开国遗留的种种问题,太.祖皇帝和神熙女帝的种种争斗和对子女的倾轧,经历了四十年的酝酿,最终形成了这一场大战,如同井喷一般,最终压抑不住狂冲出全部的能量。 只是这是一个人才辈出的年代,在大浪淘沙一般的剧烈残酷打磨之后,最终涌现了如同裴玄素、明太子、夏以崖等等不管时好时坏,但最终出类拔萃成为明里暗里的执棋手的巅峰人物。 第828章 不同是,有人正在巅峰之上。 而有人暗中筹谋多年,却在最后关头被人拔出部署筋骨,种种尚且让其成竹在胸的暗棋部署,在这场大战之前,如同藤蔓扯瓜般,把一大串都全部扯了出来,仓促下只留下目眦尽裂和空了一大块。 整个虞陵平原和山地,喊杀声连成了一遍,战至中场,神武大炮的先头部队已经运抵后军了,双方都展开的炮战,隆隆的炮火,整场大战彻底白热化。 圣山海老将李如松厉喝:“去去!快,令兵!马上传令!让左翼收回来!-……对,没错!白骁骑马上压上去!把沣水的左边的山口给老子占住!!对,对对对!——” 圣山海大将戚孟兆戚平峰父子,连连挥舞令旗,戚平峰率本部骑兵一马当先,绕过平乡狠狠冲了上去,轰隆隆的马蹄和军靴落地的急促巨响,惊飞了所有鸟雀走兽,硝烟焦黑遍地泥泞。 这种大战,中军主帅大令下来,各部大将和中层将领的临场指挥应变也非常重要。如今正在新旧交替优秀将领频出的时期,这一场大战打得异常激烈,却始终未曾有那一边能真正占据彻底的上风。 这样的大战,是完全出乎了夏以崖和明太子最开始的预料的。 因为有曹家这个杀手锏在,夏以崖预料过倘若占领南都平原失败的话,接下来的这场大战,他的暗棋是会发挥巨大的作用! 甚至乎,他并不想朝廷大军大败,因为明太子彻底获胜的话,门阀的存在就没有意义了。 他可并不相信倘若明太子称帝完成君临天下,并趁机机会一举拿下全国兵马,还会留下门阀。 不管明太子或楚淳风,都不会的! 他事前甚至反覆斟酌过,该如何利用好他的暗棋,露出哪一部分?让朝廷大军大败,但却不溃,削弱朝廷实力却实现了划江而治南北两朝。 在这个纷纷乱乱的局势中,让门阀重现辉煌,让江左夏氏走上巅峰。 甚至重现与皇帝共治天下,挟天子以令诸侯,甚至更进一步到时也不是不敢想。 毕竟他才三十,年青力壮盛年期和黄金期还有很长很长。 但这一切,被毁得是那么突然。 裴玄素手下没几个省油得灯,曹青晔被生擒带走那一刻,夏以崖就心知不好,他一归军就紧急动作起来了,然后战机未到,裴玄素动作也非常快,曹青晔最终熬不住刑拷,那三本册子全部吐口了。 夏以崖的布置一般在应京大营,一般在各地卫所,裴玄素令行禁止手段霹雳,底下将领从高到低早已全部臣服了,他马上就把这一大串的暗棋,从大军各部到后勤,几乎全部连根拔起了! 夏以崖目眦尽裂,他甚至来不及多少时间惊怒,虞陵大战之中,裴玄素指挥全军之余,一如既往率中军冲杀收割,副帅褚世梁和中军大将李跋都顾不上其他,紧紧簇拥在帅旗之下,以备随时劝谏。 这样的剧烈冲杀,勇猛得让整个中军的淋漓尽致,战场不断调整挪移,轰隆隆从西到东在盘旋,硝烟滚滚中,裴玄素一直令专门一队哨兵盯紧江左夏氏部,那个该死的夏以崖!他要杀了他! 他今日就要击溃江左夏氏部,将所有江左夏氏的将士全部踩踏成泥泞,让夏以崖死无全尸,将其撕成粉碎,喂狗都嫌烂! 裴玄素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在两军剧烈的倾轧之下,他亲率的中军十万大军终于迎面和圣山海左翼□□撞在一起了, 裴玄素厉喝,中军狠狠厮杀上前,他亲自冲锋重重压向江左夏氏部! 好在这是一场整体的大战,局部全军覆没影响的可是全军,大将李如松和戚平峰都先后率军来援,两边竭尽全力相救,这才勉强把江左夏氏部救回来,把遭遇重击的左翼给马上填补上。 大战重点之一旋即转移到左翼了,也顾不上看江左夏氏什么情况,急忙掩护住让后者往后急撤,大军就往前迎上朝廷大军中军,狠狠厮杀在一起了。 炮轰隆隆,整个战场的喊杀声混合在一起,震耳欲聋,战场其实在不断挪移往东挪移的,双方的主帅都非常清醒,占据胶着僵持却难分胜负,双方在指挥之中,却不断往葵水淮州一线的最重要节点嵊州葵水一带去了。 这一次左翼的短兵相接,裴玄素十万中军如臂指使,狠狠压上来,仅仅只是大半个时辰的事件,江左夏氏部伤亡惨重。 这时候,大战已经持续了快一天一夜了,硝烟阴云后隐隐一片灰霾的亮白色,夏以崖率军急忙趁机后撤,但被裴玄素正面横冲一次,十万压上三万的结果是,短短大半个时辰,江左夏氏部被打掉了将近过半。 连夏以崖的堂弟夏弘沧都在血战中重伤,一刀斜斜自左肩劈下,几乎整个人都被劈成了两半,鲜血淋漓喷涌,染红了铠甲战马。 这一刻,混乱,前方大战的激烈厮杀声,炮声隆隆,整个江左夏氏心有余悸,兵士个个面露仓皇,人人一人狼狈,踢踏后退的马蹄和军靴,原野的枯黄和苍色的草木荆棘早已经被踩踏得七零八落。 在这个混乱之中,夏以崖急忙打马,扶住夏弘沧,混轮血腥,震耳欲聋的战声中大喊,亲兵急忙背着夏弘沧往军医的方向狂奔去了。 “整军!马上整军!!镇定下来,不要慌——” “听见了没有!!” 夏以崖很快镇定下来,双目如鹰隼,连声厉喝,很快让整个江左夏氏的将士都找到了主心骨,将领很快把剩余的兵士全部都整队起来。 第829章 左近的稷州恒氏和屏州姜氏等在方才损失也不少,但他们不知道夏以崖与朝廷大军主帅的私怨,只恼怒引运气不好,朝廷大军突然加大冲锋的力道,他们这块刚好遭了殃,损失有些大了。 夏以崖消息非常灵通,这些纷杂抱怨很快汇聚,都过了他的耳边。 夏以崖实际此时此刻,双目充血泛红,头盔铠甲脸颊全身都是浓稠的新旧猩红和黑色污迹,看起来疯狂又凌厉。 他心知,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这场大战,很可能还会持续个一昼夜。”夏以崖神色狰狞,抬眸四顾了片刻。 真刀真枪见真章,整个大燕还是兵强马壮,将才辈出的,观如今的占据和各自的主帅指挥以及将领的能耐,百万大军要彻底分出胜负不是那么容易的。 在双方都不弱的情况下,很可能会平局。 在最终抵达葵水西的嵊州一带的时候,大约需要再一个昼夜。 普通兵士体力是有限的,战意狂飙之下,连续鏖战个了两昼夜已经快顶不住了,等抵达葵水西的嵊州一带,几乎断定会各自占领南北的要害之地,暂停战事,僵持对峙下来。 夏以崖有时候真的很恨,江左夏氏和庞然的国朝势力相比,实在太过弱小了,正如他和他那叔父明里暗里百般筹谋,才小心养下了两万多私兵,这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可偏偏在庞大的国朝大军冲击底下,竟如螳臂当车。 这些年也一样,逼迫得他不得不使劲浑身解数,却各种明里暗里左右逢源想方设法,才推动到如今的局面! 夏以崖倏地握紧缰绳,这一刻牙关紧咬,他尝到了浓浓的血腥味,有他自己的也有喷溅到他的脸和嘴唇的。 在江左夏氏一度遭遇朝廷大军中军重挫之后,夏以崖匆匆整军之后,这一刻他失去了暗棋和曹家链的致胜关键,但轰隆的战场上,他脑子里的思维却极度的清醒和清晰。 葵水西的嵊州一带非常重要,重要到什么程度呢?往东,是巢州关、怀安、葛阳叽等重要的葵水一带富庶之地和军事要塞;往西,绕过东陵山脉,东陵山脉直接连接南都的环绕群山的,从这里有个大豁口,乃宜黄平原和古榕道,同样也是军事要塞。 葵水乃大燕第四大江河,支流发源西南,在南都应京之后的苍山山脉汇集成大江,浩汤流水,独立奔流入海。葵水淮州一线,乃南北分界线,只要掐住了上述的重要军事节点,北军能迅速捣毁攻进南方,而南军则能坚守不失。 换而言之,一旦圣山海大军成功拿下这一线,虽然丢失了南都应京平原损失了五分一的地盘,但在夏以崖当机立断把两个关口炸塌的情况下,照样还有能分裂半壁江山的条件。 只要能成功拿下葵水淮州一线。 但朝廷大军和裴玄素不是傻子,目前的激烈大战之中,两军厮杀的同时不断往东挪移,就是要先切住嵊州西这一个葵水淮州重要节点。 裴玄素先前已经紧急遣出了钦差队伍,这些重要阶段的卫所和城池绝大部分仍处于拉锯当中,还不曾确定能归谁,但只要大军一到,就能马上确定归属了。 朝廷大军和圣山海大军深知厉害,所以抵达嵊州西之后,谁也不会轻易放谁离开的。 这,就是夏以崖最后的机会啊! 轰隆的战声,身后将领们正在紧急整军,夏以崖的胞弟夏弘玮、堂兄弟夏弘徽夏弘泽,还有家将张教增、骆凤等人迅速打马过来。 江左夏氏作为曾经的顶级名门世家,有些东西甚至连杜阳卢氏这样才兴盛了百余二百年的世家都是比不上的。开国大战前的王朝末年才过去四十年,江左夏氏的家将就是当年的大将,能守住江左夏氏这么多年,是有真本事的。很多都还在,儿孙也不少了得的,夏氏养私兵,将领方面根本不需要费心。 “家主!接下来怎么办?” “大哥!” 折损了这么多的兵马,不管是知不知道内情的都立马焦急起来了。 夏以崖的九房叔叔夏文温焦急道:“这个裴玄素怎么回事?他不是咱们家姑奶奶的孩子吗?!当年裴家出事,咱们不是也暗地里使过劲吗?” 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很快被人用借口叫走了忙碌去了。 夏以崖感觉有液体从脸颊流下来,他在这震耳欲聋的战声中,僵硬着脸,伸手抹了一下,他的额头划了一道,是裴玄素亲自拉弓放箭的,夏以崖倏地侧头避过多支,其中一支划破了额头。 血色鲜红,战场上顾不上淬毒。 但此刻夏氏和夏以崖的处境,也不亚于淬毒了。 夏以崖面露狰狞之色,他嘶哑,一字一句:“接下来,若朝廷大军大胜,江左夏氏必第一个遭殃。” 粉身碎骨,族地摧毁,彻彻底底淹没在历史长河,延绵千年的江左夏氏就此画上句号。 就算提前准备了,能跑脱一些,那也是丧假之犬,活着比死了要更难受! 再复族,几乎没有可能了。 “甚至不用等朝廷大胜。后续战事之中,倘若裴玄素占据一时上风,刻意提出个什么要求,江左夏氏必然会被牺牲。” 眼下,十一门阀固然齐心协力,三十二门阀是圣山海大军重要的组成部分,和明太子亲信军部紧紧结合在一起。 但倘若,一旦没有他和江左夏氏,把他交出去,所有人就能避过一次风险或获取利益呢? 第830章 夏以崖声音不高,一天血战没有河水,声音暗沉沉的,如同声带被反覆磨砺出了血。 但所有人听着,愤恨,一股寒意自后脊直窜天灵盖,不禁紧紧捏拳。 夏以崖:“我绝不能让这样的情况发生。” 他森然,一字一句。 好在,夏以崖还有个最后的准备。 这原来是预备着明太子过桥拆板鸟死断弓的,原来是想伺机给圣山海大军适当拖一拖后腿的。 现在,可以全部用在朝廷大军和裴玄素身上了! 夏以崖颜面染血,神色狰狞:“大前年西嵊州一带葵水和怀水大决,我们的准备,如今可以用了。” 前朝后期吏治糜烂,全国上下河堤大多失修,开国后各地大江河大决堤有过好几次,每次都是泽国千里,涉及河堤非常长多的。 葵水是南方最大的大江,坏水是它在嵊州东的最大支流,一泄千里,当初朝廷拨款下来修了足足三年,工程之大,涉及的葵水和坏水高堤加起来长愈五百里。 这个是超级大工程,直到今年年初才竣工。 本来应该庆贺一番的,但今年年初朝局的原因,朝廷没有庆贺了,就本地庆贺一番。 但实际,这长达五百里不止的河堤全都是有问题的。 江左夏氏常驻南方,势力虽然遭遇巨大打击,但依然在各行各业和官场都有影响的。 夏以崖早早就筹谋起来了。 当初葵水坏水大决,他就意识到这可能是个机会,因为遍观整个葵水淮州一线,嵊州一带是最关键节点,并且南都若发生大战,稍稍一偏,战场很可能在虞陵至嵊州这一大片丘陵平原和山地。 夏以崖也是费了很大的心思,差点被他的叔父察觉不妥,但他最终还是成功在新筑的五百里大堤动了手脚。 葵水、怀水新竣工的这逾五百里高堤强度是有问题的,不及都水监预定的三分之二。 换而言之,就是豆腐渣工程。 今年西南和南方普遍多余,如今秋水大涨流势湍急,一旦遭遇神武大炮在某点轰击一轮,将会马上引起多诺米骨牌般的全线崩溃效果。 大水倾泻灌入,泽遍千里。 这个炮轰,他打算交给裴玄素! 而诱饵,他打算自己冒险,再加上煽动明太子,用明太子的命。 夏以崖命人把军事舆图拿来,灰黄色的羊皮舆图很快拉开,他缠了黑纱护掌沾满血迹的手在其上一指:“我说服明太子,兵分五路,分别前往巢州关、怀安、葛阳叽、宜黄平原和古榕关。” 这个争夺葵水淮州的南北分界线的一战,在足下这场大战停歇之后,很快就要打响。 明太子已经醒了,这场大战在后方指挥着。但不管是明太子还是楚淳风,此刻圣山海的当务之急当然是必须抢占葵水怀州一线。 成,分裂成功;而败,那就不必多说了。 朝廷大军是必然要全力狙截和抢先占据这些重要节点的。 夏以崖的目的,就是劝服明太子抢先出兵——至于生怕露出破绽这些,在整个战策而言,已经变得不重要了。 到时候兵分两路,一东一西,后续在兵分五路(但这个估计用不上了),他和明太子率其中一路,会擦过葵水西岸。 于大局明面,裴玄素绝对不能让圣山海大军抢先利用南方优势夺得葵水淮州一线的这些重要节点。 于私,裴玄素更是对他和明太子有切骨的恨意了! 明太子自然死去,裴玄素甘心吗?肯定不甘心。 而他夏以崖本人,若圣山海大军成功分裂南方,让他的目的达到,裴玄素会甘愿吗? 肯定不! 于公于私,裴玄素若在这个千钧一发之时,得悉了这个获胜的关键信息,猜猜他会不会采取炮轰大堤的方法?! 加入他这么做,他就中计了! 因为还有怀水大堤部分内容是他不知道的,当初夏以崖设计,当然也有他带领江左夏氏部避险的布置的。 夏以崖淡淡说:“只要裴玄素一采取炮轰,朝廷大军必然拦截不及圣山海五路水陆分兵;并且,他也完蛋了。” 炮轰引溃数百里大堤,这一大片的数万百姓遭遇洪流尸横遍野,而怀水平原一带几年内连续遭遇两次大涝,葵水河水黄浊含沙量极大,南方重要产粮区的怀水千里平原将会彻底沦为黄泛区,自此变得荒凉贫瘠。 最后一句,夏以崖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了,充满了恶意。 他恨裴玄素到了极点。 这一算计的连带着,让裴玄素彻底永不翻身。 哪怕对方最后侥幸获得大胜。 阉人摄政本来让人诟病,加上这一千古罪名,他和他身后的那些阉人朋党,将永不翻身!早晚走向末路。 夏以崖眉目森然,他没有说得太明白,哪怕在场都是夏氏的重要嫡系。 但他的胞弟夏弘玮和堂弟夏弘泽却是一下听明白了,因为当初这些部署,都是两人负责具体安排的。两人对视一眼,心里略略忖度,这个计划大体来说,还真有施展的可能的。 就是唯一的两个大问题,夏弘玮面露忧心:“大哥,那明太子,他会同意吗?”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用明太子的命来设计裴玄素和朝廷大军。 哪怕明太子重伤了。 第831章 夏弘玮也不大觉得对方会同意的,他忧心忡忡。 夏以崖思路清晰了,神色凌厉,但勾唇笑了下,笑意森然,不达眼底,但他毫不迟疑道:“他那个人,必同意的!” 明太子是个扭曲的人。 最重视复仇登顶,估计弟弟楚淳风能排第二位吧,基业给弟弟没错,只是一旦两者冲突。 夏以崖哼笑一声。 不过其实这事儿,也没有冲突,拿下南方划界而治,最后不也给楚淳风? 完全不需要冲突的。 明太子这么扭曲的一个人,被裴玄素干成这样,面目全非偏离十万八千里,他甚至来不及在去世前登基了,明太子必然不会甘心了。 伤痛,扭曲愤恨,让人疯狂啊。 夏以崖非常了解明太子,这样一个高傲自负又扭曲疯狂的人,煽动明太子他非常有把握的! “那裴玄素呢?” 夏弘玮和夏弘泽对视一眼,裴玄素可不是笨人,明知道会恶名缠身哪怕大胜也会带来深远的恶劣影响,他会干吗? 夏以崖此时冷冷一笑,笑意森然而凌厉:“这就要看咱们四叔的本事了!” 夏以崖知道曹闵在他身后,曹闵知道很多内情,不需要避讳,夏以崖也是刻意不避讳的。 他蓦地转身,神情凌厉无比,双目充血,紧绷得近乎狰狞,他凑近曹闵的面前:“四叔!你可以激怒裴玄素的。” 夏以崖面露痛色,但更多是刻意变现出来的,他沙哑:“四叔我没用,现在江左夏氏,需要您的牺牲了!” 曹闵被擒获,可以激怒裴玄素的! 夏以崖了解明太子,他也很了解裴玄素,裴玄素的情志病甚至还没好全了呢。 曹闵面露震骇,不禁倒退几步,夏以崖紧走几步,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四叔!你要激怒他!让他悲怆愤怒难以自抑到疯狂一般!” 这很容易的。 裴玄素本来就是个执拗的性子,他早已一连串变故意外,早已性情大变。 父母惨死是他心底永远难以愈合的创伤。 此刻仇人已经在面前了,他在不抓住机会,就没法手刃仇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自然死去了。 让他的情绪飙升到顶点,有这个条件的。 很容易的! 裴玄素的病甚至还没好全呢。 夏以崖一直密切关注家变后的裴玄素,后来通过明太子他知道了情志病的事,他还特地了解了一下这个病和东西提辖司那些阉宦得病后的普遍情况。 哪有这么容易好?很多人终身不脱的,最起码,裴玄素一路以来身处的这个环境,他绝对不可能好得这么快的。 这就曹闵的激怒疯狂增加了很多便利啊。 更容易达到了! 换了别人不行,但曹闵可以的。 仅仅夏以崖知道的,就有好几个适合用的事例了。 曹闵的衣领被夏以崖紧紧拽住,这一刻他也不禁紧紧咬着牙关面露狰狞之色,当初不是说好了,只此一次,后续……不会再让他亲自动手的! 曹闵当初挣扎一夜,最终选择了心心念念的家族,他不是没有心理压力的。 即使已经一不做二不休了,但他以为他最多就战场背叛。 不会是这样彻底暴露后再度近距离面对他的外甥。 曹闵牙关咯咯作响。 夏以崖攒着曹闵的衣领,一声声,如霹雳雷霆:“我们没有别的路走了!” “葵水大堤一决,形成泽国,甚至能保护住江左夏氏的族地,就算圣山海大军真的大败,咱们也能坚持到最后!” “当然!圣山海大军是不可能大败的!咱们可以像过去前朝一样,自成一国,能守能攻!” “四叔!” “一旦朝廷大军获胜!咱们夏家,我们祖祖辈辈的族地坟茔,就彻底被捣毁殆尽了!” “想想七祖父和七祖母!七祖母为了让你活下来,生生让人剖开了肚腹,血尽而亡的!” “七祖父当初为了你们有活命的机会,也付出了很多代价!” 母爱很伟大,曹闵的母亲任夫人多年不孕,高龄产子,当初难产只能二选一,她毅然选择让孩子活,难产到最后,胎脉越来越弱母子俱难存,她甚至让人采用刀砭之法剖开高耸的腹部,把孩子取出来了。 用自己命,换了新生。 而当初江左夏氏曾经一度很危险,满族覆灭就在眼前,曹闵父亲为了给孩子们争取出去的机会,费了很多力气,并最后因此死去。 曹闵的父亲心心念念,就是想自己这一脉,儿子回归家族。 这种极度复杂的情感,种种的艰难,最终促使曹闵走到今时今日。 他心心念念父亲父母的骸骨就葬在夏氏族地,身为夏氏子孙,他可以为家族牺牲一切,他绝不能让父母死后都不得安宁,坟茔都彻底被捣毁殆尽。 曹闵浑身战栗,牙关紧咬,最终嘶声道:“……好!” 他还有个小儿子。 他稍候就安排小儿子离开战场。 第159章 夏以崖等人匆匆商议,大致定下,旋即立即重新上马,佯作若无其事继续大战。 后半程的战事之中,圣山海左翼多次沦为战事重点,一度停滞打得开了花。 在这样的剧烈战事当中,夏以崖发挥稳定,不断挪移再也没有发生先前那种避无可避的遭遇战。 第832章 但这样的激烈大战当中,总有全军都陷入胶着的厮杀的时刻,夏以崖率军避开了裴玄素的帅旗,却总不可能避开全部的敌军。 在厮杀和混战当中,亲军将领窦世安和十二宦营将领李仲亨在夹攻江左夏氏部以及明州虞氏部,两门阀配合得十分得宜,战得也非常激烈,只是李仲亨在不断缠斗当中,他率先发现了江左夏氏部中一晃而过的曹闵的脸,对方领着一个营,跨骑在马上,正在大开大合奋力厮杀冲锋,不断给身边的将领出谋划策。 李仲亨宦将出身,他是裴玄素的心腹之一,对督主大人的事情知悉得更多也主动了解得很多,已经知道曹氏的大体事情并参与到先前根除夏以崖和曹闵一连串暗器当中的去。 并且他和曹闵是有过几面之缘的。 昔日老督主赵关山和裴玄素之父裴文阮是好友,曹家和裴家关系不同一般,年轻时曹闵任过几年京官,虽没什么交集,但因为上述原因,偶然遇上总会望两眼的。 李仲亨一眼就把曹闵认出来了,当即就毫不迟疑率军多个冲杀,奋力之下,最后曹闵所在的营部冲乱厮杀,将曹闵成功生擒。 李仲亨直接吩咐身后宦兵近卫将此贼等牢牢捆绑,拖将下去了。 滚滚的硝烟冲翻天际阴云,西北风呼呼,战事下半程下了零星的小雨。 如今已经是深秋近冬,南方尚见苍翠也不下雪,但雨水下来也很冷。 这时候,战场不断挪移,已经来到了葵水西的嵊州一带。了。两军兵卒战意飙升到顶点之后早已经开始回落,全凭意志和指挥在跟着冲锋,谁也不想落败,但此时此刻,已经筋疲力尽,囊袋里的干粮也已经吃尽了,又冷又饿。 最终在抵达葵水西的嵊州一带,再度日暮,两军旋转分开擦过,急行军之中有兵卒摔倒在地累得爬不起来。 始终不分胜负,但彼此的后方,一南一北,却是扎营钳制对方与之对峙的最合适营地。 双方主帅都在权衡着,观察着,最终在擦过一瞬,都不约而同选择了鸣金收兵。 兵卒已经支撑不住了,继续夜战的话,太多不可控的因素,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彼此都同时下令敲响铜锣,迅速往后撤出十数里地。 两军哨兵都谨慎盯着对方大军,但次此时此刻朝廷大军和圣山海的大军都绝不可能撤出葵水西平原这个战略要地,最终两军一南一北,各自挖驻工事,在此扎营暂歇。 …… 要激怒裴玄素并不难。 因为曹闵当初在夏以崖的安排之下,却是干过好些让人发指的事情。 每每午夜梦回,他都时不时会突然惊醒。 哪怕他固执耿介,越是这样,他就越坚持迫不得已的选择是没有错的。 身为夏家人,夏氏子弟必要时当毫不犹豫为夏氏牺牲一切,他是这样,曹夫人姐妹也应当这样。 鏖战持续了两个昼夜,裴玄素一直跨骑在马背上,高强度的指挥判断和率军冲锋,他暗红玄黑铠甲上面污渍干涸鲜血斑斑,也已经非常疲惫。 但驻扎大营之后,他依然第一时间先亲自观察远处的圣山海大军的动静,倾听哨马不断传报,确定对方没有虚晃一枪,在前军足足一个多时辰,这才转身离开。 之后他亲自骑马巡视了整个大营,看了伤病营,勉励的军中诸多大将,并听取了后者的情况军报以及调整各部驻扎位置,花了大约一个多时辰的时间。 午夜时分,他才折返中军主帐。 这时候,曹闵那一行人的刑讯结果已经出来了。曹青晔招供得很彻底,于军中暗棋那些,曹闵一行能补充的不多,口供涉及的,更多是一些连曹青晔都不知道的私密秘事。 李仲亨当时拿下的,除去曹闵本人之后,还有其身后部分亲卫。这些亲卫之中有几个曹闵的多年心腹,当年负责和夏氏、夏以崖联系的,但后来出了曹夫人姐妹和裴家的事情之后,曹闵急需要铺开人手到外面去,于是他们就被派遣出去了。 说起亲信心腹,他们犹在曹新那些后来者之上,他们之中甚至有一个是从小就跟在曹闵身边的,知悉当年的很多的内情。 没几个人能熬得过东西提辖司的诏狱大刑伺候,于是这些人也陆续招供了,招供出曹青晔说的那些事情,也招明了他们的来历位置,最后多条线牵扯着,不可避免招述到当年裴家家变之时的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曹闵一声不吭,但没关系,他底下不是还有人吗? 顾敏衡唐盛手段了得,等待裴玄素巡军回到中军帅帐,翻身下马,口供已经全部出来了。 “督主!” 裴玄素很累,但他下马之后,缰绳一甩,还是阴着脸第一时间往后面的刑帐快步走过去。 然而,他才刚刚迈开一步,唐盛等人已经来了,并呈上了厚厚的一叠供述。 后面那些,是没什么打紧的,和曹青晔所述的重复了。新的全部都放在前面了。 马蹄沓沓,血腥味和汗臭味隐隐,战船运输的第一批扎营辎重已经下来了,锅大的火盆扔进巨木泼上桐油,燃起了篝火,还有裴玄素身后举起松木火把的贾平房伍等亲卫。 夜色中,火杖的黄光明灭,在风中不断闪动。 裴玄素唰唰唰,连续翻了十几张,一股巨大的忿懑直冲天灵盖,让他几乎要浑身战栗,眼前发黑。 第833章 说来,这是一个很悲伤的故事。 事发的时候,曹夫人和裴明恭母子,其实有曾有机会避开这场灾厄的。 这也是裴文阮原来的打算。 当年龙江之变的那个月,是曹闵之妻张夫人的四十五岁的生辰。 张夫人年纪比曹闵大。她的身份很不一般。她是曹闵姐弟兄妹父母“亡故”之后投奔的“远亲家”的女儿,是大表姐,恩人之女,人很好,对曹闵姐弟兄妹三人一向都十分关照。其母又嫌弃过曹家姐弟兄妹三个,都是张夫人给从中斡旋大力化解的,最后定了亲,才真正亲如一家。 姑嫂关系极好,每年张夫人生辰,曹夫人都会精心给张夫人准备寿礼,每逢五逢十这些整生日,她必然是要亲自带着儿子会娘家给嫂子贺寿的。 ——这个儿子,指的是裴明恭。裴玄素她没那么愿意带。 本来那一年,曹夫人也要带着裴明恭往南都应京去,给张夫人贺寿的。 ——当初裴文阮种种掣肘,只因不能违和,否则提前送走妻儿,此地无银,必会泄露机密。 原本曹夫人裴明恭母子,是能顺利成章离开龙江府的,裴文阮都准备好了。 可惜即将出发之前,曹夫人的兄长曹闵送来一封信,说张夫人大病一场梦见亡父,往通灵寺斋戒祈福去了,并打算斋戒满三个月后做一场水陆法事,张夫人今年不打算办寿了,说曹夫人如果想来,就等做水陆道场时再来吧。 到时候参加水陆道场后,接张夫人回家,在一起一家人摆个小家宴。 曹家为表郑重,来得的家人也比较多,带来了张夫人给准备的很多土仪干货等物,人多口杂,就整个府伊衙门后宅都知道了。 于是曹夫人母子就没法去了。 但如今这些人供述,当年的真相并不是这样的,张夫人并未大病也没做梦,更没主动往寺庙斋戒做水陆道场,只是在曹闵的提议下,遣了侍女做替身代她去——这在时下是很流行的。 这份信,乃是夏以崖隐晦敦促之下,曹闵亲笔以及伪装的张夫人手书送来的。 因此,张夫人寿宴只是小办家宴,寿辰前夕,得知视若亲妹的曹夫人不来了,还十分失望。但没法,只能念叨着,明年再见见。 但张夫人不知道的是,她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见到她们了。 那么,曹夫人知道吗? 当年曹闵上过京的,曹闵身边的亲信和夏以崖那边的人联系频繁,夏以崖对裴玄素情况极度关注,因为这个亲信是影影绰绰知道一些的。 真相让人触目惊心。 曹夫人对视若另一个亲姐的张夫人的笔迹非常熟悉,她启蒙习字就是张夫人手把手教的。拿到信的当时,她就发现宝盖头没有起笔没有内勾,她当时就察觉不对了,这封信不是她嫂子写的。 但兄长的信,却是真的。 兄长为什么不让她去应京呢?并且是采取这样的方式,难道他做什么对不起嫂子的事情,纳了新妾,宠妾灭妻?!更有甚者,让嫂子生病,连寿宴都不给嫂子办了。 曹夫人当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当即就召了娘家送信送礼的问,结果后者心里一惊,却断言否定。让曹夫人越发疑窦,甚至当天就想收拾行李,乘船南下应京去一看究竟。 但当时那样的情况,在曹家寿宴不办的消息已经宣扬出来去的情况下,裴文阮不能让她这样走的,只能说过半月他就有假,到时一起去。 夫主不同意,曹夫人并不能迳自离家远行。 并且当初裴文阮神色肃然,仿佛外面有很大的事情,夫妻再不和睦,她也不能这样拖后腿,只能硬按捺住。 这是娘家的恶闻,并且没有确定什么之前,曹夫人绝不会给自己兄长扣上这个不名誉的罪名,因此除去裴文阮本人,也就曹夫人一个人知情。 事后的种种事情,裴文阮身边亲信近卫文官,曾经一度和属于妇孺的曹夫人裴明恭同压在队伍后半段被押解上京。前者惊愕的难以复加,曾经失声说过:“怎么会这样?主子不是命人去接您和大公子离开吗?” 裴玄素也就罢了,远在沛州,并且身为刺史,也许发生了什么不可抗力的事情。 可曹夫人裴明恭母子就在龙江南郊,怎么可能被拿住并且一面懵然惊惶。 难道裴信一大队人二十多个人,一个都没能抵达南郊别院吗? 很快就分开了,曹夫人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兄长那封信和伪造的张夫人那封信。 曹夫人虽偏执倔强,却是很聪明的,否则她生不出裴玄素这么精彩绝艳的聪颖过人的一个儿子来。 她突然回忆,细想刚刚被拿住押解回龙江府投进大狱那几天,她忽然想起,竟然一个娘家的人都没有。 这是有些不对的,曹家的人和裴家没关系,照理是会被释放的。但一般这种大案,怎么也得乱糟糟多天,甚至有可能就这么糊里糊涂被牵扯了,毕竟这是刺驾啊!神熙女帝还重伤了。 曹家人当时在府衙后宅,长途跋涉后按例一般至少休息干涸半个月再回去的。 应该也和当时的裴家后宅家人奴仆一起被拿下来才对。 难道这次负责核审的官将和皂吏,真的有这么公正严明效率不低吗? 曹夫人不禁生了一种可怕的疑心,她拚命告诉自己不是的,只是因为恰好负责的官将和皂吏公正严明罢了,很可能嫂子重病无法书写,兄长怕她忧心才伪造书信而已。 第834章 但心中始终压着一丝怀疑,无论如何都去不掉。 沦落到大理寺狱这等腌臜地方,涉及的还是皇帝被刺杀重伤不起,曹夫人一个一夕掉落尘埃的高门美貌贵妇,裴明恭一个弱智痴儿,会在这等地方遭遇什么,不言自喻。 曹夫人厌憎了次子半辈子,认定了这个孽障是前生的恶因,是来讨债的,并随着年龄增长和夫婿关系因次子步入极端恶劣,而更加偏执。 可偏偏在这等腌臜般的地狱般的地方,是她的这个小儿子,刚刚受刑回来,手上脚踝沉重的生铁镣铐,血痕斑斑,伤口深可见骨,高烧低烧一直都没有好转过,却强撑着站起来,拼尽一切保护了她和大儿子。 曹夫人当时的心情,她隐隐猜测,拚命告诉自己不是,恍惚惶然,却不禁被绝望笼罩。双生兄长露出獠牙,冷酷无情,这等地狱一般的环境,死去活来,小儿子快死了,他哪怕伤重病死,也会在接下来的诛连中和他的父亲一起受尽极刑而起。 火杖幢幢,明黄的篝火明明灭灭,裴玄素一张张刷刷在这深秋的大营午夜冷风中,翻着手上那些笔迹有些潦草的供述。 浑身血液上冲,电光石火,他脑海中突然一闪,翻过一些当时他高烧半昏半醒之下,人已经烧得糊涂了,没有记住的一些记忆。 他浑身浊血,蜷缩在肮脏的麦秆堆了,高烧让他死去活来,整个人仿佛置身于火焰山中。 模糊中,似乎有个人坐在他身边。 带着一些迟疑的,一双温软的手,落在他的脸上,慢慢地抚摸了他的脸颊。 隐约是裴明恭的声音,带着哭腔:“娘,娘娘!弟弟会不会死,……” 那双手一顿,似乎在呵斥裴明恭,之后好一会儿都没有声动。良久,那双手慢慢动了起来,那是个女声,梦萦魂牵,他小时候曾经无数次暗自期盼过她这样和自己说话,她咬着牙关说:“……你要快点好起来,要好好活下去。” 裴玄素曾经,不他一直以来都是以为自己不过是顺带,母亲的毅然牺牲,全是为了哥哥裴明恭。 甚至这点隐私的感情,他连沈星都没说过。 但要说裴玄素不难过吗?他不在意吗?不,他是难过的,他很在意,不然他就不会把这个事情深深藏在心底,因为自尊伤感和难堪,他甚至和沈星都下意识避开这个话题,刻意不去碰触。 但这电光火石,他突然迷糊想起了高烧中的几段记忆,那双温软的手几次碰触的他的脸和额头,那已经变成沙哑充血的女声和他模糊在说话。 突然之间,心脏像炸裂一般的剧痛,痛得简直死去活来,一瞬间连整个人的移动都没有办法做到。 裴玄素一直以为自己只是顺带的,但突然之间,他发现其实不是。在母子落难沦落入狱的那一刻,母亲终于跨过了自己的心里的固执,对他的感情没有的厌憎,终于流露出了舐犊之情。 她希望他活下去,哪怕去了下身没了尊严,好死不如赖活着,留住命,好好活下去。 不是因为哥哥。 他是他,她希望他。 但裴玄素甚至来不及知道,他没能细细品尝迟来的母亲慈爱,她就死去了。 父亲的判决下来之后,她毅然用最屈辱的死法,为他和哥哥挣扎出一条活路来! 这一刻心脏爆发的巨痛,裴玄素倏地眼泪就下来了,他跪在地上,捂住心脏,哽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娘,娘,娘——” 他呜咽地喊她,由喉头挤出的哽声,到最后撕心裂肺般的大喊。 裴玄泪流满面,他痛苦极了,他从来没有这么怨恨过一个人,他恨不得活生生把夏以崖曹闵这些人全部杀死,一下下,全部撕咬成血肉,剁成肉酱。 裴玄素脑子嗡嗡的,半晌他突然爬起来,疾步冲,越来越快,狂冲进了营帐。 顾敏衡唐盛的刑讯已经结束了,事实证明普通人并不能承受多少的诏狱手段,曹闵招不招供已经没有意义了,除曹闵之外,所有人都已经从邢架上解下来捆绑仍在湿漉漉的泥地上了。 裴玄素旋风般冲进来,他双目充血神色狰狞,犹如一头嗜血的野兽!他直接把曹闵从刑架上整个踹翻在地,扑上去狠狠咬住对方颈动脉,感觉鲜血喷溅而出,血腥味直冲天灵盖,他狠狠用牙撕咬着,疯狂撕碎对方的血肉。 “去死!去死!” “你们统统都该死——” 他撕扯够了,“怆”一声抽出长剑,直接用最粗暴最简单直接的劈砍穿.刺,把曹闵砍刺得血肉模糊,几乎成为一具血肉糊糊包裹的森森折断白骨。 裴玄素厉声“啊——”,他掷下宝剑,厉喝:“给我把他拖出去喂狗!!!” “去!马上去——” 近乎嘶喊的厉喝声,裴玄素勉强站起来,一头一脸一身的喷溅血肉,血腥味熏得人几欲作呕,但他全然不觉,如同地狱爬出厉鬼的狰狞! 第160章 雨已经停了,阴云在天空盘旋,午夜里黑压压的大军正在扎营收尾,一路绕着江河装载着大量辎重的战船停泊在葵水南的下游,阴影如同黑云连天接地。 夜风呼呼,冰冷无声浸透铠甲,沓沓的军靴落地步履急促,夏以崖已经抵达了明太子下榻的中军主营核心位置的营房之外。 圣山海大军扎营的后方有一处富人别庄,这正好合适明太子的身体,于是圣山海大军摆出双翼鱼鳞阵势以别庄为中心扎下这连绵的大军营区。 第835章 明太子如今状态,老杨千叮咛万嘱咐进出一定要注意整洁,夏以崖吩咐完江左夏氏的事情之后,匆匆梳洗擦了铠甲才来的,如今头盔之内束起的发髻都是湿的,在这个九月末的深夜,冰冷又清醒,但他内心急炽急不可耐。 不过夏以崖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 他求见,明太子很快就把他叫进去了。 李如松秦岑等大将先后来过,明太子毫无睡意,夏以崖这个时候还来见他,明太子几乎马上是心一动,就把夏以崖传召入内了。 明太子如今身边已经不见了虞清郑安等熟悉面孔,换成了几个太监在奔跑进出,他们这些旧人,心里难受,却连提到不敢再提虞清他们,生怕刺激明太子。 偌大的主院正房之内,垂帷有些陈旧,已经被悉数撤去,摆放进帅帐里面的桌椅屏风等物,深黑色一般的紫檀木有一种无声沉沉的压抑,室内浓郁的苦药辛涩味道和醋熏过的酸味。 “臣见过皇太子殿下。” 铁铠摩擦的声音,夏以崖快步进来,俯身见礼,偌大的室内灯火通明,高矮的椅榻桌案,他不着痕迹扫了前方一眼,明太子正斜卧在去了床柱和床帐的床榻上,用软枕垫着后背半坐半卧,明太子的状态真的糟糕极了。 老杨医术精湛,处理得已经很好的了,明太子挣扎着熬过的高烧期,在负伤后的第七天彻底转醒,伤口没有发炎,但他的身体已届强弩之末,愈合非常缓慢,为了给他镇痛,甚至已经上了曼陀罗和银珠粉了。 明太子此刻呈现一种极度枯瘦的状态,像是骷髅头蒙着一层皮,头发没有戴假发片,枯黄稀疏,眉骨凸出,眼眶凹陷,若非他本身骨相很漂亮,现在已经很吓人了。 但饶是如此,前后对比,触目惊心,明太子此刻双目泛着血色,神态中有一种压抑下的狰狞,他已经走向生命的尽头,并且他自己也清晰感受到了。 但明太子的灵魂依然强悍,他还有很多东西亟待想做,偏偏他快死了,在这种虚弱伤痛中的强烈反差折磨之下,生出满腔的恨极,躁动,不甘。 夏以崖一看明太子这个状态,他心一定,就知道稳了。 果然,明太子本来脸色沉沉眼神阴鸷,更多的审视,没有丝毫热情的感觉,但夏以崖根本不在意,他很快请明太子屏退室内外除去近卫近侍外多余的人,然后拉过一张圆凳,把室内的战事舆图直接拉到床前,说起来了。 明太子蓦地抬头,眼中立即迸射出一种凌厉的光,他马上让人加了一个软枕,坐直了起身。 “殿下您瞧,巢州关、怀安、葛阳叽、宜黄平原和古榕关。现在南都平原的陈山蚬山两关已经炸毁,哪怕全力清理,至少也要一年多以后才能重新打通。只要拿下前面这五个军事要塞节点,咱们即成功拿下南方了。” 就可以成功分裂南方,圣山海大军坐拥五十万大军和精兵强将,绝对有能力固守的,两朝对峙的局面也就完成了。 这也是圣山海大军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次机会, 绝对不容有失的。 现在两军安营扎寨躲避有可能的冷雨和休憩,依然紧紧盯着对方,就是这个原因。 上述这些要害,不用夏以崖废话,这是自明太子以下的所有圣山海大军内的重要武将文臣心里都清楚明白的。 “巢州关、怀安,宜黄平原、古榕关,一东一西,都可以走陆路;唯独这个葛阳叽,想要快,只能登战船顺水南下。” 偌大的室内,旁人雅雀无声,夏以崖压低声音,把他对葵水大堤和怀水大堤暗中做过的说了出来。 明太子眸中冷光一动,讥诮冷哼了一声。他多聪明的人,一听就明白了,好大的手笔啊,这原来是打算对付他的吧? 夏以崖只装作没看见,明太子也没说什么,冷冷瞥了他一眼,示意夏以崖继续说。 神熙女帝对葵水这几个重要城池和卫所,当年也是相当重视的。巢州关怀安州这几个地方,其实也如南都应京一样,主将或府伊都是神熙女帝安排的心腹臣将,并且还安排了梅花内卫的暗中监督的,明太子连同南方门阀有渗透,但也只是五五之数,目前这个五大节点内里的激烈争斗并不亚于这边的大战。 但大军一旦抵达,一切迎刃而解。 谁先抢先抵达这五个城池关隘和卫所,就能得到它们。 所以,不管是谁缓过气后先动兵,另外一方必会全力拦截阻挡。 一场阻截战也将随即开始。 这就来到夏以崖的毒计战策的核心了。 “兵分五路,我与殿下冒个险,亲自走这葛阳叽一路。一旦裴玄素用神武大炮轰毁大堤,就成了!” 葵水、怀水大堤都有问题。 神武大炮一轰下去,就是长达二百里的大决堤;怀水亦然。 但夏以崖当年为了防范明太子有可能的过桥断板,他预设暗算明太子之余,肯定给自己和南方十一门阀留有从容稳妥的退路的。 不然大水一冲,不就全部完蛋了吗? 所以夏以崖在搞大堤的时候,他是经了两重人手的,大堤不是全部都有问题的,而是葵水中间某十来里的一段,以及怀水中间好几个二三十里的一段,其实是没问题的。 葵水这边只有孤零零的十来里没问题,这么迅猛的决堤,这段修筑正常的大堤会被决堤效应影响,大约能坚持个小半天就被冲垮吧。 第836章 但怀水那边就会好很多,多段没有问题的,能坚持得久很多,甚至不决也不奇怪。 夏以崖精心研究了葵水西的嵊州一带地形,并且实地考察过。这些决堤缺口都是他精心设计的,到时候,能精准让圣山海大军其余奔向巢州关、怀安、宜黄平原和古榕关的四路分兵及时离去,不受决堤影响。 而水流经过枯羊山、梧桐岭等小山脉影响,改道,能把北军(原来预设是明太子,现在朝廷大军的驻营方位也非常适用)准确拦截住。 待朝廷大军绕路后再紧急奔赴巢州关等四处,已经来不及了。 绝对及不上圣山海这边快的。 到时候,嵊州一带的葵水怀水相夹的嵊州平原也成为一片泽国,形成天然屏障,已经无法行军了。 这样的话,葵水淮州一线就真正拿下来了! 夏以崖冷笑一声,带着一种森然的恶意:“并且,裴玄素明知道河堤有问题的情况下,他下令开炮,他也就该完了。” 一个阉人,蒙蔽圣听得摄政大权,炮轰大堤,水淹千万百姓,毁嵊州平原鱼米之地,中土王朝“五大粮仓”之一。 简直遗臭万年。 别说裴玄素无法得胜,哪怕他真的一战胜利,他也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当然,夏以崖也是藏着一个没说出来的私心的。嵊州平原成为沼泽之后,保护的恰恰就是江左夏氏。 若真的到了最糟糕的境地,江左夏氏将会是坚持的最久的一个;倘若分裂国朝成功,形成两国,打到最后朝廷无力约束门阀,那江左夏氏将进可攻退可守,封地就是最佳的根据地,一如他曾经辉煌的先人一般的。 夏以崖低声:“殿下!要快。” 他把曹闵的事情说了一遍。这时候是裴玄素最怒发冲冠最疯狂的时候,成功可能性非常大的时候! 不能让他冷静下来。 “必须马上动手!” 夏以崖急促的语气,一停,室内登时安静下来了,只有极度紧绷的氛围,以及两人明显粗重的呼吸声。 这个计策的前期已经铺垫好了,只要明太子一同意,给裴玄素送消息的人马上就能放出去,在裴玄素此刻的情绪之下,成功率非常大的。 唯一的就是,葵水向来不驯,险滩很多,一旦大堤被轰破大决,战船将会随着水流冲向决堤的方向,掌舵都没法掌住的,非常非常危险。 夏以崖已经很冒险,但他立即进底舱,还有一些把握;明太子这个身体,去冒这个险,差不多等于赴死。不说别的,他的伤口没有愈合,一旦被黄浊河水浸过,估计马上感染急转直下。 明太子鼻息很重,神色狰狞,他死死盯着舆图,迅速思索推敲夏以崖的计划,夏以崖适时道:“河堤情况,殿下可遣心腹立即随我的人去勘探。我半句虚言俱无!” 夏以崖也带了心腹来了,就在外面。 明太子立即把冯渊叫进来了,让他马上安排人跟着夏以崖的人悄悄出营,以最快速度完成勘探。 冯渊匆匆跑出去,军靴落地急促的沓沓声。 明太子霍地抬头,其实并不需要多迟疑,他的不忿不甘,以及这个日夜被伤痛折磨的身体,还有虞清郑安等亲信的惨绝人寰的死况,他已经呈现一种扭曲,几乎是夏以崖说清楚了计划,他就急不迫待起来了。 明太子马上就同意了。 他已经快死了,他为什么不同意? “不错,就按你说的做。” 明太子冷冷一笑,那双充血的眼睛迸溅出一种凌厉嗜血但志在必得神色。 夏以崖大喜,“啪”单膝跪地:“殿下英明!” 明太子都懒得看他,他和夏以崖是同一类人,夏以崖有些私心,他知道,但整个计划恰好契合了他,是他想要的,这就行了。 明太子正要说话,可就在这个时候,有个意外情况发生了。 张蘅功也被召进来的,他负责巡守外围的,也不是明太子要吩咐他何事,进来之后,见夏以崖一身铠甲侍立在床前一侧,他诧异,问安被叫起后,他说:“九殿下不是过来见您吗?” 他以为是楚淳风在。 刚一刻钟之前,楚淳风进了别院的主院,还和张蘅功打了照面和招呼,楚淳风说来见明太子的。 谁料没见到楚淳风,却见到了夏以崖。 明太子心一跳,他霍地坐起来,“你说什么?淳风来了,什么时候?” 张蘅功一愣,急忙说:“一刻钟之前。” “属下在主院外墙外巡守,巡到正门的时候,遇上九殿下,九殿下进了院子,说要来见您的。” 明太子登时,连眉心都跳起来了,他立即道:“扶我起来,穿衣,马上安排人去找淳风,必须找到!要快——” …… 时间回溯到一刻中之前。 楚淳风带着楚平等几个亲卫,抄手游廊,离得远远,就望见夏以崖带着人进了主院。 他眉心当即皱了下。 明太子伤病交加,清醒之后受尽折磨,楚淳风挂心他,只要一腾出手,就紧着回来看他。 并且每次回来之前,都不厌其烦的擦洗,深秋近冬的天,水已经沁寒,但他一点都不在意。 楚淳风其实很不喜欢夏以崖(夏以崖其实也感觉得到,所以他才要在明太子死之前完成这些事情)。四哥身边这么多的人,很多都很狠,但唯独这个夏以崖给他感觉内心很阴暗。 第837章 他笑语晏晏,恭敬谈笑,但种种事情,却将四哥拖进一个更深的深渊的感觉。 四哥经历过太多的苦,本来就很偏激。 楚淳风真的很不喜夏以崖这样的人和明太子交往。 他曾经提出过几次劝,但奈何明太子不在意,楚淳风也不能拿明太子的主意,不喜欢也只能这样了。 这种时候,现在午夜,大军都尚未安置完成全部,这个夏以崖匆匆跑过来干什么? 楚淳风登时就有种不大好的预感,于是他留了个心眼,进去之后把楚平几个随口遣了,自己找了个去茅房的借口,而后从后面茅房一绕,从后面绕回明太子寝卧。 楚淳风在明太子这里,向来都是进出行走自如的,连明太子的卧室他要想也能直接就进去,所以也没有人在意,他经过了站岗的近卫,在一个有后窗的角落站定。 然后,他就听见了这番让他骇然失色的话。 楚淳风立即就离开了,他甚至一步都没有留,因为他深深了解他的四哥,他四哥决定要干这件事,他冲进去是一点用都没有的。 可这是足足数百里的大堤啊! 南方富庶人烟稠密,加上前年的决堤大灾,很多本地百姓才刚刚迁回来,勉强度日三年熬过来,今天才复工复产。 这么一个决堤,至少得死几十万的百姓,千万百姓流离失所。 还有更重要的是,葵水支流途径西北、沙东,是南方江河中含沙量最大的,河水黄浊,含碱量也高,一次还好,土地有自我恢复的能力,但短短三年内连续两次大决堤,之后长期受淹,恐怕嵊州平原这片千里沃野农田将会成为黄泛区和盐碱区。从古到近,王朝几变,但包含了嵊州平原在内的中土“五大粮仓”从未改变,养育了一朝朝一代代的人口。 要是毁了嵊州平原,影响之深远,这又该饿死多少的人口啊! 楚淳风出奇地愤怒了,他生气他四哥,但心里有舍不得苛责他,对夏以崖真的恨透了芯。 这件事情,完全颠覆了楚淳风的三观,他完全没有办法接受。 但偏偏,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阻止明太子的。 咬牙切齿听完,大冷天的一后脊的热汗,楚淳风立即掉头就走了,并迅速找了个借口,从后门离去了。 黢黑的夜色,硝烟未散阴云厚厚的天幕,夜色特别黑,沓沓的急促军靴落地声,楚淳风走得非常快,他很快就决定,他要传信给蒋无涯。 其实楚淳风很清楚,给蒋无涯传信意味着什么,蒋无涯不但会阻止,并且蒋无涯很可能会采取釜底抽薪的手段,通知沈星那边,继而被裴玄素知晓的。 直接就破了这个计划了。 楚淳风也想好了,过后他只对明太子承认,是他干的,因为他这个战策他无法接受,他认为不该这样做。 要战,可以的,但必须用其他的方法!不说堂堂正正,战者,诡道也,但也绝对不能这样! 他恨道“这个该死的夏以崖!” 简直疯了。 简直有病! 楚淳风为什么要传信蒋无涯呢?因为那些曾经中立有理想因为他才最终选择圣山海的京营将领们,他私下接触过、最熟悉的只有蒋无涯。 另外蒋无涯确实是个天生将帅,一路的战事下来,蒋无涯已经显示圣山海大军五大最重要的将领之一了。另外的都是李如松、戚孟兆等经验丰富的开国功勋。蒋无涯惊才绝艳将帅之才,后者甚至已经视他为圣山海下一代主帅的接班人了。 蒋无涯现在是五大统军将领之一,驻扎东大营,他有这个能力悄悄往外送信。别人的话,不敢保证。 楚淳风甚至不敢用自己的人,因为他身边明太子给他的人可不少,他怕事情未成功就露馅了。 楚淳风心念电转,他出了主院之后,甚至没有回去自己的中军帅帐,而是就在后军找了很普通的军需帐篷,闪身进去,出来已经是一身很普通的中低层将领铠甲穿戴,掩藏了身份,随便拿一份军令文书出来遮掩,急急低调就往东大营方向而去。 然而他还没走出很远,身后不远处一大片突然隐隐骚动,楚淳风心一跳,立即加快速度。 然而他才走了百来步,刚冲进一处帐篷后,斜后方一阵帐篷抖动的动静,七八个人悄然抬着滑杆急追到这个位置。 前面人影一动,张蘅功一跃出来,站在帐篷缝隙之间。 楚淳风倏地刹住。 身后有人走动的声音,走到他身后七八步位置停下,明太子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你这是要去哪里呢?” …… 张蘅功常尚峰低声说了声得罪了,急忙挟着楚淳风,跟上已经掉头的明太子的滑杆。 兄弟俩就这么回到了后军中心的别庄正院了。 夏以崖已经被明太子打发走了。 明太子很生气,但也没当中骂楚淳风,硬忍着回到主院,他直接一撑从滑杆上站起来了,自己走上廊道,一脚踹开虚掩的房门。 张蘅功和常尚峰赶紧把楚淳风送到门槛,轻轻一推,人送进去,两人把门掩上了。 兄弟两人大吵一架。 对待亲弟弟,和夏以崖这等人不一样,明太子生气得不行,也终于流露出真实的情绪。 但这次不等明太子先骂他,楚淳风咬着牙关,在灯火通明的室内走来走去,他掉头冲到明太子面前,急切愤怒,又不敢表露太激烈的动作,因为明太子现在真的太孱弱了,“四哥!四哥!你这是在做什么啊?!” 第838章 “你不能这样做!!!” 明太子扶着椅背慢慢坐下来,他肩膀剧痛,曼陀罗和银珠粉让他感觉整个身体四肢百骸都沉沉的,但剧痛再怎么麻醉,剩下的依然很痛,他恼怒道:“我这难道不是为了你?!” 明太子明白楚淳风为什么会这样,这孩子是他精心挑选老师教导出来的。 但他依然很很生气,他都快死了,打下这一切,将来不是都楚淳风的吗? 楚淳风真被他说得,痛苦极了,他慢慢滑跪在明太子面前,握住明太子瘦骨嶙峋的双手,握紧,心疼又难受,喉头哽咽,他仰首,眼眶已见了泪,颈脖青筋凸起,战栗片刻。 寂静的深夜,他哑声说:“可是,我其实并不是那么想做皇帝啊!” 做皇帝很好吗? 但楚淳风不觉得啊。 楚淳风走到今时今日,是为什么?一是因为他生在局中,他开头没得选择,第二也是最重要的,是因为明太子,他的四哥啊! 楚淳风心已经凉了半截,被明太子逮住,他心知明太子已经不可能放他出去了,而明太子一意孤行。 他满心的焦急,就如同的那隔夜的炭炉,不管怎么鼓风也没有用了。 楚淳风落下了眼泪,他握住明太子的双手,跪坐在地上,悲哀到了极点,有些话,他真的不吐不快。 “四哥,时至今日,您还是真的就像最开始的那样想要帝位吗?” “抑或只是不想败?” “你不甘心。” “你从来没有想过,你会输给裴玄素。对吧?” 这个世上,可能就楚淳风这个亲弟弟的身份视角,会窥破明太子的一些内心情绪,甚至可能明太子本人因为潜意识拒绝承认而没有察觉的情绪。 就像黑夜里静静流淌的河流,楚淳风的声音充满的哀伤:“裴玄素有星星,上义庄那一计,他居然那么快走追出来了。他原本和您一样的。但现在不一样了。你心里受不了是不是?” 楚淳风也只是模模糊糊有这样一种感觉。 因为他拥有过温馨的家庭,被妻子,被爱救赎过,他在这方面体会很深刻。 可能明太子自己都没刻意去想过。裴玄素这个他亲手制造出来的对手,曾经他唯一眷恋过的义兄弟。 两人本来一起坠入黑暗。 明太子冷笑自认坏人,这个黑不见五指的绝望环境里,他和裴玄素同在。 他从来没想过,一个黑暗里的人甚至还是阉人,竟然还能拥有真爱,竟然还能爬出去,百折不挠坚不可摧,重新拥有幸福和美好。 明太子恨裴玄素,恨对方竟然毁坏了他的一切,明太子这人太过骄傲,他根本接受不了自己的失败! 他已经扭曲了。 但这份扭曲之中,难受就真的没有掺和一种对裴玄素的不忿和嫉吗? 同样的身处黑暗,在获悉裴玄素飞马出城和沈星相拥的那一刻,他错愕,震怒,心里还一种咬牙切齿的不可置信是什么? 夏以崖这个战策,明太子很快就答应了,种种的不甘和愤恨之中,难道没有不想裴玄素有个好结果吗?! 他想死死抓住这个人,抓住这个将要爬出黑暗的生死仇人曾经义弟,证明大家都是这样的!他无法接受黑暗里的别人被救赎,而他没有。 这种扭曲而隐蔽的情感,被楚淳风一下子喝破了,明太子一瞬间连颜面都扭曲了,他反手就给了楚淳风一个耳光,大怒之下,重重地“啪”了一声。 可楚淳风根本不在意,他紧紧抱住明太子的双腿,他无数次恨过自己年纪太小,过去的岁月不能和明太子同甘共苦,但从来没有一次,像此刻这么深切地饮恨过。 “四哥,四哥!你还有我,还有文殊,我会永远陪伴着你的,你不是一个人!” “四哥,求求你,不要这么做了好吗?” “那个夏以崖就是个鬼,你不要相信他好吗?” 明太子愤怒至极,直接喝令张蘅功和常尚峰等人进来了,命他们把楚淳风拉开。 张蘅功常尚峰赶紧把楚淳风的手扯开,拉起,钳制住。 明太子霍地站起,冷怒道:“把他关起来,这件事结束之前,不许放出!” “你们两个亲自看着,若有失误,提头来见!” 张蘅功常尚峰登时肃容,齐声应了一声。 两人赶紧捂住楚淳风的嘴,把楚淳风带出去了。 …… 偌大的室内,房门大敞,冷风呼呼灌进来了。 这么折腾,已经快黎明了。 明太子熬不得夜,但现在也没差了,他肩胛剧痛,但一点都不困倦,神智异常的清醒凌厉。 明太子冷冷盯着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落叶后的树梢在疾急的夜风中张牙舞爪,他冷冷地道:“通知夏以崖,可以把他的人放出去了。” 对! 没错! 他就是接受不了,全部一切都输给裴玄素。 他赢不了。 他要裴玄素也是! 大家一起悲剧收场,都留在黑暗里好了! 明太子眉目一瞬扭曲了起来。 第161章 明太子的话悄然无声传递到夏以崖那边去了。 夏以崖立即对冯渊肃容应了一声。 但实际,夏以崖的人员安排已经在战场划过南都冲向虞陵那一刻就开始了。他两边同时开始的,明太子和朝廷大军,都已经在进行当中了。原来打算观局势变化随时中断某一方的。 第839章 明太子若占据上风优势,看占多少,必要时他甚至会用这个帮裴玄素一把,顺便擢升自己的圣山海大军的地位;倘若朝廷大军占上风的话,那就直接把放在裴玄素那边的人给处理掉了,把这个重要部署留给明太子这边利用。 但这些打算,现在统统都用不上了。 现在朝廷大军和圣山海不分胜负,两军在一触即发的紧张对垒当中。明太子状态这么糟糕,裴玄素的恨意如此深浓,夏以崖必须赶在明太子去世楚淳风彻底掌权之前把大局定下来了。 明里暗里,于公于私,黎明的前深沉的夜色,江风呼呼吹着,偌大的牛皮大帐里一盏烛火扑簌簌急速抖动着,夏以崖快速吩咐下去,夏弘玮简应等人快步出帐门,钻进无声无息的黑夜里。 夏以崖独坐在长案之后,眼神阴鸷,亟不可待冲破胸臆的嗜血和志在必得的眼神。 紧绷,在黑色的夜里,无声蔓延,覆盖整个圣山海大营所有知情的人。 …… 在今日天濛濛亮的时候,顾敏衡接到一个意料之外的准确消息。 消息的起因,源于河道安置使团里面的一名胥吏。 说起这个河道安置使团,目前正负责是葵水、怀水大堤修筑完成后的百姓回迁安抚事务。 前年葵水怀水大决,淹没了几乎整个嵊州平原,这里可是大燕“五大粮仓”之一,于朝廷可是一件不小的事情。当年国库连续拨了多次大款,国库不算很宽裕的,但神熙女帝还是第一时间就下旨拨款和选调官员南下赈灾并重筑两河大堤。 重筑两江大堤工程浩大,连年累月不间断也花了快三年的时间,直到今年年初才竣工。河堤完工之后,由中央朝廷派遣的工部、都水监、河利司以及大量当地官员、胥吏组成的修堤使团就精简了一些成员后原地改为河道安置使团。 因为大堤修筑好了,洪水引渠泄去并晒干之后,还有一个重要百姓回迁工作。当初早遭灾的百姓极多,都被安置在附近一带的州县,靠着地方和朝廷补贴以及以工代赈活着,如今大堤修好,终于可以开始回迁了。 回迁工作做了大半年,已经差不多了,这次两军大战从虞陵直冲嵊州平原北部顶端,大部分都是丘陵山地较多相对比较人烟稀疏的区域,沿途百姓和富户要么龟缩要么惊慌躲避这是不用说的了。 河道安置使团恰好也在葵水西的唯州一带,见势不好,这个由朝廷官员和地方官员、胥吏组成的安置使团也赶紧四散跑了。 如今正面大战,不是东西提辖司缇骑擅长也不是能发挥他们最佳优势的事情,故裴玄素并没有把他们放进十二宦营中去跟着大军冲锋,除去南都应京、葵水淮州一线的五大军事要塞遣出去的人之外,剩下的一半,裴玄素放在大军之外,去巡哨去监察大军和大战的整体情况,以及负责传讯——沈星在京畿大战的时候就负责过这个工作的一环。 这次两军大战轰然东进,所过之处的镇甸庄村县郊如鸟兽四散,人车骡马纷踏一大片。 河道安置使团,想想也就马上把它想起来了,本来不作理会的,但一个胥吏无意间的做的事情——在个个都惊慌往远离大军的方向奔走的时候,这人左看右看,河道安置使团的人都跑光了,这人逆流而上,冲往唯州光县(毗邻河堤的一个小县城)东郊的一个小别院里,然后发现里面原来负责看守也起了贪念,已经打开了地窖,把白花花的银子往外狂搬,搬上了他们找来的骡车。 然后大家一起使劲砸屋子,伪装出一副被乱民冲入抢劫的模样,然后赶紧各自驾车、背包袱的,带着他们偷的银子,赶紧找地方打算藏好再回来或者直接跑路不回来了。 当时几名便装缇骑在这条街上飞马而过,发现了这个院子有点不对,对视一眼,也就进去看了眼,好家伙!满满一地窖的白花花官银。 那名胥吏跑最后,被踹门进来的缇骑堵了正着,当场吓得魂飞魄散,跪地求饶胡言乱语。 原来这是本地县令在参与该辖地河堤修筑的时候,配合贪污下来的银子。带头守院的是县令的小舅子,不过已经被打死了。 当时那几名缇骑震惊得,娘的,一个县令竟然就贪了这么多?! 他们对视一眼,立马就觉得这是一个可能有些价值的消息,于是立即逮住胥吏,一边飞马上报,一边剩下的人刚跑的人也给逮回来了。 这几名缇骑属顾敏衡手底下,顾敏衡当时接到消息,也觉得有些价值,因为当时正在大战当中,这个不是当务之急也不知能不能用上的事情,顾敏衡就没急着上报,于是先增派了人手去审问以及追查。 很快就把工部遣出来的主官逮住一个,紧接着,把都水监的河道安置副使(原河堤修筑副使)也给逮住了。 一审,好家伙啊! 顾敏衡唐盛以及底下宦卫简直是开了眼了,你多贪一点,我多贪一点,都以为只是自己,结果说着说着,彼此脸色都变了,两边大堤都是豆腐渣工程啊! 但此时此刻,朝廷大营和圣山海大营都驻扎在葵水西岸,昨天午夜后,裴玄素强撑着精神收敛勉强开了军事短会,最大的重点,就是最快速度让兵士休憩防风寒,以及这个葵水淮州一线的五大军事要塞。 明太子现今身体已经差到极点,这人很可能会走唯一水路的葛阳矶的。 第840章 一刹那,顾敏衡脑子里想过很多东西,他和唐盛对视了一眼,几乎是马上,两人扔下一句收拾一下,霍地转身,快步往中军主帐去了。 这个无意中得到的讯息,很可能是非常重大的消息啊! …… 从昨夜傍晚到今日黎明,天黑沉沉的,滚滚硝烟搅动阴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江风冰冷凛冽。 裴玄素是下半夜处理完所有事情睡下的,他满身血污的战甲已经卸下来擦过了,摘了头盔直接躺在行军床上,身体已经极度倦怠了,可根本睡不着,情绪如飓风潮浪翻江倒海似的。 但他必须睡,这会儿他连不休息的资格都没有。 最后裴玄素勉强撑起身,让人去叫老刘熬一碗安神汤来。 这次大战,跟在裴玄素身边更重要,老刘也来了,酽酽一碗汤药冯维端上来,滚烫就喝下去,裴玄素躺回床上,黑黢黢的夜里呜呜的风声,他终于睡过去了。 但他睡得并不安稳,风吹大帐呜呜的声音好像他母亲的哭声,他梦回囹圄那一刻,那个向来高贵冷艳的美妇一身狼狈坐在他的身边,他高烧躺在麦秆堆里,她低头看他,熟悉的面庞流露出一种从来未有过的关切和爱护,那双柔软但冰冷的手很轻柔地抚摸过他的脏污的额头、脸颊、下颚,很多地方。 这是他从来未曾品尝过的母爱啊。 她就这么坐在他的身边,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给予了他。 然后画面一闪,是灰暗的腌臜陈旧一成不变的牢狱,那个高贵美艳的夫人被人拖出去,她咬着牙关,露出青筋暴突的狰狞之色,她嘶喊着,被捂住嘴巴,挣扎,撕扯,厉声,撕心裂肺。 她被按在肮脏地方桌上,那些牢头百户和狱卒□□着,背着灯影,扑了上去。 她凄厉的呼喊,撕裂一切一般,拚命的撕扯,浑身赤果脏污,披头散发,那些肮脏无比的浊白,挣动间,她终于摸到刀柄,猛地抽出来,狠狠捅进了一名百户的腹部! 血腥喷溅。 她的头被狠狠砸在地上,血花迸起,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大大睁开了,汗水和污浊混着血液淌下来,就像是两行血泪。 整个大狱都惊动了,惊慌的呼声,胡乱套衣服的声音,外面纷踏急促往这边奔来的声音,上官破口大骂的声音,那个赤果破碎披头散发的美妇,却再也不会动了。 她最后冲的方向,是囚禁裴家兄弟那条长长的甬道,她仿佛是在睁大她的眼睛,想最后看一眼她的孩子们。 血红一片的画面,有火焰在焚烧,从凄厉的有声,变成无声。 慢动作,橘赤的火焰往上蔓延,逐渐把那个美妇的身体舔进去,那脏污凌乱的黑发烧掉了,她那双美丽的和他如出一辙的精致煞人丹凤目也最终被吞噬,连颅顶也看不见了,这个画面终于被彻底火焰吞噬,梦境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裴玄素痛苦极了,他就像身处地狱,他想拚命摇醒那个高烧的年轻的自己,还想拉住母亲,还想把那些人全部杀死了,可他根本无能为力。 裴玄素睡梦中,他跪下,他流下了两行血泪,他痛苦的快要死去了! 而现实里,黢黑的帐篷行军床,他拚命摇头,无声哽咽着,两行眼泪潸然落下。 心肝像被人扯出来,一寸寸碾成粉碎,他痛苦到了极致,恨不得撕毁这世界上的所有一切! 裴玄素睡了两个时辰,药效一过,他就醒了,天色已经大亮了,牛皮大帐被江风吹动不断扑扑,他脑袋有些昏沉沉的,撑着坐了一会儿,才感觉好多了。 这才抿唇站起,俯身直接在脸盘架的铜盘抄冷水洗脸。 秋水冰寒,裴玄素脸庞也像覆盖上万年不化的冰盖,僵硬的,嗜血的,双目满满的血丝泛红,却又像是冰山覆压下随时要喷发的火山。 裴玄素梳洗的时候,顾敏衡和唐盛匆匆就赶过来求见了。 裴玄素几乎是立即,就命梁彻陈英顺顾敏衡分别率人去葵水怀水大堤实地勘察去了。 一场持续了两天两夜的超级鏖战,两军将士都很疲累,尤其是普通兵卒,昨天一躺下去一秒就睡过去了,今天还爬不起来,等今晚才会开始互相揉捏筋骨肌肉。 这样的连续急行军和一场大战过后,起码得有个四五天时间,普通的兵卒才缓得过来。 但这四五天的时间里,火头营昨夜下半夜就开始制备干粮了,并且接下来几天会昼夜不停;朝廷大军大营和圣山海大军大营内部的调整也是接连不断的。 五十万大军的大营铺陈开来,至少方圆百里,接下来的战策会怎么样,现在就要开始准备了,譬如调整各部驻扎的营区。毕竟这么大的大军范围,临时才去组合,倘若一东一西,那是绝对拖延又缓慢,夹裹在一起未行军先混乱了。 所以哪怕明知会被敌军窥察到一些,这些事情也是必须要做的。 譬如如今,巢州关、怀安、葛阳叽、宜黄平原和古榕关五大军事要塞,不管接下来怎么打,兵分五路那是必然的。 朝廷大军大营在密锣紧鼓地调整,圣山海大军大营亦然,既然兵分五路,那么正好前、后、东、西、中五大营区,正好一营一路。 夏以崖在中军,明太子所在的中军水师众多,已经有将领缓过气后带着小队去察看葵水下游的大量战船去了;朝廷大军这边亦然。 第841章 明太子这个破身体,水路战船确实在非常合情合理的选择。 并且,这绝对是真的,因为圣山海大军的所有水师都已经调整调集到中军。 到时候南下绕路到巢州关的东大营掉头一去,一空出位置,中军水师就能立即往葵水上船去了。 一个白天,朝廷大军和圣山海大军大营内的调整已经初步显露出来了,并且至入夜时,较远的梁彻陈英顺飞鸽传书,较近的顾敏衡让唐盛亲自回来了,有关河堤的第一波消息已经回来了。 裴玄素手下能人不少,一路扫上去,各自看了数十里的河堤,结果触目惊心,那个胥吏引出来的河堤消息,竟是真的! 今天午后,下了一场雨,风一下子阴冷了起来了,夜幕降临,没有星月,裴玄素处理完了军务之后,就接到了这一连串的消息。 猛烈的风扑扑吹动牛皮大帐,有种山雨欲来的怵然感,帅案之侧有一座烛山,扑簌簌的烛光忽明忽暗,裴玄素的侧脸被阴影笼罩,这一刻,他眉目凌然嗜血,森然道:“好!很好!非常好啊!” 裴玄素毫不犹豫就决定,炮轰葵水怀水大堤! 于公,于大局,他绝对不能让圣山海大军成功拿下五大要塞分裂南方自成一国。 于私,嗜血的恨意吞噬着他的血肉,来自地狱的业火焚毁他的理智,他全身血脉都在叫嚣着,去死!去死!他必须手刃仇人!他绝不能让明太子伤重油尽灯枯自行死去,也绝不可能让夏以崖有机会达成目的春风得意! 这两个人必须死啊! 现在就死!! 他亲手要将他们一寸寸血肉都剥下来,手刃他们的血肉尸身!现在,马上—— 裴玄素压抑得也够久了,这一刻他连手战抖了起来,嗜血自胸臆井喷而出,他身上连头发丝都在嘶喊,他连一刻都等不了—— 他绝对不会允许这两个人有逃脱他手刃的可能!! …… 偌大的灰黄色牛皮大帐之内,猩红色的地毯,八扇褐黄色猛虎下山大折屏风在上首正中,台阶之上,长长的泛赤紫檀帅案之后,一身玄黑暗红铠甲的裴玄素端坐在帅案之后,灯烛在他身侧剧烈的闪动着,他修长有疤的右手拿着密报仅仅只是片刻,那艳红色的薄唇吐出一句话:“马上传令给梁彻陈英顺顾敏衡,何舟张韶年你俩也去,加紧勘探葵水怀水大堤,必须在一天半内全部完成!” 在场都是裴玄素的铁杆心腹,能听绝密情报的那种,除去东西提辖司的何舟张韶年赵怀义三人之外,还有冯维孙传廷等人,以及董道登汤永吉瞿望几个。 都是聪明人,一听秒懂。 董道登原本心下一跳,紧张起来,结果当场骇得猝然失色,他几乎是马上就跳起来了。 何舟张韶年神色凌然,已俯身应了一声,转身快步出去了。 裴玄素坐在上首,看得清清楚楚,他现在不想和董道登说话,脸色冰冷阴沉,人已经起身,快步往外,炮营还得安排。 他一起身,呼啦啦带出绝大部分的人,当场就散了。 董道登有点跛的,日常行走都刻意缓慢,但这会儿根本顾不上了,他一推方桌上的图纸,绕过侧帐的方桌,一瘸一拐往外急步跑着追了出去。 帐帘一掀,人一跨步出去,带着水汽的冷风的呼呼铺面而来,裴玄素神色狰狞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沁冷的空气,只恨不得这蚀骨的冷风来得更猛烈一些。 军靴沓沓,他带着人快步往左边走着,足下是雨后湿漉漉的泥土,裴玄素淡淡掀了掀唇:“兵士营帐的排水都做好了吗?” 眼下这样的天气,最要防的就是兵士大范围受冷生病,火头营的姜汤已经十二个时间不停熬起来了,还有普通兵士营帐必须排水防水。 “禀主帅,方才褚帅和李将军来过,已经差不多了,……” “上清!上清——” 董道登追上来了,一把拽住裴玄素的手,老头昔日一副高人摸样的镇定和从容已经不见了,半幅下摆也长靴都溅满了泥水,十分狼狈。 有些事情不能在外面说,董道登急忙连拉带推把裴玄素拉进身侧的一个营帐。 营帐里面空荡荡的,是贾平等人的帐篷,贾平冯维等人于是就在外面守着。 “这不行的!这不行的!上清!你是不是疯了?!这可是嵊州平原,一旦炮轰决堤,起码得死几十万人啊!!!逾千万百姓流离失所。还有,短短几年时间葵水连续大决,这嵊州平原该完了!这誉满天下的五大粮仓之一就该完了你知道吗?!” 裴玄素明明知道的啊! 董道登快急疯了,在帐内来回走动,在裴玄素面前举着手连连说道:“这影响之深远,何止眼下这千万百姓啊!” “你简直疯了!这不行,绝对不行!!” “上清!” 董道登说的太激动,连花白的胡子都乱飞,可裴玄素冰冰冷吐出一句:“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一刻,裴玄素压抑的情愫一下子就上来,他神色扭曲又狰狞,那双泛着淡淡血丝的丹凤目看起来可怖极了! 从家变到现在,血腥和皇权残酷碾压,裴玄素本来的就变得冰冷又漠然了很多,他这个世上,真正放在心里的人和事情还真的没有很多个。 这些天残酷的真相,此刻疯狂叫嚣的恨意和嗜血将这些催化到了极点。 第842章 大开大合,相比起他必须要做到的事情,其余所有都直接倒退一射之地了! 这一刻的裴玄素,锋芒而阴鸷,冷酷无比。 董道登都呆了一下,他都仿佛不认识他似的,但仅仅只呆了一下,他是知道一些事情,知道仇恨盈满了他这学生的胸臆了,他能体谅他的,董道登急忙说:“不不!上清,你会后悔的!这神武大炮轰下去,你的名声就要完了!” “你想想以后,圣山海大军一破,太初宫如今攒成一把齐心协力的一党,兴头过了,就会很快分崩解析的!” 没有了共同的敌人,面对各种利益,绝对就拧不成一股的。 “你本来于国有大功,还有女帝陛下摄政的圣旨,可这一顿炮轰下去,千万百姓再无家园,嵊州平原也彻底毁了!你阉人掌权,他们会攻讦你!你会成为众矢之的的!!” 哪怕是张陵鉴那些真正的爱国忠义之士,震怒之下,也绝对会出手了! 裴玄素就真的恶名昭著了。 不管有私心的,没私心,群起之攻。朝廷上下的、民间海内外的,只有拍手称快的。 “那就是万劫不复之地的啊上清!!” 董道登和裴玄素说大义说百姓说不通,立即就转口,说起了个人利益和以后处境,他简直是急得不行,痛心疾首。 昏沉的帐篷,风不断掀起帘帐,可裴玄素道:“不会的。” “把他们全部解决了就是了!” 裴玄素冷冷道:“有私欲,就可利用。这天底下并没有多少大公无私的人。” 他拿着神熙女帝的圣旨摄政,随后挑个小皇帝上去,裴玄素有这样的自信,他并不认为自己会败! 来一双,杀一双;来一党,解决一党。 在莲花海丧父丧母一切皆无挣扎在蚕房内的他,可以爬出来走到今时今日的高位;难道封太师封双孤实权爵位皆有手持圣旨的他,会解决不了这些事情吗? “老师,你杞人忧天了。” 裴玄素克制而隐忍,把上述的一段话淡淡说了一遍,他面无表情,但各种肺腑中碾过多少他自己的献血,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董道登还说了一些其他,但裴玄素根本听不见去,最后他一转身,直接撩帘出去了。 “上清,上清!” “把老刘叫过来,看看老师的脚。” 董道登每逢阴寒,脚骨就不舒服,这一下子奔跑断骨那个位置已经疼起来了,他跛得更厉害了。 换了旁人,看不出来,因为他们没见过董道登跑,也分辨不出来;裴玄素也没怎么见过,但他刚才看董道登走了几步,就看出来了。 他心绪阴沉,满腔恨仇嗜血,但依然把董道登放在心里,冷着脸转身,却吩咐人去叫老刘。 董道登追出来,一颗心犹如浸在酸涩在水里,他是又焦急,又很难不窝心,这孩子,本来是个好孩子来着。 老天爷啊,您真是作弄人啊,作孽啊! 裴玄素走得很快,迈开大步三两个转过弯已经不见人影了,董道登追出一段,根本追不上,他急忙掉头,跑去找何舟和张韶年。 两人已经点齐人马,并且下令后者化整为零,立即出营,到指定地点汇合了。 两人换了一身普通甲胄,拉低头盔,检查好袖箭匕首等物,正要出发。 被董道登堵了个正着。 但何舟和张韶年两个东西提辖司重要人物的青年一辈,对裴玄素忠心耿耿可甘愿赴死,颀长的戴甲身姿站在营帐之内,听董道登如此这般说完,两人只十分坚定简短地道:“督主有命,请董先生恕罪。” 何舟张韶年毫不理会,直接肃容绕开董道登,快步出去了。 他们只听他们督主的。 …… 朝廷大军在圣山海大军有细作耳目,圣山海大军在朝廷大军内也有。 到了今时今日,重要的细作已经全部被拔出了,影响不了丝毫战局的。但探听一些动静还是可以的。 这边的细作打起十二分精神留意着,很快就从炮营的调度察觉一点他们等待已久的疑似动静,急忙传讯回去。 夏以崖亲自处理这件事,他和他的心腹们包括冯渊都在屏着呼吸等着 。 除了这则密报之外,夏以崖亲自叮嘱过切切隐蔽小心但密切关注的葵水、怀水大堤那边,果然传来的裴玄素命人加紧勘探的消息。 消息一传回。 包括夏以崖在内的所有人,大喜过望! 连冯渊这个向来严肃沉默的的明太子亲信,都喜形于色,他立即道:“我马上回去禀报太子殿下!” 夏以崖哈哈大笑,笑声有些压低,但无比的畅快而至,他一拍案,眉目凌然,终于成了! 夏以崖立即道:“好的,那你快去。” 冯渊立即掉头,从刚开的侧门出去了。 …… 与不为人知的圣山海大军内部的狂喜截然相反的,就是董道登的焦急。 劝阻何舟张韶年也失败了之后,老头简直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这还是绝密,他也不可能告诉其他原本不知情的人。 他急死了。 怎么办? 现在怎么办?! 第162章 董道登跟着何舟张韶年跑出帐篷,但两人走得非常快,已经不见了踪影了。 第843章 他站在灰黄色的军帐之前,深秋的冷风飒飒,湿寒入骨,昨夜半宿的小雨,却驱不散大军压境带来的紧绷凝肃和浓郁的硝烟味道,东边天际灰云露出一抹冷白,但见戈戟如林,旌旗猎猎,两军大营连天接地,暗流汹涌,一触即发,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抢攻引爆大战。 董道登深呼吸,不行,他立即就掉头,跑到十几丈急忙喊了个宦卫小伙子背他,急急忙忙就往最近的储马厩去了,他要去找沈星。 他算拼了一把老骨头,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劝住此刻的裴玄素,那只会是沈星。 …… 董道登跨上快马,带着几个人,一路往莫平县赶去了,陆路辎重粮草转运路线节点,距离大军后军约莫五十里的路。 快马加鞭一路急赶,堪堪一个时辰就到了,马蹄踏翻泥泞,打听着冲到一处小院门前,直接提缰冲进去,把徐延徐喜和正房门前守着的邓呈讳张合徐芳等人都惊了一大跳。 往西总是学富五车镇定老文生姿态打扮的董道登,如今是半身泥泞花白头发胡子乱飞,忙忙翻身而下,跛的左脚还趔趄了一下,最近的邓呈讳急忙伸手扶了一把,他看着董道登和近身跟着后者的黄年几个人,急忙问:“董先生,您怎么过来了?” “徐家丫头呢?快快,我有急事要找她!” 董道登是掌核心内政的首席幕僚,裴玄素的老师,他一身狼狈焦急形于色,邓呈讳等人也不禁急切起来了,但董道登也顾不上通报了,急忙上前拍门,门没栓,他猛地一拍就开了,董道登直接冲了进去。 这是一个普通的二进小院子,后院正房很浅,悬挂了一幅靛蓝色棉布分隔内外室,充当门的部分挂起来了,可以直接看见里面的床头。 沈星生病了,主要的负伤后正常反应,加上连日奔波疲劳,带着曹青晔回归大军后就有些发热,头昏沉沉的。 虞陵大战的时候她正发烧,没有参与,不过为了安全原因也没有离大军太远,最后就停在莫平县的南郊,运输线上的最后一个节点上,先等病好了再说。 ——她要跟着大军急行军大战,裴玄素也不会同意。 沈星断断续续发烧四五天,肩胛骨的伤口已经初步结了一层薄薄的痂了,她人年轻,这次生病时间略长主要还是因为当时没顾得上包扎失血有点多了,缓过来就好了,昨晚有点低烧之后,她上午睡醒就感觉恢复得差不多了。 睁开眼睛一会儿,又活动了一下左臂和肩胛骨,她正琢磨着要不可以回去了,外头就忽然骚乱骤起,董道登急促的说话声,然后门一推,董道登就冲进来了! 董道登连连挥手,让邓呈讳安排防窃听,邓呈讳赶紧吩咐张合去了,徐芳也急忙转身吩咐下去,张合徐守几个立即掉头冲出去,外面很快脚步声纷踏,整个正房外和院子严阵以待警戒。 这个严峻谨慎万分的态度,让屋里所有人更加紧张,沈星已经一撑就坐起来,边急忙问道:“董伯伯,这是怎么了?” 沈星和裴玄素是未婚夫妻,她原来在裴玄素的笑语下跟着他一起叫了一阵老师,后来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如今天地君亲师,师生是一个很重要的关系,她就改叫董伯伯。 董道登大冷天的跑出一头热汗,但也顾不上这些了,如此这般压低声音把这个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现在我说什么,这孩子也听不进去。” “我知道他心里难受,我知道他是个倔强执拗的孩子,我都知道,我都知道的!” 董道登说着说着,老泪都下来了,这年头亲密的师生关系,不亚于父子。他从裴玄素六岁的时候,启蒙完成了之后,就得东翁兼知遇之恩的好友裴文阮的请托,成为了裴玄素的老师。 裴家内宅的母子夫妻矛盾,他们这些人多多少少都有知道一些的。 那一边,那个有点肉墩墩但格外精神的精致男孩被他父亲牵着手沿着甬道行来,接触没多久,他就知道这是个天资极聪颖但格外硬脾气的孩子。 但他被他父亲牵着前来那天,他端端正正下跪叩首,口称老师,尊师重道从来没有一点敷衍过。 他带着这个孩子,比带自己的亲儿子都还多。 这个孩子太聪明了,他总担心他慧极必伤,一帆风顺过于骄傲将来会遇上大挫折,于是谆谆善诱,教导他如何收敛自己的脾气,带他去市井民间,讲述昔年游历经历种种,让他知道这世间有多么大,人不过沧海一粟。 如此费心去引导教育,他和裴文阮两人,有些事情是父亲身份不好做的。 方有了后来的裴上清。 这孩子已经懂得收敛自己的执拗和自傲,变成一个惊才绝艳等懂得处理俗事融入环境的人,倘若不是那样意外,他当回为官入朝,继承爵位,就这么继续走下去。 青年才俊,佼佼之者,甚至很可能入阁登相,青史留名。 谁知道,谁知道一个急转直下,竟变成这样! 董道登泪流满面,他急切在屋里走来走去:“可是这么做是不行!” “这数百里大堤这么轰决,至少得死个五六十万人啊!甚至百万都不止!这可以已经快到入冬了。”贫民冬季厚衣少,就算普通百姓有,湿透了也是一个样啊,一旦这么泡冷水冻病,那可是一倒一大片,缺医少药彻底就完了,百万都打不住啊。 第844章 “受影响的,岂止千万人口,岂止千万人口啊!” “还有,这可是嵊州平原啊,自来盛产粮米之地啊!这葵水沙大又碱重,这短短三两年间,连续两次大决,还预见久泽不消!这嵊州平原要废了!这可是嵊州平原,嵊州平原啊——” 董道登痛心疾首:“这一轮炮轰下去,他真的就要遗臭万年了!” 说到这里,董道登真的又气又急,连胡子都抖索起来了,他霍地站定:“本来!明太子谋逆弑帝罪证确凿,他领朝廷大军出征平叛。而圣山海大军声势之浩大,掌控兵马数目之巨,所谋之大,震撼朝野四海大江南北。他若平叛成功,就是国之功臣,建不世之功勋,不管他如何出身,都没有任何人能对此功有所异议。” 阉人掌权摄政,自古以来,都是阉宦乱政祸国的代名词。 但裴玄素若成功平叛,他于国有大功,就能把这个阉人短板给补上的。 于国朝之大功加神熙女帝的圣旨,以裴玄素的能耐,他摄政足可无懈可击。 在宗室里挑个年纪小的继位,等以后小皇帝长到足够大,起码也十年过后,裴玄素早就稳如泰山了。 他甚至可以好好治理这个国家,裴玄素肯定不会还政,但正如lt;a href=<a href="" target="_blank"></a> target=_blankgt;西汉霍光,后者确实是个摄政权臣,连皇帝都废立,但连诟病霍光的人,都不得不承认其对国朝的功勋、其数十年种种国策对国朝深远且好的影响卓越贡献。 后人评其,也毁誉各有,没任何人会说霍光是个绝对的负面人物。 其实董道登已经想了很多很多,裴玄素是不可能放权的,但经此大战,裴玄素真的很有可能走出一条新的路,不说没有一点磕绊,这是不可能的,但比起从前的黑暗血腥和荆棘遍地,这简直就是一条很有光明展望的坦途。 裴玄素是紧抓权柄,或许他甚至还会换上不止一个小皇帝,但他有功勋,该做的也做了,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 一生过去,盖棺定论,后人怎么评论,自随他去吧。 董道登有时候睡不着的时候,他甚至想着,若此战大胜之后,他该怎么辅助裴玄素去制定国策,处理这场大战的尾巴,尽快消弭其带来的影响,让国朝回归正常轨道。 但若是这一轮神武大炮轰下去,一切都不用想了。 先前设想的那些好的,绝大部分都不会出现。 董道登也难以承受自己的学生在自己辅助的情况下,炮轰大堤水淹千里,无数人死亡千万流离失所,整个嵊州平原都彻底毁在他们这群人的手里。 他只要想一想那个情景,他都要像老了十年似的。 “沈丫头,沈丫头,星星啊星星!无论如何,我们一定要劝住他啊!!” 沈星知道的,她也快急死了。 她赤脚跳下床,原来尚算缓和的情绪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可这该怎么劝?有什么事最好的办法?” 这是公事,这是战策,这是大军,裴玄素是三军主帅,发号施令,万千将士何去何从和性命。拿私人情感去说这个事情,本来就是不合适的。 而董道登刚才已经说了,他拦住裴玄素已经把该说的都说过了。董道登可不是别人,他是裴玄素的老师,董道登本来是裴玄素心里就是有着不轻的地位的。这个沈星很清楚。 董道登把道理都掰碎揉烂说过一遍了,没用,她再去把这些老调重弹又说一遍,就能行了吗? 沈星并不觉得。 董道登来找她,是无计可施了,沈星也急得不行,但她真的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偏偏这个事情,最好尽快完成,并且是一次性中的,一举成功,不然可能性就几乎没有了。 所有沈星再急,没想清楚之前,她也不敢直接跑回去。 她得有个腹稿。 …… 不大的正房,秋冬窗纱厚厚的,房内有些昏暗,外面厨房药熬好了,徐容翘首望着正房这边端过来,张合接过了,心里急切又急忙推门掉头把药碗托盘单手捧进去。 屋内瞬间就弥漫开了滚烫浓郁的辛涩苦药味,但甚至没人留意这个。 沈星焦急,在床前低头蹙眉不语。董道登也是,正在来回踱步。邓呈讳徐芳方才没有出去的两人,现在眉头已经打了死结,包括刚出去安排警戒又急匆匆捧着药推门进来的张合。 大家都在拚命地想,焦躁急切的氛围都快凝结成实质了。 最后还是沈星自己先想到一个方向的。 她被董道登突然闯入告知的消息惊得,直接就撑起跳下来的,这民房的脚踏很小,她急切踱了两步踩下底板,冷冰冰的,这才想起自己没穿鞋,身上穿的也是中衣。 董道登虽然年纪大了,有急事,但这也是非常不合适的,并且邓呈讳他们也站在棉帘门外的位置。 她一边蹙眉想着,一边急忙去床尾把不大的衣箱打开,胡乱扯了件外衣出来,董道登邓呈讳等人这时也发现不妥了,急忙背转过身。 董道登一瘸一拐急忙往外间去了,邓呈讳他们也急忙退后。 可沈星扯衣服间,扯到箱底一个包裹在两件衣裳之间的巴掌大些的墨绿色细绒布囊袋子了,“哗啦”一声,啪嗒啪嗒撒了一地的不规则木珠子。 黑褐色的,最大两个指头,最小的拇指大小,幽幽暗香溢散,深沉而宁静的独特贵重木质香味。 第845章 这是南海黑奇楠山子沉香木珠,当初她在新平大相珈蓝寺所得,未经打磨,形状各异的十来颗。 前生那人手上的那串。 沈星一直没舍得去打磨它们,一直珍藏在身边,收拾行囊的小太监,见她自从新平那次回来之后,有好几次她都把这个墨绿绒布囊袋特地带上(那是每次都是重要变故,离开后不知会不会再回来),于是就把这个也塞进沈星的行李箱子。 这会儿用力一扯,被包裹在两件衣服之间的墨绿色细绒布袋子就被扯了出来,哗啦吧嗒吧嗒撒了一地。 沈星心里焦急又乱,但她到底是很在意这个袋沉香木珠子的,下意识俯身胡乱去捡,但指尖直达心脏,前生耳鬓厮磨无数次,直到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他在城头给她整理披风领口的时候,她的脖颈和下颌都还触到那串沉香木珠子,唯一有区别的,就是沾了体温和冰冷。 当指尖碰触到沉香木珠那熟悉坚硬但冰凉的触感的时候,她脑海自有意识的,闪电般就触及了前生很重要的那个情景。 那是她和他的诀别,最后一面。 在那个硝烟滚滚,风大又冷的清晨,围城万军集结完毕,正在敌军主帅指挥之下,往庞大城池的方向一步一步开始推进,那黄尘滚滚,在又远又近的地方蒸腾。 城头之上,却一片紧绷的肃杀,隐隐血腥的味道,又沉沉的寂一片,甲兵无数,却只听见旌旗猎猎招展的风声。 她和他站在箭楼之下,城头之上。 他暗金甲胄,艳红帅氅猎猎而飞,站在城头墙垛的前面。 他无声站了很久,只不过只垂眸静静看了不远处兵临城下的大军片刻,却抬目,那双艳丽无匹的凌然丹凤目远眺极远,久久不动。 他对死亡毫无动容,只是那时那刻,远眺的面庞侧颜和眼底却有着沈星当时看不懂的出神。 沈星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他,这人素来都是凌厉的,残酷的,阴郁的,雷厉风行,让人闻风丧胆的。 可那一刻,她可以感受到他平静的表面之下,剧烈的情绪在翻涌,那面庞和丹凤目眼底压着很多她当时根本看不明白的东西。 ——只是沈星经历过前世今生,她经历了太多,也成长了太多,在这个突然闪电回忆想起和董道带来消息的焦急之间,就像一道闪电,她就在这个瞬间,她突然就读懂了当初他的那个眼神,还有藏在那个眼神之下的很多东西! 滚滚硝烟,兵临城下,他最后一刻,已经坚定地殉城之意。 他一生骄傲,纵横至今,再阴郁再深沉,也当之无悔一句人杰枭雄。 最后一刻,他站在城头俯瞰,很难说不是在回望自己的一生。 他痛苦,他压抑,他难受,又冰冷自讽。 短暂的一生,剧变无数,十九岁那年,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自此阴郁血腥如影随形。 他做过很多让人发指的事情。 包括,但不仅限于掘太.祖祖陵鞭尸明德帝,纵火东陵。 最后固守一城,兵败身死,毕生事业和爱恨情仇即将化为飞灰的一刻。 他不后悔明德帝夏以崖之流,但他后悔自己的阴郁疯狂,与心上人最终失之交臂,把身后的所有人都带进了死地。 明明义父所托;明明他们忠心耿耿出生入死,殉城无悔;明明,他当初其实可以采取更缓和一些的手段。 他恨自己的病。 他更恨那个自己。 他回望半生,当然也回想起爹娘兄长,曾经幸福美好了十九年的家。 想起那个曾经鲜衣怒发意气风发的少年状元郎,春风得意马蹄疾,有着和父亲一样的满襟的理想和志向。 和如今已经形相狰狞面目全非的自己。 他大概是后悔的,自己阴暗和歇斯底里,自己的选择自己负责没什么好说的,但他连累了心上人,相爱而不能告;却更把所有忠诚于他的心腹亲信,全部带进了死地。 但直到明知殉城的一刻,他们依然义无反顾地追随自己。 那么多人啊。 明明当初,他答应义父赵关山,要努力给他们带出沼泽,寻求一条生路的。 可最后他发现,自己把他们都带进了地狱了! ——那人的病,他自己都难以自控,他这个人,大概也刚强从不言悔。他一路疯狂执拗走到了最后,走到穷途末路兵临城下的绝境。他终究还是心潮起伏。 他大概后悔了。 不是后悔复仇。 但他后悔把身后所有的人带到了此刻的绝境。 沈星俯身捡着捡着,突然吧嗒一声有滴水落在砖红的地板上,她愣愣看着掌心的几颗沉香木珠子,五脏六腑像被人用力抓了一下似的,她难受极了。 但难受之余,她又生出一种猝然的喜,霎时之间混合搅在一起,像浆糊似的滋味难以言喻。 但这会儿,她也顾不上去回忆前生了。 沈星紧紧捏着那几颗沉香木珠,顿了半晌,急忙把它们都塞进袋子里,急急把剩下的都捡回来了。 她使劲咬咬牙,忍过突然翻涌的情绪,她人已经急忙抓着袋子站起来了。 “我,我可能有个法子了!” 沈星胡乱装好沉香木珠,披上外衣外裤,之际就冲了出来,她对董道登邓呈讳他们大声说了一声,掉头就往外冲去。 第846章 她冲到马厩,扯出坐骑,直接翻身而上。 战马长嘶一声掉头,她仓促把手里的墨绿细绒袋子揣进怀里,握住缰绳狠狠一扬鞭。 战马顷刻飙了出去,凛冽北风,直接冲出了院门,往大军扎营的方向狂奔而去。 冷风呼呼,沈星这才发现眼尾微湿冷冷的,她这才发现自己原来情绪突然冲上来那一瞬,竟是有泪了。 她赶紧胡乱抹了,她心道,我知道,我知道的,我不会再让你重蹈覆辙,再留遗憾,更不会让你们俩再后悔多一辈子了。 不会了。 沈星喉头一阵发哽,鼻尖眼眶发酸,她竭力忍下了,深呼吸,伏在马背上剧烈起伏狂奔。 她现在就一个念头,她想尽快见到裴玄素! 院子内外所有人几乎一起上马,呼啦啦跟着冲出去,紧随其后出。 一队人马望大营方向狂冲快马而去。 第163章 连天接地的大军营寨,黑压压的兵甲和灰黄色的帐篷,神色肃然,一列列矛尖向天泛着冰冷的光芒,举目尽头隐隐可见高高的葵水河堤,是黑色的,犹如一条磅礴的地平线。 大营之内,经过几番的调整挪驻,新一场大战硝烟的前奏已经隐隐可嗅到了,井然有序中一种绷紧的肃杀。 沈星带着人快马回营,从外围后军进来,一路长驱直入到中军主帐附近,她翻身下马,泥混着枯草的地面踩下去仍一坑坑,她快步往帅帐跑过去了。 “夫人!”“夫人!”“夫人。” 沈星撑着笑了笑,撩起帐篷进去了。 裴玄素没在,她出来找了人问了问,往裴玄素所在的东营找去了。他正在和李骁说话,沈星心里焦急但也没有直接上去,等了大约两刻钟,他才结束的东营的军务。 裴玄素转身,立在原地看了沈星片刻,她站在一个灰黄色的帐篷旁边,身后和不远处站在邓呈讳徐芳等人,和冯维孙传廷两个。 快中午了,天空灰云盘旋,但比清晨要亮了不少,她脸上的苍白好看了很多,看行动肩胛骨的伤口应也好转不少了,她正一身苍蓝色的棉布扎袖劲装,外面套了黑色软甲,脚穿深棕色短靴,走过来一路沾了不少泥泞,这会儿正站直一瞬不瞬看着他。 裴玄素眼睫动了动,薄唇抿紧,但他没说什么,快步往她的方向走去。 裴玄素当然知道董道登去找沈星了,他心里一阵压抑的情绪,但不管如何,他在外面还是没有表露出来。沈星什么都没说,他也不能不给沈星的面子。 两人并肩快步往回走,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也没有亲密动作,这不合适。 等骑马回到中军帅帐,裴玄素和沈星率先下马,裴玄素直接撩起帐帘的进去了,沈星则停了一下,问午膳好了吗,得到肯定的答案,遂让人端进去。 端餐食提篮的何平几人提进去了,沈星就让直接放方桌就可以了,于是何平他们就告退出去了。 沈星把餐篮盖子打开,把面点肉菜的盘子都端出来,有五六样,和家里不能比,但现在也不追求和兵士同寝同食了,她看了看,见有蒸蛋肉糜清炒蔬菜等,都是好克化的清淡饮食,显然注意到裴玄素状态并紧张关心他的人并不少。 裴玄素已经把手和脸都洗了,他情绪不佳,因为沈星的到来也压着一团火,薄唇紧紧抿着,一声不吭,胡乱洗了两把手脸那棉巾擦了下,掷下,转身往外面走出来。 “裴玄素!” 她摆好了碗筷,闻声转头,轻声喊他,走过来他身边握住他的一只手,抬头细细端详他的侧脸,不禁露出心疼之色。 裴玄素已经完成了炮营的安排了,暗中的调度,很快就会完成,并且炮轰大堤的任务交给李仲亨,他的铁杆心腹宦将。 李仲亨肃容领命,单膝下跪,铿声道,保证完成任务!已经匆匆去了,联合何庭等将,亲自监督接下来的暗中部署去了。 这些详情沈星不知道,但她这次重聚骤看裴玄素一刹,却是一惊。 短短几天,裴玄素瘦削了很多。有人说悲恨过度会一夜白头,沈星不知道真假。但此时此刻,在裴玄素身上,她却清晰地知道了,情绪过度的悲恸含恨,是真的会在短短时间内对人的外表有影响的。 不过几天时间不见,裴玄素有种明显瘦削了感觉,轮廓有种砭骨冰冷,眉眼间那种阴沉的感觉挥之不去,幽黑的瞳仁压抑着嗜血的山海般巨大的情绪的感觉,沉沉的,似是一动,就能掀起滔天巨浪。 现在不过死死压抑着。 看着沈星难受极了,心疼又不敢相信,这才几天,他竟经历了这么多? 而在裴玄素在东营忙碌的时候,沈星已经先叫了冯维和孙传廷,三人躲进一个小帐篷里,她已经把该问的都问了。 她生病的这几天,裴玄素这边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也已经一清二楚了。 实际上,孙传廷冯维两个心里也有些乱,他们当然也知道沈星为什么问他们,但一方面和裴玄素感同身受的愤恨——没有人任何人比他们俩和邓呈讳更清楚以前的裴玄素是怎么样的。 他们同样的情绪汹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恨极。两人甚至没有劝一句裴玄素不要这么做。因为他们真的太清楚裴玄素内心感受了。 ——那天晚上,裴玄素生生咬死曹闵,用剑戳砍成肉泥,命令拉尸体下去的时候,冯维孙传廷赶紧扑上去扶他。裴玄素一头一身一脸一嘴都是猩红和血肉,像个地狱爬出来的恶鬼,他甚至自己站不住,浑身战栗难以自抑。 第847章 冯维孙传廷当场落泪,根本控制不住,痛哭失声,急忙扶着裴玄素。裴玄素爬了好几次,才勉强站了起来。 之后,他还要强行压抑,开重要的军事小会。 那个小小的军需帐篷,棉衣都已经搬发下去了,里面空荡荡的,有些棉絮的味道,昏暗沉沉的,冯维哽咽声音在耳边回荡:“主子身体有一大团火,鲜血淋漓的,不让他发泄出去他要疯了!” 冯维把心一横,他不是好人,也不做好人了,这世间虐待他们,他们就虐待回去!冯维是一心一意支持裴玄素的选择的。 孙传廷倒是年纪大些,他是冯维邓呈讳三人中年纪最大最稳重的。董道登劝的时候,他和冯维就守在帐门,也听到了,他一边和冯维一样,这样的情绪真焚毁人的理智一意孤行,但一方面又迟疑。 难得,孙传廷这个素来寡言稳重的男人也这样了。 可见,裴玄素的创伤真的太大了。 孙传廷最后说:“我舍不得让主子饮恨终生。”不能亲手复仇,裴玄素会疯的。 但他确实清楚这个极端战策的弊端,最后他同意沈星去劝,并拉住了冯维,但这个寡言稳重又可靠的男人直接跪在地上,恳求她:“如果劝,夫人,请您不要伤害他。不然,我宁愿您不劝!” 他担心沈星和裴玄素再起争执,对裴玄素情绪压抑又多一重。 裴玄素真的已经快承受不住了,他心里那根弦大概绷得快断了。 孙传廷绝不能眼看他再经受多一些了。 孙传廷一个三十岁的大男人,平时不怎么爱说话,但最是稳重可靠,他最后目泛泪光说的。 沈星这才清楚这几天裴玄素经历了什么,她一下子都触目惊心,震撼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沈星赶紧扶起孙传廷,冲他点头:“我知道的。你们要相信,我对他的心,和你们是一样的。” 沈星绝对舍不得伤害裴玄素一丝一毫。 但她还是必要要劝。 沈星对孙传廷和冯维认真说:“因为他冷静下来之后,肯定会后悔的。” 她坚定地说。 她和裴玄素同衾共枕,耳鬓厮磨,还有不为人知的前世今生,她了解他家变后的内心世界。她百分百肯定,他不能手刃仇人固然饮恨终生,只是这件事情若这么做了,往后的人生了,裴玄素早晚百分百会更加后悔的。 因为。 已经有一个前车之鉴了! “在这世上,除了家人,没有人在我的心中的位置能比得上他了。你们要相信。”并且,家人是不一样的。 “裴玄素此刻被恨仇冲昏了头脑,我必须让他清醒过来,把他拉出来。” “如果他冷静下来,还决定这么做,我无话可说。” “但我不能让他再后悔一辈子!折磨自己一辈子!” 沈星坚定说完,扶孙传廷起身,直接转身就出帐篷了,越走越快,她小跑起来了。 孙传廷和冯维对视一眼,两人也听见“再”了,听不明白,但沈星话里明显裴玄素已经悔恨过一次了。 但两人没来得及问。 连冯维一意孤行的情绪都不禁一顿,他和孙传廷对视一眼。 ——冯维稍稍冷静下来,如果裴玄素能冷静下来,自己选择不这么做,这当然是好的。 就是希望,换个战策,也能干掉明太子夏以崖这两个狗杂种! 两人心里乱七八糟,急忙跟着掀帘出去了。 …… 偌大的帅帐内。 风不断的吹着,帐顶微微轻动,因为沈星的来意很多人隐有所觉的缘故,并没有人进来点蜡烛。 裴玄素心里也很烦躁,他已经拿定主意,并且没有丝毫回斡的余地,可谓心如铁石阴沉嗜血,压抑着的恨毒猩红随时都回井喷而出。只是沈星又是不一样的,好端端他没法冲她发脾气,所以他心里其实很烦躁抗拒的,他不想和沈星吵架,但他更不会改变主意! 他情绪也不好,压抑沉沉的,胡乱转身抽出烛山架子上的火折,把燃了一半的蜡烛都一一点燃了。 沈星也没说什么,她真的很心疼他,他这么转身去点蜡烛,她也就跟着,安静站在他身边,看他点蜡烛。 蜡烛点好了,裴玄素把火折吹灭盖上,他烦躁把火折扔回去,她也只当不知道他的燥烦,拉着他的手说:“咱们先吃饭吧。” 她知道,裴玄素这几天肯定食而不知其味,如同嚼蜡,甚至忙碌起来都没怎么吃。此刻沈星的心境在看见裴玄素的一刻,又和莫平县时有些不一样。也不差这一会儿,她想他先把饭吃了,不然担心说开了等会他顾不上吃,没心情吃。 沈星微笑看他,摸摸他的脸颊,拉他到大帐左侧的方桌坐下,给他舀了点热汤,又把筷子塞他手里,给他夹了好几样他爱吃的。 她还是那么温柔关切他,偏裴玄素明知道她来说什么的,这样若无其事的顿刀子割肉让人更加难受,他强压着吃了几口,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暴躁起来,把筷子一撂,问:“你没什么要说吗?” “你不是要劝我来的吗?伤都好了?” “老师不是去找你了?” 裴玄素一点食欲都没有,这几天都是硬塞往嘴里怼的,要说他唯一想吃的,只有夏以崖和明太子这两个人的血肉! 这会儿再也咽不下去了。 第848章 他冷着脸,侧头冲沈星说,语气很难不冲。 裴玄素咬了咬牙关,一开口就表明了立场:“我不会改变主意的。你若看不惯,我也没办法。” “可是我也不会允许你离开我的,我们要一辈子在一起的。” 他沙哑着声音说,语气貌似平静但沉沉,说到最后一句,有种死也拗不过的倔强。 沈星本来真想让他先吃饭的,但现在已经不可能继续吃了,她也放下筷子,认真听着他说话,听到最后一句,她一愣,皱眉不高兴:“你说什么呢?咱们肯定是不会分开的。” 她侧头望他,情绪起伏有点多了,突然被他这句话戳了心,她眼圈突然泛了红,说:“就算你最后真的这么做了。我们也是要永远在一起的。” 她睁大泛红的眼睛看他,黑白分明的杏眼里泛起一层水光,她努力忍住,“要是真有罪孽,真有阴私报应,那我们就一起承担好了。” 不管上刀山还是下油锅,都有两个人。 她情绪一下子上来了,努力不眨眼,但还是突然滑下了一行眼泪,她赶紧用手擦去,继续睁大眼睛和他对视。 不得不说,这几句笃定的话和她的心和神态,就像是万里荒原上汹汹业火,燎原燃烧了几个日夜,终于获得了一道甘霖。 裴玄素心里突然好过了一些,一直绷得恨得他快要死了内心,突然有点决堤,他一瞬间咬紧牙关,泪目,倏地紧紧抱着她,眼泪无声落下来。 裴玄素绷得太久了,他浑身都在战栗着,他张了张嘴,想说话,但哽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好半晌,他感觉沈星想要说话,他充血的嗓音,哑声:“别说话,别说话好吗?” 他心里难受极了,他真的舍不得和她吵架,但他不会改变主意的了。情绪太激动了,他甚至连双手都在战抖着的,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大约是想起那天夜晚的血腥和震撼,他喉头悲鸣般呜咽一声,他不禁俯身埋头进沈星的肩膀,泪水滚滚而下。 他痛苦至极,恨到了极点,他早该痛哭一场,可是他一直没找到这个机会。 在得到沈星温柔的一瞬,他再也绷不住了。 裴玄素痛哭失声,他咬着牙关,不允许自己发出太多的声音,死去活来一般的痛苦,如果有地狱酷刑,他已经在承受了。 他快死了! “不要劝我,不要劝我!” 狠狠哭了一场之后,他抬起头,通红双眼和充血声带,裴玄素撕心裂肺般:“如果什么都不做,我会疯的!” “我不能让圣山海大军成功分裂南方,我更不能让明太子自然伤死!还有那个夏以崖,我绝对不能让他得逞的!!” “我必须亲手杀死他们!!必须——” 裴玄素双目赤红,神态狰狞,犹如一头凶兽般的狠戾眼神,歇斯底里! 他心神随即转向沈星,甚至有一种急切,握着她的手:“别劝我,别劝我!老师说的,我都知道!我可以做到了,恶名昭著我不在意,既然我已经摄政,我就不会让任何击败我!” 在这个风声呼呼,只有两个人偎依的牛皮大帐里,他一字一句:“我可以做到的。我有这个自信!”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裴玄素低头,捧着她的脸,用近乎哀求语气,但坚定无比,“别劝我。” “别劝我好吗,星星?” 沈星一瞬不瞬看着他,这一刻的裴玄素,嗜血而哀求,让人动容,她连心肝都被人抓拧在一起似的,她也分不清究竟是难受还是心疼还是其他。 但她该说的,还是要说出来的。 沈星反手覆盖着他捧着自己的脸颊的手,她说:“可是在东都的时候,你说过,有什么事情我们可以商量的,这还算数吗?” 裴玄素噎了一下,他不得不说:“……嗯,是的,我说过。”两人商量好了的。 裴玄素不禁敛了目,他放下手做好,垂下眼睫,“那你说。” 他下意识又绷起来了,放下那种温馨过、痛哭发泄过的氛围消失了很多。他听着,但他心意不改,他甚至是排斥听的。 裴玄素这样的隐隐抗拒,但沈星一点都不在意,她轻柔着,搂着他的隔壁,偎依过去,侧头把脸贴着他上臂冰冷的铁甲片上。 她感觉,这样的氛围反而是好的,最起码,他不会在她还没开口的时候就吵架或甩袖就走了。 “你知道吗?我等你的时候,我问过冯维和孙传廷了,并且我答应过他们,我绝对不会伤害你,让你为难的。” “在这世上,除了家人,没有人在我的心中的位置能比得上你了。” 沈星摸了摸自己心脏位置,轻声说道。 她感觉裴玄素侧头看她一眼,手下紧绷的肌肉和被她握着的五指,比刚才松懈了一些。 裴玄素没吱声,抿唇静静听着。 沈星继续轻声说:“我唯一想的,只是把话说完。要是你听完了,还是继续维持原来的决定。那……所有的一切,就由咱们一起承担好了。” 不管是骂名是罪孽,都一起。 这次,是她心甘情愿的。 “但我必须要让你冷静下来。” 沈星慢慢直起身,侧头认真看他,一字一句:“因为我怕你将来会后悔。” “因为我知道,在你心里,其实有和亲手手刃这两个人宣泄一切恨仇同样重要的东西。” 第849章 她轻轻说着,犹如一脉涓淙流水,沉溺于岸上的人不知,但她旁观者视角,一清二楚。 “谁不想杀死那两个人呢?”沈星抿唇说,她也极想,为前世今生,为那个人,复仇,她也很想很想! “但我知道,我有更重要的东西。” 沈星有点眼眶发热,但她深呼吸一口气,强行压下了,冲裴玄素露出一个笑中隐有泪感的笑容,她认真说:“是家人,还有你。” 她握着他的手,贴在自己心脏的位置,“是你们。你们比复仇还重要。” 裴玄素是个多么聪明的人,他心一震,紧接着,沈星毫不犹豫问他:“我知道你很能干,我也相信你的自信,你一定可以扫清所有反对你的人。包括张陵鉴,甚至如今很多簇拥在你麾下的太初宫重要人物。不拘文的,还是武将。” “只是,”沈星问他,“在这个过程中,你能保证你身边的人一个不死吗?” 很多人很多人,包括韩勃、梁彻、陈英顺何舟顾敏衡张韶年及东西提辖司从上往下的所有人,甚至此刻毫不迟疑要为裴玄素开炮的李仲亨何庭几个。 另外,还有冯维孙传廷邓呈讳贾平房伍等,杨慎陈元等,甚至张时羁、何杨肃等早早就重新回到裴玄素麾下的亲信文官武将们。 甚至云吕儒、房载舟、岳肇等在裴玄素入狱期间不顾自身为他上折发声雪中送炭的许多人。 这些人,都是值得的。 非必要死一个,都很难过自己那一关。 “你忘了他们了吗?” 沈星含泪道:“义父当年把韩勃他们托付给你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 她不是来说服裴玄素,为难裴玄素的。 她只是让他冷静下来,忆起其他也极其重要但被此刻他仇恨冲昏头脑忽略了东西。 “甚至,还有窦世安、卢凯之等等,这些一直都和你交好或早早追随了你的人。” 沈星声音不高的,但她开口说完第一句一瞬,裴玄素心猝然震了一下,那慢慢仇恨火焰充斥一意孤行的头脑,突然被他意识到东西震开了一条裂缝。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甚至有一刹那的不知所措。 他确实被仇恨的火焰盈满心胸头脑,他先前根本没有想这些东西。 沈星的一番话,好像突然把他的心绪拽回地面,他哑口无言起来了。 好像数九寒冬的一盆冰水,重重的浇在他的发热的头脑上。 这次是真的,一下子清醒了一半的感觉。 和先前的坚定混合在一起,他整个人都有种天旋地转惊慌失措的感觉。 “……” 裴玄素张了张嘴,但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对啊,对啊,他还有韩币陈英顺何舟他们,还有张时羁杨慎的等明暗忠心耿耿为他卖命的人。 他答应了义父,要带着这群可怜可悲的阉人寻找一条生路的。 倘若真的朝堂血战,哪怕是裴玄素,也清楚必然炮灰扑簌簌一地,他是不可能保证身边的人一个不死的。 甚至,他身边最亲近的人都可能会在这过程中死去。 “明明,已经见到曙光了。” “明明,你可以不选择这个战策的。” “我们未必就不能用其他手段和战策击溃圣山海大军和明太子,杀死他和夏以崖。” 裴玄素的眼神,一瞬间闪动起来了,他神色大动,沈星就知道他听进去了。 她一把握住他的两只手,她情绪也激动:“裴玄素!还有你的爹娘。他们真的愿意看见你这个样子吗?” “还有。” 说到这里,沈星终于落泪:“你忘记他了吗?” 她松开手,从怀里掏出那个墨绿色的细绒布袋子,不大不小鼓鼓的一个袋子,她塞进他的手里,“前车之覆,后车之师。” 沈星打开墨绿囊袋,辟辟啪啪的沉香珠子落在她的手上,桌子上,她的声音充满了伤感和难受,但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了:“你知道,我也知道,一个人,一个阉党群体,背着无数骂名,想要获得最终的胜利,是很难的。” “哪怕胜,也必是惨胜。” “我有时候忍不住想,这会不会又是明太子的一个阴谋。” “他有可能是故意的,想你万劫不复!” 沈星看来看去,总觉得明太子不怀好意更甚,正如前生,沈星是通过那人掘.太祖陵焚烧东陵而想到的。 明太子这人真的非常恶心,他要葬太.祖陵地宫,肯定是故意的,是最后临终的算计。 明太子那么恨太祖皇帝,要不是名分和立身根本在,他估计恨不得头一个扒坟毁陵的,怎会愿意和太.祖同葬? “他这是猜到‘他’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被刺激疯狂,‘他’有病,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啊!” 沈星捂嘴,她终究是眼泪哗哗往下掉,那人最后肯定也想明白了,可惜他当时根本没法控制住自己。 裴玄素心身巨震,几乎一刹那,一些梦境画面倏地翻转,那人的遭遇,和他此刻是何等的异曲同工。 一瞬间思及那人最后的境况,他连拳头都硬了,青筋暴突。 沈星还在说:“时至今日,我终于读懂了他。他后悔了。他祈求未来,如果可以,他希望我能变得更好,也自己能有一次挽回的机会。” 第850章 “他”希冀救赎她,更希冀救赎自己。 沈星哽咽,她紧紧握住裴玄素的手:“所以我希望你冷静下来,我希望你想清楚,不要将来和他一样,悔之晚矣。” 裴玄素只是暂时这个状态,他的病情轻多了,并且都快痊愈了;而那个人,重病贯穿半生,他经常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住。 “他”已经没法挽回了。 所有的东西,都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他”经历的一切和病情,她回望其半生,其实很多东西真的很难避得过去的。 但裴玄素不一样。 裴玄素好多了,并且还有了那人作为前车之鉴,他是可以避过去了,他是可以和非常有可能后悔终生的结局绝缘的。 他明明凭借自己,已经杀出了一条光明坦途出来了。 他只要接下来获得大胜,他就能带着他身后的所有人,踏上这条近乎新生一般的道路了。 沈星使劲擦眼睛,她伤感前生那人,但她更深知此刻不是回忆“他”的良机,她和“他”所盼,她眼前的这个人啊!这个男人,她的心上人啊。 沈星带着泪,努力笑着:“你知道吗?裴玄素。我偷偷想像过你家变前的模样很多次,有多俊,又多惊才绝艳满堂喝彩,又多君子如玉,自信优雅,又有多么的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精彩绝伦。” 那真是一个集天地之最钟爱的男子啊。 “那大概是原来的我,一生都无法企及的男人。” “我知道我肯定不会感激苦难。” “但我有时候忍不住会想,我竟然拥有了你,命运竟然将这么优秀的一个你送到我身边了。” 裴玄素这一刻心潮起伏得厉害,他立即下意识说想说什么,但被沈星摇头,她都知道,她轻轻摇头,让她说完好吗? 她凝望眼前,放在她心坎上的爱人,这辈子,两人都完好走到今日,她真的很盼望能好好走下去,走完这辈子。 奈何桥上,谁先走的就等谁。 他们永远在一起。 只不过,该如何的过一生,区别还是很大的。 沈星握着他手,不眨眼看着他:“现在,复仇结束之后,你本来有机会回到过去的。” “回到阳光底下去。” “哪怕和从前有些不一样的,但,你还可以兼顾一些你当年想做的东西。” “百年之后,哪怕遇上你的父亲,你也坦然,你也可以问心无愧了。” 而不是丑陋得不敢面对。 面目全非得可怕,再回首,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裴玄素已经很久很久没想想起当初那个自己了,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那个从小在父亲影响熏陶之下,自觉为官者应该至少为民不能昏庸的自己,有着满襟的豪情和理想。 临水清谈,他能佩佩而一整夜。 父亲微笑捋须,身死志不改的面庞。 裴玄素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沈星娓娓道来,她的憧憬爱慕,那些电光石火恍如隔世的记忆,还有她说的未来,他这一次,是真真正正听见耳朵里了,多种情绪翻涌,太多太多他都分不清了,但这一刻,他全身都战栗起来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想,还是不想。 但过去拿二十年,是很深刻很深刻,不可能磨灭的一切。过去造就了他,那些过去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沈星给他鼓劲,最后在他心口敲上一记重锤,经历了这么多,沈星也不再是最初那个懵懂的自己了:“这些年,朝廷上下东都内外,发生了太多太多事情,很多人经历了改变一生的变故,大多都是不堪回首的惨剧。” 这里头,不泛聪明人,席卷回来,兴风作浪。 可久视深渊者,深渊必予回望。待在黑暗中久了,不知不觉已经同化成黑暗的一部分。 再也出不来了。 有时候,就是一次机会没抓住,一个念头,甚至一步岔道的区别。 沈星回想了很多人,神熙女帝,义父赵关山,甚至明太子夏以崖曹闵这些人,难道就没有一丝可怜之处吗? “但他们最后全部被欲望和仇恨吞噬了。” “女帝陛下如是,夏以崖如此,曹闵如是,甚至明太子亦如是。” 就连“他”,也如是。 所以最后“他”后悔了,只是悔之晚矣,已经不可挽回了。 真的,只有最亲最近,最衷心盼着你好的人,才会掏心掏肺说这些话。 沈星不希望生灵涂炭,她更不希望裴玄素奔往黑暗一去不回头。 眼下这一刻,正如董道登所说的,真的是重新拐上一条新的道路,回到阳光底下的最佳也是唯一的机会。 错过了,就再也不会有了。 一步天堂,一步地狱。 悬崖勒马,真的至关重要。 沈星目含泪花:“我和他,都盼着你好的。” “你爹你娘在天之灵,也盼着你好的。” “还有你哥哥,韩勃、董先生,陈英顺梁彻何舟顾敏衡冯维孙传廷他们,全部都是。” 沈星噙着眼泪,松开他手,认认真真和他说:“你想一想,当初那个自己,你还愿意想起他吗?还愿意做回他吗?哪怕只是一部分。” 她的手,柔腻洁白,但上面还有擦伤,结了痂,有些掉了,有些没有,纤细而坚韧能承受很多东西。 第851章 裴玄素感觉她这一只手,简直触碰到了他的心脏和生命,承载了他一切的东西。 他终于彻底清醒过来了。 那些被血腥和恨怒遮蔽的理智已经全部回笼。 他心潮起伏,激烈到极点,仰头看站起的她,浑身都战栗了起来。 他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能伸手触及当初。 裴玄素战抖了片刻,他突然一扑起来,紧紧抱着她,她没站住,两人摔倒了地上。 他的手垫住她的后脑要害,两人重重撞在地上,那种疼痛和震颤的感觉简直直达了裴玄素的心。 裴玄素难以形容此刻心里是什么感受,但他泪盈于睫,真真切切地哽咽:“对不起,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我知道了,我全都知道了。” 他把脑袋迈进她的肩窝,用力咬住她的脖颈,沈星一疼轻哼一声,抱住他的脑袋。 这份温柔和贴心,裴玄素用额头和侧脸,紧紧贴着她温热的几乎。 他心道,谢谢你。 谢谢老师,谢谢所有关怀他的人。 裴玄素从来没想过,他翻过山越过海,蹚渡了黑暗血腥,改变了太多太多,连他都觉得自己已经面目全非了。 当今天,他真切意识到,他竟然可以从黑暗中重新走出来,回到阳光底下,将来会不再忌讳,谈及当初的自己。 真的好险! 他差点走上了另一条路。 幸好有她。 有他们。 第164章 裴玄素与沈星紧紧拥抱了好一阵子之后,两人终于牵着手爬起来,重新站在帅帐里。 帅帐仍然是那个偌大的帅帐,八扇楠木虎啸山林屏风,紫檀木帅案太师椅无声伫于上首,两边各整大幅的大燕和南方局部的军事舆图,帅帐扎得犹如一个大屋子十分坚固,但凛冽的北风依然一阵紧过一阵让帐顶微微颤动,从未停止,一如外头已经枕戈待旦的极致紧绷大战局面。 裴玄素站在帅案斜前方,这时候他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了,在回忆先前那些天,他真的感觉好像小死过一回一般。 裴玄素看见了摔在地上的墨绿色细绒布囊和撒了桌上地上一地的不规则沉香木珠子,他静静站在原地,垂首盯了好一会儿。 他迈步上前,蹲下来捡起那墨绿的绒布囊袋,小心地,把那些深褐色的沉香木珠子一颗一颗捡起来,小心放回囊袋里面。他甚至侧头低声问了句沈星,一共有多少颗,以免滚到不起眼的地方丢了一两颗。 这某种意义上,算是沈星前生那人的遗物。 过去沈星收藏着,裴玄素虽默认了,没有去强行去硬触这个最后雷区去伤害两人之间的感情,但他其实也不大喜欢那个人和象征着“他”的东西,他没碰过着袋沉香木珠子,只当看不见。 但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他的心境,渐渐和当初已经不一样了。 蹲下来,和沈星一颗颗捡着这些沉香木珠子,沈星捡到了,也放在他的手里,让他装进袋子里,沈星心里多少有点小惊异但没表露出来,她侧头瞅了他一眼,他勉强扯唇,冲她笑了下。 再低头,重新瞥手上这一颗颗形状各异的深褐色沉香木珠子子,裴玄素抿唇,他心道,……也谢谢“他”。 “他”真的给了他很多很多的人生重要急转弯上的提示。 从一开始的厌憎、深恶痛绝,到排斥,到后来的心情复杂、默认对方的存在,到了今天,他不能不承认一点,对方的存在于他的生命而言,是有很大的正面意义的。 哪怕对方是这样的阴郁沉沉的悲恸一声。 时至今日,经历过这一次小死般的脱胎之后,裴玄素抿唇,他仍然不认为自己的是对方重生,这是两个人,没有联系的。但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在今天,他终于想,或许某一小部分的程度上,他不排斥承认是对方生命的延续。 毕竟,他几乎是已经通过梦境拥有了对方绝大部分的记忆和当时的情绪变故。而不管是梦,还是沈星,对方前生这个因,在他的今生也结出了一些果实。 好像有点分不开了。 行,就这样吧,他终于不再有半丝讨厌对方的情绪了。 哪怕对方先他一步,拥有过沈星。 裴玄素低头,把沉香木柱一颗颗放回墨绿囊袋里面,拉紧系绳,他低声道:“这确实有可能是那个该死的东西的算计。” 明太子,或许再加上一个夏以崖。 忆起这两个人,裴玄素露出一抹难以用言语表述的彻骨恨意。 但这时候的裴玄素,已经彻底冷静下来,这是白日正午,帐内长明烛点亮,偌大的帅帐可以听到巡逻兵甲军靴落地的有序铿锵声和呜呜的风声,他心道,‘他’没有赢。 但他想,他可以的! 手里握着墨绿细绒布囊沉甸甸的,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前世今生,裴玄素要把两人的份一起赢回来! 就让他来,为两人复仇好了! 并且这一次,他和沈星,肯定能幸福圆满地过一辈子的。 裴玄素如是想。 他低头看着手心的那个墨绿囊袋,用大拇指摩挲片刻,慢慢抬起眼睑,看着眼前的猩红地毯。 他想起了方才和沈星的最后那段对话。 至于他自己。 他想做回当初的自己吗?哪怕只是一部分。 第852章 在这个万军簇拥的偌大帅帐之内,静悄悄的,沈星安静待在他身边,裴玄素有些怔忪,他回忆当初,想起那个已然十分陌生,十九岁及再往前的自己。 恍如隔世,好像是另一个人似的。 但慢慢想着想着,又好像熟悉了一些。 他回忆父亲的期盼,他自己当初少年得志后种种志向和畅想。 此刻的裴玄素不禁哼笑了一声,那个年少的自己,真的太理想化。 不过那个少年人不理想化呢?人不风流枉年少呢。 裴玄素低低哼笑几声,情绪复杂,他敛了笑,深吸一口气,抿唇盯着帐顶片刻,又低下头。 捏紧手上的绒布袋子,他慢慢得以一个答案,或许,他是想的。 裴玄素拉着沈星的手站起身,沉声喊道:“去把老刘和医女都喊过来!” 外面冯维立即应了一声,亲自跑去了。 裴玄素拉着沈星的手,进了内帐,亲自打开他的衣箱,把墨绿色的细绒囊袋放在最底下收妥,而后阖上盖子。 快步走和放东西的时候,他想。 假若,他能顺利复仇!他能干脆利落一举获得眼皮子底下这场大战的大胜的话。 那他,大概就真的如方才所想的那样,将会走上一条和从前有些重合但崭新的道路! …… 现在裴玄素已经否定了先前炮轰大堤的战策了,他必须尽快定制定一个新的战策。 时间还非常紧迫。 老刘和一个医女赶快跟着冯维回来了,裴玄素说了沈星两句,让她进了内帐,让老刘和医女给她把脉看伤。 沈星侧身坐在床尾,在医女的帮助下把衣服卸下了一边的肩膀,老刘才进来,剪开绷带细细察看她肩胛骨后的淡褐色薄薄一层新痂的伤口。 裴玄素亲自看了眼伤口,见恢复得挺不错的,这才放心。 老刘给沈星把脉,询问,稍候医女给她重新包裹伤口,这边低声说着动作着,裴玄素则坐在床沿在垂眸沉思。 大家都知道他在想要紧的事情,尤其沈星,她清楚内情知道当务之急是新战策,心里紧张得很。大家都不敢发声,轻手轻脚做好这些,老刘就带着医女无声出去了。 沈星也没打搅他,她出来收拾一下方桌的午饭,小声和冯维孙传廷他们说了裴玄素相关事情两句,让他们把饭热一热。 饭菜直接在隔壁的帐子用炭炉给热好了,提进来,裴玄素也慢慢踱步出来了,两人安静而快速而用了午饭,裴玄素终于抬起眼睫,把银箸往桌面一放,简单漱口后,他直接起身,把冯维喊进来:“传令下去,各营主将、大将们,除去必要当值的,马上召至帅帐!” 裴玄素点了一系列的人名,东西前后中五大营区,整个朝廷大军,如今细作几乎已经被他剔了个干净的,尤其是能当重要统兵大将的,百分百不可能和明太子有关系的。 这里面的人,有是他原来的亲信心腹的将领如张时羁岳肇卢凯之李仲亨等等,也有原谅太初宫这边的将领如副帅褚世梁大将陈序,更有原来像京营蒋绍池带过来的、一些真正忠于帝皇和大燕朝廷的将领另一名副帅郑铮、大将李跋范昌琪等等。 不拘文武都是如此,文官那边,张陵鉴的三个儿子张聚之张宣之张允之都在。目前是文,但必要时也能转换成武将。大燕很多文官都是文武俱全的。 一如当年的少年裴玄素。 裴玄素思忖良久,他有个新方向,也有些腹稿,但他不是个做好事不留名的人,既然他做出了一个这样的选择,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个顺利成章大肆收拢人心的机会。 不管因为腹稿还是后者,裴玄素立即就把军中的重要文臣和武将全部召集而来了。 这样核心军事会议,在如今的局势之下,非常常见。 昨天深夜才刚刚开过一个,但今天中午再召开一点都不稀奇,大家一得传召,哪怕昨夜值夜今早才睡下的,也立即呼地翻身而起,战事大家都是戴甲而眠的,抄起兵刃急匆匆就往中军帅帐赶来了。 中军大帐之内,两侧的方桌已经挪到最边上了,两副巨大的羊皮舆图架子也搬到最边缘,五大张拼接而成的巨大长方桌,大家入内见礼之后,纷纷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和身边人低声说着目前的局势和自己那边的准备情况。 大家都以为,这一次也是如先前一样的军事会议,但没有想到,完全不一样。 如今是正午,帅帐的烛山并没有全部点燃,但也非常之亮堂,呼啸山林的大折屏和沾染了硝烟味道的两幅偌大舆图注视之下,所有核心的文臣大将都被裴玄素开口的第一段话震撼了。 上首这位,其实是个阉人,即便甲胄在身,凌厉非常气势摄人,他脸色依然比常人要苍白一些,眉目五官艳丽阉人的阴柔相当明显。 中军帅帐的近卫,基本都是宦卫。 而军中还有十二宦营部。 他们其实和正常男性是有些区别的,尤其在大军中这一阳刚野性极盛的地方。 这些细微的不同,在面对强大叛军之际,大家都下意识忽略过去了。但不代表它们不存在。 但在今天,上首的帅案之后,身着暗红玄黑重甲头戴同色头盔、面庞艳丽气势摄人的摄政主帅,那双冷电般的丹凤目扫了底下所有的重甲、软甲在身的武将和文臣,那朱红如涂丹的薄唇一掀,吐出一番令人触目惊心的话来。 第853章 裴玄素端坐,环视一圈,淡淡道:“数日前,本帅擒获河道安置使团一干官吏,得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葵水、怀水数百里新堤如同蜂巢蚁穴,炮轰必摧枯拉朽,全线崩溃。” 他深呼吸一口气,沉声:“我承认,我与那逆太子和夏以崖有不共戴天的之仇!不能手刃此二贼,我百死魂难安!于公于朝廷,我不能让叛军割裂南方;于私,如上述,我可不惜一切代价,手刃仇敌!” “然,大堤一决,又逢冬日,数百万百姓将为此殒命,千万黎庶流离失所。我中土五大粮仓之一的嵊州平原,将毁于一旦。生灵涂炭,遗害千年。” “我犹豫了两天,也准备了好一切,但最终在今日,我不能这么做!” “我们要胜,我们不能让叛军成功割据南方,我们要平定叛乱还国朝之安宁一统。但绝不能以此为代价。” 代价太大了,他们付不起。 他裴玄素,不能以一己之私,陷整个朝廷大军于不义,害生灵涂炭,千万百姓流离失所,整个嵊州平原毁于一旦。 “我想,在座诸位,所想亦然。” 正午天光最明亮,烛光灼灼,落在高坐上首的戴甲颀长主帅身上,他的脸颊如此艳丽俊美,他的气势如此摄人威势,但此时此刻,再也没有谁能够在他的脸上看出对阉人的微词和压着的异议。 他的坐姿如此端正,他眉目轮廓即便有些阴柔,也如此的武德威肃正气浩然。 裴玄素言简意赅道:“所以紧急召集诸位到此,便是要尽快重新商议出一个新的战策。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裴玄素在上面说着,他的嗓音华丽而有些沙哑,后者是大战中缺水普遍有的。当然,此刻没有人关注这些。 裴玄素说话的期间,几大叠大大小小的纸笺由孙传廷冯维取出递给最上面的褚世梁郑铮孙鹏举张聚之几人。这是从发现那名胥吏开始,一路到工部都水监找到的官员的口供、大堤各处带着匠人的查实情况,还有圣山海大军那边细作传回的种种大小情报。 大堤何舟他们带着匠人查实的情况,没有画押,都是很匆忙简洁的记录和汇禀,用的都是私印。 但这些事情,根本没法假冒,不相信的,立马派个人出去,就能得到答案。 也没有人怀疑裴玄素会在这上头造假,无事生非,没有必要。 所有人都震惊地无以复加,褚世梁郑铮孙鹏举张聚之几人接过那些厚厚的纸笺之后,急忙低头迅速翻看,骇得脸色大变,天啊,天啊!他们怎么敢啊! 边上的人已经俯身过去一起看了,有情急的,等裴玄素话音罢,也起身抱拳告罪,冲上去一起看了。 一个人起来,哗哗大家都起身,纷纷告罪冲上去看了。 刷刷的翻纸声,纷乱这些纸,除了提前知情的少许,几乎所有文臣武将都不敢置信,天啊。 有很多人,真的就对裴玄素彻底改观了。 所有说的,传闻的,所有固执的印象,都不如此刻做出的这个重大抉择让步来得真切表明一个人底线,来教旁人感到震撼。 这些纸笺,很快的翻完了,过去裴玄素的遭遇,随着这个人的登顶,基本在场的文武就没有没听说过的。 裴玄素轻描淡写说两天时间,但可想而知,他的挣扎和决断的过程是有多么动魄惊心。 裴玄素一番话下来,几叠厚厚的口供和情报,让在场的很多人,震惊过后,都不禁心悦诚服。 张陵鉴的长子张聚之,这个已经年过四旬两鬓微见白丝的沉稳内敛的男人,他抱拳拱手,端端正正对上首的裴玄素行了一个大礼,肃容:“裴公大义,张某钦佩至极!过去,是张某人小人之心了!!” 褚世梁郑铮是武将,也没有多话,心潮起伏得厉害,直接一撩铠甲下摆,抱拳单膝着地,行了军礼。 啪啪啪啪,跪下来了好多个。 原应京大营都指挥使孙鹏举原来是最固执己见排斥阉人的,也就是因为当初情况太危急,他才接了裴玄素的令。 但这老将沉默了很久,他细细看过着一张张的情报和口供,他放下东西,抬头看上首的青年主帅良久,最终跪下了,认认真真叩了一个头。 为自己的过去的耿介,为过去自己的固执己见。 所有人都行了礼了,帅帐之内,所有文官武将情绪都难以言喻,哪怕确实有零星很想胜利残留些惋惜心绪,但谁也不敢直起背说以千万百姓和嵊州平原为代价。哪怕心里对自己说,也直不起这个腰来。 全部人,在场的所有文官武将,这一刻心悦诚服,不少人感慨得热泪盈眶,纷纷的跪礼到了最后,汇聚成一个整齐的声音:“裴帅高义!我等之幸,大燕之幸——” …… 跪礼和钦佩之后,裴玄素亲自亲身,下来把前面的人全部亲自扶起,后一些的能扶也扶了,让大家都起来。 时间很紧,他们得赶紧商量新的战策。 孙鹏举被扶一把,他跳起来之后,立马破口大骂:“我观前后的事态发展,还有那逆太子和那个姓夏的狗贼都在中军水师,走到是顺葵水而下直抵葛阳矶的那一路分兵,这很可能是他们的毒计了!” 谁也不是傻子,明太子和夏以崖这个毒计的核心,也就是裴玄素被刺激得失去理智,疯狂不顾一切要复仇罢了。 第854章 原来,他们也确实成功了。 只是如今,裴玄素一旦冷静下来,就立马生出了怀疑来了。 而孙鹏举他们这些没有牵涉其中的旁人,都是经年的老将或者老道的智囊文官,几乎马上也想到了这一点。 要说对最终控制住自己做出选择的阉人出身的主帅裴玄素有多么的钦佩,这一下生出多少的认同感,大义之士无关乎出身,甚至有人想起了昔年裴玄素的父亲裴文阮的官声。裴玄素就算是是个阉人,他也是有大义底线的! 那么对明太子和夏以崖这两个人,尤其是前者,太.祖嫡子啊,王朝曾经名正言顺的皇太子啊,呸!也配!就有多么的切齿和不屑,深恶痛绝,简直难以用言语来表述。 “是啊!是啊!” “那现在咱们怎么办?时间很紧了。” “额……要不,咱们能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 “怎么个说法?!老张,你快说啊,急死我了!……” “是啊,是啊!” 一时之间,帐内嗡嗡声不断,大家唾沫横飞讨论的如火如荼,虽然大家都很焦急,但此刻的人心前所未有地凝聚的,都紧紧团结在裴玄素的身边。 他一句发话,底下回应如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先前,裴玄素也是如臂指使,毕竟从上到下面对同一个强大的对手,全军上下都想要胜利,关乎绝大部分人的身家性命。而裴玄素也确实用经惊艳本事能耐来说话的。 但眼下,这是第一次丝滑得如同加了润滑油。 真正自主以他为中心,包括张聚之孙鹏举之流,所有人群策群力争先恐后,竭尽自己之全力。 连不擅计谋者,也不怕人笑话,想到什么就说出来了。 裴玄素高居上首帅案的太师椅上,斜倚靠坐,心里不禁有些讥讽地暗哼了一声。 哼,这群人。 但他垂了垂眸,片刻后,他忽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当年的自己,大约也算是这其中的一员吧,如同张聚之般的人。 他心里到底有些滋味难言。 好吧,还行。 裴玄素实际并没有像表现的那般伟光正,黑暗深渊和血腥中长长走过来的上位者,谁能不变? 但从前和现在交集,他心绪到底是很复杂的。 最后,他想,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最起码,他召开这个军事商讨之前想要得到了,都已经达到大半了。 剩下的第二个目的新战策,也铺垫得很顺。 死去活来一遭之后,到目前还算顺利。希望接下来的大战也能一直顺利下去。 至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现在说这些还是太早了些,不是吗? …… 裴玄素五味陈杂,但心绪转瞬就被他压下了,他专注投入到接下来的战策讨论当中去。 就这么一阵功夫,前线和外围的哨兵讯报依然不间断地不断传回帅帐,由孙传廷带着云吕儒等人在那边忙碌地不断整理,整理和提要完毕之后直接就递进来。 在场从上到下,从主帅裴玄素到地下的充当幕僚的文臣以及各部大将们,都非常清楚。 接下来的两三天内,随时有可能开战的! 这可是决定圣山海大军是否能成功分裂南方、朝廷大军是否能短期内成功平叛的至关重要一战! 倘若大堤一事,真的就是毒计,明太子那边肯定一缓过气就动兵了!不会再等哪怕一天半日的。 他们很可能只剩下一两天的时间了! ——若非这两天有冷雨,天气不好,可能还要更短。先前还有将领抱怨着该死的雨的,但这会儿悉数转为庆幸了。 所以,朝廷大军这边还能利用的时间真的非常少,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异常重要的。 ——裴玄素即便放弃的炮轰大堤的计划,但他这个人是心气极高极执拗的,他并没有因此就放弃了复仇熟稔和一战平叛的念头。 他心底反而更加恼恨和生出紧迫心了。 同理,在场的所有文臣武将也是,他们对明太子和很可能牵涉到大堤计划的的夏以崖简直的恨的咬牙切齿!没有一个人会希望圣山海占领任何一个军事要塞,让其成功分裂南方的。 全军上下都盼着一战能够鼎定乾坤! 尤其是此刻在帅帐之内的所有人。 裴玄素在午饭之前,其实已经有些腹稿的,但他需要眼前部分原本不是他亲信心腹的大将去倾尽一切全力配合。 这也是他除了收拢人心之外的第二个目的。 现在已经完成了一半。 所有人众志成城,切齿的恨意和对裴玄素的钦佩把士气提升到最巅峰,这也是最好的决胜条件之一。 大家嗡嗡商讨了一会儿,很快就有人把裴玄素腹稿所想的大致内容提出来了。 张聚之对上首拱拱手,他毫不迟疑道:“我们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将计就计啊!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张聚之说:“当初那逆太子以那不知真假的九皇子安陆王之名,让京营蒋无涯、戈阳卫指挥使柳潜,祁山关大营都指挥使丁国荃等人毅然投向他!他可是为此平添了二十万的兵力啊!” 都是精兵强将,非常能打能扛的营部啊! 先前的大战的过程上,上述的这些将领所率的营部表面可是非常可圈可点,厉害得很啊。 第855章 其实九皇子是真的,张聚之从他爹张陵鉴那边已经确定了,但现在他避重就轻,加了个“不知真假”。 明太子用楚淳风圈了多少真正心怀家国、志于国朝未来的忠义文臣武将。也实在是当初寇承嗣是在太拉跨了,再加上神熙女帝对楚氏宗室的深恶痛绝,绝对不还国祚给楚氏。 这个寇承嗣的毛病就被放大了无数倍,很多人真的没有办法接受他,既不认可能力又不认可为君德行,才被明太子钻了这个空子。 但现在明太子都恶心成这样了! 这些个忠义将领,真心爱家爱国、为了国朝未来为百姓福祉愿意两弊相权取其轻、捏着鼻子选择了明太子的他们,一旦知悉了炮轰大堤千万百姓和嵊州平原这一恶毒至极的毒计,他们还能继续跟着明太子下去吗? 张聚之其实很熟悉他们之间不少人的,他几乎百分百断言:“绝对不可能!” “我们可以劝降!” “悄悄劝降。” “这是一个最好的机会啊!” 张聚之兄弟三人对视一眼,他们随爹,都是聪明人,几乎一确定这件事,他们就几乎断定了这就是针对裴玄素一条毒计啊! 他们简直不敢置信啊。 这就是太.祖皇帝的亲生子嗣! 太.祖皇帝虽然有些地方让人诟病,但纵观历史,绝大部分英主其实也是这样的,瑕不掩瑜。太.祖皇帝在家国黎庶这上面是绝对没有任何能让挑剔的地方的。 足可以称得上一代英主。 可谁知道,作为他的儿子,这个明太子竟然恶心都这个程度。 张聚之三兄弟简直是怒不可遏了! 呸! 也不知那个安陆王知不知情?不过身处圣山海大营,作为明太子的继承人,张聚之只当他知了。匹夫无罪,怀壁本其罪! 不过明太子既然用了夏以崖这个毒计,有得自然会有失,他直接把自己笼络人心的一个大破绽暴露出来了。 裴玄素中计了,那没什么好说的;只是裴玄素一旦不中计,不仅仅是裴玄素本人,连张聚之兄弟几个,这些思维敏捷锐利过人的人物,几乎是马上就锁住了这个破绽! 朝廷大军和圣山海大军之间,如今表面两军抓紧休憩勉强平静,但实际因为重重战策毒计的发生和擦身而过,已经在剧烈倾轧之间。 “对!逆太子既然这么恶心!就让他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中军大将李骁立即种种一击案附和。 “对!对!” “就是——” 不少人文臣武将心念一转,喜出望外,登时就纷纷附和起来了。 这个策略真的非常好,几乎是众口一词,裴玄素很快就定下来了。 大家埋头商议,很快就选定了三个暗中策反的候选人了。如今圣山海大军中的京营部都指挥使、已经是圣山海大军如今五大主将之一、率京营部将近十一万精兵将士的蒋无涯当然是头一个;第二个就是戈阳卫指挥使柳潜,连同他的好友燕山卫指挥使石坤一,算一个人,麾下五万精兵。 另外还有一个,则是祁山关大营都指挥使丁国荃,麾下四万许的西线军精锐。 只是张聚之微微蹙眉:“但我们成功策反,只怕是相当不容易啊。” 就说头一个,想暗中悄悄联系上这三名将领,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整个朝廷大军之中,各核心文臣武将,除去从帅帐这边得到敌军的消息之外,他们本身也会密切去关注敌军军中的减员情况和将领、营部的调配。 张聚之兄弟三人不上战场,在这上头用的心思最多,所以他们的情报也是最接近裴玄素手上的。 至于裴玄素,他挥挥手,那边舆图后头的方桌侧的小门,从隔壁附帐中,等待已久的贾平立即把孙传廷董道登他们紧急整理好的敌军军中大致情况给呈上来了,一式好几份。裴玄素挥挥手,贾平直接把东西交到几张大长桌的张聚之孙鹏举等文臣武将这边分看。 明太子这个人 ,真心不简单啊。 他用这样的方法去收拢京营、各卫所如蒋无涯柳潜丁国荃等这样的爱国将领,难道他就没有防备吗? 这不可能的! 尤其是他现在采用这样的毒计,难道就没有考虑过一旦不成功,裴玄素会从这个角度抓他的漏洞吗? 当然,明太子和夏以崖对这次的战策信心还是非常高,非常有把握的,不过再怎么有把握,该有的防备他也防备了起来。 孙传廷和冯维云吕儒他们一直忙碌各不停,董道登赶回来之后,裴玄素低声和他的老师说了两句私话之后,董道登也马不停蹄进去到这个忙碌进去了。 沈星也在那边,她整理这些和绘树状图厉害得很,一吃了饭忙碌到现在了。 现在大体整理出来了。 树状图一出,清晰明了,也触目惊心。 裴玄素简洁道:“这还不包含明太子放的暗子,这是咱们没有办法获悉的,但肯定很多。” 蒋无涯、柳潜、丁国荃等这些人,都被安排了搭档,并且不止一个,其中有非常了得非常优秀,连蒋无涯都自认后辈的人物,如开国顶级功勋之一的太保兼龙武大将军李如松,和李如松的儿子们。 这些,确实也是英雄赫赫的人物,可不是没有让蒋无涯敬服的地方。 第856章 唯一就是,后者忠心耿耿于明太子罢了。 这些都是源自于最开始的京畿大战的排位和配合,自然而然成了搭档的。 蒋无涯等人大约也明白,但也没什么好说的。 但现在这样,加上明太子必定众多的眼哨和耳目,想要暗中劝降蒋无涯等将领,可就非常有难度了。 毕竟蒋无涯等将,正身处于圣山海大营深处。 头一个,想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联系上,都非常艰难。 这也是裴玄素建立在召开这场军事商讨,建立第一个目的强势收拢人心之上的第二个目的。 要说和这些爱国将领们的联系,他和对方不熟,但在场有人熟的,毕竟大家都是武将或同为开国功勋,从前交往不错太正常了。 也确实如此。 只是问题是,现在明太子这样的防御底下,想要不动声色送信进去,并且确保收信的人不会声张,大家都没有十足的把握了。 而偏偏现在,他们需要十足的把握! 确定了蒋无涯、柳潜和丁国荃三个将领之后,大家立即向在场其中七八个人看去询问去了,那七八个人抓耳挠腮,立即就把自己能联系的方式都说了,但他们也说了,不敢保证。 偌大的帅帐之内,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 气氛非常紧张,大家眉心紧锁。 这时候,沈星飞快举起手。 她在旁边小帐忙碌,这边的动静也能大致听见,树状图做好之后,她把最后的两份也送出来了——五条长桌,一条一份。 之后,她和贾平就站在帅案一侧,她旁听着。 大家商量出来的三个人员,已经写在中间大桌的案上,裴玄素都起身下来了,张聚之兄弟褚世梁孙鹏举窦世安等文臣武将都围拢在中间这个桌子。 她也看见宣纸上写的三个大大的人名。 一听见在商讨联系方式,她的心就一动。 但她没敢马上就开口,见大家讨论的结果出来了,不敢保证送信方式的可靠以及收信人不声张。 她等了一下,还是这样,她几乎立马就举手了。 窦世安推了一下裴玄素手臂,裴玄素立即回头,他多聪明的人,几乎闪电一般,他就想到了什么,嘴角不禁往下撇了撇。 裴玄素立即道:“你说。” 沈星立马上前一步,在场的文臣武将全部看过来,实话说,这些人气场都是很厉害的,尤其是武将,战甲缝隙还有没擦掉的血迹,沙场血战,新一轮的大战一触即发,个个眉目绷着神色紧张,杀气腾腾。 但到了今时今日,沈星也不是吴下阿蒙了,她站在这里的身份,也不是摄政太师和主帅裴玄素的未婚妻,她有正经官衔品阶的,并且是女帝封的,并且还有战功和南都应京的种种功劳。 娇小瘦削的女子,身姿如杨柳般坚韧挺拔,一身蓝色布衣打底套黑色软甲,脚踏同色军靴,面庞眼睛都很漂亮,但没有人注意这些,历经风雨洗礼,这个女孩眼神在这样的场合很坚毅。 沈星深吸一口气,她说:“我有个联系蒋无涯的方式,应是很保险的。” 第165章 一只草编的小蚱蜢,一件蓬松白兔毛的斗篷和手套,他不知道女孩子会不会喜欢,但每一件小礼物都是精挑细选,十分贴心。 那个对她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的俊朗青年,那年瑞雪纷飞,两人纵马郊外,他牵着她的马缰下坡,回头一笑,白雪黑树,旷原郊野,夕阳为他镀上一片金灿灿的镶边。 当年神熙女帝赐婚,在齐国公府侧门的小巷路,他泪洒当场,但沈星只得硬着心肠,说清楚之后,转身离去。 过后,他让蒋平私下送来的一封信。 信中看似已经平静,叮嘱她要好好过,照顾在自己还有沈爹。 信的末尾几段,留了特殊的联络方式,说是绝对隐蔽的,宫中神策卫、蒋家的国公府邸、京营。蒋无涯身兼二职,他也不知道会不会长久这样,但他设想了很多的情况,好的、不好的,沈星只要想,都能联系到他。 这些种种,沈星不知情。 但信中他说,绝对隐蔽可靠的。 将来,若裴玄素负她,或她遇上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 千山万水,只管寻他。 他们当不了未婚夫妻,仍是多年世交,可以当兄妹。 最后短短两句话,让沈星当时的心绪百转复杂难言,蒋平一直在外面等她,她就提笔给他回了一封信,寥寥几行,好,你也有珍重自己。 当时的心情就不赘说了,沈星本来从来没想过用的,但不料计划赶不上变化。 并且更重要的是,她了解蒋无涯的为人,只要真相写入书信,蒋无涯大约惊怒交加,但他绝对不会声张的。 只要蒋无涯接到信,并遣心腹去查实大堤情况——数百里的大堤,不管是裴玄素还是明太子都不可能有那么多的暗中人手去盯得密不透风的。只有有心且提防着,很快就能勘察清楚真实的情况。 只要蒋无涯勘察清楚大堤情况,这事儿就成了一半了! ——蒋无涯的京营部兵力足足十一万有余,占据圣山海大军的五分之一。在其他两人找不到合适保险的联系方式的情况下,甚至只要成功策反劝降蒋无涯一个就够了! 只要蒋无涯这边后续一切顺利,他一个人引发的变化就足以影响这场大战的胜败! 第857章 沈星说得认真,但兹事体大。 张聚之等人急忙看裴玄素。 裴玄素心里有些醋,但他点点头:“她曾经是蒋无涯的未婚妻,很多年,蒋无涯待她情谊极深。” 他面无表情说道。 沈星:“……” 张聚之等人对视一眼,大家恍然,原来如此,但大家默契闭上嘴巴,没有再问其他。 “好了!” 这点插曲一过去,大家马上回到正事上,精神一振,大喜过望,张聚之忙道:“主帅!若不嫌,在下来写这封劝降书如何?” 裴玄素颔首:“可。” 这次劝降,都不用再说出来,很明显就分两个阶段进行。第一是先送书信,说明情况和大力劝降,留一些时间让蒋无涯去确定大堤情况。 若成。第二,则是见面,亲自劝降。 “若成,到时候,老夫随沈大人等去劝降如何?”孙鹏举拱手。 书信为什么张聚之自荐亲自去写,裴玄素立即允了,因为张陵鉴之子和张家,本身能为信上所叙情况背书,并给劝降重重加上一层砝码。 张聚之道:“届时,老夫也去。”他匆匆往侧帐写信区了,他得好好腹稿一下,这边太吵杂。 孙鹏举也是同一道理。 作为神熙女帝亲信心腹之一,俱是国朝重要大营中的主将,蒋家父子、蒋无涯肯定是知道他的,和孙鹏举本人齐名的还有他的又臭又硬的脾气秉性和一贯厌恶盒大力抨击阉人出内应任外官。 孙鹏举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有力明证。 裴玄素点头:“可。” 他言简意赅说罢,在场所有文官武将都硬压着有些激动又紧张的情绪。 张聚之和沈星已经掉头往侧帐去了。 沈星肯定也得去信一封的。 两人前后脚快步进了侧帐,董道登和孙传廷云吕儒等人已经急忙起身把桌面乱糟糟的东西搂到一边去,连忙帮忙铺纸研墨。 沈星侧头冲云吕儒笑了下,她敛了笑,坐下来,酝酿措辞一阵子,急忙提起了笔。 现在时间紧迫得很,所以裴玄素也十分言简意赅直击重点,他方才那句话说出来,她有些尴尬,但这点情绪转瞬即逝了。 有些事情不去细想,但不代表不存在。 曾经赤忱对待自己的人,并且是恩人,虽缘悭一面,当不成夫妻,但沈星是一直盼着蒋无涯能事事顺遂,能一直好的。 偏偏现在两人各有阵营。 沈星是绝对不会盼着己方失败了。 但圣山海若兵败,蒋无涯大约不会有太好的下场。 前生,他是那样的一个惊才绝艳的人。 如果可以,沈星想己方获胜,也想蒋无涯能有好下场。 现在终于有一个这样的契机,她情绪是有激动的,几乎是一气呵成,她把她知道的事情都原原本本写到信上去了。 包括裴玄素冷静下来之后立即命赵怀义再度严刑拷打,从胥吏和其他人口中得出更加详细的一些零碎东西,有些东西拼凑一下,终于影影绰绰似乎有人幕后推动的疑似痕迹,还有张聚之等人的判断。 她不知道张聚之是怎么写的信,但她把裴玄素变好的了事情告知蒋无涯,并且在这个基础上真情实感去劝降他。 言语朴素,娓娓道来,有些激动,但全都是真的。 张聚之的笔锋则要犀利太多了,结合重重的情报和现实已经发生的事情,他几乎百分百断言,这必是明太子或许还要加上南方门阀那个姓夏的算计!真是一群该死的东西啊,竟然拿千万百姓和整个嵊州平原为代价来算计裴玄素! 这样的人,真的值得你为他卖命吗? 你蒋无涯真的要眼睁睁看着数以百万计的百姓淹死在这个初冬?千万计百姓流离失所卖儿卖女困病交加,整个嵊州平原毁于一旦?!这可是养育了中土民族千载的沃野肥田啊!! 简直罪在千秋万代!! 你蒋无涯若敢这么做了,我回头就把你老子坟头头扒了,让他敢养出这么一个儿子来! 张陵鉴和蒋绍池当年是很熟悉的,毕竟开国之前一起打天下的,只是近十来年因为政治的原因,张家渐渐淡出台前,和大家也不怎么联系罢了。大家也默契不去打搅张家。 张聚之和蒋无涯是同辈,但因为蒋绍池晚婚晚育的原因,张聚之比蒋无涯大了二十多年,张聚之和蒋绍池当年也是熟悉的。 这里这样的口气,完全没有问题。 两人很快就写好了信,携带封皮火漆匆匆拿出来,先呈于裴玄素过目。 张聚之那封自然没有问题,裴玄素看沈星那封,在“无涯哥哥”这次称呼上视线顿了一下,心里哼了一声,但他也没说什么,迅速把信递回给两人。 张聚之和沈星亲自给信装封加火漆盖上私印,然后沈星用一个略大一点的信封,把两封信都装进去,然后也加了蜡,提笔在封皮写“蒋无涯亲启”。 然后,她赶紧叫来徐喜,让他跟着裴玄素那边的人赶紧出去,马上按照她说的方式,赶紧尝试联系圣山海大军京营部的人。 徐喜前段时间负伤,已经不再沈星跟前和帅帐这边走动有一段时间,他伤好得差不多了,这次悄悄去送信再合适不过。 徐喜连忙把信小心揣进怀里,匆匆掉头,从侧帐那边小心出去了。 第858章 帅帐这边也没有散,仍然一副商讨严峻的样子又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才散,这是预防着有眼线盯着,为徐喜那边掩护。 ...... 蒋无涯当然不可能把一切消息渠道都交由明太子发下来的,他对明太子这人的节操可一点都不信任。 他在大军之外是有耳目渠道的。 虽如今两军非常紧绷,大营之外的巡哨异常严密,但若本身安排各营巡防的内部人物想私下安排一条自用的线,只要能力足够,那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蒋无涯当初设想的情景实在足够充裕,徐喜带着几个人小心徘徊寻找了没有太长的时间,很快就和蒋无涯放在外面的人给联系上了。 那封信,很快就秘密送进了圣山海大营,交到蒋无涯的手里。 厚厚一封信,褐黄色的封皮,上书“蒋无涯亲启”,娟秀的字迹。 沈星小的时候,就个沈爹沈云卿徐景昌他们一起写过感谢的信给蒋绍池。每收到东西,就写一封。蒋绍池每每收到回信,就会把沈星的那封抽出来给蒋无涯看,专门告诉他,这是你的未婚妻写的。 ——这是再三潜移默化告诉儿子,这门亲事他们蒋家是认的。 蒋无涯当时并没有意见,不过他当时并不认识沈星。 后来认识了。 他让沈星想要什么东西,就写个字条给他,他买了送进来。 沈星不经常写的,偶尔写过一两次,是她在宫里看见别人有的小玩意。 所以,蒋无涯对沈星的字迹一眼就认出来了。 虽然眼下这个情况,也不知沈星为什么写信给他,但他还是立即就拆开看了。 但谁知信封拆开,里面却掉出了两封信来。 一封是沈星的,另一封是张聚之的。 一看张聚之这个署名,蒋无涯登时就意识到了什么,心下一凛,面上的微微急切顷刻就收敛了,马上变得严肃万分,他沉着脸拿起着两封信,还是先拆开沈星的。 先看了沈星的,再看张聚之的。 但从第一封信匆匆看了几眼,他脸色霎时变了,简直不可置信。 刷刷刷飞快看完沈星的信,他都顾不上其他,立即拆开张聚之的心。 真的岂有此理!! 真的岂有此理啊!! 这是疯了吗?! 蒋无涯也是经过无数烽火和战役走出来的人,从十六鹰扬府到边关,又从边关回到东都和京营,他可是历练出来的人,蒋家继承人,能从他父亲手里毅然带走一半的京营兵马,如今又称为圣山海大军的五大主将之一,真的全凭真本事的,绝对不是那浪得虚名只借祖荫的二代来着。 他也算见多识广了,不管官场军中还是民间。 但这一次,他真的被震动了,蒋无涯简直不敢置信,数百里的葵水怀水大堤,过去朝廷再不趁手的时候也保证南方的修堤拨款,修了足足几年的时间,竟然修出了的是脆如累卵的伪劣大堤,这些国蠹害虫,他们怎么敢啊?! 还有这个什么夏以崖?! 还有明太子!! 竟然敢这样掏空大堤,竟然还敢以炮轰大堤千万百姓和整个嵊州平原为代价,冷血阴毒算计裴玄素?! 蒋无涯登时一股血气直冲天灵盖,不可置信和巨大的愤怒几乎井喷而出。 “该死的东西,该死啊!简直该死!!” 现在还没考证,但几乎是看到这两封信上提及的事情一刹那,蒋无涯闪电般就想起另外一件事了。 楚淳风那边出事了。 要知道蒋无涯之所以选择明太子,完全因为其继承人楚淳风,他本身是很讨厌明太子的。 比起寇承嗣或权宦小皇帝组合,明太子命不久矣,最多两年,而楚淳风比太初宫那边的要明显优秀太多了。 算是矮子里面拔高个的选择。 明太子虽然很恶心,但想着这人活不长了,蒋无涯捏着鼻子忍了。 但蒋无涯一直担心明太子对楚淳风不真心,私下他非常关注楚淳风的。 因此楚淳风不见人第二天,蒋无涯就发现了,他去过帅帐几次,最后一次看见了楚淳风,不过楚淳风确实生病了,当时发热昏迷当中,蒋无涯亲自探看过,把过脉,这才放下心。 但先前几次都见不着,和见楚淳风是昏迷状态的。 接到这两封信之后,蒋无涯一下子就闪电般触及真相了。 倘若楚淳风知情,他百分百不会同意这个计划的。 所以,楚淳风先是不见人了两天。 但蒋无涯一再坚持要看到楚淳风,最后楚淳风只得真“生病了”。 明太子固然只有一个亲弟弟;明太子固然养大的楚淳风。 但明太子是个疯子,明太子只要一天没死,蒋无涯就会一直对楚淳风存着一丝担忧。 这会儿,闪电一刹,蒋无涯思及楚淳风那边的异常,这天底下真有那么凑巧的事情吗?他几乎霎时就意识到信上说的内容很可能是真的,蒋无涯甚至对楚淳风的处境做了不大好的打算。 但楚淳风那边,这会儿他已经顾不上了。 蒋无涯再度拿起两封信,又详细看了一遍,简直咬牙切齿啊,明太子这个疯子! “去,蒋平!马上把蒋安几个叫进来!” 蒋无涯放下这两封信,立即提笔,飞速写了一封用文字和密语组成的短信,这是命令他放在外面的亲信,马上前方葵水怀水大堤,去检查大堤情况的! 第859章 “小心一点,咱们很可能被主帐那边的眼线严密盯梢着,出去一定要切切小心!” 蒋无涯几乎瞬间就想明白了这一点,明太子肯定会防范算计裴玄素失败对方反过来想策反自己这边的将领的,并且先前他一定要探望生病的楚淳风,明太子对他的盯梢和暗中警惕监视必然是最高级别的。 蒋无涯咬紧牙关,重重锤了一下长案,肃容再三叮嘱蒋安几人,后者急忙应了,整理一下,匆匆如常出去。 蒋无涯真是忿懑得喷火,倏地侧头隔着帐壁望一眼中军水师以及明太子驻跸的方向,他片刻才勉强收回视线,亲自抽出火折,把那两封信给烧了。 蒋平方才也在场,听蒋无涯的吩咐以及看蒋无涯写的那封短信,简直动魄惊心完全不敢相信。 属随其主,蒋无涯的贴身近卫和亲信,都是如他一般想法的人物。 这个明太子简直疯了,这就不是个人啊! 蒋平极小声问:“主子,倘若,倘若那是真的,那咱们咋办?” 一思及这个明太子的冷血残暴,这个圣山海大营他站在里头都浑身不自在了,简直一个脑子有病啊! 烧信的时候,火焰燃烧吞噬,蒋平也看见末尾张聚之劝降策反的好几段话语了。 蒋无涯脸色沉沉,抿唇片刻:“等蒋安那边消息回来再说。” 明太子那边觊觎蒋无涯已经多年,往京营内的渗透和放眼线也一直在进行当中。 但怎么说呢,蒋家也不是没底蕴的功勋高门,京营蒋绍池经营多年,渗透不容易,往蒋无涯身边放眼线更是没有成功了。 京营部体量这么大,蒋无涯如臂使指多年,他要确保不泄露传递消息,并不困难。 很快,外面留的亲信蒋东紧急兵分两路,带人很快就勘察了葵水、怀水,好几个位置了。 勘察还在继续,但蒋东立即把目前的讯息急忙发回营中给主子了。 这时候,已经入夜了,站在浩汤湍急的大江边,看那黑乎乎的天地,流水急促奔涌,足下的大堤却如同豆腐渣一样,他们的心脏怦怦重跳,都目眦尽裂了起来。 第一则消息悄悄发回圣山海大营之内,蒋东他们还在继续往一头勘探上去。但其实到了这里,已经基本百分百可以确定了。 蒋无涯重重踹了一下长案,克制又隐忍,但神色都不禁狰狞了起来了。 他简直怒不可遏! 张聚之和沈星信上最后都留有约见,进圣山海大营中来见他,这是要劝降了,地点时间由蒋无涯来定,主动权交给他。 蒋无涯一身玄黑重铠,铠甲缝隙仍残留着血迹,他在大帐内踱步,大约踱了四五个来回,牙关一咬:“研墨。” 他要给那边回信。 蒋无涯提笔垂眸,思忖片刻地点,转念想到沈星,他在纸笺上写下“东大营,火头营西,白骁羽营,军马第七营。” “马上送出去!” “是!” …… 朝廷大军那边一边忙碌一边焦急等待着。 蒋无涯在当天夜间就传回了回信,敲定了明天黎明换防时的见面。 几乎是所有知情者,喜声一片。 沈星张聚之孙鹏举马上就准备起来了,今夜没有当事人能睡得着。 裴玄素也非常忙碌,这个劝降策反计划不管成不成功,后续的军事准备都非常之多。 但看沈星露出笑脸,拿着蒋无涯写给她的那张短笺匆匆跑进帅帐去换布甲了,他心里不免不是滋味。 东大营,是蒋无涯目前身处的营区。至于火头营西的白骁羽营的军马第七营,则是圣山海大营很边缘的位置。 裴玄素几乎百分百洞悉了蒋无涯内心,既然走了这条传信的道路,蒋无涯和沈星又有这么亲近的关系,那么这次劝降,沈星肯定会来的。 不管如何,蒋无涯这里尽可能地减少沈星要冒的险,尽可能隐蔽的见面地点,却同时极之侧重朝廷大军这边来人的安全。 裴玄素匆匆吩咐下去之后,也急忙起身往内帐去了。 他其实本心不想沈星去的,进入圣山海大营冒险性有些大了。但正如上面所述,沈星不去不合理,他若硬不让沈星去,不是不行,但张聚之等文臣武将面前,就显得私心太重。 这在此刻,其实是不合适的。 另外,沈星不是他的笼中鸟,他早就告诫过自己,不能犯那个人的错,以爱为名把沈星禁锢起来。 因为沈星本身是很愿意为这件事出力的。 他只得再三叮嘱邓呈讳等人,甚至私下去寻了张聚之和孙鹏举等去的人,以私人的名义请托,务必请照顾留心沈星。 他甚至半真半私,卖了一次惨,垂眸黯然,他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她了。 张聚之孙鹏举二人不由慨叹,不想裴玄素竟也是这样的儿女情长有软肋的人,不过转念一想,合情合理,可怜可悲,俱郑重答应了。 甚至孙鹏举还把心一横道,除非他死了,否则肯定带沈星全须全尾回来。 这会儿,这些私下的事情,裴玄素也没有说。 他进去的时候,沈星已经把布甲很快穿戴妥当,马上就先动身离开帅帐了。 他没别的说的:“一切小心,多想想我。” 沈星不禁瞅了他一眼,想起先前,但舍不得多说他,只道:“你记得就好。” 第860章 “嗯,我知道了。” 废话不多说了,沈星还要去和张聚之孙鹏举他们汇合,裴玄素将她送到侧帐,她撩起新开的小门,回头冲他点点头,带着邓呈讳徐芳匆匆就钻出去了。 ...... 沈星和蒋无涯是去年盛夏匆匆一别的,赵关山去世后没多久的时候。 时间不是很长,也就一年多,但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大,好像很漫长的样子。 但回头细思当时和对方,就发现其实并没有很久。 还记得那日暮色四合,那条满是砖石和青苔的长长小巷,彼此眉梢眼角的伤感和身影。 不过此时此刻,在这场涉及了整个国朝命运走向的一触即发的超级南北大战面前,那些儿女私情不过匆匆一闪而逝,不管是沈星或者蒋无涯,都无法分多少的心神在这上面去怀缅或者黯伤。 沈星他们花费了很多时间,从亥时接信就开始离开自己的营帐,化整为零悄悄离开了己方的大营,汇合后,和蒋无涯那边安排的人碰头之后,再换上圣山海大军那边对应的军服以及别上特有标志,等到快天明交班的时候,由蒋无涯安排的人接应,进了圣山海大营的最边缘的一出军马区。 人马混合,吃喝拉撒,麦秆草豆,铲屎不断,马匹和人不一样,想补膘就得不停喂,想拉就拉,这边是最吵杂的区域之一,也是最合适碰头见面的地点之一。 沈星一路上都在思考,要说什么?怎么说?蒋无涯迟疑的会是什么? 而蒋无涯这边已经悄然更衣,换了普通的士官服饰,带着几个人快步来到了白骁羽营的军马第七营边缘。 他一路上脸色沉沉,微微蹙眉,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次蒋无涯和沈星再见面,是在一个临时堆放马粪点不远的青储帐中,内里草料用了大半,不大,有些杂乱,帐子也不高,只不过没人在意这些。 这时候,天色已经亮起来了。 蒋无涯一撩起帐帘带人进入,这是个一层的普通帐篷,双方十几个人立即打了照面。 蒋无涯一身士官的普通甲胄,但铁血俊朗,铮铮铁骨无声而威肃的模样,甲胄摩挲有声,步履铿锵沉稳,气势与曾经两人私下的相处相差很大,已全然是个独掌一军的威严军方大将军的样子。 沈星变化也不小,她一身普通骑兵的甲胄,眼神清澈但坚毅,气质变化引动的是整个人,脱胎换骨似的。 蒋无涯一眼就看出来了,裴玄素把她照顾得很好。 他心里难免一涩,但又替她感到高兴。 私人情感,百转千回,但稍纵即逝,双方心神很快回到了正事上了。 两边的人互相见过礼,接着试探性地交流了几句,张聚之沈星他们这边很快就发现了蒋无涯的沉吟下的犹疑。 沈星立即道:“无涯哥哥,你是不是担心,权宦和小皇帝?” 蒋无涯立即抬眼,是的,唯一让他始终有些犹疑未能下决断的,正是这个。 明太子恶心,让他愤慨之余心生弃意,但朝廷那边的情况却没有发生变化的啊。 沈星和蒋无涯对视了一眼,她轻拉了一下他的甲胄袖口,虽然地方这么小,张聚之孙鹏举他们估计仍然能听见,但有些话,却始终不适合当着面说的。 蒋无涯偏头看了蒋安一眼,蒋安撩帘出去了,片刻就回来,无声冲蒋无涯点了点头。 蒋无涯和沈星肩并肩,两人出去了。 就在这个帐子外面,帐帘侧有一大堆草料,与帐篷的罅隙里,刚好能站一个人的狭窄罅隙。 这时候,天已经亮了,带着水汽的北风呼呼的,晨光朦胧,马匹吵杂的声音。 沈星和蒋无涯面对面站着,她抬头看他,小声说:“无涯哥哥,我不骗你,裴玄素他,以后肯定要在宗室选个小皇帝登基的。” “他也绝对不可能放下权柄。” 风轻吹着,沈星没有忘记蒋无涯当年斜躺在雪坡上,和她闲聊事,又无奈轻叹,说过他的理想。 希望激烈的党争到了最后,可以解决了那些开国遗留的问题。先有一个厉君,接着再有一个让英明些的仁君,后者最好可以年轻些。那么,届时门阀朋党扫清,皇权归一,那王朝就可以真正有机会进入中兴的中叶,海晏河清,让百姓安居乐业。 那么美好的理想,多么美好的青年。 时至今日,沈星相信蒋无涯初心志向未改,否则他也不会因为楚淳风则最终选择圣山海。 眼前的人,依然是沈星衷心敬佩的那个青年。 “无涯哥哥,你知道吗?裴玄素被那曹闵刺激,他疯狂过,差一点就炮轰大堤了。但他最后想起他身后的人,想起他的父亲,想起当年的自己,他最终悬崖勒马,放弃了这个战策。” “他真的一直在变好,越变越好。” “他和我,还有和他的老师董道登先生都承诺过,若此战得胜。他就能重新走出阳光下,对国朝和黎庶,他像曾经他立志方向的方式去做。百年后,也不会无颜面对他的父亲。” “他父亲是个很好的人,忧国忧民,真正的一心为民的父母官。” “他曾经也是这样的人。” 沈星深吸一口气:“无涯哥哥,其实现在这样,倘若朝廷大军大胜,在接下来的一战一举平叛成功,不就和你最理想的那样子差不多吗?” 第861章 三十二门阀,两宫倾轧,这些开国遗留的问题不就正好全部解决了吗? “唯一的区别,就是皇帝吧?” 沈星一瞬不瞬看着蒋无涯的眼睛,她问他:“可于天下的普通老百姓,底层的军民、官吏而言,顶头的是权臣还是皇帝,真的很重要吗?区别真的很大吗?” 对于这广大的底层,这大江南北绝大部分的人而言,区别其实是没有的吧? 只要这个权臣,不该做的他不做,不就一样吗? 沈星说:“张大人和孙指挥使,他们可以告诉你的。裴玄素他真的不是那等乌烟瘴气的阉宦,不然两位大人就不会来了。” 她认真地说:“并且,我和董先生,都会看着他的。” 是的,她不否认将来裴玄素会掌帝位更替,权势熏天,但只有他这个人把住底线,治理好这个国家,不就是和明君仁君在朝一样吗? 明君仁君就没有私心了?不可能的;他们治下就没有冤案错案或各种奇葩事情了,绝大部分都是有的,只是瑕不掩瑜罢了。 大姐夫楚淳风,想起他沈星心情复杂,但退一万步说:“明太子留下的人都不是省油的灯,还有夏以崖之流,这么多的门阀,姐夫就算成功割据南方登基,恐怕也不是不是没有掣肘啊。” 前世,就用事实证明了这一点了。 饶是帝党内部,张陵鉴这边和高子文等人都不是没有分歧的。 现在还添了夏以崖这样的人,还有这么多门阀。 其实圣山海大军这边,哪怕楚淳风称帝了,麻烦也是很多的。 “你姐夫出事了,不知道被禁锢还是被下药。后续如何,还不知道。” 蒋无涯深吸一口气,低声告诉了沈星。 不得不说,沈星说得这些,有些出乎了蒋无涯的昔日认知和三观了,但细思一下,不得不说,很有道理。 沈星和蒋无涯在外面待了有一阵子,蒋无涯侧头望了麦秆堆片刻,他和沈星很快就回到帐内去了。 其实里面也影影绰绰听到外面说话,张聚之和孙鹏举对视了一眼,两人都不约而同深呼了一口气,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先解决眼前。 反正再如何,也不可能比明太子成功分裂南方更让人如鲠在喉了! 蒋无涯进来之后,张聚之和孙鹏举分别拉着他往青储堆的后面去了。 两人也没有废话,只说了裴玄素这次的表现,他们所知裴玄素的过去,还有他们的观感。 真的是太难得了! 哪怕将来会有些龃龉,哪怕将来会发生矛盾,彼此拉锯斡旋,但此刻他们愿意相信裴玄素有底线。 最后,大燕朝绝对不能分割南北,那么血战二十余年才一统的中土,必然就会重新陷入分崩瓦解的当中。 还有明太子和夏以崖这两个恶心东西的毒计! 绝对不能让其得逞啊! 葵水、怀水大堤一决,数以千万计的百姓遭殃,嵊州平原彻底毁掉。 倘若蒋无涯冥顽不灵,那他也当是这个千古罪人!! 张聚之说得斩钉截铁,孙鹏举唾沫横飞,心中那个天平其实早有倾斜得厉害了。 沈星加了一个强而有力的砝码。 张聚之孙鹏举最后的劝说可以说直击人心,没有花费了太长的时间,最终天平“匡当”一声彻底落下。 蒋无涯深呼吸,来回踱了几步,他牙关一咬:“好!我答应你们。” 这句话一出,自从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就压着满腔忿懑怒火,也就跟着喷涌而出了。 明太子,让他去死吧! 纵观历朝历代,真的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竟以千万百姓生命和整个大粮仓级别的平原沃土来最代价的。 简直疯子! 这直接踩过了蒋无涯的底线了,他不敢相信,他根本接受不了! 简直是,此人不死,此人不败,天理何在! 心底犹疑的那一关跨过去之后,蒋无涯当机立断,立即就答应了朝廷大军的劝降。 第166章 一旦做出决定,蒋无涯这边,事情又多又急。 朝廷把纵连串合圣山海内部其他将领的事情全部都交给他了,并且把昨日于帅帐商议的另外两个人选也告知他用作参考。 只是现今时间实在太紧张了,而明太子对大军的钳制和绝对存在的很多暗地里的眼哨,蒋无涯思考了片刻,直接放弃了设法联系柳潜和丁国荃。 ——蒋无涯之所以一看见信就相信了大半这个大堤和毒计,除了楚淳风那边的异常之外,还有一个因素。作为圣山海大军主将之一,各种的核心圈的氛围以及军中的氛围,给他一种非常微妙的感觉,接下来的五点奔赴大战非常亟不可待,明太子似乎只要兵卒一缓过来之后,就会立即抢攻,不会等,不会对峙试探。连多一口气都不会喘的紧张感觉。 恰好和两封信上也对应上了。 优秀的将领,生死擦肩指挥战场这么多次,他们都有一种异常敏锐的直觉。 蒋无涯当时就直觉,这些就是真的! 而从虞陵大战停歇扎营至今,现在已经第四天的清晨了。 从京畿转战至此,已经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连续的急行军加辗转大战,全军将士连人带马确实非常疲惫,特别是普通兵士和军马,停下就起不来了。 第862章 但怎么说,到底是募兵,也就是职业兵士,操演是日常必须。如今战事氛围这么紧张,一触即发,歇个四五日也差不多了。 事实上,从昨日起,军中兵卒和普通军马的精神面貌和状态就有了明显的提升。 现在又过了一天。 今天清晨,众营已经几乎进入常军状态了。 蒋无涯心底紧迫感极盛,因为现在明太子随时有可能下令紧急集结大军,马上就开始下一场大战的! 没有多少时间了。 蒋无涯直接放弃了设法联系其他人,他必须赶在大战开始之前,把命令暗中传到京营部目前两支分兵里的心腹将领们的耳中。他和他们,必须立即准备起来。 至于朝廷大营,裴玄素的帅帐内外。 很多人从已经挑灯夜战了一个晚上了。 一大群人,文臣武将,里里外外,奉裴玄素之名在军中正忙碌进行调整的,帅帐内连夜商讨并索骥图纸制定战策的大小详细部分的。 从昨天午后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停止过。反毒计的大围剿战策,还有倘若前者未能最终成行,该如何堵截其余的敌军三路分兵。 这一场大战是在太重要了,绝对不能让明太子成功分裂南方的。彼此都是唯一获得大胜的机会。 一旦没能抓住,接下来麻烦可就大了,局面很可能会失控。 裴玄素无数好的展望,包括回握过去那个自己的手,起码百年之后,不至于无颜面对自己的父亲,都是建立上述的基础之上的。 蒋无涯成功策反固然极好,但明太子这人,对蒋无涯等非他心腹亲信出身并且麾下兵马众多的将领,暗地里的防范一直都没有停止过。 现在谁也不知道蒋无涯的仓促反叛在大战当中最终能达到什么效果。 裴玄素该准备的战策,他必须准备起来。 巢州关、怀安、葛阳叽、宜黄平原和古榕关,这五大南北分界的要害军事要塞。倘若蒋无涯那边的骤反不能达到理想的效果,最坏的情况下,裴玄素只得放弃葛阳叽和古榕关。 他熬夜看图,和副帅和大将褚世梁郑铮李骁等,以及知兵的文臣张聚之房载舟卢凯之等在不断商量讨论,各种分析和权衡利弊,最终裴玄素拍板定下来的。 帅帐内人不少,人人紧绷,过程一点都不轻松。 但裴玄素的内心情绪却也不为人知。 葛阳叽,双方大军兵分五路,唯一水师和水路直取的军事要塞。 嗯,这也是明太子和夏以崖所在的那路中军分兵。 裴玄素不炮轰大堤了,一旦蒋无涯那边不够理想,大包围围剿无法完成,那双方就要进入这个五路要塞的抢攻战了。毫无疑问,明太子夏以崖这一路水师大军,将会立即顺水而下,直奔葛阳叽而去。 放弃葛阳叽,对于裴玄素而言,就是放弃手刃明太子了。 这对于他而言,真的是个极其难受的决定。 但奈何,圣山海大军的战船占据葵水下游,距葛阳叽比朝廷大军战船停泊点要近,抢先抵达可能性低,不如转沣水直奔怀安城和巢州关而去,兵分两路,在原来怀安城巢州关的分兵上加码。如此,后者就非常有把握拿下了。 保底战策而言,这个决断非常正确。 只是私人情感而言,天知道裴玄素心路历程经历过多少的倾轧辗转。 但那天和沈星的对话言犹在耳,他想过父亲母亲、义父赵关山的临终含笑谆谆,韩勃冯维陈英顺等等人,还有他和沈星的未来。 他最终还是下了这个决定。 裴玄素一整个晚上,神色严肃,言简意赅,到敲定最后的战策三点那一刻,看起来都没有任何异样。 但他最终放弃葛阳叽那句话一出,沈星不禁抬头望了上首的他一眼。 为了不引起圣山海大军那边的怀疑,帅帐内灯烛点得不十分多,裴玄素的脸庞此刻有些背光,还戴了头盔,她看不清他的眼神。 但几个大战策终于定下来了,众人匆匆而出或直奔侧帐去跟董道登云吕儒拿更详细的要塞资料和最新情报的时候,裴玄素也返回内帐洗了把脸。 他撩帘进去之后,却站定在那里。 沈星急忙跟进去,她握他的手,发现手心冷冰冰的,有点潮。 黑暗里,沈星小声说:“如果咱们的大包围围剿能够成功,这个备用战策就用不上了。” “咱们到时候,你就能亲手复仇了!” 裴玄素深深吐纳几口气,侧头冲沈星笑了下,“但愿如此。” 下这个决定看起来似乎很快很顺利成章,但他的心里那关过得并不容易。 但他想着,再如何,他大约也不会后悔的。 这个时候,儿女情长的时间也根本没有。 裴玄素转身用力抱了抱她,两人拥抱了一下,他在她的脸颊亲了一下,很快就分开了。 裴玄素上前两步,俯身铜盆掬水,用力拍几下脸,冷水洗去精神高度集中和紧张的通宵疲惫,用棉巾擦了两把,随手一扔回去,他和沈星就马上出去了。 …… 蒋无涯也接到朝廷那边定下的详细战策了。 头一个,自然是正战策的大包围围剿计划。 双方大军届时都会兵分五路,每路约莫十万的兵马。但五十万大军体量是非常庞大的,虽说准备多时,急行军各自有序的奔赴,但从开始到进入预定的急行军路线上,这都需要非常大的动作和一定的时间的。 第863章 蒋无涯这边的京营部,十一万左右的精锐,分别奉军令负责古榕关和宜黄平原,也兵分两路。蒋无涯需要在大军离开了大营和明太子的眼皮子底下后突然展开动作,但却又不能跑出太远了 ——前者,不能让明太子及时调遣兵马镇压来援;后者,五路分兵跑太远了,这个大包围围剿就不能完成了。 这个大包围围剿计划的起点在蒋无涯以及他的京营部身上,倘若他不能及时制胜,顺利干掉他的“搭档大将们”以及迅速击溃同一路的分兵的另外五万兵马,这个大包围围剿计划也就流产了。 两路京营分兵,蒋无涯自己亲领奔赴古榕关一路,而另一路奔赴宜黄平原的则由蒋氏铁杆的京营资深大将关振兴率领。 这两路的反叛战都非常重要,一定要在一个时辰之内完成反杀,并立即整军掉头,扑向来路。 这是一场非常典型的围点打援中路形成大包围的大战。 蒋无涯麾下两路京营的分兵都极其重要,时间也重要,任意失一个,这个大包围圈就难以形成了。 凭借明太子的本事,必然能挣脱出去的。 届时,只能不得不采用备用战策了。 都是久经战阵的人,蒋无涯一接到这两个战策,他匆匆看罢,立马就明白了其中的奥妙。 这两个战策定得非常好,是现在条件权衡下取舍的最佳。 但如果能用上正战策,谁会愿意不得不替补上备用战策呢? 那么现在,蒋无涯这边压力真的非常大,他的时间也非常紧张。 他甚至连提前布置都不能做多少,生怕走漏的消息,仓促之下,通知、命令、约定举事的大小暗号,研究这两条路径哪里最适合穿下手,如此这般飞速私下的传信。 剩下的也没法再做了,到时候只能看和部下属将营部的临场默契和配合了。 明太子给蒋无涯配的另一个搭档大将,可是开国名将功勋成国公、龙武大将军李如松的长子李鉴,后者乃蒙山关名将,和蒋无涯一样都是虎父无犬子青出于蓝的神熙朝名将;还有履国公司马南(这人为了让明太子出城,已经牺牲在东都的北城门神武门了)幼子司马荀,戴孝上阵,也是非常能打的。 这二人率的另外五万兵马,和蒋无涯的五万许京营部精兵合作一股,将奔赴古榕关。 另外一路奔往宜黄平原的蒋氏大将关振兴,明太子给安排搭档的则是一个熟人,意国公、武英大将军秦岑,及其所率的五万亲部。 秦岑也是个非常能打能干,上马能战下马能处理阴司,明太子真正核心圈子的人物,这个不用多说了。 总而言之,蒋无涯和关振兴的对手可不一般啊,即便是天赋绝伦和久经战阵、和手底下营部配合流利非常了得的两人,也不敢说能保证完成任务。 目前评估,也就五五之数。 最后的结果如何,谁也说不好。 …… 这一场大战,在十月初三的正午终于打响了。 蒋无涯的预感非常正确,就在他送走了沈星张聚之,匆匆掉头折返自己的将帐,紧急安排未曾停下过。 当天中午,午饭一过,集结整军的号角突然就吹响了,呜呜长声响彻云霄。 几乎是马上,朝廷大军大营,也立即吹响了集结号! 普通兵士和军马才刚刚缓过一口气来,干粮制备的目标才堪完成,明太子一刻都不能等,几乎是马上,就下令全军集结,按原定战策以最快速度奔赴目标的五大要塞,并将其占领。 不能等! 绝对不能让裴玄素冷静下来。 实际这四天多的时间,明太子和夏以崖紧密盯梢紧张等待,已经不能再多等哪怕一刻钟了! 一种亢奋直冲天灵台,不管是明太子还是夏以崖,此刻紧绷之余,连四肢百骸都感到了战栗。 这一计,虽冒险(明太子必死),但这两个都是敢冒险或者疯狂的人,只要事成,他们一切的目的都达到了。 滑竿抬着明太子迅速随中军水师分兵往葵水西岸的战船停泊区域急行军而去,明太子头发枯黄,两颊却有一种很激动的晕红,他还担心露馅,用防风冻的面巾蒙住半张脸,低声吩咐,等大堤一决,马上就把楚淳风放出来。 楚淳风他已经秘密送到古榕关那路分兵去了,由张蘅功常尚峰贴身保护,开国勋贵闵国公、大将戚孟兆亲自带着保护照顾。 他一去,事成,楚淳风就能马上接掌军中挑起大粱。 冯渊低声应了,急忙把命令传下去。 大军鳞动,震颤大地,呼呼迎面的尘土和带水汽的冷风,明太子倏地侧头望向朝廷大军方向。 距离和高度问题,他望不见朝廷大军,但那边朝廷大营兵马急动的动静却非常清晰。 明太子棉巾下的脸庞,露出一抹痛畅得近乎狰狞的笑。 裴玄素是吧? 他不会输的! 倘若不能赢得彻底,那就两败俱伤! 让他们一起死,都一起下地狱去吧!! 中军水师之内。 夏以崖已经翻身上马,率江左夏氏部的三千人虽水师大部队一起急行军冲往战船方向。 他明知道危险,当然不能把江左夏氏的亲兵全部带上去,江左夏氏就驻扎在中军较边缘的位置,大军一动,除了这三千之外,其余就悄然汇入西大营区去了。 第864章 如今大军兵马鳞动,消息传递受阻很慢,哪怕裴玄素对江左夏氏部放有眼哨盯着,等消息传递到位,炮也轰完了。 他倏地转头往朝廷大营及其冲出的黑压压大军,又急忙转头望向葵水的战船区。 他这趟是有些冒险,但准备也准备了。 这个险,是冒得非常有价值的! 思及很快就能成功分裂南方达成他的目的了,夏以崖简直一阵战栗般的兴奋。 他简直急不迫待! …… 雄兵百万,两军对峙,猝然爆发,号角和战鼓响彻长空,滚滚的泥泞和硝烟直冲天际,搅动整个天空的阴云,整个嵊州平原地皮都在此刻震颤了起来了。 战前的军事推演已经反覆地做,调整各营部也已经早已完成,号角一响,各大营的大小将领几乎了马上给了反应,迅速集结部队,由小到大,以最快速度成片,直接把临时栅栏给卸了,从辕门往外急行军疾冲而去,往各自的目标方向明确奔赴而去。 沓沓急促的军靴落地声的马蹄声,从战事开始至今,蒋无涯及其麾下的将领们铠甲就未从身上卸下过。 最后回头望一眼大堤和战场方向,最先头的中军水师已经抵达战船,登上战船,迅速升起风帆了。 蒋无涯很快收回了视线,他心弦紧绷,浑身肌肉和战意都拉进都了极致,。 他和林麟蒋骁等心腹将领不动声色对视一眼,彼此都一样。 他们现在也顾不上理会其他了。 奔往古榕关和宜黄平原的这两路各十万分兵,已经迅速离开了大营,沿着预演的行军路线一路急行军而去。 沿途带起泥泞和震动无数。 在两三天之前,蒋无涯和李鉴、司马荀关系还是相当不错的,毕竟东都开国功勋圈子就那么大,就算不熟悉,也敬佩暗自神交过。 但现在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并且据整军到急行军这一路并不很长时间的微表现观察,蒋无涯发现,李鉴和司马荀很可能是对明太子那个毒计战策知情的。 不管对方有没有犹豫挣扎过,但此时此刻,能被安排和蒋无涯一路互相配合有挟制他的,其意志也必然十分坚决了。 蒋无涯面上不显,心里却出奇地愤怒起来了!简直啊,简直就是一群混账东西! 这天下虽是你们家随太.祖皇帝打下来的,但绝不是你们一己私欲的东西! 甚至你们打下的只是大燕朝,而不是这个开天辟地以来的南北神州! 蒋无涯持缰的双手都愤怒攒紧轻抖起来了,这些该死的东西啊!真的该死极了! 另一边的大将关振兴也差不多,他的搭档是秦岑,蒋无涯早已经把该知会的全部知会关振兴等人了,包括楚淳风的异常和明太子的这个毒计。 关振兴这群人同样愤慨得无以复加。 细心观察审视,秦岑同样有类似的微表现。 关振兴险些一口牙都要恨得咬碎。 过去,这位意国公的亲爹老意国公秦钦,同样忧国忧民,但也忠君忠主。当然,秦钦始终奉之为主的是太.祖皇帝。 曾经老意国公秦钦还是沈星他们徐家的恩人,流放、救人、没入宫籍的弱和小,老意国公是出大力去保护斡旋的,沈星父女叔侄几个到今时今日都没有忘记半分。 明太子能成功复出,老意国公秦钦出了大力气,让人把他的担架抬到太初宫前死谏,引发全城的开国勋贵和保前皇党、正义官将大聚集到太初宫大广场长跪不起逼谏。 这才有了神熙女帝不得不接回明太子以应对。 不知道老意国公秦钦,知晓了今时今日,明太子所作所为,他会不会后悔? 那可就不得而知了。 也没有再有心思去想。 关振兴给了眼色左右的将领们,大家心领神会,急行军潮水般震颤中,马背上的他们已经绷紧到了极致。 五十万大军的营寨铺开,那是铺原盖野,整个葵水以西、虞岭山脉异动都是黑黄一片的巡营兵甲以及灰黄色的营帐,火头营的日夜忙碌柴火炊烟不断,让那一片顺风的气温都仿佛上升了两个度。 可猝然之间,如同盘古开天辟地般,这两个一眼望不见尽头的超级大军营都突然动了起来,号角和战鼓骤起,戴甲的军士突然掉头和钻出帐篷,迅速集结,潮水般黑压压的,如同五条巨龙一般,往各自的辕门冲锋了出去。 势如海潮崩塌,声如滚雷倾轧,轰隆隆连大地都震颤了起来,山上的百姓惊起来了,都在俯瞰偷看。 这地方属于嵊州平原的最北边,山地丘陵较多,是人烟相对稀疏的地域。 当然,这也只是相对。 附近虞陵山脉的余脉、丘陵山包不少,当初大军激战着往这边不断地挪移而至,这一带的村镇乡民,非城廓里面的,不管三七二十一跑了,反正秋收都已经结束了,他们直接跑到最近的山上躲起来了。 更远些家没有被战场范围波及的,却有些胆子特别大的人,特地跑到这边的山背面爬上来,围观这场大战。 山下军潮纷纷,震颤天地,震耳欲聋,而各处山上偷看的百姓,议论声和紧张的喊声嗡嗡嗡也是一片连着一片。却说是望不见朝廷大军方向的莲花山着边,他们山头东南,往圣山海大军这边是却是极之清晰。只见五条黑压压的兵马巨龙冲出辕门,越去越远,已经彻底离开了营区范围,冲上各自的预定轨迹向着五个反向急速涌去。 第865章 可突然变了! “怎么回事?!”有人激动尖叫,指着大喊:“哇!自己打起来了!!快快快!你们快看那边——” “啊——” “这边!这边!这边也是!这边也自己打起来了!乱了——” “哇——” 藏在山上的百姓们,隐忧之余又紧张新奇,惊呼声一浪接着一浪,这个变化大得简直让人猝不及防啊。 然而在山下的远处,蒋无涯和关振英所在的两句分兵大军之中,却没有任何人有半丝嬉笑热闹的情绪了。 已经上了官道轨道半个时辰,蒋无涯一直在严阵以待观察着、寻找机会,但先前的配合紧密,如今统统成了掣肘,并且蒋无涯几次尝试接近李鉴进行斩首行动,但对方身边的亲卫本人一直没有放松过,蒋无涯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近身下手机会。 前后巡睃策马奔跑过,已经半个时辰了,不能再拖了。 最后一次接近交谈,蒋无涯也没有找到机会,他严肃点头,一扯马缰掉头离去走了十来步的时候,他当机立断,倏地接过亲卫的长弓,唰一下反手抽出马鞍后的羽箭,蓦地掉头瞄准!三支监视突然激射而出—— 蒋平他们准备多时,几乎是蒋无涯手一动,蒋平厉声大喊:“吹号——” 蒋无涯身边的亲卫同时举起袖箭和拉开长弓,和蒋无涯一样直接冲李鉴方向出手了! 霎时,箭矢起飞,破空声锐利如刀锋,嗖嗖嗖嗖的,好在李鉴确实知晓明太子的整个计划,他们这些明太子的心腹将领的精神一直高度紧绷着,顷刻之间,立即就反应过来了! 李鉴也不是省油的灯! 一个伏身再翻起,避过一支打落两支,箭矢全部落空,他惊魂未定,目眦尽裂,厉声暴喝:“蒋无涯!竖子,尔敢——” 蒋平一声令下,早已经全身贯注注意着这边的京营部号角手立即就吹响的号角,令旗拚命挥着,不管事前知情不知情的京营部将领都立即反应过来了! 号角声长长,而后一短,短短短短,连续四声,声音浑厚穿透力强劲,直接压过的震动潮水般的急行军声音,刀锋般划了过去。 京郊大营这些年,是有操练过行军之中突然反水,化友为敌的战役的,并且有专门的号子。 京营部五万多的兵士一愣,但几乎是马上就反应过来了! 战场之上,听令行事非常重要,冲锋比后退生存几率要高得多,更甭提军规了。常年累月操演下来,京营全都是精锐兵士,并且配合能力非常强劲。几乎号角声一响,兵士就握紧兵刃在本部士官将领的带领底下冲原来的友军冲杀过去了! 蒋无涯一击不中,他已经策马冲锋过去了,连连的偃月长刀横扫,把李鉴身边因为突如其来箭雨多少有些乱的亲卫营杀倒一片。 李鉴暴喝一声,两人狠狠厮杀在一起。 十万兵马,一分为二,就这么狠狠冲杀在一起,你死我活。 蒋无涯武艺非常之了得,他深知到方才勉强占了先机,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连连暴喝,横冲猛杀,把所有事情交给林麟蒋骁等人,他一心对付李鉴,血腥的混战之中,他被砍落头盔,但根本完全不在意,趁着这个机会把战刀重重往前一推! 蒋无涯批头散发,乌黑的鬓发喷溅到了脸上的浓稠鲜血混合在一切,整个人犹杀神一般。 鏖战了半个时辰,李鉴被他砍掉了半个膀子,整个左半身和战马身上大片大片狂喷的鲜血,李鉴目眦尽裂,这位也算是当世名将了,不想小他十多岁的蒋无涯竟然如此的悍勇无双,身边厉喊爆起,还想扑过来救,李鉴当机立断掉头就跑,但蒋无涯怎么可能允许?!他一夹马腹就冲上去,连续斩杀三人,成功将李鉴斩于马下。 鲜血喷涌,泼洒整个泥泞的地面,蒋无涯低头,看着李鉴目怒圆睁不可置信的怒容,他曾经也十分敬佩对方,奈何!为什么要助纣为孽至此?! 剧烈大战,蒋无涯也喘息着,但他毫不迟疑砍下了李鉴的脑袋,用刀尖一戳往后一甩给蒋平:“马上枭首——” “怎么样?哨马和信鸽都射下来了吗?!” 蒋安急忙打马上前,大声压下战声:“禀将军,已经全部截杀了!!” “很好!” 蒋无涯深呼吸一口气,斩首行动终于成功了,枭首示众非常重要。原定大战策给这里预留的是一个时间,现在半个时辰已经过去了。 赶在最后的时刻终于斩杀了李鉴,还好,还来得及了! 蒋无涯气沉丹田,暴喝:“传令!立即将李鉴枭首示众,拉环形阵!立即反扑,半个时辰之内,必须解决战斗——” 暴喝声气吞山河,嗡嗡震耳欲聋,蒋无涯立即汇入大战之中,趁着敌军骤见李鉴首级的骇然和士气大挫,如同猛虎下山,五万原京营军士气势如虹,狠狠地扑了上去! …… 关振英那边也颇多惊险,但幸好他们总体来说,运气还是可以了,最终也达成了目的。 这整一场的大战的大转折起点,就真的完成了。 而在这个期间,明太子已经发现不妥了。 战船行进,尤其是顺水,那可比步兵急行军快得太多了。十万水师加步甲蜂拥成功冲上战船们之后,风帆一转,一盏茶左右,就抵达了朝廷大军的神武大炮轰炸大堤的最佳区域了;一刻钟左右,圣山海大半的战船就要彻底驶离这个最佳位置了。 第866章 可偏偏,朝廷大军那边水师已经全部上船了,一刻钟马上就过去了,可迟迟等不来对方的神武大炮轰击大堤。 突如其来,一种不祥预感搠获明太子的心。 明太子脸那种近乎疯狂般的嗜血讥笑戛然而止,他突然一把拽下面巾,“不好了!” 明太子这人亦是相当之敏锐的,他几乎是厉喊一般:“马上放飞鸽传书,蒋无涯!关振英!柳潜,丁国荃!马上发飞鸽传书!哨马!马上发信给秦岑李鉴他们,让他们接信即可回话!看其他四路分兵目前情况如何——” “快——” 飞鸽展翅冲天,岸上的哨马立即掉头往各方狂奔而去。 然而消息回来的只有两路分兵,蒋无涯及其麾下的京营大将关振英所在的古榕道、宜黄平原一直都没有回音。 一刻钟过去了,明太子已经百分百,肯定出大事了! 他目眦尽裂:“快!下船——” “传令巢山关和怀安两路分兵,马上掉头,驰援古榕关和宜黄平原!驰援李鉴和秦岑!!快——” 明太子当机立断,几乎是马上就连连急令,绝大部分的将士蜂拥下船,水师驱使战船立即顺水而下绕往葵水支流的萍水方向,岸上岸下,以最快速递,紧急驰援—— 不得不说,明太子的应变和战策都是非常正确。 但可惜,已经晚了。 蒋无涯和关振英,赶在一个时辰结束前,堪堪完成了任务,趁机把另外五万圣山海兵马杀了一个崩溃四散,急追一段确定短时内再也整队不起来之后,他下令停下,整军掉头,立即按照战策计划的方向绕路急行军狂奔下去。 …… 葵水大堤那边。 明太子的帅令一下,令旗挥舞,号角长啸,所有战船突然停下,将领虽惊诧,但立即按照帅令了立即泊岸,带着大部分兵甲冲了下去。 远处的朝廷大军战船却改变了方向。 这突如起来的变化,夏以崖本来已经下了船舱底下秘密加了精铁板防撞的底舱,他冲回甲板,脸色大变,“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满腔的亢奋,霎时断崖跳下,他目眦尽裂! 很快,古榕关和宜黄平原两路分兵的异常断了联系的消息,也送到了夏以崖的手上了。 一刹那,一股冰冻寒意从尾椎而起沿着脊柱直窜后脑,他脸色彻底变了。 夏以崖目眦尽裂,心跳几乎在这一刻停了。 不会吧?不可能的! 这怎么可能? 裴玄素怎么可能不中计?! 还有蒋无涯和关振英那边,两路分兵,倘若驰援不及时,最坏的后果不过一闪而逝,夏以崖厉声:“不可能的?!” 绝对不可能这样的?! 他咬着牙关:“快!上去,快上去!!” …… 风染上了硝烟,阴云滚滚自动而来,战船主桅上的风帆鼓到了极致,前面的帅旗和朝廷王师大旗在迎风猎猎翻飞。 裴玄素就在水师战船上,俯瞰全局。 大军出营后一个半时辰左右,岸上有哨马狂奔而起,军中的,东西提辖司的,先后抵达,追上了战船主舟,主舟立即停下了。 哨兵喜形于色,连爬带滚,是圣山海京营部反穿了布甲的心新降哨兵,在朝廷大军这边的哨兵带领底下,冲上了主舟,两人汗流浃背,新降哨兵甲胄染血,一身狼狈,但狂喜溢于言表。 他们这组是最先抵达的,几乎是扑上来就重重跪地,破音般的高喊:“报!京营蒋无涯本部古榕关方向,京营蒋无涯部大将关振英宜黄平原方向!不辱使命,已经成功拿下了古榕关、宜黄平原分兵!并成功将李鉴、秦岑部杀溃!目前,正往指定方位急行军而来——” 飞鸽冲破群山和滚滚的战声,在半空中盘旋寻找,也先后落下来了。 终于成功了! 几乎是马上,裴玄素露出大喜之色,陡然一敛,厉喝:“传令!下船。马上放信号箭——” 咻一声,一朵艳蓝的焰花信号,陡然在战船升空爆开,极致少见的艳丽颜色,穿透力极致强劲。 几乎马上,望见这朵的艳蓝焰火信号的人,马上拉爆了手上的信号箭。 艳蓝焰花一朵紧接着一朵连续爆起,接力就像四条引线一般,以极快的速度,将帅令传递到四方分兵的四十万大军那边过去了! 第167章 乌云滚滚自北而来,西北风凛冽,天空中的铅染般的厚厚云海在剧烈翻搅着,“轰隆”一声,远方天际尽头一道闪电划破长空。 沈星没有在五路分兵中,而是和陈英顺何舟等东西提辖司的裴玄素亲信负责一项极其重要的任务,就是放这个接力的焰火。 她和徐芳邓呈讳这一路所在节点的高岗上,朝廷大军中的文臣房载舟张聚之云吕儒及他们的近卫有数百人都在,不过大燕文臣大多会武,除非老得实在不大行的,现在所有人都已经戴甲提刀,紧紧攒着出鞘的刃柄,准备加入接下来的大包围围剿大战当中去。 所有人都严阵以待,心神绷紧到了极致。 高岗上,北风格外的凛冽,这已经是初冬了,居然有闪电,远方闷雷滚滚,和眼前震颤天地的行军声动混合在一起,整个人置身在天地间的轰隆当中。 沈星猛地一回头,天边尽头地平线紫蓝色的闪电在铅色的阴云中开出无数树杈子,霎时照亮一方天地。 第867章 距离这边非常远,但能想到那边是何等的动魄惊心的自然壮观,雷声稍候也轰隆隆滚过来了。 初冬惊雷闪电,阴云滚滚,似乎在预兆着,今天,一切都会有结果的样子。 高岗上,几乎所有人都回头望去,被那紫蓝色的惊住了眼睛。 狂风中,沈星急忙问:“我们这边会下雨吗?” 她担心兵士淋雨。 董道登急忙抬头左右仰看翻搅的铅云,张聚之等人也是,两人先后说:“应该不会。” “目前来看,这雨下不到这边。” 沈星呼了一口气,心里这才稍稍一松,她就急忙望东边百里的两段战船方向望去,还有两军其余的四路分兵方向,重点是蒋无涯和关振英的圣山海古榕道、宜黄平原这两个方向。 这一刻,她真的很紧张,她既盼望着大胜,蒋无涯能一切顺利安然无恙,己方能顺利达到最佳的战略目的,除此之外,私心里,她更盼着裴玄素能够得偿所愿,手刃仇人,别留下终身的遗憾。 裴玄素做出这种种的决策,主帅身份的意义上非常完美,无可挑剔,但大约只有他们这些长久陪伴他一路走到今天的寥寥的人,才大约知晓他内心情绪起伏。 人世之间,有舍才能有得,但他一路走来实在太过坎坷,沈星盼着能两全其美,上苍垂怜不要在他的生命留下这么大的一个遗憾了。 希望能在今天,彻底复仇成功,从里到外,从公到私。 如此,裴玄素才有机会彻底和昨天往前的那一段家变过去作别,让那段时光和人成为一道已经愈合的创疤,哪怕难看,但它也算好了,让他可以以一个全新的心态走向未来。 而不是留下这么一个巨大的遗憾,烙在心底,未来总要时不时想起它。 高岗上,战船帅舟上,各路分兵的主将们,各个接力传讯放焰火的节点,所有人都绷紧心神地等待着。 然而,蒋无涯及其麾下大将关振英最终不负众望! 飞鸽振翅,划破长空;得得的马蹄,哨兵如箭矢一般以最快的速度狂冲而至! 在得讯的那一刻,裴玄素承认,饶是他,有一股热血狂冲直涌天灵盖,四周一瞬间所有动静都仿佛失了真,他整个人都在这个巨大的好消息冲击战栗着,。 裴玄素几乎马上就喝令放信号箭了,所有战船,全部领命泊岸,预岸中除去控炮控船的一万水师之外,余者倾巢而下。 凛冽的北风自身后呼啸而来,鼓动裴玄素鲜红如血的帅氅,他一身暗红玄黑的重甲在身,跨骑在膘健的战马之上,俯看黑压压抖擞战意勃发的朝廷兵士,“怆”一声,裴玄素毫不犹豫拔出王剑,斜指明太子大军所在的方向,声如霹雳雷霆,他厉喝:“将士们!这是鼎定胜负的最后一战!且随我冲锋——” “啊啊啊啊——” 原地爆响一声山呼海啸般的齐声呐喊,全军将士拔出举起兵刃,厉声呐喊,齐声震天,压过滚滚雷鸣,“冲啊!杀啊——” 全军士气飙升到了顶点,黑压压的大军如同潮水一般,往东南方向,狂涌而去。 …… 这一场大战,撼动天地。 然而明太子的驰援晚了,一子错,满盘皆落索,他下令各路分兵和亲率大军火速来援,但蒋无涯堪堪赶在一个时辰之间艰难解决了战斗;驰援已经晚了,半途哨马来报,明太子立即下令飞鸽传书和哨马飞驰传令,各路分兵立即掉头,他也连连暴喝亲率的十万分兵掉头,迅速调整战事策略。 可惜,都晚了一步。 裴玄素部署多时,等待已久,这场的围点打援的大战终于形成了大包围。 彼此,蒋无涯率京营部彻底倒戈,朝廷王师已经多达六十余万的大军;而明太子那边秦岑部和李鉴部的十万兵马被蒋无涯关振英全力杀溃四散,一时之间根本无法聚拢回来,明太子仅仅剩下三十万左右的兵马。 兵力倍数于敌人,一旦形成了想要的包围圈之后,是绝对不可能败的! 圣山海厉害将领和知名文臣还有,可朝廷大军也不缺这些,裴玄素本人更是一个异常优秀惊才绝艳的军事人物! 这场超级大战打了一天一夜,地动山摇一般的震撼,炮轰齐鸣,喊杀声震天,最终在朝廷大军连续的多次局部大冲锋之下,圣山海大军的圆阵彻底告破,进入的大混战的扫荡阶段。 朝廷大军越战越勇,全军上下亢奋不已,圣山海大军被分割成多股,仍在拚命抵挡和突围,但被越包越紧,已经大势已去了。 战至次日中午,天际的阴云翻滚着,厮杀当中,开始有小股的圣山海兵马放下兵刃投降了,朝廷大军的战声和含喜悦的呼声此起彼伏,很多被围攻的圣山海大将和绝望的门阀家主都自杀了。 在圣山海残部在坚.挺的马鞍岭东一带,明太子竟换上了软甲,抽出长剑,冯渊等人骇然失色,急忙帮着冲上去护着解决前面的敌军。 可朝廷大军乌泱泱杀之不尽,大将悍勇到了极致,己方的兵士不断倒下去,固守防御的范围越来越少。 马鞍岭这边地势略高,可以望见大半个战场,已经是彻底大势已去了,最近的青州曹氏部已经被彻底歼灭,显赫八百年的曹氏家主曹任醇在兵锋之下,自刎身亡了。 圣山海中军这边,所有人都浑身浴血,冯渊薛如庚等人冲上去,抱住明太子的腰,强行将主子拉回后方。 第868章 鲜血、焦土,硝烟,明太子浑身焦黑和被喷溅到的血迹,稀疏枯黄的头发,皮包骨的头脸,神情狰狞,不可置信,如同一个厉鬼一般。 冯渊薛如庚高子文等人扔下剑,扑上来抱住他,跪地苦求,声嘶力竭:“主子!主子!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属下/末将护着您走吧!” 无论如何,他们得保护明太子离开啊! 走?!离开?!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这怎么可能? 他很快就要死了!!! 明太子神色狰狞可怖,犹如疯癫一般,仰天狂笑这个留得青山在,他胸臆中的忿恨不甘和不可置信疯狂一般喷出来,他怎么可能走? “不!不!孤是不会败的!孤怎么可能败?!绝对不可能!!不可以——” 他嘶声厉喝,声音尖利充血一般。 明太子拚命挣动,甚至举起长剑要劈砍再三不听他命令的人,最后还是郑密高声哭道:“还有九公子,九公子!您想想九公子!!九公子还需要您给他安排后面的事情,不然您放心么,……” 乍闻楚淳风,明太子近乎癫狂一般的热头脑这才短暂滞了一下,不过仅仅只是一下,但一下也够了,冯渊闪电般直起身,在他颈后位置不轻不重劈了一下。 明太子应声而倒,众人急忙扶住他,冯渊急忙将他抱起,一众人急急往后面去了,普通的骑兵和布甲等服饰衣物已经准备好了,迅速更换,往地上一抹焦土糊黑脸上,大家穿着最普通的服饰,背着明太子在掩护下急忙往后跑,跑到混乱的边缘,这才放下小心明太子一左一右架着,混进乱军当中杀了一阵子,很快顺着溃乱的兵士,往杂树丛生的方向逃去。 很多人的这样的兵士,也有很多架着同袍的,一点都不起眼,冲出去之后,一路上不断夺马,最终翻身上马,择了个方向,护着明太子狂冲离开战场。 …… 可到了今时今日,裴玄素怎么可能让明太子和夏以崖这两个狗东西从他眼皮子底下跑脱。 他一直使人盯着,甚至让顾敏衡和何舟带着人换上圣山海的兵士的服饰,十几个人撑着最后的短兵相接的混乱,甚至已经混入了圣山海中军那边,远远留意到明太子薛如庚命人准备衣服的动静,就知道明太子要跑了,全神贯注盯着,拚命使人发信,急忙追了上去。 裴玄素鏖战了一天一夜,连续的高强度指挥大战,他亲率中军横扫冲锋,消耗绝对不小,但他此刻亢奋到了极致,根本一点都感觉不到疲惫。 终于,战事已经进入尾声了。 他驻马在土丘之上,远眺西边马鞍岭一带还在负隅顽抗的圣山海中军,一得顾敏衡等人的传信,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将指挥权暂时交给副帅褚世梁和郑铮。 他一扯马缰,亲自率人迅速绕过圣山海中军战场,往西后方方向狂追而去! 越望战场的外围,溃逃的圣山海兵士就越见多,甚至有人不断回头,停下了脚步——无他,战后一般情况下,这些败溃但成功跑出来的兵卒,他们正常情况下是会被打散重新收编了。 明太子一行数十骑,面露怒容,高子文郑密等人暴怒骂着抽刀砍杀沿途触及的面露庆幸的兵卒,惹得后者骇然急忙四散遁跑。 “该死的东西!该死的东西——” 明太子已经醒了,他颠簸的马背上咳血,撕心裂肺的怨毒怒骂,双目满满的血丝,滴血一般的红。 然而他的怨毒忿恨并未能持续太久,没能他身后的冯渊和高子文郑密等人流着泪劝服他,身后突然传来得得如滚雷一般的急促纷杂的大量马蹄声! 回头一看,所有人,很快就骇然神色大变! 裴玄素追来了! 裴玄素竟然追来了! 明太子这次也不乏高手,然丧家之犬的轰隆隆大战的心裂胆骇奔逃,竟然没有发现一直不远不近追踪着他们的何舟和顾敏衡。 何舟和顾敏衡带着的人一直绷紧心弦,终于等到了裴玄素,他们大喜过望,在两边山林疾冲而下。 明太子冯渊高子文等人也望见了,目眦尽裂。 在场的人,虽然不在意自己生死,但他们在意明太子的安危。 明太子到了这一刻,他却绝对不允许自己大败之后还要被裴玄素追上诛杀! 一场追逐战随即就兴起。 明太子那边全力的打马疾逃,然而,并没有什么用,裴玄素这边的全部都是一等一的顶级战马,耐力和明太子这边沿途夺来的马匹是完全不同等级了。 追上了一定距离,几轮箭雨下去,一切就成定局了。 冯渊高子文等十数人护着明太子下马飞掠奔跑,然多行不义必自毙,他们跑了三四里地,冲上高坡,前方彻底没有路了,是陡崖和葵水。 明太子算计葵水大堤和大堤下的千万百姓,他最终要实在葵水面前,真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一轮轮的绞杀,明太子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去,可偏偏裴玄素没有马上杀死他。 到了最后,裴玄素飞身而下,重重一脚,踹在拚命嘶声大骂形容可怖双手持剑乱劈的明太子的心口! 一脚,就轻而易举将孱弱的明太子竭尽全力挥舞剑招动作破了,直接将他踹翻在地。 明明只是轻而易举的一脚,明太子胸膛像被踹裂般,剧痛和栽倒,他痛得蜷缩起身体,整个人却像要疯了一样,他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失败!!! 第869章 “啊啊啊啊——” “裴玄素,你去死!你去死啊——” 明太子痛得一刹大汗淋漓,汗水混合焦黑的脏污和颜面血迹从眼角流下来,那充血可怖的双眼,一瞬间竟像流血泪一般。 明太子撕心裂肺,他快疯了,不他已经疯了! 裴玄素也全身热血上涌,他也快要受了不了,他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啊! 这一刻,他想起父亲惨死游街的情景,想起母亲的侮辱死去,自己伤痕累累、绝望中挣扎往上爬的无数情景,一桢桢,一页页,倏地飞逝。 这一刻,他甚至想起了沈星前生的那个人,“他”绝望倒在冰冷城头地面,胸口锐物洞穿,失血模糊,无力而不甘苍凉的悲剧一生。 在今天,他终于将这个罪魁祸首之一要杀死在剑下了。 裴玄素最知道杀人诛心。 他倏地半蹲,明太子举剑欲杀他,裴玄素轻蔑一笑,就这剑这力道,还想杀他。 他轻轻一挡,明太子虎口剧痛,剑就往后飞了出去,直接掉入汹涌的葵水之中。 裴玄素一把抓住明太子的手腕,内劲一吐一拧,“卡嚓”一声,明太子腕骨折了,可他还没有放手。 裴玄素垂眸,勾唇冷笑,看着明太子这副枯黄头发皮包骨的丑陋样子,“你现在,真像个鬼。” 裴玄素伏低身,用又轻又清晰的声音,居高临下:“而我,有光明幸福的未来。” “权柄,我有;我的心腹亲信们,也有很好的将来;我还有妻子,将来还有孩子。” 明太子倏地睁大双眼,裴玄素眼底含着居高临下的冷笑,他压低声音,一字一句:“我和星星的孩子,我会好好教养他,将来这大燕王朝,会是我孩子的。” “我的一切,都会给他。” 所以,明太子以为的,权宦不得善终,不会发生的了。 那时候,裴玄素还是壮年,他大约会和沈星到处走一走。裴玄素没有忘记说起他少年游历的时候,沈星有点艳羡的眼神。 这一刻,风声萧萧,裴玄素提着明太子的衣领子,一字一句,脑海里却闪电一心两用,他忽想起,沈星困在一处长大,兜兜转转都在四面围墙的地方,长大出门,也忙忙碌碌,困心困身。 这是个好主意。 或许,以后他可以带她天南地北走一走,看看这开阔的天地。 可以说,这天底下,最了解你的,往往是你的敌人。 裴玄素没有窥视过明太子和楚淳风的那场争执,但一刻,他精准地搠获明太子内心最深处的隐秘,他下意识,就知晓该如何让明太子癫狂痛苦得痛不欲生。 人生,其实还有另一条路的。 他走出来了。 他有爱人,有兄弟,有亲信,有蹚渡黑暗后走出在阳光下的光明未来。他将会有着哪怕被人诟病但也不可磨灭的功勋声名,有着幸福美好的未来,有爱妻相拥偎依,有开心快乐日子,他甚至还会有自己的孩子。 他的一切将来会给自己的孩子的。 他可不会走上史书上任何一个权宦的那些个惨淡收场。 明太子算计一生,同类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裴玄素曾经进来过,但他悬崖勒马,他要出去了。 “我什么都有!我更不会没了下场,我的一生,和你不一样。” 裴玄素哈哈大笑,飒飒江风,他的笑声畅快极了。 明太子心脏都扭曲在一起,他张嘴,想厉喊,他想抓住裴玄素,想撕扯掉对方的那张笑脸,他也确实这么拚命做了,但被裴玄素轻而易举一巴掌打倒在地。 明太子一生,从来没有这么狼狈绝望和愤懑过,这一瞬他的身体都承受不住了,心脏剧烈的绞痛,连接了脑部,剧烈抽痛,剧烈的情绪翻滚扭曲之下,他“噗”喷出一口血。 明太子显然已经受不住了,裴玄素眼疾手快,眉峰不动,眼神冰冷无比,笑声一收倏地站起,反手抽出腰间的王剑,“噗”地一下,重重刺穿明太子的心脏! 明黄的剑穗在剧烈晃荡,裴玄素冷冷地道:“说来,这柄剑,还是女帝陛下所赐的。” 用神熙女帝赐的王剑,杀死你,是不是很痛快? 这辈子,你连神熙女帝都赢不了。 明太子目眦尽裂,裴玄素重重的用剑身搅动了几下,心脏被割裂成割烂的冰冷梗痛和剧痛,明太子死死瞪着裴玄素,裴玄素吐出一句话:“我要将你和太.祖皇帝同葬。” 上辈子,这不是你的遗愿吗?我成全你。 明太子心脏脑海炸裂,死亡都没有这一刻难受,死去活来,他被刺激得“噗”吐出一口心头血。 明太子死死睁大眼睛,充血可怖,死不瞑目,头一歪,气绝身亡。 裴玄素倏地抽出宝剑,鲜血喷涌而出,他反手割断明太子的咽喉,力道之大,明太子半个颈骨都断了,头歪到一边,鲜血狂喷。 裴玄素连连砍了很多剑,半身血污,尤自不够,他恨极:“尸身留着,我要亲自挫骨扬灰!” 想葬? 做梦。 裴玄素紧紧握着剑柄,仰头望天,这一刻,浑身血液往上冲,痛快极了,也哽咽。 他要将明太子挫骨扬灰! 以告祭父母在天之灵!! 以及,牵连而死的义父、族人,和一众从前牺牲的亲信们,等等! 第870章 明太子根本不配获得葬身之地。 第168章 葵水堤岸上,明太子脑袋大幅度歪在一边,瞪着大大狰狞的染血眼眸盯着他曾经蔑视的葵水,猩红汩汩,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裴玄素踩着他的头碾了几下,垂眸痛畅至极,这个狗贼折腾了半生,到头来也不过一个该死的,永坠黑暗的弱者! 他真真正正戳到了明太子最在意之处,这才真正有一种成功复仇的痛快感觉。 顾敏衡朱郢带着人扯下一件披风,已经往这边跑过来要兜住明太子的尸身了。 裴玄素倏地转身,面向战场中心方向,他感觉雨丝飘落,蓦地抬头望一眼天空。 东南方向大雨已经断续下了一天一夜,被吹散的阴云重新聚拢,弥漫厚厚一层的烟灰色,在战场上的天空越压越低,越压越低。 一场雨很快就要来了。 裴玄素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又看战场,毫不迟疑下令:“传令褚世梁和郑铮!马上调整各部,加大力度包抄绞杀敌军马鞍岭这一块,一个时辰内必须完胜!” “得令!!” 一名背着令旗的领兵在七八骑护送之下,飞速往战场方向狂奔而去。 大战大势已定,裴玄素下令完毕之后,遂不再理会。 他要亲自手刃,复得大仇,除了明太子之外,还没完。 还有一个夏以崖呢!! …… 江风呼呼,绵绵的雨丝不分敌我洒在每一个人的头脸上身上。 对比起歇斯底里和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的明太子,夏以崖可要清醒和惜命太多了。 隆隆的急行军,在前往驰援古榕道宜黄平原两路分兵的即将抵达的路上接到蒋无涯和关振英已经斩杀李鉴秦岑并血战赶在他们到来之前抢先杀溃了李鉴部和秦岑部,当时夏以崖就一阵晕眩,变化来得太快太多,他惊骇之后,当时就生出了一种极度强烈的不祥预感。 果然,后续大战,裴玄素挟六十万朝廷王师,堪堪赶在明太子指挥大军分三路急速离开之前,成功将圣山海三十万大军大包围。 接下来的大战,就非一人之力可操控的。 朝廷大军越战越勇,在兵马数量倍己方又成功形成了包围圈的情况下,明太子多次指挥突围都失败了,那裴玄素指挥是没有一点的失误。 夏以崖愤懑到了极点,一度不逊于明太子本人,他的半生筹谋,从十二三岁就开始奔走一直到了今时今日,一夕之间,所有东西都成了飞灰。 明太子和夏以崖甚至曾经疯狂试图用神武大炮轰炸葵水、怀水大堤——到了这份上,他们失败,也不允许裴玄素得到胜利。炸开大堤,两败俱伤! 但裴玄素早有防范,本来战场就尽可能拉离葵水怀水大堤的神武大炮射程范围。明太子和夏以崖专门留在后军的那二十三门神武大炮,被率先轰了一炮,事先安排的桐油燃起一片火海,这边安排的朝廷兵士齐声厉喝声传一片。对于炮轰大堤淹没千万百姓这种罪名,普通炮兵是难以承受的,一听慌了手脚,于是这二十三门神武大炮的炮弹储箱被桐油引发的大火迅速燎至波及,先行爆炸了。 轰炸大堤计划才终于彻底失败了。 这件事情,是韩勃全权负责,带领人和窦世安殷厚渠这边的亲军部互相协作,最终成功完成的。 韩勃半个月前就来了,他当初运气还行,博阳城中有个颇擅刀砭的大夫,被徐亨以最快速度打听到并背了回来,伤口处理得不错并及时——他运气也好,失血极多但幸好没有伤及重要的脏器。 之后,裴玄素得讯立即就遣了老刘带着小莫大夫赶过去。当时神熙女帝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他当然紧着韩勃,小莫大夫是老刘的心爱的徒弟之一,最擅刀砭外伤,青出于蓝,师徒两人亲自看过韩勃的伤口,都觉得处理得不错。之后,由小莫大夫随身照料韩勃,老刘匆匆赶了回来,很快东都大变,也加入了朝廷大军中。 可这样的情况下,韩勃怎么可能乖乖躺着养伤?他好不容易伤好了大半,得到了小莫大夫的允许,立即就坐船南下赶来了,然后被裴玄素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就小半个前,沈星在南都行动期间的事情。 韩勃被勒令回去养伤,从受伤至今一共一个多月的时间,前天他终于掉落了最后一点伤痂,原来伤口的位置成了一个狭长椭圆形的粉嫩新肉,赶紧赶回来大营,被裴玄素询问并亲自检视过伤后之后,终于允许被加入这场最后的大战——当然,当时并不知道是最后。 韩勃感同身受,恨明太子和夏以崖要死,明太子那边,裴玄素已经有安排了,他遂毫不犹豫自动请缨这个夏以崖。恰好裴玄素也想给他立功的机会,夏以崖肯定和炮轰葵水大堤连在一起的,遂把这一串的事情都交给了他。 炮轰失败之后,圣山海大军这边很快大势已去,夏以崖遁离的事情其实比明太子早太多了。 一轮轮围攻绞杀之下,江左夏氏这些年精心养起来的封兵和私兵被大势之下七零八落,他恨到了极点,但很快就下令心腹将领和其余亲信,舍弃这些江左夏氏的兵马了,他深知裴玄素如何的恨毒了自己,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夏以崖准备多时,他和明太子完全不一样,他可从来都给自己那排了后路的,从战船上下来的时候,他已经下令底下悄悄去准备了。 第871章 他带着一百多的亲信,化整为零,最终成功离开了战场,甚至马上把铠甲等物全部卸下了,马又转车,和慌乱带着家当骡马四散投奔的百姓一摸一样。 这个夏以崖,警惕心和反追踪的能力真的非常强劲,可以看出夏以崖是极之忌惮被裴玄素追踪的,他也非常肯定裴玄素一定会严密追踪他。 真的很厉害,准备的手段也足够多,但好在韩勃原本就是一个当世一流身手的佼佼者,如今已经进入了成熟的巅峰期,并且韩勃出身东西提辖司,这么多年下去,追踪手段炉火纯青。 韩勃身边的手下都已经被甩脱了,甚至连赵怀义都不得不被引开了,最后只剩下韩勃,韩勃不敢大意,一路极之小心的伪装追踪,最终成功追踪到夏以崖一行遁离了战场,翻过了马鞍山,之后换了平民衣着,赶着骡马和车,混入百姓的奔走的人流车马流中,往着通江州的望海县方向而去,看方向,好像不进城,直奔望海县的码头方向去了。 这个方向,甚至和江左夏氏封地容安州是背道而驰的。 ——没错,实际上,夏以崖这个狠人,他直接连江左夏氏都放弃了。 他不甘至极,但这个是个心明眼亮的人,唯一只是心思恶毒不择手段罢了,夏以崖心里非常清楚,江左夏氏没法救了,裴玄素这人的能耐,他也不可能在中土有东山再起卷土重来的机会。 一失败,就是彻底失败了! 他和明太子不一样,他不会再有挣扎的机会。 夏以崖不甘狰狞,但他马上就决断,出海离开了。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但好在,他还有退路。 失去了江左夏氏,但在此之前,他转移了不少东西离开大燕。 他在别的地方发展,说不定若干年后,裴玄素失去了警惕,他还能回来给年迈的对方一记致命一击。 或许将来,资助或者帮辅对方的敌手,他还有可能有回来的机会! 世家和别的没底蕴家族不一样,只要不死,他们早晚能等到再兴机会或王朝末年的。 呼呼的北风,骡车上,夏以崖这才有时间重新清洗包扎手臂的战伤,他用牙关咬住绷带拉紧,露出狰狞之色。 骡车车队后面,韩勃用面巾蒙住脸,也背着大包袱骑在马骡上,他皱眉,到了这等需要迅如雷电的脑力激荡的时候,他就有点想不明白了。 这夏以崖不回夏氏,他这是要去哪? 但好在韩勃怀里还有飞鸽,他立即闪到一边巷口内,抽出炭笔和裁小的纸张飞快写好,然后取出装性格的竹筒,把信鸽掏出,纸笺卷好飞快塞进去,立即放飞,而后重新尾随而上。 裴玄素杀死明太子之后就收到了信鸽,彼时他已经下令完毕,往韩勃赵怀义他们先前传信的方向急追而去了。 裴玄素展开信笺一看,当即长眉一挑,闪电般的想到了,“望海县码头?” 望海县,顾名思义,是葵水一个重要水路节点通江州的辖下的县。 从通江州和望海县,是能直奔大江出海口的,一般的船只都是从通江州这个繁庶物资丰富造船工艺又强的州城停靠,补充物质、修补船只,然后直接就能顺着大江出海,沿着海岸一路北上,到青州齐州到商阜繁华之地的。 裴玄素几乎是马上道:“他要出海。” 葵水东下的大船出海,普遍都是北上的,因为南下山多,也是多不毛之地——南方鱼米之乡水网纵横,本就不用出海就能抵达,况且南方繁华之地和大海相隔着数百里的连绵群山,船靠岸本来就不到的。 所以出海的船,基本没有南下的。 只不过,裴玄素一下子就猜到了:“难道,他要去安南、身毒等地?” 说到葵水出海,常人只想到北上,但裴玄素何等敏锐,他立马就想到了,南下漫长的偏僻或不毛海岸线后,可以从海路抵达身毒、安南等外面的国朝的。 那些国朝当然远比不上大燕中土,但有的也有一个西南或南方诸州的大小。 当然,不管夏以崖想去哪里,裴玄素都不可能让对方去成的! 冷风呼呼,细雨濛濛,垂眸一扫手上的信笺,裴玄素眯眼,他冷冷道:“去通江州码头。” 望海县码头不够深,停泊的都是内河小船,只有通江州的深港,才停泊得了大船。 …… 夏以崖真的很厉害,他在没有发现韩勃的情况下,甚至一度把韩勃给甩脱了。 不等韩勃的小船下水重新缀上他,夏以崖一行乌篷船仅短短行了三四里地,就在本州的通江州码头边缘上岸了,直接弃了乌篷船,直奔停泊在通江州码头的大海船去了。 然而才刚刚越过人声鼎沸因为战事不少船只提前驶离了通江州码头,让码头较往日显得有些冷清,后半截船坞仅仅只有几艘大海船——其中两艘是他的。 当时江风呼呼,又冰又冷,船坞的杉树枝叶索索在风中摇动,夏以崖带着人才刚刚飞跑至大船前十来丈,他心里甚至还在忖度着,留下一艘船给剩下的人,他上船马上就走。 可刚一转过船坞望见那艘熟悉的大船,冲出去才两步,他就发现了不对劲了! 静悄悄的,大船上下,没有任何一个人出现,明明已经接信,本应该在扬帆的,可一点动静都没有,甚至没有一个人冲下船迎他。 第872章 只听见江水声音哗哗,甚至连附近的几艘大海船也静悄悄的,完全没有前面码头那样急忙上下货的匆匆热火朝天景象。 静得诡异,像死了一样。 夏以崖脸色阴沉带着数十人疾冲而至,陡然刹住!他脸色登时大变,立即就挥手,他马上就掉头了! 然而,他这么一停。 后方刷刷响动,东西提辖司缇骑和高官赭色艳色的服饰之外套上软甲,还有身穿朝廷大军甲胄服饰的箭兵,全部都已经提刀在手,弓满上箭,对准他们中心的这一块。 里三层外三层,满满当当,箭兵本来距离颇远,但迅速逼近,已经是随时万箭齐发的状态。 所有人,脸色登时大变。 大海船上,军靴落地的清晰沓沓声。 裴玄素一身染血的暗红玄黑重甲,身后鲜红帅氅浓重的渲染了一层猩红的人血颜色,他脸上当然有硝烟和鲜血的污渍,但这一刻,却显得更加凌厉。 江风太劲,他身后那染血沉沉的帅氅,在鼓动猎猎。 夏以崖倏地回身望去,霎时,目眦尽裂! 但,裴玄素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这人废话。 长筒的黑色军靴,一步一步下了舷梯,裴玄素来到夏以崖的面前,他冷眼欣赏着对方的骇然脸色,这还不够! 裴玄素勾唇,露出一抹冷冰至极的森然笑意:“你想去身毒?还是安南?” “你的妻子和三个儿子素来深居简出,这是已经安排离开大燕了?”当然,妻子对于夏以崖来说大约不算什么,但嫡子绝对重要。找几个孩子,很少出门时候冒充,也不算什么。 裴玄素如果没猜错,夏以崖绝对已经把儿子转移走了,否则这样的一个人,这么南奔北走,还抽空生下三个嫡出儿子,绝对是为了后继有人。 并且,江左夏氏,这两年来,好几个和夏以崖关系非常密切的夏氏嫡系族人,已经很久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见过人了。 韩勃也露头了,一跃跳上江岸,“哥!” 裴玄素点点头,那双锐利森然的眼眸始终不离夏以崖。 他冷笑,一脚将夏以崖踹倒在地。 后者倒是想避让试图脱身,但直接被韩勃和赵怀义联手压制下来,接着裴玄素一脚踢中夏以崖的心口。 这个昔日的所谓好友兄弟,直接被他踹断了七条肋骨,摔在冷硬的地面上吐出一口气。 裴玄素抽出长剑,锋利冰冷的剑锋,他蹲下来,俯身,冷冷道:“想来,你是不会告诉我你的儿子们和夏家的人在哪里的。” “但没关系,去大燕周遭这一圈大小外国查问查问,这十年八载内,有哪个新落户并崛起的家族,不就行了?” 夏以崖暗中转移儿子和小部分的亲信族人,自然不是去这些地方吃苦受罪的,学习语言,交好当地,经营扎根,并且中原人的面貌到底和那些土番小国的人有些不同的。 又有时间限定,想找到这些人,不是很容易吗? 裴玄素这样的聪明人,根本就用不着去严刑拷打夏以崖的这些心腹。 夏以崖一直一言不发,冷冷盯着裴玄素,颜面衣襟染血,胸腹极痛,他心知今日必死,但这人却有一种成王败寇的目眦尽裂傲然。 但裴玄素最后语调冰冷而缓慢,讥诮森然,一字一句说罢,他脸色终于大变了,变得狰狞无比:“你!……” 裴玄素蓦地站起,一挥剑!雪色乍起,一抹血红泼洒,骨碌碌一个头颅直接砍在地上! 夏以崖身首异处!! 要是平时,裴玄素绝对会好好折磨夏以崖,但他现在不能离开战场太久。 裴玄素亲手斩杀了夏以崖,命人将尸体留着,他旋即将这边的事情交给韩勃和赵怀义,迅速带人渡江折返了。 …… 裴玄素不可能不心潮激动了。 他终于手刃了明太子和夏以崖了!手背上甚至还清晰感受着仇人颈血泼洒在上面的滚烫热意。 烫得他浑身都战栗了起来了。 水路很短暂,裴玄素来得不动声色,走了悄然,船行仅仅几里路,就重新上岸翻身上马。 他不是夏以崖,也用不着左绕右绕,直接就抄近路回大战场。 呼呼的风,细细的冷雨,呼啸打在策马狂奔的他的身上。 在今日,乙巳年十月初四。 他终于为他惨死的父亲母亲复仇了! 为失去生命的所有亲人朋友复仇,还为那个彻底斩断光明人生蹚渡黑暗煎熬太久太久的自己复仇了!! 迎风狂奔,他突然泪流满面。 终于啊! …… 裴玄素迅速赶回战场之后,他面上已经看不出落泪过的端倪了,这时候,整个大战场都已经基本结束了这场大战,获得的最后的胜利了。 褚世梁和郑铮得到裴玄素的命令之后,立即全力调度兵马,加大力道对马鞍岭一带的敌军进行最后大围剿。 就在一刻钟之前,圣山海副帅上将军李如松自刎身亡,这位军威赫赫开国勋贵,声震四海满头白发的名将,最终晚节不保,落得一个叛军身份和自刎的下场。 李如松一死,剩下的亲部负隅顽抗了一阵子,最终彻底投降了。 全部放下的兵刃。 整场大战,宣告大获全胜。 裴玄素下令收缴投降将兵的军械,卸甲,清理原圣山海大营,驱赶降将降兵进去,命人看守,容后再处置。 第873章 救治伤兵,收缴神武大炮,注意防备炮弹箱引爆,等等。 这些事情,并不需要裴玄素去亲自处理,他下令下去就可以了。 底下人自忙碌去。 滚滚的硝烟,底下的人忙个不停,争取赶在雨下大了之前完成。 裴玄素驻足在赤红帅旗和王旗之下,他看了战场片刻,旋即一扯马缰。 这些琐碎事情用不着他去忙活。 裴玄素大战胜利,手刃仇人成功,身上的热血尚还沸腾着。 他百般心绪,俱在此刻翻搅在一起。 今天,才是他人生的真真正正的大转折,他想做,努力去做,也真的做到了! 裴玄素在飞马赶回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生出了想见沈星的念头,已经问了一次。 处理完了这些事情之后,他一刻都不能等,立即拨转马头,往东边沈星所在的方向,飞驰而去。 第169章 沈星也很忙,从昨天中午到现在,马不停蹄一直都没停下过。 把那支用油纸包裹的信号箭取出来,成功扯了引线,信号箭在半空放出艳蓝焰火,接下来就一直奔波在给四路分兵和中军的传送军令之中。 等五路分兵成功合一,大包围最终成功,他们一行的任务完成,所有人毫不迟疑就抽出长刀,汇入到这场大战当中去。 他们和张聚之云吕儒等人文官及各自护卫一起,人数也不多,相当于一个新增的营,先是在褚世梁的麾下,之后又增援窦世安那边,最后完成了剿灭了逃遁的梁州危氏,马鞍岭那边的大战已经彻底获胜结束了。 ——大战遍地开花,马鞍岭只是负隅顽抗的最大战场,还有其他中小或零星的;也有好些门阀家主是不想死的,带着本部残兵撤逃的。 这些不用多说也是需要战胜和剿灭的。 虽说大势已定,但这些尾声的战事仍需要处理,等整场大战宣告结束,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沈星也是一头一身的热汗,但她和所有人一样,都是激动满满的喜悦。 前面有营部在欢呼,被所属将领笑骂,大家一身硝烟血渍汗水,纷纷跑上前收缴降兵的军械和战马去了。 沈星有点气喘,她身边一路一起大战到现在的沈云卿邓呈讳徐芳等人也是,但大家见此,不禁相视一笑。 啊啊啊,终于赢了! 并且沈星已经得到消息,裴玄素成功手刃明太子和夏以崖,已经返回大战场的马鞍岭那边了。 真好啊。 沈星身下的棕色战马也汗流浃背,她摸一下这段时间这个同伴的脑袋,心里如此想到。 …… 裴玄素在寻找沈星。 阴云氤氲的天,绵绵的细雨一直断断续续,浇熄不少小簇的炮火,遍地的黑色和泥泞。 战场很大很大,前后涉及的核心区域足足百里,裴玄素来到了东边战场,他一路打马,抬头张望着。 这一路,他穿梭无数的战马兵甲,有种感觉,像是在穿梭他的过去,寻找记忆。 混乱中,有点像龙江南岸的夷族山区,那个被寇承婴反口炮轰他被掩埋她拚命用手扒他哭喊他傍晚,两人紧紧拥抱,一身的血汗狼狈;又像扑在竹筏上,滚滚浊浪两人紧紧扣着竹筏互相偎依配合,去杀那瞎眼寇承婴的夜晚的一幕。 再往早前一些,就是蚕房偷渡救他,她胆小但勇敢;两人雨夜宫外,消巍坡和暗巷杀牢头百户后携手背负飞奔。 那些时候,也是这么凌乱纷纷的,他们身畔却唯有彼此。 红尘滚滚,经历了太多太多,两人吵过闹过误会过,温馨过甜蜜过同床共枕过,到了今时今日,他们依然携手。 裴玄素感觉这段寻找的时间有点漫长,他不断询问,寻找穿梭,心里急切,但他最终还是寻到了她。 沈星这边的战事完成了,他们途径一个江边的小山,沈星发现那里可以俯瞰大半个战场和葵水,以及安然无恙的葵水东岸。 大家都停下来的时候,她就说,想去那里看一眼,于是她就去了。 沈星想望裴玄素,也突然很想望一望这开阔的景象,两者都有,两者都想看。 裴玄素一得到沈星的确切位置,他立即驱马上去了。 得得的战马,暗红铠甲鲜红的帅氅,数百亲卫紧跟他而上,但快到地方的时候,贾平和房伍默契对视一眼,两人微笑着带着大队亲卫停下,只冯维和孙传廷七八人跟上去了。 …… 这处小山,真的这附近一带的好地方。 底下山地的平原打成了焦黑泥泞连绵一大片,到处就是硝烟残火东倒西歪的旌旗,这小山底下相夹的黄泥路被敌我双放的兵马来回踩踏过凌乱不堪,上面去静悄悄的,没人上来过,初冬南方仍有绿树,金的黄的红的杂木荆草,这一大片的碎石裸露的空地,好像一个世外桃源。 沈星心情也很激动的,她跑上来,往西南方向眺望,太远了她肯定望不见裴玄素的,但浑然浩大的战场,整场大战都已经结束了,各部正在进行降兵收缴军械战马和寻抬伤员。 沈星也很累,昨夜到现在,缠了一层层黑纱护掌的手心都在不断挥兵器当中都磨得起泡了,但她没感觉到疼,作为大战中的一员,此刻她不会去怜悯敌军的伤亡兵员,只跑上来居高俯瞰一下,整场大战,不,从京畿大战到现在,或许说,从最开始的前生到现在,这场胜利来得太不容易了。 第874章 她甚至低头,用手指戳了戳掌心的血泡,很疼的,疼得她一下子热泪盈眶,却又泪中有笑起来了。 很的好久好久,正的太多艰难了。 身后传来得得的马蹄声,她一下子意识到是谁,果然是裴玄素! 裴玄素一翻身下马,两人几乎是立即飞奔往对方,重重的,大力地拥抱在一起。 裴玄素先前落泪,但很短暂无声,没有任何人知道。但真正拥抱着这个柔软娇小的身躯的时候,他的眼泪哗了一下就下来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情动时。 “我真的做到了。我真的做到了!” 裴玄素把脸埋在她的颈窝,沈星感受到滚烫的液体滴滴答答落在她的皮肤上,想要把她整颗心都烫起来一般,她的眼泪一下子也下来了。 两人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内心汹涌的情感,反正,真的感觉太过太过漫长,太过不容易,一路绷紧到今天,终于情感一泻,翻江倒海涌出。 裴玄素有些哽咽,他紧紧咬着牙关,他终于,不负所有誓死追随他的人,不负父母和曾经的家人族人,不负义父所托,不负自己,不负“他”,也不负沈星的期盼。 一路一路走过去,种种形势上的艰险,到了后期,他心理上的障碍。 今天站在这里,和沈星用力相拥,再回首,真的有一种翻过山越过海的感觉。 但万幸,倘若黑山溺海,无穷无尽的危险的沉溺,他最终还是蹚渡出来了。 他感觉好像筋疲力尽,但又充满了新的力量。 沈星拚命点头,她明白,她知道,但她不敢说话,她怕一说话就露出哭音,暴露了裴玄素此刻汹涌落泪的事实,坠了他的威严和体面。 沈星也不说话,只不断的“嗯嗯”,紧紧拥抱着他。 裴玄素也仅仅抱着她。 但万幸,两人不仅仅只有哽咽和落泪,还有太多太多值得高兴的事情。 两人又哭又笑,但最终裴玄素很快收敛的泪水和那些奔涌的情绪,他没哭了,站起身抹了抹脸,给她说他手刃明太子和夏以崖的场景。 “到时候,我们把这两个贼子带到爹和娘,还有祖父”裴玄素抿了抿唇,最终添了一个祖父,“他们的陵前,将这两个狗贼挫骨扬灰,告祭他们的在天之灵。” “还有义父。” “嗯,嗯,好!” 沈星掏出手帕,给裴玄素擦脸,他接过帕子,给自己抹了脸,又细细给她抹。 沈星一双杏眼,像被清溪流水洗涤过一样,有点血丝,但明亮灿烂极了。 这双眼睛,就像明星,指引他一生的前行。 裴玄素忍不住低头,轻吻了一下她的那双漂亮眼眸,她眨了眨眼,像蝴蝶受惊振翅,他亲在睫毛和眼睛上面。 江风很大,呼呼的有点冷,但裴玄素攒住沈星的手,暖暖的,他也就没有急着下去。 裴玄素牵着沈星的手,走到的小山山腰的这处土台边缘,大半个战场尽头眼底,而葵水的东岸,连绵的原野、点点乡镇民房、农田、官道,更有远方无尽无边的山野和天空。 这个场景,他忽然感觉,和前生那个人最后俯瞰城头下的场景有点相像。 但截然不同的是,他吸取了那人的教训,带着那个于他而言如双生兄弟一般的人的期许,最终成功跨出了一切危机和心理阴暗,最终走出了一条完全不一样的新路。 裴玄素在心里道,你放心,我已经出来了。我会好好的,也会好好照顾她,爱她,一生. 如果有来生,假如有两个灵魂,那他们到时候再来竞争,看来生谁伴她罢。 裴玄素走到今时今日,他最终承认,他应该感激“他”的。 他不但接受了“他”的存在,并且,他愿意和“他”公平竞争如果有来生。 他心道,请安息。 绵绵的冬雨不知何时又停了,心潮起伏最终畅然之际,并不感觉倒冷。 反倒是凛冽的北风吹开了灰云,天边尽头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青了一块,在极远极远的尽头,只是恰好在西边。 如今正好是傍晚,一小片的晚霞,金黄色斜阳露头,慢悠悠越过山越过岭,洒落在大战场之上。 那金色的斜阳光辉,也攀上了小山,照在这携手的一高一矮两个人身上,以及他们身后的一群低声笑语击掌相庆的人身上。 邓呈讳徐芳他们也退到一边,和冯维孙传廷等人在一起,大家再见,忍不住击掌庆贺,高兴得不行。 裴玄素和沈星也听见了,两人远眺久久,不禁彼此侧头,相视一笑。 两人回头望一眼邓呈讳冯维他们,却没有拘着后者,只再度对视,畅然露笑。 …… 在那个小山山腰待了大约一刻钟左右,彼此用帕子细心给对方揩过眼角,最终让阳光驱走一切感伤,独留下畅然的笑意。 裴玄素和沈星重新上马,两人并肩而行,策马下了这处江边小山。 雷鸣的马蹄声,帅旗旗兵已经追上来了,还有张聚之云吕儒等人,滚滚的马蹄在大战场自东往西而过,走到一半,沈星正和沈云卿说着笑着,离得远远,望见蒋无涯部大大旗以及旗下的他本人。 一群将领率着兵马正带着降兵往原圣山海大营方向而去。 两边迎面碰上,沈星大喜:“无涯哥哥——” 第875章 真好,她在意的人,这辈子都好好的! 她一夹马腹冲出去了,裴玄素唇角往下弯了弯,但他心情真的好,并且主帅见功臣该有的姿态他是有的。 前生的“他”,他都找到了合适的位置安置,不再耿耿于怀。 更何况一个蒋无涯? 裴玄素心里有点泛酸,但还好。 他一扯马缰,疾驰未停,稍慢一拍,呼啦啦也一起过去了。 阳光越来越大,蒋无涯见了沈星也是大喜,两边各飞出一骑向彼此奔去,两人翻身下马,大喜相拥,后面黑压压各一大群人策马跟着又停下,洒遍了金色冬阳。 江山烟雨,斜阳粲然,在乙巳年的初冬。 越过了长长的黑暗和阴霾,他们终于迎来了阳光。 …… (↓见作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