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与白》 第甲章 — 24°08’38″N 120°40’46″E 键盘声在空气中回盪,一双锐利的眼睛正盯着萤幕上的一行行程式码,祂的脑高速运转着。萤幕上显示着以下这段程式码,一个「亻」正在被创造中。 classhomosapiens(): def__init__(self,name=“dengdai”,age=0): self.name=name self.age=age self.sexual_orientation="notyourbusiness" self.personality="sonofabitch" self.defect=“ddh” 当打完了最后一行程式码,祂将身子往后摊在椅子上,眼神空洞,思绪在洪荒间游走。祂心想:「他妈的,『亻』的程式真的有够复杂。」放松了一会儿,祂起身走向位在祂工作桌身后的一平台。平台上躺了一具苍白的肉身。它的身体毫无血色,像是一张空白的宣纸,等待着一幅伟大的山水画被创造在上面。祂将写好的程式从肉身的阴茎口植入。过了几分鐘,「它」变成了「我」。睁开眼,我从平台上稳稳地坐起,将身子往侧边一挪,双脚落地。祂对着我说:「我是神,你是我创造的亻。现在你有两个选项。我的右手食指是『伦理』,左手食指是『创造』。你只能……。」我没等祂说完,马上去碰祂的左手食指。 西元4048年4月4日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窗外的绿意被阳光照的光彩动人,微风把叶子吹得微微晃动,地上的影子也随之起舞。我起了个大早,跑去学校的游泳池痛快地游了一小时。在水里的时候也是我跟自己做最深对话的时候。水里的世界是如此寧静,排除掉一切人世间的喧闹,只有我运动的肉身与我不停转动的思绪,相互搭配着一起去面对未知的恐惧与挑战。骑着脚踏车回宿舍的路上,已经看到有许许多多公司来佈置现场。一个一个摊位整齐排列在椰林大道上,像是一个极度理性的excel表格。一个个储存格内各自有各自的公式,也各自期待着拥有相同公式的人的加入。这是所谓的校园徵才,每到毕业季的时候学校就会举办这类型的活动。主要目的是缩短產业与学术业间的距离,让毕业生能在毕业后即就业,无缝接轨。让学生自己安心,也让父母安心,让社会安心,让整个伦理结构安心。而我也是这一年的毕业生之一,我也是那一个拥有一定公式的人。 回到宿舍之后简单梳洗一下,穿上一件白衬衫,照照镜子检视自己的状态,一副很有礼教的感觉。当我再度踏上椰林大道时早已是人声鼎沸,每一个摊位前面都挤满着人。每一个人手中都抱着一叠资料,这一叠资料里面是每一个肉身活着的证明,我们都必须用一张张纸来向他人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与价值。其实我们的死亡证明书也是一张纸,活着跟死亡其实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异。这样的场合可以窥探到人性的许多面相。除了求职者急于向他人展现自己的价值,雇主也同时急于展现自己公司的价值。因此在这一路上,「福利」、「待遇」、「成绩」与「抗压力」等这类的名词不时会在耳边回盪。从宿舍一路晃过来,四月的岛屿已经闷热潮湿,身上的白衬衫已经被渗出的汗水微微浸溼。我的手边也捧着一叠资料,履歷、成绩单、求学过程中所有的痕跡都浓缩在这a4大小的透明资料夹中。我把它紧紧揽在怀中,像是一个需要被极尽爱护的婴儿,也怕一不小心把它洒落一地,乱数最大的状态可不是我的理性思维里能够接受的事情。我走到我的目的地,蓝色与白色相间的旗帜树立在报到处。「蓝与白股份有限公司(blueandwhitecompanylimited,b&w)」成立于3544年,至今也走过了504个年头。这座名为「帕洛奇欧岛」的岛国是全世界最重要的科技重镇。而这间公司更是在国际上享誉盛名的机器人公司。公司的创办人因为成功破解了人脑机制,而让机器人有了自由意识与人性。人类需要休息,而机器人不用。因此,这间公司最大的特点就是从创办人以下至工程师以上全是仿真人机器人。换言之,主管阶层全都是由机器人来担任。然而,如果有工程师想要被拔擢成为主管的话也是可以的,但他或她必须先放弃人类的身份,然后被公司改造成机器人。虽然成为机器人之后不需要休息,但他或她也将失去人拥有的珍贵创造能力。由于这样的经营策略,让这间公司的决策效率比其它传统科技公司高了不只一个层次,也进一步提升了它在世界舞台上的竞争力。 上了楼梯,来到报到处,查验过身份后我就被引导到一个教室里等候。在这个教室里已经有许多跟我一样的应试者在里面,有些神色自若地坐在位子上,像是一尊静定的岩石。有些紧张地翻阅手中的资料,口中念念有词,可能是在唸经文让自己心安,也可能是在唸等一下可能被面试官问的问题的答案。问题令人惊慌,答案令人安心。有趣的是,在进入这间等待室前我经过几个被拿来当作面试场地的教室。在经过的时候,周围的热闹喧哗瞬间消失,我进入一个无声的场域,有点像1936年《摩登时代(moderntimes)》的场景。或许我们都是四十一世纪摩登人工智能时代的演员吧!等了一小段时间之后,轮到我了。我被引导到一位老闆面前,这位老闆一看到我就先站起来跟我握手,他笑容可掬,十分亲切。一开始,他先问了我的硕士论文。再来我们聊到他的部门是在做什么的,也跟我大致说明了他的工作内容和如何从这份工作中获得成就感。整个面试过程可以算是流畅顺利,十拿九稳。再来我又被引导到另一位老闆面前,这位老闆也是站起来跟我握手,但跟上一位老闆不同的是我可以从这位老闆身上感受到一股霸气。如果拿《猎人》这部两千年前的古老动漫来比喻,这位老闆的念能力铁定比上一位老闆来的强大,跟小杰一样都是属于强化系的。果不其然,这位老闆的问题也极具挑战性,专攻专业问题。有些我答的出来,有些没有答的很好,还有些我直接说不知道。大约半小时的激烈攻防搞得我是晕头转向,还有些微的呕吐感。结束之后还有第三轮的面试,是被人资面。人资会问的问题基本上我之前有先做过功课,而真实被问到的问题也大多落在我的预期范围里面。因此整个过程也算是相当顺利。在面试的最后我有特别询问人资一个问题,「请问在这间公司里内转容易吗?」她笑着回答我说:「我们内部的人员流动都是很常见的,所以你可以根据你的职涯规划顺利地进行内部职位的调动。」面试总共花费了大约两小时。我把手边的资料再度装进透明的a4资料夹中,走下楼梯,没入依然汹涌的人群里面。思绪乱得很,我没有回宿舍,再度回到泳池边,一跃没入水中。此时太阳斜射的角度将池里的水照得亮晃晃的。我边游边看着映照在池底的粼粼水波,看着我身体的影子将水波打乱,在池底造成不规则的影动。大约游了一小时,感觉到自己脑中的思绪沉淀了不少,这时我才起身回宿舍。回宿舍的途中我又经过了椰林大道,此时的人潮已经少了许多。在这一天里,许多的求职者来到这个场域,想要挤进业界的窄门。有些胸怀大志,想要在业界一展长才;有些只是想要混一口饭吃。我们能说前者好,后者不好吗?其实苹果和橘子没有谁好谁不好,只是不同。大鹏鸟一飞六个月不停,是生命的一种表现。小麻雀在树枝间小小窜动也是一种生命表现。如果很肤浅地用好与不好来分类生命,那分类者的生命大概就有所侷限了吧!我也曾经是那样的分类者,在自己年轻的时候总有许多的好恶。但随着自己生命的推进,我才知道眾生都很苦,眾生都在用各式各样的方法努力活着。所以我们任何人都没有权力去评断一个人他活着的状态。我离开椰林大道,走过新生南路进入到诚品书局里面去随意晃晃。看到放在柜中的《红楼梦》都积了灰尘,我将它取了下来,用手轻轻拍掉灰尘,翻到尤三姐拔剑自刎的那一段。「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大约两个礼拜后我就收到通知说我被录取了。我正式成为全世界最大机器人公司的一员。工作地点是在帕洛奇欧岛东部花莲的z48厂,职称是「机器人整合工程师」,九月初到职。工作有了着落真的很开心,但我不会知道人生的前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让我把时间快转到九月初,我到职的前一晚。我把明天到职需要用到的文件整齐地装进透明的a4资料夹内,把明天要穿的白色衬衫用熨斗将皱褶的地方熨平,用衣架将其吊起,悬掛于衣橱最显眼处。晚上十点,准时躺上床,等待明日的到来。 睁开眼,用仅存的一缕意识将手伸向睡前放置于床头柜的手机,萤幕上显示的时间是6:59a.m.。盥洗完,照着镜子将自己打理的乾净利落,就像是刚要进工厂的电子元件,一尘不染。九月初岛屿的炎热有时更胜盛夏。我骑在蜿蜒的道路上,公司直挺高耸的外墙从近处看更加宏伟非凡。当我回过神时,已加入进公司的车阵中。我随着车队依序前行,机车停车场的入口一次只能容纳一辆机车进入。此时正值上班尖峰时刻,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正式骑进停车场的机车车道。随着车道蜿蜒而下,一辆辆机车井然有序地停放在停车格中。当我把车子停放好,确认手机放置在机车箱里,关上机车箱,大步迈入上班的人群中。因为要保护公司内部机器人製程技术不外流,每次进出入公司都必须过金属闸门,接受安检人员的检查。这时,我的背后喧闹起来。「这是什么东西!」,一位女性安检人员大声地说。一位站在她身前身形削瘦的男性员工仓皇失措地回答:「这不是我的手机!这不是我的手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支手机会出现在我的包包里。有人想陷害我!」突然间,他迅速地转向他背后的另一名等待经过金属闸门的男性员工大声咆哮,「是你!是你偷偷地将这支他妈的手机放在我的公事包里,想栽赃我。」那位被他指控的男性员工一脸无辜地说:「不好意思,你自己的不小心自己承担就好,不要把我拖下水并影响到排队在我后面的这些赶着上班的同仁。我们的肩上都扛着公司的营运成本,公司的一分鐘你一辈子都赔不起。」那位削瘦的男性员工的脸涨得通红,一时语塞。待他欲发话时,安检人员已经将他拉至一旁继续审问。被他指控的那位男性员工早已不知去向。我心想:「没想到第一天就能看到这么一齣好戏。」带着愉快的心情,迈着轻松的脚步,我乘坐上手扶梯往我第一天的目的地前进。所有的新进员工会在到职的前几天统一集中训练。训练的课程十分多元。有些讲述着公司的歷史与文化。有些请忙到翻掉的机器人主管来分享他在这间公司工作的经验谈。还有些是跟同梯的人彼此互动聊天,进一步化解大家第一天上班的焦虑与不安。当天跟我同部门的新人总共有三位,一位女生和两位男生,而我们四人分属于不同的四个课,分别被四个不同的老闆管理。 新人训练结束之后我就直接到课上去报到了。但在此之前,我先走到秘书那儿去领我的笔电和电话。这两样东西从今以后就与我的生命连系在一起。因为是新厂,所以所有的一切都是处于很不稳定的状态。原本供一位工程师工作的位子变成要两位工程师共用。甚至连高我们一个层级的小老闆也要在工程师的位子上工作。只有大老闆或更大的老闆有属于自己的房间。工作的时候时不时会传出巨大的声响,就连地面也会跟着些微震动。就像是胚胎在母体里渐渐长成胎儿时的心跳声。这里也是一个新生的生命,所有的细胞听从着基因的指示各司其职,日夜运转着。办公室里很乾净,时不时都会有清洁人员来回扫地。从秘书的位子走回课上时经过一整面落地窗,往下可以俯瞰整个花莲寿丰乡。居高临下的风景令人驻足,有时能见度好时甚至可以看到远处高速行驶而过的高铁和更远处一整片的蔚蓝太平洋。在那一瞬间,外面的世界彷彿与我无关。外面是外面,里面是里面。里面的资讯无法外传,外面的思想无法流入。科技的进步是要在这样封闭的世界里才能发展的。此时,我飘荡在落地窗外的思绪忽然被打断。有一位清洁阿姨要打扫我这块区域。正当我转身要走回课上与她交错时,我听到微弱的两个字,「goeast.」。我走回课上落座。用眼角扫了一圈,课上的同事每个都聚精会神地盯着眼前的萤幕,手指快速地操控着滑鼠。我不敢多看,把目光快速转回到我自己的电脑萤幕上。此时,一批人从办公室外涌了进来,每一个人的脚步匆匆。我从位子上伸长脖子窥探一下,一颗颗头颅以等加速度运动中,他们的目的地明确。每天早上都要开的生產会议结束了,小老闆各自回到自己的课上,而大老闆则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这个生產会议的主要目的是为了确保工厂的整日运作顺利无阻。小老闆回到课上不久后有人大声说,「开会囉!」。这时,课上的每一个人都站了起来,拿起电脑集中到其中的一条走道。我们这个部门是由三个课所组成的,每个课都有各自管辖的区块。开晨会的时候每一位工程师都站着,没有一人坐下。三位小老闆威风凛凛地站在投影幕前,没有一人说话。正当我感受到空气快要凝结时,远处的房门开了。从房间里走出的这号人物虽然身形略显单薄,但眼神锐利,眼白里还有一些血丝。他穿过我们所有人走到投影幕前随手拉了一张椅子,坐下。这号人物就是我们的大老闆,管理这个部门的所有人。同事在我的耳边小声跟我说他的名字是「罔上琶」。我当时心想:「孔子如果在现场的话应该会高潮吧!因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如此清晰明确的阶级关係。好好做君的臣,好好做父的子;好好为臣的君,好好为子的父。正当所有人都在聆听大老闆的指示时,我的注意力集中到了我小老闆的身上。我刚刚趁空查了他的名字,叫「埠德宠」。从外表看起来,他不过四十来岁。头发黑白交错,眉宇间不时闪过忧愁的神情,彷彿他的肩膀上乘载着全世界的重量。我把注意力从我的小老闆身上转移到了隔壁课的小老闆。他的名字是「头尚覷」。此人就外貌上来说十分年轻,一头乌黑短发,身材矮小。一身白色衬衫搭配黑色西装裤,干练俐落。此时的我对于周遭的一切都很陌生,也不太敢随便发言。一整个晨会的时间就只是静静地听着,但行话术语太多,基本上是百分之一百的内容都听不懂。 晨会结束之后,大家就各自鸟兽散回去做事了。身为一位新人,第一个被交付的任务就是学习机器人製程步骤和人脑到底是怎么运作的。之后会由一位资深的同事来带领你,教导你各种这份工作所需的技能。我的运气很不错,同课的同事即使很忙都还是很乐于回答我的问题。我的实力也在一日日时间的推移下慢慢地积累。因为我的小老闆是比较不得宠的那一个,所以我们课管辖的区域是比较不会出什么太烧的议题的。整个课的工作气氛相较于隔壁另外两个课来说相对轻松。我有时会隔着办公桌的隔板闻到一股浓浓肉的烧焦味,或是听到那位总是穿着白衬衫的小老闆焦虑急匆的声音与脚步声。所谓的「隔岸观火」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但好日子过了头,坏日子就临头了。现在回想起来,我好像把我的好运气在进公司的头四个月挥霍殆尽。前四个月,周遭的熊熊烈火好像与我无关。我甚至下班骑出公司时还可以看到太阳的馀暉。但这一切却在一夕间变了调。就在某一个週五午后,埠德宠将我们课的人集中到一间会议室说有要事宣佈。我在那一个早上眼皮微微跳动,似有不祥之事在暗中酝酿着。我们围着中央的会议桌依序落座,埠德宠站在桌子正前方,说道:「因为公司政策的关係,我即将带几位工程师北上宜兰受训半年。要跟我一起上去的人我已经挑好了。我等一下会个别寄信通知。如果到下班之前没有收到信,那就表示你要留在花莲并转到头尚覷老闆底下。」想当然耳,我没有收到信。我是一枚即将被流放到另外一个课的弃子。不过转念一下,或许这是一件好事,因为可以学到不同的知识与技能。 时间一下子就到了换课那一天。一早我准时八点刷进公司,进入办公区。时间还早,我刻意走到埠德宠原本的位子,早已是人去楼空。我还念吗?不念了吧!我对自己说。所有的安逸不过是场梦幻泡影而已。我回到我原本的座位,才刚坐下打开笔电就用眼角馀光扫到一个白色物体快速向我靠近。是头尚覷来了。我假装没看见他继续用我的电脑。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这时我才把头转过去和他对看。他先对我露出那种皮笑肉不笑的微笑,然后说道:「从今天起你就归我管了,你可以把位子换到隔壁那条走道吗?」我别无选择,只能乖乖地听从老闆的指示。新课的工作氛围与旧课完全不同。这里的步调与节奏明显快很多。头尚覷是一个个性很急的人,时不时就往我们这条走道衝。如果他被困在一个会议的话就会用手机交代事情。资深的同事基本上手机没有停止响过。每次掛上电话隔了几分鐘就又再打来。虽然我没有直接被影响到,但我还是可以感觉到满满的灼热燃烧感。有一天,正当我在处理事情的时候,头尚覷的脸突然从我电脑的右下角冒了出来。他丢了一个讯息给我,是一组数字,「603」。就在我狐疑这组数字背后所代表的意义时,整个课的人忽然全部站了起来。我左右环顾想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同事用无奈的眼神跟我说:「又开始了。好景不常呀!不过多亏你,我们才可以享受到这几天新鲜自由的空气。」我心想:「何出此言?」我跟随着大家到了603会议室。一进去,就看到头尚覷坐在正中央。他一手拿着手机讲电话,一手灵巧地操控着滑鼠,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笔电的萤幕。完全就是一宫主位的作派。我们一个萝卜一个坑地坐下,继续工作。当他掛上电话时,开口说道:「请大家闔上电脑。」所有人动作一致地照做,目光低垂,等他发声。他说:「我们首先欢迎新同学的加入。」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了我身上。我抬头环顾四周,微笑以对。他继续说:「前几天太烧,直到现在才有办法把大家集中起来说说话。因为有新同学,所以我还是要把之前我所讲过的话再说一次。我们这个工作就像是在走钢索,时时刻刻都有粉身碎骨之险。因此,无论做什么动作之前都一定要再三反覆确认。知道吗?还有就是,一定要爱惜羽毛。老闆说的话一定要做,一定要听进去。」这时,他的电话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者,神情马上紧绷起来。接起手机,我听他说:「是,老闆。」我想应是罔上琶来电。奇怪的是,我看大家竟没有要离开会议室的意思,翻开电脑继续工作。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三十分鐘,一小时,两小时。我好饿,早餐还留在办公室的座位上。总算熬到了午餐时间,我以为同事们闔上电脑终于要离开603会议室了。但他们并没有将电脑带走,而是把它留在会议桌上,各自离开去吃午餐。在我也起身准备离开时,头尚覷还是坐在那个位置。现在回想起来,我好像还没见过他吃东西的样子。或许机器人是不需要进食的吧?公司中午时的餐厅是最热闹的所在,因为几乎所有员工都聚集在这硕大的空间里。在这里,可以看见各种的眾生相。有些人激动聒噪地诉说,有些人眉头深锁地吃饭。唯一的共同点是我们全部人身上都有一个名牌。这个名牌上有一组数字,一人一个,没有重复。所有珍贵的个体一进到这间公司后就被浓缩成一组数字。拔掉这组数字,我们就成了一个个没有名字的孤魂野鬼,在这座巨大的工厂里四处游荡。用完了午餐,我们课的人一个个回到了会议室中。头尚覷还是坐在正中央,讲着一样的电话,维持着一样的姿势。除了他急躁的说话声,空间里就只剩下中央空调运转的低鸣和键盘与滑鼠的敲击声。我已经放弃看时间,但我记得那一天出会议室回到办公室时,已没人。我的早餐还放在桌上。接下来的日子基本上就是前一天的回放。早上开完晨会,头尚覷杀去开生產会议,生產会议结束后五分鐘,他的头颅从我电脑萤幕的右下角跳出来,进会议室,他会时不时杀出去开会之后再回来,无限轮回。我们课就像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在公司内的各个会议室来回穿梭。我们是名副其实的「meeting-roomhoppers」。有时同部门其它课的同事会从会议室的玻璃往内看。我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圈禁起来动物园里失去自由的动物,被前来观赏自己的游客投以悲悯的眼光。是悲悯吗?或许更多的是嘲笑和庆幸。当他会也开完了,电话也讲完之后,他会开始在会议室内像个幽灵般四处游走。时不时就把他的脸凑到你耳边问说:「你现在在做什么?要不要投影上去给我看一下?」有时真的没东西秀时,我心想:「手边就只剩下我的裸照了。等等要不要顺便投上去呢?」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我都快忘了办公室的格局,我的世界就只有这四角四方的会议室。直到有一天,头尚覷突然说:「请大家闔上电脑。」一直有耳闻最近要做组织异动。我心想:「拜託赶快宣佈异动结果!希望我能快快恢復自由之身。」接着他说:「因为公司政策的关係,又有一批人要北上宜兰受训。这批人会以罔上琶老闆为首。所以这代表着我们要换到另外一个部门,给另一个大老闆管理。这位大老闆的名字是『假柏思』。」听到这儿,我期待的心往下一沉。又做了一个自以为可以漂向北方的南柯一梦。梦醒了,又徒增伤感罢了。 隔了几日,我早上一上班就开啟公司内部的组织图,果然我们课已经换到了假柏思底下。这位假柏思其实和我有过一面之缘。他就是校园徵才时面试我的第二位气场强大的老闆。他的机器人知识含量颇高,从言谈间就能知道他的功力深厚。甚至他还会自己写些excel巨集来跑一些资料。在这样的大老闆底下工作其实还不错。虽然累,但至少他的训练严谨踏实,能够学到新知识与新技能。我原本是这样以为的。换到新部门后的第一天早晨,准时八点三十五分举行部门交接。大约在八点的时候我察觉到周遭环境出现些微的躁动。看到同部门另外一课的同事一个接着一个跑到当天负责主持交接的人那儿交头接耳,甚至有些争先恐后的感觉。每一个人脸上略为焦虑的神情让我感到一丝丝不安。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时间到了八点三十分,部门内所有的人动身前往会议室。这间会议室我之前从没来过。空间宽敞,除了ㄇ字型的长桌与椅子之外,最外围还有一层椅子,是一间可容纳三十至四十人的大空间。在我进入会议室前,当天主持交接的人已经坐在里面。他脸色凝重,每分每秒都可以感受到他的坐立难安,时不时就抬头确认投影幕上的状况。当所有工程师都入座之后,时间是八点三十三分。此时此刻,整个空间凝冻,空气里飘盪着一丝丝的肃杀之气。这时,门开了,头尚覷和管理同部门另外两课的小老闆走进来,挑了投影幕正中央两侧的座位坐了下来。没有一人说话。时间是八点三十四分。门又开了,假柏思走了进来。想都没想就落座于正中央的位子。交接开始了。主持交接的工程师叫「88665888」。他用略微发抖的语调说:「现在开始交接。我们先来检查『公车时刻表』。」这是一个神奇的excel表格,上面的每一行就是一段讯息,包含了进度与预计完成的时间。88665888接着说道:「目前所有任务都在预计完成的时间内,没有延误。」这时假柏思的目光变得十分锐利,他正在用他那像鹰的眼去检查这表格中的每一行。他说:「等等。这不对呀!我记得第三十五行的预计完成日跟我上礼拜看到的不一样,好像往后延了一个礼拜。这是怎么一回事?」第三十五行的负责人是一个刚进来的新鲜工程师,但他的气色一点都不新鲜,像是颗顏色已变得蜡黄、表面已变得凹陷的苹果。他马上站起来,用颤抖的声音说:「嗯,是的老闆。因为当初定的时间表有点太紧迫,所以现在这个完成时间才是比较合理的。」假柏思的脸上掠过一丝怒意,但马上压了下来。接着用不耐烦的语调说道:「合理?你觉得这叫合理?我觉得这叫无理。你进来多久了?」不新鲜工程师用带有些许哭腔的声音说:「五个月了。」假柏思说:「三个月内的无理我都可以忍受,但五个月的无理就有点说不过去了。你回去再好好想想怎样的完成时间是合理的。明天早上交接我要来检查这件事。」不新鲜工程师槁木死灰地说:「是的,老闆。」我虽然不是首当其衝的那个人,但我还是被假柏思流露出的压迫与霸气给震撼住了。我心想:「难道那颗蜡黄凹陷的苹果就是我往后的命运吗?在这样的大老闆底下我到底该如何自处呢?我该如何生存下去呢?」我被我自己问自己的这些无解问题搞得晕头转向,思绪就像是颱风天过后的溪水那样地混浊。这时,假柏思说:「andthere’sonemorething.今天很高兴头尚覷新加入我们这个部门。不过家有家规,等等我会请秘书把我为这个部门制定的规矩印出来发给大家。你们可以选择把它贴在笔电上或是任何可以时时刻刻提醒你的地方。当你觉得在工作上有所阻碍时就看看这些规矩。我相信一定会有所帮助的。」说完便起身离开会议室。过了没多久,我就从头尚覷手中接过一片小纸条。长约六公分、宽约四公分。其大小刚刚好可以贴在笔电翻开键盘的右下角的空白处。上面清清楚楚地罗列了四点: 一、「唯快不破」—动作一定得快而且确实。所有的任务一定要用最有效率的方法做,其中不能有任何错误。 二、「唯命是从」—主管说的话一定要去做。任何一位主管能在这里生存下来一定有其本事,就算是拍马屁的本事也是一种本事。主管的经验一定比你丰富,见识也一定比你多。 三、「不加班」—如果你能做到以上两点,那这第三点也一定能够轻松达成。工作时间是早上八点半到下午五点半。如果你不能在这段时间内完成所有事就代表你没有做到以上两点,你就必须检讨你的工作模式与态度。晚上九点以后才能报加班,而且加班只能报半小时。 四、「我还能做什么?」—当你能从心所欲地完成以上三点,永远要记得问自己这个问题。「我还能为公司做点什么?」公司花钱请你来是要你为公司牺牲奉献的。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彻底去执行这四点。头尚覷非常重视这四点的执行,他要求他管理的每一位工程师都只能将这张小纸条贴在笔电上,要我们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老实说,换到假柏思部门底下的这段日子并没有我想像的那么糟。因为假柏思自认为其专长并不是头尚覷熟悉的那部分。因此,头尚覷还是保有大部分的决策权。对于头尚覷的决定,假柏思并不会质疑太多。连带着我们的日子也比同部门的其它两课来的好过一些。只是一些。在职场上,想要升就得猜中老闆的心思。所以头尚覷每分每秒都在想假柏思想要什么,他说的这句话背后到底是什么意思。而假柏思又是一个每分每秒都有十个以上想法的人。头尚覷为了投其所好,就要求我们要尽可能地去完成那些想法。我们待在会议室的时间又更长了。有很多日子是早上九点进去,晚上九点出来。因为有「不加班」这个规定,所以我们「只能」留到晚上九点。九点一到,我们就会被头尚覷赶下班。有时出了公司,不想回租屋处,反而有点想去看海,想着闃寂的海的另一边会不会有所谓的「自由」。 这样的工作型态终于在五月的某一天有了巨幅的转变。我们突然可以在办公室里工作了。耳边不再是中央空调运转的低鸣和键盘与滑鼠的冰冷敲击声,而是人们讲话的声音。原来人的声音是可以这样地美好,这样地具有生命力。虽然头尚覷还是整天在我们这条走道检视我们的工作进度,但会议室里的紧绷已经彻底消散。我心想:「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转变呢?」但这样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太久,大概芒种后,我们又回到了会议室中。 事情发生了。在某一日早晨交接时,假柏思盯着公车时刻表。那短短的三十秒就像是这整个会议室被放置在黑洞的旁边,怎么样也过不完这三十秒。待重力场恢復成地球的重力场时,时间恢復了流动。假柏思用他的雷射笔指着萤幕中的一行说:「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个待办事项已经在这里停止了四十八小时,整整两天。整整两天没有人去处理,这不是我这部门应该有的效率。这个的负责人是谁?」讲到最后一句话时,他的语调上扬,怒气外露。时间再次停止流动。尷尬的是,这位负责人是我们课里的一位资深工程师,目前请假中。而且在他请假的交接中并没有提到这个待办事项,因此没有人注意到这件事。我能注意到头尚覷的表情已经开始扭曲变形。此时,另一位本课内被交接的资深工程师站了起来。断断续续地说道:「这个我不是很清楚。我等等确认一下再跟老闆报告。」假柏思可能顾虑到他是头尚覷底下的人,不好太发火,只低声说了句:「唉,好吧!」头尚覷已彻底尸变。他的脸右侧的脸颊抽蓄,眼睛里的怒火就像是火葬场里吞噬一切逝去生命肉身的烈焰。他的手呈现爪子状,五个手指紧紧地按着桌面。白色衬衫捲起袖子所露出的手臂上的青筋慢慢浮现。我看见他在打键盘。他的脸随后出现在我电脑萤幕的右下角。一行短短的句子,「等等交接结束所有人留在原地。」 第乙章 — 22°59’00″N 120°11’00″E 「你到底在干什么!」头尚覷压低声音咆哮着。「那是什么没水准的回答!荒谬!你真的是没水准!丢脸!」他的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筋也爆出来了。他的巨吼回盪在会议室内。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到他真正发怒的样子。非理性溃堤,礼教退散,什么温良恭俭让不过就是个屁。温和、善良、恭敬、节俭、谦让,这五个被儒家歌颂的高尚品德不过就是写在死后牌位上的溢美之词罢了。头尚覷是因为那位资深工程师回答上的不专业性而发怒还是因为那位资深工程师让他在假柏思面前丢脸而发怒,不得而知。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各自有各自的体会,各自有各自的解读。 咆哮过后,头尚覷恢復了理性,恢復了他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说道:「好了。开始工作吧!今天必须准时把事情在五点半前处理完。晚上有部门聚会。」这时我才惊觉:「对耶!今天晚上是假柏思作东的部门聚会。」假柏思是一个爱热闹的老闆,特别喜欢唱歌,所以几乎每一次的聚会都是办在ktv。这下可好了。从小我最害怕的就是唱歌,自认唱起歌来像是隻被阉掉的鸡。更令我焦虑的是,头尚覷规定今天晚上每一个人都必须唱一段。因为要给假柏思面子。这件事让我一整天魂不守舍。我害怕死亡,更害怕唱歌。时间一下子到了晚上,到了唱ktv的时间。我们一个接着一个进入包厢,一个接着一个并肩坐上略微狭窄的沙发。灯光昏暗,气氛诡譎。包厢里的伴奏像是为我送葬时的乐队所发出的声响。此时没有一人说话,全部的人都在等着假柏思的到来。当假柏思进入包厢的时候,全部的人都站了起来。他没有坐下,直接走到萤幕旁的麦克风架边,拿起麦克风,对着秘书使了一个眼色,前奏下,开始唱。我们再度坐下静静地听他唱得忘我,唱得撕心裂肺,唱得海枯石烂。当他飆高音的时候,头尚覷对我们点了点头。我们全课的人高声欢呼,头尚覷满意地笑了。我第一次看到他笑得如此灿烂,如此心花怒放。早上暴怒,晚上狂喜。假柏思更陶醉了,在他的世界里,他是神。当他唱完整首歌时,全场爆以如雷的掌声。两千年前的韩团blackpink所能得到的掌声也不过如此而已。一首接着一首,假柏思唱得忘我,我们欢呼得忘我。头尚覷会在每一首歌要接副歌的时候把我们一个接着一个推出去跟假柏思一起唱。我觉得自己就像是即将要被推上断头台的罪犯,对于行刑前的心情其实异常地淡定。可能是放弃挣扎了吧!你想怎样就怎样吧!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晚的荒谬与超现实。 夏天快要过去了,但是岛屿依旧炎热。站在那片落地窗前往外看,可以感觉到外头的阳光将一整片大地照射得熠燿辉煌。在这巨大的碉堡内,四季的运行与我无关。我无法感受到冬天的寒冷,无法感受到夏天的袄热。科技的发展和自然的流转本来就没有什么直接关係。一转眼,北上宜兰受训的那一批人要回来了。原本空荡荡的办公室又渐渐活络了起来。有一天早上进公司的时候在电梯里遇到埠德宠。我跟他寒暄了几句。他问说:「现在的工作状况都还好吗?」我硬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说道:「还不错呀!头尚覷对我很好。」他回说:「那就好。希望你之后一切顺利。」我说:「谢谢老闆。」我们俩一起出了电梯。我刻意走在他身后,望着他的背影。我心想:「在这里,我的命运从来就不是我可以决定的。除了回答『是,老闆。』,我没有其它选择。还是其实我是有选择的呢?但是我选择了『不选择』,因为我没有勇气去承担选择之后的责任与后果。」我与埠德宠在进了办公区之后各自转向不同的方向,从此与君两无干涉。 我不会知道人生的前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有一天,我被头尚覷叫到一间无人的会议室。关上门,我们同时落座。他说:「因为公司政策的关係,你要被调到另外一个课了。我很想把你留在我底下,但其它课更需要人手。人力资源部那边已经开始你的调课程序,下个礼拜一生效。这几天你就把手边的事情交接一下。你的新老闆是『晏邰大』。」我实在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心想:「我竟然有这样的好运!晏邰大可是这里出了名的好机器人老闆耶!从明天起,我要把保温瓶内的液体换成香檳,以示庆祝!」我压抑着我内心的狂喜一脸静定地回到我们课所在的那间会议室。打开电脑的同时萤幕的右下角随即跳出一则来自于在晏邰大底下与我同期同事的讯息,「恭喜你脱离苦海!」我的嘴角微微上扬。心想:「消息传得可真快。我要赶紧把手边的东西整理整理丢出去,迎接我美好的崭新职涯!」我不会知道人生的前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 时间到了礼拜一,一早进公司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确认组织图。果然我已经换到了晏邰大底下。我抬头环顾四周,旧课的同事们早已被抓进了会议室。回想这过去六个月的生活,几乎每一个工作日都是在会议室中度过。里头的焦虑、紧张、沉闷、恐惧和愤怒无处宣洩,只能闷着。现在的我,恢復了自由之身。周遭的环境竟是如此的熟悉又陌生。各式各样的声音都出现了。大老闆进出房间的开门闭门声,工程师讨论下午茶要订什么的声音,或是讲八卦时的窃窃私语,都出现了。经过了一个漫长且寒冷的冬天,春天来临时的大地是如此的充满生机与希望。这时,我电脑萤幕的右下角冒出了一颗头,是一则来自于晏邰大的讯息。「请把位子换到我这里来。」我回说:「是,老闆。」 在这间公司十分有趣的一件事情就是每一个课都有每一个课独有的风格,像是一个生物多样性的具体展现。每一个课就像是一个生态系。在这个生态系里生存的每一个有机或无几生命体都有其为了活下去而演化出的一套独特的生存方式。在这间公司工作的期间,我会特别去观察眾生相。我相信每一个生命都有其存在的意义与价值,所以我不会很武断地去褒或去贬一个生命。因为我知道在时间点对了的时候,一个生命就会绽放出其最耀眼的光芒。有些生命的光芒绽放得早,有些则绽放得晚。荆軻不去刺秦王之前,你我都不会知道他生命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抱病晴雯不去帮贾宝玉补雀金裘之前,你我都不会知道她生命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我们时常很急切地想要去帮一个生命下结论,但这结论往往是错误的。如果很武断地去用褒或去用贬二分一个人,我们自身的生命大概就有所侷限了吧!在这间公司工作的期间,我看到有很多人是用尽全力在生存着。努力地将自身利益放到最低,永远以在上位者的指示是从。或者是将自身的存在放置最低,永远以公司的存在作为最高指导原则。我只是阐述我所看到的,并没有在其上加诸任何的个人好恶。我们都是自由的,我们都能用自由意识去选择并塑造我们的存在。有些人想要升官掌权,有些人想要平稳安逸。没有好坏,只是不同。 换到新课后的几个礼拜非常轻松愜意。因为新课的管辖范围我之前完全没碰过,因此一开始的工作内容就是熟悉新知识与新技能。新课与旧课最大的不同点在于同事间的相处模式。前者有点各自为政,后者则是向心力强。晏邰大与两位资深同事平日里忙得不可开交,所以也不怎么理会我。我就是一个人在自己的座位上读书。几个礼拜过后,有一日早晨交接时晏邰大指名要我负责几样东西。这几样东西虽然难度没很高但却十分重要。我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懈怠。只要一看到问题,马上要寄信通知。我心想:「没问题的。这样一位好老闆,我一定要好好表现。不让他失望!」就这样,我接下了这几样东西。但事情开始变得有些奇怪。接下来的几天,早上交接轮到我报告给晏邰大听的时候,他都表现得有点不耐烦的样子。眉心微皱,语气微扬,彷彿每一句我说出来的话都在抽他的痛觉神经。我一开始以为是我的表达方式有误,但我看其他同事的报告方式其实和我相差无几。然而,晏邰大在听其他人报告的时候都是慈眉善目的。对于这样的落差我并不感到失落,本来我就是新加入这个团队的工程师,跟新老闆有段磨合期也是非常正常的事。就像是移植到一个新身体的器官,大脑与这个新器官也是需要一段时间来建立新的连结。但情况并没有随着时间的过去而好转。晏邰大的态度一天比一天还要来得不耐烦,甚至到后面我讲话的时候连正眼都不看我一眼。我的自信心与工程上的判断力正在一点一点地降低。我一直在反覆思考:「问题的癥结点到底在哪里?现在的我,好像是正在被这个身体的免疫细胞攻击的新器官。甚至不是器官,反倒像是一颗恶性肿瘤。这个身体的大脑正想尽办法想把我逐出这个身体。彷彿我在这个身体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祸害。」不仅仅是早晨交接时不耐烦的脸部表情或者是轻视我的态度,就连我每一封寄出去的信都会被他回信质疑我信中所写的内容。随着他回信中的字体愈来愈大,愈来愈粗,愈来愈多彩,我的自信心也开始分崩离析。对与错的分界线变得模糊。我好像做什么都是错的。我向同课的同事询问,他们也不晓得为什么晏邰大对我会採用这样的态度。我开始变得消极,变得负面。我跟别人抱怨,但他们都觉得晏邰大可是出了名的好老闆,我实在不知道真正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在这间公司,消息传得可是很快的。我被晏邰大针对的事很快就扩散到了整个部门,甚至跨部门的人也都知道了这件事。我变成了别人茶馀饭后的话题。没有人会同情我,毕竟晏邰大可是这里出了名的好老闆。问题一定是在我身上,不会是老闆的问题。 终于有一天,我受不了了。我传了一则讯息给晏邰大,「老闆,请问我可以跟您谈谈吗?」我记得那一天是礼拜五下午。本应该是充满欢乐的下午茶时段,一边吃着脆皮炸鸡,一边期待着週末的到来。但当时的我却是处于最为绝望的时刻。以前在头尚覷底下是整个课大家一起绝望,至少还有个寄託。但现在是我一个人绝望,没有人可以分担我的苦,毕竟晏邰大可是出了名的好老闆。过了几分鐘,他回了我的讯息,「现在过来我这里。」我一步一步走过去,每一步都是如此地艰难。我从来没有被一个人讨厌针对到这种程度。我的心跳得好快,心想:「都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我今天一定要知道原因。最惨也不过就是离职,我没什么好失去的。别怕!」在进入他的小隔间前,我在心中默念了三次「不惊、不怖、不畏」。然后,走了进去。他在他的位子上用电脑,没抬头,眼睛也没看我一眼,说:「坐下。」此时我心中的恐惧与无奈转为愤怒,但我试图用理智将满腔的怒火压了下来。我跟他直球对决,我说:「老闆,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偏见?我想知道原因。知道原因之后我可以试着改变,找到你我都可以感到舒服的相处模式。」他回说:「你想不想换课?我觉得你无法胜任你现在的工作。你想要的话可以换到你来之前的那个课,就是回到头尚覷底下。」我愣了一愣,还在试图思考他的回话。我心想:「换课?又要换课?他这样是放弃与我沟通吗?直接放弃?连试都不愿意一试?」我听到他这样回话时就知道不用谈了。他已心死,我也已心死。我回说:「好,我换课。」说完,起身,正眼也没瞧他一眼,离开。 于是,我又回到了头尚覷底下。一样的同事,一样的会议室,一样的紧凑与焦虑。突然觉得长时间在会议室里工作也没什么不好。好或不好,是比较出来的。有一天,有颗头突然从我萤幕的右下角跳了出来,是我们课的一位资深学长。他传讯息跟我说:「其实你能回到这里有一部分是头尚覷在这当中出力的。当时他很不愿意将你丢到晏邰大那儿,但没办法,晏邰大底下有太多事情需要处理。当他知道你被晏邰大针对的时候,他就想把你弄回来。你被晏邰大针对这件事人尽皆知,甚至连带着大老闆们都知道了。两个部门的大老闆商量好,最终决定还是让你回到头尚覷底下。」看到这里,我决定走出会议室冷静一下。我一直走,一直走,走到那一片大落地窗前。我望向远方,思绪混乱,心想:「是头尚覷把我救出晏邰大的牢坑。我被大家公认最好的老闆厌恶,却被大家公认最雷的老闆喜欢。」好,厌恶,雷,喜欢。如果把字面上的主观意思抽掉,这四组文字的本质会不会是一样的?我认为晏邰大好其实是因为大家说他好,觉得头尚覷雷是因为大家说他雷。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从来就不具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好」与「雷」应该是要自己去用心感受然后判断的。从小受的理知教育总是要求我快速选择一个结论,得到这个结论之后很开心,却也渐渐失去感觉的能力,最后变成了一个盲从的人。我站在窗前,觉得自己很可笑。可笑自己的偽善,可笑自己的虚假,可笑自己在面对真正的生命功课前的无能与无知。这时,我用眼角馀光注意到有一位清洁阿姨要来打扫我所站的这块区域。正当我转身要走回课所在的会议室时,与她交错而过的我听到微弱的两个字,「goeast.」。 工厂从一早我刚踏进去的时候上上下下就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一通过金属闸门进入厂区后,一路上到办公室的气氛热闹欢腾。我刻意走到大门口,红布条早已高高掛起。入口处的柜檯接待人员精神抖擞地站着,腰背挺直,一刻也不敢放松。她们个个衣冠楚楚,看得出来为了今天不知道用熨斗将衣服烫了多少遍,一点衣皱都没有。除了红布条与接待人员,大门口还站着几位高挑挺拔西装笔挺的人,看得出来是保鑣之类的人物。整个空间瀰漫着一丝丝若有似无的紧绷感。我回头走回办公室。早上十点一到,我们就被头尚覷赶出会议室。当我回到我的座位放笔电时,整个办公室的人已经离开了一大半。我跟随着人潮一路往下,手扶梯上全是人。大家的脸上都流露出兴奋之情。好不容易挤到门口,我伸长脖子看。看到门口外一辆接着一辆的黑头车鱼贯而入。每停一辆就下来一位穿着正式西装的人,气势凛然地走进大门,站在一进入口左方的一小方空地上等着。每一位新加入的人都会跟早先一步站在那个空地上的人握手寒喧,相视而笑,彷彿遇见了许久未见的朋友。在场观看的人持续鼓噪,每一个人都有各自来此的目的。有些人把今天看得十分重要,早早就来现场卡位并反反覆覆地演练等一下的欢呼台词;有些人单纯爱凑热闹,抱持着不看白不看的心态,反正可以不用工作一段时间,何乐而不为呢?在一片喧哗吵闹声中时不时就有人高喊:「再五分鐘就到了!」一连喊了好几次,时间已经接近上午十一点。这时,一辆黑色mercedes-maybach缓缓驶入。警卫室中执勤的警卫出来敬礼致意。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车子开得好慢,整场的呼吸都屏在那儿。当车子终于停在大门口时,那一群原先站在空地处的人全部涌了上去,分成两列平行地站在入口处。司机下车开车门。首先下车的是一位女子,胸前佩戴的象牙白珍珠项鍊与其身穿的嫩粉色套装相得益彰。虽然有画淡妆,但看得出妆底下的容光焕发,可见平时里保养得当。她亲切可人,进入大厅时脸上掛了个大大的笑容。全场放声尖叫,高喊着:「创办人夫人,我们爱您!」她很有礼貌地向着大眾挥手致意,表达她的感谢之情。但此时的我根本没在看她,我在看她手上拎着的那个白色togo玫瑰金釦birkin25,上面的把手还细緻地用丝巾缠绕。我看着那个包,看得出神。但我的思绪又被全场更激昂的尖叫声拉回了现实。从车子另一边下来的是一位老先生,穿着正式西装,头发全白。虽然年迈,但步伐坚定,眼神刚毅,彷彿跟他一对到眼他就能看透你的心。当他一进入大厅,那一群原先整齐地站在入口处穿着正式西装的人马上围了上去,一一向老先生握手致意。老先生是帕洛奇欧岛的传奇人物。虽然他不是岛屿上出生的人,却造就了岛屿的繁荣兴旺。他一手建立起的机器人公司在国际上享誉盛名,更把岛屿在国际上的竞争力推至顶峰。他光是站在那里就像极了一座巍峨的高山,有华山的气势又有黄山的深不可测。在场的所有人都用敬畏的心去仰望这座大山。老先生被团团围住,愈走愈远。我该回去工作了,但我的脑中在想的是每一个围在他身边的人现在在想些什么呢? 回到办公室后,头尚覷还没回来。我后来才得知今天老闆们都有一整天的行程,他们要陪着老先生参观工厂。参观完了我所在的这个厂之后要再转移到另外一个厂,最后老先生会在另外一个厂的宏伟大厅内发表一个演说。我把手边的工作处理得差不多之后,打开瀏览器连上去看网路直播。此时此刻,在另外一个工厂内,正是热闹的时候。大厅内有一舞台,舞台四周黑压压的一片全是人。在舞台正前方有一个刻意围出来的座位区,老先生就坐在正中间。大厅的设计是位于一座天井中,抬头看可以看到每一层楼的一部分。相反地,二楼以上也有一部分是可以往下直接眺望大厅的。在可以眺望大厅的高楼层栏杆上也全是围观的群眾。舞台上有一个人,他正手舞足蹈地唱着歌。他还特别把其中一句歌词换成「创办人,我爱您!」突然间,声音消失了,只剩下他努力逗老先生一笑的费力神情。我的记忆就停格在这儿,后面的事我已经淡忘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在那个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大厅,但此时的大厅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在大厅的正中央有一座雕像,我看不出来这个雕像是谁。它站在一个高高的平台上,好像是站在洪荒里或者是劫后中。它的身躯和四肢好瘦好脆弱的感觉,且其表面斑斑剥剥,好像是受到了时间的侵蚀。我走近这座雕像,想要去辨认一个我认识的人。但它的脸无法辨认,只是在其眉眼流露出一丝淡淡忧伤的神情。它细长的右手高高举起,食指很明确地指着一个方向,彷彿它用它仅剩的一丝力气对我说:「对!正确的方向在这里,请你往这边走。」我顺着它指的方向望去,什么也没有。但它的动作好明确,好坚定。我狐疑地往这个方向走,一直走,一直走。首先遇到一个金属闸门,闸门的上面有跑马灯。我顺着跑马灯上的红字唸出声音来,「youarenameless,shapeless,formless.」。我走过金属闸门,突然间有一个男性的低沉声音说道:「过了它,你将失去你的名字,只剩下一串数字和一个掛在脖子上的吊牌而已。」我继续走,走到尽头,只发现一棵倒下的枯树。然后,我就醒了。 接下来的日子就像是忘了加盐的稀饭,汤汤水水淡淡的。每一天的生活就是进公司,被抓进会议室,然后被放出会议室,离开公司。一开始觉得难受的关禁闭感,好像习惯了之后也就没有那么难受了。可能是放弃挣扎了吧!放弃了控制自己生活的权力,放弃了自己的姓名,放弃了主观感受,不断告诉自己我只是一串数字和一个掛在胸前的名牌而已。但某一天,我的生活又开始有了新的感受,新的波澜。早上十点,就在我狐疑为什么头尚覷还没有把我们抓进会议室时,他的头颅从我萤幕的右下角冒了出来,写道:「615」。我站起身来才发现只有我起身,同课的其他人都好端端地坐在位子上。我心想:「干!只有我被翻牌子?果真如唐国师所言,摩羯座这周水逆。」我端着我的笔电走进615会议室。头尚覷这次没有坐在投影幕前的c位,而是坐在一进门会议室长桌的东南角处。他正专心地回着他的信件,压根儿没注意到我。我首先打破沉默,说:「老闆,你找我?」他抬起头来,露出他那招牌皮笑肉不笑的笑容说道:「喔!你来啦!这边坐下。」我与他相对而坐。他问说:「最近生活还好吗?」我回说:「还可以。生活蛮充实的。」前五分鐘,我们的话题都围绕在与工作无相关的事物上。但在第六分鐘,话题的风向变了。他问我说:「你有没有想到台东生活呢?我知道你家在恆春,台东距离恆春很近。」我心想:「台东?该不会?」正如我心中想的那样,他接着说:「因为公司政策的关係,我之后会跟罔上琶老闆去台东负责新工厂的建置。我觉得你目前的工作表现很好,你会想要跟我们一起下去台东吗?」我听到这个问句,脑中顿时一片空白。我的程式目前卡在一个无穷回圈中。但这支程式有一个防呆机制,当我的思绪陷入无穷回圈时,系统会自动输出一行句子,「ㄜ……老闆,这个问题我回去再想一想。」他回说:「好,我给你两天时间。两天之后我就要向罔上琶老闆报告结果了。你如果有结论了,直接传讯息跟我说。还有一点,这件事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不要跟别人说。」走出会议室,我像是失了魂魄的死尸,无法思考,只剩下一副行走的空壳,走在一条彷彿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廊道上。我不想回座位,于是我又走到了那片巨大落地窗前。往下眺望我看见了一列高速往南行驶的高铁。此时我的思考能力正慢慢地恢復。我心想:「台东?我不想去台东,但也不会不愿意去台东。我到底想不想去台东?我不知道。台东是距离恆春近,但我想离家这么近吗?我不知道。目前的生活状态我想改变吗?我不知道。」当一个人的思考能力有限时,我选择听取他人的意见。因此,我违背了头尚覷的命令,我向好几位同课的同事询问我到底该不该去台东。如果他们是我,他们会选择往南调吗?他们的回答其实我是预料得到的,没有一个人愿意往南调。没有人愿意去,那我当然也不愿意去。我当天下班前就传了一则简短的讯息给头尚覷,写道:「老闆,经过审慎的评估,我决定留在花莲。」按出传送,闔上笔电,下班。 隔天一早,打开笔电,发现有两则未读的讯息。一则是头尚覷在晚上十点二十八分传送的,写说:「好,我知道了。谢谢。」另一则是罔上琶在晚上十一点四十八分传来的,写道:「44444444,可以麻烦明天早上十一点整到我的办公室吗?」我内心一惊,心想:「我是什么咖?居然让罔上琶亲自传讯息给我。果真如唐国师所言,摩羯座这周水逆。」十点五十九分,我战战兢兢地走到罔上琶的办公室前等着。原来古时候臣子要上朝面见皇帝是这样的感觉。我的生与我的死都在皇帝的许与不许之间。最后的那一分鐘是体验广义相对论(generalrelativity,1907~1915)最好的时刻,时间流逝地好慢好慢,周遭一切事物的动与静也变得好慢好慢。十一点整,我敲一敲门,里头传出了一声「请进」。推开门,我走了进去。罔上琶的办公室非常整齐俐落,彷彿这个空间中的每一粒原子都在他意识的控制底下。架子上书本和资料的排列井然有序,甚至还按照书背与纸张的顏色来做区分。桌子上的笔只有三种顏色,红、黑、蓝。我动作僵硬地走到他面前。他轻声说了一句「请坐」,我的身体无意识地听从了他的指示,落座。 他开门见山地对着我说:「昨天晚上头尚覷跟我说你不想跟着我们去台东的这个决定是经过你的审慎评估与考虑。我想听你分享一下你评估与考虑的点是什么。」我心想:「有够直接。果然是大老闆的派头,一点都不囉嗦。这个人可是罔上琶,我回话得小心一点。」我回说:「老闆,我因为觉得现在在这边还有许多可以学习的地方。我希望可以继续在这边学习,让自己的经验更完整。如果现在中断这边的学习往南调去台东的话,以我个人肤浅的观点来看,于我于公司都不会是最好的选择。身为一个工程师的本质就是要去想什么才是最佳解。经过我的判断,继续留在这里学习才是最佳解。」从他的表情我实在看不出他对于我的回答是否满意。喜怒不形于色,心事勿让人知。我想这是每一个在上位者共有的技能。英文单字里有一个字精准表达这个技能,叫「inscrutability」。他沉默了十秒,接着说:「我尊重你的观点。但你要记得一件事,到哪里都是可以学习的。而且下去台东机会也多,你会拥有更多学习的机会。或是更世俗一点,更多升迁的机会。」。我内心想说我应该要坚持自己的观点,回说:「老闆,我还是想要留在这里继续学习。」但事实是,我回说:「好,老闆。我决定跟你们下去台东。」荒谬、荒谬、荒谬。我为什么会这样回话我也不知道。是我的潜意识代替我的意识回答吗?还是因为罔上琶的神情太诚恳,太具说服力又带有一点催眠迷幻的作用呢?我不知道。总而言之,我答应他了。他的表情浮现出一丝丝难以察觉的喜悦,但这股喜悦之情马上被他用他的理性压了下来。他说:「好,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现在的状态就是鸭子划水,我们一步一步慢慢来。你可以回去工作了。谢谢。」成王败寇,我以一个失败者的姿态离开罔上琶的房间。我的生与我的死都在皇帝的许与不许之间。 接下来的一切就彷彿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我们的课还是在假柏思底下,头尚覷还是日日将我们拉进会议室工作。「台东」这个词再也没出现在我日常的对话里,罔上琶再也没传给我任何讯息,也没有在任何工作的事物上有所交集。那场戏就像是一场荒谬的梦境,介于真实与虚幻之间。时间就这么流逝到了罔上琶要离开调往台东的那一天。我们这个单位的每一位老闆在这一天的晚上有一个聚餐,目的就是为了感谢罔上琶在这个厂的付出以及祝福他在台东的全新职涯一切顺利。这一天晚上没有所谓的会议室,我们课有了一个珍贵自由的夜晚。这晚,当我处理完工作,抬起头环顾四周,课上除了一位资深同事外其他人都下班了。这位同事名叫「甄郝亻」。一开始我刚加入这个课时,我觉得他是一位很有威严而难以亲近的人。但日日相处观察下来,我发现他是一位很温暖且亲切的人。情绪稳定,就算是面对头尚覷的极度焦虑他还是可以保持十分从容的态度去面对他。更重要的是,他永远可以精准预测头尚覷想要什么东西,并且用最快的速度给他他想要的。正因为如此,头尚覷非常重用他。日日把他带在身边出席征战大大小小的会议。我趁着四下无人,凑到了甄郝亻身旁,问说:「我听说头尚覷之后要被调往台东,那我好奇之后的组织会如何异动呢?」甄郝亻说:「你不是之后也要去台东吗?之后组织怎么异动你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吧!」我心中一惊,心想:「消息好灵通。」回说:「我就是单纯好奇而已。」他回说:「听说会有一位新老闆。至于是谁?我也不知道。」我说:「了解。你今天也早点下班。机会难得。」我不会知道人生的前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 隔天一早,我收到了一封来自头尚覷的信。在信中,他说我预计再半年后会转调台东。在此之前,他会先下去跟罔上琶会合。在他下去之后,我会被转到甄郝亻底下。甄郝亻会成为他昨晚口中的那位新老闆。在甄郝亻正式成为老闆的前一晚,我跑去他身边问他说:「明天你就要成为老闆了,但这也就表示你必须要放弃人类的身份,失去创造的能力。你不觉得可惜吗?」他平静地回说:「就算是身为人类我也早就失去创造的能力了。我选择了用我这一生来完成伦理,而非创造。」我的思绪随着他的回答在洪荒间游走,感觉到我的左手食指微微刺痛。 于是,事情就真的按照头尚覷所说的那样发展。约莫两个月后,他消失了。甄郝亻成为了我的新主管,我们课也从假柏思底下换到了另一位大老闆「吴义建」底下。新的工厂就是这样,一切都是在很动态的状态里。时不时就大搬风一次。我们这些工程师的心也时时处于慌乱的状态。在这个巨大机器里,我们只是让它可以正常运转的小齿轮。人人都可以取代别人,别人也随时都能取代你。没有谁是必不可少的。记住,进了金属闸门后,我只是一串数字和一个掛在胸前的名牌而已。 第丙章 — 24°48’17″N 120°58’17″E 在甄郝亻底下做事的这段期间,可以算是我在这间公司到目前为止最开心快活的一小段日子。没有了会议室,也没有了时时刻刻紧迫盯人的焦虑感。新的大老闆吴义建也只会来找甄郝亻而已,并不会像假柏思那样向下管理直到不能再管理才肯罢休。我可以放心地在我自己的座位上工作。内心的安全感和没有上头来的压力造就了高效率的工作表现。这段时间也是我学到最多知识的时候,也让我对于这份工作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与了解。渐渐地,我发现自己的心态发生了微妙的转变。我开始想要长时间待在甄郝亻底下做事。甄郝亻具有一些特质是别的老闆所没有的。首先,如果把一个课比喻成一个贼窟的话,那带领这个课的老闆就是贼王。贼王必须具有贼王的担当。翻译成白话就是发生坏事情了,老闆必须承担负责。但很可惜的是,很少老闆可以做到这一点。相反地,如果发生好事情了,老闆必须将功劳归给底下帮他做事的人。但很可惜的是,很少老闆可以做到这一点。甄郝亻是少数中的少数可以同时做到这两点的人。我的心态一点一点地每天慢慢转,慢慢转,到最后我的脑中浮现了「想办法不去台东」的念头。 这件事不太好办,毕竟已经答应头尚覷和罔上琶了。那段日子我一直被这个难题困扰着,成天就在想如何能够不去台东。当一个人的思考能力有限时,我选择听取他人的意见。有一天,走投无路的我跑去找甄郝亻。问说:「现在想起来,我当时之所以会答应罔上琶去台东实在是鬼迷心窍。我不晓得事情会演变成现在这种局面。我非常喜欢现在的工作模式,想继续留在这里。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去台东这件事情不发生呢?」甄郝亻的眉心微皱,说道:「但你已经答应他了。基本上这件事情已经没有转圜馀地了。新厂的建置永远是公司的第一优先,所以我们这个厂要把你留下来的力道可能会小于新厂那边要你过去的拉力。两力相互抵销的结果可能还是你必须得过去。」听到这儿我的心凉了一半。说道:「真的没有其它办法了吗?」他回说:「我再帮你想一下。」我灰扑扑地拖着脚回到座位上。心中懊恼,想说:「为什么当初要答应去台东!你这个没有主见的废物。当初要是坚持住自己想要留下来的观点不退让的话,现在也就不用坐在这儿发愁了。」人生中有些事不是靠理性思考就能解决的。我当初为什么会答应罔上琶去台东的邀请我想破脑袋也没有正确解答。我只知道在某些时刻我的思考是非理性的。可能是我在潜意识中对于机会与权力的渴望使我脱口而出:「好,老闆。我决定跟你们下去台东。」或者是我从小到大对于阶级的服从使我这样回答。我到底是如何成为我的呢? 那天晚上,洗完澡踏出浴缸,浴室内的湿气沾附在洗脸槽上方的镜子上,从镜子中看着模糊的自己,突然看得出神,等到回过神的时候,镜子上的湿气早已褪去,眼中看见的又是清楚的自己。看着镜子中自己清楚的影像,忽然觉得自己好模糊。在面临人生关卡的时候也正是反思自己最好的时候。从小我就被灌输要了解自己的观念,我必须知道自己以后长大要从事什么行业,要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要知道自己擅长的是什么。我也很没有自我思想地将这些问题一一解答,自觉满意地活过了二十几年。而我现在面临的困境不就是因为自己的没主见、没想法而造成的吗?父母说什么就是什么。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老闆说什么就是什么。社会说什么就是什么。贴在我笔电翻开键盘右下角空白处的那张长约六公分、宽约四公分的小纸条中的第二点,「唯命是从」,已在不知不觉中嵌入我的基因里。或者这四个字从我一出生就已经被写入名为「我」的这支程式当中。我的一生就是由这支程式所支配,一直没主见没想法地活着。 隔天一早,发现有一则未读讯息,是甄郝亻传来的,写道:「我有办法了。十点到我的座位来。」十点一到,我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来到甄郝亻的座位。他说:「用『家因』。」我回说:「家因?」他说:「对,家因,家庭因素。你想破头用各式各样的理由,例如:学习、职涯规划、工作内容等……,老闆们都一定有办法可以回绝。只有一个理由他们没有办法拒绝你,那就是这座岛屿主流思想的核心,『伦理』。」我心想:「干,天才!以毒攻毒。既然我现在的人生被阶级伦理所綑绑,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我回说:「好,我知道了。谢谢!」回到座位上,我开始思索这个办法。一开始,我有一股衝动想要直接打电话给罔上琶,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我的理性给压制下来。这个方法非常不妥,因为我现在是在吴义建底下,如果越过他直接跟罔上琶谈的话,谈得好只得罪一个人,谈得不好同时得罪两个人。我最后的判断还是要先让吴义建知道我想要留下来的意愿,请他将我的意愿转述给罔上琶。之后再看看如何接罔上琶的招。拟定了计画,开始执行。 我当天就先寄了一封信给吴义建,跟他说明了前因后果,并在最后写说希望能由他出面跟罔上琶转达我想要留在这个厂的想法。至于理由的部分我会亲自跟罔上琶说明。我的内心可是惊涛骇浪。我现在交手的两位老闆可都是在职场打滚了二十几年的老手,而我只是一个刚满两年的菜鸟而已。他们对于人性的了解与掌握可比我透彻多了。我打在信件里的每一个字可谓字字惊心,用错了一个字可能就会前功尽弃。从吴义建的观点来看,帮我这个忙于他是没有任何坏处的。他只是担任一个中立传话者的角色,而且又多了一个人可以用。何乐而不为呢?他答应了我的请求。隔天早上,他回信说他已经跟罔上琶谈过了。他尊重你的意愿,但他想知道原因。因此,他今天应该会亲自打电话给你。那天的我根本无心工作,整天一颗心悬在半空中。每过五分鐘就查看自己的手机是否有未接来电,有时候还会幻听觉得自己的手机在响。终于在下午三点四十八分,我的手机响了。果真是罔上琶来电。我衝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深吸一口气后接起电话,说:「是,老闆。」电话那一头先是沉默了五秒鐘后,传出罔上琶的声音,说:「44444444,昨天晚上吴义建打电话跟我说你想留在花莲。这跟当初我们谈的内容不一样,请问是因为什么呢?」我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回说:「老闆,对不起。因为我父母要从恆春搬上来花莲跟我一起住,所以最近我们在花莲买了一间房子。因此,可能没有办法兑现当初跟老闆您的承诺。对不起。」电话那一头又是沉默了五秒鐘,他说:「我知道了。如果是这样也真的是没办法。你就继续留在花莲吧!我会请人资那边把你的调任给撤了。」我回说:「谢谢老闆!也祝老闆在台东一切顺利。」掛上电话,我呆站在那个无人的角落。过了多久?我不知道。我就是一直站在那儿,一直站在那儿。 既然留下来了,那就继续努力工作吧!这段时间就是很单纯的过日子而已。经歷了很多事情之后,觉得简单安稳竟然是如此奢侈的请求。工作虽然忙,事情虽然多,但可以安安静静地处理纯科学令人无比心安。但毕竟有自由意识的地方就不太可能有纯科学这种东西,人性往往在暗处蠢动。「humanityeatsscienceforbreakfast.」前面说过,新工厂的人事往往是处于非常不稳定的状态。这一天,又听闻组织要异动的消息。我在甄郝亻底下做事的每一天,上床睡觉前都要在心中默念三次「天主保佑」,保佑我可以继续待在他底下。但我这梅仔饼的命怎么可能会让我如愿呢?我所在的课被拆了,因为公司政策的关係。虽然新课的同事大多是认识的故人,但老闆不再是甄郝亻,而是另一位跟甄郝亻在同时间被提拔上来的「晓欣衍」。晓欣衍可是一个蓝眼男孩(blue-eyedboy)。他可以算是在他同时期进公司的人当中升迁最快速的。他非常知道老闆想要什么。在公司里,想要升,你就得猜中老闆的心思。他的风格跟甄郝亻截然不同。表面上看起来待人亲切,但他的念能力是在暗地里对每一位他管理的工程师打分数。分数的高低完全是按照他个人的主观自由意识。我这种对他完全不构成职涯上威胁的人还好,但其他和他差不多资深且表现不俗的人就会成为他提防的对象。他安静平稳的态度下其实暗潮汹涌。任何可能会构成他职涯上阻碍的人事物他都小心提防暗算着。因为他之前曾经在头尚覷底下待过一阵子,所以他有意学头尚覷的领导风格。虽然不会把我们抓进会议室里关禁闭一整天,但我们课上的每一位工程师都要早上下午各一次到他的座位去仔细检阅我们每天的工作内容。对于这样的领导风格我们早已见怪不怪,所以没有所谓的适应期,完全是无缝接轨。 日子还是一天一天地过,事情愈来愈多,工作愈来愈忙。有时照镜子的时候会被自己新增的白头发吓到。我的身体也开始出现了些微的改变。因为半夜必须接电话,所以手机基本上是24小时不关机。时时刻刻怀着有可能随时得接电话的心情睡觉基本上睡眠品质是不会好的。因为夜晚的睡眠被中断,早上的精神打了折扣,工作品质也就打了折扣。日积月累下来,身体检查报告上的红字愈来愈多。我又开始兴起想要改变的念头。这时我得知一件事,跟我同课的一位同事要转调去另外一个厂。这个厂不是头尚覷和罔上琶去的台东新厂,而是一个已经成熟的老厂。我想起当初在面试的时候人资有说在这间公司里内部人员在各个组织里流动都是很正常的事情,我可以根据我自己的职涯规划来自由选择适合自己的单位进行内部职位的调动。既然我身边的同事可以去已经成熟的老厂,那我应该也可以做到。因此,职位调动的想法开始在我脑袋里萌芽。但首先遇到第一个问题,要去哪个单位呢?我现在工作的地方是一座工厂,工厂的主要角色是生產公司的產品。但在有成熟的產品之前必须要先有一段研发的过程。这间公司的研发重镇是在宜兰。既然已经在工厂待了一阵子,换换工作环境与内容也不错。因此,我在心中暗自做了一个决定,「我要转调职位去宜兰研发」。所以我接下来的每日工作行程都会在最后塞入一个给自己的任务,那就是用公司内部的组织图去寻找研发的各个单位是否有我有兴趣抑或是认识的人。我在研究所时期加入的实验室里的几位大我好几届的学长都是在同公司的宜兰研发部门。我私下询问其单位是否有在找人,大多的回应是否定的。但其中有位学长告诉我一个可能的管道。他记得我们实验室早期有位大学长现在在研发某单位身居高位,或许他可以帮助我转调去宜兰。我把这位大学长的名字和电话记下来,以待来日。过了几天忙碌的生活之后终于有个空档可以来处理这件事。我先用信件的方式来开啟我们之间的对话。在信里,我简洁地叙述我在这间公司的经歷和表达我想要去研发的意愿。不多久,他回信了,说:「我们这边最近有开一个职缺。你现在方便讲电话吗?」当时的我还被困在每日早晨的课上交接,但这种事情实在是等不得。因此,我对晓欣衍说:「老闆,我去厕所一下。」我拾起手机往外衝,跑到一个人烟稀少的角落,等待来电。过了一分鐘,电话来了。接起电话,我说:「老闆,您好。」大学长回说:「你可以简单叙述一下你的履歷吗?」我顺着他的问题回答,将我从小到大的求学经歷一字不落地说给他听。当我讲到研究所实验室和指导教授的名字时,他打断我说:「你说你是哪个实验室出来的?是哪个指导教授?」我再把实验室和指导教授的名字说一遍。他回说:「我也是。」我拉高音频回说:「真的吗!真的是太巧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不少。最后,他说他会回去跟他的老闆谈看看是否要给我一个去宜兰面试的机会。过了两天,他回信说:「我们单位愿意给你一个面试的机会。等一下我们这边的人资会跟你敲定面试的时间。」时间敲定了之后,我静静地等待那天的到来。 早上十点,一个个老闆鱼贯而入一间大会议室。大家相互寒暄问暖,握手欢谈,像是几十年不见难得重逢叙旧的老友。当所有人都坐定了,会议室的大门再度打开,大家的目光都锁定在那个踏入会议室的人身上。他的身材矮小,但步伐间流露出坚定、刚毅与果敢。大家都不敢随便发出声音,全场安静地看着这号人物走到会议室正中央的位子,落座。这号人物是老先生的追随者之一,跟随着老先生披荆斩棘,开闢疆土。现在在公司内的地位无人不尊,他经过的地方风驰电掣,眾生风声鹤唳。这场会议是个沟通会,主要的目的是为了让这间公司内部垂直结构的上上下下能有个良好的沟通管道,进而促进整个公司的运作。他先用沉稳浑厚的声音说:「感谢大家对于这间公司的付出。现在公司在国际上具有如此高的竞争力与地位是在场所有人一起努力的结果。但是,之后的挑战会更大更险峻。因此,我们不能因为一时的胜利就懈怠,一定要时时刻刻都保持着陶侃搬砖的精神。」他话一说完,全场爆出如雷的掌声。之后,会议正式开始。首先,一位小老闆起身发问,用微微发抖的声音说:「请问老闆一个问题。现在我们这座厂正处于紧要关头之际,大家的工作量都非常吃重。有些工程师因为受不了这种吃重的工作可能会有两个决定,一是辞职,二是转调去其它单位。请问我们这些作为老闆的要如何应对这些工程师的举动呢?」这时,有位部门老闆按耐不住性子,抢先说:「一很好解决,要离就离,反正我用五分鐘就可以找到取代他的人。」这位老先生的追随者彷彿已经预料到会被问到这个问题,脸上波澜不惊,内心无比篤定,开口说:「我现在宣佈,这座厂只进不出。」会议结束。 五月时的岛屿已经无比炎热,我睡醒打开租屋处的窗户,一阵阵户外的热气向房间里灌,原本还残留在室内的冷气瞬间烟消云散。昨天下班的时候研发那边的人资又给我发了一次邮件确认今天的面试时间。我早早预定了高铁票,起床简单盥洗后,动身前往高铁站。早上十点,我站在研发大楼前,心情紧张期待。深深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过了金属闸门后,我先到秘书那里报到。之后我就被秘书带到一间小会议室里,等待大学长的到来。今天的面试总共有三关,第一关是大学长,第二关是大学长的老闆,第三关是大学长的老闆的老闆。首先是第一关,大学长的态度十分亲切。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同出一个师门的缘故,我们讲起话来十分投缘。除了专业问题,我们还聊了许多。整个面试过程非常顺利乾脆,我不拖泥带水地完成了第一关。之后,大学长将我带到他的老闆的办公室。这位老闆的态度也是十分和蔼。一开始我正襟危坐,腰和背都不敢贴着椅背。我想儒家思想在我身上还是根深蒂固。当臣还是得有当臣的样子才行。这位老闆说:「你不需要坐得那么挺,放轻松就好。」因此,我放轻松地完成了第二关的面试。最后,我被带到了第三关。这一关是我最紧张的。在面试之前我就已经拿到面试官的姓名。我上网查了第三关的面试官,他的经歷令人吃惊,每一个学歷或工作都是在机器人產业从业者梦寐以求的地方。我心想:「我死定了。」果然,他问的问题真的有别于前两关,每一个问题都直攻事物的本质。他的思想是科学家的思想,而不是工程师的思想。科学家在乎本质,工程师在乎品质。有些问题我回答得出来,有些则哑口无言。现在回想起来,他有些问题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正确答案,而是在考我独立思考的能力。或许有些问题根本没有正确答案,而我急切地想要去求一个结论的行为反而在他眼中是无比可笑的。最后,我完成了三关的面试。第三关的面试官将我带回大学长的办公室,跟大学长说了一句话,「想办法把他弄过来吧!」听到这句话,我想我是过关了。我不会知道人生的前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 面试隔天,我如常地进公司工作。早上十点,我收到大学长的来信,说:「他们同意让我加入他们的单位,但是我必须要自己想办法去跟我现在所属的单位说我要转调去宜兰这件事。」我心想:「这件事应该不难办,毕竟当初在面试的时候人资有说在这间公司里内部人员在各个组织里流动都是很正常的事情,我可以根据我自己的职涯规划来自由选择适合自己的单位进行内部职位的调动。因此,这里的老闆应该也会很祝福我可以到新的单位去充实我自己的职涯。但保险起见,我还是先询问一下那一个即将转调去老厂的同事的意见好了。」我挑了个时间将那位同事拉到了一个无人的角落,跟他说了我拿到另一个单位的职位这件事。他睁大了眼睛,刻意压低声音跟我说:「你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有考虑到后果吗?你应该在做这件事情之前先跟我讨论过的。我之所以可以转调成功是因为我要去的地方也还是一座工厂,不是研发。而且我这个案子已经谈了很久了。我很幸运,对方愿意等我。你的对方愿意等你吗?要从这里走出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现在我们这座工厂是公司最看重也是最缺人的地方。你觉得公司不会预料到有很多人想要离开这里,然后不会对这个预期有相对应的举动?你或许把人性想得太简单了。」我被他一连串的问题问得说不出话。心想:「他到底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我做错了吗?我只是想要去别的单位学习不同东西而已,就只是这个简单理由而已。他为什么絮絮叨叨地说了这么多?人性?老闆们不是都是机器人吗?他们怎么会具有人性?他现在到底他妈的在讲什么?」然而,我忘了在这间公司里,无论是仿真人机器人或者是从人类被改造而成的机器人都是具有人性的。我好像做了一个无比愚蠢的行为,将我自己推入一个没办法往上爬的深渊中,只能直直坠落。 我们刻意地走了不同条路回各自的座位。我像失了魂魄般盯着大学长寄来的那封信。信的开头写着「congrats!」,但我没有感受到一丝丝恭喜的喜悦,反而是一阵阵的懊恼与悔恨向我袭来,把我整个人吞噬。我该怎么收拾这个残局?我应该要坚持走转调去宜兰研发这条路吗?还是要拒绝大学长的邀请,继续装没事在这里工作呢?当一个人的思考能力有限时,我选择听取他人的意见。于是,我丢了个讯息给甄郝亻,说:「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讨论一下。」当我把这件事跟甄郝亻讲了之后,他说:「现在要从这里转调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你真的想要试一试,你就必须要有不成功便成仁的心理准备。」我疑问地回说:「不成功便成仁的心理准备?」他说:「就是辞职。你要想一想,如果你的老闆知道你私下跑去别的单位面试,他就知道你的心已经不在此了。你觉得你接下来的考绩会好吗?你或许把人性想得太简单了。」又是人性,又是人性。在这间公司里为什么所有事情都可以跟人性纠缠在一起。我心中顿时一阵怒火往上衝进我脑门儿,回说:「好,谢谢。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当天晚上九点四十八分,我寄了封信给吴义建,请他放我走。隔天早上我打开信箱,他回信了。信中简简单单一句话,「44444444,早上十点请到我的办公室。」九点五十九分,我站在吴义建的办公室外。心想:「我进进出出各个大老闆房间已经数百回了,还差这一回吗?」十点整,我在心中默念了三次「不惊、不怖、不畏」,敲了敲门,走了进去。吴义建的办公室跟罔上琶的办公室一样乾净整齐,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站起身来亲切地对着我说:「来,请坐。」我坐下之后他跟着也坐下。他开头说道:「我昨天晚上睡前仔细地读了你那封信。我想跟你聊一聊。」说完便拿出了一本笔记本和一支笔。我们聊了许久,聊了许多。从这个单位目前有哪些可以改进的地方到各个老闆的管理风格都聊了。他不断把我讲的话详细地记录在他的笔记本中。我很感谢他的这个举动,毕竟一个身居高位的大老闆愿意聆听一个最底层工程师的心声是很难得的。但我其实根本满脑子都是「我到底走不走得了」这个想法。最后,我终于按耐不住性子,脱口而出问说:「请问老闆,那我在信中有提到的转职一事,请问老闆认为如何呢?」吴义建回说:「这件事我很抱歉,目前这个厂正处于很关键的时刻,任何转职都是不被允许的。」虽然我早已有预料到这个答案,但亲耳听到还是蛮震撼的。我垂死挣扎地再问一句,「请问要到何时才会被允许转职呢?」他回说:「至少一年半。」听到这里,我就知道没希望了。我失败了,彻彻底底地败给了人性。虽然我知道对方是机器人,但在这间公司里,机器人是具有人性的。我不想再跟他聊下去,我想要马上离开这个房间。我回说:「好的,我知道了。谢谢老闆。」我离开吴义建的办公室,没有回座位,我走到那片大落地窗前,远方一列高铁往北高速行驶而过。我又做了一个自以为可以北漂的南柯一梦。现在梦醒了,又徒增伤感与失落罢了。这时,我用眼角馀光注意到有一位清洁阿姨要来打扫我所站的这块区域。正当我转身要走回座位时,与她交错而过的我听到微弱的两个字,「goeast.」。 接下来的日子模模糊糊,每天都过得像是在作梦一样。我像是一艘没有方向的小船孤零零地漂荡在无垠的大海上。没有洋流与风的指引,「i’mnameless,shapeless,formless.」。我只剩下一串数字和一个掛在胸前的名牌而已。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我因为没注意到手机没电而错过了几通半夜的电话,所以打电话的人就往上打,打给了我的小老闆,也就是晓欣衍。隔天,早上交接的时候,有一位同课的同事偷偷跟我说晓欣衍非常生气。他甚至还在社群软体上发了一则动态述说这件事。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我知道他说的人就是我。我那时知道,我差不多了。那天上班,我不断在脑中想接下来的人生要怎么走下去。是要去找另一份在岛屿上的工作?还是要出国读书?我暗自在心中做了最后决定。当天晚上,我寄了封信给吴义建,打开了公司的网页,按下了辞职钮,闔上笔电,下班。 隔天一早,我打开电脑发现私讯爆炸了。许多人都已经知道我按了辞职钮,消息在这间公司内部传得可真快。吴义建也回了我的信,请我十点准时到他的办公室。再度踏入吴义建办公室的心情跟上一次完全不同,这次反而有种终于可以跟他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感觉。我在昨晚寄给他的信中说我要辞职出国读书,他表示他完全支持他底下的工程师做出这个决定。他说如果是其它理由基本上会慰留,但如果是出国读书,他完全同意我辞职的选择。我们相谈甚欢,最后两两起身握手。他祝福我之后一切顺利,我也祝福他之后一切顺利。 在我离开前的最后一次值班,我记得那天是星期六晚上。处理完工作上的事,我看了看四周,发现远处有一地方还有灯光亮着。我走了过去,发现是从前在埠德宠底下的时候那个课的一位资深同事,他正在安静专注地处理他的事。我凑上前去,笑着跟他说:「你今天还进公司上班喔!」他被我的声音吓了一小跳,回说:「对呀!星期六晚上的公司比平常上班日的公司更适合我静下心来想事情。」我说:「想什么事情?工作上的事?」他回说:「对,埠德宠要我做一些实验。我正在想这个实验要怎么做比较会得到我们想要的结果。」我们一边讨论着实验,一边回忆当初我还在埠德宠底下的那段时光。那时我还是一位新人,看待一切事物都还是用极为清澈透明的滤镜去看。转眼间,三年就这样过去了。他说:「我有听说你要离职了。」我回说:「你不好奇原因吗?」他说:「我大概有听人说过,但细节不太清楚。」我不知道用了多久才把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跟他详细说了一遍。他听完沉默了许久,说:「其实我还蛮羡慕佩服你的。你做了在这里许多人都不敢去做的事。你试图去挑战这整个体制。即便知道成功的机率渺茫,你还是愿意去试一试。我有听很多人说他们是因为没有选择,所以才继续留在这里。但其实他们是有选择的,『没有选择』只是他们害怕去承担选择之后所產生的后果与责任的藉口而已。我们其实都是自由的。」听完这番话,发觉眼角微微湿润,我知道我该回座位了。 回到座位以后,我知道我还有最后一件需要完成的事。我开始蒐集在这间公司里工作的三年间所有跟我有建立过关係的人的电子邮件。我一个一个将其复製下来。一个一个人名,一段一段回忆不断涌现。埠德宠、头尚覷、罔上琶、假柏思、晏邰大、甄郝亻、吴义建、晓欣衍、大学长、大学长的老闆和大学长的老闆的老闆等……。我用尽全力回想,把每一个我记忆中的名字全部调出来。我把所有人的电子邮件整理好放在一个档案里,闔上笔电,下班。 4051.09.1205:30a.m. 半梦半醒的意识被闹鐘尖锐的音频刺穿,醒来的第一个念头是,「今天可不能晚了。」骑车前往公司的路上,整条帕洛奇欧大道早已被太阳照得发亮,岛屿九月的天气依旧炎热。进入公司后悄悄地溜进办公室拿起笔电,走到位于地下一楼的餐厅,挑了个最不起眼的位子,落座。今天是在公司的最后一天。在这最后一天里,我要用我自己的方式来度过。在全公司最不起眼的角落,彷彿一颗不曾存在的尘埃。时间七点了,这座大工厂开始热闹起来。汽机车整齐地鱼贯进入公司。每个人的步伐紧凑,胸前的名牌随着走路的节奏而左右晃动。忽然之间,所有人都变成了我梦中那个削瘦斑驳雕像的形象。每个人都在走,都很明确地知道自己要走的那个方向,但自己的肉身早已是如此地脆弱不堪。我把思绪拉回现实,心想:「该做事了。」翻开笔电,开始做我在这间公司里最后一项需要完成的事。它将盛载着我的思想与我的疑惑。它将是咏叹调结尾的高音c。 4051.09.124:00p.m. 希望这封信是各位今天最后一个ar(actionrequired),看完之后能够闔上笔电瀟洒地下班。如果不能,我只能说你真的很适合这间公司。 这段时间我一直问自己一个问题–whatkindofstoriesdoyouwanttotell?作为一个永远歌颂所有最底层工程师的人,我想说的是:there’snosuchthingasanoutstandingengineerasisevidencedbytheperformancesofmyfellowcolleagues.i’vebeenhonoredtobeamongyoueverystepoftheway. 在这间公司生活的我们都像极了卡繆(albertcamus,1913~1960)笔下的sisyphus,每天都要用尽全力推着一块大石上山,日復一日,永无止境。但假如有一天让大石沿着山坡地以gsinθ的加速度往下衝,会是什么样子呢?我是学科学长大的,我相信科学,但这间公司也让我学到当科学加入了人性之后就会变成了一种玄学,没有任何一个存在于自然界中的dominatingequation能够解释。 当人们的心眼也随着机器人的核心处理器一起微缩的时候,我们还看得清楚科学的真相吗? 当科学变成了金钱与权力游戏的筹码时,我们还看得清楚科学的真相吗? areyouascientistorjustapathologicalpolitician? 前八十回《石头记》作者用不落任何褒贬的笔触写下书中所有的眾生,多读几遍你就会了解各种的喜欢或不喜欢都只是自己的执着。 如果能拋开成见,懂得每个人都有其存在的价值,眼前的视野是否会比较开阔?是否会活得不那么痛苦呢? howtofail. howtolose. howtogiveup. howtoresurrect. 这是我在这里学到最珍贵的四件事。 我将最后一次骑出蓝与白的停车场,在等红绿灯的时候我将回头一望这座超高科技的紫禁城,然后想起苏东坡在《定风波》里写下的句子,「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最后,我想用我最喜欢的古老西洋乐团queen的《wearethechampions》做结尾: wearethechampions,myfriends andwe’llkeeponfighting‘tiltheend wearethechampions wearethechampions notimeforlosers causewearethechampionsoftheworld nutsteenunwavering 第丁章 — 25°02’15″N 121°33’45″E 我把机车停放在中山北路五段与中正路交叉口附近的停车格内,随后往士林捷运站的方向走。在进捷运站之前,我在一家专卖饭糰的早餐店前停下来,点了颗滷鸡腿口味的饭糰带在身上。上班时间的台北捷运人潮眾多,红线往台北车站方向的列车总得等上好几班才搭得上去。台北这座城市的人口好像又比我在读书时期更多了。在捷运车厢里,大家都非常安静。有上班族在闭目养神,有学生在埋头苦读。在这摩肩接踵的车厢内,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来完成自己。我在中正纪念堂站下车。坐手扶梯往下一层到绿线等待转车。往新店的列车没有上一班来的拥挤。虽然还是没有座位,但总算可以让自己的肩与脚透透气。我的站到了,「公馆站」。下了车,像隻老鼠般鑽回地面。罗斯福路上的机车、汽车与公车不断来回穿梭,像是在一个身体里流动的血球。我找到了我的二手脚踏车,用尽全力将它从脚踏车丛里解救出来。它的踏板还卡在另一台车前轮的轮框里。在解救它的过程里我的汗已经微微浸湿我的棉质上衣。岛屿九月的天气依旧炎热。骑上脚踏车,彷彿身上长了双翅膀,行动忽然变得容易许多。一丝丝微风拂过我的肌肤,让原本黏腻的身体得到些许救赎。我左闪右闪,闪过人行道上的人群后右转,进入校园。我又回到了起点。三年前,在这条椰林大道上我把自己投入职场,让整个社会体制安心。三年后,我把自己抽离职场,让自己安心。我一直骑,一直骑,骑到椰林大道底后左转,最后停在第一学生活动中心前。早晨的活动中心聚集着各式各样的人。有住在附近的长辈早上运动完来这里聊天社交的。也有看起来像是来学校参访的学者来这边吃早餐的。还有从我读书时期就成为校园传说的那些人也都还在。可能是眷恋他们已经逝去的青春,总捨不得走。不论外面的世界多么的诡譎多变,他们就像是徘徊在这座校园里的几缕青烟,一直都在。我挑了个座位坐了下来,拿出还留有些许馀温的滷鸡腿饭糰,开始啃。这颗饭糰的热量足以支撑我到下午一点。快速啃完饭糰,感受到身体获得能量。我随后迅速背起背包,从小门走出,向着总图书馆前进。总图书馆前那一片绿油油的草地早已被岛屿九月热烈的太阳照耀得翠绿动人。但我没有多做停留,直挺挺地走入馆内。图书馆始终是最适合思考的地方,它的安静使我的思绪得以沉淀下来。因此,没有比总图书馆更适合我准备托福的地方了。我没有到地下一层的自习室,我觉得那里好像地窖一样,使人窒息。我最喜欢的位子是在四楼北侧一格一格的小隔间,以靠窗的座位为最佳。有时觉得无法专心,便可以转头看看窗外的景色。我挑了个有电源插座的位子坐了下来。开始研究托福这个考试。托福,又名「toefl」,是「testofenglishasaforeignlanguage」的缩写。这个测验几乎是每一个想要去美国读书的人都必须参加的考试。它总共有四个部分,分别是「读(reading)」、「听(listening)」、「说(speaking)」和「写(writing)」。总分是120分,每个部分的总分各是30分。托福是以学术为导向的考试。虽然有一些校园情境题,但绝大部分的题目都还是偏学术相关。首先是阅读的部分。应试者有两篇文章需完成。有时会多一篇加试题,我当时去应试的时候就有遇到加试题。每篇文章各有十道题目,通常最后一题会是多选题。听力测验则是有学术演说四篇与对话两段。应试者必须边听边做笔记,因为题目是在演说与对话结束后才会显示在萤幕上。至于口说的部分则是四题,共有两种题型。一是独立口说,听一段对话或演说后再做回答。另一是整合口说,先阅读一篇文章再听一段说明或对话后再做回答。整个考试的最后一部分是写作测验。当时的写作跟口说一样也是有两种题型,分别是整合写作和独立写作。前者是应试者先看一篇文章再听一段说明或对话,然后写一篇相关的文章。此篇文章绝对不能灌注自己的主观见解。后者则是有一个特定的题目,应试者必须写一篇具有自己观点的文章。字数寧可多不能少。字数多不一定会高分,但字数不足铁定低分。虽然我很讨厌用分数去评断一个人,但我还是得按照游戏规则走。每个要考托福的人的目标通常是「破百」,但我给自己设定的目标是「破一百一」。既然了解了游戏规则,那就来拟定作战计画吧!首先,我先分析了自己现有的能力。虽然自认从小英文的底子打得不错,但也就是平庸的程度。要达到一百一这个目标,平庸等级的英文绝对不可行。岛屿的英文教育,阅读和听力是强项,口说和写作是弱项,其中又以口说为弱中之弱。因此,我想了五分鐘就得到结论。阅读和听力我自己可以练的起来,至于口说和写作我打算借助专业的力量。我又将要进入岛屿伟大的补习文化中。打开网页,搜寻了坊间所有的托福补习班。选定了一间,乾脆利落地报了名。立马进入备战模式。 回过神来看了一下时间,已经是下午一点三十分。此时中午汹涌的用餐人潮应已逐渐退去。我便收拾一下桌面,起身前去觅食。走出图书馆,此时户外的阳光亮得令人心惊。跨上脚踏车,往校园辛亥路出口处骑。一阵一阵热风将身体团团包住,觉得自己好像在蒸笼里的包子。城市所在盆地的夏秋之交果然难熬。我顺着復兴南路骑,在和平东路向右转,然后在安和路向左转,最后停在一间小麵店前。这间麵店我从读书时期就经常光顾。在日常活动范围内有一间食物品质始终维持一致的小食肆总是令人心安。进入店中,颇有资歷的叔叔阿姨正乒乒乓乓地整理上一桌客人留下的碗盘。店内的模样还是跟我读书时期一样。入座后,我点了习惯的组合。一碟醋溜木耳、一碗乾的麻辣三宝麵、一碗福州鱼丸汤。炎炎的夏秋之交,酸中带有些许甜味的爽脆黑木耳是解暑妙方。麻辣三宝麵虽然用的是细麵但是劲道足足的,麵身裹着带有花椒香的牛肉汤汁。一入口,先麻后辣再香的顺序令人心醉。牛肚、牛筋、牛腩依旧高水准。就算再饱,最后还是要来碗软糯的福州鱼丸汤做结尾。 回到图书馆,开始把托福阅读的题库拿出来做。我原先是打算用量来衝,以为短时间大量的阅读可以把答题的品质拉起来。但我错了。我高估了我当时具有的英文实力。做了几篇阅读之后我发现这样下去铁定完蛋。为什么呢?因为我发现有好多单字我都不会。单字不会的后果就是阅读的时候思路断断续续,这样破碎的思路怎么可能有办法答好题目呢?我赶紧改变方法。我放慢速度,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读,遇到不会的单字就把它记录下来。这样一来,读一篇文章的时间拉长了。但我不急,我就一篇一篇给它慢慢读下去。接下来,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我的单字量一点一点地增加,我阅读的速度也就一日一日地加快,且答题的准确率也有了显着的提升。果然方法与心态对了,事情就顺了。把阅读的质拉起来之后,我开始把重心放在听力。托福可以说是听力的考试。因为整个托福除了阅读之外基本上是从头听到尾,听力后面的口说与写作都含有大量听力的部分。因此,想要达到一百一这个目标,听力这部分一定得拿下。准备听力的逻辑其实和阅读类似,都是以充足的单字量作为根基发展。关键点就是在于「不能急」。慢又如何,世间上所有的快都是由慢缓慢演变而来。如果可以耐着性子,拥抱一开始蹣跚学步时期的尷尬感,变强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经过了一整天高强度的练习,到了太阳西下时我早已是头眼昏花,昏昏沉沉。我踏出图书馆,外面还留有白天日照时的馀温,但少了太阳的直接照射,身体的感受度方面已经舒适许多。我还不想回住的地方,还想在外面逗留一阵子。骑上脚踏车,向新体育馆的方向前进。经过网球场与篮球场时,看到眾多学生在夜晚打球。他们的汗水在球场灯光的照射下反射出一颗一颗的小亮点。我边骑边看着他们打球时的动作,矫健而有力量。这样的身体形态让我想到在西方美术馆经常看到的那些大理石裸体雕像。那么有自信,那么有力量。为什么在这座岛屿上没有一个能够让年轻生命嚮往的肉身形象呢?在我的记忆里,岛屿上的雕像描绘的人物往往是老人。「老」是一个值得被歌颂的特质,但「年轻」不是。因为「老」等于「有经验」,等于「值得尊敬与效法」,再等于「不允许被颠覆」。我把思绪拉回正在骑车上,回过神来发觉已经到了目的地。夏夜的户外泳池始终是我的秘密基地。让自己被清凉的池水整个包覆住,混乱的脑袋渐渐平静下来。在水里待了一小时后,我再度跨上脚踏车,往公馆捷运站的方向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小缝隙把脚踏车塞了进去之后,我穿越罗斯福路到对面的公馆夜市去买晚餐。虽然是平日晚上,但夜市还是人潮眾多。我被人潮推着走,走到夜市底的家乡滷味。学生时期就经常光顾,买到我不用开口老闆娘就知道我要买什么。令人惊讶的是,过了三年,她居然还记得我。她说:「怎么这么久没来了?」我回说:「毕业后去花莲工作了一阵子,最近回来这里。」她接着说:「回来读书吗?」我说:「算是吧!」原本想跟她分享我接下来的规划,但我还是把到嘴边的话给吞了回去。买完滷味后我走回捷运站,又像隻老鼠边鑽回地下。漫长的一天终于到了尾声。 接下来的每天几乎都是相同的行程。平日在图书馆练阅读、听力和写作,假日在住的地方练口说。为了逼自己,我决定只报名两次托福考试。一个是主战场,另一是备胎。因为只有两次机会,所以必须义无返顾地去准备它。一日一日地练着,我的读、听和写都有了明显的进步。唯独这个「说」,总是没有办法说得很好。倒不是因为不知道要讲什么,而是因为想要把每一个字的尾音发得清楚,发得漂亮。我要申请的学校并没有规定每一个部分至少要获得几分,只要总分有达到即可。因此,我到最后几个礼拜拟定的策略是把读、听和写的分数衝高。至于说,保基本盘就好。时间不知不觉地就到了考试前一天。我的考场是在台北车站附近的地球村。我特地提早离开图书馆,绕去台北车站看一下明天的考试路线。我从捷运站m8出口处的手扶梯往上坐回到地面,和一批一批像泉水般不断涌出的学生挤在一起。这是在西方不曾出现过的景象。这座岛屿上的年轻生命在学校上完一整天的课程之后还要再继续到另一间学校苦读。习惯大概就不会觉得难受了吧!因为大家都这样,所以我也要这样。这样的逻辑在这岛屿上是成立的。我也曾经是那汹涌学生群里的一员。害怕与别人不一样,所以想尽办法要和别人一样。当肉身的个体性被抹去,这座岛屿的生命力大概就会逐渐萎缩了,变成大家都很一致的状态。这样的状态大概就更接近「仁」了吧!仁是什么?仁就是当第二个人,永远不要当第一个人。但往往会留在歷史里的是第一个人,而不是第二个人。我想起文艺復兴时期的达文西(leonardodavinci,1452~1519)和米开朗基罗(michelangelodilodovicobuonarrotisimoni,1475~1564)。前者冷静异常,后者暴烈如火。他们是如此不同的生命。因为不同,所以动人。如果在创作上达文西去学米开朗基罗的暴烈,米开朗基罗去学达文西的冷静,结果大概都很悲剧。 我晃着晃着,晃到了地球村门口。把路线确认过之后,转身离去。看一下时间,六点整。想着时间还早,就沿着台北地下街走,一路从台北车站走到了捷运中山站。路上人很多,也不觉得远。出了捷运站后我闪进了条通的一家烧鸟店。当时台北市的专门烧鸟店还没有很多,大多是居酒屋里的烧鸟。一向喜爱烧鸟这样日本食物。专门烧鸟店的品项齐全,从常见的翅、腿、颈到稀少的鸡生蠔、横隔膜应有尽有。但可惜的是,当晚没有提灯这个选项。店内乾净雅致,东京高级烧鸟店的派头。师傅熟练地将鸡串在炭火上不断翻烤,丰富的油脂滴在炭火上引起的浓烟阵阵,十分引人。过足了烧鸟癮,走出店外时已过八点。入秋的晚风凉爽舒适。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动身返回住处等待明日的到来。 如果当天有重大事件,我基本上会在闹鐘响的前一到两分鐘醒来。今天也不例外。我早早简单盥洗之后就骑车出门。托福是长达两小时的高强度考试,一整颗滷鸡腿饭糰足以提供我应考时的能量补给。我在台北车站找了间星巴克,买了一瓶水,落座,开始啃饭糰。进食完后看看时间,该动身前往考场了。在地球村的一楼已经摆放着一牌子,上面有考试资讯。我上到楼上,检查完身份之后就被考场服务人员带进一间小休息室,其实就是平常上课用的一间小教室而已。当天要考试的人陆陆续续地到达,小小的空间一下子就被塞满了。我假装拿出单字来背,但我其实是在观察每一个在场的人。有些人感觉已经考了很多遍,一派神情自若的样子。有些人感觉跟我一样都是第一次考,眉宇间不时流露出担忧的神色。这时,坐在我旁边的一位男生主动和我聊起天来。他问我:「你来考托福也是想要去美国念书吗?」我回说:「对。」他接着问:「那你打算申请哪几所学校。」我说:「parsons。」我可以感受到他没听懂我的回答。他说:「parsons?那是哪一所大学呀?」我回说:「是一所纽约的设计学院。但除此之外,我还打算申请哥伦比亚大学(columbiauniversity)。」他脸上的疑惑表情突然间豁然开朗,笑着说:「你很厉害耶!要申请哥大。」这时,考场服务人员进到房间里说:「请各位考生移到隔壁的视听教室。考试即将在五分鐘后开始。」我把预先准备好的耳塞塞进耳朵里并戴上耳机,进入临战状态。耳机里传出,「describethecityyoulivein」,考试开始。整整两个小时的考试是专注力和体力的考验,也是在训练我自己如何让心理与身理状态相互搭配调和。身体感受到疲倦时就让心理去支撑身理,反之亦然。一关一关地破,最后走出考场时已经接近下午一点。虽然考试已结束,但我高速运转了两小时的脑袋还是停不下来。要让脑子平静下来的最好方法就是一直走,一直走。我一路从台北车站走回公馆,跨上脚踏车,停在我的秘密基地前,随后没入水中。 考试的成绩差不多在考完后的一个礼拜就可以上网查询。在成绩公布的前几日我还是照常地每日到图书馆报到。就在某个週五的下午,我吃完午餐回到座位上。坐在我四周的其他人有些在午睡,有些在读书,也有些在偷偷地打情骂俏。我心想成绩应该差不多出来了。登入网页后,一个数字浮现在眼前,「113」,我的口说23分。托福到手之后,接下来就是一连串的文件准备。学校要求一封推荐信和一件作品。后者简单,我打算做一件拼贴画(collage)。因为不是科班出身,所以不会被学院的技巧绑住。在创作上,我更可以没有束缚地肆意挥洒。但麻烦的是前者,我又必须跟人性打交道。我不确定我的离职信有没有把谁惹毛,但我很有兴趣去探一探他对于我这个人的评价到底是什么。因此,我发了封邮件给吴义建。过没几天,他回信了。信中说:「我很乐意去写这封推荐信,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在这间公司工作的三年间对于它的贡献到底是什么呢?」我心想:「果然没这么容易就能把推荐信搞到手。不过这样也好,见招拆招吧!」我把他要的东西给他,他不满意又回信要我改,我改完之后又再传给他。我们就这样来来回回地用信件交流了几个礼拜。最后,我终于在学校申请截止的前两天把推荐信拿到手。我把所有需要准备的东西上传到学校网站,静待审核结果。当时的我心想:「如果失败了,就回岛屿的科技业继续工作。」我不会知道人生的前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 疫病在岛屿外蔓延横行。正当大家都不认为疫病和自己有关时它就来了。或许疫病来得及时,它让自大的人类得以有自省的空间。或许疫病是另外一种形式的救赎,让人类得以有孤独的空间,好好地跟自己的内在做最深的对话。岛屿因为经歷过sars的严峻考验,面对疫病时的态度比其它国家来得更谦卑,更谨慎。欧美各大国因为长期沐浴在自身的伟大传统文化或者是先进科技里,永远觉得人定胜天,不觉得在所有的理性外还有更大的不可思议。正当人类觉得自己已经做到不惊、不怖、不畏时,惊慌、恐怖、畏惧就来了。疫病从岛屿西边的大陆开始向全世界展开攻势,人类节节败退。相对于疫病,人类是如此的大。但我们在疫病面前却感受到自己是如此的小。如果把「大」和「小」字面上的主观意识拿掉,其实疫病可以是大,而我们可以是小。螻蚁可以是大,大象可以是小。在一头死亡的大象面前,螻蚁可以一点一点地将其尸身不断地啃食至消逝。每天看到死亡的人数无止境地上升,一个一个肉身被疫病吞噬。我彷彿看到波西(hieronymusbosch,1405~1516)《人间乐园》中右侧描绘的地狱。人类不用等到死亡后下地狱,此时此刻即是地狱。 「congratulations!」出现在信中第一行的第一个字,我知道我被录取了。得知结果后的第一时间,我跑去跟陈夫人说:「我上了!」她回说:「那间学校叫什么名字?你要去学什么?」我回说:「学校叫『parsons』,我要去学些程式相关的东西。」这句话一说出口,我从此就跟伦理分道扬鑣。这句话一说出口,我知道此生已经不能回头,已经彻彻底底地失去完成伦理的资格。当天是一个失眠的夜晚,我不断在想我到底该不该去冒这么大的风险去做这件事。我到底该不该离开主流价值的体系去追求一个异变的人生。但我想到那位在埠德宠底下资深同事的话,「我们其实都是自由的。」要做,当然要去做,即便知道成功的机率渺茫还是要去做。我现在拥有了一双蜡做的翅膀,我不知道蜡接近太阳时会遇热融化,还是决定很兴奋地直直向热烈的太阳飞去。 时间不知不觉地就到了要飞往岛屿东边那遥远大陆的那一天。疫病还是继续残酷地肆虐全球各地,因此我看到了可能此生不会再见到的景象。整个桃园国际机场空荡荡的。每位乘客的眼中都流露出担忧的神色。不知道谁身上带有病毒,所以相互地猜忌揣测。上机时,口罩与头戴式面罩是基本,我甚至还穿上黄色轻便式雨衣,彻底地将自己与外界的接触减至最低。出纽约甘迺迪国际机场时是晚上七点。我差一点被私家计程车的司机骗走,好在机场的警卫把他轰走,我才顺利地搭上不坑人的公家计程车。当天刚好是平安夜,加上疫病的缘故,路上的车子并不多。计程车飞快地行驶在道路上。一整排的曼哈顿夜景动人,我终于到了这座城市。我住在距离曼哈顿岛一站地铁的「longislandcity」。住家附近的生活机能完善,超市、健身房和餐厅都是在走路可接受的范围内。办理入住之后到对面的超市买了个难吃到不行的冷鸡肉三明治简单果腹便仰头大睡。接下来的几天要处理许多琐事,办手机门号、开银行帐户和採购上学必需品等……。这学期其中一门课的教授早早就把必须买的东西的清单寄给我们,例如:缝纫机、做衣服样本的muslin布料、素描本、铅笔、各种不同尺寸的针线等洋洋洒洒地罗列了三十几种东西。因为第一学期是採用全线上教学,所以出门的机会不多。因此,我便趁开学前积极地四处逛逛走走。拜疫病所赐,我又见到了可能此生不会再见到的景象。整个纽约市空荡荡的。从longislandcity往曼哈顿岛方向行驶的地铁上没多少乘客。我从中央公园(centralpark)东南角的地铁出口处回到地面,原本应该人声马车声络绎不绝的第五大道(5thave.)也人烟稀少。此时的纽约市像是一个病贵妇人。虽然患病,但还是难掩她与生俱来的雍容华贵与优雅大度。我沿着第五大道往大都会博物馆(themetropolitanmuseumofart)的方向走,耳中的airpods播放着两千年前的一个岛屿乐团告五人(accusefive)的《在这座城市遗失了你,whereilostus》。此时中央公园里树木的叶子都已经依循着四季的流转而掉光了。我想起了宋朝流行的枯枝美学。宋朝接在冠盖满京华的唐朝后面。在创作上,它如果要和唐朝比顏色的多彩与物质的华丽就死定了。所以它转向面对「空」的本质。如果所有的繁华富丽是一种美的呈现方式,那褪去所有表象上的华美可不可以也是一种美学呢?或许此时的纽约市也在学习如何面对「空」的本质吧!疫病或许也是一次一座伟大城市必须学习去做的功课。一直去追求「满」到最后其实是「空」。 第一学期开始了,一切都是如此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又再度回到学生的角色,陌生是因为学习的东西和之前在岛屿上所学的是如此地不同。课程的安排非常紧凑充实,学校试图把每位学生的时间都塞得满满的。并不是因为要上的课很多,而是作业的量足以把我们连假日的时间都塞满。虽然第一学期的课程大多是入门课,但因为我不是科班出身,而且在岛屿上长期用理性思维做事已经让我的感知能力受到巨大的伤害。因此我在学习上受到的阻力也比其他已经有底子的学生来得大。其他人笔下的模特儿是要腰是腰,要臀是臀,要腿是腿。我画出来的模特儿跟我一样是五五身,大手大脚,眼歪嘴斜。其中让我感到最焦虑的一门课是「technicalstudio」。要学会用缝纫机这件事足以让我焦虑清醒一整晚不得眠。在我的印象里,我好像只缝过鸡的肚子,连钮扣都没有缝过。我努力克服恐惧,终于将新买的缝纫机拆封。依循着youtube上的影片教学做,一开始的引线与穿线就把我搞得头昏脑胀。好不容易把机器设定好,用针脚把布料固定住,脚放上踏板后轻轻地施加压力,机器开始运转。简简单单一条直线我可以把它缝成像北宜公路那样的九弯十八拐。但就像准备托福那样,我必须在一开始的时候很开放地去接受我学习上所呈现出来的笨拙。当我挺过了这个尷尬期,之后的进步就明显了。我一点一滴地找回我失去的感知能力。用尽全力去感受一个点一条线的变化。一个点可以是高峰坠石的一个点,一个点也可以是闪耀在太空的炽热恆星的一个点。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缝纫技术和对于布料的掌控有了明显的进步。但所谓的「美术」其实包含两个部分,一是「美」,另一是「术」。作为一位创作者如果只掌握了后者而不具备前者是不配被称为创作者的。科学也是一种美术。掌握了「术」而不具备「美」只能被称为工程师。能把两者玩得很好,才配被称为一位科学家。我开始思考我将如何创作。 technicalstudio的期末project是要实作出一件衣服。期中过后,我就开始思考我应该要如何将我的思想灌注到我的作品当中。在每週与教授的一对一会议中,她只能提供我技术上的建议,到底要做什么是我一个人必须去解决的问题。我日也想,夜也想,终于在某一天下午抬头仰望蓝天白云发呆时有了啟发。我打开photoshop,将蓝天白云画在空白的页面,然后画了个可爱的黑色降落伞小人影加在蓝天白云里,最后加了个彩虹在最下方。我仔细地丈量每个地方的尺寸长度。其实做衣服就像是在做晶片,每一个地方的量度(dimension)都非常重要。失之毫釐,差之千里。每一个地方都差一点点到最后就是衣服不合身或者是晶片断路。两者的差异只在量度的单位不同而已。半导体製程里的黄光(lithography)就像是做衣服中的打版(patterning)。蚀刻(etching)就像是裁切布料(fabriccutting)。而最后的金属接线(metallization)其实就是缝纫(sewing)。人们之所以会认为做衣服和做晶片不同只是因为自己思想上的狭隘而已。当思想自由了,所有的学问与知识其概念都可以互通有无,进而得到不同的啟发。我把样式设计好后就立马把它送到厂商那边去印布料了。 过了差不多两个礼拜,我订的布料终于寄到我住的公寓。我迫不及待地将其拆封,将我打版好的每块样版整齐地排列在布料上,并将它们全部剪下来。我要做一件bustier小礼服。衣服的本体是蓝天白云,裙身的部分有一道弯弯的彩虹,而bustier的正中央有一个黑色降落伞小人影,在小人影的上方我要再找另一块布料来拼接成降落伞本体的部分。我没日没夜地做着我的作品,尽量把每一个我可以掌控的细节都顾虑到。每做完一个部分就马上把它放到人台(mannequin)上看看就视觉上是不是我想要的结果,同时也确保这件衣服的尺寸是正确的。最后,当我把收边的最后一针缝完的时候,我向后倒,摊在工作桌旁的沙发床上,瞬间失去意识,深深睡去。 第一学期结束时也已经接近六月了。这座城市已学会如何和疫病共存,大街小巷中的人群开始恢復成疫病爆发前拥挤的状态。纽约市又开始热闹起来。就当这整座城市开始恢復生机时,我的心情却是沉重的,因为我要来处理伦理的问题了。我挑了一天早上打了通视讯电话回岛屿,陈夫人接起了电话。我跟她说明我来到这块大陆上学习的是什么,并不是我之前所说的「程式相关的东西」。她的反应异常地冷静,冷静到我害怕。她彷彿预期到这一天的到来,预期到我会下这一步险棋。我把期末作品给她看,她也没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听我叙述。我的内心非常不安,她平静到让我寒毛直竖的程度。我知道当一个人平静到一个程度时那将会是她最大愤怒的展现。我情愿她对我大吼大叫。那通电话讲完之后,我焦虑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过了十分鐘后,电话又再度响起,是陈夫人打来的。我惴惴不安地接起了那通电话,她在电话另一头用命令式的声音说:「你跟我说一句实话。我看到你的『那个东西』上有一道彩虹,你是不是同志?」当我听到这个问题时一整个语塞,我不知道要回答什么。但我的反射神经直接发号施令给我的声带,让我在瞬间就发出「我不是」的声音。她在电话另一头的语气顿时放松了不少,回说:「那就好。别人的小孩我尊重,但我的小孩绝对不能是同志。绝对不能是同志。」我回说:「你放心。我不是。」电话掛了之后我不知道在房间里呆坐了多久。我就只是呆坐着,脑中一直縈绕着陈夫人刚刚的那一句话,「我的小孩绝对不能是同志。」既然选择了一条创作者的路,我就从此和「完成伦理」没什么关係了。但我今天还是败给了伦理,我还是屈服在伦理的面前。在伦理的面前我还是无法诚实地面对真实的自己,我不配作为一个创作者。我不配。今天,在母亲的这个角色面前,我还是选择了当一个她看得懂的儿子的角色。但作为一个创作者是不能被伦理里的人看懂的。一位画家的画如果被其母亲看懂,那么这位画家并不是一个好画家。因为母亲要的是儿子,不是要画家。所有的母亲都会希望她的小孩是她们可以百分之百掌握理解的。但是在创作的世界里,伦理里的角色必须被剥除才行。人类的文明之所以能往前推进有一个关键性的原因就是上一代的人看不懂下一代的人。在我的内心里,创作者和儿子这两个角色不断地衝撞。我不知道要怎么样去处理这两个如此不同且又相互矛盾的角色。我想创作但又无法把伦理里的角色断乾净。即便到了现在,正在打这一段文字的我还是会时常陷在这个不可解的难题中。从那一天起,我和陈夫人的关係就变得有点尷尬。每週的视讯问安电话还是会打,但是彼此都很有默契地避开服装设计这个主题。她想要一个她看得懂的儿子,我就去扮演那个她看得懂的儿子。这是儒家一直歌颂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理想吗?如果是这样,那这个理想也实在是一个可歌可泣的悲剧。孔老夫子,真有你的! 第戊章 — 40°42'00.0"N 74°00'00.0"W 经过了一个漫长的暑假,第二学期总算在八月下旬展开。上一个学期的授课方式是採用全线上的形式,这学期由于疫病趋缓的缘故终于可以回到学校。虽然还是得全程戴着口罩,每隔两星期还得筛检一次,但可以跟真人互动还是十分开心。这时的我,才真正开始感受到纽约这座城市的魅力。纽约是一座不夜城。你可以在任何时间做任何事。没有人会管你做什么,我们都是自由的。你可以在东河畔抬头仰天长啸。你也可以在中央公园里随便乱走,走到路穷处,坐下来痛哭一场。所有的怪人在这座岛上都将不是怪人。这里包含了所有的主流,也包容了所有的非主流。parsons的校区其实并不算是一个传统的校区,它就是在第五大道和东14街交叉口附近的几栋楼而已。相较于位在北方哥伦比亚大学极其美丽古典又宽阔的校区,一般人经过这附近根本不会认为这边有一所设计学院。要不是因为主建物的造型特殊,其馀几栋教学大楼跟旁边的建筑物根本毫无分别。从我所住的longislandcity乘坐地铁r线经过九站大概需要半小时的通勤时间。整个曼哈顿岛的地铁全部是在地下,所以人和老鼠其实没什么区别。每个需要通勤的清晨我都像隻老鼠般地鑽进地下,在复杂的地下网路中穿梭,到了目的地之后再回到地面。parsons的所在地距离纽约大学(newyorkuniversity,nyc)很近,走几个街区就到。我个人最喜欢的散步区域除了中央公园之外就是从parsons往南走到纽约大学旁的华盛顿广场公园(washingtonsquarepark),再一路往南走到苏豪区(soho)。纽约市每一个区域都有其独树一格的特色。每每从一个地铁站上来回到地面看到市容的时候都彷彿来到了另一座城市。这其中,最令我着迷的绝对是苏豪区。此区从1970年代起就是一群潦倒落魄艺术家聚集的地方。因为潦倒落魄,因为穷困孤独,这些人具有一股独特的生命力与韧性。往往最好的艺术是在一种绝对的孤独里被创造出来的。当苏豪区被这群艺术家灌注这无法被其它区取代的独特氛围后,大批大批的富裕中產阶级便来此居住,导致此区的地价高涨。这群艺术家也被迫搬离,另闢蹊径。之后曼哈顿岛上的区域发展大概就按照这个脉络。艺术家进驻,独特氛围灌注,富裕中產阶级进驻,地价高涨,艺术家搬离。一开始是苏豪区,再来是东村(eastvillage),接着是位于岛上西南边的一个废弃屠宰场区,名叫「雀儿喜(chelsea)」。现在的观光客到纽约一定会去雀儿喜那边逛逛。登上littleisland的制高点往南望,一整个曼哈顿下城金融区的景致尽收眼底。那是极致资本主义的具体展现,也是所有贪婪与人性黑暗面的孕育地。 这学期的课程也是非常紧凑,和上学期课程的不同点是每一门课不管是作业量还是难度都提升了好几个档次。其中有一门重点课「core2」的教授要求这学期要交出三件衣服,再加上另一门重课「specializedstudio」的四件,我这学期总共要在十五个礼拜内生出七件衣服。然后,我打算从这学期开始找工作。我心想:「ihopeicannailalloftheminonewholepiece.」开学的第一天,我特地起了个大早提早到学校四处逛逛。当天上课的教室在主建物里面,我到的时候已经有许多学生进进出出。我在门口逗留了一会儿,观察来往的学生。在岛屿上,我是走最主流的教育体系。我的身边永远都是和我穿着相似,语言相似,思想相似的人。parsons的学生和我之前在岛屿受教育时遇过的人完完全全是两个不同星球的生物。各种顏色的头发,我的棕黑发反而在里面是少数的。身体各部位有着大大小小的刺青或者是大大小小的环。 手上大包小包一堆东西,顏料、作品集、布料、素描本诸如此类的。在这里,性别的界线是模糊的,是可以自由决定的。她是她,他是他,她是他,他是她,她是她们,他是他们,她是他们,他是她们。「noonefuckingcareswhoyouare.」我想孔子在现场应该会绝望地尖叫起来吧!因为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毫无人伦法纪可言。看完了人,我走到楼上去。parsons主建物里的每一层楼都有不同的主题色,我当时上课的楼层是绿色的。从走廊往内望,全是鲜绿色的油漆涂层。我既兴奋又有点紧张地推开教室的门,走了进去。core2的教授lois和几位同学已经在里面。简单寒暄之后我坐了下来,开始环顾四周。教室的设备十分简单,中央几张供学生做作品的大桌,周围环绕着几台工业用的缝纫机和许许多多的人台。人台基本上是size6,但为了鼓励身材多样性也有几个大尺码的人台。lois一开始为了让大家破冰,带我们做了一个小活动。她要求每一位学生用三点介绍自己然后这三点必须有一点是假的,然后其他人必须猜看看哪一个是假的。轮到我的时候,我的三点分别是「我所有家人都不知道我来美国读什么」、「我有双重国籍」和「我喜欢背字典」。当一个人的一生荒谬到一个程度,假作真时真亦假。 背字典这个毒癮我是从考完托福后染上的。最初只是想说再增加一点自己的英文字汇量,没想到背着背着就背出了些许领悟。什么是英文里的本质呢?我想就是将一个英文单字拆解到最基本的单元,也就是26个英文字母本身。所有学科的本质应该都是一样的吧!看到了本质,也就明白了自己的所知是如此的浅薄,如此的短暂。看到了本质,就会想去探索这些本质不同的排列组合,从而衍生出属于自己的思想。在现在的我眼里,「apple」和「sepulchral」这两个单字是一样的。就如同一位乞丐和一位世界首富也应该是一样的。如果看到了本质,体会了本质,对于世间万物就会產生一种平等观。我想到之前我读过的一本由美国作家麦尔坎.葛拉威尔(malcolmgladwell)所写的书《异数:超凡与平凡的界线在哪里?(outliers:thestoryofsuccess)》里提出的「一万小时理论」。如果一个人想要精通一门技术,他至少得花一万小时在这件事情上他才有可能变成这门技术的大师。然而,大多数现代人的生活节奏大概跟这个理论背道而驰。从十九世纪的工业革命以来,求快求变是大多数人的准则。「慢」从来都不是一个被歌颂的特质。还记得假柏思的小纸条的第一点是「唯快不破」。然而,背字典是一件快不起来的事情,至少在一开始绝对是慢的。一页一页慢慢地往下背,我还记得第一次将一本2716页的字典翻完花了我将近三个月的时间。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我每天花将近六小时全心全意潜心在背字典的过程中。在这过程里,我渐渐感受到每个单字彼此之间的互动关係。神奇的是,随着将字典一遍一遍地背下去,速度就开始加快了。到最后,我只需要两个星期就能将整本字典走完。原来「快」是要建立在「慢」上面。背字典最有趣的一点就是到了最后我发现见山早已不是山。例如,如果在阅读中看到了cod这个单字,我的脑海里会同时浮现数种c开头的英文单字且都是三个英文字母组成的,像是cop、cob、cub、cud、cap、cab、cat与car等……。背字典除了让我体悟到一门学问的本质外,还让我学会谦卑。因为不论重头背了多少次,总还是会有上次没注意到或是早已从脑海里淡忘的单字跑出来。我们常常都因为自认为懂了一些东西而自大狂喜,但即便是那些已经成功留在人类歷史里的伟人们在一本字典面前也还是得谦卑吧?如果每次背字典都出现新单字,我们还自大的起来吗?高中开始要背指考的7000单字时,第一个字是「abandon」。gre红宝书的第一个字也是「abandon」。但如果是背字典的话,第一个字就不再是放弃了,而是「aardvark」。我相信一开始的a会是一道关卡,因为a开头的单字真的是不好记。我是在背了八到九遍之后才将a记得比较熟。a过了以后,下一道关卡会是c,尤其是「com」与「con」开头的单字颇多,须得沉下心来应付。再来就是d的「de」与「dis」。经过了abcd的洗礼,再来的efgh相较起来就可说是小菜一碟。但「ex」还是得花些时间才能将其熟记。我个人会建议将「i」放到最后才背,因为「im」与「in」是整本字典里难度最高的两组单字。之后的jklmno与i相较根本不算有难度,撑过了i,所有之前背过的单字都变得有点让人兴味索然。但不用担心,另一波高潮马上来到。如果要用一个名词来形容prst,我会用夏日最后的晚霞来形容。我省略q,因为q的单字少到令人遗忘。以这四个英文字母开头的单字都不好记,但有些单字真是漂亮,像是「repine」或是「turpitude」都不是日常生活会出现的单字。再来就是接近结尾的小高潮,u和v了。「un」有一些蛮漂亮的反义字值得记,而v开头的单字有些还不怎么好记,像是「vacuity」或是「vindictive」。不过我相信背到现在为止,基本上都已经没什么难度了,剩下的就只是毅力与时间的问题而已。最后的wxyz算是一个缓降坡,过了这个坡,终点就在眼前。当你背到最后一个单字,「zygote」,你会对于你的坚持感到骄傲。但这只是开始,背字典的精髓是在于不断的复习。到目前为止,我已经将整本字典跑过了二十遍。但我不会因此而停止背英文单字,因为还有许多单字是不在我背的这本字典里的。现在的我,虽然已经不再背字典,但我还是持续在复习阅读每本书籍时学到的新单字。在还没有背满一万小时的英文单字前,我还是觉得自己非常不足。 同学们基本上没有一人答对,大家都不认为有人会疯怪到去背字典。我们这一届的同学来自世界各地。跟我一样来自于岛屿的有一位,另外两位是来自于岛屿西边的大陆。其馀的人有些来自于印度,有些来自于德国,也有些是本地白人和非裔。大家都是很好相处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自然而然地就被大家认为是所谓的「好学生」。所谓的「好学生」具有以下几点特质: 一、 作业永远跟得上教授每週订的进度,不论这个进度有多无理。有时教授会要求每週必须生出一百个不同设计。 二、 就算提早下课还是会在教室内做自己的事直到表定的下课时间。 三、 不翘课。 四、 有时效性的作业一定第一个缴交。 我不知道「奴」和「好」要怎么区分,好像从东方出来的人与生俱来就是具备「奴」这个特质。可能上帝在编「东方人(theorientals)」这支程式时就把「slavishness」这个函数也写进去了吧!我们始终勤奋,始终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有时会质疑自己的奴性到底是不是一个该被歌颂的特质,还是应该要适时地摆脱掉它。有时候觉得自己的人格好分裂。我当时给自己定下的目标就是每一学期一定要有一件让我自己感到满意的作品。当lois在第一堂课的一开始公佈这学期课程内容的细节时,我就已经知道哪一个project将会出现让我得以完成这个目标的作品。第二个project名为「twooppositionalforces」,是一个要求将两股不同力量相互整合搭配最终设计出一个完整系列的project。在lois公布这个题目时,我的心里马上浮现出这两股力量,「艺术」与「科学」。一颗受到岛屿最严谨科学教育的头脑在这个世纪是否够用一直是我反覆质问自己的问题。如果一直是用理性的角度看事情会不会到最后反而失去对这件事情最真实准确的判断。「科学」这个名词是不是有点被过度渲染了呢?现在回想起来,在我做这个project的同时正是我如火如荼在准备工程师面试的期间。我必须复习许多我在大学时期学过的科学知识,工程数学、电子学、半导体物理、脑神经学和机器人控制理论等……。有趣的是,当我从美学的角度来看科学的时候,这些公式就不单单是冷冰冰的数字与符号了。我会开始从人性的角度来看待它们。每一个公式的背后都是无数头脑的精华浓缩而成。而这些公式都是推动人类文明这个大机器向前进的小齿轮。而我是多么幸运能够参与其中,不敢说是贡献者但也是一个欣赏者。这也让我想到我所来自的岛屿就科技方面也是在世界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但我总觉得少了什么。如果有一位本土画家能够用他的画笔去记录这个科技岛的科技发展歷程那会是多么动人的痕跡呀!用帆布去纪录晶圆在无尘室里运送的过程,用黄橙色的顏料去描绘黄光室里的光影变化。我想这些都是伟大的创作题材,都是记录人类文明发展的珍贵足跡。但为什么现在的东方画家还是在画着意境悠远的山水画呢?我想这正是「艺术」与「科学」的代沟。我想用科学来创造时尚,所以我在做这个project的时候努力地建构出这两个看似不相关领域之间那摇摇欲坠的桥樑。虽然摇摇欲坠,但随着时间的过去,我发现这座桥樑愈来愈稳固坚实。到最后,我完全被自己说服。这两个领域确确实实是能够互动的。我的专业是电机,而所有电机相关的东西,其本质就是电路。因此,我打算用一个经典的类比放大器电路(μa741)来作为印在布料上的图样,并且在上面镶嵌上真实的电阻。但这件事情要成真没这么简单。因为我必须考虑到电阻在布料上的数量还有其大小。除此之外,印在布料上的电路其大小要控制在适当的范围,这样电阻镶嵌上去才不会太突兀。布料的选择也是极为重要,使用太轻的布料可能没有办法承受所有电阻的重量且印上去的电路图案会很不明显。光是把电路印在布料上的这个环节我就与厂商反反覆覆试了好几次。会如此波折的主要原因是因为布料的顏色我很坚持要用真实电路板的顏色。因为真实的电路板大多是深绿色,要让电路的图案明显就必须使用比较硬的材质。但又不能太硬,因为这块布料的用途是要呈现出垂坠飘逸之感,如果太硬就会失去我原本想呈现出来的风格。其实做衣服跟做晶片在逻辑上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一环扣着一环,每一环都必须挑剔讲究才能成事。把那块折腾人的布料处理好之后再来就是衣服本体的製作。到目前为止都还是属于科学的范畴,「艺术」的部分在哪里呢?就在衣服本体上。这件小洋装的本体是用油画用的帆布製作的。我当时在现代艺术博物馆(themuseumofmodernart,moma)里看到亨利.马諦斯(henrimatisse,1869~1954)的那幅《舞蹈(i),dance(1),1909》深受感动。我感动于野兽派(fauvism,1905~1910)的大色块拼接居然能给人如此动人的正向力量。因此,我在思考这个project要如何呈现「艺术」这股力量时就决定要用野兽派的绘画形式来和我的观眾对话。我用压克力顏料在帆布上大笔挥洒科学方程式,我将脑海中从小习得的方程式一股脑地拿出来转印到画布上。这个过程也是我和自己和解的过程。从我到parsons学习服装设计以来时不时就会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我往后拉,它想将我拉回岛屿的旧体制与旧思想里。我的脑海中在午夜梦回时也会时不时就出现一个声音,「你现在到底在干什么!快回去!」但当我在创作这个作品的当下,我真的觉得我找到了科学与美学的桥樑,我感受到了左脑与右脑的对话。这才是身而为人的价值吧!试着去创造普罗大眾都认为是荒谬的事情。当这两个部分都处理好之后,剩下来的事就是将这整件衣服缝起来。从一开始的九弯十八拐到现在我居然可以从头到尾缝出一件衣服,真的是十分不可思议。当我将做好的衣服穿上人台时,整体呈现出来的效果正是我预期的那样。这种满足感就与我在做实验时,当实验出来的数据符合我的预期的那种感觉如出一辙。时尚也可以是一种科学。 这学期的另一个重点就是找工作,我也将开始受到现实残酷的重击。在第二学期开始的前几週我就着手开始准备我的履歷。如何将时尚和机器人的经歷整合在一张白纸上是我必须面对的考验。这张简简单单的白纸花了我整整一个月才写好,里面的每一个字都是我精挑细选去芜存菁剩下来的结果。这是我第一次将自己投入自由竞争的人力市场,我将与全世界的人才进行一场脑力与耐力的比赛。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我一开始都会把每一件事想得太简单。直到现在的我有时还是会深受这个缺点所带来的后果的伤害,那就是幻灭。一开始,我觉得自己还蛮有竞争力的,履歷要被看见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因此,我一开始只有投大概五个职缺。现在看当时的自己只觉得好笑,愚蠢天真到极致。投完五个职缺以后大概经过了半个月,网站上的职缺状态一直没有改变,我开始觉得不妙。此时已经快要接近开学。我知道开学之后我有一大部分的时间必须挪去忙课业,所以我开始积极地大量投履歷。开始大量投履歷之后我才意识到在美国找工作有多难,尤其我又没有合法工作的身份。有些职缺我一投就马上收到感谢信,要不然就是石沉大海。石沉大海好歹也会有些浪花或涟漪,我的履歷投出去之后连浪花或涟漪都激不起来。由此可见我是多么不具有竞争力。现实的真相与自己的预期有着巨大的落差。这个落差巨大到令我感到灰心甚至是绝望的程度。这时,陈夫人打电话来,用平静的口气问说:「工作找得如何了?有无进一步的消息?」我回说:「目前投的都还没有收到回覆。」她回说:「你有没有想过会不会是因为你到那边去是学『那个东西』,所以人家不要你。」我说:「我没有办法去揣测别人的心思。我只能做好我该做的,剩下我无法控制的东西我也没办法。」她接着说:「要是我当时知道你是去那边学『那个东西』,我一定把你的护照撕碎。我绝对不会让你出国门。好好的工作不做。你看看你已经离开高科技业多久了。他们怎么会想要用像你这样已经跟业界脱离这么久的人呢?」我的内心苦到说不出话来,我用几近哽咽的语气回说:「好了,我要掛电话了。」掛上电话之后我甚至想哭都哭不出来。我知道自己在做一件对的事,但我没有办法向伦理交代或是证明我现在正在做一件对的事。我现在是真的没人要。没有人看见我的履歷,没有人肯定我的价值。我自认为的价值在别人眼中说不定根本就是一坨屎。有那么多来美国读高科技相关学位的人才,为什么他们要给一位没有合法工作身份而且又是来美国读服装设计的人机会呢?我用尽全力搭建起的时尚与科学的桥樑根本是纸扎的,风一吹或火一烧就灰飞烟灭,一点点残留的痕跡都找不到。我无力反击,只能任凭现实的残酷一点一点地将我啃食。我好痛,我好苦,但无能为力。我觉得自己好像普罗米修斯。我藉由创作疗伤,当伤疗养好了又再一次被现实这隻老鹰撕裂胸膛。日復一日,永无止境。 就在十月中旬的某一天,在我投了将近一百个职缺后,我收到了一家机器人设备商的主管寄给我的信。信中说他有看到我的履歷,希望找一个时间跟我聊聊。到目前为止唯一一根浮木出现了。我喜出望外,原本上了一整天课的疲惫一扫而空,立马回信跟他确定时间。平时除了上课做作品外,我还会特别挪一些时间来投履歷和同时准备可能永远也不会到来的面试。我必须时时刻刻告诉自己一定会有面试的机会。我摇身一变,变成了《等待果陀(waitingforgodot)》里描绘的那两位流浪汉。在一片荒芜的废墟上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等待有一天果陀一来,什么东西都会变好,都会解决。就在这一天,我的果陀来了。到了约定的时间,电话果然响了。我紧张地接起电话,聊了将近一个小时。他问的问题基本上都在我之前做的准备范围中,例如:「为什么来美国读服装设计之后又想要回科技业工作?」、「你如何将在服装设计学到的技术与知识运用在机器人业?」和「前一份工作为什么离职?」等问题。令我惊讶的是,美国的就业市场在选人才的时候不太会去质疑应试者过去生命中的经歷。它尊重各种生命的样态,尊重每个生命对于自己的人生所做的任何决定。它重视的是,我必须对于我人生中的选择负起责任。换句话说,就是我人生中的每一个选择都必须是有想过的。有思考过的人生才是具有价值的。这次的电话面试经验让我增添了一点点信心,我好像又有动力继续往下走了。在面试的最后,他说大概一星期后会寄信通知有没有下一关面试。我就怀着忐忑的心情度过那一星期。一星期后,信寄到了。我顺利地进入第二轮面试。这一轮面试是群体面试,总共有五位主管会一起向我进攻。前三十分鐘先是自我介绍,主要就是简单说明一下之前的求学与工作歷程。再来每一位主管就会你一句我一句地接连发问。有些题目我回答得不错,有些则支支吾吾。整个面试大概进行了两个半小时。结束时外头太阳早已西下。我坐电梯到公寓顶楼,走到户外的阳台。整个曼哈顿岛的夜景像一幅长卷一样向我展开。深秋纽约的冷风无情地扫了我几个耳光。这几阵冷风将我的思绪从原本的混乱无序一下子拉了回来。我不记得我在那阳台上待了多久。我就只是一直盯着曼哈顿岛的夜景,想着我该如何从这场竞争中生存下来。 一个星期过去,两个星期过去,我迟迟没有收到那场第二轮群体面试的结果通知。我朋友说差不多两个星期就可以寄信问主管结果。于是我寄了封信给那位与我有过一小时电话面试的主管,礼貌性地询问我心中可能早已有答案的那个问题,「我到底有没有被录取?」。他马上回信,信中给了我答案,「很抱歉,我们已经在考虑别的应试者了。祝好运。」我回信给他,信中说:「谢谢你们给我这次的面试机会,但我想要知道我被刷掉的原因是什么?好让我在下一次面试的时候可以改进。」想当然耳,我再也没有收到那位主管的回信。我失败了。浮木漂走了。我往下沉入海底。戴上airpods,出门。一直走,一直走,走到gantryplazastatepark,找了张躺椅,躺下。到目前为止,我投了不下两百个职缺,只获得一次的面试机会。曾经有一位机器人记忆体大厂的人资寄信来询问我是否需要公司帮忙赞助身份。我回说:「要。」之后就马上收到了封感谢信。我不仅仅在这块大陆上没有实际的身份,我甚至连自己的身份都定位不了。我是谁?我不知道。此时我的眼睛正盯着一架飞过我正上方的飞机看,机身上的红点一闪一闪的。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人名,「韩愈」。我想起了古时候的一个故事。文起八代之衰的大文豪韩愈有一次在爬华山时因为怕下不去,在山上大哭,甚至还写了封遗书投崖。我不知道他的字「退之」是不是因为这次的经验啟发而来的。但是,如果连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都有过绝望的经验,那我现在的失败又算得了什么呢?我从躺椅上爬了起来。我要继续竞争下去。 习惯就不觉得难受了。一直收到感谢信收到最后也已经麻木了。我还是维持着一边做作品,一边投履歷和准备面试。但我真的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一场面试。就在十一月的某一天,又有一根浮木出现了。主管a寄了封信给我,信中写道:「看了你的履歷,我觉得你是一个很特别的候选人。你有没有兴趣跟我聊一下呢?」我内心知道,这有可能是我最后也是最好的机会。这间公司是美国最大的机器人公司,名叫「红与黑股份有限公司(redandblackcompanylimited,r&b)」,着名的「woore'slaw」就是由这间公司的创办人所提出。我火速与她约了个时间做电话面试。这次的电话面试也是讲了一小时。从中我可以感觉到这位主管a对于我来美国学服装设计这件事充满好奇与兴趣。她说她从来没遇过有这样经验的人。电话面试的结尾也是结束在她说大概一星期之后会寄信通知有没有下一关的面试。一星期后,信来了。我成功进到下一关。这次的第二轮面试也是跟上一次一样是群体面试,但和上一次的不同点在于这一次是一次和一位主管面,而不是一次和所有主管一起面。这将会是一场体力、耐力与智力的三重考验。整个面试将持续六个小时。前面的三十分鐘一样是准备一份投影片做自我介绍,剩下来的时间就是流水式的一关又一关的面试。因为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我用尽全力去准备这一次的面试。光是自我介绍用的投影片我就改了不下十个版本,练习了不下百次。练到最后根本就已经是反射动作了,睡觉做梦的时候都会出现我要讲的句子。终于,面试的日子到了。我换上白衬衫直挺挺地坐在电脑萤幕前,等待面试主持人主管a的到来。一开始的自我介绍我讲的非常流畅,真的是因为太熟了,要倒背也行的那种熟度。而且由于准备的内容过于丰富,甚至有些地方到最后没有讲到三十分鐘就过去了。简单休息十分鐘后就开始了接下来的流水式面试。每位面试官被分配到的时间大概是二十到四十五分鐘。和之前的感受一样,应试者必须对于自己所做的人生选择负责才行。履歷上写的每一行字都是我活过的痕跡。令我记忆犹新的是其中有位面试官还要我向他介绍到目前为止我在parsons做过的projects中最令我满意的作品。我将那件电阻裙的製作一步一步拆解并说明给他听。我从纽约的正午开始面试,结束时外头已经一片漆黑,我的脑子也已经是一片漆黑。六小时的高强度用脑让我在面试结束后摊在桌子上好久好久。我真的尽我全力去准备这一场面试。至于结果是好是坏,我连想都不想去想。 从开始投履歷到今天也将近五个月了。总以为这个世界只歌颂天才,谁知理性的疯子也可以杀出一条血路。在我的求职信里放着这么一句话,「tofindageniusiseasy,butarationallunatic,elusive.」。写出这个句子没有难度,可能因为太熟了吧!因为太熟,连动词都可以不要。因为太熟,一下笔就是对的。岛屿的教育向来视成绩与排名为第一优先,指考状元被大眾封为天才。但天才就一定是最高分吗?最低分能否被称为天才?好险我不是天才,不用被困在分数与排名的地狱中。在这求职的五个月里,我不断在受伤绝望时回过头去古时候找慰藉。那些留在歷史里的伟人也应该要有过失败的经验吧!除了韩愈,我也和苏东坡变成了跨越数千年的好友。苏軾无疑是天才,他是嘉祐二年,西元1057年,的进士第二名,但他其实应该是第一名。当年的题目是〈刑赏忠厚之至论〉,考应试者对于当今国家法律制度的看法。当其他芸芸眾生还在搔头苦恼时,苏軾已写完。他的文字惊动了当时的文人界,评审梅尧臣在看完他的文章后不敢下评论而去找欧阳修。他认为这是一个不得了的大才子。字如此之美,见解如此之通透。欧阳修读完苏軾的文章后也颇为讚叹。但苦于试卷是密封的,这两位大文豪都猜不到这人到底是谁。最后欧阳修认为这篇文章应是他的学生曾巩所写。为了避嫌,他将这位考生评为第二名。因此,在阴错阳差下苏軾变成是那一年的榜眼,但其实他应该是状元。然而,宋代文人了不起的一点是,当密封的考卷拆开之后,欧阳修发现这位考生居然不是曾巩,而是一位来自四川的苏軾。他连夜进京去拜见当时的皇帝宋仁宗,并将苏軾评为宰相之才。可惜的是,当一个人的才华彰显地太早,别人就会不高兴地太早。因此,苏軾的职涯并没有如欧阳修所说的成为国之宰相;相反地,他一直被贬官。贬官就世俗的定义当然是负面的词。但没有贬官,就没有苏东坡,没有贬官,就没有可传唱千年的动人词句。东坡的词之所以动人,是因为他懂得豁达。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何其困难?费尽千辛万苦拿到聘书能够不狂喜吗?经过三轮面试最后得到一封感谢信能不悲伤吗?到目前为止,我还是无法做到。因为知道自己做不到,所以更爱读苏词。东坡的豁达并不等于乐观或悲观,而是一种转念。在他的〈临江仙〉里写道,「夜饮东坡醒復醉归来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语言简单到这种程度,心态能如此深远豁达。我们每天都匆匆忙忙,月亮一直都在天上,但有多少人会抬头看她呢?「间」才能倚杖听江声吧!如果不是家童早已熟睡,可能永远无法静下心来聆听江水的声音。之前收到感谢信的时候会悲伤,会绝望。现在收到感谢信的时候,我都会到中央公园走一走,看看枯枝,看看残花。然后领悟到其实当一切繁华褪尽的时候,生命还是可以好好的。人生在悲伤与绝望缠绵的时候,人生在狂傲与狂喜交织的时候,苏词都像是提醒。 第己章 — 40°42'00.0"N 74°00'00.0"W 面试结束时已经入冬了,一直没有机会好好地去欣赏纽约的冬天。于是,我挑了一个週末,搭地铁进城去逛逛。当天的气温接近摄氏零度,但路上的行人还是熙熙攘攘,到处都充满着从世界各地来到这座繁华城市的人。这时已接近圣诞节,纽约的圣诞节气氛绝对是世界上数一数二浓的。我从中央公园的西南端往位于西45街时代广场(timessquare)的方向走,一路上满是佳节装饰。位于第五大道的saksfifthavenue是纽约的经典高档百货公司。每到圣诞节接近的时候,其橱窗将会变化成每个人心中的圣诞异想世界。不同品牌的东西在这里争奇斗艳,吸引路上行人的目光。附近洛克斐勒中心的巨大浮夸圣诞树已经立起。这颗圣诞树象徵着这个国家的强大与繁荣。它和中央公园里的那些枯树形成强烈的对比。唐朝与宋朝同时存在于一座城市里。爱热闹的会被那颗圣诞树吸引,爱孤独的会在枯树附近徘徊。不同的美都各有各的欣赏者。没有好坏,只是不同。各自在自己心目中的美面前感动,各自在自己心目中的美面前领悟。逛了一大圈,我的髖关节开始隐隐作痛。我又回到了中央公园。不得不佩服当初在规划纽约市城市蓝图的人。他们知道一座城市必须有一部分是属于所有人的。不管是富裕的人还是穷困的人都应该有权利去享受这座城市中的一部分。这座公园是属于全体纽约市民的。每每在其中散步,都是我思考的最好时刻。我思考着自己的人生,思考着自己的选择,思考着身而为人的意义与价值。走累或想累了,我就停在湖畔,望着远方大楼映在湖面的倒影发呆。冬天的纽约有一部分如此热闹繁华,有一部分如此安静凝冻。 面试结束后已经过了一个星期。我还没有收到后续消息。我不敢寄信问,我怕知道答案。我怕这个答案是否定的,我怕我唯一的一块浮木又即将漂走。我紧紧抓着这块珍贵的浮木,不肯松手。这个学期即将结束,我成功地交出七件衣服。在core2的期末发表时,我实在是按耐不住想知道结果的心绪。我寄信给了a主管,问她我的面试结果究竟是什么。她马上回了我的信,心中说:「我们已经在跑聘书流程了。但因为你的状况比较特殊,人资那边要想办法看用什么方式把你聘进来,所以我还没有寄信把结果告诉你。」我把她的信反反覆覆读了十几次。我成功在美国找到工作了。我来这里学的是服装设计,但我成功地拿到机器人业的聘书。在这块大陆上有人相信我相信的价值,愿意给我这一个机会。我差一点在同学还在发表期末作品时叫了出来。我真的不敢相信我做到了。当天晚上是一个狂欢的夜晚,是一个买醉的夜晚。但是,我不会知道人生的前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 每个来美国读书的外籍生如果毕业之后想要留在美国工作的话必须获得工作签证才行。美国的工作签证有很多种,其中最普遍的是一种名为「h-1b」的工作签证。这个签证每年有六万五千个基本名额,另外有两万个名额是特别留给来美国拿硕士或博士学位的外籍生。由于每一年来美国读书的人愈来愈多,导致从某一年起h-1b开始要用抽籤的方式获得。中籤率由于参与抽籤的人数年年上升而下降。因此外籍生在毕业后想要留在美国工作的难度逐年升高。虽然上帝不玩骰子,但身而为人有时还是得靠掷骰子来过活。为了要让科学人才尽量能留在美国,来美国读科学类学位的人可以获得三年的实习工作机会。他们可以用这三年来获得h-1b签证。换句话说,他们有三次的抽籤机会。但我只有一次机会,因为服装设计并不属于科学类别的学科。 拿到聘书之后,公司的人资向我说明我的约聘流程。公司会赞助我抽一次h-1b签证。如果成功抽中了,我的到职日会是在当年的十月初,也就是官方公布的h-1b签证的生效日。他没有说如果没抽中怎么办。我的心中掠过了一层阴影。但我心想:「我应该不会没抽中吧!」我又再次把事情想得太简单。现在是十二月底,抽籤结果会在明年的三月底公布。当时的我还沉浸在成功拿到聘书的喜悦里头,懵然不知一场风暴即将来袭,进而改变我的一生。因为找到了工作,我和陈夫人的关係也不如之前紧张。她很高兴我的工作有了着落,我很高兴我向她证明了不是因为我来这边读「那个东西」所以人家不要我,而是我还没有遇到相信我价值的人。 在纽约的第二年,我搬到了上西区(upperwestside)。上西区位于中央公园西侧,从西59街到西110街这个范围。这区算是纽约的富裕区,其建筑非常古典漂亮,路上的行人大多都打扮时髦。不是暴发户式的炫耀型富裕,而是低调内敛的奢华型富裕。不会满身louisvuitton,而是全身therow。我最喜欢的散步路线是走到脚程约五分鐘的美国自然歷史博物馆(americanmuseumofnaturalhistory),过centralparkw进入中央公园,接着往南走到累了再折返。寒假过到现在也已经过了一半,下一个学期将是我的最后一个学期。因为拿到工作的关係,我刻意将原本两年的学程压缩至一年半。这样毕业之后刚好可以衔接新工作,完美!趁着开学前的空间,我挑了一天跑去参观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正在展的塞尚(paulcézanne,1839~1906)大展。到目前为止,我的感知能力已经恢復了不少。我可以站在梵谷(vincentvangogh,1853~1890)或莫内(claudemonet,1840~1926)的画面前去感受这两位后印象派(post-expressionism)大师在创作时的心境并深受感动。但是,我始终看不懂塞尚的画,总觉得塞尚的画没有完成。该如何去定义「完成」或「未完成」也一直是我很有兴趣的命题。在parsons,有些教授非常讲究衣服的完成。不单单是外面看得到的地方要将布料的边收好,连里面看不到的地方也必须收得漂亮才行。但如果让模特儿穿上未完成的衣服走上伸展台应该会是一次有趣的社会心理学实验。科学或者时尚应该都尝试看看去挑战人们既有的认知。「完成」或「未完成」应该是主观的意识而非客观的阐述。我会认为塞尚的画没有完成是因为在我心中已经有了对于「完成」的客观阐述。我们都知道一件完成的画作应该要是怎样。但事实是,「完成」应该要由创作者自己去定义。塞尚认为他的画作已经完成,他的完成变成了二十世纪艺术的新完成。在现代艺术博物馆看塞尚画作的时候时常想起明末清初的八大山人(1626~1705)。他也在其画作中用寥寥几笔重新塑造了最好的完成。一块墨晕开来就成为小鸟的身体,也不多加渲染,再点上两个圆点成为眼睛也就完成了一幅画。然而,要在所有人都认为你的创作是未完成的压力下去相信自己的作品才是当代最好的完成谈何容易。塞尚到生命结束之前都不晓得他将在人类歷史上扮演什么角色。他是所有现代艺术家的父亲。他的完成是属于人性的完成,使人类的文明与思想得以继续发展下去。他在世的时候没有人认为他会画画,但是他继续画下去。他在所有人认为的未完成中最终完成了他的完成。当所有人都唾弃的时候他还是继续相信自己存在的意义与价值,勇敢地画下去。当时的我还不晓得我之后会多么需要塞尚的思想。 最后一学期开始了,我充满斗志地迎接这学期。为什么呢?因为这学期有一门关键性的课,名为「core3」。我认定这门课将会出现我的代表作,一个集结我所有精力、天份与思想的系列。在开学的前一週授课的教授james就寄来一封信要我们开始想这个系列的主题。这门课只有一个project,一整个学期整整十五个星期只做这一个project。这个project的命题是要我们设计出一个完整的系列并实际做出其中的两至三套。它的主题要由做的学生自行决定。你就是一位设计师,你想要设计什么就可以设计什么。除了你自己,没有任何人能够质疑你的题目。教授james的工作就是在每位学生旁边提供意见并帮助学生能够在这短短的十五週完成这个project。我在寒假期间就开始思索我想做的题目。一开始我选定的主题是「红楼梦」,我想用里头的金陵十二釵为灵感来设计这个系列。然而,当我开始蒐集资料后我发现这个主题太过抽象,就设计上没办法走得很远。其中又以林黛玉最为困难。前八十回的作者根本没有描绘林黛玉的具体形象,她就是一道光般的存在。最后和james讨论过后,我放弃了这个题目,重新寻找。我又回到了原点,但时间还不算太迟。当时,台北故宫博物院刚刚展完镇馆三宝,分别是范宽(950~1032)的〈谿山行旅〉、郭熙(1023~1087)的〈早春图〉与李唐(1049~1130)的〈万壑松风〉三件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山水画。东方的博物馆和西方的博物馆最大的不同点是在于前者千山万水,后者全都是人。在罗浮宫里,一幅幅的画作全是描绘人的各种样态。但在故宫里,基本上看不到什么人,全是大山大水。人在东方的近代艺术里一直是缺席的。我非常想要了解中国的艺术为何如此追求悠远的意境而不去处理人的问题,所以我用很快的时间就决定要以中国的山水画作为我毕业製作的灵感来源。除了好奇心,还有另外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因为比起红楼梦,山水画是更好发挥的题材。于是我开始做研究。山水画跟西方的风景画很不同。西方的风景画是画家拿着画架到户外写生发展而来。但山水画根本就不是写实的画作,而是画家心灵的空间。何必如此麻烦周折地带着大包小包去户外写作。出去玩就是出去玩。玩回来之后再拿起画笔画,把那一天游歷在山川里的感觉画下来。因此,山水画其实算是一种抽象画。但中国的艺术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是画山水的。唐代注重的是人而非山水。大唐盛世奠定了以人为本的艺术精神。人才是画作的主角。然而,之后发生的安史之乱(755~763)改变了中国艺术史的轨跡。当人们看到虢国夫人为了防止自己的儿子裴徽落入敌军手中而亲手杀死他,或者是看到唐玄宗仓皇地经由蜀道逃往四川避难。曾经是富可敌国的尊贵外戚又如何?曾经是权倾天下的第一号人物又如何?到了如今也只不过是行走于大山大水中的一粒微尘罢了。当人们看破了现实世界中的荒谬性,他们开始停止向外的争夺,反而转向内去寻找自己平静安寧的内心世界。山水画于是就从这样的巨大思想转变开始发展,直至今日。我们现在讲到山水想到的是用水墨去渲染画面。整张画没有任何色彩,就只有不同深浅的墨色层层交叠。然而,一开始的山水画是有顏色的。现在藏在台北故宫的〈明皇幸蜀图〉其山体就是由浓重鲜艳的石青、石绿和赭石等顏料所构成。这幅画描绘的就是唐明皇,也就是唐玄宗,为了躲避安史之乱而经由艰难的蜀道逃往四川的过程。这整幅画的主角其实是高耸入天的山石,人在里面只不过是过客而已。这样的风景从来没有因为人的到来而喜悦,也没有因为人的离去而悲伤。我们身为人的各种情绪,狂喜、大悲、瞋怒、忧愤,都只不过是个人的执着而已。我们都会因为生命中发生的每件事有不同的心境,但在大山大水面前这些都不重要。当我们在繁华中享乐时,我们不会去思考生命的本质是什么。唯有当繁华转为幻灭的时候,生命本质的思考才会浮现。读了这么多资料,自认为对于中国的山水有了些许认识,但我后来才知道,想要真正懂山水必须当幻灭真正降临到自己身上时方能彻底体悟。 做完了初步的功课,接下来就是大量的实验。一个好系列之所以好主要原因是要有连贯性(cohesiveness),从第一套到最后一套必须由一条主线串接。当然这其中可以从主干旁边延伸出去创作,但设计师必须从头到尾顾好这个主干。在创作的过程里,很容易发生的状况是设计师太兴之所至进而导致第一套与最后一套看起来就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系列。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唯一的方法就是无止境地画草图去尝试各种可能性,然后再从其中排列组合出一个连贯的系列。一个星期生出一百个草图是基本的数量。除了画草图,其它实验也是极重要的。像是去尝试各式各样可以印在布料上的图样或是用布料去做各种不一样的质地变化(fabricmanipulation)。这学期的前五週全是实验週,在这段时间内容许各种不同的尝试与失败,但是从第六週开始衣服的製作便要如火如荼地展开。我每週按照james排定的进度稳定向前推进。到了第四週,我已经把大部分的实验完成。其中比较花时间的是布料的寻找。我跑遍曼哈顿岛上的布料行,总算最终让我在时装区(garmentdistrict)的一间布料行找到适合山水画的布料。这块布料表面看起来是石绿色,但从不同的角度看会反射出不同的光泽感。这是因为在主布料中又参杂了黄线所產生的质感。解决了主布料,再来是用来装饰在衣服上来营造出云烟繚绕之感的次布料。为了製作出立体的质感,我特别选用带有些微弹性的塔夫绸(taffeta),在上面印上泼墨的图样。每一个装饰在衣服上的「云」都必须先用缝纫机收完边后用手缝的方式完成。然后再把每一朵云手缝在衣服上。这两套衣服光是布料就用了将近二十公尺左右。因为有了前两学期扎实的训练,到了这个时候整个设计流程大概八九不离十。但james的标准非常地高,他是一个很会逼出学生极限的人。一开始,他质疑我的设计前后不连贯,要我回去改。我反反覆覆与他积极地讨论后,终于在第五週把整个系列定好,并同时在心中决定我想要实际做出哪两套。但在第六週要开始做衣服的第一次样本衣时,他又觉得我原先决定做的那两套太过于简单,他希望看到更复杂前卫的作品。我被他激起斗志,决定要挑战我设计的这系列中最浮夸的那两套。 在设计这个系列的过程里也是我第一次领悟到「颠覆」这个概念。从小在岛屿上所受的主流教育从来不会鼓励学生去颠覆。颠覆是对旧有体制的挑战,而儒家思想是要去维持这个体制的稳定性的。一个被海洋像母亲那样温暖环抱着的岛屿具有的却是大陆性的思想。大陆性思想求的是像土地一样的稳定安逸,而海洋性思想是会想要去冒险、去颠覆的。我想这座岛屿会偏向是大陆性思想还有另一个主要原因是它背负着中华文化七千年的沉重歷史包袱。这七千年来有太多的前人成就,很狭义地从绘画上来举例,有北宋山水、南宋山水、元四大家与明末清初的四王四僧等…。这些成就尊敬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去颠覆呢?但真正的尊敬其实是颠覆。东方与西方的文化脉络均可以找到具有颠覆哲学的例子。西方有毕卡索(pablopicasso,1881~1973)用58张立体派(cubism)绘画去破解十七世纪西班牙大师委拉斯开兹(diegovelázquez,1599~1660)的传世名作《lasmeninas》。把西班牙的文化像长卷一样摊开来,会发现每一个阶段虽然如此不同但其实每一个阶段都是衔接上一个阶段的再创造。还有英国画家法兰西斯·培根(francisbacon,1909~1992)。培根让教宗坐在一张椅子上,身处在一个窒息的空间,绝望地尖叫起来。而东方则是有明末清初的画家石涛,他在《万点恶墨》里写道:?万点恶墨,恼杀米颠。几丝柔痕,笑倒北苑。?这是多么动人的一句话呀!一个人在作画,如果心中老是有米颠或北苑,就永远离不开窠臼。当一个人被困在窠臼里,大概就离创造愈来愈远了。 时间到了第七週,我们开始全力实作出各自选定的那两套。通常衣服的製作,特别是定价高的衣服,不会一开始就从真的布料下手。通常会在剪真布料之前先用一种名为「muslin」的便宜布料做一到两次样本,穿在模特儿身上确认一切都是设计师想要的样子后,再用真布料去做。因此,james要求我们至少要做一次样本衣。样本衣做好之后,要先经过一次试衣看有没有地方需要做调整。第一次试衣完之后再用真布料做,做完之后要再经过一次试衣,方能进入下一个环节。基本上,只要一进入製作阶段就代表没什么时间休息了。我每天早上一醒来就是走到缝纫机前坐下,开始疯狂缝衣服。从白天缝到夜晚,从平日缝到假日。日赶夜赶终于在第一次试衣前将样本做好带到课堂上让学校请来的模特儿穿上身。因为我想要让衣服的表面呈现出山石的纹理,就像是用布料去「皴」出岩石的质地。因此,我选用一种特殊的技术,叫「减法剪裁(subtractionpatterncutting)」。此种技术是利用布料的负空间来创造出廓形(silhouette)随机感,其概念有点像是半导体製程中的正负光阻。用随机感来创造出衣服在人体上不同层次的变化。当模特儿穿上衣服时,她就像是一座中峰鼎立的大山。其山势严峻,里头的岩石层层叠叠,是不同地块经由长时间相互挤压出来的结果。人体是丝质的绢,我就是范宽,我就是李唐。如果不用另外一种属于自己的方式去颠覆古人的伟大成就,那这座岛屿上的文化就无法延续。 经过了几週充实紧凑的创作,终于放春假了!虽然放春假那週我还是按照自己的步调做作品,但我还是很奢侈地给自己放了一天假。我走出位于西76街的住处,往中央公园方向走,穿过整个中央公园来到上东区(uppereastside)。今天的目的地是索罗门.古根汉美术馆(solomonr.guggenheimmuseum)内的后印象派大展。在看展前,我走到了美术馆旁一间人声鼎沸的早午餐店觅食。落座后一位跟我比肩邻坐的老太太跟我聊起天来。她问说:「你现在是学生吗?」我回说:「对,之前工作一阵子之后又回来当学生。」她接着问:「你是学什么的?」我说:「在parsons学服装设计。」她说:「那是一间好学校。你之前的工作也是服装艺术相关吗?」我回了她的问题说:「不是,我之前在岛屿担任工程师。」她说:「很特别的经歷。左脑和右脑都有开发过。」我微笑以对。之后她的朋友加入,我就没再跟她聊下去了。吃完早午餐走到外面,大片大片阳光如金黄稻穗般洒落,微风徐徐,气温宜人。我还是贪恋春天纽约的户外,在外面逗留了一会儿才进到美术馆里。古根汉美术馆的内部与外部同样令人印象深刻。从外部看,它像是一个巨大的蛹被结成一半。从内部看,蛹里面孕育着伟大的人类创作。没有楼梯,观者就顺着平缓的坡道缓缓向上,艺术品就陈列在坡道的一侧供人一路观赏。 今天主要的目的是要来看几张毕卡索的画。作为一个创作者,毕卡索可以说是在近代艺术史里一个典范级的标竿。他从小受到最好的古典绘画教育,但他并没有死在古典里,他反而去颠覆古典。从一开始的蓝色时期到后来的新古典风格,他每一个阶段创作的中心思想都是环绕在如何颠覆上一个阶段的自己。不断地质疑自己,不断地否定自己,始终不让自己陷在原地踏步的悲剧里,一直往前走。古典的绘画教育讲究的是从文艺復兴奠定下来的严格的光影变化(chiaroscuro)与彻底的透视分析(perspective)。因此,画家必须把自己的绘画功力练到画什么像什么。但之后由于照相机的发明,画家画得再像都不可能比照相机所照下的相片来得写实。因此,有些画家开始重新寻找自己作为一位画家在歷史里的定位,毕卡索就是其中一位。从蓝色时期开始,他画中的人物开始变得写意。一位母亲用巨大不写实的手紧紧环抱着她心爱的孩子。虽然颠覆了解剖学,但完全对了。一位母亲对于孩子的呵护就是要用这么大的手去环抱着他。毕卡索是少数在绘画市场里不会把自己搞烂的画家。蓝色时期的作品受到巴黎富裕阶级的追捧,大批大批的买家争先恐后地想要入手一件毕卡索蓝色时期的画作。但他自己知道,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绝对是死路一条。他转而去画其它题材,永远回到人的原点去创作。接在蓝色时期后面的暖色系时期是比前一个阶段更具有诗意性的。一个画面里有两个身材健康的男孩,后面简单地摆几个陶罐,整体呈现出一种大地的稳定感。男孩的身体一样不写实,用古典的绘画技法来看简直是造反,但又完全对了。当一位创作者时时刻刻回到人的原点去创作时,他可以这样地自由,这样地不去受到传统技法的綑绑,大步大步地往前走。这是我在毕卡索的画前面最大的感动。接受完了大师的精神感召,我又将自己沐浴在纽约春日的暖阳里,大步大步地往前走。 四零五四年三月二十九日晚上七点四十八分。当我买完晚餐走回家打开信箱时,我看到了一封信。信的标题写着:「很抱歉,您今年并没有抽中h-1b工作签证。」我的手开始颤抖,视线开始变得有些模糊。揉了揉眼睛再把信的标题逐字看,依然是「很抱歉,您今年并没有抽中h-1b工作签证。」那行字里的「not」,无论我揉了多少次眼睛都还在。看到这封信的当下,心中顿时出现了好几个问题,「怎么可能会没有抽中?」、「接下来该怎么办?」、「公司会想其它办法吗?」、「公司愿意再帮我抽一次吗?」。身为理性思考份子所具有的冷静篤定开始分崩离析。恐慌感把我整个人吞噬。我抱着头,不断用指尖抓头皮,想用这样的方式来刺激我的猪脑看看能不能想出什么解决方案,同时也在想能不能用这样的方式把信中的那个「not」变不见。人其实不是理性的动物。我用仅存的一丝理性抑制住我发抖的双手,艰难地寄了一封信给公司的人资与a。信中说:「我刚刚收到移民局的信说我今年没有抽中h-1b签证。请问接下来要怎么办?」a马上回信说:「我很抱歉听到这个消息,这不是一个好的状况。我会再跟人资确认看看有没有其它方法可以将你聘进来。」当天晚上是一个失眠的夜晚。我躺在床上,回想这段时间完成的事。我为自己完成的事感到骄傲,但这些完成在没有运气的情况里都不算是真正完成。就算拿到了聘书,没有工作签证也还是枉然。我在科学与时尚两座大山间构筑一座吊桥,但最后的那一块木板没有铺上。整座桥崩塌,吊桥变成了「掉」桥,我往下做自由落体运动。隔天早上,我从半梦半醒间睁开眼睛。我好希望自己变成一隻昆虫,可以从此不与这个世界沟通。我看看我的手依然是手,看看我的脚依然是脚,醒来我还是一个人而不是昆虫。我像一具尸体往学校前进。还是照常跟james讨论,还是照常做我的作品,但我对于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没有感觉。没有签证,这一切的意义又在哪里呢?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走下去。这时,有一封神秘的信寄到我信箱,信的主人名叫「william」。信中写道: youhavetastedthedownbeatsideoflife,whileyoustilltryyourbesttocolorthisworldinyourownway. theworldinterpretedbyyouismorethanthreedimensionscomparedtootherpeople. astimegoeson,youwilldiscoverallthathashappenedinthepast,goodorbad,turnsoutobligingandsupportiveforthefinalgoal. 信中的语言像诗句一样优美,抚慰我绝望的心灵。如果从前我的人生函数是f(x,y,z),那从今以后将会是f(x,y,z,t)。这个新函数里面的「t」是「tenacity」。我在william先生寄来的信中重拾些许信心。此时,公司的人资回信了,写道:「是的。刚刚我确认过,你今年确实没有抽中工作签证。但我帮你问过你的单位,a主管愿意再帮你抽一次。如果明年有抽中的话,我新的到职日将会落在明年十月初。」看到这里我刚暖起来的心又凉了一半。心想:「明年十月?今年也才过到三月底。如果新的到职日是明年十月的话,那我今年五月毕业后到明年十月间的这整整十六个月的空窗期要怎么办?」我的心中又是一连串的问号。这些问题没有标准答案,完全要靠我的自由意识去作答。看完人资寄来的信,我把信中的内容转化成我自己的语言然后寄给a。过了几天,a回信跟我说:「不晓得你接下来几天有哪一天比较有空?我想打电话给你说明一下我这边有的几个方案。」我回信跟a敲定了两天后通电话。在这之间,我上网查了些资料,看能不能找到没抽中h-1b的其它解决方法。但苦于我来美国读的是服装设计,毕业后的一年实习也只能做服装设计相关的工作,因此没办法用实习的身份进机器人业。我有查到一种可能的方案是请公司选择帮我申请另一种不用抽籤的「o-1」工作签证。但当我向公司提出这个请求时,人资断然跟我说当时在跟我谈聘书时就已经讲好走h-1b签证这条路,所以公司不会帮我申请o-1签证。在与a通电话的前两天,我知道h-1b将是我唯一一条路。上帝不会掷骰子,但我必须掷骰子来决定我的命运。 两天过后,终于到了我与a约定的时间。四点整,我的手机响起,果然是a打来的。接起电话,a用亲切的语气说:「哈囉!你好吗?」我心想:「我怎么可能会好,我都快薨逝了。」但我还是昧着心回说:「我很好!」a接着说:「我现在手边有几个方案。」接着,她就向我叙述这几个方案。 一、 我们愿意再帮你抽一次。但由于我们不能用实习的身份把你聘进来,所以从现在到明年抽籤前的这段时间你先在纽约的时尚业找一份实习。如果明年你能顺利抽中的话,你可以在明年十月报到。 二、 你今年五月毕业之后回岛屿重新投履歷到我们的岛屿分部。我相信以你的实力一定会再被看见,然后走完整个面试流程重新被岛屿分部录取。顺利进入岛屿分部一年之后,我们再用另一种不用抽籤的跨国公司签证「l-1」把你聘回来。但必须先跟你说,如果选择了这个方案,那你在美国拿到的这个聘书就会作废。 三、 聘书直接作废。 听完了她的叙述,我混乱的思绪一时没办法下决定。我于是跟a说请她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思考一下这几个选项。a回说:「这星期要给我答覆。人资那边一直很想要把你的聘书作废掉,是我一直帮你挡着。记得,要快点做决定。」掛上电话前,我像是一隻垂死的动物,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说:「真的就只有这几个选项吗?能不能在岛屿帮我开一个职缺,让我不用重新面试直接回岛屿进分部工作。工作一年之后再回到美国。」a回说:「因为你现在还不是我们这间公司的正式员工,所以我们无法做到这件事。你要知道,人生有许多事情是可以转念的。不会每件事情都顺着你的意思走,这世上的因果律(causality)不是这样运作的。」掛上了电话,我在路边蹲了好久。我全身缩在一起,让自己保持在一个球的状态,我努力从已经无法思考的脑袋里理出一丝丝可用的想法。选项三不用说,直接删去。选项一,实习不一定找得到,找到了也有很高机率是无薪实习。我不可能再要求家里的经济援助。就算我非常幸运地找到了有薪水的实习,如果明年又没有抽中呢?每一年抽h-1b的人愈来愈多,明年抽中的机率铁定比今年低。我今年都已经抽不中了,明年我能抽中吗?选项二,放弃这边的聘书重新回岛屿找工作。到目前为止,我离开岛屿的科技业已经有两年半的时间。岛屿上的思想有办法接受这两年半的大胆出走吗?岛屿上的思想有办法接受一个异变的生命吗?a在电话里说她有信心我一定在岛屿上会被再看见。这是真的还是只是安慰我的话语而已?从小我做选择题都会有一个正确的选项,但人生的选项往往没有一个是绝对正确的。我用我的自由意识走到现在,我也必须继续用我的自由意识去承担上一个自由意识做出的选择而產生的后果。我已分不清这是痛苦的自由,还是自由的痛苦。不管结果如何,我还是得逼自己做出一个选择。 这几天纽约的天气又从原本的春日暖阳转为阴雨寒冻。我蜷蹲在路边,像一块孤独的岩石。这块岩石没有絳珠仙草的雨露滋润,只能从宇宙的洪荒里完成自己艰苦的一生。我眼神空洞地站起身来,拿起紧握在手中的手机,拨了电话给a。电话通了,我只说了一句话,「我选择选项一。」 第庚章 — 40°42'00.0"N 74°00'00.0"W 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那就继续创作吧!在处理签证的过程里我还是继续做我的毕业製作。在公佈抽籤结果前我对于山水画的理解全都是从网路或者是书本上得到的表层知识。但要能彻底体悟山水画的意义必须要经过一次极致的幻灭才行。如今,这幻灭现行了。在得知没有抽中工作签证后我才真正领悟山水画的意义与本质。在某一个週末午后,我乘坐地铁往北坐到哥伦比亚大学所在的116街地铁站。下车后往哈德逊河(hudsonriver)的方向走。我沿着河岸慢慢走,边走边看着对岸的景色。突然间,我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岛屿,在其北方的河口看着大河流入大海。自满的大河在遇到海洋之前觉得自己好伟大,容纳了这世界上所有的水分子与各种虾蟹鱼类。但当它看见海洋时,它呆住了。它呆看着海洋的广大与壮丽,感叹自己原来在大海面前是如此渺小的存在。然而,在望洋兴叹之后却是快乐的,因为知道这世界上有比自己还要更伟大的存在,反而更能清楚意识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与价值。我沿着河岸继续走,天空这时开始下起毛毛细雨。如丝缎般的雨滴与远方的雾气形成一幅活生生的山水画,展开在眼前。如果有所谓的「天眼」,那我只不过是行走在这山水长卷里的一介过客罢了。当我走过了,还有其他人会走来。我与其他人其实没有任何分别,如果有所谓的分别也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我现在眼前所见的山水和王维(692~761)或者是黄公望(1269~1354)所看见的山水应该是一样的。在人世间总有许多的输赢。有些人今年有抽中签证,有些人今年没有抽中签证。但在山水面前还有所谓的输赢吗?在山水面前,我们都是输的。一千年后,所有人都走了,但山水依旧在。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我作品的完成度也逐日地增加。我让自己全心全意投入作品的製作中,用忙碌的生活来转移注意力。因为注意力的集中,我在做作品时的心境和以前完全不同。我开始感受到画在布料上的每一笔白色粉笔记号。剪布料时,每一刀下去的时候我都可以感受到刀锋与布料之间的关係。製作衣服的每一个环节都被我用非常高的专注度仔细地处理。当下,我是自己创作世界里的君王。但这君王并不喜向外征战,而是转向内去探索自身的潜力与本质。当年黄公望在画〈富春山居〉时也是这样的心境吧!因为看尽了繁华,领悟到繁华褪色之后「空」的本质。我的第一套造型完完全全是受到北宋流行的「巨碑式」山水的啟发。一大块中峰鼎立的巨山霸气地座落在画面的正中央,气势雄浑,磅礡大器。这整套造型有许多地方必须亲手缝製,像是装饰在主布料上用来仿效云气雾气繚绕在山峦间的质地。到最后,我已经不记得我总共在这个造型上花了多少时间,时间就像是流水一样流逝过去。唯一的记忆就是我没日没夜疯狂地创作。当第一套的完成度差不多到百分之九十时,我开始着手第二套的製作。第二套主要的灵感来源是在我专心凝视郭熙的〈早春图〉时得到的。郭熙用他独特的卷云皴法皴出来的山石个个都浑圆饱满,象徵着寒冬过去之后春天万物的生机盎然。因此,我做了两种大小总共十六颗的椭圆形石绿色石头。圆圆饱满的软石头里面塞了棉花作为填充物。别小看这些石头,最后我将这十六颗石头缝起来之后其重量达五公斤左右。当我请模特儿在第二次试衣将这套换上时,她的表情微微扭曲,然后说了一句:「有点重。」james回说:「没办法。这就是时尚!」我把james说的这句话当作是称讚。 经过了一整个月的密集製作,整个project的完成度也差不多到了八成。在某一个夜晚,我出门去散散步。正当我快要回到住处时,我的手机响了。是陈夫人打来的。我接起电话,听到电话里传出她的声音,问说:「你现在有空可以讲电话吗?我有一件事情要问你。」我心中略觉不安,回说:「可以。」她接着说:「我听我朋友说她的儿子也在你拿到聘书的那间公司的岛屿分部工作。我把你的案例跟她说,请她代为转达给她的儿子。我在想说不定她的儿子能有什么解决方法。」我说:「嗯,然后呢?」陈夫人继续说:「我朋友刚刚跟我说她的儿子认为公司应该要帮你申请别的签证才对,或者也应该要试着想办法帮你在岛屿分部这边开缺。而不是一意孤行地去赌这个需要抽籤的签证。你觉得会不会……?」我没等陈夫人讲完,插嘴说道:「我之前就跟你说过,因为我现在还不是这间公司的正式员工,所以他们没办法为我做这件事情。而且当时谈好是走抽籤这条路,他们不愿意帮我申请别种工作签证。」我的语调渐渐地上扬。陈夫人回说:「既然他们给了你聘书,那应该就代表他们想要你。现在的状况就是他们并没有表现出十分要你的态度。你觉得会不会是因为你到那边是去读『那个东西』,所以人家最后决定不要你,由着你在外面自生自灭。要帮你明年再抽一次籤也是骗人的,到头来根本就没有打算帮你再抽一次。等明年时间到了再跟你说没有抽中,然后聘书作废。结案!」听完陈夫人这一席话,我再也按耐不住这阵子积累的情绪,直接对着电话咆哮,用几近嘶吼的声音说:「你现在到底在说什么!什么叫『那个东西』?我来这边是读服装设计!是服装设计!我很骄傲我做了一件岛屿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做的事情!没有任何一个在主流体制内的人敢出走,没有任何一个在主流体制内的人敢去寻找自己内心疑问的答案。但今天我做到了!我成功让别人相信我的价值。他们愿意给我这一个机会是因为他们真的相信我做了一件对的事情。a说我很特别,我的经歷是她从前没有遇过的,所以她愿意再给我一次抽籤的机会!」讲到这里,斗大的泪珠从我脸颊滑落。我整个人蜷蹲在西76街与阿姆斯特丹大道(amsterdamavenue)交叉口旁的人行道上。陈夫人用冷静的声音说:「我只是担心你,担心你被骗,担心你又白白被人家耽误了一整年。你看看你已经离开科技业多久了?你早就和科技业脱节。时间只会愈来愈不站在你那边。你要不要考虑放弃那边的聘书趁早回岛屿找工作?重新开始。」她的每一句话就像是在用一把非常锋利的斧头狠狠地砍在我的灵魂上。我的灵魂支离破碎,但我没有能力反抗。没有工作签证,这一切都不算是完成。我用颤抖的声线继续对着电话咆哮说道:「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做得到!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做得到!我是你的儿子,你不相信我就算了,还反而去相信一个没有血缘关係连长相都不知道是怎样的外人的话。我在你心中到底算什么!」没想到岛屿乡土八点档的台词居然出现在现实生活里,有点超现实感。我继续狂吼,说:「我不会回去的。就算是只有百分之一的机率我也会跟它拼下去!」我没等陈夫人回话就掛上这通电话。当天纽约户外的气温是摄氏六度。我蹲在路边,身体微微倾斜倚靠在一个小圆柱子上。纽约的疯子很多。平时在纽约的路上看到蹲在路边的疯子我都会快步走过。如今的我也变成那个被他人快速走过的对象。我的眼泪一直掉,一直掉。我跟林黛玉一样都是来这世上还眼泪的吗?那如果我的眼泪在今晚哭完了,我是不是就可以走了?我不记得我在那路口蹲了多久。我只记得蹲在那边的时候,脑海里一直在想我存在的意义与价值到底是什么。我真的做了一件愚蠢至极的事吗?会不会当初如果选择继续留在蓝与白才是正确的选择呢?我真的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我只能一直等,一直等,等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救赎。我的命运就决定在一张籤上。这个赌注真的值得吗?面对生命的选择题,我才发现自己的无知与无助。虽然我是自由的,但当晚蹲在那边的我发现其实我并没有承担自由选择后產生的后果的勇气。平日的修行都是假的,只有苦难与幻灭才是真的。《般若心经》里说:「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苦厄没有办法免除,只能度过。我又想起a在电话里说的那句话:「人生有许多事情是可以转念的。不会每件事情都顺着你的意思走,这世上的因果论不是这样运作的。」除了这句话,我还想起了苏东坡与塞尚。如果我是苏东坡,在经歷了乌台诗案这巨大的苦难后我是否有办法像他一样豁达而写出〈念奴娇〉里的伟大句子,「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如果我是塞尚,我有没有办法当所有人都不相信我会画画时还坚持继续画下去,最后成为「现代绘画之父」。我现在遭遇的苦难和这些留在人类歷史里的「亻」相比根本不算什么。想到这里,我站起身来,髖关节喀喀作响。我在心中默默地许下一个心愿,「回岛屿」。 隔日清晨,我寄了封信给公司人资,信中问了一个问题,「人不管在不在这块大陆上应该都还是具有抽籤资格吧?」隔了两天,人资回信说:「是的,只要我们愿意帮你抽籤,不管你人在哪里都还是具有抽籤资格。不过,如果离境之后确定有抽中签证要再入境的话就必须到你所在国家的领事馆办理签证相关手续。」我心想:「果真不错!跟我预想的一样。」我马上打开订票网站,订了回岛屿的机票。此时,学期已接近尾声。这学期除了遇到james这位时尚品味极高的英国人外,还有另一位也影响我很深的教授,他的名字是「steven」。跟james一样,他也是一位很会把学生逼到极限的老师。他的课作业量极大,课程内容极丰富。他是我在parsons遇到的第一位用科学角度来分析时尚的人。例如,他会拆解亚歷山大.麦昆(alexandermcqueen,1969~2010)的秀,说明一代大师如何设计出一个能够留在人类服装史里的系列。他如何做到从第一套到最后一套都是连贯的。不仅仅是连贯的,还是一个动人且完整的故事。除此之外,每一个类别的衣服要在一个系列中佔多少百分比也是有其讲究的地方。毕竟现在的时尚產业是商业成份远大于艺术表达。要如何在能够赚钱的前提下还能保有其品牌的dna考验着服装设计师的能耐与功力。在这之中如果只有天份而没有科学领域中讲求的理性思考是不成的。在四十一世纪,科学与时尚两座大山之间的桥樑必须被建造起来。如果有人能做到,我希望我是那一个「亻」。 到目前为止,毕业製作已经完成了八成。差不多该收尾了!衣服製作好,最后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环节就是拍出属于这个系列的形象照。因为主题是山水,我开始物色纽约市周边的户外地点,看有没有适合我这两套造型的。考虑到通车时间与费用,最终拍照的地点选在位于曼哈顿北方一点的修道院博物馆(themetcloisters)的户外,它是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分馆。拍照当天的天气阴冷潮湿。博物馆所在的位置是一小高地,四周雾气环绕,空气中飘荡着若有似无的青草香。我心想:「完全是一幅山水。」果不其然,此次拍出的照片非常动人。我的两套造型完美地融入拍照地点。郭熙的〈早春图〉在伟大了2982年后被我用另一种方式破解了。 拍完了形象照,毕业製作也差不多完成了。除了颠覆,在做这个project的过程中我也将自己的感知能力放到最大。让自己的感知能力再度活过来也是我来到这里的目的之一。岛屿的教育大多注重在理知的发展,所以我们歌颂数学,我们歌颂理化。但我们却在不知不觉中扼杀了感知的能力。感受力在创造的过程里至关重要。无论是在创造艺术还是创造科学都需要感觉的大量参与。以李奥纳多.达文西和阿尔伯特.爱因斯坦(alberteinstein,1879~1955)为例,达文西在作画的时候因为感受到了光线和物体之间迷离交错的互动关係而创造出了明暗对比法;而爱因斯坦则是当他不知道要如何将他的理论推导下去时会跑去拉小提琴,因为他能感受到音乐在他脑中和科学理论符号交错的共鸣。更现代一点,史蒂夫.贾伯斯(stevejobs,1955~2011)因为感受的到极简的美,因为感受的到点线面的美,所以创造了iphone。苹果的经典广告口号「thinkdifferent」从理知的角度看简直荒谬。怎么可以用形容词修饰动词呢?应该是「thinkdifferently」才对。但贾伯斯从感知的角度看,前者比后者更能贴近苹果的中心思想,所以「thinkdifferent」完全合理,也同时在科技业编年史里创造了永恆。 这学期就在疯狂做作品和疯狂心理崩溃中划下了句点。毕业后到回岛屿之间还有两个月的时间。我想要来尝试看看一件事情。我打开瀏览器,查询了一所在岛屿上的创新设计学院。我寄了封信给他们,说想要跟他们合作一个project。那封信,我是这么写的: 「在我叙述这个project之前,我想先简单讲一个故事。有一天,有人问米开朗基罗:『什么是好的雕塑?』他想了一下,回答说:『把一个世人认为是完美的雕塑从山丘上推下去,该坏的地方坏,该断的地方断,剩下来的就是一个好的雕塑作品。』全世界的人都跑去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basilicadisanpietro)欣赏米开朗基罗二十四岁的名作,《圣殤,pietà》。那是一件多完美的作品呀!但如果米开朗基罗一直留恋在他的二十四岁,那他的人生将是平庸的。他后期的作品斑斑剥剥。当时的人骂他的技术退步了,骂他没有完成他的作品。然而,未完成说不定是更好的完成。有时,大刀阔斧比精雕细琢困难得多。」 然后我提到我会用三个字作为灵感来源来设计一个系列,我想用这个系列来啟发岛屿上的年轻生命。让他们之中的某些人或者是某个人也能够勇敢地去尝试前人没走过的路。这三个字是,「nuts」、「teen」和「unwavering」。他们派了两个人来与我开会。在会议中,我把这个计画的愿景报告给他们听。他们对这个计画提出了一些问题,但这些问题很明显是硬凑出来的。他们压根儿就不想做这个计画。对于他们来说,岛屿上的年轻生命关他们什么事。他们只想平稳地度过这一生而已。过了几天,他们寄了一封信给我,信中写道:「经过谨慎的评估,敝学院由于资金有限的缘故,故无法与您合作这个计画。请海涵并祝之后一切顺利。」看完了信,我走出住处,搭上地铁往下城的方向坐。我来到一幅画前坐了下来。这幅画中有五个裸体的女人。她们肉身的轮廓不是连续饱满的线,而是有稜有角的块状结构所组成。她们像是一个镜子被摔碎重组之后的结果。我在想,一个时代的「美」要如何去定义?每一个时代都有其独特的美。当这幅画出来的时候,同时代的人会觉得美吗?应该觉得很奇怪吧!过去这三年,我将自己整个摔碎。现在重组起来的我别人还会觉得美吗?我不知道。现在我要回岛屿了。岛屿上的人会如何看待我呢?我不知道。我在那幅画前坐了好久好久,想要从那些支离破碎的女人肉身里找到解答。 再回岛屿前,就让我如常玉般地任性放肆一回吧!在某一个夏日週末的午后,我按着朋友给的地址来到了曼哈顿岛上的熨斗区(flatirondistrict)。派对时间尚早,我就先到eataly去逛逛。义大利企业家oscarfarinetti搭上了流行全球的慢食运动(slowfoodmovement)所创立的义大利高级超市在世界各大城市都有设点。超市名称简单明瞭,就是「eat」加上「italy」。纽约店佔地约一千四百坪,里面的义大利食材种类丰富惊人。除了各式生鲜食材,店内还备有餐厅。消费者买完食材可以顺便吃一盘有水准的卡波纳拉(carbonara)义大利麵,再配一杯红酒。除了咸食,店里面的甜点也是极有水准的,尤其是饱含兰姆酒的巴巴(babaaurhum)。但今天的目标都不是这些,我直接走到吉拉朵(gelato)柜前,点了两球,口味分别是加了海盐的开心果和榛果牛奶。我捧着冰淇淋走到户外找了个位子坐下来。看着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想着再过不久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这次离开也不晓得能不能再回来。我想我会怀念这座城市吧!夏天纽约的太阳西沉得晚,接近晚上七点还是一大片金黄耀眼放肆地洒落。我看时间快到了,便往朋友住处的方向走。朋友住的公寓十分宽敞,上下总共有三层。我们在一个露天平台上用晚餐,一路从晚餐时间聚到深夜。我们天南地北地聊着,聊各自未来要走的路,聊这座城市所有的好与不好。不远处的帝国大厦(empirestatebuilding)已经把灯点起来。此时夏夜的晚风微微地吹,伴着朋友在这露台上种的花的香味飘向远方。不晓得远方岛屿上的年轻眾生能不能闻到这悠远淡淡的花香?时间已接近午夜,但我还不想回住处。朋友说:「这时间就只剩下夜店还开着。那就去夜店吧!」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夜店门口,门口前排满了长长的人龙。保安检查完身份之后,我们坐电梯来到了最顶层。电梯门一开,五光十色的舞池中挤满着人。dj放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围在他周围的人群随着音乐上下左右摆动着身体。灌了几杯酒之后,我们也将自己投入这感官放纵的酒池肉林。在这世界上最繁华的角落,我可以在任何时间做任何我想做的事。 隔天醒来,时间已接近中午。回想昨晚的放肆与疯狂还是觉得有些如梦似幻。我简单盥洗后便出门逛逛。夏天在纽约搭地铁是一件需要做心理准备的事。站内没冷气,味道驱人离。站在月台上等列车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我来到位于上东城的一间画廊,名叫「skarstedtgallery」。今天要来看几张法兰西斯.培根(francisbacon,1909~1992)的画。如果达文西在他的画中表达了最为高贵的理性思考,那么培根的画则带给观者无止境的绝望感。他的画是沮丧的、是忧鬱的、是荒凉的、是虚无的。第二次世界大战(1939~1945)结束后,绝望是全体人类心灵的共相。因此,艺术家们开始思考如何在其作品里去表现绝望。站在培根的三联作前,好像在直视自己慾望的底层。我好像回到单细胞生物,所有的感官都如此地原始。最右侧的画作中有一张嘴。这张嘴张的好大,感觉好飢饿。它想要吞噬任何可以被吞噬的东西。当我的慾望高涨的时候,我是不是也像这幅画中的嘴?当我一直汲汲营营地想要获得一张工作签证的时候,我是不是也像这幅画中的嘴?一切不能被满足的慾望,其本质都是飢饿的。每次站在培根的画前我都在想一个问题,「我真的了解自己吗?」或许在我的内心深处也有一张渴求被餵饱的嘴。我走到另一幅培根的画前停了下来。画中一个西装笔挺的人站在一个被肢解开来的动物尸体的前面。每一个个体的构成是不是就像这幅画描绘的这样。我们都同时具有一个用礼仪与教养塑造出来的表象和一个动物性的内在。当我们在做爱或自慰的时候如果从镜子内看自己会不会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是一隻动物?我们只是在试着去完成作为生物的最基本慾望。在此同时,我们又时常要求自己用理性思维去看待人世间的一切。或许这样的分裂才是正常的。儒家思想讲求的是一个人的统一状态,但我知道我是有落差的。我随时都会动摇,我随时都会放弃。是什么力量让我可以走到现在呢?我不知道。可能是岛屿上所有年轻的眾生,也有可能只是我个人对于影响力的渴望。前者是那位西装笔挺的人,后者是那个被肢解开来的动物尸体。在培根的画前,我在自己的分裂中茫然,同时也在自己的分裂中知道自己还有许多「亻」的功课要做。走出画廊,我让自己刚刚被强暴过的思绪沉淀下来。之后我搭上地铁,往下城移动。朋友约我在金融区见面。纽约金融区的市容很像是香港,举头所见全是高楼大厦,天空被分割成一条条蓝色笔直的线。和朋友见面后我们一起往十一号码头(pier11)移动,搭上往布鲁克林(brooklyn)的渡轮,从水路观看整个曼哈顿金融区的景色。这是一座伟大的城市,而我即将离开。我会再回来看到相同的景色吗?我不知道。到目前为止,我已经渐渐习惯没有答案的问题。以前面对没有答案的问题会觉得痛苦,现在会觉得世间一切的运行自有一套因果律在控制。强用理性思维去想只是人的自以为是而已。我因为知道这世上有所谓的「不可思议」,所以学会豁达,所以学会谦卑。 每年的七月四日是美国的国庆日,这一天晚上在曼哈顿岛上的各处都会施放烟火。当天一早,很多人会先去视野好的地方卡位,但我不需要。今天应朋友的邀约,很幸运地可以用最轻松的方式欣赏绚烂的美丽烟火。中午过后,我来到位于曼哈顿中城西侧的哈德逊广场(hudsonyards)。广场附近矗立着各种不同造型的现代摩天大楼。因为太多人专门跑到这里自杀而关闭的vessel也在此地。和朋友会合后,我们一行人来到一豪华住宅公寓的顶楼交谊厅。空间里有一长桌和一盏浮夸的水晶吊灯。从硕大的落地窗望出去,一整个曼哈顿中下城景致尽收视网膜底。我们就在这空间里用餐聊天,当然酒精是少不得的。偶尔把自己灌醉也是极好的。当夜幕降临时,本日的重头戏也即将登场。九点半一到,远方自由女神像(thestatueofliberty)所在的方位开始出现一朵朵五顏六色的繽纷烟花。烟火是人类虚幻的想像。它如此绚丽却又如此短暂,跟世间所有的事物格格不入。但因为有了它,我们才有了做梦的可能。不晓得为什么,每次看完烟火的施放就像是看到美丽的马车又变回了南瓜,心里总有些莫名的失落感。我想是因为我知道在短暂的灿烂之后还是得回到人世间去完成所有艰难的功课。 时间一下子就来到了回岛屿的前一週。某天早上,我错过了一通电话。因为没有显示来电号码,所以我觉得是诈骗集团,没把它当一回事。但到了下午,又有一通电话打进来。这次我接了起来,听到电话另一头说:「你好,我是c。请问你现在方便讲电话吗?」我回说:「方便。」他接着说:「我看到你有投履歷进我们公司。请问你现在还有在找工作吗?」我的内心一惊,心想:「这个人和a是在同一间公司。我应该坦白跟他说我已经有拿到他们家的聘书还是应该要隐瞒这件事呢?」就在那电光火石的瞬间我选择了前者。我回他说:「其实我已经有拿到聘书了。」他好奇问:「请问是哪一家的聘书呢?」我说:「就是你们家的。」他用带有一点惊讶的口吻说:「喔!那当时跟你接洽的主管是谁?」我便把整个故事讲给他听。我跟他说因为我今年没有抽中签证,但公司愿意明年再帮我抽一次。他听完后沉默了一下子,接着说道:「那如果我们可以先在岛屿分部帮你开一个职缺,开好后你先进岛屿分部工作一年,之后再用另一种不用抽籤的签证回来。你觉得如何?」当我听到他讲出这段话时眼泪几乎要喷出来,我终于能体会什么叫喜极而泣的感觉。我等的就是这句话。我回说:「如果可以这样安排的话当然是很好的。」他接着说:「让我回去研究看看要怎么执行。i’llkeepyouposted.」掛上那通电话后,我顿时觉得人生充满希望。然而,我不会知道人生的前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 在离开纽约的前一天,我打算用我自己的方式来跟这座城市道别。我等外头的太阳快西落时出门,一路从住处往中央公园的方向走。此时的公园彷彿是一座森林,所有的树都长满了翠绿的叶子,叶子随风微微摆动。我看着叶子随风摆动,看得出神,像是中了森林女神的魔法,直直地走了进去。从公园西侧走进去很快就会遇见一座湖。我最喜欢绕着湖边走。不管是寒冬或者是酷夏,湖周围的景色像是一幅幅印象派的画。不同的季节有相同的光在湖面流转。冬天一场大雪过后,湖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光就在冰上倒影出几座位于公园对面的摩天大楼。夏天,冰融了,摩天大楼的倒影随着流动的水纹时而变短,时而变长。同样的光,在不同季节里也会有不同的感受。然而,今天我却看到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光。在树丛间出现了点点亮光,时明时灭。原来都市里也有萤火虫。要发现萤火虫需要点耐心,必须站在一处用力用眼睛看才会发现牠们的踪跡。牠们发出的光很柔和微弱,一不小心就会被其它亮度比牠们高的东西给掩盖。在公园里行走的人不少,但却很少人停留观看牠们。我想是因为我很「间」吧!牠们就像是在门口的月亮,一直都在。只是来往的人匆匆,很容易就把牠们给忽略掉了。我在公园里随意间晃。还记得当时刚到这座城市的时候,疫病依然肆虐着全球。在一个冷冽的一月早晨,我搭地铁第一次来到这座公园。当天的人不多,我就一个人走着,一个人走着,和冬日的暖阳对话,和光秃的枯枝对话。因为疫病的缘故,我多了一个和天地精神往来的难得机会。有了那次愉快的经验,之后我间来无事时就会来这座公园里走走。哪怕再累,来到这里就能让疲惫不堪的精神状态得到舒展。最后,我走到西72街。此时的太阳已西沉。我望向西方,两旁是古典与现代风格交错的住宅大楼,画面正中央是一条长方形延伸到远处的天空。太阳的馀暉像是一支画笔在空白的画布上挥洒出动人的渐变色彩,紫、红、橘、黄不断变化。我突然想到《庄子》「知北游」里的一句话,「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此时的天地如此安静;我,如此无语。 整理好行李,跟所有朋友说了最后一次再见,我踏上回岛屿的路。飞机在四零五四年七月三十日的凌晨零点四十四分起飞。在飞机上,我望着窗外机翼上闪烁的红点,思绪在洪荒间游走。突然间,我想到我蜷蹲在西76街与阿姆斯特丹大道交叉口旁人行道的那个六度夜晚。当晚让我有力量站起来的是一个念头,一个我一直逃避的念头。从我有记忆以来,有一段时间我的生活是在医院度过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就要频繁地出入开刀房。后来才知道,我的身体上有一个与生俱来的缺陷,叫做「髖关节发育不良(ddh,developmentaldysplasiaofhip)」。这种病症在婴儿中的发病率大约为百分之零点一五。这种缺陷一般来说如果能够提早发现是有机会治癒的。但我因为发现的晚,所以只能尽量救。虽然经歷了多次手术,最后的成效还是非常有限。因为我的骨盆没有正常的髖臼窝能承载我的大腿骨,所以我双脚的大腿骨只能依附在骨盆上,用身体自身生成的增生组织将其固定住。走是可以走,但由于双脚的大腿骨并不是在同一水平面上,因此我的步伐总是一跛一跛的。小时候常常被同学学走路姿态。那时并不觉得怎样,现在想一想实属霸凌。不过好在我成绩蛮好的,所以从小到大也没有什么被排挤的经验。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喜欢跟成绩好的人当朋友?于是我就这样带着这个缺陷长大成人。小时候还好,但长大之后才发现这个缺陷有持续恶化的跡象。我开始不能长时间行走。走路时间一长,髖关节处便开始隐隐作痛。当我要蹲或弯腰时,髖关节处便会发出几声清脆的声响。当我蜷蹲在西76街与阿姆斯特丹大道交叉口旁的人行道时,有一个念头闪过我脑海。我现在被工作签证绑住,看似无法动弹,但说不定这是一个处理我这个缺陷的大好时机。我应该要转守为攻,从命运之神那里把我人生的主控权拿回来。神不玩骰子,我也可以不玩骰子。当我转念时,我要骰出数字几就是数字几。a说得不错,「人生有许多事情是可以转念的。」从小到大,我一直假装这个缺陷不存在。它是我不敢面对的真相。说不定神让我今年没抽中工作签证的目的就是让我学习去面对我自己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并勇敢地去解决它。此时的我在大洋的上空,这会是《金刚经》里所说的天眼吗?我的肉眼一直无法看见我的缺陷,我现在是用天眼在看它吗?想着这些问题,想着,想着,思绪逐渐变得模糊,意识逐渐变得迟钝,我沉沉睡去。 第辛章 — 22°36’54″N 120°17’51″E 我从天眼的视角换成肉眼的视角,飞机降落了。虽然疫病的肆虐已逐渐平缓,但每一个来到岛屿的人在入境时都还是要做唾液採检并需要隔离三天。一出机场,七月底岛屿的酷热迎面袭来,像是一块饱含水分的热布包裹着身体。单单是从机场出口处走到唾液採检站,我的上衣就已被汗水浸湿。刚入境的人还不能搭乘大眾交通工具,必须由指定的防疫计程车载到各自选择的隔离处。我搭上计程车往南行,一路从机场回到了岛屿南方的一座城市。计程车在高速公路行驶时,我望向窗外飞逝而过的景色。我又回到岛屿了。这一切都如此熟悉,但我即将面对的未知却又带给我一种陌生感。三个半小时后,我抵达下榻的隔离处。陈夫人早已命人备好所有我在隔离期间需要用到的东西。我把行李大致整理好,时差的影响逐渐显现。我躺在沙发上,似梦非梦地看着窗外树上绿叶的绿影婆娑。忽然间,我好像又回到了中央公园里。在一个凉爽的夏日午后,躺在草地上享受难得的悠间。但此时的我不再有「间」的本钱,我还有要事必须去完成。自从上次c说他要去研究看看是否能帮我在岛屿分部开一个职缺已经过了一段时间,这中间完全杳无音讯。我心中开始觉得惴惴不安。在隔离的这三天,我寄了一封信给他,礼貌性地问说这件事情的进度如何。他之后回信说:「因为这件事是我们第一次做,所以还需要一段时间去评估这件事情的可行性。有任何最新消息我会再跟你说。」隔离结束之后,陈夫人跑来跟我聊天。她问说:「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一直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毕竟时间一天一天地过。你已经离开科技业很久了,不早点回去恐怕就回不去了。」我回说:「既然c说愿意帮我在岛屿分部开一个职缺,那我愿意等等看。我想趁这段时间来处理我脚的问题。处理完脚,也差不多到了明年抽籤结果公佈的时间。到那时候再看看接下来要怎么走。」陈夫人听到我的回话,有些呆住了。这可能不是她预想中我会回答的内容。她沉默了一下,说:「你想好了吗?这确实是一个好时间点。这件事我原本想搁着,但既然你今日开口,那我们就好好地去面对这个问题。这件事一直是我内心的一个结。因为这个缺陷,我始终觉得亏待你什么。趁我现在还有能力的时候处理也好。」我回说:「你没有亏待我什么。我一直觉得这个缺陷是神给我的礼物。它让我学到好多东西,也获得好多东西。」既然我与陈夫人都下了决定,我打开医院网站,预约了涂医师的门诊。 接下来有一段时间无法见人。因此,我想趁现在还没动刀前去会一会故人。我又回到岛屿北方的第一大城。这座城市的人口比起两年前我离开时好像又更多了。从台北车站驶往新店方向的捷运挤满着人,我依然在公馆站下车。即便经歷了这么多事,椰林大道还是从前的模样,路底的总图书馆还是从前的模样。没有脚踏车,我徒步走到我的秘密基地,把自己再度投入水中。池中的水依然清澈见底,表面的水纹映在水底的深浅渐层像是人生的潮起潮落。我在起时狂喜,我在落时大悲。即将做人生最艰难功课的我,此时的心情非喜也非悲。从前面对未知会有恐惧,现在却觉得平静。不管结果如何,我已经不辜负「生而为亻」这四个字。痛快地游了一小时后起身,身体需要些时间再度适应完全的重力。我此时的髖关节已经卡到不能再卡的程度。每一步的疼痛都更加深我要处理它的决心。我现在不是在等工作签证,而是工作签证在等我治疗好我的缺陷。人生是可以转念的。 我照三餐流水式地安排了各种名目的聚餐。有和高中朋友的,有和大学朋友的,有和研究所朋友的,有和在蓝与白工作时期认识的同事的。把该见的人见一见,我就要去隐居一段日子了。在这些该见的人当中,有一位特别值得一提。在回程的高铁上,我在花莲站下了车。来到歌剧院里一间现已歇业的现代新加坡料理餐厅,「chopechopeeatery」。这间餐厅是「jlstudio」主厨林恬耀(jimmylim)的另一作品。非常喜欢jlstudio料理的热情奔放。林主厨始终用颠覆的角度去摔碎经典的新加破菜并重新用自己的角度重组。不同于jlstudio正式带有一些庄重的用餐氛围,chopechopeeatery是适合朋友家庭聚餐的好选择,菜式也多是属于分享性质的。我今天在这里要见一位故人,「吴义建」。老实说,在等待他到餐厅的时间里还是有些紧张的,毕竟人家是位在蓝与白里的大老闆。不过,既然已经离开了蓝与白,我和他的关係就不再是主管与下属。和他见面后我们聊了许多,许多事情在过去了很久之后再被提起总有些超现实感。在与他聊天的过程里,我也明显感受到自己在这段时间里的思想转变。当初高涨的情绪幻化成另一种态度,真的如苏东坡写下的句子,「也无风雨也无晴。」 当高铁抵达位于岛屿南方的终点站,我也即将要来面对身体的功课。在候诊间等待叫号时,我看到每个人其实都有各自需要面对的课题。我们在身体健康时都不会去想到这些问题,但是当身体开始出现毛病时才会意识到自己身体每个部分的珍贵。我们身上的每个部位都有其存在的意义与价值,就如同每一个独立存在的个体也都有其存在的意义与价值。当我们把一切都视为理所当然时,就要准备有一天当其失去时会很痛。没有什么事情是理所当然的。我的思绪被从诊间出来叫号的护理人员打断。轮到我看诊了。当我踏入诊间,涂医师亲切地问候,说道:「总算要来处理了。」我苦笑着回他说:「对,终于。」我先去照了x光。在x光的成像里,我下半身的骨骼结构清晰可见。涂医师面色凝重地盯着我的x光照看了许久,说道:「这真的是要处理了。你现在应该很痛吧?」我回说:「对,左右脚非常地卡。」他用笔指着照片里的髖关节处说:「你看看这里,你的骨盆根本没有地方去容纳大腿骨。现在你的大腿骨是用你身体后天形成的增生组织去固定在骨盆上,所以你现在才可以走路。不然按照你目前的骨骼结构,根本没办法站起来。」我回说:「所以我算是病入膏肓?」他说:「可以这么说。你目前的状况是我看过的例子里算是严重的。」我心想:「神果然看得起我。」他继续说:「你再看看这里,你现在双脚的大腿骨并不在同一条水平线上,一高一低。我能做的就是帮你在骨盆上找一个适合的位置把髖臼窝做出来,然后再把你大腿骨的顶部削掉,把人工髖关节嵌进去,最后接到髖臼窝里。但有一点你必须记住,就算我拼尽一身医术也不一定能保证你术后能恢復正常人的步态。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解决你髖部的疼痛感。」我说:「我了解。」他接着说:「一般正常人髖关节与大腿骨的衔接处应该要再更下面一点,所以我会尽量把你的双脚往下拉。然而,为了确保不伤到神经,我不可能把你双腿的位置往下拉到正常人的位置。简言之,我就是尽量救,但绝对不可能可以让两脚在同一条水平线上。」我望向我的x光照,心想:「也就这样了。」之后,我和医师把第一次手术的日期定下来,在九月中,先开左脚。出了诊间,回家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在手术的前一晚我就必须到医院里去住。傍晚五点,我准时到医院办理住院手续。量身高体重,做抽血检查,把一些事情办妥之后我来到一间单人病房。我早早吃完陈夫人送来的晚餐,一个人蜷缩在病房里的一张椅子上。我真的好害怕,害怕万一手术失败我会失去走路的能力。我一直在心里默念着「不惊、不怖、不畏」,但我依旧惊慌,我依旧怖惧,我依旧害怕。这时,有人敲门了。开了门走进来的是一位要来除毛的护理人员。她叫我躺在病床上并脱下裤子。当我以砧板上肉的形象将自己呈现在病床上后,她开始用刮鬍刀将我左脚从小腿到大腿甚至到鼠蹊部的毛剔除得一乾二凈。毛除完,她也就离开了。不一会儿,又有人敲门了。这次是一位要来做术前卫教的护理人员。她亲切地说:「你现在觉得如何?紧张吗?」我说:「很紧张。」她回说:「不用紧张,没事的。」接着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写着「全髖关节置换手术术前与术后须知」。上面基本上就是写些注意事项,例如:「术前过午夜后不能进食与喝水」、「术后必须要用枕头夹在双腿间避免脱臼」、「大腿与身体躯干间的角度在术后不能小于九十度」等……。她顺着纸里的内容唸,接着说:「你明天要进行的手术会採用脊椎注射式的『半身麻醉』。」我心中一惊,心想:「干!脊椎注射式的半身麻醉!怎么会是半身麻醉,还是从脊椎注射进去的!干!我不要!」在那个瞬间,我本能性地回说:「可以用全身麻醉吗?」护理人员亲切地回说:「一般这种手术都是採用半身麻醉。如果你想要用全身麻醉,明天进手术室时你再跟麻醉师谈。」我心想:「干!要我自己跟麻醉师谈。我明天进手术室时都已经呈现薨逝状态,还要我自己跟麻醉师谈?」我当下也无力跟她辩,只能回说:「好,我知道了。」护理人员出去后,心乱如麻的我立马打电话给医师朋友求助。电话拨通后,我用极度焦虑的语调问说:「ㄟ干!刚刚护理人员说我明天的手术要採用脊椎注射式的半身麻醉。通常这种大手术不是应该都要用全麻吗?」医师朋友回说:「没有喔!通常这种下半身的手术基本上都是用半麻。主要原因是因为全麻的风险比半麻高,毕竟全麻是把患者的生理机能全部托付给机器。因此,我们都喜欢用半麻。」我心死地回说:「那从脊椎注射进去,感觉会很痛。」他回说:「喔!这点你不用担心。我们会先用几支小的麻醉针先把周围麻醉,然后大的那支才进来。」他的语调好平静,我的内心好慌乱。我说:「我真的好怕。怎么办?」他试着安抚我,说道:「别担心。岛屿的医术很发达,会没事的。」我之后又与他聊了许久,用聊天来转移我内心的慌乱。聊到夜深,我才把那通电话给掛了。睡前,我打开唐国师的九月运势影片,她在影片里说道:「摩羯座这个月可能会有需要动刀的机会。」 夜好长。躺在病床上,我试着把杂乱无章的思绪沉静下来。但未知的恐惧不断突破理性的防线,在脑海里纠结缠绕。医院里频率稳定的中央空调声像是一首不断重复播放的镇魂曲,镇住了这整间医院里所有做着身体功课的眾生。在医院里,我感觉自己离死亡好近。我怕死亡吗?我不知道我是害怕死亡还是害怕生命无休无止地延续。如果我从一出生就注定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那么明天死和五十年后死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不断想着哲学性的问题,无法入眠。我于是起身下床走到窗边,看着这座南方城市的夜,如此寧静,如此篤定。我试着躺回病床上闭上眼睛,用尽全力去感受此刻的心情。我静静地去感受心跳与脉搏的跳动,感受呼吸的频率,感受闭上双眼而看见的光。我的感觉变得如此敏锐,如此深刻。我们一定要在绝境中才能感受到平时不曾感受到的超凡感官吗?我就这样在这种似睡非睡的状态中等到了黎明的降临。护理人员推开病房门,走廊上亮晃晃的白色灯光像一把锐利的手术刀直射进来。开刀前的准备工作要开始了。灌肠、打点滴、量血压依序完成,再来就是等待一切就绪,准时推入开刀房内。在开刀房外的等候室,拔掉眼镜,一切变得如此模糊。是不是能用模糊来降低无名的恐惧呢?是不是能用模糊的视野来换取模糊的印象呢?我强迫自己做了几次深度呼吸,闭上眼睛,告诉自己一切都会没事的。我在心里一直默念着「不惊、不怖、不畏」,但我依旧惊慌,我依旧怖惧,我依旧害怕。 时间一到,我被推入手术室。手术室里的低温使我打了一个冷颤。里面的陈设跟我小时候的记忆一样。房间中央有张手术床,上头的手术灯奇亮无比,像是一个没有温度的太阳。房间周围的机器低声运转着。因为视线模糊,我其它的感官被放得很大。原先就在里面的几位医生和护理人员低声交谈,谈的是我的病况。有些专门的医学术语我听不懂,当下也没有心思去想他们交谈的内容。手术用的器具相互撞击发生的声响刺耳,那些是即将把我的肉身切开的刑具。虽然我感受不到肉身的剧痛,光用想的就足以让我冷汗直流。当我被推到手术灯正下方后,他们将我的身体移至真正的手术床上。手术床的冰冷让我的身体微微缩了一下。我告诉自己,「享受这种冰冷吧!等一下就感觉不到了。」麻醉师凑过来要我侧身拱背,好让他将麻醉剂注射至我的脊椎内。但在那之前需要先将我的背消毒乾净。低温加上酒精一瞬间将存留在我背部的热量带走所產生的刺骨冰冷令人印象深刻。在那个瞬间,我觉得自己好像回到母体内,等待重生。是重生还是死亡呢?我那时候心想。突然间,一股刺痛从我臀部连接背部的脊椎骨处传递上来。紧接着我感受到一股暖流从我背部缓缓流下,逐渐蔓延到大腿、小腿与脚底板。之后,我慢慢地感觉到下半身失去了知觉。感觉到自己失去知觉看似矛盾,当下却无比真实。我想用意识去移动我的脚,却无能为力。那种感觉真的很奇妙。平时在移动自己的脚完全不会想说有天当脚不听大脑使唤时会是怎样的感觉。我在parsons重新找回自己的感知能力,如今回到岛屿却又被剥夺了感知能力。我发现自己在发抖。此时此刻,我终于意识到从小到大学到的专业知识在死亡面前是如此地无用。我的脑海里闪过一句话,「存在先于本质」。我的人生有太多本质的存在而忽略了存在的本质。当我感受不到下半身时,才真正体悟到存在的本质,而那些令我沾沾自喜的本质的存在其实是虚无的。这时,有一位护理人员跟我说:「现在要插尿管了。」我感觉不到自己的阴茎,只听到自己原本是阴茎的地方发出了几声塑胶摩擦的声响。我开始感到无名的恐惧。难道我就要以这样的姿态度过整个手术疗程吗?我现在是一隻任人宰割的猪,没有任何身而为人的尊严与价值。一位手术室里的助理医生发现我在发抖,亲切地跟我说:「你在发抖,我帮你盖条毯子然后让你睡着。好不好?」我微微点头。他接着说:「好,现在跟着我数到三。一、二……。」 我感觉到自己在漂浮,漂浮在虚无中。四周全是漆黑一片,我的意识想要破土而出,却又被沉沉地往下拉。我尝试要从病床上起身,但所有人一阵惊慌又将我死死地压在床上。我感觉到我被推入一间房间,身体被移到另一张床上,听到耳边好像有人说:「现在要来照x光了。」听完这句话后我又沉沉睡去。下一次有感觉是被推入单人病房内,似乎听到护理人员说:「从现在到晚上十点前都必须维持完全躺平这个姿势,头连枕头都不能垫。」听完这句话后我又沉沉睡去。也不知经过了多久,我微微张开眼睛,病房内亮晃晃的白色日光灯依旧刺眼。突然间,我感到一阵晕眩,一股强烈的噁心感涌上,我开始吐。吐完后又沉沉睡去。我就这样在睁眼、晕眩、呕吐、睡去这轮回中流转,不知经过了几世几劫,我的状况才比较好转。等我再次睁眼,时间已到了开刀后隔天清晨。我努力让自己微微起身,很怕晕眩噁心感再次袭来,但这次只觉头微晕。超过二十四小时没进水,我的嘴唇乾裂粗糙。我用虚弱的声音跟陈夫人说:「我想喝水。」我用吸管吸了少量的水,感受到身体受到水分的滋润,思绪也稍微变得清晰。我看看我的身体,右手的手背插了点滴,双腿间夹着一颗枕头,阴茎上插着条尿管,尿管连接到尿袋,里头有黄澄澄的尿液,左大腿的外侧贴着层层纱布,还有一条引流管将我伤口内的脏血排出体外。我用意识动了动我左脚的脚指头,心想:「好险,看样子没瘫痪。」顿时觉得一阵心安。因为打了止痛剂,所以并不觉得伤口疼痛。我不敢随便移动我的左脚,深怕一不小心人工髖关节就从人造髖臼窝里掉了出来。这时,涂医师来巡房了。他看到躺在病床上刚甦醒的我,笑着说道:「我看过x光片了,手术很成功。恭喜你也恭喜我!你这台刀真的是不好开。当我把人工髖关节插入你的大腿骨时,血就像喷泉那样一直涌出来。我们之后还替你输血了大约500c.c.。我用尽全力将你的左脚往下拉到一个骨盆壁比较厚适合做髖臼窝的位置,但还是比正常人的位置高了一点。不过,这真的是极限了,再往下难保不伤到神经。你要不要下来走走看?」我听到最后这句话,内心一惊,心想:「靠杯!现在就要下来走?可以不要吗?」我回说:「现在就可以下来走?」涂医师说:「愈早愈好。」我不情愿地起身,头还是微微晕眩,但不碍事。我小心翼翼地挪动自己的身体到病床边缘,先让自己未动刀的右脚落地,再用手扶着左脚缓缓地接触地面。我用助行器将自己的上半身撑起,助行器先向前一步,我的脚再随后跟上一步。从病床走到门口大约花了五分鐘。涂医师在我旁边说:「很好,现在出房门沿着走廊旁的栏杆,试着不用助行器走走看。」我听到这句话,内心一惊,心想:「靠夭!现在就要把助行器拿掉?可以不要吗?还真的是看得起我。」我小声回答,说:「好,我试试。」我把助行器摆在一旁,当时的眼神应该是荆軻要去刺秦王时的眼神。我用意识先控制右脚向前一步,手死死地抓住栏杆,然后我全神贯注地把心思放在左脚的移动上。我感觉到我的左脚好无力,软软的,有点不听使唤。看来我的肉身还在跟新关节磨合中。在手术室里,我回到了母体内重新成为一个胚胎,现在的我重新成为一位学步的幼童。我必须重新学习如何找到新的身体平衡。然而,这只是刚开始,现在只完成了一半。因为左脚被往下拉,我左右脚有很明显的高低差。因此,真正的新平衡必须等到右脚也开完之后才算完成。短短十公尺的走廊我走了好久好久。好不容易完成医师指定的任务回到病床上,我跟自己说:「我今天都不要再下床了。」隔天,我又逼自己再下床走。这次的步伐虽然还是步步惊心、步步艰难,但比昨天还要来得更上手了。除了走廊,我给自己加了一关,「楼梯」。在楼梯前,我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以前习以为常的动作现在做起来居然是无比困难。我一步一步地往上爬,每一步都全心全意地用意识去控制自己双腿的每一条肌肉。我好像又更认识我的肉身了。回到病房,我为自己今天达成的成就感到骄傲,「我成功爬了半层楼梯」。 开刀后第三天,早上十点一位护理人员推开门走进来说:「今天要来尝试拔尿管了。」说完便走到我床边掀开我盖在身上的被单,露出我还插着尿管的阴茎。她亲切地说:「来,深呼吸。」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她便伸手将尿管从我的马眼里抽取出来。抽出来的瞬间有一阵强烈的刺痛感。我在心里骂了一声「干!」她接着说:「还没有结束喔!接下来你要成功把尿液排出来才算是完成拔尿管。现在开始多喝水,然后去上厕所。一定要试着把尿液排掉喔!不然我会再把尿管给接回去。」我用求饶的眼神跟她说:「我一定会想办法尿出来的。」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拼命灌水,把膀胱涨得鼓鼓的。但是当我站在马桶前,我却无法用意识将尿液排出。我能感觉到我的膀胱内满满的都是尿,但却尿不出来。这比哭不出来还惨。我现在居然连尿尿都无法用意识去控制。我失魂地回到病床上。此时,护理人员开门进来亲切地问说:「有尿出来了吗?」我丧气地回说:「没有。膀胱很涨,但尿不出来。」她回说:「再加把劲,不然我又要把尿管接回去囉!」我心想:「为了我的阴茎,我他妈的一定要尿出来!」我用荆軻要去刺秦王的神情再度回到马桶前。这次,我把我全部的脑神经连成一线,把所有的意识集中到自己的膀胱。感受到尿液在膀胱里缓缓流动,脑中不断唸着「把尿液运送到输尿管里」。我在马桶前站了五分鐘,像是一尊静定的佛像。最终,我听到悦耳的水声潺潺响起,一股温热感流经我的马眼,我终于成功排尿。术后第一天我成功走路,术后第二天我成功爬了半层楼梯,术后第三天我成功排尿。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到了术后第四天,我各项生理机能大致上都恢復到能用意识控制的程度。护理人员来换药时,我勇敢地转过头去看我的伤口。一条蜈蚣般的蜿蜒长条状伤口十分怵目,正在癒合处微微鼓起外还留有些血渍。我数了数,一共十六针。这是神留在我身上的印记,目的是要我深深了解到身而为人的艰难与不易。我随口问了护理人员,说:「请问我哪时候可以出院呢?」她回说:「出院标准是要看你的引流管还有没有脏血排出。如果没有,那就可以出院了。」我接着问:「那现在还有脏血排出吗?」她说:「目前看起来还有一些,但已经比前几日少多了。再过几天应该就可以出院了。」这时,涂医生来巡房。他看了看伤口,说:「伤口很漂亮。」我苦笑以对。他又说:「对了!你想不想看你的x光照?」我心想:「我倒要看看我变成了一个怎样的生化人。」回他说:「当然要!」他拿出工作用手机滑了滑,递给我。我从他的手中接过手机盯着萤幕中的影像瞧。我看到一个「亻」字型的白色影像深深地嵌入我的左大腿骨。人工髖关节顶部的圆球卡在骨盆的人造髖臼窝里。突然间,我觉得x光照里的黑白成像好像是一幅山水画。古人在大山大水里做生命的功课,我在x光照里做生命的功课。仔细看,其实我的骨骼结构里也是有许多留白。有时候「不画」比「画」还要困难得多。或许造物主在创造人的时候也是像黄公望在画《富春山居图》时一样,在所有复杂的人性背后留下些许空白,等待有缘人观之。我把手机还给涂医师,露出一抹淡淡满意的微笑。 开刀后第七天,脏血总算不再从引流管流出,我可以出院了。但在出院前的最后一项功课就是要将引流管从我体内拔出。护理人员开门进来亲切地说:「今天要出院了。我们来拔引流管吧!」我小心翼翼地将身体翻到侧面,将裤管拉至鼠蹊部的位置,露出一条长长的管子。它就接在我开刀伤口右下角的不远处。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护理人员亲切地说:「来,我会数到三。一、二……」她没数到三,说完二就用右手猛力往下一扯。我发出一声清脆响亮的尖叫,「啊!」护理人员亲切地说:「拔掉了。」整整九天没有和外界接触,一出医院时还真有些从寺庙里回到红尘之感。整座城市的脉动依旧,马路上的汽机车还是来来去去。回到家后,接下来的日子就是专心休养,以待来日。日子一天一天地过,我的步伐也一天比一天稳健。虽然左右脚的高低差有些扰人,但这只是暂时的,等右脚开完这个高低差就会消失了。在这段修养时日,每晚我都会去住家附近的公园练习走路。我看着自己使用助行器倒影在地上的影子,知道自己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我告诉自己:「不急。一切都会好的。」然而,我不会知道人生的前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 在术后的某次回诊,涂医师说:「你恢復的状况不错!可以来安排右脚的手术了。」我深吸一口气,回说:「来吧!我们一起把这个棘手的案子结掉。」我们把第二次手术的日子定在十一月中,距离我左脚九月中的手术刚好两个月。在这两个月里,我的心中一直想着一个人,「c」。自从上次收到c的信到现在也差不多三个月了,中间完全没消没息。我心想:「『帮我在岛屿分部开一个职缺』这件事到底进行得如何?」此时,一个消息捎来。新闻报导说因为科技业不景气,几大科技公司开始裁员。在这其中,a与c所任职的公司也是宣布裁员的其中一间。看到这个报导,我的心中顿时出现了一个疑影。我一直不敢寄信问c,我害怕知道答案。我已经预料到答案,但我不敢面对。最后,在第二次手术的前一晚要到医院报到前,我还是寄信问了c。在信中,我问说:「我在新闻中有看到现在科技业因为大环境不景气,所以有裁员或者是人事冻结的动作。因此,我想知道『帮我在岛屿分部开一个职缺』这件事是不是不会发生了?」他马上回信说:「很高兴听到你的消息!对,很不幸地,由于现在大环境不景气的关係,我们必须减缓人员招聘的速度。我们会持续想办法来招聘新成员,但此时此刻的我并没有很明确可行的方式。如果后续有任何最新消息,我会再跟你联络。谢谢你并照顾好自己。」我明天要开刀。 也不知道自己是心死还是怎样,看到他的回信我居然不觉得痛。可能是心碎到终点会迎刃而解吧!「经过了艰难的肉身功课,这封信的内容只不过是皮肉伤,不碍事的。」我这样告诉自己。傍晚五点,我准时到医院办理住院手续。量身高体重,做抽血检查,我又来到了一间单人病房。看着被褥整齐地折叠在上面的病床,想像着自己明天的此时此刻又是在睁眼、晕眩、呕吐、睡去这四道劫难中轮回,不禁微微苦笑。用完晚餐后我盘坐在床上读了一遍金刚经,知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强求不得。既然知道之后要面对什么,也就不那么怕了。右腿除毛、术前卫教、灌肠、打点滴,我都熟得很。睡前,我打开唐国师的十一月运势影片,她在影片里说道:「摩羯座这个月可能会有需要动刀的机会。」记得当晚睡得特别香甜,因为知道自己已经没什么好失去了。只有回来好好地把自己完成才是对这残忍现实最好的报復。深秋时节的太阳东升得晚,在天还只是微微亮时我病房的门被推开了。手术前的准备工作即将开始。虽然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在被推入手术室前的那个等待时间还是紧张的。接下来的记忆就像是几个停格的画面,进入手术室,换床,把身体拱成虾状,用冰到刺骨的酒精消毒背部,从脊椎注射麻醉剂,一股暖流缓缓从脊椎蔓延到脚指头,下半身逐渐失去知觉,接尿管。在这过程里,我感觉不到自己的一丝情绪。我想感觉到害怕,但我感觉不到害怕。难道我的内心也被麻醉了吗?或许c的回信也是一剂强效的麻醉剂,使我感觉不到任何情绪。心碎到终点会迎刃而解。 第二次的手术和第一次有些许不同。这次我能明确感觉到麻醉师用的剂量比前一次少。因此,我在手术的过程里还存留一点点知觉,我甚至知道手术是何时结束。虽然术后还是在睁眼、晕眩、呕吐、睡去这四道劫难中流转,但难受程度已经比第一次低了许多。就当我以为我已经平安做完艰难的肉身功课时,现实又给了我扎实的一拳。术后的第一天晚上,我的伤口痛到无法入眠。我猛按止痛剂,但伤口就像是有人拿刀在划一样。我不断大声喘气想减缓疼痛,但痛感就像潮水一波波向我袭来,一整夜不曾间断。我总是自以为是。为什么我会认为有了第一次手术的经验,第二次就会一模一样呢?这两次手术应该是独立事件才对。我总是以自己狭隘的观点来看待事情。身体的功课让我深刻地体悟到自己的偏狭与无知,也让自己对于生命有了更深一层的敬重。在做身体功课的这段期间,我染上了阅读这个毒癮。虽然我的肉身被困在这间小小的病房,但我的心灵却可以随着书扩展到世界上任何角落。也因为阅读,我才发觉自己的所知是如此地有限。我们都很容易因为自己的所知所学而狷狂自傲,而使大部分的人都被困在一座名为「白痴山(mount.stupid)」的山顶上下不来。要从这座山下来必须先体认到自己的不足,学会谦卑,学会自省。然而,在这个骚动的时代,有几个人能够下山呢? 第壬章 — 22°36’54″N 120°17’51″E 伤口的剧痛让我难以入眠,我缓缓起身,带着连接在身上的许多管子,用助行器慢慢地走到窗户边。此时半夜两点,岛屿南方这座城市正在沉睡中。从病房所在的八楼向外望出去,可以看到平时在地面上无法看到的景色。我看着远方大楼顶端的避雷针所发出的红点,想到在回岛屿的那架班机上,我也是盯着机翼上闪烁的红点发呆。红色在一片漆黑里闪烁,我的思绪在洪荒间游走。如果时间可以重来,我是否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呢?如果我可以回到过去,我是不是会去赏自己两个耳光,说:「干!你这个生在福中不知福的白痴。好好的生活不过,干嘛选一条这么难走的路!干,苦死了!」痴?「痴」这个字在中文里一直带有负面的意思。然而,如果把痴这个字拆解开来,可能可以为这个字带来不一样的哲学思考。如果把一个人对于「知」的追求到了病态的程度称作痴,这会不会是一个正面的字呢?此时此刻站在窗边的我还是相信这座岛屿上有这么一群「痴的亻」,可以全心全意地将自己投入在一件事情上。我想到的是在我从小长大的小巷子口那位卖阳春麵的阿婆。她的生命里没有什么伟大的事,就是每天把每一碗客人点的麵煮好。小时候不觉得怎样,但现在她煮麵的身影却变得非常动人。所谓的「大」与「小」说不定是相对的。把每一碗麵好好地呈现在客人面前对于那位阿婆来说是何等伟大的事。这座岛屿上所有痴的亻有谁不是坚持把每一件小事做到极致来成就自己的伟大。阿婆和达文西其实是一样的。 我在疼痛中醒来,窗外的阳光已经把室内照得明亮无比。陈夫人请人送来的烧饼夹葱蛋放在桌子上,旁边还有一杯无糖豆浆。我边吃早餐边想:「也差不多该行动了。」我打开笔电,打开履歷。我看着自己在学歷栏中列的最后一项发呆。那一项写着:「 parsonsschoolofdesign|thenewschool,newyork,usa jan.4053—may4054 」 我心想:「我该把这一项删掉吗?」我犹豫了许久,最后决定诚实地将自己呈现在这座岛屿面前。a因为这一行字觉得我很特别,愿意从茫茫履歷海中将我挑出来进行面试。这座岛屿上的面试官会怎么看待像我这样的异变生命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很快就会知道答案。我开啟瀏览器,开始将我的履歷投进一间间科技公司的资料库里,等待回覆。 虽然右脚开完刀之后的状况和左脚不同,但也是在开刀后的第七天顺利出院了。第一次回诊时,涂医师给我看我现在下半身的x光照。左右脚的大腿骨分别插着「亻」字型的人工髖关节。定睛一看,我发现左右脚所使用的人工髖关节其大小好像不一样。于是随口问了一下。涂医师说:「没错!因为右脚开进去的时候,我发现你右脚的大腿骨比左脚的大腿骨细。如果用左边使用的人工髖关节的大小可能在插入的时候会把右边的大腿骨给劈开,所以我当下立马决定换成小一号的关节。」他用手指指着照片中的一点,接着说:「你看看这里。因为你的骨盆天生就发育不全,所以我没有办法把两脚的髖臼窝做在同一水平线上。因此,你的步伐还是无法跟正常人一样。不过,至少现在我能保证疼痛感绝对已经消失。对不对?」我回答说:「对,髖关节处已经完全不卡而且也不会痛了。我知道我的病况很糟,能救到这种程度已经很好了。我知道医学不是魔法,它有它一定的极限。你尽力,我也尽力了。」他说:「一般老年人换人工髖关节,我是边吹口哨边开的。然而,在开你这一台的时候我不知道死了多少脑细胞。但我就是喜欢开这种有挑战性的刀。」听完他的话,我微笑以对,走出诊间。 做完了这个很难的身体功课,时间也推移到了十二月。十二月是一个值得庆祝的月份。这一年来经歷了狂喜、大悲、剧痛,从岛屿东方的大陆又回到了岛屿。虽然不晓得之后会发生什么事,但为了庆祝自己成功面对了心中最深的恐惧,还是预定了最喜欢的现代新加坡料理餐厅,「jlstudio」。十二月的岛屿气温还不是很低,很适合用新加坡料理来刺激味蕾。餐厅位于一间义大利食肆的楼上,这两间餐厅皆是同一餐饮集团的作品。被态度亲切的服务人员指引进电梯,到达食肆所在的楼层后,电梯门一开,里头的氛围和楼下热闹有活力的义大利风完全不同。餐厅内部现代洗鍊,桌距合宜,让来到这边的客人和食物有最近距离的接触。一入座服务人员马上呈上一杯饱含各种东南亚香料的冷泡茶,里面有香茅、斑兰叶、柠檬草和八角肉桂等……。订位时已选定的菜单放在观赏碟中,为了保持趣味,还是别翻开来看吧!一问之下,才发现原来此处的服务人员全都出自《lemo?t》与台北文华东方酒店(mandarinoriental,taipei),经过国际洗礼果然不一样。对于餐厅料理的熟悉度极高,服务确实到位,最重要的是能够明确地向客人传达主厨想要透过这道料理所表现的理念及热情。一开始是一连四道的amusebouche。首先上的是土生华人的小吃,「kuehpietee」,是一种将酸辣海鲜料与蔬菜填入由米浆和麵粉混合製成的小塔。在这里馅料换成魷鱼炒萝卜丁、胭脂虾与花生,上头再洒满大量的蒔萝与山萝卜叶。这道原本该重击味蕾的小食在主厨的巧思下变得清丽脱俗,充满春天的氛围,让人胃口大开。第二道则是改编于峇峇娘惹传统过年送礼的「kuehrose」,一种形状呈现蜂巢状的饼乾。主厨将之做成咸的版本,并在其中填入薑黄香茅慕斯,最后再装点上韭菜花与咖哩叶。有趣且新鲜但因为之前没嚐过所以无从比较。接下来一抹绿被摆上了桌,绿上乘着的是一个状似马卡龙(macaron)的小圆饼。这道的灵感来自于东南亚寻常的「otakotak」,一般的做法是将鱼肉泥与各色香料混合后用香蕉叶或亚答叶包裹烘烤的食物。这里的呈现手法则是将胭脂虾与马加鱼混合后夹入由香蕉叶粉做成的小圆饼中,为求真实感还特地将绿饼的表面烘烤出黑色焦纹。饼脆馅丰,就算再来一个也毫不生腻。最后一道小食终于回到经验范围内,泰式烤肉串,「mooping」。肉串上一小堆由柠檬醃渍过的蒜头减低了腻度,各式香料醃过的肉串更是充满了泰北风情。此时服务生端来一篮麵包,正当狐疑为什么没有奶油时突然茅塞顿开。打从此餐一开始便觉得餐桌上的蜡烛可疑,此时谜底揭晓,这是一支由液态氮急速冷冻的猪油蜡烛。要跟猪油相配当然不能是义大利香醋,主厨用五印醋显得合情合理,亏他想得出这样的新奇好点子。正当享受着家乡熟悉味的同时主厨马上又把味觉记忆拉回那个在克拉码头(clarkequay)吮指大啖斯里兰卡辣椒蟹的夜晚。一只由蟹壳萃取物製成的螃蟹饼落在大瓷盘上,蟹饼下堆叠着大量蟹肉与青苹果丁,酱汁则是熟悉的辣椒螃蟹酱。青苹果缓解了酱汁的浓腴,并带出蟹肉的鲜甜。好味是好味,但少了点过癮与畅快。之后来的是一碗盛装着慢煮小母鸡腿肉、白萝卜与鵪鶉蛋的玉色陶碗,在丰盛材料上堆着一丛炸米粉。服务生过来将洋溢着各色香料气息的浓汤缓慢加入碗里,一股浓郁的香气直衝脑门,这是印尼传统吃食,「sotoayam」,的华丽转身。软嫩的腿肉不消说,身为主干的汤更是一食难忘,但可以感受出主厨刻意把香料的比例降低。吃到这里,和服务生间聊起来。他缓缓道出岛屿上的人对于这间特立独行的普遍看法。曾经有人反应:「怎么每道菜尽是咖哩味?」或是「我觉得你们每道菜的口味都太重了,吃不出食材的原味。」其实吃多看多以后,比较能放下自己的喜恶爱恨,用更宽广的角度去体会每一道菜。喜欢或不喜欢都是自己的执着。当把执着放下,我们是不是就会喜欢每一道菜?我们是不是就不再嘲笑用攽爮斝烹茶的妙玉「欲洁未曾洁,云空未必空」?「ikanpanggang」用的是幼黑喉,涂抹上自製辣酱用香蕉叶包裹去烤,旁边附上醋渍醃菜来中和。辣酱好味但和鱼肉有点隔阂,各自为政,惊喜度不高的一道。接下来送上一触感温润小瓮,其发想来自家中长辈为小孩准备的便当。茉莉香米和鸡翅用薑黄醃渍过,搭配小鱼乾、花生与叄巴酱。和前一道烤鱼一样印象不深,但颇喜欢这道菜的器皿。最后的主菜终于创造了另一波惊喜,牛小排软嫩多汁不消说,青龙辣椒酱汁反倒成为这道菜的核心。些微的刺激感和牛排相得益彰,不知主厨怎想到这好组合?通常吃完主菜早已肚满意足,但因菜餚份量精緻,这次就连甜点也不放弃吧!美禄恐龙(milodinosaur)是新加坡常见的日常饮料,因最后在冰块上撒上可可粉像恐龙的背脊而得名。甜点呈现的样貌基本上就是把这杯饮料打翻而已,令人想起义大利名厨马西默.博图拉(massimobottura)的着名甜点《oops!idroppedmylemontart》。由底层往上分别是加了跳跳糖的巧克力冰沙、巧克力冰淇淋、咖啡冻及巧克力腐皮。一向对巧克力没什么抗拒力,一扫而空。不得不说跳跳糖冰沙这发想真是富有童趣,和幼时记忆兜成一圈儿。主厨即便到了结尾还是这么注重完整性,丝毫不马乎。四样petitsfours一种一种分开呈现,分别是椰奶香蕉娘惹糕、马萨拉茶辣椒美乃滋棉花糖、摩摩喳喳亚答子白巧克力和薄荷柠檬捲饼。其中印象烙印最深的非棉花糖莫属。马萨拉为印度独有的一种香料,味道强烈而刺激。和辣椒美乃滋棉花糖一起入口,既甜又辣再加上类似中药的气味,这绝对是所谓的「后天养成的嗜好(anacquiredtaste)」,非人人能消受。一个套餐含甜点总共十六道,虽非道道令人倾倒却可感受到主事者想把一间餐厅经营好的决心,且风格路数早已和一大票同等级食肆划出明显区隔。忠于自己,活在当下,说来简单,何其不易。 有了在美国找工作的经验后,对于「投完履歷,没有回应」这件事早已能平心静气地面对。在一月的某一个晚上,我收到a所在公司的一封信。信中说:「我们要开始准备帮你抽今年的工作签证了。」看到这封信,我心想:「陈夫人果然是白担心了。『再抽一次』这件事是真的,我还没有被放生。」但把全部的筹码赌在一个需要靠运气的事情上实在不是明智的选择,我还是得开始积极地在岛屿上找工作才行。从十一月投履歷到现在也将近两个月了,完全没消没息。虽然我的脚愈来愈好,但我和陈夫人的关係却愈来愈紧张。当时在纽约至少是用电话,现在是每天都得见到面。每次一见面,她就会问:「有消息吗?」我摇摇头回说:「目前还没有。」她接着说:「你看看我说的没错!因为你离开科技业太久了,而且又是去美国学『那个东西』,所以人家选择用另一个没有断层的人。」我无言以对。因为我真的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正确的,说不定她是对的。我被这座岛屿拋弃了吗? 在过完农历新年后的某一天,我收到了一封令人感到振奋的信,终于有岛屿的科技公司看到我的履歷了!信中说:「你好,我是a&d的人资,『lisa』。我看到你有投敝公司的职缺,请问你这星期有空安排一场电话面试吗?」我当时的心情只能用天降甘霖来形容。立马回信写道:「当然有空!」我们把这场电话面试订在隔天早上十点。我又将自己转到临战模式,开始准备可能会被问的问题。隔天早上九点五十分,我准时坐在书桌前,眼睛紧盯着手机,心情还是有些紧张的。十点一到,电话果然准时响起,lisa来电了。我接起电话说:「您好。」lisa回说:「早安,我们就直接开始吧!可以请你先用五到十分鐘介绍一下你自己吗?」我回说:「没问题。」接下来的时间我就开始将我的一生像长卷一样展开,一段一段向lisa说明。当我讲完在蓝与白的三年工作经验后,我很自豪地说出离职后我跑去纽约parsons学服装设计。lisa一阵惊呼,说道:「服装设计!为什么你会跑去学服装设计?」我心想:「你是没看我的履歷吗?上面写得清清楚楚的。」我回说:「因为我自觉从小在岛屿培养的理知能力是不够的,所以我当时决定去parsons学服装设计来找回我的感知能力。我认为我应该要同时具备这两种能力才有办法解决问题。或许人的脑在演化的过程中之所以分成左右两半就是要我们学会用理知和感知去面对处理人生中的各种困难挑战。将这两种能力相互搭配激盪,来应付身而为人所要遭遇的各种苦难与试炼。即便是一粒在恆河里微不足道的沙也要用尽全力去完成属于自己的功课。而且,我并不觉得时尚和科学有那么大的不同。」lisa果断地回说:「不是这样的,这完全说不通。时尚和科学本来就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专业。你把它们混为一谈是不合理的。『itdoesn’tmakeanysensetome.』」lisa继续说:「而且,你是不是因为在纽约的时尚界混不下去所以才决定回到岛屿?岛屿只是你的一个备胎。」lisa继续说:「还有,你已经离开科技业这么久了,你不会觉得自己已经和科技业脱节了吗?现在最新的科技你知道是什么吗?」lisa继续说:「你刚刚说:『我并不觉得时尚和科学有那么大的不同』。那我就要问你了,请问这两个领域有哪里是一样的呢?」我努力维持冷静的语调回说:「其实做衣服就像是在做晶片,每一个地方的量度都非常重要。失之毫釐,差之千里。每一个地方都差一点点到最后就是衣服不合身或者是晶片断路。两者的差异只在量度的单位不同而已。半导体製程里的黄光就像是做衣服中的打版。蚀刻就像是裁切布料。而最后的金属接线其实就是缝纫。」我感觉得出来lisa努力克制想要反驳我的衝动。等我说完,她立马发声说道:「itreallydoesn’tmakeanysensetome!!你怎么跟我以前面试的人这么不同?你不要再说了,我真的完全听不下去。」lisa继续说:「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之前在蓝与白工作时的同事和老闆认为你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她等不及我的回答,自己先说:「怪人。」随后搭配几声爽快的笑声。我回道:「也没有到怪的程度啦!」随后我也搭配几声爽快的笑声。掛上电话后,我就再也没有收到lisa的任何回覆了。 「我被岛屿拋弃了吗?」掛上那通面试电话后我心中浮现出的第一个问题。「我在他人眼中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畸形的存在呢?」掛上那通面试电话后我心中浮现出的第二个问题。「我把我自己的人生毁了吗?」掛上那通面试电话后我心中浮现出的第三个问题。这时,陈夫人来敲门了,问说:「面试的结果如何?顺利吗?」我努力维持冷静的语调回说:「很顺利!谈得很愉快。她说之后会再通知我看看有没有后续的面试。」陈夫人听完我的回话,满意地拂袖而去。我在房间里,走到窗户前,抬头看天空。我被岛屿拋弃了吗?接下来的一个月,虽然还是有零零星星几个面试邀请,但全部都是电话面试结束后就没有下文。从去年三月底得知没抽中工作签证后,我从我自己在科学和时尚这两座大山间构筑的「掉」桥上往下做自由落体运动,到现在我还是持续向下坠落,没有停止的跡象。我与陈夫人的关係持续恶化。二月某一天的平日下午,她打手机给在房间里的我,要我到客厅与她谈一谈。我知道事情要发生了。我走到客厅,陈夫人优雅地坐在沙发上。我走到她面前,说:「有事吗?」她说:「坐,我有事情跟你谈谈。」我心想:「不太妙。」我听了她的话坐下。她停顿了一会儿,彷彿在思考要怎么说。经过了那永恆的几十秒,她终于说:「你找工作到现在也已经一阵子了,是不是到现在什么结果都没有?」我回说:「对。」她接着说:「唉!我就知道。把你养这么大不知道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要不要考虑去外面随便找一个临时工的工作,总比每天在家里这样蹲着好。你知道八卦在我们这条巷子可是传得很快的。我前几天出门的时候有听到别人在议论你,说你为什么总是在家里,是没工作在家里啃老吗?你可知道你让我多丢脸。你之后不要白天出门,晚上外面人少你再出门。免得白天出门被人家看见了笑话。」我现在才知道一句话的真实性,「有一天让你最痛的一定是你最爱的那个人。」听到陈夫人的这一席话,我两行斗大的眼泪从眼匡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到了我用手紧紧抓住的抱枕上。我不仅仅被这座岛屿拋弃,我还被陈夫人拋弃。持续往下做自由落体运动的我今日总算停止运动,但承接我的不是一个缓衝的安全网,而是硬度比鑽石还高的地面,我四分五裂。 陈夫人依然优雅地坐着,喝着刚沏好的茶。我放下紧紧用双手抓住的溼抱枕,衝回房间。我知道现在我唯一的机会就是那一张籤,只有那一张籤能够拯救我。上帝不用玩骰子,但我是人,我必须要玩骰子。我的命运从此刻起完完全全必须听从运气的安排,只有在工作签证籤桶里那一张唯一的籤能够拯救我。接下来的日子,我没有办法吃,我没有办法睡。半夜时常会惊醒,在黑暗的房间里,我成为一个在这座岛屿上没有栖身之地四处游荡的鬼魂。早上醒来,我坐到书桌前,开始阅读。我想从那些成功留在人类歷史里的人身上寻求慰藉。李奥纳多.达文西、班杰明.富兰克林(benjaminfranklin,1706~1790)、亚伯拉罕.林肯(abrahamlincoln,1809~1865)、阿尔伯特.爱因斯坦、罗伯特.奥本海默(j.robertoppenheimer,1904~1967)、亨利.季辛吉(henrykissinger,1923~2023)、史蒂夫.贾伯斯、珍妮弗.道德纳(jenniferdoudna)。这些亻,有哪一个不是不断地否定自己,不断地超越自己,把自己推向天苍苍野茫茫之地与天地精神对话。这些亻,他们会听得懂我的这句话吧!「其实科学和时尚并没有那么大的不同。」 在三月中某一天的平日早晨,我走到窗户边,开始想像如果我的肉身从这里坠落会是什么样子呢?我的理智突然用一股非常强大的力量将我从这个思绪中拉出来。我向后退了一步,被自己刚刚的想法吓到。我知道自己开始有些不对劲了,我需要帮助。于是,我回到书桌前,打开瀏览器,预约了心理諮商师。来到岛屿南方城市的一处小巷弄,这座城市在三月中已经无比炎热。我按了门铃,下来接我的是一位亲切的心理諮商师。进到室内,里面的陈设用了心思。空气中飘盪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四处摆放着疗癒系的小摆饰。我紧绷的神经顿时松懈了下来。那段时间的我不敢照镜子,我害怕看到镜子中的自己。然而,今天来心理諮商的我特别勇敢,我看了一眼镜子中的自己。不管是在狂喜中的我还是在大悲中的我,我依然是我。我并没有呈现出我不认识的模样。我将过去的自己摔碎不就是为了在破碎的镜子中看见完整的自己吗?现在的苦难没有办法免除,只能度过。唯有度过这看似无穷无尽的苦难才有可能看见完整的自己。我必须承担自由意识选择下所產生的结果。我照着镜子对自己说:「我是自由的。」 进到諮商的房间里,我像一团散掉的肉摊坐在沙发上。諮商师坐在我对面,对着我说:「你今天想要跟我分享什么呢?」我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存在。我信仰的价值在这座岛屿上没有人相信。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存在。」他缓缓地回说:「你信仰的价值是什么?」我说:「思想的自由。」他说:「什么样的思想呢?可以分享给我听听看吗?」我说:「在这座岛屿上没有人相信『其实科学和时尚并没有那么大的不同。』这句话。在岛屿东边的大陆,我是『特别的』;在这座岛屿上,我是『奇怪的』。我自以为的价值在这里被当作一坨屎,我变成了一个异变的生命。每个人看到我都觉得我是一个畸形的存在。」他听完我讲出的这一段话,停顿了一分鐘,然后说道:「我突然脑子里出现了一个画面,一艘小船漂泊在一望无际的海洋里。这艘小船看到无边无际的海洋感到迷茫,但它相信总有一天它会看到陆地,它会看到人们在港口向它兴奋地招手,迎接它的到来。我相信这座岛屿上一定有懂你信仰价值的人,只是他们还没有出现而已。」我像做梦一样地回说:「真的吗?」他说:「真的。你现在面前就坐了一个呀!你并不孤单。」接下来的记忆就像是几格停格的画面。我开始大哭,哭得好惨。压在我身上这几年的压力完全从体内爆发,我让它彻底释放。没有一丝丝想把它压抑下来的慾望,因为我知道我值得这一次的哭泣。 回到书桌前,我写下了一篇文章,题目是「岛屿准备好接受『怪亻主义weirdoism』了吗?」。 ------------------------------------------------ 在你看下去之前,请先问自己一个问题:「如何在四十一世纪当个『亻』?」 东方世界的主流思想是儒家,孔老夫子一直在教导我们如何做「仁」。「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好好做君的臣,好好做父的子。好好为臣的君,好好为子的父。正当我们批判其它国家的不自由时,我们是不是也无意识地深陷在传统伦理阶级的桎梏中呢? 我们一直活在群体之中,从小到大好怕自己跟别人不一样。「仁」是一个好字,因为它教导我们在人群中排名第二就好,永远不要做第一。因为第一有可能是错的,第二出错的机率比较小。既然出错的机率比较小,大概就更接近「仁」了吧! 「仁」的思想或许可应用在新创公司。我相信大家都听过一个创业理论,永远不要当第一个把產品做出来的人,最好是当第二个,因为你可以把第一个產品所踩到的地雷稍作修正,在市场上端出更优化的同类型產品。但人是產品吗?公元前五世纪由孔子创立的伟大儒家思想是不是应该在四十一世纪的岛屿做一次大胆且放肆的颠覆呢?我们能否好好做个「亻」? 儒家大概不喜欢「颠覆」二字,所以我们没有毕卡索,我们没有培根。毕卡索用五十八张绘画去破解十七世纪西班牙大师委拉斯开兹(diegovelázquez,1599~1660)的传世名作《lasmeninas》。培根则是病态地呈现出教宗尖叫的悲惨样态。没有一位岛屿上的人会大胆地跑去台北的故宫博物院用自己的方法去重新詮释范宽的《谿山行旅图》、郭熙的《早春图》和李唐的《万壑松风图》。没有一位岛屿上的人会去画出孔子无助尖叫的神情或者是去探讨孔子如何解决性的需求。我们始终还是很谦卑地在他们这些大师的影子底下静静地用雨点皴、卷云皴和斧劈皴皴出一幅幅古代山水。岛屿应该要有属于自己的山水吧!岛屿是一块年轻的土地,它的放肆,它的躁动,它的倨傲,如此动人。我们应该用自己的方式去颠覆这些大师,走得更远。 看到这里,你或许会觉得我是一个东方思想的批判者,西方思想的拥护者。但其实,东方文化里有非常精彩的颠覆哲学。明末清初的大画家石涛的《万点恶墨》里写道:「万点恶墨,恼杀米颠。几丝柔痕,笑倒北苑。」北宋的米芾和南唐的董源分别是点染山水和南方山水的开山祖师,地位尊贵。但这两位大师是否能成为个人创作或发展的阻碍呢?真正的尊敬是不断地去临摹大师之作吗?我相信石涛对于这两个问题的回答是否定的。当所有人都落于窠臼中时,这个文明的发展大概就停滞了吧!所以幸好有石涛的恶墨与柔痕,让所有的「怪亻」有了一安身的心灵角落。石涛如果穿越时空来到四十一世纪,看到张大千(changdai-chien,1899~1983)和杰克逊.波洛克(jacksonpollock,1912~1956)的画作,他会在谁的画前狂喜呢?我想应该是后者。因为真正的尊敬其实是颠覆,而颠覆才是创作与创新的本质,才是文明前进的推动力。反观张大千,没有一张画是自己的,永远在仰望古代大师,不敢颠覆,不敢超越,不敢当石涛真正的跨时代知己。 现在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如何在四十一世纪当个『亻』?」 或许我们应该试着从教育做起。我自己是从岛屿主流教育体制下训练出来的孩子。岛屿的主流教育注重理知的发展,但我们却在不知不觉中扼杀了感知的能力。感知的能力重要吗?靠感觉有办法解决工程的难题吗?有办法开发出强大的人工智慧吗?有办法完成爱因斯坦生前未完成的理论吗?我不知道。但没有了感觉,我们还算是「亻」吗?我身边的朋友绝大部分是岛屿最优秀的一批工程师。我在这里叙述一个假设性的情境题。将我的一位三十岁的工程师朋友和一位五岁的幼稚园大班的幼童放在一幅二十世纪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画家胡安.米罗(joanmiro,1893~1983)的画前,让两人描述这幅画。你猜猜看,谁会分析得比较好?我想绝大多数的人会选择我三十岁的工程师朋友吧!毕竟他懂得的知识一定比五岁的孩童来得多。但事实真是如此吗?我的答案正好相反。知识份子常常需要一个结论,所以往往看画前会先去看画旁边的标题。如果标题写的是「苹果」,画中也出现一颗苹果,那他就满足了,继续往下一张画看。以这样的逻辑去看米罗的画大概会很困惑且惊慌吧!因为失去了感知的能力,没有了标题的引导,理性的知识份子就落入了「看不懂」的无垠恐惧之中。没有了浮木,直直坠落。相反地,五岁的孩童还保有感觉的能力,所以他「看懂了」米罗的画。米罗的画不是用理知看懂的,而是要用感知。 看懂了米罗的画又如何?有感知的能力又如何?这些东西能赚钱吗?能获得地位与声望吗?岛屿的父母总希望自己的小孩能成为岛屿的史蒂夫.贾伯斯。但光靠理知的训练有办法成为定义一个时代的人吗?我想史蒂夫.贾伯斯会非常喜欢台北的故宫博物院,因为宋代的美学刚好跟苹果的美学完美结合在一起,而台北故宫拥有世界上最好的宋代收藏。他一定能感受到南宋马远的画作中留白的精彩之处。西方的画家从来不敢画这么少,也从来没有人敢把手机做的这么简单。苹果的手机是光靠理知就能创造出来的吗?感觉的到留白的美,感觉的到点线面的美,这些感觉才是成就一支iphone的关键所在呀!所以能看懂米罗的画的人还真的可以赚钱,并且获得地位与声望。 但岛屿准备好接受这个思想了吗?你准备好被别人称之为「怪亻」了吗?我想答案是否定的。虽然岛屿有许多独步亚洲的开放法案,但其实岛屿的思想就本质层面来看是保守的。害怕海洋,害怕冒险。始终还是希望躲回群体里面,以群体的意识来当作自己的意识,以此来抵抗所有与自己观点相抵触的生命。正当许许多多的人都害怕自己被人工智慧取代的此时,我们是否应该问自己一个问题:「如何在四十一世纪当个『亻』?」 去颠覆,去感觉吧! doyouthinki’mgonnaletartificialintelligencetoreplaceme?nofuckingway. 每一个时代刚刚出来的人才都是怪亻。真正在当代的创造者非常孤独,因为他不被了解。他找到了一个新的规则,但大家还在用旧的规则活着,所以没有办法习惯这个东西。 ------------------------------------------------ 写完这篇文章的我当天晚上睡得特别好,不用吃安眠药就能睡着。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和四年前的自己相见。我又回到蓝与白的办公室里,我依循着昏暗的走道灯光找到了坐在位子上的那个过去的我。那个过去的我眼睛里闪烁着犹豫,面前的笔电萤幕上显示着四个字,「离职系统」。我看见坐在位子上的我手指头在微微颤抖,我伸手过去稳住我的手,轻轻地按了一下滑鼠左键。我在我的耳朵边轻声说道:「别怕,一切都会没事的。」我回说:「真的吗?」我说:「真的。」 岛屿时间四零五五年三月二十九日的凌晨十二点四十八分,有一封信寄到我的信箱。信的标题是「fy55h-1bpetitionselectedinlottery」,里面的第一行字写着「congratulations!youhavebeenselectedintheh-1blottery.」。 第癸章 — 45°31’22″N 122°59’23″W 岛屿时间四零五五年三月二十九日的凌晨一点十四分。我在睡梦中惊醒,拿起手机打开信箱,看到一封新邮件的标题中有「selected」一字,再往下看,我看到了「congratulations!」。我揉揉眼睛再看,确定是「selected」和「congratulations!」。终于,这次在「selected」前面没有任何否定字,且信的开头也不再是永恆的「unfortunately」。我知道我抽中工作签了。我不再做自由落体运动。「掉」桥恢復成了「吊」桥,最后那一块木板拼上了。我知道我成功破了神的游戏,我骰出了正确的数字。我成功了。我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我知道我的眼泪开始往下掉。我用双手紧紧抱着颤抖的身体。我知道我成功了。我做到了。我马上寄了封信给a。a也立马回了我的信,信中写道:「恭喜!我真的非常开心。你的好消息让我的今天有了意义。你成功做到了!」 火车行驶中所產生的摇晃让我感到些许晕眩,不过窗外的景色转移了晕眩感。海洋像母亲一样呵护这座岛屿,岛屿上居住的人民应该要嚮往海洋的吧!火车穿过了岛屿南端的山脉,行驶到了东侧的海岸线。海洋的蓝如此深沉,如此篤定。她给予了这座岛屿丰富的资源和一幅永恆的山水。苦难没有办法免除,只能度过。如今度过了苦难,接下来呢?我要去抓些繁华世俗的东西。今天的目的地是一间远的要命的餐厅,名叫「sinasera24」。这是一间座落在太平洋与海岸山脉间的餐厅,安静而篤定,在星星的光芒外独自闪烁着属于它自己的熠燿煇煌。从火车站出来,准时去领订好的车。不一会儿,我就驰骋在台九线花东纵谷段,左侧的中央山脉像极了北宋山水画家王希孟(1096~1119)的《千里江山》长卷,任由眼睛把玩。在这过程里面体认到自己和江山都在时间之中,时间在移动,一切都在逝去,有逝去的感伤,也有步步意外发现的惊讶与喜悦。突然眼前豁然开朗,云淡风轻湛蓝的太平洋宣告着目的地的抵达。sinasera24是一间跟着二十四节气走的餐厅,这里没有奢侈价昂的顶级食材,只有被这块岛屿好山好水宠爱出的本地农產及海鲜。在这里,苦茶油取代了橄欖油,刺葱与檳榔叶取代了番红花。也只有在这里才能第一次品嚐到苔蘚粉的滋味,还真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淡淡擂茶味。值不值得拿星或许见仁见智,但绝对值得专程前往亲身体验一回。步出餐厅走到户外,看着明亮的月光如丝如缎般倾泻而下,忽然懂了张九龄(678~740)在《望月怀远》里写下的句子,「灭烛怜光满」。原来幼时读的诗句是要在往后的人生经验里一一实践呀!很高兴在离开这座岛屿之前能再跟她做一次这么深的对话。 隔天早上醒来,我来到了海边,太阳早已高高掛起。如今度过了苦难,接下来呢?我将啟程前往这片海洋另一边的大陆上。一开始从岛屿到大陆,再从大陆回岛屿,再从岛屿看海洋,再从岛屿回大陆,接下来呢?我突然想起那个在哈德逊河河岸散步的週末午后。那时看着眼前的风景,怀疑着自己的价值;现在看着眼前的风景,肯定着自己的价值。远方的一艘小船漂泊在一望无际的海洋里。这艘小船看到无边无际的海洋感到迷茫,但它相信总有一天它会看到陆地,它会看到人们在港口向它兴奋地招手,迎接它的到来。我相信面前的这片海洋一定听得懂我的那一句话,「其实科学和时尚并没有那么大的不同。」 车子继续向北行驶,过了一个长长的隧道,我又回到了岛屿上最繁华富丽的角落。我把车还了,将自己没入在汹涌的通勤人潮里。这座城市的人口好像又比我上次来更多了。又是公馆站,又是椰林大道。许多年轻的肉身骑着脚踏车在椰林大道上来来去去,彷彿自己身上的某个部分还留在这个校园里,从来没有离开过。我这次回来,就是希望将那个还残留在这个校园里的自己领出来。如果没有意外,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回来这里了。我来到电机二馆前,走了进去。里面的一切都还是跟我求学时期一模一样,我还可以想像当时的我坐在哪一个位子上上着哪一堂课。顺着阶梯而上,我来到一扇门前,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一声「请进」,开门,走了进去。里面还是跟我上次进来时一样,时间被挡在门外,进不来。一位老先生转头起身,亲切地向我微笑,说:「好久不见!请坐。」我说:「老师,您好。」 老先生和我相对而坐。他首先说:「怎么有时间过来?我记得你不是从我这边毕业之后跑去蓝与白工作了吗?」我回说:「我早在四年前就离职了。」老先生有点惊讶地回说:「真的呀!那之后跑去做了些什么?以我对你的了解,你的答案应该很与眾不同。」老先生总是那么聪明。我问他说:「老师,你相信运气吗?」老先生想都没想就回说:「当然!做科学的人不相信运气下场是很惨的,很容易幻灭。有很多时候我会认为我是对的,但自然万物的运行往往不是我所想的那样。科学的真相有很多时候往往必须得靠运气才能获得。在我年轻的时候,我总是认为我可以靠我的聪明才智来获得很多东西。然而,现在年纪大了,反而会开始觉得我的聪明才智还不如一朵正在开花的牡丹来的实在。」我跟他说:「我在离职之后跑到美国纽约去读书。」老先生问说:「读什么?」我回说:「服装设计。」他说:「嗯,很你的风格。我相信你有你想获得的东西。你得到它了吗?」我说:「或许吧!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接着说:「不急。亻生就像是在设计一个实验,你就是设计这个实验的科学家。在这个实验里,绝对有些结果是失败的。但你不看它发展到最后是不会知道结论的。你,身为设计这个实验的科学家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尝试』和『等』。你的名字里不就藏着这个小彩蛋吗?」老先生总是那么幽默。我苦笑着回说:「但过程实在是太苦太难了。」老先生微笑着说:「苦、难,但痛快吧!」我笑着回答:「是蛮痛快的!」 在这座岛屿上真的有懂我信仰价值的人,我面前就坐了一个。 关上门,我找到了那个残留在这个校园里的自己,走出校门,这次我没有再回头。 ------------------------------------------------ 「搭乘班机编号ua872前往旧金山(sanfrancisco)的旅客现在开始登机。」机场广播不断重复着这句话。我放下手中的书本,背起背包,加入准备登机的人群里。飞机起飞后,我望向窗外。这次窗外不再是机翼上的闪烁红点搭配着无垠的黑暗,而是一整片湛蓝的海洋搭配着雪白的白云。飞机降落后,我和大批大批的人群一起排在入境柜台前。轮到我时,我掏出护照,翻到印有工作签证的那一页,递给海关人员。他没说什么,做了一些动作之后就把护照还给我,并说了一句:「welcomeback!」。领了行李之后,我再度check-in,转乘从旧金山飞往波特兰(portland)的班机。 出了机场,波特兰的天空下着毛毛细雨,地面气温摄氏十六度。在前往目的地的优步上,我微微打开窗户,让微冷的空气灌进来,瞬间让受到时差影响而昏昏欲睡的脑子顿时清醒不少。红与黑研发总部的所在地是在邻近波特兰的一处小城市,名叫「希尔斯伯勒(hillsboro)」。我在公司所在的附近下了车,安顿好行李,想着时间尚早,便向投宿的旅馆借了把雨伞,出门。虽然只是九月底,但北国的天气冷得早,细细微雨搭配着阵阵冷风,使人睡意全消。我一路从旅馆走到公司的所在地。从停车场延伸到主建筑的天桥蜿蜒,上面的人来来往往。主建物的门口摆放了一个巨大的红色正立方体,上面用黑色的字写着斗大的「r&b」一字。这个字开啟了人类的数位逻辑时代。我在门口逗留了一会儿便转身回旅馆。 到职的第一天,我起了个大早。但一直到下午,我才正式和a见面。a一见到我便伸出手,我也伸出手,这个握手迟了好久。a说:「很高兴见到你。我们总算是见面了!」我回说:「是呀!总算是见面了。」之后,我便开始了在红与黑工作的日子。 ------------------------------------------------ 从飞机的窗户望出去,曼哈顿岛从远方逐渐逼近直到在眼前完全展开,我在晨曦中抵达纽约。这架飞机从四零五四年七月三十日的凌晨零点四十四分起飞,直到四零五六年三月十五日的清晨七点十四分才降落。我终于回到了这座伟大的城市。我又像隻老鼠般鑽进地下,从宾夕法尼亚车站(pennsylvaniastation)下车回到地面。崭新的车站不像是纽约的风格,不过出了车站看到路边躺着的一位流浪汉才确定自己是在对的城市。车站周边一样地脏,一样地乱,空气中还是飘散着一股大麻味。车子的喇叭声从不间断,路上的行人讲着各式各样的语言。整座城市的活力与脉动和我离开时没有任何区别。到朋友家简单盥洗之后便出门逛逛。我沿着第五大道往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方向走,耳中的airpods还是播放着告五人的《在这座城市遗失了你,whereilostus》。上东城区还是一贯的富贵派头。我走进人潮汹涌的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沿着出现在电影《瞒天过海:八面玲瓏,ocean's8》里的阶梯拾梯而上,我来到了描绘眾多肉身的油画区。进入一个掛满荷兰画家林布兰(1606~1669)肖像画的房间,无数双眼睛正盯着看画的人。画中的每一个瞳孔都述说着不同的故事。我想我也应该试着去凝视镜子中的自己。在每一个人生阶段做着不同的人生功课。我有勇气去凝视在镜子中映照出的自己吗?看着林布兰的肖像画也像是在看着自己的肖像画。头顶上每一根白发,面容上每一条细纹,都是自己的。我曾经眷恋青春,想永远耽溺在青春里,但画中人物所拥有的每一根白发和每一条细纹无不时时刻刻提醒我青春早已离我远去。我想我也该做下一个人生阶段的功课了。我在山水里学到很多,我也在肉身里学到很多。 时间有些迟了。我赶紧鑽回地底下,但好巧不巧遇上地铁l线系统故障,使我足足被困在地下半个小时。等回到地上,天色已暗,我赶紧小跑步跑向我的目的地。布鲁克林的某些区还是充满破败工业风情。左手边是废弃的旧工厂,右手边是一整面的涂鸦墙。工厂废弃之后换成艺术家进驻,将这个区注入新的文化风貌。我推开一座旧工厂的铁门,沿着阶梯向上来到二楼。进到屋内,已经有一群人围了一个小圈圈坐在里面。我先到的朋友兴奋地向我挥手,我走到她旁边,盘腿而坐。今晚,我要来一堂舞蹈课。 因为身体上先天的缺陷,导致我和我的身体一直是陌生的。从小被父母和医生灌输不能做剧烈运动的观念,使得我的身体无法像正常人那样在青春期被打开。跑步、打篮球与跳远等运动是我从小到大的恶梦。现在回想起来,这恶梦可能跟我脚的缺陷无关,而是跟我画地自限的心态相关。我好后悔,好后悔没从这些运动来做自己身体的功课。我环顾四周,感觉又回到了parsons。性别在这个空间里是如此流动。她是她,他是他,她是他,他是她,她是她们,他是他们,她是他们,他是她们。性向在这个空间里是如此多元。她爱她,他爱他,她爱他,他爱她,她爱她们,他爱他们,她爱他们,他爱她们。经过一轮的自我介绍后,课程开始了。这是我的第一堂舞蹈课,我从来没有「使用」过我的身体去探索它的各种可能性。看着其他已经有舞蹈底子的同学不断地用自己的身体去做扭动、蹲下、爬行、抖动,每一个动作都闪耀着自信与魅力。我不禁看呆了。我在博物馆里欣赏了那么多动人的肉身,但真正的肉身功课还是要回到有血有肉的人身上才是呀!在那一刻,我懂了。一位画家如果永远在画石膏像,最终转去画人的时候也会像在画石膏像。他必须去画现实世界里的人,那张画才会活过来。比方说,一位在安寧病房里癌症末期的病患,光在他的脸上流动的痕跡。轮到我了。我踏出我的第一步,用耳朵去感受音乐的节拍,用身体去搭配音节的流动,但我还是感受得到身体的不自在与不协调。很像是很久没使用的机器再次运转时,齿轮和齿轮之间的磨合还不是很流畅。当回过神来,我已经在舞蹈教室的另一端。在这里,没有人会批判我,没有人会因为我身体的缺陷而嘲笑,我获得的永远是掌声加尖叫。 跳完舞后飢肠轆轆,和朋友来到威廉斯堡(williamsburg)的一间时髦法式餐厅《lecrocodile》用餐。当天是星期五晚上,餐厅里满满的全是衣冠楚楚的人类。其中,有富二代来这里约会的,也有小家庭前来用餐的,还有一群上了年纪有品味的女士来这边聚会的。整个场景像极了《慾望城市,sexandthecity》里会出现的一场戏。女主角凯莉.布雷萧,由莎拉.洁西卡.帕克(sarahjessicaparker)饰演,正与姊妹淘在某一桌嚮往着名牌与爱情(thetwo“l”,labels&love)。我和朋友举杯庆祝,他在instagram上发了一则限时动态,写说:「welcomeback!」。饱餐一顿后,我们散步到河岸。一整排曼岛夜景又在眼前展开,远方汽车的喇叭声隔着河都能听得到,摩天大楼的灯光依然闪烁着,这是一齣看不腻的华丽都市舞台剧。 隔天一大早,朋友开车一路向北,我们来到距离纽约市大约一个半小时车程的一座小城市,比肯(beacon)。今天的一大重点是参观一个现代美术馆《dia:》。做为一个理性且讲求结论的知识份子,从前看艺术品的经验往往是作品本身必须和旁边说明的牌子紧紧连系在一起才行。当艺术品旁边的牌子消失了,我就容易陷入一种无垠的恐惧中。像是没有了灯塔的指引,失去了航行的方向。因为没有结论,所以心慌。二十世纪以前的艺术品往往是「看得懂的」。例如,牌子说「撑着阳伞的女子」,旁边的画作中就是一位撑着阳伞的女子。如此地令人心安。然而,二十世纪以后的创作者开始将理解作品的能力还给观看者。可惜的是,观看者不一定那么坚强,可以有勇气自己去理解作品。其实人也是一个作品。在职场里,我们的履歷就是掛在我们身旁的牌子。雇主总是在寻找作品和牌子相符的人。当作品和牌子不符的时候,雇主就会心慌,就会说出和lisa一样的话,「itreallydoesn’tmakeanysensetome!!你怎么跟我以前面试的人这么不同?你不要再说了,我真的完全听不下去。」走进dia:,所有作品都要靠观者自己去解读,自己去心领神会。一开始我非常不习惯。一大块锈蚀的铁块就这样放在一个巨大的仓库里,我「看不懂」。然而,我的感知将我的理知安抚下来。当我静下心来去感受时,我发现我开始能看见不同的东西。比自己的身高还要高上两倍不止的巨大铁片和从户外照进室内的光產生奇妙的互动关係。光在铁片上反射出不同层次的光泽,不同的锈蚀程度也有不同程度的光影变化。当我走在两侧都被巨大铁片环绕的狭窄空间里时,我突然感觉到会不会其实我们都在这个看似自由的世界里受到某种程度的限制。亲情、爱情、工作、居住,这四种伟大的人类行为会不会是使一个人不能自由的主要原因呢?我在这个作品面前思考这些问题,我「看懂」了它。 在dia:里,我又想起了帕洛奇欧岛。岛屿刚刚经歷了四年一次的喧闹欢庆。有人失望,有人狂喜。这是民主必然的结果。新的领袖在台上慷慨激昂地陈述着未来的愿景,他将带领着这座岛屿上的所有眾生踏上充满未知与挑战的未来。落选者也在台上试着安抚失望的支持者,并很有运动家风范地致电祝贺当选者。在这一场激烈廝杀的竞争中,如果有人换个角度思考,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呢?每一位参选人都是以「赢」为目标参选,但如果一开始就以「输」为目标竞争会是怎样的结果呢?在我看来,那些落选者之所以会落选的原因就是在于「不知道怎么输」。「知道怎么输」可是门大智慧。我们从小接受的思想都是关于胜利的。考试要考第一名,跑步要跑第一名,书法要写到第一名。然而,这样的胜利者思维非常危险且容易幻灭。因为人生主要不是以赢构成,而是以输为本体。此时,我走到一整片碎玻璃前停了下来。用理性思维活了三十年,到了最近几年总觉得算数中的「负号」比「正号」来的迷人。会不会身为「亻」的功课就是要我们学会如何用负号将自己愈减愈少直到消逝呢?负号之所以迷人是因为它带给我的远比它从我身上减去的来的多。四年半前一无反顾地做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基本上就是将自己归零重新开始。但现在回头看,发现自己手中的牌比从前的自己来的多更多。思想上的自由,自我价值的提升与看待事情的角度早已和过去的自己不同。当时在很多人眼中的「输」或者是「减」反而成就了现在的「赢」和「加」。负负可以得正,减减可以得无限。再拉回这次岛屿上的选举,我也期待着此次的落选者有人可以走入大山大水中去体会输的本质再回到人世间。如果有这一号人物,他或她将会成回这座岛屿在政治上了不得的人才。但事实上多得是又在想着下一次要怎么赢的政客。这座岛屿上的人和其壮丽的山水始终无法沟通。讲完了「输」,那么「赢」呢?赢的本质是什么?总是觉得「赢」这个字有些荒凉。赢了这一次,又在想着下一次也要赢。赢总是无法满足人类贪而无厌的嘴,始终饥渴地吞噬所有的慾望。再用一个美丽的假象去包装这个慾望,故作镇定地宣示自己将带领所有的肉身前进一切的未知。但我有时在想,这些在台上慷慨激昂的领导者真的知道要带领台下狂热的支持者前往何处吗?会不会他们心里也是茫然而荒凉的。褪去所有表面热闹的华丽后,在夜深人静时,他们也会陷入一种无边的恐惧里,其实他们并不知道正确的方向在哪里。所有的领导者会不会都是一种假象,一种支持者塑造出来的假象。因为支持者并没有勇气自己去寻找正确的方向,所以用自己的懦弱雕塑出来一位领导者,将寻找正确方向的任务託付给一个自己也不知道正确方向在哪里的人。所谓的「问道于盲」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领导者说不定自己也是斑斑剥剥的,却要很坚定地用手指向一个确切的方向。如此荒谬,如此荒凉。 週日早晨的苏豪区慵懒间逸,任何的清醒与紧绷都是一种罪。有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在远处向我招手,他穿着maisonmargiela黑色长风衣,脚上一双bottegaveneta鲜绿厚底tirechelseaboots。james还是那么时髦。我们彼此给对方一个大大的拥抱,还真是久违了。我们就这样走在绿影婆娑的人行道一路朝向预定好的餐厅前进。落座后,james开口说道:「收到你的电子邮件时还真的是吓了我一跳。很少有学生回来找我,有的话也多是拿观光签证进来的。像你这样有抽中工作签证再回来的真的是少之又少。今天再见到你还真有点超现实感。」我笑着回说:「当一个人的生命荒谬离奇到一个程度,任何的超现实都会成为现实。」james说:「你的生命轨跡很特别。你之后有什么打算?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应该有下一步的规划了吧!」我回说:「我之后想参加每年由美国服装设计师协会(thecounciloffashiondesignersofamerica,inc.,cfda)所举办的比赛。」james说:「很好,你有什么想法吗?」我说:「目前还在构思中,并没有一个很明确的主题。不过中心思想还是环绕在『科学』与『时尚』这两座大山间。」james接着说:「不管以什么为中心思想,你要牢牢记在心里的是,『这世界从来就不缺好设计』。一个好的系列完全不是现在时尚界需要的东西。时尚界现在最缺乏的东西是一个可以从根本改变这个產业的理念。」我的表情充满着疑问。他继续说:「我也跟你一样疑惑,因为我也不知道这个理念到底是什么。如果用比较白话来说的话,那就是创作者必须回到『亻的原点』去做创作。只有回到亻的原点,创作出来的东西才能够抵抗时间的摧残。不然在现在这个资讯极度流通的世界里,哪一个檯面上的设计师能花红百日?」我的表情更疑惑了。饭后我和james搭地铁回到parsons。他向我介绍新开放给学生使用的一栋楼。即使是週日,还是有学生来学校做作业。许多极具实验性质的东西杂乱地摆放在地上或者是固定在墙上。这个楼层本身就是一个艺术品。 回到大街上,想着时间还早,我又回到了中央公园。三月中正值春分,整座公园经过了一个寒冬等待着春神的召唤,将再次充满生机。我一路从公园的西南角走到了上西区接近自然史博物馆附近。忽然一个念头,我离开公园,切入上西区。在四零五四年的某个夜晚,我在西76街与阿姆斯特丹大道交叉口旁的人行道上蜷蹲着,绝望着。当时的我和伦理发生激烈的碰撞。在伦理面前,我的灵魂被撕得支离破碎。当时的我无力抵抗,只能任由伦理的暴力碾压。现在回到这个交叉口,陈夫人的那句「我只是担心你」彷彿还飘盪在空气里,和淡淡的大麻味混合麻痺了我的神经。我望着那个我曾经蜷蹲在那儿的那一方地发呆。我想我在伦理面前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呀!我是因为够幸运才能站在这里。如果我不够幸运呢?我该如何在岛屿上继续和伦理交手?在面对这些问题时,我没有答案。这世间上的所有不可思议都如此令人无语。或许生命本身就是没有答案的。我只能用尽全力去活着。 当晚,我做了一个梦。我来到了一个硕大的空间里,里头只有一张椅子、一幅画、一个人。这幅画中有五个裸体的女人,她们的肉身被创作者残忍地割裂后再重组。我走到坐在那张椅子上的那个人面前。他的眼睛盯着那张画看,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突然,他的眼神望向我,对着我说:「你知道该怎么在四十一世纪当个『亻』吗?」我不确定我听懂了他的问题,回说:「你说什么?」他继续说:「每当我想到这个问题,我都会回到这张画前。好像凝视着它,总有一天我就能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我问说:「你得到了吗?」他回说:「或许吧!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说:「可以让我坐在你的旁边吗?」他将身子往旁边挪,空出了一个屁股的空间。我坐下,眼睛和他一样盯着面前这张画看。我和我,在这张破碎的画布前,彼此的视网膜上投射出的是一个完整的自己。 后记 美国时间二零二四年七月二十日的下午十二点二十八分,我在书桌前写下这篇后记。距离我把《蓝与白》这本书写完已经一个星期了。我刻意没有在把这本书写完的当下立马写后记的原因是我想让自己汹涌澎湃的心沉淀一下。我想用七天的时间将自己从创作者的角色中抽离。我前前后后花了将近二十天的时间在创作这本书。我平日得去intel上班,只有週末才有时间写作。一开始只是一个念头,想说可以记录一下自己过去这八年的生命轨跡,没想到一写下去就写出了一本书。在平日,我是一个听命于人的小员工;在假日,我是自己创作世界里的帝王。平日要把自己身为帝王的暴烈收敛;假日要将自己身为小员工的卑微隐藏。人本来就应该要是这样时时刻刻都处于分裂的状态吗?在创作这本小说的过程里,我不断地往回看,不断地挖掘隐藏在大脑内记忆体深处的停格画面。这些停格画面好像来自于不同的生命,它们并不是一个连续体。有时候连我自己都怀疑这真的是我经歷过的事吗?我的生命如此荒谬。然而,生命的本质说不定就是荒谬的。我在创作的时候,并没有去想这本书到底是要给谁看的。当一本书有目的性时,那它大概就有所侷限了吧!这是我的人生,我只是想将它不落褒贬地去记录下来而已。仅是如此。其实写作真的很像是在做爱,每当好句子出来的时候就是一次高潮。然而,当高潮结束后一想到范宽、达文西或米开朗基罗又是无尽的失落与沮丧。他们真的是一座又一座大山一样的存在。人本来就应该要是这样时时刻刻都处于分裂的状态吗?高潮后的快乐和失落与沮丧后的快乐其实是同一种快乐。因为我自己知道我不会是范宽,我也不会是达文西,我更不会是米开朗基罗。我就是我。我一定有一个特质是别人所没有的。将这个特质灌注到我的创作中,这就会是一个好的创作。在写这本书的过程中,也像是给了自己一次与自己和解的机会。在这条路上,我随时都有可能动摇,我随时都有可能放弃。在这条路上,有许许多多的时刻我都在想自己是不是走错了路。但回头看,过去的这些点居然能连成一条离奇却动人的曲线。如果我能回到过去,我会对自己说:「别怕,一切都会没事的。」除了与自己和解,还有自省,诚实地去面对自己的善、自己的恶、自己的高贵与自己的卑贱。当我嘲笑别人的可笑与偽善时,我自己的身上其实也具有可笑与偽善。藉由写作,我知道自己的身上拥有所有往上昇华的质素,也同时具有所有往下沉沦的慾望。透过写作,我也学会在狂喜后谦卑。如果当时a没有看到我的履歷,如果当时a觉得我很奇怪而不是特别的话,就不会有这本书的產生。如果我当时在第一次抽工作签证时就抽中的话,就不会有这本书的產生。如果我当时没有勇气去面对我身体的缺陷的话,就不会有这本书的產生。如果我不是生在一个有资源的家庭的话,就不会有这本书的產生。如果当时lisa觉得我很特别而不是奇怪的话,就不会有这本书的產生。有太多太多的如果来成就这个作品,也有太多太多的非如果来成就这个作品。世间上就是有那么多的不可思议。在这些不可思议面前,我只能谦卑。 我有时在想,会不会「如何在二十一世纪当个『亻』?」这个问题的解答就是要我们能够勇敢地去面对自己的本质,然后用自己的一生将这些独一无二的本质实践在自己的生命里呢?然而,又有几个人敢把自己摔碎后重组?毕竟,失去所带来的痛永远比得到所带来的快乐深刻的多。即便知道摔碎后重组的可能性才是最大的,但光是想到会失去现在所拥有的就足以让人心生却步。如果不敢把自己摔碎有差吗?当然没差。我没有资格去要求任何一个人把自己摔碎。每个人都能用其自由意识去选择自己的生命样态。我们都是自由的。如果一个人选择很安稳地去把自己放置在伦理体系中,活过这一辈子,当然也是极好的。但如果你是想把自己摔碎后重组的那一个人,我必须老实跟你说:「你的生命将会很孤独,你的生命将会很苦。」然而,你的生命将散发出的光芒也会特别动人与耀眼。本来「创造力」和「伦理」就不是能够同时并存的本质。每一个决定把自己摔碎后重组的人都必须把自己当成是作品一样在创作。我们都是作品,我们都是一件件属于二十一世纪的作品。一件作品要能够动人必须是其创作者自己与自己的独白。我们不能奢求别人看懂这件作品,通常好的创作都是不合时宜的。我们必须忍受孤独,我们必须承受不被别人了解的苦,我们必须接纳别人说我们的「怪」。然而,我们在自己的内心深处知道,这件独一无二的作品才是一个完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