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命修矩(穿越 系统)》 穿越了 苏越穿越了。 幸运的是,她穿到了一国公主的身上,不幸的是,这是一个不久后便会亡国的国家。 在苏越人生的前十八年里,她过着极其普通的平凡生活,明明昨晚还在自己的卧室睡觉,哪敢想一睁眼却来到了某个不知名的国度。 这是一个架空的王朝,名字倒是挺好听——莺南。 苏越成了莺南国的四公主,恰好还有一个和她发音相同的名字——苏樾。 随她魂穿异世而来的,还有一个系统。 系统给苏越介绍了这个世界的情况,把四公主的原生记忆像磁盘加载一样装进她的脑子里。 她还得知了这个世界的未来剧情,莺南会被灭国,而这一切也算是莺南皇族的咎由自取。 苏越无法改变莺南灭国的命运,但她能做一些别的小事。 为了这个目的,她正走在去看望乌国质子邬修的路上。 一路上,苏越避人耳目小心翼翼地走着,她独自一人,手里提着食盒,心里却在腹诽那个无端出现在自己脑子里的系统。 冷冰冰无起伏的机械音,竟给她颁布任务,她甚至没有选择接受与否的能力。 就这么内心抱怨了一路,苏越终于在系统的地图提示下,来到了质子邬修被关押之处。 在苏越准备直接进去时,门突然被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位红衣飘荡神情张扬的女子,手中还握着滴血的鞭子。 苏越认出她是长公主也是当今的莺南太子苏凰,正因这尊贵无比的身份,让苏凰恃宠而骄,性情极为乖张。 其中虐打质子便是长公主苏凰的乐趣之一。 而苏越便是被迫收拾烂摊子而来。 等苏凰走远了,苏越才从角落里偷偷出来,她轻轻推开柴房的门,已做好心理准备的她还是被里面的画面吓了一跳。 房中只有一人,那人背靠墙壁而坐,鲜血淋漓,浑身遍布鞭痕,衣裳也在鞭打中被撕碎,一缕缕如破布般凄惨地挂在身上。 但尽管身处囹圄,受尽羞辱和虐打,那人的一双眸子仍旧明亮如星,骄傲倔强。 这是苏越第一次看见邬修,日后即使过了很久,苏越都仍清楚记得这个不被蒙尘的眼神。 邬修戒备地注视苏越,一个突然出现的女人。 苏越没有表明身份,她想邬修应当是十分痛恨厌恶莺南皇族的。 她轻手轻脚地向邬修的位置靠近,在一米之外停下,她慢慢蹲下,与邬修平视,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人畜无害。 随后她将手中的食盒一点一点推到邬修面前,打开盖子。 邬修看见里面丰富的吃食,他在柴房里已被饿了三天,无水无粮,饥饿无比。 在苏越的意料之中,邬修并没有接受她的好意,她听见邬修发出一声蔑嗤。 苏越并不气馁,也不出声强求,她伸手在衣裳里摸出一个小瓶子,也放到邬修面前。 瓶子里装的是上好的金创药,邬修身上的伤一直都没上过药,斑驳淋漓,痛苦难堪。 邬修扭过头去,不再看眼前这位莫名其妙出现的奇怪女子。 欺辱他,又施于好意,莺南国的人都只是想把他玩弄于鼓掌间罢了。 两人就这么默默无言地对坐了好一会儿,直到苏越察觉时间流逝,自己不能久留,她从食盒里拿出几样吃食,摆在邬修面前,留下那个药瓶,提起食盒,慢悠悠起身。 离开前,苏越对邬修说了第一句话:“我还会再来。” 邬修并未应答。 苏越和邬修待了那么一阵子都不说话,一是苏越在扮演苏樾的人设性格,二是她也确实不知与邬修说些什么,毕竟上位者的怜悯总是显得假仁假义。 加载四公主的记忆时,普通人苏越看到了公主苏樾的人生。 苏樾虽贵为公主,但在莺南的皇族中却与众不同,她的性子极为淡薄,对皇权毫无兴趣,不争不抢,像个脱俗的出家人。 而在系统给苏越看见的未来里,苏樾公主也的确了却红尘,遁入空门。 也因此四公主成了莺南唯一一位灭国后得以存活安然无恙的前朝皇族。 也许正因这份与世无争的好结局让系统看上了苏越,使她穿到苏樾身上,尽力挽救莺南皇族的悲惨未来。 但命运注定的轨道难以推翻,灭国无可改变,系统给的任务是让莺南的皇族死得体面。 不是救国,也不是救人,仅仅只是让她们死得好受些。 观见的未来里,莺南皇族因在位期间的残暴统治换来凄惨下场,其中长公主因虐打凌辱邬修而被邬修记恨,日后受尽苦刑,最终在巨大的痛苦中死去。 苏越要做的,就是让邬修答应日后不要虐杀莺南皇族。 就苏越读过的无数小说经验来看,邬修应该算是这个世界的男主和所谓的气运之子。 前期虽然很可怜,作为质子在莺南受尽磨难,但很快乌国政变,他被救出。出去后邬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崛起,攻打各国,其中莺南国则首当其冲,成了在邬修手下第一个覆灭的王国。 苏越在脑海中观看这一切,说实话内心无甚波澜,王朝更迭本是常有,更何况莺南也的确霸道暴戾,没有邬修,也有叛乱的底层平民。 还有另外一点,是苏越始终觉得自己只是个穿越人士,是局外人,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不过是比较倒霉,不知怎么睡觉却变成穿越,被系统抓了过来,完成那不能拒绝的任务。 在男主最凄惨的时光伸出援手,苏越想这不就是所谓的救赎梗嘛,用爱感化男主,让男主感受到温暖,然后世界和平。 也许完成任务就可以回家了,毕竟四公主在原世界的剧情本就少之又少,是个极其边缘的透明人物。苏越如此想着,决定走一步算一步。 还好四公主苏樾是位话少冷淡的公主,苏越扮演起来没有太大难度,几日下来苏越已基本习惯了饰演苏樾,宫人们未曾发觉异样。 每日只要有空,她便偷偷去看邬修。 到了那,依旧是一米的距离,也不说话,两人像是在彼此熬鹰。 苏越一连去了五日,每次都尝试拉近一点距离,食盒药瓶一次次往前放,如今已摆到了邬修手边。 夕阳余晖透过破洞的窗纸照进柴房,洒下淡淡朦胧橘黄,就在苏越以为今日也要无功而返时,邬修动了。 他伸出手,用筷子夹住食盒中的一片牛肉。 顺一下毛 也许是苏越多日相处表现出的诚意,让邬修终于勉强放下戒心,肯吃她带来的东西。 他吃得很慢,动作慢条斯理,依旧维持着一个一国皇子的优雅。 苏越看着邬修吃了牛肉和蛋羹,脸上不自觉露出微笑。 但她仍记得保持公主苏樾的人设,脸上的表情几乎不变,嘴角升扬的幅度也极小,旁人一眼看去,未必能发觉她在笑。 但邬修却停下了筷子,抬起清亮的目光看向苏越。 他没说话,但苏越却莫名懂了他的意思,她移开眼神,不再注视邬修进食,收起那浅淡无痕的笑意。 果然,等苏越不笑,邬修也继续举筷。 通过系统苏越知晓邬修刚满17岁,比她小一岁,还是少年心性,估计被旁人看着不好意思吃饭。 像个小孩一样,苏越心想。 估摸了下现在两人的关系,苏越慢慢挪近邬修,拿着药瓶,拔开瓶塞。 她确信以邬修的敏锐,即使没用眼睛看也能知道她在做什么。 苏越就这么举着瓶子等了一会儿,邬修没有抗拒的动作,她明白他是默许了。 先从肩膀的伤开始,苏越小心轻柔地将药粉撒在伤口处,创口附近的皮肤肌肉有一瞬间的收紧,估计有些刺激和疼痛,但邬修却面不改色。 两人便如此,一人安静进食,一人沉默敷药,默契得仿佛相处多年的老友。 夕阳余晖照亮空气里的尘埃,细小的灰尘缓缓飘荡于空中。 在日暮的光线彻底消失之前,邬修吃完了食盒里的食物,苏越也把能看到的伤处都上了药。 今日成果不错,苏越心情很好,收拾好食盒,离开前又看了靠坐在墙角的邬修一眼。 邬修抬眸回望,那个穿着朴素衣裙的奇怪女子脸上又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她笑得很淡,如同池塘轻风抚过后微不可察的细细涟漪。 但他看得分明。 随后伴着最后一缕光线落下,她的身影也消失了。 之后的一段时间,苏越只要能抽出身,便甩开宫人,换上朴实衣裳,悄悄去看望邬修。 虽然他还是时不时被长公主虐打,身上总是新伤迭旧伤,但在苏越持之以恒的喂养下,邬修也终于不再瘦弱单薄得过分。 由于和邬修相处了段时间,虽然他们之间几乎不对话,但苏越想他们至少也算半个朋友了吧,没有半个,那就半半半个也行。 于是这天,她做了大胆的动作,在邬修拿起筷子,还没夹起食物前,她拿出准备好的湿润毛巾,给邬修擦脸。 少年邬修的手悬停在半空,似乎被定住了身形。 苏越不敢怠慢,动作很快,在邬修发火前完成擦脸。 她突然有种给战损凶狠小猫抹脸的既视感,又有种自己在摸老虎屁股的幻觉。 果不其然,邬修手中的筷子在微微震颤,全因握筷的手在忍耐情绪。 他看了过来,苏越瞧见邬修眼中射出的隐忍怒火,仿佛在说‘你怎么敢。’ 苏越只怕了一秒,便被邬修干净的面容吸引了注意力。 一直以来,邬修都是满身鲜血,狼狈不堪,苏越给他上药,但也不曾敢帮他洗脸。 今日这样还是头一遭。 因此苏越和邬修相处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清他的脸。 唇红齿白,五官分明,线条流畅,净如天上月,明如穹中日。 还有那双不染尘的亮眸,璨盛夜间星。 只是他年纪还小,有一股稚嫩英气的少年感。 苏越仗着自己比邬修大,拿出罕见的姐姐威仪,无视他的无声抱怨,垂眸示意食盒。 邬修最后什么都没说,如同认命般落下筷子,夹起一块红烧肉,塞进嘴里用力咀嚼。 听他发出的声响,苏越知道邬修有些不开心,往常他十分注重进食礼仪,细嚼慢咽,几乎不发出声音。 苏越想了想,也许满身泥泞是他给自己筑起的围墙,以让他的落陷不堪不显得那样赤裸裸。 怪不得他不给自己处理伤口,让那鲜血斑痕遍布全身,仿佛披了件红衣袈裟。 走神间,苏越没发现自己一时动了恻隐之心,竟轻轻抚摸起了邬修的发。 直到邬修今日第二次停下动作,苏越才恍惚清醒。 她的手也停下了,两人像是一起被无声的法术定了身,连呼吸都忘记。 过了一会儿,邬修忽视悬在自己头上的苏越的手,重新吃起肉饼。 听着他的咀嚼声,苏越判断后,又温柔地摸了两下。 真的好像猫呀,苏越忍不住想,自己就像给总是哈人的流浪猫投喂,可以在猫短暂的进食时间里顺一下猫的毛。 苏越只摸了两下,便不敢再摸,毕竟邬修虽然此刻看起来像猫,但他本质到底是恶虎。 一想到未来邬修会灭了莺南国,苏越陷入沉思。 这次回去后,苏越直到三日后才找到机会,再去看邬修。 她轻车熟路打开柴房的门,在邬修面前坐下,正要摆好食盒,拿出邬修爱吃的卤牛肉,忽听见不远处传来快步走的脚步声。 苏越蹭地一下站起,提着食盒在不大的柴房里四处张望。 柴房没有窗,她无法跳窗逃跑。 幸好柴房是个正经柴房,房间的另一角堆了一座小山般的木柴。 苏越当机立断,立刻拨开一些木柴,拎着食盒缩进她挖出的小空间里,刚好足够她一人容身。 她又赶紧把一些木柴堆在她爬进去的入口处,从外看去,便只是正常的柴堆。 藏在木柴里的苏越惊魂未定,柴房的门就猛地被一脚踹开。 透过木柴间隙,苏越看见坐在对面墙角的邬修,他神色稳定,像是习以为常,眼神半垂,视线落在地上,脸上则又是鲜血混着泥尘的脏污一片。 而突然闯进的人也被苏越认清,是她的大皇姐长公主苏凰。 难道是苏凰又来鞭打邬修了吗,苏越来了这么多次,除第一次后都没和长公主撞上。 看来今日有些不走运了。 不过苏越却想错了。 长公主今日大驾光临,并不是为了虐打质子取乐。 与往常不同,今日随行长公主的还有一个男人。 苏凰进门之后,仿佛当邬修不存在,没给过那个角落一点眼神。 她媚笑着推倒同行男子,将男人压在身下。 长公主和英俊男宠彼此拥抱,两颗脑袋亲密地贴在一起,热烈地接起吻来。 苏越瞪大眼睛,抽了一口气。 好在苏凰与男人接吻的动静更大,压盖了苏越的异响。 苏越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要被迫猫在这里,看长公主和男人的现场春宫…… 而且眼前的人还是自己这具身体的亲姐,苏越此刻心情十分复杂。 她在百般纠结中,忽然感受到一道锐利视线,她在柴火缝隙里努力辨认。 那道视线竟是来自邬修,他居然精准地穿透木柴杂乱无章的掩饰,找到苏越的眼眸。 他此刻的眼神如有钩子,一捕获到苏越的目光便紧咬不放。 苏越从未见过邬修这个样子,太有侵略性,如飞鹰锁定地面的猎物。 封闭逼仄的木柴堆里,苏越开始感到因缺氧的窒息。 然而苏凰与男宠的亲热仍在继续。苏越无处可逃。 该如何给未成年作正确的性教育 我是谁?我在哪? 窄小的柴房里,逼仄的木堆中,苏越陷入世界崩塌和自我怀疑的混乱。 长公主和男宠的现场春宫仍在继续,房中男女交缠的喘息呻吟越来越大。 幸好有木柴遮挡,才不至于暴露苏越此刻已害羞得耳根发红的事实。 偏偏这小屋中使她难受难堪的不止苏凰,还有对面墙角紧盯她不放的邬修。 邬修也不知怎么,他对那活体春宫毫无兴趣,连余光都不曾施舍,却喜欢抓着木柴缝隙后苏越的眼神用力瞧。 苏越也很难在这靡乱尴尬的境况里去分析邬修的心理。 她猜不准邬修的想法,反倒为了转移注意力揣摩长公主的意图。 以她加载的四公主苏樾的记忆,和她这段时间的接触看,估计长公主此举依旧是为了羞辱质子。 故意在阶下囚面前寻欢作乐,痛苦凄惨与爽悦欢愉做强烈对比,从而苦的更苦,甜的更甜。 就像吃西瓜沾点盐,能更好地突出甜味。 只是邬修大约对受虐早已习惯,即使是这样的场面他也无动于衷。 是因苏越的存在,才让他觉得这一出戏有趣。 他很想看看清雅出尘如同天上仙的她在这时是何表情,有何想法,可惜她的脸被木柴遮挡。 但邬修的视力极好,仍旧于凌乱的缝隙间找到苏越的眼睛。 他紧盯着她黑白分明的眸,不错过她瞳仁一丝一点的不同变化。 隔在苏越与邬修之间的苏凰和男宠换了一个姿势,从观音坐莲,变为传统体位。 两人都叫的很大声,不用看都知道他们极其兴奋,许是这特别的地点和特殊的人质让他们如此起劲。 然而这却苦了躲在柴堆里的苏越。 她的脑子里有好几个小人在打架,一个小人好奇地悄悄看八卦,一个小人脚趾抠地无敌尴尬,还有个小人不停敲木鱼清心寡欲。 她的精神也仿佛分裂成好几片。 一会儿念着清心咒镇静心神,一会儿又冒出尖叫的狂乱心声。 有时她又捡起公主苏樾的模样,思索若是苏樾遇此情景如何处理,想必仍旧是那波澜不惊的平静样子。 于是她便全身心地扮演苏樾,好让自己也进入那无欲境界。 效果不错,但维持时间不长。 在苏凰和邬修的双重攻势下,现代苏越的本性又很快冒出来。 她在心里喊救命,谁来救救她…… 内心的自我在时不时混乱奔跑,但苏越在表面上依旧神色不崩,维持住了公主苏樾的清冷淡漠,多亏了这些日子的扮演,苏越得心应手到几乎有种皮肉紧贴的融汇与和谐。 苏越忽然想起曹植,那位被兄长迫害的皇子,自己眼下的处境有几分相似。 她也正受着来自长姐的煎熬,围住她的又恰好全是木柴,真是应景不过。 另一边墙角的邬修似乎很喜欢欣赏苏越那些细微的情绪变化,看着看着嘴角扬起浅笑,是他成为质子以来稀有的正面感情流露。 苏越猫在柴堆里,度过了人生最漫长的半个时辰,长公主与男宠完事,嘲弄轻蔑地扫了一眼邬修后离开,而苏越已经彻底进入了灵魂出窍的贤者状态。 她变强了,强得可怕。 她在不同的情绪状态转化中终于把自己切飞了,脑子里空无一物,任何事情都无法影响她。 正好腿也蹲麻了,苏越原地摆烂,继续待在柴堆里,如同木头长出的蘑菇。 可是邬修还在看她。 那小子是真不打算放过她。 苏越整理袖子,收拾好脸上的表情,用最慢的速度移开入口处的木柴。 她作为现代世界的女性,对性有一定理论认知,但邬修是个未成年的古代人,她摸不准是不是该给他做一点心理疏导。 万一给他弄出心理阴影怎么办? 可是如果要做,要怎么做? 苏越一边搬柴,一边转动眼珠,慢吞吞地从柴堆后钻出来。 她还没想好给未成年邬修作性教育的开场白,视线落在地上,迟迟不知如何看他。 只剩下了邬修和苏越两人独处,邬修不再压抑笑意,望着欲语还休的苏越笑得惹眼,就好像遮蔽太阳的乌云终于移走,金光灿灿的旭日终得显露。 苏越感到如芒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抬起眼皮,飞快用余光瞥一眼。 那小子甚是古怪,好似心情极好,苏越打消了给邬修做性教育的想法。 天色不早,往常苏越都是在这个时候离开,这个尴尬别扭的现场也确实不宜久留,她依旧垂着眸,微微点头示意,语气平淡地说了句“我走了”便出了柴房。 走出很远,苏越才发觉食盒一直提在自己手里,看来邬修今晚要饿肚子。 苏越回去想了一整晚,结论是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隔了几日,苏越再去看邬修时,两人平静地像从前一般相处,那段突兀的记忆像被一把剪刀从记忆画卷中裁去,前后画卷再完美缝合,无褶无痕。 苏越的日常除了好好扮演公主苏樾,闲暇时间则悄悄在心里梳理系统给的剧情。 苏樾在原世界实在是个没什么笔墨的角色。 有关她的情节很少,几乎都游离主线之外。 苏越表面上坐在亭中品茗,湖心有莲花盛开,轻风徐徐。 脑海里则在过她找到的一段苏樾的剧情。 御花园中,长公主正在鞭打教训下人,四公主恰好路过。 长鞭落下,宫人被打得体无完肤,已挨打许久。 四公主见此景眉心微皱,神情些许不忍,她淡淡开口,简言劝了一句。 长公主看见四公主来,扬起明艳笑容,与皇妹打了招呼,之后换了一幅神情,高傲俯视跪在地上的仆人,说道都是些该打的奴才,不值得四妹求情。 四公主不再说话,又看了看被打的人,眸色不再变化,恢复冷淡寡情,从御花园离开了。 而下一段四公主的情节则是一段时间后她得了机缘,入道观出家。 她在莺南灭国前离开了皇宫,而四公主出家后便再没有关于她的记载了。 湖中的鲤鱼跳跃出水面,溅起的水花在日光下像一颗颗金豆子。 苏越在心里标注了四公主离宫出家的时间点,备注“角色下线”。 既然你这么相信我如此看重我 苏越初来异世时是仲夏时节,时间不紧不慢转眼到了初秋。 悄悄给邬修带饭上药也不知不觉过了两个月。 脑子里的系统音时常提醒苏越记得完成任务,她琢磨了下,感觉也是时候和邬修开口了。 这次等邬修用完膳食,苏越点完最后的金创药,她安静地坐在邬修侧前方。 邬修坐在地上,一只腿散漫撑起,他见苏越似乎有话要讲,便将腿放下,坐得端正了些。 苏越低着头,心里打草稿,天上的太阳藏了一半进山里,晚霞如雾弥漫。 “我还未曾与你说过我的身份,我其实是——” “你要说的就是这个吗,”邬修打断看起来有些为难的苏越,“我其实早就猜到了。” “什么?你猜到什么?”苏越惊讶抬眸,看向邬修。 邬修把苏越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苏越正经端坐,显得乖巧,神色疑惑又诧异。 “你虽然每次来都特意换了平民衣裳,但你的气度举止都绝非常人。有能力在皇宫行走,还能来这么多次,身份必定不简单。更何况,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苏越听着邬修的分析,都很准确,内心感叹不愧是世界男主,洞察力敏锐。 “最重要的一点,你和那个人面容有两分相似。以及你躲在柴堆里的那天,你的反应不单单是遇见情事的尴尬,还有另一种因素让你难堪别扭,因为你撞见的是亲人的情事。所以,你应该也是莺南的某位公主。” 苏越知道邬修口中的那个人指的是经常来虐打他的长公主,他说的有道理,莺南皇帝生了五个女儿,几位公主的面容的确有些许相似。 邬修看苏越的表情就知道都被他说中了,他转过身,正面面向苏越,身体微微向前,看着苏越的脸,眼睛极亮:“那么,你是几公主?” 苏越用温柔平和的声音郑重回答:“四公主。” 邬修更进一步:“你的名字?” “苏樾。” 得到答案,邬修满意地往后靠回墙壁,嘴唇细微嚅动,似乎在轻念新知的名字。 苏越没想到自己的身份是这样揭露,原来邬修心里早有预想。 看他的样子似乎并不排斥她皇族的身份。 苏越正想趁热打铁,说出任务请求,邬修突然扭头看她,目光灼灼:“那以后我就叫你苏樾了。” 苏越愣了一下,立刻答应:“好。” “那你也叫我的名字吧。”邬修双手放到脑后,抱着脑袋,平日隐藏的少年心性似乎流露出来,他眉眼飞扬,神色期待又略带嗔怪,追问道,“你知道我的名字吧。” 邬修一幅‘你敢不知道’的小表情,苏越嘴角微勾,又立刻压住,眼睛含笑回:“当然。” “那你说,我的名字。” “邬修。” “再说一遍。” “邬修。” 乌国小王子听了两遍,心满意足,自己低着头笑。 邬修15岁起便被送到莺南做质子,两三年来都过得不好,时常被长公主虐打,想来已是很久没人好好地叫过他的名字了。 苏越的身份秘密说开了,邬修以为她会离开,但苏越没有,又变得一脸深沉地坐在那里。 看来她今日不仅仅是要向自己袒露身份,还有别的事情。 邬修很爽快:“你有话就说。” “邬修,如果……”苏越抬起眼,慢慢开口,“我是说如果,日后你有机会成就一番霸业,届时你若向莺南复仇,可不可以给莺南皇族留个体面?” 苏越的声音很好听,柔和干净,像缓缓溪水流经人体,悦耳怡神。 但她说的内容却不让人高兴,邬修的脸色变了,仿佛有一片乌云飘来遮住明朗容颜,嘴角原先向上的弧度也朝地面垂去。 他没有回答,一言不发。 苏越也不想强逼他作出承诺,安静陪邬修坐了会儿,起身离去。 第一次的沟通没有得到好结果,苏越倒也没意外,她将心比心,换作是她大概也很难接受轻饶仇人。 只是她也没放弃,接下来小半个月,她每天都去柴房。 她没有烦人地一直说那个话题,只有时会用湿润期盼的眼神看向邬修。 邬修每次都安静吃饭,不怎么看她。 在满月的前一天,邬修终于再次开口。 他问了苏越一个问题:“我现在这幅处境,你却相信我有机会东山再起,成就宏图伟业。你当真如此认定?” 苏越想她当然肯定啊,她有系统,你就是世界男主,未来的大一统皇帝。 可这些苏越都不能说,她继续矜矜业业维持公主苏樾的模样,神色认真,语气柔中带刚,回了句苏樾风格的话:“人之际遇高低起伏,一时恶运,并非终局。” 邬修听罢独自思索,片刻后释怀般笑了,再看向苏越时神色坚定:“你既如此信我,那么,我答应你。” 他答应了!任务达成! 苏越很激动,但四公主苏樾即使再高兴也不会大笑,于是她也只是露出比平时幅度稍大的笑容,如秋风拂荷,花瓣轻摇一般。 心事完成,苏越晚上睡觉时开心到失眠。 只是为什么系统没有给她特别的庆祝呢,就机械地说了句“完成皇族体面死亡任务”。 邬修答应了苏越,苏越也没因此就不管邬修,她还是有时间便去看他。 御膳房新研制的雪梨白果汤,苏越自己都没喝就装进食盒带给邬修。 刚把汤盅取出,汤勺里的汤还没盛进碗里,苏越便听见柴房的门被敲响。 隔着纸窗,宫女小声喊:“四公主,皇帝陛下突然来了,正要见你。” 小宫女是专门为苏越打掩护的心腹,苏越回了句她马上来,跟邬修说了抱歉,急匆匆走了。 那特意带来的雪梨白果汤,邬修还一口没喝到。 苏越一路躲着人飞跑回去,换好公主华服,赶往前厅参见皇帝。 莺南皇帝虽是位暴君,但对女儿们却是位有求必应的好母亲。 苏越想起加载的记忆里,四公主从小便表现出对佛学道家的兴趣,皇帝便为她请了最好的和尚道士说经讲法。 也许是因这无限宠爱,让几位公主的性情娇蛮乖戾,唯一性格稳定温和的四公主偏偏对皇权无意,皇族的专横残暴也成了后来亡国的因素之一。 听着身后的脚步声,皇帝转过身,一双美丽的凤眼望进苏越眼眸,无论看几次都让苏越惊艳。 “母皇。”苏越行礼。 “免礼。” 皇帝向苏越走去,虽是讨论国事,语气却很慈爱,如同寻常的母女对话,她说:“樾儿,很快便是祭祖大典,我知你素来喜爱世外之法,祭天这部分就交由你主持吧。” 原来并没有她一直以为的无动于衷 苏越穿着威仪堂堂的祭祀华服,站在天坛高处,天高云清,万民俯首,她神情肃穆,举手祭天。 这几天苏越都在筹备祭天事宜,忙得天昏地暗,实在抽不出时间去见邬修。 祭祖大典完美结束,苏越终于松了口气。 不止她,所有的公主都有自己负责的部分,这几天大家都累坏了。 宫女服侍苏越脱下繁琐沉重的祭祀礼服,苏越却还想着祭祀时的感觉,多亏她融会贯通了四公主苏樾的脾性和技能,完美继承了那些玄学造诣,做起来不费力,甚至还生出一丝打心底喜欢的兴趣。 苏越好像和苏樾越来越像了。 原本想在皇家宴会结束后就去找邬修,苏越好几天都没去看他,但一位贵客却突然造访。 元清真君在祭祖大典这天游历到了莺南王城,她得到莺南皇室的盛情款待。 苏越知道这位道君,她就是原世界里四公主出家拜师的师傅。 可苏越记得清楚,原世界元清真君应是在冬季到的莺南,现在才秋天,提早了许多。 这打得苏越措手不及,元清真君就是四公主的剧情触发点,她一出现,便看出四公主与修行颇有机缘,随后四公主拜真君为师,和师傅一起离开了王宫,自此脱离红尘销声匿迹。 苏越疑惑,她这就要下线了?虽然她的任务也的确已经完成。 从元清真君出场,时光便好似被按了加速键,真君果不其然当众发觉了四公主的天赋,苏越人机般说出原世界的拜师话语,皇帝在一旁看得欣慰,公主姐妹们也为她高兴。 这次的元清真君来得突然,也走得匆忙,苏越既拜了师,必定是要随着师傅出家修行的,祭祖大典的第二天她就不得不跟着元清真君出发。 得知苏越第二日便要离宫,五位公主齐聚,聊了整夜的话。 虽然苏越保持人设,话不多,但这个晚上也过得开心,她感受到来自姐妹亲情的温暖。 莺南皇族虽蛮横专制,但她们之间的亲情十分紧密和谐,五位公主间从未发生过夺嫡争斗。 朝阳升起,苏越除去华丽的公主服,穿上素雅道袍,她不再是四公主,而是一名出家人。 宫女小桃为苏越梳发,往时四公主的发型荣丽雅致,今日却只做一个最简单的道士髻,绾完发,小桃挑了又挑,想为公主选一根最好看的簪子。 苏越伸手拿起一只最朴素的白玉簪,上面没有一点雕刻装饰,淡淡道:“就这根吧。” 小桃双手接过,为苏越叉簪的手微微颤抖,小宫女咬着嘴唇在忍泪。 铜镜里的苏越改头换面,昨日她是风光精致的祭司,今日她是素衣简发的道士。 “不哭,”苏越温柔地擦掉小桃的泪,“此乃我的心愿。” 皇家大道上,皇帝与四位公主等候苏越多时,她们来为她送行。 离别时刻总是情难自抑,苏越瞧见众人眼中有对她的留恋不舍,却深知这是她自小志向,又都笑着祝福她出行。 苏越与皇帝、大皇姐、二皇姐、三皇姐以及五皇妹一一执手告别。 母亲和姐妹交代叮嘱了她许多,渐渐都有些伤情,眼中泛起泪光。 苏越坐上马车,车轮缓缓转动,带着她慢慢行驶出皇宫。 她看着留在宫里的皇帝公主,她们的身影越来越小。 她们还在看她,她也还在看她们。 之前苏越以为自己不会在离宫时动感情,她认知清晰,始终记得自己只是一个穿越者,她和这个世界的人没有实质关联,她们也并不是她真的母亲和姐妹。 她应该是不会在分别时难过的,苏越这样认为。 但苏越又想到苏樾,货真价实的四公主苏樾,如果是她,此时会是什么心情,她会感到悲伤吗。 原世界的苏樾离宫时,与此次差不多,大家互相告别,苏樾神情虽有松动,但大体还是那副清冷出尘的样子,加之一身道袍,更显仙风道骨的无欲无念。 那时的莺南皇族并不知她们的未来,以为只是一次小小的离别,还会再聚,哪能想到…… 可苏越到底不是苏樾,她知道莺南的未来。 但她又能做什么?她可以为苏樾做什么? 若是苏樾得知此刻是彼此的最后一面,她会如何做,会将内心更多的感情表露出来吗? 最小的五公主突然朝着马车追跑而来,她大大挥手,喊着:“四皇姐,我们等你回来~~~记得啊!” 苏越眼睛一酸,想看又不忍再看,握在手里的宽大袖袍几乎被她捏烂。 马车不等人,五公主跑了一段,捂着肚子停下。 苏越望着已看不清面容的五个身影,举起手,朝她们轻轻挥舞。 这是她能为苏樾做的最后的告别。 秋天的落叶纷纷,车轮从一地的黄杏上辗过,马车从王宫离开,走出都城,皇室记事官也写完了关于四公主苏樾的最后一笔。 记录簿上未干的墨迹如漆夜一般黑。 苏越曾在心里将邬修的黑眸比作最好的墨,事情发生的太急,她没有时间见邬修,更遑论与他说明告别。 邬修从那日苏越被宫女叫走后,便再没有见过苏越。 等了好多天,破陋的柴房终于迎来莺南公主。 不是苏越,邬修连眼皮都没抬。 长公主这次的鞭打下手极重,她把胸腔中难受的情绪都发泄到质子身上。 挥鞭破风,落到皮肉上,鲜血四溅。 苏凰打了很多鞭,途中不小心说漏嘴,让邬修知晓她是因不舍妹妹离开而在发泄。 邬修停滞片刻,处理他获得的零星信息。 原来她走了,她就那样走了。 邬修顿时感觉不到鞭伤的疼痛,他陷入回忆。 以后再没有人,会特意前来为他送食上药了。 小半年后,乌国发生建国以来最大的政变暴乱。 乌国皇帝被儿子杀死,新上位的皇帝龙椅没坐几天又被他的兄弟杀死。 二子杀长子,四子又杀二子,三子杀了四子后自尽了。 整个乌国皇族仿佛集体发疯,成了笑话。 从原先的皇帝,到四个皇子,无一生还。 大臣群龙无首,惊想起还有个最小的五皇子留在莺南做质子。 十五夜,月正圆,邬修却无心赏月。 这小半年来,他比从前更不高兴。 他回想了自己的人生,不论是在乌国,还是在莺南,都不曾获得真正的快乐。 但在他十八年昏暗晦霾的记忆里,唯独有两个多月的记忆鲜明独特,像一盏小小花灯,悠悠飘在他苦涩的记忆黑河上,莹莹如漆夜的一颗星。 有人翻窗入室,带起的风吹开破烂的窗纸,窗格框进天上满月。 黑衣人跪在地上:“五殿下,微臣来迟。” 莺南红星灭,孤山独看雪 邬修的十八岁生日礼物,是逃出莺南王宫,重回乌国。 乌国皇室仅存的唯一血脉归来,大臣们迅速重整,在极短的时间内恢复秩序。 由于邬修是乌国最后的皇族血脉,乌国的大臣们将他奉若神明,向他奉献一切,把所有的权力和资源都呈给他。 半月后,邬修正式登基称帝,成为乌国君王。 他一步一步踏上台阶,步履稳健,胸有城府,走至龙椅前震袖转身,黑金龙袍荡起一阵风,是新王朝的第一缕风。 随后花了两月整顿国风,乌国上下被邬修收拾服贴,即便不是打心里的认同,却也是从身体上的畏惧。 第四个月,乌国攻下西南的游牧部落,缴获无数牛羊,疆土阔大数千里。 第七个月,乌国歼灭东部的小国琉墒,合并人员数十万。 第十一个月,乌国屠尽北方的三个新生王朝,霸名远扬。 第二年初,邬修亲自带军,向莺南一路打去。 乌国军队势如破竹,所到之处尽皆攻下。 有些莺南城市更是直接打开城门欢迎他们,由于莺南皇族一直施行暴政,平民百姓苦不堪言,一听有外国前来攻打莺南,便直接投了降,换取平安。 而其他一些早已暗中计划造反的莺南起义君,更是干脆投靠了乌国军队,被直接收编。 倒戈的情况并不罕见,乌国军几乎一路畅通无阻,直捣黄龙,不消一月便杀到了莺南王城之下。 攻进王宫时,王室卫队负隅顽抗,但寡不敌众,仍是败了。 邬修在兵士的拥护下,威风凛凛踩上莺南王殿的白玉砖。 莺南王室除四公主外,全员傲然列于他对面。 莺南皇帝坐在她的王位上,已知结果,但仍冷眼嘲笑,睥睨眼前的这群莺南敌人。 她的帝王之采毫不褪色,甚至在末路时更显峥嵘。 长公主、二公主、三公主和五公主也都仪态堂堂,无一露怯,分立皇帝两侧,怒瞪敌军。 莺南的王族之花,强烈骄傲地盛开,她们是永远的王者。 而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苏越随着元清真君在岁寒山苦修,岁寒山海拔极高,白昼黑夜皆十分寒冷,苏越已在此修行了一年多。 她离开了莺南王宫,不仅是自己消失在众人眼中,众人的消息,她也无法获得。 一年多了,也不知…… 苏越望了望挂满星宿的夜空,有所思索,她回屋起卦占卜。 龟壳摇出三枚铜钱,甩在桌上发出碰撞的清脆响,铜钱咕噜咕噜转了好一会儿,摇摇晃晃地慢下。 当最后一枚铜钱停止转动,苏越看清问天的结果。 用手拨了拨静止的铜钱,须臾,苏越似是叹了口气。 她走出屋内,抬头看,繁星夜幕上,象征莺南的那颗红星此刻光芒黯淡。 苏越知道,莺南的国运将于今夜走到尽头。 莺南王宫大殿之中,两国君王龙凤相争,说了不少夹枪带棒的含沙射影话。 几番下来,邬修在心里也有点佩服这位莺南皇帝。 几位莺南公主也个个龙章凤姿,气势不输。 长公主痛骂邬修的话语最多,邬修却没被激怒。 邬修看她们莺南王族竟如此齐心,想起乌国皇族,自他有记忆起,乌国皇族便处于无休止的政斗中,他也是作为政治牺牲品,被送来莺南做质子。 可不管莺南王族再怎么骄傲高贵,临危不惧,莺南都注定要被乌国吞并。 莺南的夏天,是最繁盛华美的,但这一年的莺南,不会有夏天,以后,也不会再有。 邬修看着眼前五位与苏越眉眼各有相似的莺南王族,想起他对苏越的承诺。 他不是一个不守承诺之人,他会依约给她们最后的体面。 苏越自修行以来,便决心摒弃前尘,做一名真正的出家人,她刻意不让自己过多地想起在莺南王宫的日子,但今夜她的心似乎有些不受控制,掩压心底的回忆在不安挣扎。 她坐在屋檐下,望着苍穹,神情落寞。 她很清楚自己在为何悸动,只是她不愿多想,不敢深思,怕想得多了,某些汹涌深刻的情绪会从内心最深处涌上来。 你是苏越,你不是苏樾。苏越心想着。 漆黑的夜空似乎被苏越望出了故障,越来越多的细小白点簌簌落下。 月光下苏越看了一会儿,她伸手接住那如盐颗粒,经她体温温暖后,她的掌心最后剩下一滴清水。 岁寒山,下雪了。 莺南皇帝与四位公主被邬修赐了毒酒,邬修和乌国军退出大殿,将剩下的时间留给莺南最后的王族。 不过一杯鸩酒,莺南王族何曾惧怕,她们互相道别后,体面矜傲地饮下,相拥而去了。 遥远的岁寒山,苏越伶仃坐在走廊地上,静静看了一整夜的雪。 天上莺南红星的最后一缕光芒,于日出前湮灭。 邬修从王殿出来便再没回去,他让人带路,去了四公主殿。 他独自走进苏越寝屋,轻手轻脚地察看里面事物。 依据那些物品,猜测苏越生活时的痕迹。 但从他踏进房间的第一刻,他就知道这屋里不止有他一人。 邬修对着屏风:“出来”。 他没等多久,一个小宫女慢慢挪出来,她惊惶看邬修一眼,立刻收起目光,乖巧害怕地站着。 邬修问:“你是谁?为何在此?” 小宫女磕磕巴巴地答:“奴婢是、是四公主的侍女,在此处,是、是打扫四公主寝房。” 乌国攻打莺南并非突袭,莺南王宫许多宫人收到风声都提前逃跑了,还有一些是莺南王族发放金银遣散的,剩下一些则是忠心耿耿誓与王族共存亡的。 邬修估计她是后者,而且他还觉得这小宫女的声音有些熟悉,似在何处听到过。 眼下邬修对另一件事更感兴趣:“苏樾人都走了,你还打扫什么房间。” 宫女再度抬眸看了邬修一眼,像是对他的话语不满,但忌惮他的身份,很快压下脸庞,她说:“可是公主还会回来!而且、而且我也很想她……” 小桃的后半句说得小声,邬修听得半清不明,但他听清了前一句。 同时他也想起了这声音,是那日叫走苏越的宫女。 战无不胜的少年帝王,在覆灭莺南的这一天许是心情好,大发慈悲,饶了小宫女一命。 乌国大胜,乌国皇帝整顿军队,凯旋回国。 只是他们来时凶猛迅捷,走时却悠闲缓慢,大军走走停停,五里扎一营,十里筑一寨,就像是在等什么人。 喝不喝汤 苏越花了两三天收拾自己的情绪,重回云淡风轻。 她通过系统得知了莺南王族最后的结局,她的任务算完成得圆满。 起先苏越以为,她的任务结束,理应在几天后被送回自己原先的世界。 可是苏越等了三天又五天,十天又半月。 毫无动静。 她怒敲系统,质问这是怎么回事,系统却像死机一般,从不回答她的问题。 就这么磨着磨着,过了一月,苏越到最后看清并接受了自己被留在这个世界的事实。 幸好她还算乐观,来之安之,对修行生活自洽接纳,苏越决定那就继续做她的出家人。 清晨早起,接取露水烹茶。 午前诵经百遍,摹碑十帖。 饭后小憩,醒来修习道法,识药草,炼金丹。 入夜观星,占卜问天。 苏越日日清修,得心静,得体强,得术精,得学深。 这样的日子她觉得也很不错,如果系统没有突然‘死而复生’的话。 它要苏越去拯救莺南难民。 苏越拒绝了系统的新任务:“我又不是真的公主,莺南和我的瓜葛已经结束了。” 系统惩罚不听话的苏越,让她的肚子疼了一天一夜。 苏越在剧痛的煎熬下,满身大汗,昏迷过去。 第二日,苏越昏睡到日上三竿,起来沐浴,洗去身上的黏腻,身体已经好了。 元清真君喊苏越过去,她算出苏越尘缘难断,该下山去。 苏越不想听系统的话,但会听师傅的话,元清真君没说缘由,只告诉苏越,说她修行多日是时候下山历练。 苏越领了师命,走下岁寒山。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人间的变化如沧海桑田,如今已处处不同。 王朝更迭,改朝换代。 莺南的牡丹王旗倒了,被践踏踩入黄泥。 迎风飘扬的,是乌国的展翅三足鸟王旗。 然而那些开放城门迎接乌国的莺南平民却没得到好生活,他们以为除去一位暴君,日子便有了盼头,哪知接替的,不过是另一位霸王。 苏越站在土坡,她往下看,不远处的羊肠小道有一队赶路人马,由军官士兵与流民组成。 那些流民衣裳褴褛,嘴唇缺水开裂,脸皮因暴晒发黄,双手被麻绳紧缚,前后联接,所有的流民被绳子串成一串。 赶路的士兵时不时用长鞭殴打他们,队伍最前方的军官坐在马上,旁人还为其举伞遮阳。 而流民只有一双草鞋,很多人的鞋底已然磨破,在他们走过之后的地面上,依稀可见淡淡血痕。 这些都是莺南旧民。 那些人没发现苏越,渐渐走远。 苏越的心缓缓沉了下去,她不认可自己是同情心泛滥,只是觉得也许该承担些什么,毕竟她顶替的是莺南公主的身份,享受了莺南子民的奉养。 邬修的消息很容易找,沿途随便打听既知。 盛夏林叶繁茂,丛花争艳,邬修的军队驻扎在树林深处。 苏越一身素白杂灰道袍,提着一个食盒,立于军营外,安静从容。 刀戈兵戎的军营阵地,她却如轻风柔雪一般出现,不抢眼,但绝不平凡。 苏越抱着一试的心态,毕竟她和邬修已经很久没见,当初送食疗伤的小恩小惠,他已经兑现,莺南王族死得体面。 她虽来了,但对此行其实没有把握,用什么让邬修释放那些旧民,她眼下只是一介出家人,可谓一无所有。 她只想到了一样东西,尽力一试。 邬修坐在主营帐内,得知消息,她真的来了。 苏越被允许进入君帐,主帐的帷幔被卫兵从两边拉起,端坐在书案后的邬修第一次看见出家后的苏越。 一身道袍,道冠束发,素雅简洁,还真有一副风雪世外人之姿。 苏越一手搭拂尘,一手提食盒,缓步走向邬修。 她的步子还是那样轻,仿佛当初默默无声潜入柴房为他疗伤时那般。 他再细看她的脸,就像白玉瓶一样,还真就是个出家人了,无悲无喜,素素无艳姿。 苏越直到走入帐中,才抬起一直微低的头,她看到邬修平坐案前,他面容整净,眉宇飒沓,君王威仪显露,已不见当年受辱狼狈之影。 邬修正好整以暇地在看她。 只看了一眼,苏越便不再看,她默默往前走,衣袍携着一些晨露,走动中挥落于帐内地毯上,淹没无痕。 她安静地走到邬修身旁,整理衣摆,端跪坐好,打开食盒,从里面取出一罐尚且温暖的汤,双手将那罐汤轻轻放置于书案上,尔后双手收拢,端坐好,抬起脸,眸色温柔无媚,看向邬修,语气淡淡,开口说了见面后的第一句话。 “从前有一罐汤,你尚未喝,今日可还愿喝吗?” 邬修把苏越的每一个动作和神态尽收眼底,多少猜出苏越来意,他想看看,这出了家的亡国公主能做什么来求自己。 没想到,她却是带了一罐汤只身前来。 未喝的汤,是了,是那日他尚未喝到的汤。 不知她是否也记得,正是在这碗汤之后,他们便再无见面。 邬修侧着头,饶有兴趣地看着苏越,不急着回答。 苏越也同样不着急,她耐心地等着,落落大方,无愧无惧。 邬修没让苏越等很久,他用鼻音哼出一个“嗯”,算是同意。 苏越打开汤罐,用汤勺盛出一碗热汤,转头看邬修还是斜撑着脑袋看她,就知他不打算自己动手,苏越低头用汤勺轻轻抚开汤的热气,舀起一勺汤,举手缓缓向邬修送去。 邬修从善如流张口喝汤,梨花白果汤,正是当初未来得及喝的那盅。 苏越一勺一勺,给邬修喂汤,邬修把整整一罐汤全部喝完了。 但他用嘴喝汤,眼睛却没闲着,一瞬不息地盯着苏越看,犹如毒蛇锁定猎物,也是苏越定力十足,丝毫不受影响,从头到尾无波无澜地喂。 期间有巡逻的卫兵经过,偶然一瞥君营,他们的少帝撑手歪头,兴味十足,旁坐的素雅修士端正从容。一人举勺,一人饮汤,却是烽火军营中难得的一幕和谐安宁。 如果能在一开始知道真相,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还请,善待莺南旧民。” 苏越亲自喂邬修喝完一整罐汤,陪他静坐片刻,说出她此行所求。 “我已不是当日质子了。”邬修笑。 “我知道。但我也不是公主了,没有什么别的可以再给你。” 两人沉默对视,邬修正欲开口,营帐外突然有士兵通报,苏越最后看邬修一眼,无言退去。 她像一阵轻风,又像一朵柔云,安静地来,又沉默地离开。 几日后,乌国新帝下了一道旨意,莺南旧民解除奴隶身份,发回原籍。 莺南本是繁荣昌盛的国家,国虽亡了,但城郭仍在,流民们回到家乡,着手重建家园。 渐渐地各地也都恢复了生气,沿街商铺开门迎客,生活陆续回到正轨。 莺南被并入乌国,莺南原先各地城名不变,但管理官员全由乌国人担任和指派。 苏越漫无目的地走,走着走着,走到了莺南王陵所在。 她想起那五张艳丽面容,仿如昨日,一步步踏上石阶,想去看一看莺南王族的墓。 邬修赐死莺南王族后,将她们按相应的礼制葬进了莺南历代皇家陵墓中。 沿阶石板落了不少树叶,被风卷起,在地上打着小小的圈。 苏越走上陵园,穿过先祖陵墓,走到莺南末代皇帝和她的女儿们的陵墓前,却发现那里已站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女人,身材高大,体型矫健,眉宇英气,一身轻便武服,看得出是练武之人,而气质又另带一份儒雅。 苏越没见过这个人。 女人常年练武,感官敏锐,从苏越出现在走上第一个台阶时,便发现了她。 苏越走到莺南皇帝墓前,发觉皇帝坟墓已被人先一步打扫清理过,不仅没有灰尘,还摆放了一些贡品。 想来只能是眼前的陌生女人所为,苏越行了个简单的道士礼:“请问你是?这些都是你做的吗?” 女人抱拳回礼,深深看了苏越两眼,像是在观察苏越的眉眼长相,回道:“我是裴雅风,乌国的将军。” 苏越略微惊讶,她没想到会在莺南王陵见到灭莺南国的将军。 但她看裴雅风言行举止,不像对莺南王族有敌意的样子,而她今已出家,前尘尽褪,她的心里没有多少仇恨,自然也没对眼前的裴将军生出恨意。 长空青日下,她们二人站在莺南王陵前,默默同看了一会儿墓碑。 苏越没带祭品来,也不知道要和逝去的莺南王族们说些什么,她只是恰好路过此处,想上来看一看,仅此而已。 裴雅风在一旁仔细观察苏越,只觉得苏越眉眼与先前见过的莺南王族相似,想起曾听闻莺南四公主出家修道,又看眼前人一身道袍,想必正是那位四公主。如今得见,果然是仙人之姿,不入凡尘,因此也理解了苏越面对亲人陵墓时平静的表现。 裴雅风先开了口,两人浅谈起来。 原来她是亲眼见识了莺南王族最后的傲骨,心中有所钦佩,今日是私下前来吊唁。 苏越从裴雅风口中听闻了当日乌国军队冲入莺南王殿时的情形,她脑海里仿佛能看见那五人是如何骄傲不屈,像是在混乱的洪流中抓住经过的一根浮木,苏越不经意露出一丝温暖微笑。 “多谢。”苏越向裴雅风道。 随后她走上前,将墓碑上新吹来的枯叶拂去,转身时苏越松手,枯叶随风而去,而她也一并离开了。 裴雅风看着苏越走下阶梯的背影,发觉她从出现到离开,不曾与莺南王族说过一句话,甚至也没有道别,也许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心里。 师父说苏越此行是下山历练,于是她便四处行走。 从王陵离开后的苏越看见战火后的人间,有因尸体堆积而引发瘟疫的乡村,有失去亲人千里投靠亲戚的幼童,有受伤难愈的病人。 她沿途施救,亲自采药熬药,治好村子的瘟疫,教会村民如何消杀除毒。 带着幼童走过五个城市,亲手将小女孩交到亲戚手中,又留下一些银钱。 救过无数受伤和被病痛折磨的人,不曾留下姓名,被百姓称作在世菩萨。 苏越这般走了好几个月,但人生也许是个圈,她发现自己又走回了莺南王陵。 她想,既然来了,那便再上去看看。 此时天色趋近傍晚,暗橘黄的晚霞云像一匹布散开,苏越在稀薄光线中走上陵园。 气温渐变,原先带着暖意的风褪去温度,越往上刮得越冷。 倦鸟归林,然而一些黑色的乌鸦却徘徊不去,聒噪叫着。 天象怪异,苏越抬头望了一眼天空。 似是对苏越的回应,原本晴朗的天幕挂上灰暗乌云,光线被阴云吞入腹中。 苏越站在莺南皇帝墓前,一阵强风袭来,她的道袍衣角翻飞凌乱。 没有束起的余发张牙舞爪地撩动,黑发在苏越眼前扑闪,时不时遮住她的视线。 天上的乌云颜色加深,越变越黑。 苏越被风吹得踉跄,身形不稳,没站住往前一步,脚步移挪,右脚重新放下时却没有踩上她以为的实地。 伸出去的脚好像踩不到任何地面,苏越仿佛坠落进虚无的空间。 她的身体和意识被风流水流裹挟着带走,像是穿越了时间和空间,又更像是在无尽中迷失了自我。 分裂的两瓣灵魂终于重汇,苏越在一片漆黑的混乱中悬浮站稳。 她看见了自己。 站在她对面的自己。 但很快,她发现那并不是她。 是苏樾,是莺南的那位四公主,她在虚无空间中站在苏越对面。 两人悬浮相对而立,周遭是无垠深渊,彼此是唯一的可见。 她们的脸一模一样,身形一模一样,相对而立,如照镜子。 两人眼神相交,霎那间神魂相聚,所有的前尘往事在这一刻真相大白。 虚空中的她们融汇成为一体。 苏越明白了,她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她根本不是什么穿越人士,更不是局外人。 她是苏越,但她也是苏樾,她们就是一个人。 而所谓的系统,其实就是苍天,祂高高在上,愚弄无知的人类。 祂给了苏樾一个重来的机会,却不告诉苏越真相。 冷眼旁观苏越一次次把自己置身事外,又在定局之后揭破假相,品尝她的愧疚懊悔。 苏越猛地睁开眼,她的面前是生母与亲姐妹之墓,四周狂风仍未止歇,呼呼咆哮,像是在和苍天一起嘲笑她。 不知何时,天已全暗,黑云滚滚压下,云层间闪电频现,苏越扬起头,愤然与上天对视。 在这如天神发怒的怪象下,有一个人正在踏上莺南王陵的台阶。 他穿着乌国帝王的龙袍。 亡国公主被迫给敌国皇帝当国师 狂暴的闪电间,忽明忽暗的视野里,苏樾看见突然出现在陵墓不远处的邬修。 他一身黑金乌国龙袍,金线在夜色中依稀泛出华贵光泽。 大风吹动两人衣裳,裙摆飞扬。 苏樾看着邬修,一时涌上万千情绪,她含泪恨骂:“灭我国者!” 邬修身处诡异气象仍旧从容不惊,却在听到苏樾的话后睁大眼睛。 他和苏樾相处过两个余月,记忆中的苏樾永远是清冷温柔的模样,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是疏淡从容。 这还是邬修第一次看见苏樾的眼里有那么浓烈那么深刻那么明显的情感表露,蕴含了无法言说的疼痛、恨、懊悔,撕裂她,指向他。 黑云翻滚,雷鸣轰隆,天地昏暗,只有在闪电时才有片刻光亮,苏樾那双饱含无尽爱恨的眼眸也在光灭后隐入黑暗。 邬修张开口,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任何。 混乱的黑暗中,他察觉到苏樾的身影越过他,跑下了阶梯。 天上看热闹的雷终于打够了,轮到雨点落下。 雨丝并不密集,一颗一颗地从云层中下坠,砸在苏樾身上却很明晰。 她清楚地感知到雨点击身的碎痛,这场雨以一种很缓慢的速度在增强,苏樾迎着雨势一口气从陵园跑下,未曾发觉自己与守在阶下的裴雅风擦肩而过,消失在渐密的雨中。 苏樾发现过去的自己是多么愚蠢,她以为自己是个穿越的现代人,对真实发生的一切袖手旁观无动于衷,如今国破家亡她又何尝没有一点责任。 她看得清莺南王族的蛮横霸道却不曾制止,最多只是劝一句,没有真正阻拦过,她不是凶手,却也是放纵的从犯。 是上辈子的苏樾真心懊悔,苍天给了苏樾一次重来的机会,可苏越却…… 然而苏樾也想明白了,上天说到底还是更喜欢愚弄她,并不是真的想帮她。 邬修在那次雨夜后又失去了苏樾的消息,她就如同化身成水汽,和雨水混在一起,于雨停后消散隐没了。 五个月后,乌国祭司在一次祭天中得到天启,她向君王禀明:“上苍启示,吾国国运亨通必得请来莺南公主担任国师。” 莺南公主,当世唯有一位,天启的指向正是苏樾。 然而苏樾却无影无踪,邬修派了几路人马,在民间大势寻找。 山脚下一间歇脚小栈里,找人的一个队伍途径此处,短暂休息。 领队向小二要茶,顺便打听消息:“你们这有没有见过一位姑娘,气质出尘,容貌上佳,应是出家人打扮。” 店家给一行人客客气气倒茶,她听完领队的话,想了想,眼神悄悄往角落瞥去,她看这一行人来势汹汹,怕是不怀好意,回道:“我们这山野小地方,哪有您说的那样的大美人啊,没见过。” 领队饮了口茶,像是习惯收到这样的答复,没作他想,“嗯”了一声。 店家上完茶,接着上酥饼,架不住好奇,她又问了问:“官爷,你们找那姑娘是做什么呀?” “是好事啊!天大的好事!我们国君要请那位姑娘做我们的国师!” “哎哟,那还真是大好事,不过这是真的吗?官爷您可别是逗小的寻开心。” “那还能有假?!这告示都贴出来了,到处都是,也就你们这乡野地方,太过偏僻。算了,消息不通也不怪你。” “是是,我们这确实太偏了,一两个月都不一定有人经过呢。” “得了,你去忙吧。不过若是遇到类似的女子,记得向官府通报。” “好的好的,官爷,您慢用。” 官兵们赶时间,吃完东西又立刻起身寻人去了。 柱子后角落里一个头戴斗笠帘帷遮面的人默默饮茶,对发生的一切毫无兴趣,她穿着粗布麻衣,竹篓里放着一个用布条裹起的长条物件。 店家朝女子看了一眼,走过去给她添茶。 “那些人都走了,我没提到你。” “多谢。” “不过姑娘,你除了不是出家人打扮,其他都很符合,你该不会真的是……” 苏樾拿起茶杯,从斗笠帘帷下伸到唇边,饮了一口:“是与不是,又如何呢。” 店家想起那官爷说的当国师的大好事,但转眼瞧着女子淡漠神情,不由琢磨,喃喃道:“……是啊,又如何呢?” 要苏樾当国师这件事,苏樾比天下人知道的要早。 也许是和乌国祭司得到天启是同一时期,苏樾收到来自系统发布的新任务。 系统要她去当乌国的国师。 如今苏樾已知晓所谓的系统其实就是苍天的化身,而她不过是上天的一枚棋子。 她不愿再被摆弄,加上灭国之痛,自是不愿。 邬修声势浩大地找人,苏樾自然知晓,只是她不想去,月余过去,不曾露面。 突然没有起伏的如机器般冰凉的声音在苏樾脑中响起,系统威胁苏樾,如果她不去当国师,那莺南王族的灵魂便无法安息,更不能进入轮回转世投胎。 苏樾本就对莺南亲族怀有愧疚悔恨,可谓被系统精准拿住软肋。 她听完脑海中的声音,喝尽最后一口茶,放下茶杯,山脚小栈没有什么好茶叶,入口苦涩,但此处无人打扰,天高云清,在这里的几天苏樾倒是过的舒心。 在桌子上放下一串铜钱,苏樾拎起竹篓,和店家打个招呼:“我走了。” 店家应了一声,放下洗到一半的菜,匆匆跑出来,顾不上去拿桌上铜钱,眼神追着苏樾远去的身影,看她即使一身粗布麻衣,却背影清雅,如松如竹,仿佛观见深山高人下山入世之景。 苏樾褪去麻衣,底下是灰白道袍,扯开布条,露出拂尘,弃了竹篓,恢复原姿。 旭日光辉下,苏樾手搭拂尘,道袍迎风,如白鹤降临,悄然出现在乌国皇宫外。 守门的士兵急跑禀告,宫人层层交接,他们跑过一座座大殿,把莺南公主现身的消息呈报给帝王。 圣旨降下,大太监捧着旨意,以最快的速度穿越皇宫,一路赶到宫门。 苏樾面前高大厚重的皇宫之门缓缓打开,门后露出恢宏庄严的大道。 大门像一个巨口,石道似一条长舌。 苏樾道心平和,轻抬步缓缓走入。 国师楼里住国师 乌国皇宫里建起了一座高大宏伟的国师楼,他们也迎来了一位来自前莺南国的公主国师。 在邬修得知天启后,他便命人着手在宫里建造国师楼,外观像一座高塔,屋檐层迭,气势恢宏。 苏樾穿上特制的国师服,规格等级仅次于皇帝龙袍。国师服以白金颜色为主,庄雅不凡,配上苏樾肃冷的脸,如天巫临世。 正式受封国师那日,满朝文武恭敬等候,最高位的少年帝王面露微笑,眼神灼灼,一步步盯着自己的国师向他走来。 苏樾在朝堂上看见了裴雅风,她列于武官之首,是大将军。 而在裴雅风的对侧,是乌国宰相杜高山,一位中年女人,眼角略有皱纹,眼神充满智慧,儒雅娟秀,但又不失严厉。 苏樾对乌国这位宰相早有耳闻,是一位名扬天下的良相。 经过宰相和将军时,杜高山和裴雅风都对苏樾微笑致意,苏樾轻略敛眸,淡淡回致。 还差两三级阶梯时,邬修伸出手,势在必得地迎接苏樾。 苏樾走完最后一步台阶,在百官注目下,还是将手浅浅放在邬修掌上。她的手指轻轻落在邬修指上,肌肤刚一触碰,就被邬修接过去,握紧她的整个手掌,两人的体温互相交替,邬修抓得极紧。 他把苏樾拉到自己身旁,与他比肩而立,随后洪亮地昭告天下——这是他的国师。 繁琐的国师庆典结束,苏樾住进早早为她准备的国师楼里,她一踏进去,系统的任务也立刻灌进她的脑子里。 与以往不同,这次是一个长期任务,要求她辅佐邬修成为一位明君。 曾经的莺南皇帝是一位暴君,而统一各国的新君邬修却也一样喜怒无常,苏樾的任务就是要帮助邬修成为一位合格优秀的好皇帝。 苏樾沉默许久。 她的思绪飘回过去,又放眼现在和未来,莺南的惨痛历史如在昨日,悲剧的根源在于王族的暴戾,没有邬修也会有其他人推翻莺南的统治,而如今的乌国若不加以改变,也终将迎来相同的结局。 然而天下的百姓是无辜的,朝代更替,帝王轮换,苦的始终是他们。 苏樾身为一国公主,终究有所愧疚,为了莺南旧民,也为了苍生百姓,她决定答应系统,认真辅佐邬修。 许是成长经历所致,邬修性格阴晴不定,发怒时随意杀人,大臣宫人时时忧恐,伴君如伴虎。 然而国师的出现,就像是上天为他们降下的救星。 只要皇帝发怒,他们便寻求国师帮助,国师亦不负众望,往往都能把皇帝劝慰下来,自国师出现,宫里已不再出现皇帝随手杀人之怖景。 大堂上,邬修给苏樾安排了一张椅子,国师参与听政,地位仅次帝王之下。 安抚皇帝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时苏樾的一碗汤便能让邬修消气,有时说尽好话他也不为所动。 苏樾和邬修在御书房,两人之间摆着棋盘,已走了几局。 “我知道你是为了吏部尚书的事来找我。”邬修手里捻着黑子把玩,似笑非笑地看苏樾,“这些天你的把戏我都见识过了,如今,你还能用什么来劝我?” 他说的对,苏樾确实是没有什么可以再用的,她一个国破家亡的前朝公主、一个受制于天的傀儡棋子,无所有,无可予。 言语劝导对邬修没用,他不是一个会乖乖听道理的人。 苏樾微微摇头,视线垂在棋盘上,将手中的白子落下。 邬修看都没看,手指精准点中一个位置,手里的黑子稳稳放上,嘴角一勾。 苏樾淡淡点头:“此局,陛下胜。” 邬修把棋盘推开,看着对面端坐娴雅的苏樾,她气度从容,面色清冷,眼眸无波无澜,当真是国师架势的仙姿威仪。 他能感受到,苏樾虽坐在他身边,却好似离他很远,她的人在这,心却不在。 甚至不如从前他落魄时,尚对他更有几分真情。 邬修指了指苏樾配在腰间的一枚白玉玉佩:“若你将这玉佩赠孤,孤兴许可以考虑考虑。” 苏樾看向腰间的玉佩,她把玉佩轻轻托在手心。 如今身处乌国,苏樾很少去想莺南旧事,一是怕忆往昔心生愁苦,二也是自觉愧对家国。 遥远的记忆被打开,苏樾仿佛看见稚子时期的自己和年轻的莺南皇帝,母皇将一枚白玉玉佩放在年幼的苏樾手中,莺南皇帝说:“祝樾儿生辰快乐。” 每一位莺南公主都有一块生辰玉佩,莺南国灭,苏樾离宫出家抛却凡尘什么都不带,莺南的痕迹近乎泯灭,如今还与之有联系的,唯独这一枚她自幼年起便贴身佩戴的玉佩。 苏樾从回忆中抽离,眼神聚焦,所见之处皆是乌国人物,她站起身,客气回绝:“抱歉,这块玉佩,于我意义深远,恕我不能割爱。” 说罢苏樾未等帝王允许便自行退下。 数日后,苏樾听闻吏部尚书死在天牢里。 夜里观星,苏樾望向天际,叹了口气,苍天要她改变邬修,可邬修却如顽石,冥顽不灵。 “夜里风大,公主披件外袍吧。”一名宫女抱着衣袍出现在苏樾身后。 苏樾转过身去,露出一丝微笑,身处异国他乡,还能见到故人,让她心中一暖。 小桃是邬修从莺南王宫带到乌国的,小桃很庆幸自己能在乌国皇宫里再次见到四公主,并且还能继续陪伴四公主,尽管所有人都称呼苏樾为国师,但私下只有两人时,小桃还是像从前一样叫公主,她为苏樾披上外袍。 “多谢。”苏樾握了握小桃的手。 小桃腼腆地笑,重新见到苏樾后她开心了很多。 两人在院里安静地看了会儿星,苏樾正打算和小桃回去休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突然到来。 “陛下有旨,宣国师一见。” 此刻夜色已浓,小桃忍不住开口:“现在吗?现在已经……” 大太监凌厉地斜了小桃一眼,小桃虽害怕,但仍想护主发言,苏樾挥手制止,她拍了拍小桃以示安抚。 “你先回去睡吧,无事,不需担忧。” 大太监心想国师果然通情达理,满意一笑,躬身伸手:“国师请。” 苏樾独自一人,随宫人引路,走进茫茫夜色中。 一路宫灯点点,如游火闪映。 白天上朝,晚上看人上床,工作内容有这一项 大太监一路将苏樾引至皇帝内宫,到了邬修寝殿的一处偏殿,夜色很黑,屋子里的灯火也并不通明。 门是开着的,仿佛在等待某人到来,大太监在门口止步,躬身相送:“国师请。” 苏樾走进去,淡淡看了一眼,唯一有烛火照明的是在一张楠木床前,其余空间几乎都隐没在黑暗中。 “在这。” 幽静昏暗的室内响起一道男声,苏樾认出是邬修的声音。 她循着声音来源,向房间一角走去,此处没有烛火,一片黑暗,倘若邬修没有出声,不会有人认为那里待着一个人。 待走到近前,邬修英俊靓丽的眉眼便在暗室中略可辨认,从身影轮廓看,他是坐着的,旁边还有一个差不多的椅子黑影,少年帝王偏头示意他身边的乌木椅:“与孤同坐。” 窗外的月光洒下斑驳银采,苏樾借着微弱光线艰难辨认邬修的动作,她往椅子走去时还因过于黑暗视物不清踉跄了下,邬修及时伸手稳住她的身形,带着笑意的声音仿佛贴在苏樾耳边发出:“国师小心啊。” “多谢陛下。”苏樾礼貌回应,以不经意的动作分开了邬修扶住她的手。 邬修见苏樾落座,拍了拍掌,便有宫人从门外进来,将薄纱屏风架于他们二人面前,屏风把本就昏暗的角落掩盖得更加隐蔽,只要苏樾和邬修不出声,便不会有人察觉他们在此。 苏樾皱眉,不解地望向邬修。尽管邬修应该看不见苏樾的脸,但在这黑暗中他依旧准确地回望苏樾,笑容蔓延在他脸上,嘴角的弧度悬起,心情极好:“嘘,一会儿国师就知道了。” 宫人布置好屏风又迅速退了出去,屋内只剩苏樾与邬修二人,夜里很静,苏樾听见不远处池塘有青蛙鼓叫,还有小鱼跃出湖面弄出水声。 再专注一些,则听见她和邬修的呼吸声。 苏樾当上国师以来,矜矜业业,没少揣摩帝王心思,她的目的是辅佐邬修成为明君,自然要根据他的性格对症下药。 但今晚反常可疑的一切让苏樾不想再去猜测,她有些无奈,更多的是接受,平静地坐着、等着。 邬修没有让苏樾等的太久,他安排的好戏拉开序幕。 一男一女走进屋内,男的高大强壮,女的妩媚玲珑,两人一进来便直向床榻而去,毕竟这房间里也只有床边有点点烛火,焦点汇聚。 苏樾疑惑,但接下来的进展更加使她惊讶。 那对男女互相褪去衣裳,相拥亲吻,尺度渐大,在不知角落有人的情况下翻云覆雨起来…… 邬修的夜视能力极佳,在黑暗中他并没有去看那对正在鱼水之欢的男女,而是侧头看着苏樾,欣赏苏樾脸上变幻的表情。 她的情绪波动很微弱,但邬修仍旧能看出一些端倪,比如困惑、诧异、尴尬、思索,她比他预想的还要冷静镇定,即使目睹活春宫也并未失态,依旧端着一副阳春白雪的高雅凛然。 邬修能分辨苏樾脸上神情,却无法探究她内心所想,实乃遗憾。 薄纱屏风隔绝了两处的人,床上颠鸾倒凤的男女肉体纠缠,黑暗无光的角落里帝王和国师窥视一切。 苏樾面无表情地坐着,也不避讳,目光松散地落在薄纱屏风后交欢的肉体上,内心里现代苏越的性格冒了出来,她想起莺南柴房的那场活春宫。 果然,没有及时给青春期的未成年做好性教育和事后心理干预,现在真的变态了…… 这夜之后,苏樾过上了白天和皇帝议政讨论国事晚上陪皇帝看活春宫的日子。 长夜漫漫,又无光影,屋内所有的烛火都照在床榻处,苏樾目之所及也只能是情欲现场。 邬修似乎也不做什么,就只是让苏樾陪他同看,然而苏樾感到奇怪的是邬修的视线大部分都不落在床上男女上,即使在黑暗中,苏樾也感受到邬修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他是想探究什么?是想让身为国师的她出丑? 君心难测,更何况是个崩坏的命途坎坷的帝王,苏樾以不变应万变,一连好几个晚上都淡定陪着邬修观春。 起初他们只是默不作声地在屏风后看,后来邬修会突然出声作简短指示,命令换姿势换人等等。 苏樾发现,邬修的指示似乎与她有关。尽管苏樾一直以来都未发表意见,通常彻夜不语,但邬修还是以一种敏锐的直觉逐步校准出了苏樾的喜好。 邬修沉迷于观察苏樾的神态,微微皱眉是不喜,眼睛一亮是感兴趣,嘴角微扬是满意,移开目光是反对。 他破解她的微表情,通过不断尝试验出了苏樾的偏好,她喜欢唯美甜蜜的氛围,容貌对等的佳人,心意相通的欢好,偏爱看身材矫健肌肉明显的高大帅气男子。 经历数个夜晚的校准,到最后,眼前的春戏便如同是为苏樾量身定制,让她几乎再挑不出毛病。 但苏樾并非是出于喜欢才看这春宫,她只是被迫成为皇帝恶趣味的玩伴,她很快便厌倦了这闹剧。 屏风外床榻上的男人撑在女人身上卖力挺腰,帘帐摇晃,满室的呻吟喘息交替不息,苏樾却在旖旎情潮中陷入无聊和疲乏,她有将近一月睡眠不足,白日上朝,夜里陪看,再刺激火辣的交缠都不如梦乡美妙。 不知何时,苏樾睡着了。 重新睁眼的那一刻,已听不见男女交缠的声音,床榻那处也无人影,室内极安静,只余星点烛火温柔晃着。 她所在的屏风后的角落依旧无光,她隐没在黑暗中,沉入睡眠里,出奇地睡了个好觉。 苏樾摸索着起身,发现身上盖着件宽大外袍,没有光线她看不清,猜测是邬修怕她睡后着凉随手扔她身上的,入秋后的夜凉意袭人,苏樾衣裳单薄,便留了那外袍搭在身上保暖。 她站起身,想再仔细看看屋里情况,视线飘到窗边,窗格透着淡淡月光,窗下有人举杯独酌,白玉酒杯泛着莹润色泽,沿着握杯的手往上,苏樾对上邬修的眼,二人的眸子如夜里明星。 邬修从上到下地看了苏樾一眼,身姿纤细的她披着件宽大坠地长袍,他微微一笑:“国师醒了,睡的可好?” 龙袍加身,奔驰救人 再敬业的国师也会在连续近一整个月没得到好睡眠的情况下心生埋怨,苏樾垂下眼眸,不搭理邬修的话。 没得到回应的少年帝王倒也不觉恼怒,他轻轻扣了两下桌面,大太监应声从门外进来。 大太监手里端着托盘,盘中是一碗温度刚刚好的暖汤,他恭恭敬敬地迈入室内,微低着腰,作为皇帝身边的心腹自然知晓不该看的东西不看,他的视线始终低垂,但手中的暖汤是皇帝为国师准备的,他自是需要与国师交代。 捧着托盘,大太监抬眼讨好地向苏樾望去,正想说些恭维话语,却在看见苏樾的一刻愣了神。 常年的察言观色让大太监练出绝佳眼力,即使在昏暗室内也一下子辨认出披在苏樾身上的那件外袍。 外袍宽大坠地,是男子款式,黑金双色,为乌国皇室御用,其上绣有繁复花纹,金丝穿引,在夜色中也依稀泛出华贵光泽,龙虎图案活灵活现。 不仅如此,大太监之所以对这件外袍熟悉到在黑夜里也能只凭一眼便认出,更是因为他服侍过帝王更衣无数次。 大太监看得清楚,披在国师身上的,分明是一件皇帝龙袍。 他的腿霎那间一软,差点就要对着苏樾跪了下来,然而膝盖刚有一些弯曲弧度,便听见坐在窗下的真正国君的咳嗽。 少年帝王向大太监投去警告眼神,大太监冷汗直下,面色苍白,幸好此屋晦暗无光,未曾被国师发现端倪。 在苏樾眼中,她只是觉得大太监有短暂的不自然,以及某个瞬间的脚步踉跄,以为对方也和自己一样是看不清暗室路面所致。 大太监卑躬屈膝,不敢再抬头,弯着腰把暖汤放在窗下案几上,腹中准备的谄媚话也不敢再言,收好托盘,后退着迅速出去了。 碍事的下人走了,邬修眉眼变得柔和:“国师,秋夜凉,来喝碗暖汤吧。” 苏樾本想拒绝,奈何肚子却在此时突兀肠鸣,惹得邬修用鼻息哼出一声低笑。 无奈,苏樾只好依从,她缓步走到邬修面前,两人于月下窗前相对而坐,一人品酒,一人饮汤。 苏樾成为国师之后,政事繁重,辅佐的又是一个阴晴不定的皇帝,像这样安静坐下来慢慢喝汤的时间却是少有,此刻清夜静静,月光浅浅,倒是一派安宁闲适。 难得的是邬修也不再多言,苏樾从容享受了当下寂夜。 饮罢汤,身体起了暖意,苏樾简短道谢,起身欲回自己的国师楼,她走到门口,想起身上还披着邬修的外袍,举手正要除衣归还,却被邬修按住了手。 邬修站在苏樾身后,双手压着苏樾准备去衣的手,他把外袍帮苏樾拢好,附在苏樾耳边低声道:“无妨,国师穿着回去。夜里冷,冻着孤的国师,孤可是会心疼的。” 苏樾蕙质兰心,顿时察觉异常,她转身利落从邬修圈住她的空间里脱身,再借着屋外灯火,终于看清了披在自己身上的是何衣裳。 他居然给她盖龙袍,真不知他在想什么。 苏樾板着脸,立刻把龙袍脱下,还给邬修,像一阵冷风般大步离去。 邬修独自站在门口,怀里是尚有苏樾体温的乌金龙袍,他望着苏樾逐渐消失在夜色里的倔强身影,心中对苏樾没有穿着他的龙袍在皇宫行走而感到可惜。 也许是皇帝终于良心发现,不再剥夺国师可怜的睡眠,苏樾自那以后再不用陪着邬修夜观春宫了。 而那些欢爱情戏本就是为苏樾准备的,苏樾不在,邬修遣散了那些男女。 之后的日子,苏樾继续白天上朝议政,夜里则可以在自己的国师楼里安静观星问卜,她对国事的处理得当,在大臣中颇具声望。 近来邬修大抵也能听进几句良言,偶尔也像个明君样子。 苏樾在御书房帮邬修批阅奏章,东江连日大雨,导致决堤水患,需拨粮拨款,救灾救民;南部则一片祥和,接壤边关与小国浦宁商贸频繁,经济大好。 国师有沟通天地之责,东江水患被视作天罚,苏樾作为国师要为国祈祷,祈求上苍开恩,停止大雨。她需闭关三日,斋戒沐浴,起坛做法,祭天求怜。 三日后,苏樾出关,天晴气清,系统告知她东江大雨已于今早停歇,不必遥候东江捷报苏樾也感到一身轻松。 然而一阵慌乱急促的脚步声正向国师楼跑来。 来人顾不得礼仪,边跑边喊:“不好了,救命啊,国师大人,救命啊!” 苏樾正巧听见,往声源看去,护卫拦下莽撞来人,苏樾挥手让护卫退下。 她向跪在地上的官吏询问:“起来说话,发生何事?” 小官是宰相门生,她跪在苏樾脚下,泪眼斑驳,情急之下抓住国师衣袍,恳求道:“国师大人,快去救救宰相吧,陛下要杀了宰相!” 苏樾眉头一皱,立刻拉起小官:“边走边说,他们现在在哪?” 小桃和护卫紧随苏樾之后,也快步跟着一起走出国师楼。 路上苏樾得知,宰相杜高山在朝堂上忠言直谏,惹怒皇帝。少年帝王对宰相积怨已久,翻了许多从前旧账,罗织罪名,昨日连夜将宰相从宰相府里押下,现正在宝殿批斗杜高山,要判其死刑。 杜高山是一位良相,声名远扬,她虽性情严苛,言语犀利,然而俱是为国为民,可谓鞠躬尽瘁,苏樾与宰相相交不深,但政事往来时深知杜高山的可靠认真,这样一位忠臣明相不该是如此下场。 苏樾脚步加快,渐渐把小官拉在身后。 她最知晓邬修的脾性,他不喜管教,对宰相的规训劝导的确不满已久,只是她以为邬修这段时日已有所改善,没想到还是这般狂傲暴戾。 苏樾不及通报,闯入宝殿,龙椅上却空无一人,也未见宰相和众大臣身影,大殿人影稀少,有些空荡。 “人呢?!”苏樾振声斥问,空旷大殿中回声荡荡。 宝殿此刻只有门口几名守卫和三两点灯宫女,一位宫女焦急地说:“宰相他们被陛下押去皇家刑场了!” 跟在苏樾身后的小官小桃护卫等人,才看见苏樾冲进宝殿,下一刻又见她神色凝重如风一般奔出,等他们赶到宝殿一问,也迅速追着苏樾跑去。 苏樾在烈日正午下急速奔跑,白金国师袍飞扬拽荡,白色鞋履踩过砖石,才一触及便又分离。 是谁开心地坐轿子招摇过市 皇家刑场离宝殿有一段距离,苏樾跑得很快,但心里更急,她怕自己赶不上,怕自己去晚了。 从台阶奔跑下去时,速度过快,脚踝差点崴了,苏樾用了最快的速度稳定身形,继续向前方迈步。 她抄了条近路,从花圃草丛里穿过,木枝树叶刮过她的衣袍,干净鞋履也染上泥土。 从土路出来苏樾突然发觉自己脚步有些不对,一高一低,她在急跑中迅速低头看了一眼,原来是她的一只鞋子不知何时掉了。 苏樾不假思索,立刻伸手把另一只鞋子脱下弃了,赤足大步往刑场飞奔。 从国师楼随她一起的小官小桃护卫等人被她抛在身后,不见人影。 一路疾跑,苏樾终于遥遥看见皇家刑场的边缘,再跑得近些,便看见地上泱泱跪了一片,女男百官都在为列首的宰相求情。 而那桀骜的少年帝王坐在上位,神情冷漠看着底下群臣。 烈日当空,宰相杜高山被褫去官服,身着素衣,麻绳缚手,跪在最前,她腰板挺直,面容镇静,不惧死亡。 再过半刻,便是行刑之时,邬修将会亲自下令。 “等等!————” 突然有呐喊声从后方远处传来,文武群臣回首遥望,只见旭日下有一人不断奔跑而来,一身白金礼服是朝中唯一,正是国师苏樾。 群臣感到希望,杜高山则依旧目视前方,未被影响,她身为宰相,早已做好面对生死的准备。 邬修瞧见苏樾,表情有片刻凝滞,是谁去惊扰了他闭关三日辛劳祭天的国师,她此刻本应在休息。 没有人敢拦国师,苏樾一路畅通无阻,她跑到群臣之前,停在皇帝眼下。 邬修看着眼前的苏樾,她的发髻在奔跑中松散,发丝凌乱,额间有被烈日烘晒出的汗水,脸颊因剧烈运动而泛红,呼吸急促,胸膛起伏,衣袍沾着一两片花叶,华贵礼服有数道浅浅枝条划痕,最低下的裙摆被泥土沾染显得脏污,而她的双足,竟是赤裸,这双脚不知踏过多少石板和泥地,皮肤上附有泥尘,看不见的脚板甚至还可能有被石子割伤的细小伤口。 离苏樾最近的杜高山也发现了这些,她的视线落在苏樾沾满泥土的赤足上,神色松动。 前排的大臣也或多或少看清一切,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仪态不整的国师,在他们的印象里国师永远体面整洁,如同天上不染尘的神祇。 邬修很生气,他不止想杀了杜高山,还想把在场的所有官吏都杀了。 他们不应惊动她,更不该让她如此拼命。 苏樾并不知道皇帝和大臣们所想,她没有给自己平复身体状态的时间,气还没喘匀便直接开口,她恳请少帝饶恕宰相。 邬修胸中对大臣们的怒火在熊熊燃烧,他从主位上站起,紧盯着苏樾,走到她近前。 他并不想放过他们,因而言语尖锐:“国师总是对孤有所要求,孤过往应许过,也都兑现过。今日国师又有所求,这次你要用什么来交换?还是你以为,可以继续用些小恩小惠来打动孤?不如国师自己看看,你今时今日,所穿所用,方方面面,哪一样不是孤所授?你还有什么,可以给予?” 苏樾听着邬修一番话,知他所言不假,她的发冠配饰是乌国所制,她的国师礼服是乌国所织,她住的国师楼是乌国所造,她的吃穿用度,整个人从上到下,尽皆来自乌国子民的供养。 刑场穿过一阵风,吹动众人衣袖,大臣们看着皇帝与国师交锋,刚升起的希望又变得黯淡。 苏樾站在百官前,独自与皇帝对峙,她像一棵白玉松柏,抗得住万千风霜。 “我有!” 两个字铿锵有力,随风震荡在整个刑场,如一颗石子击开平静水面,泛出阵阵涟漪,大臣们屏气凝神,所有人抬头看向国师。 落后的小官小桃护卫等人也在这时赶到刑场,他们一起跪在百官之后,忐忑看着。 苏樾神情冷静,目光坚定,她再一次清晰重复:“我有。” 邬修眯眼,他想不出她还有什么。 苏樾伸手一把拽落她一直佩戴在腰间的白玉玉佩,放在掌心,双手奉上,呈给邬修。 “陛下曾说过,您想要这枚玉佩,苏樾愿以此玉佩换陛下开恩,饶恕宰相。” 邬修向苏樾讨要玉佩时并不知玉佩对苏樾的含义,在苏樾拒绝后,他特意去调查了一番,知晓这玉佩对苏樾的重要性。这是苏樾唯一拥有的莺南旧物,且不论这玉是世上孤品白玉,仅此一枚,本就价值连城,更何况还是莺南皇帝苏樾母亲赠与她的生辰礼物,背后涵义之重,堪称无价之宝。别说救一个杜高山,就是救整个都城的百姓都足够。 邬修没想到苏樾会拿出这枚玉佩。 他往前一步,停在与苏樾相隔一步的距离,邬修将手悬在玉佩上方,作势要拿,他虎视眈眈注视苏樾双眼,试探道:“孤真的拿走了?” 他要看看,苏樾是不是真心要把这玉佩赠他,还是作戏一场。 苏樾的双眸没有一丝犹豫,像光明神一样磊落,她甚至把手再举高,将玉佩向邬修送去。 邬修明白苏樾是认真的,是他小看了她。 不再废话,邬修拿走苏樾手心玉佩,紧紧握在掌中。 他越过苏樾,走至百官前,他对他们仍有愤恨,怀着怒气依诺放了宰相,饶其死罪。 众官跪谢帝恩,拜谢国师相救,相拥而泣,又破涕为笑。 苏樾上前扶起杜高山,两人相望许久,无言胜千言。 杜高山:“多谢。” 苏樾:“不必言谢。” 邬修在一旁看得烦躁,出声打发了群臣百官,刑场剩下他和苏樾,以及一些卫兵。 没一会儿,大太监带着帝王轿辇仪仗队到来,邬修牵着苏樾的手,要让她坐上皇帝轿子。 苏樾当然拒绝,她说不可。 邬修可不管什么君臣礼仪,制度等级,他凑到苏樾耳边,低声威胁:“国师若不肯坐,孤也不是不可以再把宰相绑来。” 大太监很有眼色地在旁边帮忙说话:“国师大人,陛下是体谅国师赤足不便,特意调来的轿子呢。” 苏樾才救下宰相一命,见邬修此刻心情尚可,不想再惹怒他,免得祸害旁人,便遂了他的愿,登上轿辇。 本以为是她独坐,没想到转眼间邬修便坐在了苏樾身旁,两人挤着一架轿子,苏樾很无奈地叹了口气。 邬修却是心情美好,他和苏樾同坐,大张旗鼓地在皇宫穿行。整个皇宫的人都知道了。 谁爱当谁当 乌国官吏对他们能拥有一位德才兼备并能劝导国君走上正途的国师感到无比庆幸和欣喜,苏樾成了大臣们的定心丸,他们知道只要国师能出面,事情基本都能迎来好结局。 皇帝在国师和宰相等大臣的劝谏下,收敛了不少暴戾脾气,新颁布的几项政策深得民心。 苏樾领了圣旨,代天子出巡,一去便是两月。 她深入民间,体察民情,与官吏交谈,罢黜了不少贪官污吏,一路收获不少百姓的花果和爱戴。 大臣们以为乌国终于安稳走上正道,然而天子残暴的本性在国师离宫不久后又暴露出来。 皇宫的消息被尽数压下,在外的苏樾不曾得到一星半点都城情报,当她终于结束巡游归来,一切已经晚了。 少年帝王一连斩杀了十五名朝臣官员,半数以上为宰相门生,其中还包括前往国师楼找苏樾救命的那位小官。 苏樾回宫后才得知这一信息,皇家刑场上连日行刑的惊心血迹仍未褪色。 干燥的风拍在苏樾脸上,她独自站在刑场,看着空无一人的刑台,地板上是溅落但已干凝的热血,几只乌鸦盘旋于上空,刺耳叫唤。 苏樾突然感到空前的无力,她不禁怀疑她努力做这一切的意义。 她放下了对苍天愚弄自己的怨愤,摒弃了邬修与她的破国灭门之仇,她所做一切是为天下百姓,希望黎民大众可以拥有一位真正的明君,不再重蹈莺南覆辙。 除了系统对她的限制,也有苏樾自己的赎罪之心,因而她愿意留在乌国皇宫,做乌国国师。 可每每苏樾认为邬修已经走上良善之路,他又很快打破这份假象。 热风吹拂着离去,空气的流通静止,乌鸦安静栖在枝头,苏樾的眼神也和四周一起陷入沉寂。 莺南王族的灵魂已重入轮回,系统没有再可威胁拿捏苏樾之物,至于黎民百姓,苏樾自问她已做得足够多了。 她来乌国辅佐邬修已两年有余,虽也曾有好成效,但眼前十五名冤魂层迭累覆的斑驳血痕更是不争事实。 许是她真的无能,又或许她再多坚持便能扭转邬修暴戾性格,但苏樾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她不愿再做上天操控世界走向的棋子,不想再陪邬修玩进一步退半步的游戏,不肯再默默接受系统规则对自己的束缚。 苏樾迈步向前方走去,气流从她身体流过,黑色发丝和白色拂尘丝一起迎风腾飞。 宝殿之上,少年帝王与文武百官剑拔弩张,宰相杜高山在为死去的十五名大臣打抱不平,痛斥皇帝昏庸残暴。 苏樾踏步进入,气势凛然。 众人停下争执,看向出巡已久终于回朝的国师。 国师一身合体华贵道袍礼服,所用为独一无二的白金双色,规格等级仅次乌国帝王的黑金御色之下。布料乃蚕丝绸缎极其名贵,金银丝线绣出祥云仙鹤,绣工绝佳。工整发髻上所戴的国师冠镶嵌无价珠宝,熠熠生辉,更有金玉钗簪点缀左右。一手肘间搭着拂尘,白丝整齐柔顺垂落。身型如松如柏,似天上下凡的得道高人,再加上清丽容颜和仙子姿仪,盛世的高贵矜持和出世的超雅不俗同时和谐地呈现在她身上。 这便是乌国的国师,只要一出现,永远能让人为她折服。 苏樾如流星劲风走至宝殿中央,驻足坚立,抬头冷倨望向高座的王。 她当堂质问皇帝何故斩杀官吏十五人,国君傲然回答,列出大臣们的罪名。 国师冷笑,一一反驳,说破帝王不仁事实,道其乖张桀骜,顽劣难驯,多次罗织虚名,谋害忠臣。一席话字正腔圆,洪亮浩然,字字有据,句句在理。 少帝邬修口才本是了得,善于诡辩,与满朝文武尽皆对答如流,以一敌百。此前他与宰相对峙,交锋往来,不曾落过下风。然此刻国师震撼宣言一出,年轻的国君陷入沉默。 邬修当然知晓自己并非仁善明君,他用军力压制国民,以雄辩统御群臣,在强大的力量面前,蝼蚁只需臣服。一国之帝何需慈悯? 他是暴君,任何人都说得,偏他只不想听苏樾对他的斥责。 她见过他的不堪屈辱,知他狼狈受欺,懂他一路之难,她应是理解他的,他们应是站在同一边的。 一直以来苏樾确曾多次规劝他做一个好皇帝,但她从来都是柔软温和的,循循善诱,悉心引导,拥有十足耐心。 这还是第一次,苏樾在朝堂上直接尖锐地戳破他们的矛盾。 “我对你失望至极!”苏樾气势如虹讲完肺腑之言,最后一句是她对邬修的彻底放弃,冥顽不灵,朽木难雕。 邬修感受到苏樾的狂胜怒火,但更对她势要与自己站在对立面而愤怨不满,他咬紧牙齿,下颌用力,怒瞪着眼,震袍而起,气势汹汹走到高台前端,与台阶下大殿中央的苏樾相对而立,狠盯着她看。 苏樾昂着头,傲然不屈地与邬修对视。 看了半响,两人互不退让,一时间宝殿气氛焦灼,空气凝结。龙颜大怒,众臣惶惶,无人敢语,静得落针可闻。 “你还记得你是孤的国师吗?!”邬修从牙关里挤出这句话,眼神似要喷火。 不论如何,她都应是与他一道的。 高大的少年帝王身着黑金龙袍,气宇轩昂,眉眼英俊,他腰背挺直,独自站于龙台之上睥睨众生,他是王国权威的象征,威严气派,生杀予夺,尽在其一念。 面对天子威压,国师一步不退,神色如初,坚毅非凡。 帝王袍的龙虎纹与国师服的云鹤纹几似鲜活起来,尤在虚空中互相碰撞。 系统似乎察觉苏樾心中所想,突然在苏樾的脑中疯狂鸣响:【请勿作出背离任务之事!】【请勿作出背离任务之事!】【请勿作出背离任务之事!】 苏樾不理会系统警示,当着皇帝和百官面,淡定从容拔去头上的珠钗道簪,双手摘下国师冠,在众人屏息惊诧之际,她平静地扬手一抛,国师冠跌落在邬修与苏樾间,冠上镶嵌的昂贵宝石砸在玉石地板上,迸出裂痕。 钗簪冠玉落地之声打破宝殿凝滞的安静,有大臣在倒吸冷气,年轻的天子危险眯眼,握紧拳头,胸膛起伏,盛怒注视他的国师。 苏樾脑海中的系统警报彻底爆炸,一道接一道,如催命符落下,它不再仅作劝诫,而是直接以苏樾的生命作为威胁恐吓:【请停止当下行为!!!】【请停止当下行为!!!】【请停止当下行为!!!】 【若叛离任务你将面临死亡惩罚!!!】【若叛离任务你将面临死亡惩罚!!!】【若叛离任务你将面临死亡惩罚!!!】 脑中的系统声音像失控的暴风雨,电闪雷鸣,轰隆炸裂,而苏樾是龙卷风下渺小脆弱的孤女,但她却在风暴中巍然不动,漠视苍天警音。 大殿之上,苏樾除尽发髻上所有华贵精致的国师饰物,乌发如墨,不再赘有任何乌国珠宝。 她孤身一人站在中央,铮然磊落,独秀于林。仰面看向台上帝王的脸决然刚毅。 “国师?”苏樾冷脸坚定,“我不当了。” 挣脱超越命运 “你说什么?——你!”邬修难以置信,有一霎那的错愕。 苏樾不再看邬修,也不重复宣言,她利落转身,边走边抽去礼服腰带,随手丢弃,金银丝线宝玉珠饰重重落地。 【拒当国师你将在一年后死亡!!!】【拒当国师你将在一年后死亡!!!】【拒当国师你将在一年后死亡!!!】 苏樾每走一步,系统鸣音便在脑中疯狂警告。 邬修在高台上看得眼眶用力到发红,整个人气到快要沸腾。 苏樾背对帝王,继续我行我素离去。她抽去腰带后又扯开衣袍,脱下国师服,高贵的白金华袍从苏樾身上褪下,如同破茧蜕皮,昂贵精美的衣裳被她毫不犹豫抛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地位也被她视作无物。 脑海中的死亡警告仍在响闹,但苏樾已决心不再受困于天,她要挣脱命运。 苏樾一路走到大殿门口,沿途是被她舍弃抛却的珠钗宝玉国师华服,最后,她连道士拂尘也一并丢掉,素发白衣,两袖清风。 苏樾不当国师,也不做道士,从现在开始,她只做自己。 【离开皇宫你将只有一年可活!!!】【离开皇宫你将只有一年可活!!!】【离开皇宫你将只有一年可活!!!】 系统尖锐不休的死亡警告仿佛是她奔向自由的擂鼓战歌,苏樾踩着天道告诫之音,头也不回地离开宝殿。 邬修在后面大喊:“苏樾!你给我停下!——苏樾!!” 狂怒的少年帝王从龙座高台大步走下,却被眼疾手快的宰相揽住。杜高山合手行礼,挡在邬修身前,阻碍他追上苏樾。 众大臣亦与宰相心有灵犀,顷刻包围过来,齐齐向皇帝高声行礼:“陛下息怒。” 宰相带头,向少帝求情,望皇帝念在国师劳苦功高份上,不予追究其冒犯之过。 文武群臣纷纷附和,但邬修一个字都听不进去,眼看着苏樾就要走出大殿,他气急败坏吼道:“你敢走出去,以后就别回来!” 可惜乌国皇帝的威胁并未起到作用,当堂卸任的国师从始至终不曾回头。 杜高山抽隙回首看了一眼,宝殿门口已不见苏樾那仙鹤白云的身影。 宰相是能理解苏樾的,大臣们亦多少有所感触。苏樾乃莺南公主,与乌国本就有亡国之仇,她摒弃前嫌担任乌国国师,已是无量大肚,在任期间尽心尽力,政绩斐然,于情于理,于朝堂于百姓,她已做得够好够多了。若他们还以私心私利挽留苏樾,是对她的恩将仇报。现在他们能为她最后做的,就是拦下愤怒的乌国君,让苏樾顺利离开。 宝殿里群臣闹哄哄地谏言劝阻,少帝被人墙围住寸步难行。 宝殿外,在西山剿匪半年的大将军裴雅风凯旋回朝,她走在前往宝殿的路上,正欲向国君复命。离大殿还有十余米时,她看见从殿中走出一名白衣女子。 细看之下惊觉那人竟是国师苏樾,却见她并未穿着平日的精美国师服,头上身上更无一点金玉饰物,一头青丝如瀑,一身白衣盛雪,仿如仙鹤化人,又似天云加身。裴雅风看不清苏樾神色,只觉她周身气场如松梅坚韧,似冰霜冷毅,她大步流星,一去不回。 待大将军疑惑地来到宝殿,看见如闹市般喧哗不休的朝堂更是不解。 苏樾一路疾走,直往国师楼去,她找出自己的原本素衣,穿好后告知小桃她要离宫之事。 她问小桃有何打算,是否要与她一起离开?小桃却问公主出宫后欲往何处?苏樾道还未定,但她只会只身上路。言下之意,假使小桃此刻随苏樾一起离开乌国皇宫,但苏樾后续旅途并不会带上小桃。 苏樾让小桃认真考虑。 小桃思索没多久,拒绝了与苏樾一道离开,苏樾点点头,一物不带走出国师楼。 苏樾骑上白马,马是邬修赏赐,一直养在国师楼外,眼下正好供苏樾驾骑。她最后看小桃一眼,两人眼神道别。尔后苏樾望向前方,眼神坚定,策马奔驰,在皇宫里全速奔跑。 小桃追着苏樾的身影跑了一段,心想着公主跑吧,跑出乌国皇宫,跑向自由。她选择留下,是怕万一公主不幸被乌国皇帝抓了回来,她留在宫里至少有个照应,还能继续照顾帮助公主。 飞驰的马蹄声和狂叫的系统音交迭碰撞,天道一遍遍警告苏樾,她若敢离开便只剩一年寿命。 苏樾听得清楚,她知晓自己就剩一年可活,但她迎风而笑,整个人如冰雪消融,鲜活灿烂。她快意地跑出乌国皇宫,在煦日下,投入滚滚红尘,消失在民间。